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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附子 朱弦琴斷,孤雁難飛

    101.

    今時今日,卻教人不禁憶起當時在別院中的一番談話,那時他與裴昭談論的中心,正是此刻殿閣深處眉目冷然的少年郎君。

    醍醐灌頂,再造道途。能夠出手行這一術的人,唯有無妄境。

    而白帝城的大宗師,恰恰正有一位來過建鄴,如今正不知所蹤。

    倘若正是陛下|身邊這一位……

    怎么可能?

    沙州寧氏的世子,去歲才將將奉詔入京。倘若寧離當真是東君,三年前在大非川逼退波羅覺慧之時,他還不到束發之齡。

    太年輕了,年輕得令人只以為是什么天荒夜談,荒謬離奇到無以復加。

    十四歲的無妄境,怕不是在說些夢話?!

    薛定襄眸光閃爍,心念跳躍,剎那間出手如電,右手五指成鈎,恰如鷹爪般探出,直取寧離腕脈!勁風破空,半途卻被一卷書冊截住。寧離神色淡然,隨手一拂,便卸去了他七分力道,余下三分,連擊破書冊也不能。

    ——嗤!

    薛定襄當即變招,指風有若琵琶輪掃,錚錚烈烈,卻依舊被寧離輕描淡寫化解。

    兩人電光石火間過了十幾招,他甚至不能沾到寧離衣袖,越是如此,薛定襄心中便越是駭然。

    不同于當初在山間別院時的那一次試探,薛定襄此刻并不曾壓制自己修為,那是實打實的入微境界,可根本不能突破寧離的防守。

    初見之時,還只是觀照。前些日子,金殿上眾人比試之時,便已臻入通幽。而如今這才過了幾天?竟然應對入微也游刃有余。

    這樣的進境,堪稱是一日千里,若傳出去,只怕是舉世嘩然。

    他甚至不知道寧離的極限究竟在哪里,無論是怎樣的進攻,都會被行云流水的擋下。明明那招式并不甚精妙、那身法并不甚迅捷、那勁氣也并不甚雄渾,可薛定襄卻捕捉不到一絲半點的破綻。

    他也曾與其他幾位入微境切磋過,可從沒有哪個令他感受如這般——

    如臨深淵,浩瀚難測。

    彷佛逐日夸父,不知天之高,更不知虞淵之遠。

    除非……他原本就是無妄!

    念頭滑過,薛定襄心中大悚,仍是不可置信。崇文閣前勁風恣肆,交手之間右手臂膀隱隱作痛,昔日舊傷被牽動,薛定襄仿若未覺,真氣縱橫如汪洋,灌注于五指之間,霍然劈下。

    那一下簡直有開碑裂石之勁,一旦被劈中,只怕是不死也傷。他正要看看寧離如何抵擋,卻沒想到寧離猝然翻手,書冊橫卷,那豎脊棱角處,不偏不倚,正正敲中了他虎口當中的勞宮xue。

    “呃……!”

    劇痛從虎口處連串炸開,鉆心切骨,順著腕絡直竄肩胛。薛定襄驀地踉蹌數步,再難穩住身形,轟然一聲,竟是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

    右手全然失去知覺,半邊身體俱已麻痹,唯有左掌緊握成拳,勉勵支撐不至狼狽倒下。

    視線盡頭唯見一片銀朱袍角,那顏色灼目得將要刺心。

    “薛統領。”他聽到那少年世子開口,如覆嚴霜,“我是奉辰衛的人,還輪不到你武威衛來管罷?”

    薛定襄呼吸一窒。

    銀朱袍角飄轉,靴底叩過地磚的聲響漸近。須臾,正正停在了他跟前。

    “至于藥方……”那少年低眸,如映寒星,“陛下如何抉擇,也容不得你干涉。”

    勉力抬頭之際,只見一抹冷白蕭肅。腰間玉佩螭龍垂首,恍若天子親臨。

    舊傷發作,喉間腥甜,薛定襄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反覆想著,原來那數下輕拂根本不是疏于反擊,而是刻意要誘使自己舊傷發作。若自己灌注全身真氣,便會如當下般經脈炸裂,寸寸劇痛……

    那一時竟然什么也做不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銀朱袍角飄遠,伴隨著一道破空風聲……

    寧離大袖輕拂,衣袂翩然,身形飄然似孤云,從崇文館欄桿處飛掠而下。

    他心情糟糕得很,走過幾步,這才發覺,那卷鏡照幽明也被自己帶了出來。按理當是要把鏡照幽明歸還,崇文閣中的武學秘典,只許在閣中觀閱,不許帶出。

    但是薛定襄在閣中。他與這位武威衛大統領不睦,并不想回去再看薛定襄那張令他感到討厭的臉。

    “寧離!”

    忽然間又聽到人喊他。

    寧離側眸,今兒個是什么好日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見列位大統領?難不成這崇文閣,竟成了風水寶地?

    只是他卻沒有心情去問候寒暄。

    寧離道:“蕭統領是來尋薛統領的嗎?他就在崇文閣上,至于我還有事,便不奉陪了。”

    口中說話,腳下也沒有停,步履快得像一陣風,半途卻被玄色身影攔住。

    蕭九齡沉聲道:“我尋他做什么?我尋的便是你。”

    “是么?”寧離心中郁氣未退,面無表情站在原處。他慣常是愛笑的,只是將那所有柔和的笑意都收斂后,竟有幾分銳利迫人,像是一把淬了鋒的劍,教冬日都為之一凜。

    蕭九齡心中微微一驚,直覺崇文閣上應有變故。薛定襄先來一步,兩人怕是起了齟齬。

    他道:“內侍說你在崇文閣,正巧我有話想問你。”

    斜飛的劍眉微微一揚,寧離語氣很是冷淡:“如果蕭統領也是要說些什么、陛下定不會選第二個方子的話,就不必讓我聽了。”

    他心知孫大夫開出的方子定然在這式干殿中過了遍,幾位最信重的人說不得都已經知曉,各人心中各有籌謀。這不,薛定襄不就來朝他興師問罪了嗎?

    蕭九齡聽得一愣:“你是這么想的?”

    他見寧離雙瞳幽幽的彷佛浪潮翻滾,又似有熾火要從暗潮中翻覆涌出,面上仍是冷的,只是那心中的情緒不知激蕩到了何種地步……剎那間便意識到,閣上薛定襄定是疾聲厲色,致使兩人鬧得不歡而散。

    想到這里,心中反而多了一分把握。

    蕭九齡搖頭道:“不,孫先生呈上的方子,我其實想勸陛下選第二張。”

    寧離些微錯愕。

    他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從頭到腳又看了蕭九齡一遭,打量的功夫里或許是因著太過沉默,蕭九齡便又重復了一次,神色肅然。

    寧離終于意識到,裴昭身邊這兩位大統領意見竟然不一致,面色終是稍稍緩了些:“為何?”

    蕭九齡深吸一口氣:“因為大雍可以沒有絕世武功的帝王,但卻絕不能沒有了陛下。”。

    那話語簡直是心驚肉跳,直教寧離定定的看著蕭九齡,目光似疑惑,又似審視。

    蕭九齡嘆道:“你記得我與你講過的、我家那個故事罷……唔,不記得也成,從前上皇在位,奸佞當道,烏煙瘴氣,當時不知道有多亂。好容易陛下回京,這才勉強將亂象收拾了些許,百姓也難得過了些安生日子。只是江山社稷,要做長久之計,非一朝一夕可定。大雍是經不起風波與動蕩了……”

    他沉默了一瞬,苦笑道:“我實在是不敢想,陛下如果出了事,這御座上又要坐上誰來?上皇?齊王?……總不能是魏王那個草包罷。”

    寧離輕輕一哂:“上皇怕是不舍得給魏王。”

    蕭九齡點頭,如今可不正是上皇,又陰有籌謀?

    他嘆道:“若真如此,到時候天下只怕又要生亂……不怕你笑話,我從前其實根本也不敢想,只能自欺欺人陛下吉人天相、定然會逢兇化吉,但那時尋了多少杏林高手來,都沒一個敢出手的,就只能這么一天天的拖下去。”

    寧離默然,此刻所聽,并不出乎他意料,然而心中仍是微痛。

    “大夫只敢開平安方罷?”

    蕭九齡滿肚子苦水,一時也感慨:“可不是么?宮外的那些個大夫,也請陛下隱瞞身份去看了數次。有的瞧出來是富貴人家,便也如太醫一般花團錦簇說著,不溫不火的方子開著。還有的一些,你是不知道,嘴巴里嗆出來的話有多難聽……”便只差說病人死到臨頭,快些備下棺材板兒了。

    “今年冬,著實是難熬。”蕭九齡嘆長嘆,想再說一番,陛下真氣反噬之時,便是最猛烈的毒物都快要失效,陡然又想起,正是眼前這位將黃泉竭與鏡照幽明皆壓下去的。

    于是他眼里便生出些亮光:“還好陛下承天之佑,得你在建鄴,又請來了藥王。”都道孫妙應采藥跌下懸崖,沒想到竟然峰回路轉,這何嘗不是老天給出的一線生機?

    那方子他瞧過,一味附子便使人膽顫心驚,回陽救逆,藥性峻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眼便可知的兇險,但總好過真氣陰詭纏身、反覆發作。

    若能藥到病除,何嘗不是一張救人性命的良方?

    蕭九齡注目著寧離,萬分懇切道:“寧世子,陛下無論如何也不能出事。”

    他換了稱呼,不再是“寧離”,而是“寧世子”。

    這一聲,并非以蕭九齡的身份,而是以奉辰衛統領、朝廷重臣之身份說話,懇請沙州寧王府的繼承人,救那九重闕中的君王。

    或許是他少年逢難、家破人亡、顛沛流離,于是更不愿再看那昏庸當道黑暗景象。只想要這江山得逢明主,四海安定,社稷清明。

    寧離怔然,他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人,喃喃道:“你當知曉陛下性情有多驕傲。”

    蕭九齡頓時滿面苦笑:“所以,只能請你去勸陛下。”

    旁人又如何勸得動呢?

    殺人不過頭點地,廢掉一位高手的武功,教他從此手腳俱廢、比尋常人還不如……那簡直是生不如死。

    蕭九齡自己都沒那膽子開口。

    他目光微低,落在寧離腰間系著的那枚玉佩上,銀朱袍上螭龍潔白溫潤,卻是想起了陛下月前換上的雙魚,唇邊含笑,議事之際,時不時把玩。

    從未在陛下面上,見過那般柔和的神情,整個人彷佛都從超凡脫俗地,重回了苒苒人間。

    雙鯉迢迢一紙書。[1]

    陛下……總舍不得眼前這位的。

    他只盼著寧離可以將陛下勸動,孰料寧離的目光中現出一抹悵然,那神色不由得教蕭九齡心頭一跳。

    “我?”寧離彷佛是在自問,又像是在自嘲,“……我也勸不得。”

    “寧世子……”

    “蕭統領,若是你受了重傷、生死垂危,旁人告訴你,只要廢去修為便能活命,但代價是從此再不能披甲執刀,只能如魚肉般任人宰割……你愿是不愿?”

    蕭九齡一時語塞,忽然間,眸中又似有亮光滑過,堅定道:“不,陛下|身邊有我、有定襄……還有世子。”

    寧離輕吁了一口氣。

    他得承認,蕭九齡說話,要比那薛定襄中聽多了。若非心里早已經打定主意,他幾乎……都要意動。

    可是行之……

    當真會愿意受醍醐灌頂么?

    那其實也要有極堅韌的心智、亦要受極大的磨難,只怕稍稍軟弱些,便也會撐不下去……

    寧離遲遲不曾言語,以至于蕭九齡心中,也漸冷成灰。他注目著寧離,驚覺冬日天光下,那容色已經白得近乎于霜雪。

    許久,蕭九齡澀聲道:“所以定襄將你勸動了。”

    “不,他沒有。”寧離搖頭,“誰也勸不了我,我也不會去勸誰。”

    蕭九齡神情黯然,勉強道:“是我強人所難了。”

    如果連寧離都不愿意出面,那還有誰能夠將陛下勸動呢?他心中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見寧離神色浮動,雙唇幾乎抿成線,心知這小郎君心中,只怕也很是不好受。

    微微咬牙,即便知道自己這話很是大逆不道,依舊出口:“難道你就舍得陛下英年早逝,從此朱弦琴斷,孤雁難飛?

    第102章 峽州芳蕊 昭昭若日月之明

    102.

    這話根本就不該由他開口,果然見得寧離乍然色變。

    一張面上陡地現出些尖銳神色,凜凜然逼得人不敢直視。

    蕭九齡心中栗六,卻并不后悔,來前便做好打算,無論如何他都要將寧離說動。有那么一瞬間,他都以為寧離要出手,但是到最后,那氣機也只是凝而不發。

    寧離并不喜歡與人起口舌沖突,他只想著,他要收回那句話。

    這蕭九齡說話,也是半點都不中聽。

    和薛定襄簡直是半斤八兩,就沒有一個是好人!。

    “你為什么不去與行之說?卻要來勸我……”寧離面無表情道,“難道是因為我年幼可欺么?”

    他是否對這年少在外的世子抱過一點輕視的念頭?

    蕭九齡微微一怔。

    他本可以搪塞過去,可是望過天光下那雙烏黑的眸子,原本的話便出不得口。

    捫心自問一番,最初確實有那么一些看輕的想法。

    他忽然有幾分退卻。

    蕭九齡沉聲道:“從前是我有眼無珠,自從世子前些日子救了陛下,蕭某便再也不敢。”

    “是么?”寧離聲音很輕。

    其實是與不是,他心中也并不甚在意,他從來便不怎么將旁人放進自己的眼中,能夠教他在意的,也不過那么幾個。

    蕭九齡卻還在答他先前的問題:“至于我為何要去尋世子……那自然是因為,世子是陛下心中、欲要攜手百年之人。”

    那一日去開明坊的小院中拜訪孫妙應,在外統領護衛的,正是蕭九齡。也正因為此,院中裴昭那番堪稱驚世駭俗的言語,也被收入了耳中。

    難言那時心中震驚,又想起許多蛛絲馬跡,陛下向來待寧世子偏愛有加,最早的時候,甚至能追溯到自己親手截下的那封家書上去。往后時常在宮中與山間別院往返,還只道是去那處休養,后來一想,豈不正是那時便現出了端倪?。

    寧離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話語驚得一滯,羞惱還未升起幾分,卻見蕭九齡神色一片坦然,不覺自己言辭有半分不對之處。

    好像天經地義,合該如此。

    唔。

    好罷,收回先前的話,這蕭統領……勉強還是有幾分中聽。

    寧離眼眸睨去,唇角微挑:“原來你是要我去吹枕頭風。”

    蕭九齡:“……”

    話糙理不糙。雖然意思的確是這么個意思罷,但是被寧離這樣大大咧咧的挑明,未免還是有些尷尬。

    蕭九齡輕輕地咳了聲:“從前有長孫皇后勸太宗的佳話……正是想世子也去效仿一番呢。”

    寧離雖然詩書憊懶,沒正經讀過多少,但這個故事還是聽過的。

    他方才那微微一笑,倒似冰消雪融,兩人間氣氛又和緩。

    終于道:“勸不得,讓我再想想罷。”

    蕭九齡也不想將他逼得太急,總歸自己已經把事情輕重說給了這寧世子聽,想他總能將那著緊之處厘清的罷?

    又想起自己方才瞥見那飛掠而下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動,問道:“世子,前歲冬日,夜里曾有人悄悄潛入崇文閣,我帶人去尋也沒尋見,后來陛下也說不必查了……想必那人是你罷?”

    倒沒有什么好不承認的,寧離點頭。

    舊夜時光,如今憶起,彷佛正在昨日。那時候尚且有閑情逸致,潛入崇文閣尋一卷《春歸建初圖》。

    還正是借了眼前這位的掌力遁走,也正是經水道去了凈居寺,在那處遇到了行之……

    那次刺客烏龍事件后,崇文閣里仔細清點了一番,什么都沒有丟。只是眼下看著,寧離手中正握著一卷書冊,又是從崇文閣來的……

    蕭九齡道:“世子,你手里邊這是……”

    寧離回神,當然曉得他說的是什么,自己心神不定之際無意間帶出來的,正好,讓蕭九齡還回去。

    他道:“《鏡照幽明》。”

    話語將落,正見得蕭九齡蹙眉:“今日值守的是誰?怕不是把你給誆了,這如何能是《鏡照幽明》?”

    寧離聽得奇怪。

    這卷秘籍是他親手從書架上取下,又有誰能夠來誆他?

    他也不是第一次來讀,難道還有缺漏錯誤之處?

    寧離忍不住便去看那卷《鏡照幽明》,下一刻,輕輕“咦”了一聲。視線落處,只見那書頁彷佛變了個顏色。微微泛黃的紙張不知何時變得潔白如新,一頁一頁,迎著天光照射泛出些透明光澤,倒像是玉片串成的書冊。

    難不成里邊還有關竅?。

    一側,蕭九齡就見寧離拎著那卷如玉書冊,飛快的翻了幾頁,陡然間面色大變。拈著頁腳的手指微微幾分顫抖,顯然心中情緒翻涌,激動到了極致。

    他不免也心如鼓槌:“世子?”

    “原來是這樣。”寧離喃喃道。他忽然抬起手將那卷書冊迎著天光,只是一瞬,彷佛有無形氣機涌動,那檐下忽然起了風,遠處吹動銅鈴,叮當作響。

    “我竟然一點沒想到,原來是這樣,原來這才是‘明’,竟然拿什么‘冥’來誆騙人,還真騙了那么久……原來這一卷‘明’,是要這樣照出的。”

    “……”

    他話語有一些顛三倒四,聽得蕭九齡心頭一緊,然而看著他似哭似笑,眼淚輕涌,彷佛神飛的顏色,卻陡然生出一個不敢置信的猜想。

    莫非陛下修習的那功法,其中還蘊有玄機?

    他忽然見寧離在面上抹了一把,擦去所有水光濕痕,匆匆將那卷書冊遞了過來。

    “你把這卷《鏡照幽明》拿去給行之,告訴他,還有第三條路。”

    蕭九齡神色一震,失聲道:“當真!”

    書冊正在眼前,他顧不得其他,立時接過,快速翻看幾眼,心中默念,頓時心潮彭拜。疑惑,震驚,狂喜……那一瞬時,幾乎想要縱聲長嘯。

    “鏡,照,幽,明。”蕭九齡一字一頓。

    寧離點頭:“他從前修習的那一卷是‘冥’,如今這卷,才是‘明’。”。

    崇文閣前,兩人分道揚鑣,目送蕭九齡匆匆離去,寧離轉身去了尚藥局。

    孫妙應入了宮后,情知宮中有許多醫經典籍珍藏,便使人拿了來。如今捧著醫經,如獲至寶,寧離進去時,這老先生看得是如癡如醉,忘乎其形,連一個眼神也沒顧得上給他。

    寧離早已經是習慣了的,瞧著那邊上有一方矮榻,便先上去坐著。

    或許是先前在崇文閣時兩番問詢,消耗了太多心力,此時竟是困得很,原本只想坐一小會兒,漸漸地,卻是睡過去了。

    醒來時候鼻端嗅得一陣清苦藥味,輕挪了個身,滑下一段短被。想來是睡夢中,有人給他加上的。

    寧離有一些渴,便自己斟了杯茶,剛入口就覺得一股子怪味,沒忍住吐了出來:“這什么茶,好難喝。”

    孫妙應不知何時過來:“這是上好的峽州芳蕊,你可真是吃不來細糠。”

    寧離:“……”孫大夫又暗暗的罵他!

    他心想這峽州芳蕊自己從前也嘗過的呀,只是覺得微苦,哪兒像如今這般難喝的很,都有一股作嘔的沖動。

    但說出來孫大夫肯定是不理會的,指不定還要說他本來就不會喝茶!

    喝是不可能再喝一口的,寧離將茶碗放下。

    他屈著腿坐在矮榻上,薄被像披風一樣披在肩上,雙手抱膝,情態間隱隱幾分可憐,彷佛還像幼時家中。

    孫妙應本來還想罵一聲牛嚼牡丹,見他這般,到了喉嚨邊,沒能說出口,話頓時也變了一個。

    “想好了?”

    寧離懨懨:“沒有。”

    “那你來這里做什么?”

    “因為我要改第二個方子。”

    這話出乎了孫妙應意料,使得他不由得挑眉:“我還以為你要提第三個藥方,沒想到是要改第二個。”

    寧離道:“醍醐灌頂又不用什么藥方,提了又能擬什么?”

    卻是輕描淡寫:“我在閣中找到了《鏡照幽明》,若是行之想要習武,廢掉修為,重新來一次便好。”。

    孫妙應人老心不老,微微沉思,頓時猜到了幾分關竅。

    “哪個‘明’?”

    寧離本要開口,倏忽間心念閃動。卻又補上了三字:“昭昭若日月之明。”

    孫妙應沉吟道:“他從前修的是錯的?”

    寧離“嗯”了一聲:“崇文閣里的武學經卷上面有花招,尋常讀來只有一半,學了便是害人害己的。另一半在底下藏著,要用真氣洗煉過全卷,才能夠現出真容。”

    恰恰寧離拿著那卷《鏡照幽明》與薛定襄交手,恰恰寧離沒有留力真氣悉數灌入,恰恰寧離的境界不止入微、實則是無妄……無意之間,竟將這一卷武學秘籍悉數洗練。

    好似頑石入采玉人眼中,磨掉了丑陋的毛蘚,剝去了粗糙的皮殼,終于現出其內光潤的玉髓。

    創立這門功法的裴氏先祖,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種考慮,在秘籍上使了個障眼法,卻將真正的鏡照幽明隱藏在其下,此后多年,怕是無人能一睹真容。

    想要照得明,而不是冥,便要無妄境高手將之洗練。可若是已經到得大宗師境界,心法、道途已定,如何又還會瞧得上一卷鏡照幽明呢?

    這便成了個悖論。

    陰差陽錯,至于如今。

    幽冥路上,不知斷送多少性命……

    孫妙應已經猜得幾分,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皺眉道:“阿離,你是想勸他重修罷?”

    寧離笑了笑,神情中卻有幾分傷感。

    “我心中自然是盼他選擇的,可他若是不愿,我也不會勉強。”他輕輕嘆道,“這條路……可能太難啦。”

    他自己是重修過的,卻也沒有道理,一定要別人也選這一條路。

    雖然于寧離自己,算不得多難,可他心知這世上并非人人都與他相同,他已經是極為幸運的了。

    幼年時出生在建鄴,原本黃泉竭纏身,怕也是個早夭的命相,卻被五慚大師拚力保全,千里奔波輾轉送到了沙州。后來阿耶窮盡心力,九州四海,碧落黃泉,尋來無數靈藥,又請來了藥王,殫精竭慮,為他吊命。即便如此,仍是年年要過鬼門關,然后師父又親自將他帶回了夔州,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好生調養。

    建鄴,沙州,夔州。

    凈居寺,寧王府,白帝城。

    其中任何一處出了紕漏,只怕他如今,都只是一抹地府黃泉里的幽魂野鬼。哪兒能如現在這般,在這 世上瀟灑快活呢?

    可同樣出生在建鄴,同樣從胎中帶出了黃泉竭,裴昭卻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境地。

    波濤洶涌,狂風惡浪,寧離心頭隱隱抽痛,他明明早已痊愈的,卻好像只能抱緊雙膝才能緩和一些。

    “可我還是想試一試,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行之……病下去。”

    “有我在世上一日,便要教他也活上一天。”

    “……”

    他輕言細語,娓娓說來,彷佛再尋常不過,里間卻有一種平淡而堅定的決心,只聽得孫妙應眉頭直跳。

    眼前小郎君那性子,孫妙應是曉得的,看著軟和,實則心智堅韌,既然這般說,便是主意早已拿定了。

    孫妙應忽然抬手,隨便一拋,寧離下意識接過,見得手中小小的一枚種子,有些柔軟的抵在手心。

    “你拿去養罷。”孫妙應道,“他能活多少,就看你了。”

    心頭卻是冷哼一聲,只想著這姓裴的運氣倒好,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寧離更適合救他了。

    第103章 紫蘇飲 寧離陡然回頭,滿目愕然

    103.

    此刻時機正將將好。

    白霧裊裊,氤氳過寧離昳麗眉眼,他團在榻上捧著小茶盅,正聽著孫妙應絮絮叨叨。

    孫妙應捋著長須:“正好當年你在我跟前,對這‘黃泉竭’,我也研究了許多……眼下正好可以比照著來。無外乎施針拔毒、輔以靈藥、真氣洗脈。”

    寧離默默聽著,道:“藥呢?可有缺的?”

    “在你手上了。”孫妙應瞥他。

    那一枚柔軟的種子不過米粒大小,外面包著淡白色的薄薄外皮,彷佛用雙指輕輕一搓便會掉下來。一整枚擱在掌心重量還不及蒲公英,輕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或許一口氣吹過,便會落到不知哪個地方去。

    寧離仔細端詳了一陣,但他搜盡頭腦,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何種物事的種子。

    “從前你用過的那些藥,剛好還剩了一些,這次也全都帶來了。把他身上毒解了也算干凈……你一個,他一個,以后不要再告訴我,還有哪個不長眼的,也中了‘黃泉竭’。”

    寧離咕噥道:“天下的倒霉蛋總不能這么多。”

    孫妙應嗤了一聲。

    仁壽帝在位十四年,若非被逼宮退位,恐怕還要在那御座上坐下去。可是這一位的行事,可是既沾不上仁、也談不上壽哩。害了歸猗不說,連自己親生骨肉也舍得下手。

    這宮廷秘藥又不是大白菜,有了兩個倒霉蛋還不夠,還想要更多?就算有,只怕也沒那個運氣,活到現在了。

    忽然聽見寧離啐道:“這茶怎么這么苦!”

    孫妙應劈手柄他手里的茶盅奪了,重重在邊上放下,寧離頓時一呆。

    孫妙應斥道:“芳蕊你說想吐,換了紫蘇你又嫌喝著苦。苦什么苦?從前你不是這么喝的?我看你如今是在這宮里待久了,嘴巴養刁了,脾氣也多了……再嫌苦你就喝白水去。回你那宮里,別來老頭子這兒,讓你那小情郎伺候你。”

    寧離:“……”

    他沒想著孫妙應忽然爆發,一時間閉著嘴巴不敢說話。過往作為病人的經歷讓他下意識順著醫者,瑟縮得跟個鵪鶉似的。

    “聽見沒?”

    “什、什么……”

    孫妙應簡直想去彈他腦袋瓜子:“趕緊回去,和你那小情郎商量個章程,早些告訴我。”他正色道:“阿離,你總不會以為,時間還很多的罷?”。

    醫者仁心,縱然嘴上說得不好聽,但是寧離也知道,孫妙應其實是在為了他打算。

    否則,人家好好地在夔州寫著醫經,又怎么會不辭勞苦、奔波至建鄴呢?

    可若是要他與裴昭商量……

    耳側彷佛又聽見那清冽笑聲,擁住自己的郎君眉眼溫和:

    ——寧寧希望我怎么選?

    寧離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出了尚藥局,沿著宮道,走過朱紅宮墻,經過琉璃碧瓦,明明已經見到了式干殿飛起的檐角,驀地又停駐下腳步。

    所謂近鄉情怯,大抵就是如此罷。

    想要去,卻又不敢,終于在宮門外徘徊不定,忽然聽見小內侍驚訝喚道:“世子殿下,您回來啦?”

    寧離恍神,便見一個青衣小內侍匆匆過來,似乎是想要將他迎進殿里。

    寧離道:“陛下呢?”

    小內侍答道:“陛下還在兩儀殿議事,如今還未回來。世子可是要奴婢去請陛下?”

    “不必了。”寧離道,“你去與陛下說,我今日有事,不回宮了。”

    腳步一轉,式干殿都沒有進,匆匆的又朝著另一處方向去了……

    平蕪盡處,輝煌宮闕,連綿樓坊。

    自九層浮屠高處向下眺望,是望不見盡頭的建鄴城。落日漸漸熄滅,夜色逐漸升起,冷風一層又一層的吹過了浮屠高處,撲刮得人面皮生寒。

    一群生機勃勃的百姓,一個等著春歸的土地,一座看似平靜的大城……這是帝京建鄴,大雍宮城。寧離閉著眼睛,他坐在高|聳入云的浮屠頂|端,彷佛神魂都沉浸入了這片天地中去。

    他聽見日落月升,聽見車輪滾滾、馬蹄蕭蕭,聽見晚風吹過林梢,鳥鳴歸巢……彷佛有看不見的絲線,條縷交匯,在這座城池的地底匯聚,將城池籠罩。

    倏忽間,他睜眼了眼眸,望向了南方。

    蒼藍的暮色里,他聽到了青鳥振翅的聲響。

    他輕輕地拈指成花,然而引而未發,遲遲不曾落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隨心出手,還是再等等,由著那青鳥飛遠。

    耳尖忽然捕捉到了極輕微的腳步聲,散落在暮色中,一下一下靠近,彷佛落在他的心上。

    寧離垂落眸去。

    他站得實在是太高了,以至于山林萬物,彷佛都成了一片模糊暈染的顏色,然而在那深青的暈染里,他十分清晰地捕捉到了一個黑點。

    ……啊!

    怎么會走來這里?

    怎么不會走來這里?

    他立在塔頂高處,那黑點便在平蕪中等待,直到那天色愈深,風聲愈盛,天寒當要加衣,夜深時露也重,那些個內侍,究竟是怎么伺候的?竟然由著行之一人到了這里來。

    可是他不動,底下的人也不動,彷佛一尊凝望的雕像,不知怔怔的等待著誰。

    寧離心中輕輕地被刺了一下,他原本并沒有想過在今日見到裴昭。他遣了內侍撒了謊,沒有想到,人竟還是尋了過來。

    是在等誰?又能夠等誰?

    寧離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夜風吹拂過他的發絲,便如此刻心境般淩亂。他忽然間下定決心,便如孤鶴,飛身躍下,又像是一朵紅云,縹緲無依。

    而浮屠塔下的那人朝著他張開了雙臂,風聲呼嘯,他就那樣輕盈而不著力的落入了懷中。

    寧離緊緊地抱住裴昭,將臉埋在微涼的頸窩,一句話也不愿意說。

    他忽然抬頭,卻是有些怒意的:“你做甚么一定要在這里等我?”

    不待裴昭回答,又追問道:“還敢朝我伸手,不怕把你撞得骨裂嗎?”

    “寧寧會嗎?”風聲里聽見一句問話。

    于是寧離更惱了,為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為著自己被看破。

    “九齡來尋了我后,我又去見了孫先生。”

    “……”

    于是,喋喋的話語便止住,頓時間,不能夠再問下一句。

    裴昭說:“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么?”

    又怎么可能不想?可此時卻不敢再問。

    心緒起伏間寧離被挽住了手,裴昭牽著他,朝著前方的高塔走去。寧離困惑而茫然,不知他為何有如此舉動。

    歸喜禪師正在高塔之下,見得兩人來,枯皺面目上閃過些許嘆息,終于行禮。

    地磚冰冷,塔內久無人氣,透著一股灰敗的霉味。裴昭提著盞燈籠,帶他向下,那彷佛是去到了地底深處,不知走了多久,彷佛還能聽見頂上輕微的水聲,潺潺流動。

    寧離蹙眉,他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那竟然是令他不舒服的。

    鮫燈一盞又一盞的亮起,終于照亮了眼前這方空曠的大殿,無數石刻盤旋蜿蜒,那是古老的陣法,從此處中心,朝著四方輻射。

    心中突兀的閃過一個念頭,寧離陡然回頭,滿目愕然。

    第104章 燒春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104.

    他不是個傻子,連這也看不出來。事實上,九州天下,一直流傳的有說法,在建康宮的深處埋得有大陣,那是用以制約闖入帝京的無妄境。

    夔州白帝城便立有大陣,寧離曾經去過些山門,隱約也有感應。他猜測世上各處宗派怕是都有此傳統,只不過是威力高低罷了。

    帝國中心,帝京建鄴,又怎么會毫無防御、四處透風?

    只是他沒想到,裴昭會帶他到這里來。

    寧離道:“……這陣法,看著似乎有些年頭了。”

    裴昭隨意道:“是,當年太|祖親自設下,一直傳到今日。說什么可教‘山河永固’[1],不過從來沒發動過,大抵也是說來唬弄人。”

    他目光沉靜,彷佛是笑了笑,幾許輕嘲:“江山代續頻仍,便大雍前也是幾代亂世,哪有能千百年穩固的皇朝?”

    寧離目光掠過石刻溝槽,心里卻知道,那半點也不是唬弄人。

    他心中有輕微的顫栗,一聲一聲蠱惑著他,要他步上那堅硬的石階。可他心中還有清明,右手輕攥,指尖掐在掌心,教他眼眸不動。

    寧離低聲道:“‘山河永固,天地皆春’[2],行之,你不該帶我來。”

    “哪有什么該不該,來便是來了。”裴昭輕輕一哂。

    他要牽著寧離上前,寧離卻不曾動。掌心手指溫|熱,卻固執的停留在原處。

    裴昭驀地側首,眸底幽黑深邃,無聲凝望。

    不會是懼,也不曾是怕,只怕換了旁人早已是心潮澎湃、喜上眉梢,恨不得立時上前將那大陣握在掌中,而眼前的小郎君,足下卻似生了磐石。

    若在陣外,兵鋒所向處,這當是無上殺器,足以教無妄也心生忌憚。

    可身在陣中,陣眼近在咫尺,想要毀掉也是輕而易舉,不過彈指一揮間。

    驚世殺陣。

    利劍當頭,睜眼便可見的威脅,只怕人心中第一反應,便是將那威脅毀掉……

    石室深深,鮫燈閃爍,在那冰冷的石壁上投下了兩道修長的影子,無聲的寂靜,如此難熬,難堪。

    寧離退了一步:“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只當自己沒有來過。”

    裴昭淡淡道:“如何當自己不曾來過?”

    寧離道:“我不會再來此處。”須臾,艱難重復:“也不會再來凈居寺。”

    裴昭道:“來已經來過,你也知道此處的路,‘山河永固’就在這里,不會長腳,也不會逃跑,這陣法雖然閑置已久,破敗不堪,但多少也還能殘存些威力。”

    “那你要我怎樣!”寧離怒目而視,“你不聲不響便帶我來,事先也不曾問我半句,你問過我了嗎,是我要來的嗎?!”

    地底回蕩他的怒喊,末處幾乎要破音,無形的風聲在此間流轉,卻被極好的控制在了周身三尺之內。

    攥住裴昭的手有些用力,那勁氣幾乎都要將人骨頭捏碎,可裴昭如若未覺:“那你問過我了么?”

    寧離怔怔,囈語道:“問什么?”

    “你要我活,請來孫妙應,給出三條路,每一條看著都是生路,可是你卻不來問我。”

    裴昭反扣住他的手,根根楔入,十指纏|綿:“你要我的答案,你把每一條路都列在我腳下,但自己什么也不說。九齡今天帶著書冊來見我,我在兩儀殿中等你,你又去了哪里?”

    小內侍說他出了宮,可奉辰衛綴著,私底下來稟報,世子在浮屠塔高處,吹了一日的冷風。

    自塔上掠下時還會怒聲問自己,卻不知道,裴昭心中已經幽然燒了暗火。

    “你要我選,你要我選什么,你又要我的答案是什么!”

    兩人并肩,手指相攜,那本是極親近的動作,可裴昭言語步步緊逼,眸光雪亮迫人。

    寧離被逼問得有些倉皇,那聲音甚至發啞:“我不想你日后后悔……”

    裴昭抬手,拭去少年眼尾斑駁的淚水。

    “那我若選第一條呢?若我只愿解黃泉竭的毒,年壽不永,日后先你一步而去……寧寧可否會后悔?”

    “行之!”

    寧離聲音近乎于尖利,抬手捂住裴昭的嘴,不許他繼續再說下去。他本以為無論裴昭如何選擇,自己都能泰然處之,然而當真聽到從裴昭口中說出,卻是一陣難言的疼痛。

    “不會的。”他嘶啞道,“我不會使你有事……但凡我活著……”

    裴昭的眼眸幾近于溫情:“寧寧,人力有時而盡,何況天意從來高難問[3],又豈能事事如意?”。

    他被逼得哭了,雪白面上淚痕交錯,目光模糊水痕斑駁,實在是可憐。

    為了自己這身病已經見過寧離落淚好些次,唯有這一次,是裴昭刻意逼迫。

    臂膀上的手指猶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明明談的是自己的生死,可狼狽不堪的,卻是懷中的少年。

    “寧寧,你想要我的回答是什么?你想我走哪條路?我亦不想一朝選錯,日后只能空留余恨。”

    “你告訴我,嗯?你要我怎么選?”

    “……”

    他們在石階前坐下,在冰冷的陣法前,依偎做一處。

    寧離顫抖著開口,他彷佛從手指到嘴唇都在發抖,那幾乎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力氣:“我……我想要你重修。”

    “我找到了‘日月之明’那一卷,你……能不能……廢功重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擠出來的音節,更不知道,牙齒發顫,那幾乎已經如同氣音。

    卻如此清晰,一清二楚的,印在了裴昭耳底。

    微涼的唇在額角落下一吻,裴昭并未曾有半分遲疑:“好。”

    一錘定音,破去所有旁徨與猶疑,碾過所有蕭瑟與不安。

    然后他開口:“我不知其中有何種艱險,教你如此遲疑,如此害怕。但我既答應你,便會全力以赴……寧寧,‘山河永固’是皇城用以迎敵的大陣,全力發動時,或可教無妄境隕落。”

    “我教時家大郎為間者,傳去青鳥,上皇與蓬壺暗中茍且,只怕李觀海不日便會赴京。廢功后我怕心神無力,無暇外顧,將這座陣法托付給你,可好?”

    寧離淚水漣漣,被吞沒在了唇齒間。

    他喘|息道:“好。”。

    五更天,夜色將明。

    時逢廿五,內侍傳令出,陛下偶感風寒,龍體欠安,今日罷朝。

    醫者提著藥匣快步踏入,正經過奉辰衛大統領,瞧見他眼下一片深青,怕是一|夜未眠。

    蕭九齡頷首示意,禁宮之中,處處安排妥當。然而見得醫者,仍不由得踏前一步,沉聲問道:“孫先生究竟有幾分把握?”

    孫妙應淡淡道:“盡人事,知天命。便是沒得把握,也得向死求生。”

    那話聽得人只大喘氣,蕭九齡深深望他一眼,驀地行了個莊重的大禮,旋即,沉默側身,讓開前路。

    式干殿中,帷幕深深,那里間安靜得很,因著為天子居處,常年湯藥不斷,清苦滋味飄飄浮浮。

    年幼藥童鋪開一列金針,浸泡在褐色湯藥之中,再一根一根擦拭干凈。

    孫妙應拈住金針:“此番落針,便再無回頭之路。”

    裴昭緩緩一笑,卻是越過他肩膀,看向更往后一處。為給醫者騰挪位置,寧離站在床尾側,手中倒提著一根潦草的物事,一瞬不瞬。

    “先生請施針。”他灑然一笑,似安慰,卻沉著,“我意已決。”

    孫妙應老目清明,手起針落,須臾,正正刺入了心口要xue……

    昨夜不曾下雪,今日著實是個好天氣,天光明朗。

    碧海燃犀燈懸在高處,那奇異的冷香,幾乎將所有藥味都蓋住,彷佛身至海上,碧波無恙,萬里澄明。

    畫屏之外,寧離背身而立,身前是萬千金光,身后是深宮重重。

    孫妙應不許他看,將他趕了出來,只教他在外間候著,這一會子,不許去礙事。

    他掙扎不得,也反抗不得,只能立在窗前,一聲聲,盯著滴漏流逝。

    遲遲不曾有腳步聲響起,只能聽見金針入肉,那一點細微的破皮聲音,那應該是連下了二十七針,周身大xue俱已封住,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

    心神恍惚,不知是怎的,卻想起來離開夔州那日。

    滟滪堆前江水滔滔,師父接了他孝敬的三筒燒春,卻讓他想,修習武道究竟是要為了什么?

    握著手中的那把劍,又是為了什么?

    他總要知道自己為何而握劍。

    寧離從前不以為然,執劍便是執劍,就像喝酒就是喝酒,聽風就是聽風……哪兒還有那么多亂七八糟需要思索計較的?

    可如今他明白了。

    他要保護一個人。

    病骨支離,神容憔悴。內有生父不慈,意圖生亂,外有強敵環伺,虎視眈眈。他要在那些豺狼虎豹之間,將人保全。

    行之是入微境。

    可除卻那一次在滁水渡口,為了自己將解支林擊潰,幾乎半點也看不出來。

    那或許是韜光養晦,藏鋒斂銳。

    但那更是身骨被傷得太深。

    昨日夜里,那話語彷佛還在耳邊回蕩:“寧寧能夠重修,我為何又不能廢去功法,從頭再來?”。

    窗邊金光漸染,寧離自荷包中取出了那一粒柔軟的種子,拈入了手中燒火似的棍子。須臾,便似融入其中。

    原來那手握的一處有一點小小的凹陷,結著穗子,懸著顆佛珠。卻被寧離拈了些塵土撒進去,也不知是怎的,將那對穿的凹陷封住,倒像是天然契合種子的居處。

    他將那根不起眼的棍子放在窗下,緩慢落指,日影流光,彷佛與他指下真氣凝結做了一處。

    行之說,想知道全盛時候的他是什么模樣?

    山河永固如今在他手中,自大雍開國之后,歷代掌管者不過通幽、入微,再無一人有無妄境修為。

    “可我也想知道,若無百病侵襲,若無惡煞纏身,行之又應當是怎樣的風采?”

    第105章 黃芪鯽魚湯 脈滑,往來流利,如珠滾玉盤

    105.

    忽然間聽得內殿一聲低喝:“阿離!”

    寧離霍然起身,大步如風,翕忽間便入了內殿。但見孫妙應在床榻一側,額上汗水涔涔落下,天冬在旁忙不疊扶住。顯然那一番施針,對醫者的消耗也頗深。

    明珠數顆,照亮榻上光景,解開的單衣平鋪在旁,裴昭雙目微闔,周身大xue上,插滿金針。

    寧離上前卻不敢上,一雙眼眸轉過,只定定的看著孫妙應。

    “你來收針。”孫妙應一語定音,“……同時起針,不可有毫厘之差,否則余毒殘留,無法被拔盡。”

    見寧離點頭,但微有疑惑,孫妙應立時便知在何處,只道:“他與你從前不同……積毒日久,而時日所剩不多,不能再徐緩圖之,只能下一劑猛藥。不破不立,破而后立,這道理你應當明白。”

    “還有,散功也要你來主導。”

    “……”

    寧離深吸口氣,情知茲事重大,若自己再慌,便沒有人來做主心骨。

    昨夜裴昭托付與他的,何止那山河永固,更有身家性命,盡數系托在他手。

    目光轉過那數根金針,狀似雜亂,實則法度暗存。心中漸漸勾勒出脈絡,他手指輕拂,剎那間,三十六根金針齊齊震顫,金光閃爍如星芒,恰若周天星宿歸位離體。

    一時之間顫聲猶如蜂鳴,那不過是瞬息之事,再一定神,裴昭胸口光滑如玉,哪還能見半根金針影子?

    寧離將單衣與他披上,又將人扶起來,雙|腿盤坐,改為打坐姿勢。裴昭面色蒼白,冷汗滴落,雙目仍是闔著,不知是陷入了夢魘,還是因為藥效,被禁錮著無法醒來。

    并指成劍,明明知道該做什么,可居然手還下不去。

    孫妙應在側,一聲低喝:“不要猶豫了,阿離,你難道想他自己廢功嗎?那只會痛苦一千倍、一萬倍!”

    枯皺面上,雙目鋒利,不見半分渾濁,精光直透人眼底。

    “你若下不去手,便教蕭九齡來!到時候,你這小情郎是痛死還是病死,血氣暴亂還是經脈寸斷,都與你無干!”

    被那話語一激,寧離反而冷靜。

    “他做不了這事。”寧離一口回絕,他不知道是在自述,還是在說給誰聽,“只有我。”

    話語既落,再不猶豫。

    雙指如劍,若長虹貫日,一劍刺穿氣海!

    那一下簡直是妙到巔毫,直搗鏡照幽明脈門。瞬時之間,靈臺倒塌,無數真氣奔涌潰散,立時便要沖入經脈,卻被金光巨網攔住。那彷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教陰詭真氣不能散亂半分。

    幽冥真氣無處可去,頓時兇性大發,便朝著來處撕咬而去。

    那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破口,難道真有人以為能將兇物放出,還能全身而退、半點不傷己身?

    冰寒真氣順著雙指沖霄而上,霎時間,寧離指尖如覆寒霜,冰淩一直凝結至了指根。而他神情凝然,身形未晃半寸,雪白面上一片冷定。

    那兇物咆哮著要咬下,卻再不能進半寸。當耀靈照映,燒出一縷白煙,頓時尖嘯著回退,卻再無半分退路。

    寧離碾碎了幽冥真氣。

    兩相激蕩,劇痛恰如利劍穿心,又若萬箭當胸。

    裴昭身形一晃,倏地,嘔出一股烏血……

    他劇烈咳嗽起來,素色單衣上,頓時血跡斑斑,那一聲聲的簡直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

    寧離些微一怔,驀地換手,五指成掌,印在裴昭背上,至純至陽的真氣剎那如潮水涌入,漫灌過裴昭四肢百骸。他不會去管真氣是否會枯竭,也不會去想內息是否會耗盡。

    地上的雪,冬后會融化;河里的冰,涓涓做細流;高處的層云,離合后會散去;低處的陰翳,被金光普照后亦會無所遁形;夜晚那樣冷,而明日朝陽終將會升起。

    綿綿涓涓,流轉不絕。

    小半時辰后,寧離撤開手掌,面色微白。同一時刻,裴昭雙目翕動,緩慢的睜開了眼。他勾動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周身僵硬阻滯,卻連這一動作也極為艱難。

    大袖輕拂,寧離低嘆:“睡罷。”。

    那一睡便不知春與秋,張鶴鄰來了數次,都只見裴昭雙目緊闔,安然沉睡。

    “行之從前很難入睡罷。”

    “世子所言不錯。”張鶴鄰嘆了口氣,“陛下從前為黃泉竭困擾,常常難安,一夜也睡不得兩個時辰……您來了后,這才好了些。”

    寧離心道,那大概也是為自己一身真氣所致,嘆道:“教他睡罷,虧空太多,睡足便自然醒了。”。

    帷幕低垂,天光幽暗。

    裴昭睜目時,眼前只有朦朧光影,幾乎不知是什么時辰。唯有頭頂紗帳金絲繡就的龍紋,告訴他如今究竟身在何處。

    上一次在式干殿中這般醒來,彷佛還是黃泉竭毒發時,如今情景又依稀彷佛。

    他下意識內視經脈,引動真氣,卻是一怔。

    經脈之中,空空蕩蕩,尋不見半分內息。竭力引導,默念入門時心法,卻也不見有半分熱氣,從丹田中升起。

    廢了。

    一身真氣俱散盡,從此甚至比常人還不如。

    死中求活,日夜苦修,他的修為得來如此不易,卻在須臾間化作了烏有。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在豺狼虎豹間周旋自保的最強力量,是他敢于重回帝京逼宮奪位的最大倚仗,亦是他藏而不露斂盡鋒芒的最后底牌。

    盡數東流水。

    無力感將周身籠罩,他感覺到了孱弱,肢體中俱沒有力氣。如今倒真似那纏|綿病榻的病人,像是猛虎被拔去爪牙,又像是雄鷹被折去雙翅。

    落入塵泥。

    裴昭靜默了許久,即便早有準備、早知會淪落于此,然而當真迎來的一時,他亦做不到心外無物,亦如常人生出恐懼,不能免俗。

    不見物時,雙耳分外靈敏,但饒是如此,也聽不見些聲音。

    太靜了。

    深宮內帷,無人敢驚擾,內侍們都被訓練得極好,行走間聽不見半點聲音。

    但榻邊必會有人值守。

    是誰?

    寧寧在哪里?

    他挪動幾分,立時將人驚動,身邊守著的是張鶴鄰,連忙將他扶起,又墊了個軟枕。

    須臾請來醫者,孫妙應打開藥匣,取出其中一方烏木小盅,旋開后只見得填到半處的碧綠藥膏。那顏色濃稠得恍若陽春凝固,奇香馥郁,甚至將高處的碧海燃犀燈都壓過。

    “南海碧流光。”孫妙應道,“所幸當初阿離不曾用完,還剩了這么半盅。”

    用冷水將藥化開,一碗顏色濃翠,被深褐木碗襯著,簡直不該是人間有的顏色。

    內侍取來,奉到裴昭身側,裴昭卻不曾接。

    他目光落在孫妙應處:“寧寧呢?”

    “阿離?”孫妙應聽了就來氣,頓時不由得帶出幾分,“他……他好得很吶,多虧了陛下!”

    那語氣簡直可說得是尖酸了,哪有人敢這樣對著裴昭說話?

    便是眼前人是那懸壺濟世的醫者,但這樣的怨氣,也實在是犯上啊!

    裴昭聽得,乍然顏色就變了。

    他原本病中,面色蒼白,此刻更透明幾分,幾乎尋不見血色:“他怎么了?”

    一時間閃過諸多猜想,那時印在自己身后的手掌溫|熱,真氣綿綿不絕,融入自己五臟六腑,奇經八脈。裴昭雖然不能睜眼,但身體感官半分不失,他知曉自己吞噬了多少真氣……那足以將一位巔峰入微境榨干。

    寧離反生重修,如今也不過將將入微罷?

    那又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一念至此,心神皆顫,胸中彷佛血氣逆轉,驀地又嗆出些血沫。

    “陛下?陛下!”

    “蕭統領……你快來!”

    “別添亂!他受不得旁的真氣!”

    “凝神,靜思,抱元,守一……切忌憂思勞神。”

    頓時殿中一片兵荒馬亂,人聲不絕。

    裴昭好容易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被平躺放下,連扎了數根金針。頭暈目眩,一時間竟上不來氣。

    蕭九齡在側,彷佛壓抑著怒火低喝:“孫先生,蕭某尊你敬你,但也容不得你在陛下跟前這般放肆。”

    孫妙應冷哼一聲,到底是自己理虧,沒想著一句話,就惹得裴昭激動若此,心神大動,險些要七情受損。到底是醫者,即便心中有氣,也得對病人負責。

    當下道:“阿離沒事,陛下不要多想……你心神激動,傷到自己,到時候還不是得阿離吃苦?”

    裴昭勉強沉靜下些心神,啞聲道:“他人呢?”

    ……若寧離有半分閃失。

    不信孫妙應言語,總要看了才能安心。

    “人?”

    這問的是大的還是小的?。

    三日之前,渡過真氣,寧離靠在椅上出神。

    他消耗頗大,雖然調養一番便可無虞,但此時終歸是有些疲倦。

    一桌精心準備的膳食,卻沒有半點心情去動。張鶴鄰勸道,多少還是吃一些,陛下如今在病中,一切都仰仗寧離。世子若是將自己累倒了,那又如何是好?

    再三勸說,勉強說動了幾分,手指胡亂點了點。

    于是內侍奉來了一盅黃芪鯽魚湯,湯中添了黃芪、玉竹,細細煨了,湯色都煨得奶白。

    這魚湯從前寧離也喝過,御廚手藝甚好,先行將魚煎過,兩面金黃再煨的湯,喝不出半點子腥味兒。但那時覺得鮮美可口,這一次不知道為何,一打開盅蓋,寧離便覺得一股腥味直沖鼻腔,當時險些嘔了出來。

    那被孫妙應悉數攏入眼底。

    “伸手!你在建鄴這么些天,到底是過成了什么樣?”

    寧離訕訕伸手,被搭在腕上,沒想到還是逃不過診脈。

    就見孫妙應雙眉一挑,瞥了他一眼,那面色古怪極了,很有些看自家不成器子弟的意思,又像是想要將誰大卸八塊。

    “您這表情……我不過就動了點兒真氣,歇幾天就好了,也不用氣成這樣罷?”寧離膽顫心驚。

    孫妙應冷笑一聲:“你猜猜,你這是什么脈?”

    寧離:“……”他怎么能夠猜得出來?

    孫妙應當真是氣了個半死,冷笑道:“脈滑,往來流利,如珠滾玉盤。”[1]

    第106章 梅子漿 寧離心神大亂,一句話也說不出

    106.

    寧離:“……”

    滑脈?

    這是在開玩笑的罷。

    寧離當即就想要說,孫大夫,不要糊弄人。就算是擔心他真氣消耗太大了,也沒有這樣胡亂說一氣來嚇唬他的。

    可是他再一打量孫妙應的神情……那半分不像是在開玩笑。自己自幼病中,便由眼前這位老先生調理,寧離更是知道,過往的經歷告訴他,眼前這位是一位極有品德操守的醫者,他對于病人的病情十分 負責,絕對不會對著人胡說八道。

    滑脈。

    有孕之脈象。

    我……???

    不可能。

    寧離第一個反應就是荒謬,他立刻反駁道:“怎么可能,我是男子!”那言下之意一覽無余,男子怎么可能懷孕?

    然而就在他反駁后的下一刻,卻陡然間想起來,不久之前從沙州寄來的那一封家書。阿耶親手寫給他的,在那幾頁薄薄的信箋里,阿耶對他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他沒有阿娘,卻有兩位阿耶。

    寧王是他的父親,而歸猗是那個將他誕育下的人。十七年前,他正是在建鄴城的凈居寺里,由歸猗生下,再托付給五慚大師,帶去了沙州。

    寧離:“……”

    那時他只有一種茫然的不真切感,因為從前他并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例子,可是阿耶明擺寫了給他看。如今,孫大夫又這樣與他說,診了他的脈象,一口給出回答。

    寧離簡直是心神大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頓時間,眼神也飄忽,有些恍然,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

    四下里并無內侍,小小的側殿,里外里都沒有人。原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他已經跟著孫妙應走出了內殿,到得擺弄醫書的那一間。

    寧離咬唇:“再診診罷……”

    孫妙應心道再診一百次也是這么個回答,這脈像他平生診過許多次,卻還是第一次在男子身上見到,更不要說是眼前這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少年。

    他沒什么好氣,卻也看得出寧離心神不定,隨便拎了本醫書出來:“呶,你自己看罷。”

    那醫書冊子已經有些泛黃,顯然是很有些年頭,寧離目光瞥過,看見了封皮上的四個大字:《瀕湖脈學》。

    這從前是沒有好生讀過醫書,眼下卻不得不來讀。他心知孫妙應絕對不會糊弄自己,可到了自己身上,還是有幾分不真切。便仔細翻著,找到那一章節,對照著醫書上的文辭,摸在自己的腕上。

    老舊的脈枕輕微有一些硌人,但是寧離不太顧得上,他摸了好一會兒時候,就見孫妙應在旁,冷眼瞧著。

    “……如何?”不輕不重的問了一句。

    寧離:“……”

    寧離喃喃道:“好像,好像是有一些像珠滾玉盤。”

    話語落下,他頓時是明白了,忍不住低頭看下去,卻覺得自己的身軀,與平常都沒有什么兩樣。還是柔韌的身體,結實的小腹,只要他想他可以握劍把薛定襄那樣的揍上十個八個,誰也別想逃出去,保管哭爹喊娘。

    寧離遲疑道:“我……我也要做阿耶了?”

    孫妙應:“……”這是什么破爛問題?

    想過寧離有很多種反應,但沒有哪一個是這樣。

    小郎君眼眸水色分明,黑白丸子似的透亮里,有一點兒猶豫,還有一些小心翼翼。但他并未有半分自厭、自棄,并不因為自己身體與尋常人不一樣便生出恐懼、畏怕。

    孫妙應心中長長吁過一口氣。

    本來還擔心過寧離情緒,想過拿歸猗來開導,現在瞧著,倒是不用開解、勸慰。

    但心中那種想要提刀的心情更加強烈,甭管那對象是誰!

    孫妙應冷笑道:“是啊,你阿耶把你送上京還沒有幾個月,他就要當阿翁了。”

    寧離:“……”

    再怎么也聽得出來,這不是在夸他的。

    孫妙應看他有點神思不屬的樣子,簡直在懶得再管他,剩下一些要問的話,感覺也不用再問了。看寧離現在這個樣子,呵!那答案一定不會有第二個。孫妙應轉身扭走:“算了算了,老頭子年紀大了,也不來礙事了。”

    眨眼就出去,剩下寧離一個人。

    他坐在殿中,對著《瀕湖脈學》,有些恍惚,孫妙應走了也沒有出聲挽留。

    半晌,外邊有人探頭探腦,是個穿著褐色麻衣的小童。

    寧離還是余光瞥見的,朝他招招手:“天冬?”

    天冬蹬蹬蹬的跑進來,手上端著一只小盅:“寧離哥哥,師父說你喝不下紫蘇飲,讓我端了梅子漿來與你試試。”

    寧離:“喔!”

    陡然間想起,自己昨天喝那紫蘇飲,喝得只想吐,原來因由是在這里!孫大夫刀子嘴豆腐心,雖然口里全是不悅,出去倒是給他換了一盅。

    烏梅煮的湯水,里面還加了些桂花,果然這一次只覺得酸酸甜甜,并不覺得有半分嘔意了……

    式干殿。

    內侍侍立在側,張鶴鄰也提心吊膽,不知道這位孫先生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孫大夫,孫神醫,前幾天瞧著都還好好地,為陛下診脈也是盡心竭力,怎么自從三日前扎了金針后,感覺那態度就換了一遭啊!

    人?

    孫妙應道:“他身上有兩條腿,又不是個雕塑,老頭子怎么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話剛硌出來,就聽見外間有腳步聲,輕輕地過來。

    “行之?”

    孫妙應:“……”

    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來了,這不就是人!

    孫妙應道:“醒了,你自己看著辦罷。”

    裴昭些微蹙眉。那話不像是朝著他說,微微揚起的下巴……倒像是朝著寧離。

    那樣的神情,教人生出些微的猜測,彷佛是寧離將這位神醫給惹惱了。而寧離能夠將孫妙應惹惱的地方,又在哪里?

    他低咳了一聲:“都出去罷。”

    寧離剛剛邁出的腳一停,頓時間不知道該往哪里落,他才將將回來呢,也要跟隨著出去么?

    “寧寧留下。”

    于是寧離順理成章的上前,將張鶴鄰手里的碗也接了過來,只是掃了一眼:“碧流光!”他認得這濃翠的湯藥,小時候取來,喝了很長一段時間。實際上裴昭之后要喝的那些,很有一部分,寧離都熟悉,只是稍稍增減了幾味罷了。

    他用勺子攪了攪,坐到床邊,舀了一小勺,遞到裴昭唇邊。

    裴昭卻沒有喝。

    那雙眼睛彷佛有些探尋的意味,仔仔細細的將他上下打量,彷佛從頭發絲到腳底,都沒有一個地方放過。

    寧離不明所以,被他這目光看著,頓時間又想起來自己隱瞞的事情,禁不住生出了一點兒心虛。

    但他端著碗的手卻沒有晃。

    換旁人定然看不出,可是他那一點兒神色又哪里瞞得過裴昭的眼睛?縱然只是一閃而過,也被悉數捕捉。

    裴昭語氣不由得艱澀:“寧寧,你瞞了我什么?”

    半晌,寧離聲音細細:“也……也沒有什么。”

    第107章 糖楊梅 大不了拍拍屁股回沙州

    107.1.

    那就的確是有事情將他瞞著的罷!

    裴昭面色微微發白,定定的注視著眼前年少的小郎君,寧離肌骨如瑩,容光明艷,穿著那身蕉紅的錦袍,更襯得唇紅齒白,顏色鮮|嫩,好似三月春日枝頭的鮮桃,讓人禁不住生出掐一把的念頭,看是否能掐出甜美的汁水來。

    可惜他如今是有心無力,四肢沉重阻滯而難以動作,更甚于當初鳳光殿毒發醒來之后。

    他目光落在雪中透紅的雙頰上。

    那顏色看上去極好,可也太好了。

    是孫妙應與他用了藥嗎?教他維持住一副氣血充盈的假象。

    但究竟是用藥激發,還是自身生機茁茁,之間會有細微的差別。更何況以孫妙應對寧離的愛護,他不覺得會開出那等藥方。

    心中稍稍松緩了一些。

    他聲音輕緩若飄落的羽毛:“不能說?”

    寧離:“……”

    寧離早已經習慣了裴昭看來的眼神,可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低低的咳了聲,生出了一些難言的窘然。

    他吞吞吐吐,說一個字能吞三個,模糊的音節轉了幾圈,半晌,終于道:“也不是不能說?”

    “嗯?”

    微微上揚的音調,代表著心中疑惑,又有輕緩而不容置疑的催促。

    寧離:“……”

    寧離那當真是一句話在喉嚨里回旋了八百次,都已經到了唇邊又說不出來。要他怎么講?

    ——我診出喜脈啦!

    不不不,這不行,從那天知曉后,他自己消化反芻了足足有三日,已然對這個消息接受良好,可是行之呢?

    行之能夠接受嗎?

    他會不會覺得很荒謬、很奇怪,覺得是什么玩笑呢?

    寧離決定先拖延一陣,好生調理一下語言,具體表現在,先做一點正經的事情。他手上拎著那只烏木匙,在碗中攪了攪,濃翠的藥汁跟剛擰出來一樣:“你先把碧流光喝了。”

    裴昭掀開眼皮,意思是答應了。

    兩人一個人喂,一個人喝,縱使寧離從前生疏得很,但式干殿里已經受了那么些遭,耳濡目染也學了些。

    眨眼間碧流光就只剩下一個底,這藥喝著是一股子雨后的青草味兒,還夾雜點泥巴的腥氣,味道雖然比那些苦藥輕,但還是不太好喝。

    寧離眼疾手快,從匣子里翻了顆糖楊梅,一股腦兒塞過去。

    裴昭猝不及防,險些把他手指給咬著。微酸的滋味在舌尖綻開,不多時又有回甜。

    果然是一碗苦藥必定伴隨著一顆糖。

    “寧寧。”。

    又在喊他了。

    拖不下去的。

    冷靜些,遲早是要告訴行之的,這是另外一個爹呢!

    可萬一不能夠接受怎么辦?

    要是接受不了……那三年之期一滿,自己就拍拍屁|股回沙州,阿耶也不用再督促監測自己讀書了,教育娃娃直接從下下一代抓起罷!

    寧離是位頭腦活絡的小郎君,東邊不亮西邊亮,這樣一想,好像也是一條出路。于是心中大定,當即就將手中的木碗放下,幾步走到了書架邊,去拉下方的木屜。

    他的那些信,收到以后都沒有歸攏走,就在式干殿內殿里擱著,如今這邊的木屜,倒有大半都擱著他的東西……

    木匣樣式有幾分眼熟。

    裴昭心中一跳,已然認了出來,那彷佛就是前些日子寧離從沙州收到的那一方,里面放著的是寧王的家書。

    他還記得那一日寧離的模樣,魂不守舍,泫然欲泣。自己到底是沒有舍得追問,卻不妨寧離在這一世又取出。

    寧復還究竟寫了什么?

    暗探發來了密報,西域各國還算安分,沒有哪個不長眼睛的在惹事,如今沙州也無恙,是什么惹得寧離大動愁腸?

    薄薄的信封放在一旁,取出來信箋,卻只拈了后面一張。余光中瞥見的字跡,鐵鈎銀劃,自有風骨。寧離將信箋展開,彷佛是想要教他去看。

    裴昭微微闔上眼眸:“寧寧念罷。”

    他卻是想要從寧離讀信的聲調里,捕捉到幾分情緒。答應也罷,拒絕也罷,可怎么見著,寧離忽然咬住了唇。

    那是心中為難之際才會有的情態,想必要教他讀這信,定然不一般。

    目光似螢火飄忽,落在信上,又落在他面上,幾次來回,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下不定決心。

    忽然將那信箋朝著他眼前一放,語速極快:“我不念,你自己看。”

    真是……

    小郎君又要使小性子了。

    裴昭微微一笑,見寧離情態十分自然,那擔心就更放下一些。總歸答案便在自己跟前,又何必在小事上拂逆寧離?

    想來瞞著自己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目光落到那信箋上,應是前面幾張沒取來,這一張上沙州的風物正說了一半。似乎是今年雪大,把寧離從前養魚的青石缸挪到了屋內,不過月牙泉也凍得結冰,如今是釣不起魚了。

    裴昭一目十行落下,忽然間微微一凝。

    這往下說的是……

    他忽然間一陣陣失神。

    原來寧離并不曾有生身母親,原來他是歸猗以男子之身誕下。此時此刻,從前所見,那些疑惑中的語焉不詳之處,剎那都得到了解釋。

    怪道寧離會從娘胎里帶出黃泉竭,那可不正是上皇給歸猗下的毒?

    怪道歸喜禪師對上皇恨若如此,對寧離態度又有些古怪。

    怪道寧王當即便請封世子,又將陳則淵攆出了沙州,甚至不教那風言風語,透露出分毫。

    那是心愛之人九死一生為自己誕下的孩子,愛若珍寶還來不及,又怎么能忍受旁人對懷中嬌兒指手畫腳?

    更何況那陳則淵迂腐不堪,空有大儒名頭,行的卻是泥古不化之事。他口口聲聲必提上皇,寧復還深仇大恨還來不及,又怎么會給他一個好臉色?

    元熙十九年,春歸建初。

    原來那并不是一對高山流水的摯友,而是兩心相印的情|人。

    “……行之。”

    耳邊驟然響起的一聲,簡直是千回百轉,所對上的眼眸,彷佛也躲躲閃閃。明珠微光,便見得寧離悄悄地看他,又埋下頭去,但沒過得幾個呼吸,又湊將過來。

    這封家書,是寧離懷疑自己并非寧王親子,去信沙州得到的答案。

    親得很。

    再沒有比他更親的了……

    “你會覺得奇怪嗎?

    原來那日的魂不守舍是為了這事,雕花窗前的場景猶在眼前。小郎君得了信,指節都攥得發白,眼眶紅得都像是哭過。

    心中怕得很罷。

    還是鼓起勇氣,將最深的秘密和盤托出。

    裴昭心下柔軟:“這有何奇怪?天下之大,不知多少奇人異事。令尊以男子之身,將你誕下,那必然冒了很大的風險,我還要佩服他的勇氣。”

    “真的么?”

    “自然。”

    十七年前。

    那正是自己在凈居寺中小居的那一年,也就是在那年,遇到了簾后講經的僧人,贈來一盞碧海燃犀燈,此后前路未卜,生死飄搖。

    他心中忽然一陣顫栗,懷中少年彷佛重逾千鈞。那是歸猗剖開血肉、碾碎筋骨、險死還生,才帶至人間的珍寶。

    “上皇不仁,令尊當時想必吃了很大的苦頭,女子生產尚如鬼門關……寧寧,他一定很愛你。”

    寧離低低的說:“我想也是。”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抹惆悵,喃喃道:“如果當時阿耶沒有被騙,他們都回了沙州就好了。”

    倘若沒有被上皇蒙蔽,倘若求得了元熙帝許肯便當即離開,便至塞上,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何至于如今慘烈結局。

    凈居寺中,一抱枯骨。

    孤零零的在那處,死得無聲無息。

    他神情怔怔,顯然是到得傷心之處,裴昭吃力的抬手,輕撫過少年面龐。

    “如果你想,可以將令尊送回沙州。我想令尊也不會愿意待在建鄴,你可送他去想去的地方。”

    寧離驀地看來:“當真可以么?”

    “有何不可?”裴昭輕嘆,“想必寧王也盼著團圓罷。”

    否則,如何又不曾駁了諭旨,要將寧離送來建鄴呢?。

    肩頭一重,是少年將頭埋了來,低目時只見得一頭柔亮烏發。

    頸中似乎有些熱,抱住自己的手臂也是那樣熱,寧離彷佛一個天然的火爐,緊緊地貼在他身上。顫抖猶自不休。

    裴昭心中輕輕嘆氣,不由得想,那要何時送歸猗去沙州呢?

    他也應該送玉璧金帛去沙州了罷,可那是遣使者去,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勞動寧離。那是在此間事了,教寧離先扶靈沙州,再行婚嫁之事?

    一時間心中閃過許多念頭,知道懷中人心潮澎湃,寬慰道:“還要謝謝令尊,否則寧寧不會來到我身旁。”

    寧離抵著他,輕輕應了一聲。

    裴昭含笑打趣:“既然如此,不知寧寧是否也會為我孕育子嗣,我必然如寧王,愛若珍寶。”

    他原是隨口一說,卻見寧離雙眸驀地張大,水光滟瀲,十分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就那樣靠在他的懷中,氣息近在咫尺,明眸流轉,眼睫翕動,雙唇微張,微羞微赧的情態,欲言又止著……

    裴昭呼吸驟然停滯,極不可能的念頭滑過,剎那間似有萬千焰火炸開,不自覺聲音發顫:“寧寧,你說瞞著我的事……”

    寧離埋頭。

    那氣息又輕又軟,顫顫的,像一滴露水落在葉尖。

    “孫大夫說,有一個月了。”

    第108章 川芎膠艾湯 怎么總被吻得喘不過來氣?

    108.

    一個多月……

    那算時間,豈不正好是在別院中那時,山間閑暇,幾日休養,兩人過得逍遙自在。觀梅賞雪,撫琴對月,隨心隨性,倒有幾分歲月靜好之意。

    裴昭落下目光,卻只見得小郎君漆黑發頂,柔韌身軀。

    他有一種奇異感覺,彷佛被泡在溫水之中,又像是置身于云端之上,一時間,竟有些飄飄然不欲仙。

    寧寧……有孕了?

    九個月之后,將誕下他的孩子,是他與寧寧的骨血。

    那定然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孩子,或許就像比照著寧寧的眉眼刻出來的一樣。

    裴昭唇角翹起了一個角度,微微上揚,那是在笑的樣子。那翹起的角度越來越大,到最后再也收不住,滿面都是喜悅與笑意。

    所有擔憂與陰霾一掃而空,他竟然在朗聲大笑,喜上眉梢。

    忽然間,唇角被輕輕碰了碰。

    他就見得寧離烏黑眼眸提溜轉著,瞥道:“行之,你笑的好傻!”

    傻么?

    他自小接受儲君教育,要求的是喜怒不形于色,務必教外人看不出自己情緒。上位者被下邊人猜透心緒是大忌。雖然并不那么嚴謹遵守幾分,可他確實是難以克制。

    寧離想要將他的嘴角壓一壓,不要笑的像是鎮上賣酒的郎中,可是怎么壓也壓不下。

    那雙素來沉靜溫和的眼眸儼然變了模樣,雙眸熠熠笑意如星。

    自從孫大夫來京后,便常見裴昭被病情困擾,或者說更加往前,自從自己來到式干殿后,見到的就是病容懨懨的模樣,何曾見過這般發自于內心的喜悅?

    彷佛人都被點亮,一江春水,明月朗照。

    寧離禁不住,也翹起了唇角,他仰起頭,獻上自己柔軟的雙唇,細細密密的吻上。

    那像是春風化雨一般柔和,款款溫情在交纏、碾磨之間,無聲流淌。他們交換著彼此的體溫、喜悅、熱切,每一寸、每一毫,都是那樣的甜美,教人沉醉。

    寧離雙眸漸漸浮上水汽,氣息也有一些不穩,他收回舌尖,靠在裴昭懷中,有些心惱。心道自己堂堂大宗師,怎么總是被裴昭吻得喘不過來氣?

    從前也就罷了,反正自己也還在反生重修,沒有到封印前的境界。可是如今裴昭修為全都廢了呢,怎么自己還是招架不住?

    忒可惡!

    寧離說:“你是不是給我下了蠱!”

    他喋喋不休,彷佛有些氣惱,偏偏眼眸含水,雙頰生暈。發冠已經亂了,面上盡是垂落的發絲,因為沾了汗水,有幾分黏膩,發濕。

    裴昭含笑道:“我從未去過南疆,便是當年離京,也是去的幽州……如何給你下蠱?”

    寧離聽得好不生氣,湊上前去,又叼著他的唇尖,作勢要恨恨咬上一口。齒尖已經要切上去,又想起眼前這位是御座上的天子,不可行跡不雅,便只輕輕咬一口,便將他放過。

    他快活道:“你開心么?”

    又哪里需要問才能得出來答案?從眉梢到眼眸,到唇角,每一處,無不訴說著心中巨大的激動。

    他從沒有見過裴昭這樣的神情。

    但是正事不可以忘,想到孫大夫在這幾日與自己叮囑的,寧離十分鄭重的說:“你開心,就更要好好喝藥喔!”

    裴昭正是胸中激越之際,只覺得眼前人從發絲到腳尖都無一處不稱心,忽然聽見這一句叮囑,當真是有些啼笑皆非,然而又有一種鼓脹的酸澀,在心中彌漫。

    他說:“但憑小郎君吩咐。”

    他忽然有些恨自己這具身體,如今四肢沉滯,想要將寧離攬入胸膛都有些艱難。偏偏在這個時候知道,若早一時、早一天,他定要將眼前人揉入自己的懷中。

    還好寧離親近,此刻靠在他的胸口,將巨大的空虛悉數填滿。

    他聽著寧離細細的叮囑:“孫大夫說,要先調養幾天,廢功之后,身體經絡、內腑都會有一段時間阻滯,正好趁著這個時候,將全身經脈打通……那之后,便要趁熱打鐵,著手重修。”

    “鏡照幽明,這一卷才是明,修起來,只怕會很難受。痛得很!不好熬的,也不能半途而廢。”

    “行之,不能打退堂鼓的。”

    “……”

    這絮絮叨叨的,千言萬語,倒像是將他當成了不知世事的孩童,然而他并不覺得煩悶,只覺得心下一片柔軟。耳中聽著那細碎的叮嚀,腦中思緒卻飄到了另外一方去。

    ——可得快些遣使節持雁帛金璧往寧王府下聘,一來一往說不得幾個月就去了。也要教欽天監去看個好日子,越快越好,半點都不能拖。禮服器物也該快些備制,樣樣都不能缺,務必盡善盡美。

    天子大婚,早早就應該準備了,眼下說不得就有些緊迫。自己的病癥,外部的暗涌,先前還覺得俱在計畫之中,此時卻只覺得,哪里都不對。怎么這么些事情,將將好都堆到了現在來?

    可若要追究將全盤計畫打亂的源頭……

    誰舍得追究!

    那是念上一聲,心里忖過,都不由得漫起的甜意。

    “寧寧?”

    “唔?”寧離被他打斷,側著頭將他望著。

    “我記得你當初說,你上京是想要在建鄴迎娶一位王妃?”

    寧離大驚失色:“這哪里是我說的,這分明是你說的!”

    怎么能不分青紅皂白,就將那黑鍋扣到他的頭上,曲解他的意思。

    阿耶明明是說,教他找一個能替自己打理王府的人!

    不過……

    他眼下敲定的這位,那沒甚么可能去沙州與他打理王府了罷!。

    阿膠,艾葉,川芎[xiōng],當歸,芍藥,干地黃,甘草……[1]

    一碗褐色的湯藥,正擱在案上,從湯汁的顏色,到蒸騰的白氣,都透著一股要將人五臟六腑全部腌透的苦意。

    寧離顏色都變了:“不,我才不要喝,我又沒病!”

    孫妙應親自開的方子,教人煎來的,醫者早知道是這個堅決拒絕的樣子,甩了袖子就走了,將這大|麻煩留給另外一個大|麻煩。

    天冬拿著藥方,得了吩咐,根本不朝著寧離,而是朝著裴昭。

    “陛下,這是‘川芎膠艾湯’,慣來作補血安胎之用。”

    裴昭目光移動,看到寧離臉皺得老高,溫聲道:“寧寧。”

    寧離老大不情愿了,咕噥道:“我好得很!才不用這些,你別聽孫大夫,他就是想塞苦藥治治我。”

    ……為什么要治治他?

    裴昭目光幽然滑過,如若未覺,只道:“你既然要我好生喝藥,自己也得以身作則才是。”

    寧離:“……”

    可惡,忒可惡!居然拿自己來要挾他!

    “怎么能算要挾呢?”裴昭嘆道,“本就是最簡單的道理,立身行己,這樣才能教人信服。”

    寧離:“你!”

    你了半天,沒有你出個所以然來,終于是恨恨的將手伸向了藥碗。

    那藥真是苦的過分,川穹膠艾湯,不知道孫大夫還加了什么,一股子直沖天靈蓋。

    內侍忙不疊送上溫水漱口,寧離一口吐了,仍然覺得口中還是那化不開的苦意。他惱怒的很,兩個眼刀子飛向了裴昭,氣沖沖的走了。那袍袖翻飛著,就像翻滾的紅云波浪。

    裴昭一時失笑,見得他好不快樂的身形,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面上的笑容卻隨之消失了,唇角亦然放平。

    他沉聲道:“天冬,將孫先生請來。”。

    那所有的笑意都收斂,面目又變得沉靜。

    孫妙應來時,便見得榻上那位君王,似乎并不有幾分喜悅,反而是沉凝細思,憂心忡忡。

    他心知這般情態定然沒有教寧離瞧見,大概也能猜到幾分,將那小郎君氣走,是有些什么話要問,要說。

    果不其然。

    裴昭沉聲道:“孫大夫,寧寧這個孩子,可以留嗎?”

    孫妙應悠悠的看過去,語氣也慢吞吞的:“陛下不想要?”

    最初的喜悅過去之后,又有無數的沉思隱憂,在心中出現。這時候聽見孫妙應的話,裴昭竟然有些止不住的痙攣,他勉強按捺下了來,面上卻看不出絲毫異樣。

    “他似乎并不在意,作為男子,孕育骨血。”

    “我擔心……黃泉竭。”

    那三字落下,本就是心中最沉重、最黑暗的猜測。

    裴昭緩慢道:“當年上皇給歸猗下了黃泉竭,教寧寧身體里帶出來了這毒。想來孫先生亦是窮盡心力,這才將寧寧身體調理好。我害怕他以男子之身誕育,會對自己身體有所影響。更何況……”

    “我體內亦有黃泉竭。”他艱難道,“寧寧有這孩子的時候,余毒未曾清除。”

    黃泉竭只能夠通過娘胎帶入孩子體內嗎?萬一還有別的方式與途徑呢?他與寧離都飽受黃泉竭之苦,這個孩子,如果算時間,便是那日自己聽聞寧離斬斷了古琴“月露知音”,追到山間別院后懷上。

    那時候,自己身上,黃泉竭未消,鏡照幽明反噬未除。

    兩情相悅之際,肌膚相親,魚水交融,哪里顧得了那么多。更何況,那時他也不知寧離是這樣的體質。

    如今上皇在暗處,虎視眈眈,四周陰云將動,恰逢多事之秋,正是殫精竭慮之時。

    否則,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他哪里敢冒這個風險,讓寧離生子!

    他當然喜歡的很,可是他更擔心,是否會教孩子生來便受苦楚!

    第109章 枸杞葉粳米粥 上皇微微哂笑,神情晦澀難辨

    109.

    黃泉竭的余毒。

    小郎君是那樣的快樂,眉眼間都是純然的喜悅,于是他心中的顧慮與擔憂,也悉數沉沉的壓了下去,不暴|露出分毫。

    唯有此刻見得孫妙應,才能問出最悚然、最恐懼的問題。

    ——會有事嗎?

    ——腹中的孩子出生后,會如少年時的他、幼年時的寧離那般,吃盡苦頭嗎?

    殿中燭火明亮,照得他眸間似有迫人之意,執著追求問詢一句答案,要教他安心。

    孫妙應淡淡道:“如果有恙,那當如何?”

    裴昭側靠在榻上,那一瞬時,彷佛被冷浸浸的沉入了雪水之中,嗓子竟然開始發堵。

    倘若有恙……

    倘若亦生來便帶有黃泉竭之毒……

    牙牙學語時,想必雪白可愛,但一旦毒發,便是摧人心肝……

    不對。

    裴昭截斷自己思緒,緩慢的冷靜下來:“是我想岔了,孩子出生后,體內不應當帶有黃泉竭。”

    關心則亂,也或許是大病醒來后虛弱,以至于他失了平日的縝密。

    眼前醫者氣定神閑,若真有那隱憂,如何會是現在這般泰然自若神情。

    孫妙應慢聲道:“那是自然,阿離體內黃泉竭早就清了,這毒若是要相傳,是從娘胎中帶出……”目光十分隱晦的瞥過裴昭一眼。

    言下之意,那孩子又不是孕育在裴昭腹中,這種擔心,實在是沒有必要。

    他些微凝神,轉而問起另外一樁:“那他如今身子辛苦,又要動用真氣替我續脈……是否會對自己有損?”

    孫妙應輕輕一哂。

    想要說若是有損又能如何呢?現下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丟手,眼前這個指不定真的再沒有一絲一毫希望。又瞥見裴昭那面色白得很,那并不是因為病中虛弱而現出的蒼白,而是另一種因為神思郁結、心志不定而致使的虛白。

    先前那情狀還看過呢,只是擔心寧離出事就驚成那樣,若自己這時候說個重話,還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

    心中那股子火氣終于消了些,這牽腸掛肚……勉強還算寧離有眼光。

    孫妙應終于道:“陛下何必杞人憂天?”

    裴昭神情靜默,沉凝不語。

    孫妙應淡淡道:“他身體好得很,又不是什么病懨懨,做了這個就做不得那個。至于修為上的事,他自己心里有數哩。”

    話落下還是沒見裴昭面色松緩幾分,簡直是嘆氣了:“他一個大宗師,你擔心他這些作甚……別鎮日胡思亂想,清心靜養罷陛下,你才是這個病人,不是他。”

    裴昭閉眼,半晌,輕輕吐氣道:“是我著相了。”

    孫妙應輕哼一聲:“想他作甚?陛下不如想想自己罷。”

    他那話卻不是胡說的,廢功重修,本就要吃很大的苦頭,以鏡照幽明的兇險,倒霉些的直接經脈寸斷了,從此別想說再踏入武道了,手腳無力,弱不禁風都不是沒有可能。這是有寧離在邊上,替他續住了心脈、經絡呢,但凡換一個……

    但凡換個人,也沒這條路可以走了……

    晚膳卻是在床上吃的。

    枸杞嫩葉切碎,加了薄片瘦肉,與粳米熬成的粥,又取了豉汁調味。入口軟糯,又有一陣清香。

    身旁是寧離親自取了 瓷匙喂他,并不假他人之手。

    他現在忌口頗多,有許多東西都不能再入膳食,便熬了粥羹先溫養著。

    身體易困,神思欲倦,那一碗粥還沒有吃完,便已經有些困乏。

    裴昭道:“寧寧怎么不吃?”

    “啊?”寧離瞅了眼碗里還沒有見底的粥,“這你的,枸杞葉性涼,我不能吃。”

    “嗯。”裴昭點頭,“是我忘了。”

    有孕之人,忌口應當與他不同。

    他用過一碗,不覺困倦,勉力撐著些精神,道:“寧寧,替我喚九齡進來。”

    寧離點頭,知道這是有事情吩咐,自己說不得不便聽的,便出去使張鶴鄰尋人了。

    那殿中聲音并不如何高昂,如果寧離想要,卻是可以側耳傾聽,但是他卻并無這樣的想法。坐到了窗前去,迎著尚未曾墜下的夕陽,在暮色里擺弄起了物事……

    蕭九齡自內間出來時,視線盡頭先見得小郎君安然身影,他斜斜地靠在榻上,手指撥弄著案上的擺件,神情很有幾分散漫悠然。

    實則寧離大多時候都是這般樣子,彷佛并沒有什么事情能對他造成煩擾。

    他想到陛下所言之事,不免有一些心驚。然而見得寧離自在模樣,又覺得理應如此。

    緩步走上前去,終于見得,案上那擺件彷佛是一樁盆栽,只是下面的容器不知是從何處尋來的枯木,燒火棍也似的一根,磨得光滑,只在末端輕微的探出了細細的一枝。

    那生出來的細枝看上去伶仃極了,弱不禁風,怕是誰稍稍用重了力氣,便會被掐斷。

    沒聽說過寧王世子對花鳥蟲魚生了興趣哩?

    這樣年輕而蓬勃的少年,任誰看到他時,都想不到,他竟然身具那樣強大而不可摧的力量。便如自己第一眼見時,亦然看走了眼。如今想來,心下真是愧疚得很。

    便在這時,寧離側頭,道:“蕭統領,你一直看我作甚?”

    蕭九齡與他行禮,答道:“在想我有眼無珠,不識泰山,當初陛下喚我來替世子摸骨,竟然敢對世子妄下論斷……還望世子原諒些個。”

    寧離蹙眉:“你對我妄下了什么論斷?”

    那語氣有些不解。

    蕭九齡微微一怔,忽然想起來,那時自己絞盡腦汁,編出些漂亮話語,只想著務必要將眼前小郎君糊弄過去。

    可自己一心想的糊弄,寧離卻半點沒有聽出。

    也是哩。

    根骨甚佳,渾然天成,莫要勉強,順其自然。

    有哪一句不對?

    蕭九齡拱手:“是我說錯話了,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寧離心想他在奇奇怪怪的說些什么,不過蕭九齡總比薛定襄看著讓自己順眼。

    便見蕭九齡微微沉吟:“世子,不知你是否愿意移居顯陽殿?”。

    鳳光殿。

    夜色已至,芙蓉池前煙波浩渺,玉樹臨水,萬千流光。

    然而那迤邐的山水景色卻照不見殿內,大殿深處,帷幕深深,燭火閃爍,忽然聽得“嗶啵”聲響,卻是燈花突兀炸開。

    那一聲燈花彷佛將夜色驚碎,沉寂的殿中,悄悄潛入個影子來,仍是落在暗處,看不真切。

    “尚藥局怎么說?”

    案前男子雙鬢已然斑白,半裹的衣袍顏色明黃,分明是道袍樣式,但瞧著又有幾分不同。

    暗處響起的聲音幽詭:“使人去盜取了藥渣,送到宮外教大夫分辨了一番……三殿下,怕是解開了黃泉竭。”

    “哦?”上皇聲音不辨喜怒。

    那影子答道:“前些日子,三殿下出了一趟宮,回來后尚藥局便多了一位大夫。聽說正是‘藥王’孫妙應。”

    陡然間聽得這個名字,上皇眉頭一挑:“孫妙應?他不是已經墜崖摔死了嗎?命還真是大……還真給三郎找來了。”

    影子道:“式干殿警惕得很,一切湯藥,都不經尚藥局其他奉御之手,全由孫妙應安排。每次熬完藥后,便將藥渣都也收走……這還是從樹下坑里悄悄挖出來的。”

    后來所得到的藥渣,分辨后都中正平和,溫補氣血。那看著和尋常的平安方沒有什么兩樣,可孫妙應豈會也開這種庸俗方子?果然教積年的大夫一分辨,便只會拍大|腿,高呼神妙。

    那卻只指向了一個可能。

    “只怕黃泉竭俱已解開,如今是在拔除余毒……”影子道,“但黃泉竭,無色無味,可以教人無疾而終。難道真有解藥?”

    上皇神情幽幽,不知在思索甚,淡然道:“從不曾聽有人活下來過。”

    話語至此,摸到案上燭淚,彷佛又見當年尚藥局奉御在自己眼前稟告時。

    “但當初也說三郎活不過弱冠,如今不也還好好站著?”

    他心中生出了一種淡淡的焦躁,彷佛有什么不受控制,悄然在掌心中流走。他早斷定裴昭沒有幾年可活,可若孫妙應……若那醫者當真有辦法……

    上皇雙目渾濁,額上竟然有些青筋,卻知道就算無法根除,指不定也還能有辦法拖上些時日。

    那一拖還要拖多久?

    沉思之際,只聽得影子道:“三殿下還遣了使節去沙州,不知是否要施恩于寧王。”

    那一瞬上皇面上神情竟然有些晦澀,他嘴唇微動,又像是猝然驚醒,未曾有音節從口中落出。

    可若是有人精于唇語,立刻便能分辨,那分明是三字:寧復還。

    他緩慢開口,彷佛自言自語道:“收拾了千里閣給那小崽子住還不夠,還遣人去沙州……”

    元熙帝駕崩后,千里閣便被閑置,有仁壽一朝十四年,都不曾再開啟過。日前竟然聽說,為了那寧氏世子,重開了千里閣。

    可元熙帝對寧復還如子侄,裴昭又是什么心思?

    上皇冷冷一笑,竟然有幾分譏誚:“他還以為自己能打動寧復還?”

    十七年過去,那早不是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人。更何況……前車之覆,后車之鑒。

    “怕是沒把人討好,只把人激怒。”寧復還的心腸,早如鐵石堅硬。

    當年一別,從此未曾再見,而這一切都是由他親手締造。

    上皇垂目,落在自己已然不算年輕的雙手上,歲月風霜,早不似少年彎弓射獵之時,他彷佛真的一心一意,尋仙問道。

    不是已經知曉了么?。

    影子道:“三殿下還傳了欽天監算黃道吉日,底下宮人也在收拾顯陽殿。”

    顯陽殿。

    那是皇后居處。

    上皇眉心突突直跳,忽然沉聲道:“什么黃道吉日?”

    “宜嫁娶。”

    那三字教得他神情一怔,霍然間生出猜測,一時神情近乎于凝固。

    使節,吉日,顯陽殿……

    那無不訴說著一個可能。

    “嫁娶?”上皇微微哂笑,燈影明滅中,他神情晦暗,竟然有些可怕,“原來是春心動了。”

    “陳則淵還在講學嗎?”

    影子答道:“陳先生已經從瓊山返回,不日便要入京。”

    事不宜遲,遲則生變。

    “三月十三,三郎生辰將至,各地使臣入京。”上皇淡然道,“蓬壺也應有人來,正好趁此時,送他一份大禮。”

    第110章 馬奶酒 容夫人病重

    110.

    信差匆匆奔入了鴻臚客館。

    他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馬,幾乎是星夜疾行,用最快的速度將信從草原帶到了建鄴城。

    風|塵仆仆,滿眼血絲,那動靜驚到了許多人,鐵勒使團中,孔武有力的青年連忙將信差扶住,卻只見到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便無力支撐,轟然倒下。

    “二殿下……”

    雅蘇接過了信箋,拆開來后,只看了一眼,便霍然色變……

    翌日。

    “出了什么事?教你這樣匆匆忙忙,慌慌張張。”

    還是醉仙樓,也還是寧離與雅蘇兩人,只是情狀與先前大不同。

    寧離沒有想到他接到了陵光的消息,說雅蘇想要見他一面。這段時間他甚少出宮,雅蘇雖然在崇文館進學,但是那一處寧離是從來不去的,以至于這還是這些天來,兩人見的第一面。

    貓兒眼的少年還是穿著身碧綠的袍子,只是這一次,他茶色的眼睛微微泛紅,像是哭過了。

    可寧離的記憶里,便是第一次見雅蘇時,被鐵勒殺手團團圍住追殺,雅蘇也沒有掉一滴眼淚。

    那少年早就在包廂里等著,見得他來,急急迎上:“恩公大人……”

    竟然是將從前的稱呼又帶了出。

    寧離連忙喚他坐下,給他倒了杯茶:“怎么了?究竟什么事,你先說說,可別哭啊……”

    雅蘇一抹眼睛,連忙止住淚意,說道:“我家里來了信,說我母親病重,讓我趕緊回去,見她最后一面。”

    “……容夫人?”寧離從腦海里搜索出這個人,雅蘇的母親,大雍流落過去的人。

    “怎么就突然病重了,請了醫師嗎?他們怎么說?”

    “請過了。”雅蘇道,“說是我母親落了水,受了寒,起來就不好了。”他突然咬住牙齒,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可是她好端端的,怎么會落水!更何況我母親她從來身體都康健,一年到頭,大病小病也不見得有的,怎么會突然就病重。”

    寧離沉默了小會兒,說:“有人暗中下了手?”

    雅蘇極為不甘心的搖搖頭,又點點頭,喃喃說:“大王妃一直都與我母親不對付,從前也曾刁難過她……如今我也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她又使出了什么手段。”

    寧離說:“那你教陵光與我傳信,是想要做什么?”

    雅蘇喉頭低低哽了聲,飛快的說道:“我想請求陛下容許我返回鐵勒……其實昨日就已經使人寫了摺子遞上去,但是恐怕陛下是沒有功夫理會的,但是我已經拖不得了。”

    他驀地轉了頭來,含了些淚:“我想來想去,能夠求助的也只有世子。”。

    金殿上的比試過去后不久,陛下便進入了病中,據說是偶感風寒,身體不適。

    但那風寒的時間也太長了一些,算來已經將近有半月,陛下都不曾上朝。不僅如此,連那些個朝臣,都是一個都沒有見。

    這說不得教很多人心中都生出猜想,天子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雅蘇雖然是從鐵勒來,但也使了人暗中打探,隱約間聽得些消息,據說如今這位,身體一貫都不大硬朗。

    但他又能如何呢?

    身為一介外邦的王子,在當下想要見皇帝那簡直比登天還難,雖然將摺子遞上,可那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才能看,可是他的母親已經拖不得了。

    耽擱一時,便耽擱一日,他要回去見母親最后一面。

    可是雅蘇如今的身份……

    他咬住嘴唇,心中十分難受。雅蘇自己也明白,他被送到建鄴來,是為臣為質,他要在這里度過一段漫長的光陰,直到鐵勒王逝世,或者鐵勒發生大變。因為烏蘭撒羅如今傷得更慘,連挪動也挪動不得,他被陵光捏碎了喉骨,雖然勉強救了回來,如今卻是連說話也不能。他已經成了廢人。

    鐵勒王只剩下雅蘇這么個兒子了。

    如果皇帝不愿意,雅蘇便只能留在建鄴,不能夠離開。

    雅蘇捏著茶杯,有些發愣:“我得回去……”

    寧離又倒了杯茶給他,雅蘇一飲而盡,他過去拍了拍雅蘇的肩膀:“你先回鴻臚客館,收拾東西罷。”

    雅蘇一愣,霍然抬頭,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寧離對上他目光,倒是笑了:“這樣看我作甚?陛下從來寬宏,還不會這樣不近人情……你母親已經病重了,若還是將你留在建鄴,這算個什么道理?”

    雅蘇怔怔的說:“您說真的嗎?”

    寧離心想,裴昭這在外究竟是個什么形象?彷佛很刻薄寡恩六親不認似的,他又不是大安宮那老賊,怎么會這時候還攔著?

    寬慰了雅蘇數句,朝他點頭道:“我回去便使人將你的摺子撿出來,你先收拾好,等宮中下了旨意,立刻便啟程罷,不要耽擱。”

    雅蘇身體發顫,目光落到寧離身后,嘴唇顫抖,彷佛想說什么,忽然一捏拳頭,將所有的話都吞回去。

    他忽然起身,朝著寧離重重的行了個禮,卻是笑起來:“多謝世子……等我回來,請你喝草原上的馬奶酒。”

    寧離朝他點頭:“好。”

    那一瞬卻有另一個念頭滑過,雅蘇還有回建鄴的那一天嗎?他或許更有可能是留在鐵勒王庭,畢竟烏蘭撒羅已經廢了,鐵勒王找不出第三個兒子了。

    他沉吟些會,卻見雅蘇并不曾告辭,反而是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來信封,遞到他手中。

    那紙看著并不像是中原常見的。

    “你的家書?”

    雅蘇點頭道:“若陛下不允,還請世子將家書呈與陛下。”

    他顯然仍是有些擔心,這才將親筆家書奉上,或許是想要以此將天子打動幾分。

    寧離有些無奈,只怕自己不收下,雅蘇不能安心,終于點頭。

    雅蘇再朝著寧離行了大禮,旋即匆匆下樓,直奔鴻臚客館而去。

    寧離目送他身影,將桌案上的家書收進懷中,不曾轉身,忽然開口:“你呢,陵光,你要回鐵勒么?”

    陵光身形高大沉默,侍立在他身側,聲音低沉:“但憑世子吩咐。”

    寧離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想說,雅蘇方才是在看你罷,可到了嘴邊,又有些遲疑。他雖然從來都不察言觀色,但是不至于這些都看不出來。

    “聽我吩咐?”

    寧離轉頭看他,別春水此刻在陵光腰間,因為歸劍入鞘,看上去與平常兵器也沒有什么分別。

    可是他知道,一旦出鞘,那便是鋒銳無匹。

    寧離道低聲道:“斛律一脈的仇,你不想再報了嗎?”不想給他的父親斛律頻伽正名了嗎?

    他有些發怔,留在自己身邊,確然是個侍衛,確然也大材小用。

    寧離吐出一口氣:“你去罷,隨他一道走,做你想做的事。”

    陵光跪在他身前,朝他鄭重而緩慢的磕了三個頭……

    寧離不意外雅蘇會找到自己。

    然而那封家書他不會直接遞給裴昭看,只是先找了張鶴鄰,讓他將鐵勒二王子雅蘇的奏摺遞上。

    他相信裴昭的選擇。

    又請孫先生先將那家書辨認了一番,確認上面沒有什么紕漏,這才教人傳去內殿。

    那一時,蕭九齡正在殿中。

    這段時間以來多為他在裴昭身邊護佑,而薛定襄在外。

    張鶴鄰聲音輕緩,將雅蘇的摺子悉數念完。而蕭九齡立在一旁,眼眸不動,可神情已經有些變了。

    裴昭落目,看在自己心腹下屬的身上,微微嘆息:“九齡,容夫人病重,你可要去見她一面?”

    見他的姐姐,最后一面。

    蕭九齡雙目倏地紅了,沒有想到,裴昭竟然還會垂問他。

    可如今多事之秋……

    他嘶聲道:“多謝陛下恩典。”。

    裴昭看向另一側,神情有些倦怠,說道:“還有一封信。”

    那正擱在一旁的木盤上。

    張鶴鄰嘆氣道:“蕭統領,你自己看罷。”

    蕭九齡雙手發顫,啟開那封書信,從頭到尾緩慢的看完,忽而眼光一凝,旋即,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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