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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甜杏干 他亦是少年通幽

    91.1.

    時宴暮持木劍站在大殿中央。

    周遭竊竊私語不斷,無數目光轉來,或好奇,或驚訝,或疑惑,或鄙夷……而他挺直脊背,如若不覺。

    他的目光黏在了那側的案上,看見那個鐵勒人跪在案前,和那紅衣郎君喁喁低語。

    寧離,他緩慢的念過這個名字,無聲無息。

    他知道在場上的那個受了重傷的侍衛名為陵光,或許還要附上斛律的姓氏,或許是鐵勒的貴族,或許是流亡到了寧王府上。

    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要用斛律陵光的血,來洗刷兩個月前的屈辱,在那之后,他更要將那個少年……輕描淡寫彷佛萬物不羈于心的寧離,踏在腳下。

    他知道此刻寧離十分得寵,受到陛下的青睞。可是他更知道,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熱鬧到了盡處,便應該退場了、衰敗了,否則,便會是一場慘烈的結局。

    過往的一切讓他有了這樣的判斷。時宴暮不信,皇帝能夠對寧氏放心。他要挑破這表面的和諧,如同火藥的引線,將這些都燃爆。他要寧氏衰落,受陛下猜忌、鎮壓……而這,都將從今天始……

    時宴暮劍尖垂地,目光冰冷。他忽然聽見一道清峻聲音,不疾不徐:“以逸待勞,未免勝之不武。寧離,你這侍從可要再休息片刻?”

    那聲音……竟是從上首發出的。

    時宴暮不敢忘記,上一次聽見時,自己在大殿中跪下,誠惶誠恐,戰戰兢兢。

    可陛下自比試起一直冷眼旁觀,教蕭九齡代為主持,彷佛一點意趣都沒有,只不過迫于傳統走個過場。終于開口,卻是問候……寧離?

    那斛律陵光仍跪在案前,主仆間不知有何絮語。

    “用不了。”寧離開口,他甚至沒有再看向場中,仍注視著身前的侍從,“多謝陛下美意。”

    藍衣的胡人青年緩緩站起了身,鮮血幾乎染紅了他一邊身體。

    他轉過頭來,大步踏向殿中,步伐沉穩,目光平靜,猶如磐石。

    時宴暮心頭一跳。

    這個鐵勒人……這北邊的蠻子,居然還能夠重返比試場?

    或許旁人沒有注意,但是他看到了寧離十指連彈,那或許是一種十分精妙的手法,封住大xue,止住了斛律陵光肩頭的鮮血。世家大族各有秘法,時宴暮并不意外,但寧離竟然連藥粉都不用,這般托大,說不得便令他輕嗤。

    血,止住了。傷,仍舊在。這般飲鴆止渴,想必不能長久的罷?

    時宴暮手中木劍挽了個劍花,下一刻,宛如狂風驟雨般襲去。

    ——錚!

    ——錚!

    ——錚!

    劍鋒相交聲連綿不絕,如同爆豆子般噼里啪啦炸開,兩把木劍交擊本應該是鈍響,可一聲聲猶如金石崩裂,刺耳至極!

    無形的劍風沖天而起,身形快到近乎于目不暇接,一個是大開大合勢如山岳,另一個則是小巧清靈飄忽不定,那劍花團團宛如銀絲亂舞,竟是潑水不漏。

    劍光與燈火交織做一處,殿中眾人無不是目不轉睛,見那兩人極快的過了十數招,眼力差一些的根本看不清。

    忽然,寧離輕輕“咦”了一聲。

    蕭九齡眉宇一軒,若有所思。

    上首高處,裴昭神情不變。

    劍光越戰越快,有那些個看出門道的,已生出震驚:時家二郎,已經進入通幽境界了嗎?

    寧王世子那胡人侍衛是通幽境,不難看出來,事實上自從驛館外沖突后,建鄴城中,該知道的便已經知曉。可是時家二郎……那彷佛也是少年通幽,竟然能對戰得不落下風。掐指算來也不過區區兩月光景,難道是有一番奇遇?

    “阿離。”楊青鯉在他身側,低聲道,“我瞧著……有些不大對勁。當時他在那驛館里,只有觀照初境的罷?”

    不可能看錯的,當時雖然別人不知道他在,但是楊青鯉看完了全程。時宴暮那點子三腳貓修為,他怎么都不可能認錯。可眼下的架勢,若有若無的通幽氣息,實在教人驚疑不定。

    寧離拈了顆甜杏,聲音亦輕,但完完整整落到了楊青鯉耳底:“解支林。”

    楊青鯉不解其意。【此刻說的是時宴暮,為何又提起了那鐵勒的國師?且慢,如果沒錯,那解支林應該是烏蘭撒羅的師父,方才烏蘭撒羅挑釁時,寧離說讓他師父來?著實是想不通。】

    楊青鯉說:“我記得陵光從前是用刀的,現在棄刀用劍,到底沒那么順手,何況還受了傷,你真的放心他繼續打下去?時宴暮那劍法……不知怎么的,我看著有點兒邪性。”

    寧離點頭:“邪性就對了。他再不停手,遲早把自己害死。好的不學,凈學壞的,旁的不會,這歪門邪道倒是一點就通。”

    “害死?是他劍法有隱患么?怎么說?我就覺得他這突飛猛進有毛病。他那么個資質,哪兒能兩個月就通幽……”

    裴昭目光垂落,并不在那場中,而在殿側桌案。蕭九齡持中把控,只是耳朵翕動,微露訝色。兩人一番私語,渾不知被誰聽了去。

    “……那繼續打下去,誰會贏?”

    “陵光輸不了。”寧離看向場中,吐詞清晰,“除非時宴暮拼著不要他那條命。”

    91.2.

    一場平平無奇的比試罷了,縱使贏了也只是得到神兵一把,又何必拼上一條性命?

    但顯然有人不覺得。

    漸漸有人看出門道,那輕巧的劍花逐漸落了下風,因為斛律陵光膂力實在是驚人,他以劍為刀,開闔之間汪洋閎[hóng]肆,一招招俱是劈山裂石之態。縱使時宴暮靈敏機變,天生就弱了一籌。

    前番是神完氣足,劍花潑水不漏,是以戰成平手,但他本就取巧走的捷徑,又如何比得上斛律陵光勤學苦練、水磨石穿的功夫?

    寧離看在眼里。

    自從陵光被救下、來到他身邊后,并不曾虛度半刻光陰。

    他如同一座巋然不動的山岳,以力破巧,沉穩的迎擊敵人。

    時宴暮喘氣漸漸如同風箱。他的面色逐漸變紅,可比那更刺眼的,是他的眼睛。血絲彌漫,堪稱猙獰,那之中隱隱現出些瘋狂的情態。

    不對,不對,為什么還是不夠?他已經學了那丹抄殘卷,他的真氣無比充盈,他的劍法比從前更輕靈、更迅捷……可為什么還是無法打破這個胡人蠻子的防御?為什么漸漸感覺到力不從心?他的真氣呢,都去了何處!正此危急時刻,合該聽他調用。

    時宴暮面色逐漸癲狂,那隱隱然竟有瘋魔的態勢,他忽然咬破舌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下一刻,氣息頓時暴漲。

    座中,時老侯爺見此情狀,剎那色變。他立時想要喝止,卻吐出些嘶啞音節。他的手被人牢牢按住,卻見時宴朝嘴唇緊抿,緩緩沖他搖頭。

    一側,蕭九齡眉心微皺,手指掐訣,他心知此場比試不同于之前,只要有半點不對,便要出手將兩人分開。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金芒遁出,蕭九齡立時出手,可還有一道風聲,比他還要急、還要快——

    ——錚!

    金蟾落地,光芒幽藍,那分明是淬了劇毒。

    “誰?!”時宴暮驀地大喝,額頭青筋暴起,赫然鎖定寧離,“寧離!你若是心癢,何不自己到臺上來,還要做這些個暗算手段?”

    寧離漠然道:“你這賊喊捉賊的本事,倒是與日見長。”

    殿中落了一顆杏核,若非仔細搜索,絕難看見。

    寧離案前堆著一疊甜杏干。

    楊青鯉不管不顧,立刻嚷道:“好啊,你打不過人家,就暗中偷襲……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誰做暗算,分明是你……”尖刻聲音尚未落下,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頸,蕭九齡面色如霜,一腳踢在了時宴暮腳窩。那一下沒有收勢,時宴暮“撲通”一聲,當即跪倒。

    蕭九齡沉聲道:“力不能敵,便暗算傷人。如此骯臟齷齪手段,也配進入奉辰衛?”

    話音方落,立時有人出現,時老侯爺顫顫巍巍,跪地求情,涕泗滿面:“都是臣管教無方,還請陛下恕罪!”而在他身側,年輕的奉辰衛亦是跪地請罪。

    一場鬧劇。

    天子倏忽開口:“倒真是好家教。”

    那語氣不輕不重,卻教時老侯爺面色煞白,情知此舉當真是惡了陛下。早知如此,說什么今日也不會帶二郎進場。方才二郎要跳上臺時他就沒阻止得住,只是心中隱隱報了僥幸之心,心道若是贏了那鐵勒人,陛下說不定也不會追究,誰知輸的如此徹底,如此的不光鮮。

    四周鄙夷目光如芒在背。

    天子聲音冷峻:“你卻不該向朕請罪,該向苦主請罪才是。”

    那苦主是誰?

    時老侯爺倏地醒悟,立刻轉身,要向那站著的胡人侍衛,翕忽醒悟,朝著寧離道:“寧世子,你大人大量,還請饒了我這不成器的孫兒。”

    寧離輕輕一哂:“我饒過他?他饒過他自己才是。少學這些邪魔外道,我看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話音落地,眾人看去。

    時宴暮跪在殿中,身體顫抖,幅度逐漸變大,開始不自覺的痙攣。時老侯爺目光駭然,卻見他七竅間都流出血來,只怕立時就要停住呼吸。

    ……通幽?

    他也配稱少年通幽?

    眾人無不駭然。前日奉辰衛比試后,都道是時家兩位二郎步入通幽,時家老侯爺生了兩個好孫兒,誰知里面卻有這般關竅。

    “他流血了,看著怕是活不成……”

    “只怕是用了些陰私手段強行堆的境界,難怪……”

    時老侯爺充耳不聞,嘶聲道:“世子,您可否救救他,都是他自作自受……求求您救救他。大恩大德,時家必然銘記于心!”

    上首,天子不著痕跡的蹙眉,到底不曾開口,只等著寧離應答。

    寧離冷然道:“求我作甚?你該去求那鐵勒國師才是。”

    時老侯爺頓時癱倒,不知如何有此一說。兩側侍衛上前,孔武有力,將幾人俱拖出去。

    多行不義必自斃。

    一場鬧劇爭端,好好地比試,竟惹得如此血腥。

    眾人看在眼里,殿前失儀,失了圣心,這般行徑,東海時家恐怕在陛下心中跌到谷底,是再也沒有翻身之地了……

    寧離步出大殿,偏殿中,醫官早在此等候,小心翼翼給陵光包扎。他肩上那傷口猙獰的很,先是被洞穿,后來又與時宴暮交手,雖然寧離封住了周邊大xue,到底只是權宜之計。

    藥粉氣味辛辣的很。

    寧離道:“給他好好看看,別留下什么隱患。”

    醫官自然小心稱是的,好容易包扎了,又各種囑咐,切莫用重力,切勿沾了水。一邊囑咐,一邊嘖嘖稱奇,也不知這鐵勒人是如何頂著這么個傷勢,和那時家二郎比武的。動一下都痛得很,他竟然還能眼睛都不眨。

    偏殿外,步履盈盈步入宮人來,奉上木盤中,一把翠綠如水的長劍,玉色瑩瑩。

    正是今日的彩頭。

    別春水。

    “世子。”陵光起身,接過木盤,他雖然只有右手能用,仍是穩穩當當,瞧著是要將劍捧過來。

    寧離莞爾:“給我作甚?你贏了,便是你的。”

    陵光啞聲道:“我不該收,世子已賜了我刀。”

    “拿著吧。”寧離隨意道,“若瞧不上,當了便是,也能值幾百金呢!”

    神兵利器,如此不被重視,三言兩語間,決定了命運,若教旁人知曉,定然大跌眼鏡。

    忽然張鶴鄰過來:“世子,陛下召陵光覲見。”

    第92章 山茶油 又有另一種疼痛,抵在光滑的絲緞上

    92.

    偏殿里頓時悄悄寂寂的,陵光被召走,醫官也退下。

    寧離忖了晌,還是沒有跟過去,他想裴昭知這是他的侍衛,左右也不會為難。

    于是先回了式干殿,想起一事,問道:“信呢?”

    桌案上正有一只淺棕色的竹匣,通體無飾,簡單的很。小內侍道:“回稟世子,都在這一處了。”

    那竹匣樣式瞧著眼熟,是從前見慣的,無需多想,正是從夔州寄來。年前寧離去了信,左等右等,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將這回信盼了來。

    他走到那只竹匣跟前,伸出了手,到得這一步,心中反而生出些緊張。親手將那搭扣打開了,見得其中燈盞、瓷瓶、竹盒數樣物事,而最上方的,正是一封竹紙信箋。

    信封用蠟油封好,當中不曾有人動過。寧離手指滑過,那蠟油便似觸了火,悄無聲息化開。他取出信來,入目是十分熟悉的字跡,幼年時曾在病案、藥方上見過許多次,可是……

    他又在竹匣中找了找,發現里間的信,就只有這一封。

    怎會這樣?

    師父不曾收到么?還是又去哪個犄角旮旯釣魚了?

    小內侍侍立在旁,就見得寧王世子眉輕輕的蹙起,彷佛是信上的內容有些與他想像的不符合。但是看到下一張,眉頭又舒展了開來。

    那只竹匣敞開著,就在邊上,受過良好的調|教,內侍并不敢去窺探。耳朵里聽到窸窣的動靜,到底是忍不住,悄悄探出一只眼睛,只見到一只形狀古樸的燈盞,通體漆黑,自那竹匣中取了出來。

    那是……

    小內侍低低驚呼:“世子,這也是碧海燃犀燈么?”

    “唔。”寧離應了一聲,倒也無意隱瞞。

    這碧海燃犀燈,原本天下就是有兩盞,當年一盞留在建鄴,一盞被帶回了沙州,后來他前往夔州求醫,又與他一并帶到了白帝城去。此次去信,便向城中討要,果然這盞碧海燃犀燈,被大師兄隨信寄了來。

    他起身到了床帳前,那盞碧海燃犀燈還在高處燃著。寧離取了雪白的鯨脂,將這一盞也填上,又有一點兒猶豫。返回去將那信取出來,再仔仔細細看了遍。

    差不離罷……

    他心里忖了一遭,決定暫且先放下,先去處理自己這一身。先前他用真氣封住陵光周身大xue時,沒有躲避,手上沾了滿手的鮮血。雖然后來用濕熱的巾子擦拭了一遍,但是那血腥的觸感,還是在指間,有些揮之不去。

    宮人早備好了沐浴所用一應物事,恭敬引他去了宮中湯池處。

    桃花池亦是引了泉池水,白玉為階,琉璃為頂,在一側池邊種植了數株桃花,想必開時應是深紅淺紅、落英繽紛美景。可惜如今正是冬日氣候,只見得青翠碧葉,未有半朵桃花盛開。

    寧離未曾要宮人服侍更衣,只是自己浸入了那池子里。周身浸潤,熱氣氤氳,想起那信中所言,于是先擺了個打坐姿勢,將一身真氣運行了一個大周天。神完氣足之時,只覺得精神抖擻,可那湯池仍是寂靜的,不曾有人來。

    他便扯了扯鈴鐺。

    宮人一直侍候在外,聞聲悄無聲息上前。

    “陛下呢?”寧離問道,“還不曾問完事?”

    宮人道:“已經報與陛下了,世子正在此處沐浴。”

    他心道這召陵光覲見是問什么,竟然要問這么久?有什么不能明天問么?又想起陵光的身世,那時也是被追殺的路上,奄奄一息,只怕不簡單。

    寧離靠在白玉池壁旁,水汽氤氳,一時間困困欲睡,半夢半醒間,忽然有一雙手,按上了他的腦袋,輕輕按壓著,力道適中,教人愜意。

    那指尖微涼,不疾不徐,彷佛是取下束發的銀冠,又用玉梳將一頭黑發打散。青絲如瀑,披落在水面上,隨波搖曳。耳邊似乎聽見一聲輕笑,溫熱池水自發頂澆下,小心翼翼避開了雙耳、面頰,是將長發浸潤了些,又搓上了香膏。

    “行之……”寧離咕噥些出字眼。

    “困成這樣?頭發也不洗。”

    “教你這么久,不困也困了。”

    他是十分嫻熟的倒打一耙,總之這千萬的錯處,都先扣到裴昭身上,他定然是片葉不沾的。

    裴昭莞爾,不以為意,親自替他洗了長發。

    寧離熏熏然欲睡,總算心里還存著事,不曾忘卻,當下道:“你坐一日不乏么?還有心情去審人,快些下來,泡一泡,活絡些筋骨……唔,然后我再給你按一按。”

    “寧寧這么好的興致?”

    “是。”寧離也不否認,“夜色正好,你可莫要辜負呀。”

    這莫要辜負的,究竟是夜色,還是什么呢……

    裴昭心中輕嘆,解了衣裳,緩緩步入池內。

    那小內侍前來稟報時,教他都有些驚訝,寧離從來都懶得沾染這些事務,一向觀之不見,今日緣何催促?

    好在他也問得差不離,當下便趕了來,自是要赴這一段月下邀約。

    只是如今一看,那約是假,只有邀是真。

    夜風清爽,拂過少年面龐,只見得那一側寧離渾身濕透,寧離面頰白里透紅,倒像是一顆熟透的鮮桃。只是如今那桃樹連花苞都不曾有,如何能有桃果結落?

    一側小間中擺著臥榻,鋪上柔軟絲墊。泡了些時辰,裴昭被催促著躺上。但寧離又有一段關竅,要他先轉過身,如今卻是趴在榻上。

    耳邊聽著些微碰撞聲響,應是瓷器被緩緩擰開,果然下一刻,便覺著有粘稠液體落在了光|裸背部。

    寧離已拭了手,先倒了些在裴昭背上,又沾了點兒在五指、掌心,他目光下落,正在裴昭背部,未曾覆蓋絲縷,因為抹了精油,光滑濕亮,好像一匹上好的緞子。

    他探出手,從兩側肩膀開始,順著經絡一路下滑,指尖真氣蘊而不散,一點一點按過裴昭身體,務必要敲散各處的郁結。

    “是橙子油么?”他感覺掌下肌肉在震顫,傳來的聲音十分慵散。

    “是山茶籽萃出的油,又添了些橙花和乳香,用來疏肝解郁的。”寧離回憶了一下信上看到的內容,解釋道,“孫大夫說,在他來京之前,我可以用這個油先替你按一按,這是他自己調制的。”應該還加了些別的藥材,只不過那些,寧離分辨不出。

    “孫妙應?他與你回信了?”

    “嗯,陵光今日給我的。”

    裴昭這才恍然想起,若非此,寧離的那個侍衛,只怕并不會入宮……

    背上勁力不輕不重,又有點點熱力滲入。寧離一路推擦揉捏,那與其說是按摩,倒不如說,是用真氣蘊養著他的經絡,一點點揉散僵滯阻結處,無 微不至。

    那一邊揉捏著,一邊還十分體貼的詢問:“力度夠么?重不重?痛不痛?”

    倒像是在問三歲的小兒。

    鼻端橙花香味熏然,與少年郎手上熱力混雜在一處,那或許是為了按捏方便,寧離跨坐在他身間。裴昭悠悠然想,這按摩的技巧沒得多少,唯獨一腔心意,十分動人,便半應不應的“唔”了一聲。

    他這一聲,果然是將寧離難住了,一時間耳朵邊上,只聽著小聲的嘀嘀咕咕:“是痛么?力度不夠?還是力度輕了?我按的地方不對?你不舒服?”

    瞬時間拉拉雜雜問了許多,卻也沒有半點回應。

    按在背上的力道忽然加重寸許,饒是裴昭好耐性,一時也禁不住發出一聲低吟。

    于是按著的那雙手忽然間又醒悟,力道如同春雨般低了下去,端的是和風細雨,體貼人心。

    開督脈,由上至下,自大椎xue一路按至長強xue。再按揉背俞,用以調理臟腑。

    雖然技巧沒得些個,但行進之間,隱隱然還有章法,只怕也是細心學了些的。

    按到了后腰右側時,那只手忽然間停住,只在那一處肌膚上,反覆摩挲。

    寧離的聲音輕輕,似乎有些猶豫:“這里……是怎么了?”

    記憶緩慢回爐,裴昭不甚在意道:“是從前受的舊傷,在幽州打仗的時候。”

    寧離輕聲說:“你也要上戰場嗎?”

    這樣孩子氣的話語教裴昭一時失笑,仍是耐心道:“寧寧,身為一軍主帥,若是不身先士卒,又如何籠絡軍心?”

    寧離一時醒悟過來,頓時覺得自己問了個好生愚蠢的問題。任是天潢貴胄,在戰場上也不過肉|體凡胎。他心想那時裴昭是被發配到了幽州,只怕也與邊境上那些兇殘的部落好一番惡斗,這才將那些異族降服。

    腰間的那道傷看著兇險的很,彷佛是什么銳器穿腰而過。

    他猜測道:“你中了箭?”

    裴昭道:“對面的主帥是個好手,當時躲避不及。”是默認了。

    從前那次歡好時,寧離頭腦昏沉,并不曾仔細看過,如今才終于看清猙獰的形狀。他指尖輕輕摩挲著,鬼使神差間俯下|身,嘴唇緩緩湊上前去。

    “寧寧……”裴昭喟然嘆道。

    不是說只是一段按摩,怎么就如此磨人?

    后腰處的觸感彷佛柳絮飛羽,旋即又變作了一般溫|熱濕|滑,那是與柔軟指尖相觸截然不同的感覺,他很快意識到,那是寧離在輕吻他的傷疤。

    過往的傷勢早已經痊愈,甚至連造成傷疤的敵將都拋之腦后,只留下這么道傷痕。經年累月里,裴昭已經將那疼痛都忘掉,卻在此刻又被喚醒。

    然而那更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疼痛,抵在光滑的絲緞上,隨著輕|軟的舔|舐愈來愈盛,作怪的人還渾然不知。

    裴昭趴在平整的臥榻上,看不見身后人的面容與神情,可是耳間捕捉到的細微水聲,卻是那樣的清晰,教他在腦海中緩緩勾勒出一張面龐。

    那定是明麗至極的五官,微微憐惜的神情,潤澤唇|瓣中探出一截濕紅的舌尖。

    早被遺忘的舊傷更加疼痛了。

    “寧寧,你按完了么?還是要半途而廢了……”再響起的聲音瘖啞得教他自己也吃驚。

    似是被他點醒,那濕|潤的觸感旋即消失,往日舊傷處空空落落。

    裴昭心中又有悔意,真真是悵然若失。

    第93章 蜜桃 是粉與緋之間的顏色,鮮嫩可愛

    93.

    那少年郎指力均勻,打圈按壓,點揉xue位,堪稱是一絲不茍。

    精純內力于指尖流淌出,不疾不徐,井然有序,一路推過身上僵滯阻礙處,將陳年舊傷悉數打碎。裴昭明明此刻在臥榻上,卻像是置身于溫|熱泉水間,當真是將人按得熏熏然。

    可是他身上還有另一處惹著火,愈燒愈盛,被強行按壓在骨里,蓬勃欲燃。

    身后人渾然不知,抖了抖手指,在大椎、至陽、命門處連點,真氣串成一線。

    “鏡照幽明還有在反噬嗎?”問的話也直擊中心。

    裴昭心道,哪有什么鏡照幽明在作怪,作怪的分明是別處才對。

    口中并不便說的,只道:“不曾。”

    他沉默得很,只說了那兩字后氣息又低沉下去。寧離以為他是被按得筋骨舒展,有些發困,當下也不開口閑聊了,專心按著,十分仔細。

    那功法的兇險,他曾經在書上讀到過一些,若不是到萬不得已之時,斷斷不能修習鏡照幽明。可如今裴昭修為已深,他左右不得,便只能出手封住周身大xue,將那陰詭奇寒的真氣鎖住,以免沖撞了心脈。

    不知孫大夫是否有法子,總之天無絕人之路,便是沒有,再動腦子鉆研出來個也成。

    當初他在沙州,被無數名醫斷言,沒得幾年好活,不也順順利利長到現在了么……

    這樣想著,聲音也輕快了些:“好啦,后面按完了,你先轉過來。”

    燭光昏暖,寧離原以為裴昭已經睡去,心想不若自己動手柄人翻過來,總不能半途而廢。耳中聽到摩擦的窸窣聲響,這才曉得,裴昭原是醒著的……

    裴昭一言不發,只沉默的轉身,隨手扯住一側布巾,搭在自己身上。他原本只是為了不露出動靜,孰料寧離會錯了意:“冷?”

    不,其實熱得很。

    寧離當真以為他冷了,解釋道:“那我按快一些,只是無論如何都得按完,不然勁力不消,會堵結在經脈里。”

    當下取了一只織錦軟枕墊在裴昭腦后,自己跪在榻下,抬起裴昭一只手臂,又從肩膀始,順著臂上經絡xue位,一路按壓下來。

    裴昭眼眸微闔,似睡非睡,只透過一線狹窄的明光,靜靜地看著他。

    言笑晏晏的模樣已經見慣,甚少見這般寧靜柔和。黑發如云,衣衫似霧,肌骨如瑩,格外迤邐動人。

    平日里瞧著是萬事萬物都不在心,偏偏此刻這般認真,嘴唇微微抿著,神情一絲不茍,像是在做極為重要的事。自己明明也是昂藏威武的八尺男兒,倒像是被當做了一尊精致易碎的瓷器。

    裴昭并不覺得被冒犯。

    他享受這樣的愛護,并珍重這般的愛憐。

    只是實在是折磨惱人。

    “扶我起來些。”他開口,驚覺此刻嗓音,竟然如此低啞。

    “怎么了,是躺著不舒服么?”立時被人小心扶起,在腰后墊了好些個軟枕。

    “無事。”裴昭道,“只是想看著寧寧。”

    燭光昏暖,照得榻上一片朦朧,長發與絲踞交織做了一處,眼眸相逢,究竟又是誰在看誰?。

    寧離如同被蠱惑了一般,湊近了去親吻那兩片淡色的嘴唇。生澀的動作卻好似羊入虎口,被人陡然攬入懷中,舌尖撬開牙關,勾著糾纏做了一處,又輕輕卷過了敏|感的上腭,反覆勾掃。

    “上來……”

    寧離被吻得神魂顛倒,意識再回籠時,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到了榻上,正靠在裴昭心口。先前為了按摩,他只披了一件絲白的寢衣,此刻身軀相貼,幾乎遮不住半點動靜。

    裴昭垂目,盡攬眼前風景。少年肌膚如玉,是粉與緋之間的顏色,鮮嫩可愛,教人想起春日剛結的蜜桃,尖尖一點濕紅。窸窣動靜,一側衣物、布巾俱是淩亂,而他手上慢條斯理,神情仍是從容不迫。只有一聲低沉的喟嘆,悠悠長長,原來竟是從他口里發出。

    教裴昭恍然。

    他好整以暇,端的是水磨工夫,低聲問道:“上次便想問了,我看你如此生疏,從前是沒有弄過么?”

    寧離渾身欲燃,正是頭昏腦漲的時候,斷斷續續道:“習武之人……應當清心寡欲,無執無求。”

    可他的反應半點不漏的皆在裴昭掌中,一時間失笑,附在耳邊,咬著少年玉白的耳垂:“是么?我瞧寧寧熱情如火,半點也不似清心寡欲之人。”

    “那怎一樣!”寧離頓時哼聲,此刻還記得和他爭辯,“我如今早功力大成,不必守那些清規戒律……唔!”

    末尾帶了個破音,似泣非泣,也不知是被弄到了哪處,渾身顫抖不止。

    那一下真是神魂皆蕩,腦海中近乎于空白,好些時候了寧離方才回過神,察覺裴昭正撫摸著他嘴唇,指尖微濕,似乎細細涂抹,他陡然間反應過來,頓時大怒,啐道:“行之……”

    罵也沒能罵的出口,平日是守禮的郎君,那市井語言豈是此刻能尋出來些的,立時又被銜住雙唇。

    寧離覺著這實在是有些過分,怎么……怎么能做這等不體面的事情?便是風月話本也沒得做這些的。雙眉擰成一處,啐道:“你做甚,好難吃,咸得很!”

    “是么?”裴昭啄吻他鼻尖,“我怎么覺得,寧寧哪里都是甜的。”

    那熱氣渾身蒸騰,簡直要將腦袋都蒸得冒煙,寧離闔眼,半點也不想和他爭論這個有關于……味道的問題。

    耳側聽到沉沉的笑聲,枕著的胸膛一陣陣震動。寧離抿著唇,他心想來而不往非禮也,要讓裴昭也松快一些,孰料剛剛碰著,就被底下的熱度給驚了一跳。這委實是……

    “不必……”

    裴昭握住他的手指,半攏半哄著。掌中少年指尖瑩白如玉,而更有一般桃尖的顏色,被拈得愈發鮮艷,抵在了指腹。

    “寧寧會彈琴么?”

    “不會。”

    “是么?倒是忘了,先前你在樂坊里尋了好一陣琴師……寧寧可想學?”

    “不!學!”

    寧離發著顫,驚叫著擠出兩字,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可那豈是他不想便能夠不學的?耳邊聽著說什么勾抹挑剔,裴昭竟還像彈琴一樣,教他用指甲刮擦蹭過,又說什么掌腕定要用力,否則琴音會綿軟無聲,奏出的曲調也會七零八落……

    可他已經七零八落,狼藉不成章了。

    寧離口中驀地發出一聲低泣,淚水濕了眼睫。難以形容的羞恥涌出將他包裹,卻被人強硬而不容拒絕的從屏蔽中挖出,這簡直比先前裴昭作弄他時還要難熬,從前并不曾褻玩過自己半分,縱然歡愉甘美,伴隨著的卻是不可抑的難為情。

    他驚喘著、顫栗著,忽然間天旋地轉,身下從緊貼的胸膛換做了柔軟的絲綿。他被壓在了柔滑的緞子上,擦過繡上的暗紋與細線,帶來一陣陣觸感似痛似愉悅。

    身后被緊緊貼住,寧離顫聲道:“不要……”卻起不得任何作用。

    寧離逃離不得半點,手指伸到盡頭只有堅硬的雕花,崚嶒的抵著掌心,扣也扣不住。身后人有激發的熱情,悉數揮灑在他的身體里。不知疲倦,無路可退,無處可逃。

    他終于知道自己今日的這通按摩,別的沒有做成,到頭來是折磨了自己。

    不知何時終于神魂歸竅,他捶弄著臥榻,忍不住咕噥出些許語句,而那可惡的人還斯文有禮:“既然是寧寧自己栽的花,那也該自己接這果才是。”

    這人!

    寧離覺得自己應該昏死過去,或者羞死過去,可實際上他身體卻精神得很,余韻緩慢的流淌,只感覺到正被人一下一下撫過背脊,輕柔綿長,好像在撫弄一只貓兒。

    裴昭容色瑰麗,透出些熠熠的神采,好像話本里山間那些攫取人陽氣的精怪。

    他頓時惡向膽邊生,叼起落在唇邊的手指,狠狠地咬了下去。

    裴昭“嘶”了一聲,倒是輕笑,也不曾將手指撤出,只去磨弄他的牙尖,挑過一截軟舌。

    寧離被他逗了半晌,忽然醒悟,如此這怎么又如了裴昭的意,憤憤的將手指吐出,配合著“呸”了一聲,聽著嫌棄意味十足。

    “真不喜歡?”

    “不喜歡這個姿勢。”被人溫柔小意的問著了,又硬不下心腸。寧離悶聲悶氣,“……只能看見床板,又看不見你。”

    裴昭微微一怔,見他埋著腦袋不想理會,驀地放聲大笑起來。他還道是自己方才弄狠了些寧離不喜歡,沒想著是為了這事。

    “這多簡單。”裴昭含笑,他哄著人起身,柔聲道,“別急,小心弄傷了自己。”

    “我知道,不要你教。”寧離額上熱汗涔涔,頓時撒些脾氣。

    裴昭有美在懷,哪里還在意他說些什么,便是惡聲惡氣也半點不管的,柔聲細語的哄著,一把將所有錯處都攬在自己身上。他素知自己耐性極佳,也不曾想竟能好到這樣,將主動權皆讓去,唯恐惹得人惱怒。

    四目相對,兩情相融,昏黃燭光迷離撲朔,他愛憐地撫過寧離汗濕面頰、鬢發,一腔柔情如水。

    “行之。”

    “行之……”

    少年似乎不知道要喚什么,便一聲聲喚著他的名字,若呢喃,若低語,是沙啞的哭泣,亦是滿心的愛戀。

    他像一枝柔軟的春柳,又像一把堅韌的長弓,熱情而又坦然,毫不掩飾地表達著心中的喜愛,水光潤潤的眼眸像是浸染了蜜糖,甜蜜而又磨人的流淌。

    兩人一番折騰下來,已經到了半夜,天邊孤月高懸,窗外夜色凄清,而身側如玉溫軟。裴昭滿腔愛憐,擁著少年人修長而光滑的身軀,心滿意足的睡了……

    寧離醒來時身側已經沒有人,天光敞亮,也不知是什么時辰。

    他掰著指頭數了數,發現自從住進主殿以來,十有八|九,是裴昭早早去上朝的。

    讀過的話本子勉強還記得些,都說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可裴昭這瞧著,春宵不曾苦短,早朝也不曾落下。

    也不對,如今朝廷是五日一朝,不必日日去。若是沒有朝會的時候,大多是去了前邊議事。

    如今尚且是病中呢,弦亦是日日都繃著。

    果然這皇帝也不好做呀……

    他拉了鈴鐺,慢悠悠的起來,洗漱過了,內侍來回稟他說,陛下如今正在兩儀殿,待會兒便回來陪他午膳。他閑得很,奉辰衛是去也不去的,隨手抄了本游記,這時節聽見內侍進來,手中捧了個木匣。

    寧離眉一挑,那內侍笑道:“世子,是您的家書。”

    原來是沙州的回信到了。

    也對,左右算著時日,也在這幾天,昨日收到了夔州的回信,阿耶的也該來了。

    寧離不曾出宮,這信便由人送到了宮里來。

    木匣規整,其中薄薄一封信箋,卻重若千鈞。

    寧離伸手要拿,又生出幾分情怯不敢,深吸口氣,只道是總有這么一天,難道自己還害怕不曾?

    縱然他只是由歸猗迫不得已之下托付,縱然他與阿耶之間并無血緣關系,但他心中仍尊之重之敬之。

    寧離熟稔的裁開了信封,觸及到“寧寧吾兒”四字時,眼眶中竟是一陣陣模糊,險些要讀不下去。淚水滴落,險些沾濕了信紙,被他一把抹去了。

    他一目十行讀下來,淚水漸漸收了,只覺得自己每一個字都認識,怎么合起來,卻是半點也讀不懂了。

    他為寧王親生子。

    歸猗亦是他父親。

    ……啊?

    第94章 芙蓉蛋羹 賢臣遭誣,忠良見疑,屢見不鮮

    94.

    裴昭來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光景。天光明凈,浮日燦爛。那窗前的小郎君如粉面頰上,彷佛被鍍上了薄薄輝光,可面上的神情,卻是一般魂不守舍。

    那指尖還攥著張薄薄信紙,邊角都被揉出了皺紋。

    裴昭不禁想起先前在兩儀殿議事時,張鶴鄰快步來,只說世子彷佛是哭了。

    當下教朝臣散去,后殿詢問,只聽那小內侍說,今日夔州回了家書來,世子讀過后,泫然欲泣,那神情很有幾分不對勁。

    禁不住便回憶起那日在凈居寺中、寧離被解支林擄走,后來被他救下,在渡口、在別院,那惶惶不安的眉眼。那是知道了身世后的惴恐與傷心,縱然被他勸慰了,仍舊如大石一般沉沉壓在心間。

    如今正到揭曉結果的時候。

    他怕寧離心志不安、七情受損,連忙趕回來。

    眼下瞧著,倒還沒有至于最糟。

    眼眶只是微微泛紅,應當不曾大哭過,面上有幾分迷惘,不似傷心,倒像是震驚。

    邊上的早膳半點也沒有動,怎么端來的,便怎么放在桌上。

    是口味不合,還是全然沒了胃口?。

    裴昭緩步過去,笑意如常:“呆坐著作甚,準備去廟里當菩薩么?”

    寧離陡然間回神,似才看到他來,慌而忙之的將手中的信箋放下,一骨碌塞進了木匣,飛快的扣上。那動作頗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直教裴昭猜測,寧王信中究竟寫了什么?

    他想像過許多,也不知寧離為何有此反應,好好的一個小郎君,里外里都是驚慌。

    裴昭半點也沒有提這沙州的來信,如若未見般,只讓寧離與自己一道去用午膳。

    只是……

    瓷勺刮過底的聲音很輕微,卻也不容人忽視。寧離顯然神思不屬,瓷勺在碗中攪了好些圈,好好一道芙蓉蛋羹,嘴里沒吃上多少,在碗里攪了個細碎,怕是半點注意力都不在。

    裴昭有心開解,于是問道:“寧寧,你的那個侍衛,今后是做什么打算?”

    “……陵光?”寧離回過神。

    “是斛律陵光。”裴昭添了句,察覺些異常,“你不知曉他姓氏嗎?斛律是鐵勒大姓。”

    寧離道:“他從前與我說過,只道是姓氏不敢再用,怕招來殺身之禍,我便允了他以名相稱。”

    這時節他終于想起,昨日殿上比試后,裴昭將陵光召去問了好些個時辰。當時還想著自己要問問,今日起來收到家書又忘了。

    裴昭道:“你可知曉,他與烏蘭撒羅有仇?”觀察些神色,又道:“你既然不知,那還敢把來歷不明的人留在身邊?”

    寧離解釋道:“阿耶問過他的,后來教他跟著我……當時我與阿耶出游,在草原上遇見的陵光,他那時只剩下一口氣了,瞧著可憐得很。既然撞見了,就把他帶回了沙州。”

    他說到這里,一時也恍然。難怪當時在大殿上,烏蘭撒羅見到陵光時面色猙獰,兩人幾乎是生死相搏。若非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鐵勒的手腳當然伸不去沙州。

    后來那胡人少年養好傷后,便成了世子的侍從。

    阿耶說陵光天賦上佳,不若恩威并施,將人收服,教他死心塌地跟隨左右……

    寧離緩緩地嘆了一口氣,只是自己性情隨意,怕是做得不太合心。后來阿耶也不再提了,便由著他……

    他神情怔怔,顯然是想起了舊事。

    裴昭不意此事還與寧王相關,先前勾得寧離神思不屬、心腸若斷的,可不正是寧王的那一封家書?

    他只想轉移些注意力,當下便道:“他父親斛律頻伽原是鐵勒大將,頗有戰功,后來被誣告謀反,全家賜死。只道都沒了性命,沒想到他僥幸逃脫出來,去沙州做了你的侍衛。”

    寧離眉心微蹙,卻是想起楊青鯉當時說的,禁不住問道:“是真誣告,還是真謀反?”

    裴昭淡淡道:“是真是假,又有何關系?告他的人依附于解氏,親手殺了斛律頻伽的人是解支林。斛律頻伽戰功彪炳,使人生畏;解支林亦是唯一入微境,地位超然。你若是鐵勒王,朝中大將不容于國師,二者只能存一,你又會如何選?”

    寧離不假思索:“若是我,便將兩人都收拾了,各打五十板子,誰也別想別苗頭。”

    裴昭一時失笑:“你這魯莽勁兒,是要一力破萬法么?”

    寧離揚眉:“難道不可?”

    裴昭瞧他倨傲模樣,心中莞爾:“寧寧若想,自是可的。不過鐵勒王沒這手腕,斛律一家滿門被害……總歸賢臣遭誣,忠良見疑,這等事情,歷朝歷代,都是屢見不鮮的。”

    又怎知鐵勒王不是對斛律頻伽忌憚已久,正好以此為藉口?指不定那誣告正合他心意。

    “如今解支林成廢人,被關在獄中。那烏蘭撒羅也傷重,聽聞怕是不好。寧寧,你是怎么想的?”

    “我應當想什么?”寧離生出些茫然。

    “斛律陵光,他是斛律一脈最后的人。”裴昭道,“他本是你的護衛,按理應隨侍于沙州。不過昨夜他比試勝了,若按照慣例,也可在大雍討得一官半職。但他本又出身鐵勒,亦可以此為契機重回鐵勒,為斛律一族沉冤昭雪。鐵勒王自毀長城,如今朝中無大將,說不得也有他一席之地。”

    寧離默然半晌,低聲道:“教他自己選罷。我只不過救了他一命,沒有權力左右他的人生。讓他做我護衛,原本也是大材小用。”

    裴昭道:“他如今正是‘通幽’上境。”

    寧離點點頭:“三年前便是了。”

    裴昭不期然想起那時落在殿中的那一枚杏核,妙到巔毫,將將擊潰了時宴暮的暗器。

    他凝望著身前少年:“寧寧也是通幽。”

    不意他在此刻提起,寧離“嗯”了一聲:“觀照封不住你的xue。”。

    那語氣隨意得很,卻教裴昭一時憶起蕭九齡與他的稟告。奉辰衛大統領言道,寧王世子在崇文閣三層中待了好些時候。

    崇文閣原本就藏著無數珍貴典籍,三層中更是藏有天下的武學秘籍,輕易不能由人進出。那小世子渾然不知,十分堂皇的去了。守閣人原本想將他攔下,眼睛瞥見了腰間系著的那塊螭龍玉佩,心中大驚,頓時攔也不敢攔。

    寧王世子在閣中待了約莫兩盞茶的功夫,點名要看那一卷《鏡照幽明》,對著目錄細細的找了。

    等到他走后,閣中仔細檢查,卻見的什么也沒動,什么也沒看,彷佛對這一閣的武學秘籍半點也不動心,當真只看了鏡照幽明那一卷。

    裴昭自然知道寧離為什么要去取鏡照幽明。

    那事情是從前稟告給他知曉的,如今又生出了別樣的意味。

    滁水渡口時,驚鴻一瞥,兩人一度相逢。

    那時寧離上京,還只是十分尋常的觀照上境,兩月不到,便已入通幽。

    這樣的天賦,無疑可以印證寧離所言,師父厲觀瀾曾道他天賦無匹。

    他如今也不過才十七歲。

    裴昭自忖,自己在這等年歲時,亦有通幽修為,但那卻是飲鴆止渴,以熬盡身骨作為代價。此后年年毒發,年年煎熬,再也沒有半點舒心時候。

    身邊兩位大統領,蕭九齡、薛定襄俱是入微境,其中一人更是一線巔峰,卻也拿他真氣反噬沒有半點法子。

    可寧離信手拈來。

    昨日浴后,頸項相擁,一夜安眠。

    裴昭心中生出一種古怪感覺,冥冥之中又一個念頭浮現,卻像是蜻蜓點水般觸之即散。

    通幽?

    第95章 翡翠銀魚 暗衛又如何?皇帝又如何?

    95.

    明心,觀照,通幽,入微,無妄。

    修者五境,便是幼兒也知。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止步于通幽境界,無法再進一步。而在那之上,能進入入微境界者,更是鳳毛麟角。至于天下的無妄境,九州四海,也不過一手之數。

    通幽便是一個極難的關卡,是普通高手到一流武者的分水嶺,這一步不知堵死了多少人。

    而自觀照晉入通幽,寧離彷佛沒有遇到任何挫折與阻礙,彷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裴昭一邊想著,一邊吩咐內侍。不多時,寧離面前那碗被攪得稀爛的芙蓉蛋羹便被撤下,重新上了道熱氣騰騰的翡翠銀魚。

    湯羹濃稠,幾色相間,寧離這才看到,自己那蛋羹已經全被攪成了糊糊。方才自己的動作,定然全部都落入了裴昭眼睛,一時間,不由得嘆了口氣。

    從前他想,不管阿耶回信給他寫了什么,他都能坦然對待,那結果總歸不過是與不是兩個,或許他還能告訴裴昭,讓裴昭幫忙參詳。可這如今,結果是有了,卻又帶來了另一樁霹靂啊!

    過往認知都被顛覆,這實在是坦然不了,也坦誠不得。

    裴昭舀了一勺熱魚羹,見他還是慢吞吞的,終于問道:“怎的了?小小年紀,怎么就有這么多氣要嘆?”

    寧離:“……”

    寧離喝了一口翡翠銀魚,沒忍得住,又嘆了一口氣。

    他知曉裴昭是想開解他,如果換了平常,他也定然愿意和裴昭訴說。可是以男子之身生子這事,落到了嘴邊,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委實是太荒唐、太離奇、也太驚世駭俗了。若非阿耶在信中親筆,他絕對是半個字都不會相信。

    若依照阿耶所言,原來當年他便與歸猗兩情相好,建鄴一別,卻不知歸猗已是珠胎暗結。后來五慚大師千里迢迢將他送至沙州,便正是依歸猗所托、將他帶給另一位父親。

    劍上綴著的佛珠便是信物。

    他接了那家書,當真是五味陳雜。情知阿耶絕不會騙自己,又難以擺脫心中的不知所措。這般心情,教他欲言又止,那愁腸百結,悉數浮在了面上。

    裴昭淡淡道:“西域生了亂?沙州出了事?”

    寧離下意識道:“不曾。”

    裴昭也知未有此事,摺子上半分也不涉及,又道:“那是你阿耶身體不好了?”

    寧離立時道:“哪有,我阿耶身體好得很,他日日晨起,都會在校場里先舞一頓槍呢!”

    “那便是了。”裴昭點他,“沙州無事,你阿耶也無事,那你這樣愁眉苦臉作甚?便是天塌下來也還有高個兒頂著,無論如何也塌不到你頭上。”

    寧離一愣。

    “好好吃飯。”裴昭示意內侍將一瓷白湯盅放在他案前,“先前正是向奉御討了方子,務必將你養的氣血充盈。你若是教我成果有虧,必饒不得你。”

    寧離:“……”

    寧離當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自己這身體還用養什么?那破了的口子早就好了,偏偏裴昭這般小題大做。

    他揭開盅蓋,見得里邊兒是當歸生姜羊肉,早就燉得軟爛至極的。入口那羊肉都快要酥化,果然是驅寒補血,千古溫補第一湯。

    那還有什么說的?自是將家書暫且拋在腦后,細細用了這頓午膳才是。

    兩人在內殿小憩了片刻,寧離心里存了事,起來便要出去,卻被人喊住了:“寧寧。”

    他只道裴昭還在夢中,卻不想已經醒了。

    當下轉身來,被輕輕撫過了面頰,溫厚且珍重的。

    “無論沙州如何,建鄴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少年懷抱突兀且熱烈,緊緊地將他擁住,幾近于哽咽,那其中心緒激蕩,沖撞著不得出。

    裴昭目送寧離出殿,心中卻很是森然的想著,寧復還究竟寫了什么,竟教寧離情緒激動至這般。聽寧離話語仍是維護而親近,那求得的答案應是肯定。還是說沙州有暗變,只是如今建鄴不曾查探到?

    又想或是那答案不如人意,只是寧離困于養育之恩才維護。若寧王生出悔意,寧離世子地位有變,自己少不得扣住那玉牒,不容任何更改,彈壓下所有請換世子的奏摺。

    寧離渾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出了式干殿后,一時逡巡,最后獨自去了凈居寺。

    古柏蕭蕭,參天蔽日,凈居寺中風景清幽,和從前來時并沒有兩樣。

    寧離心知這寺中有一老僧,必然對當年過往瞭如指掌。

    然而從前并不曾問歸喜禪師住在哪一處,這一時興起,悄悄地來了,也無人可問。他隨意漫步,順著石階到得舊日禪房,見臺階下小池幽幽,潭水清冽,不由得想起了從前。那時自己想要《春歸建初圖》,悄悄潛入宮里,沒想到被人發現。后來慌不擇路在這小潭出水,正是在禪房里,又遇見了行之。

    行之那時候,已經知曉他身份了罷。

    自己夜闖皇宮,做得馬虎莽撞,竟然也被不動聲色壓下去,后來城中沒聽得半點流言。

    也因此陰差陽錯,將行之當做了暗衛。

    行之竟然也不說,就將他瞞著,任由他猜錯。

    寧離若是要計較,大可以尋著這一樁事情挑刺,被欺騙被隱瞞的感覺并不好受。然而他親眼見過了裴昭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時刻,又覺得那些都不重要。

    余毒跗骨纏身,內傷反覆發作,想要活下來都那樣不容易。

    暗衛又如何?皇帝又如何?

    于他而言,都是冬日午后,隔著飛雪在院墻那側贈與他一枝梅花的裴行之。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那一時寧離面上微微露出笑意,正是一派心蕩神馳。他心道這宮室中不知哪處有梅花,且容他也去采一枝。

    回首處見得九層寶塔,心念微動,腳尖輕點,恰如驚鴻掠 影,飛掠到了塔上。回首處正見得層檐疊嶂,鳳閣龍樓蔓延到了視線盡頭。那是大雍宮城,百年不變的建康宮。

    他心道,您當年所見的,就是這樣的景像嗎?

    那時被幽囚在塔上,望著這一成不變的風景,會有后悔嗎?后悔與阿耶相識相交,后悔……誕下了他。

    心念微動之際,耳側剎那有破空風聲,若白駒過隙,朱明赫然出現在了他掌上。寧離拈過了玉色的穗子,捏住那小小的一顆佛珠。不為人知的隱秘處,正鏤刻著一方小字。

    猗。

    十七年前,自己帶著這顆佛珠,一路風霜波折,被輾轉送到了阿耶身旁。

    那時候,只剩下您一人在建鄴。您會不會有一點想念阿耶?會不會后悔當年沒有和他一起走?

    寧離心中忽然掠出了一股酸楚,像是被長針扎了無數道。那比他從前治病針灸時更痛,教他明明身體康健,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彎下了腰,抵在低矮的案幾上。

    冰冷棱角抵住他的額頭,崚嶒的佛珠緊緊捏在掌心。

    那些賬……

    他要一筆一筆的討回來……

    寧離在浮屠塔上待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暗,日暮時分,這才輕輕躍下了高塔。

    他甚少有這般出神的時候,此刻收拾了心情,神態又如常。

    那凈居寺里靜悄悄的,直到他離開,也不曾見第二個人。

    歸喜禪師大概也不想見他,寧離并不在意,左右見了,也只是徒惹傷心。

    他從凈居寺里出去,周圍侍衛都面色如常,沒有想到,竟然還見著了一個并不算陌生的人。那人沖著他擠眉弄眼,一張臉好不滑稽。

    寧離沒忍得住笑了,當下走過去,說道:“你今天在這里當值?”

    那正是前些日子見過的陸道思。

    更早一點,自己當時教人去敘州楊氏府上討紙錢,傳話的那人也是陸道思。眼下看他又在凈居寺外,寧離倒是不奇怪。

    陸道思沖著他點了點頭,問道:“世子今日怎么又有興致去凈居寺?”

    寧離道:“隨意逛逛罷了。”

    他觀察了一下陸道思面色,看他那欲言又止模樣,覺得肯定是有事。雖然平時他都說什么不掛心,不懂察言觀色,但是這點子還是能看出來。當下寧離問道:“怎么著,尋我有事?”

    他這話簡直是一道甘霖,陸道思就跟那干涸大地遇上春雨一樣,頓時連連點頭,急忙道:“是,是有一件事……”

    寧離還等著他說,沒想到陸道思就說了這么一句,又停下了。那點子被救了的神情消失,面色又變得有些發苦。

    這實在是很不尋常,寧離瞥他半天,問道:“你這究竟是怎么了?家里出了大事,想請我去求情?我可先說,違法亂紀的不行……”

    “唉!那不是!”陸道思一拍腦袋,“我家里哪里出了事,家中好得很,是別人……”

    寧離腳步一收,心中隱隱然間有個猜測,也不說話,就將陸道思看著。

    他平時未語先笑,是十分可親的樣貌,這下子沉靜下來,眉飛入鬢,眸光如邃,說不得就有一些迫人。

    陸道思一時間竟有些畏懼,半晌,終于一咬牙:“是時宴朝,他托我來說項,想要見世子一面。”

    寧離眉一挑:“他讓你來做這個說客?”

    陸道思既然已經開口,那點子發苦慌張的意味倒是散了,一時長長的嘆了口氣,說道:“論理我不該來開這個口,但是我與時宴朝相交兩年,他平時對我頗有照拂,如今請托到我頭上,我又實在是不忍心。”

    寧離斜睨他一眼:“你也知道不該開這個口。”

    “可不是么?”陸道思苦笑道,“昨夜在大殿上,大家都看到了……唉,他家二郎做出這樣的事情,又怎么教人來開口?”

    當時陸道思也在殿上,從烏蘭撒羅挑戰寧離、斛律陵光接下,再到時宴暮出手暗算、反噬己身,那一幕幕他是俱收入了眼中的。教他說時宴暮那做的都是什么事?他心中亦是十分不齒的,沒奈何卻被人以舊情相托。

    寧離不經心道:“他怎么自己不來?”

    “哪兒能人人都像世子這樣呢?”陸道思聽了,十分無奈,“您這是唯一的殿下,咱們大家夥兒又不是。世子日日在御前當差,我們都是在奉辰衛當值,今日正好輪到我來凈居寺這處,剛好撞見了您哩……否則還要想別的辦法。”

    寧離:“……”他頓時想起來,自己這奉辰衛的差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那是十成十的不合格。

    陸道思終于說完,心中彷佛落下一塊巨石,正色道:“眼下他是在奉辰殿里等著,無論世子去與不去,我都已經將話帶到。”

    寧離:“喔。”

    他面色看不出來什么,只是眉斜斜的挑著。

    陸道思觀察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那世子是去還是不去呢?”

    寧離一點頭,卻是颯然笑起來,漫不經心道:“去,怎么不去?我也去會會他,看他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奉辰殿離凈居寺好一段距離,宮中輕功不便施展,說不得就耽擱些時辰。

    那大殿深深,只見一個人影在宮門處等著,聽聞腳步聲,陡地抬起頭來。時宴朝還是那俊美面貌,神情尚還算得上沉著,但無端端的,只教人覺得憔悴。

    寧離也懶得過去,淡淡道:“聽說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其實猜也能夠猜出來。

    果然時宴朝啞聲道:“寧世子,舍弟如今病重,還望你施以援手。”

    寧離仔細端詳他,看時宴朝那模樣大概就是肝火甚旺的,想必昨夜沒有睡好。可是那與他有什么關系?他昨夜肝火也旺得很呢!頓時間冷笑道:“那你為什么舍近求遠來問我,而不是去問蕭統領?”輕輕拉過個長音,冷道:“該不會是蕭統領不愿意管,覺得臟了眼睛……迫不得已來尋我罷?”

    這話實打實的戳著了痛處,時宴朝剎那間面色微變,手指一時痙攣。

    昨夜里在大殿上,時宴暮手中暗藏的金蟾出手,當時蕭九齡在旁主持,當下就要阻止。只是有人還快了他一步,一顆杏核擊落了金蟾。時宴朝從頭到尾,俱是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出手角度、那襲來勁風。后來蕭九齡一腳把時宴暮踢倒,直言時宴暮不配入奉辰衛。那厭惡之情溢于言表,他又怎么敢去請蕭九齡?

    唯有那時寧離一語道破,該去求鐵勒國師解支林。

    那解支林早不知蹤跡,遠水難救近火,說不得就只能來求寧離。

    時宴朝沉聲道:“我知曉二郎言行無狀,冒犯了世子,特來代他向您賠罪。”

    寧離冷笑一聲:“你現在想起來找我,當時他要上前以強淩弱欺淩陵光時,你怎么不把他攔下?他那點子三腳貓修為,你不要說你做不到……時家大郎,奉辰衛中年輕一代第一人,連一個觀照境都攔不下?”

    話語一轉,又是輕嘲:“還是說,其實那時瞅著陵光重傷力竭、難以再戰。正好要借此機會乘一乘東風,打的是什么揚名立萬、青云直上的主意?”

    殿上的彩頭,那把別春水算得了什么。天下神兵無數,莫要說別春水只是入微境的佩劍,便是無妄境也沒什么大不了。

    又不是什么正經修武道的。

    真正想做的,只怕還是想要入帝王的眼。

    陵光是鐵勒人,跟的又是自己這么個聲名狼藉的世子,那不正是被人拿來做了筏子?

    不過是沒想到軟柿子甚硬,一腳踢到了鐵板。

    讓他去救時宴暮?他定然是不會去的,私底下和裴晵廝混在一起的人,能是什么好東西?。

    時宴朝被他那話刺得面上蒼白,手握成拳,心中煎熬,險些要滴出血來。

    他何曾不想攔?可那時身邊還有個是非不分的祖父。時老侯爺覺得那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他又能夠怎么辦?祖父與幼弟兩人怕是早就商量好的,就瞞著他一個。

    他心中緩慢的忖過了許多遭,卻也曉得,此番怕是不能夠如愿。心口突突直跳,過了半晌,慘然道:“世子不愿,本就是二郎做錯,他自作自受,如今種種,也算是他應得……只是二郎終究是我弟弟,骨肉至親,我不能見他受苦而無動于衷。”

    寧離一點頭:“是,他是你弟弟,金尊玉貴。陵光只是我侍衛,活該受苦,對么?”

    口里說著對,卻全然是不對的架勢。

    時宴朝注目著他,心中無奈苦笑。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這位寧氏的世子性情如火,愛憎分明,又怎么是阿翁所說、能夠勸得動的?

    他其實心中已有了準備,此刻被拒,倒也是意料之中,只是無論如何那都是幼弟生命攸關,不得不試。

    時宴朝低聲道:“我知世子心情,其實也已經向斛律陵光賠罪,亦向他奉上厚禮。只是他說,一切都但憑世子決斷。”

    寧離微怔。

    時宴朝目光懇切:“此番來其實只想請世子解惑,為何說世子當時提及解支林?”

    他只求這么一句話。

    片刻后,寧離終于道:“那是鐵勒的丹抄殘卷,強行激發血氣,提升修為,代價卻是折壽反噬。這等邪功,也是能修的么?”

    其實是那日滁水河畔,寧離便已經察覺,解支林亦是用了這丹抄殘卷強行提升境界。只是解支林潛伏入京之事,知曉者寥寥,卻是不必告知時宴朝。

    時宴朝神色黯然:“二郎修為不濟,一時鬼迷心竅。”

    寧離聽著只想要冷笑,難道當時上京時,驛館中朝著自己出手,也是鬼迷心竅?

    總不能一連兩次罷。

    他淡淡道:“你四處賠罪,莫不是忘了最要緊的。他將大雍的臉面都丟盡,真要請罪,該去陛下跟前才是。”

    第96章 參湯 上皇遣內侍賜藥,不敢隱瞞陛下

    95.

    若教人都以為大雍兒郎都似時宴暮那般,那簡直是貽笑大方。

    可到頭來是陵光勝了。

    寧離知曉暗中定然有人不滿,可既然那日不曾踏進殿上比武,那就把那些個閑言碎語通通給他吞回去。

    他不耐煩聽。

    便是眼前的這一位,若非那日的彩頭是別春水,若非時宴朝師承蓬壺,若非白帝城與蓬壺相看相厭……他豈會端坐席中、按兵不動?其實大試之前,許多人就已經猜測,最后將是時宴朝折桂,畢竟年輕一輩的通幽又有幾個?誰知他竟不曾未下場!

    寧離心中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古怪。

    藏器閣中神兵利器數不勝數,崇文閣中武學典籍浩如煙海,怎么偏偏就挑了那把別春水?

    他忽然開口,一句話沒頭沒腦:“別春水并非白帝城之物。”

    話語將落,便見時宴朝目光錯愕,那神情彷佛受了極大的打擊,嘴唇嚅動,極為艱難:“多謝世子告知。”

    寧離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時在別院中裴昭對時家這兩兄弟的點評。天光悠悠,而裴昭語氣更淡:時宴暮乃蠢鈍俗物,然而時宴朝是個聰明人。

    可若當真是聰明人,怎么會想著來求他?

    時宴朝目光不知落在哪處,忽然彷佛凝住,露出一抹驚駭。可寧離哪里還管這些,他言盡于此,至于時宴朝接下來會怎么做,卻不是他能左右得了了……

    夜至更闌,月上寒梢。

    安慶坊內,東海侯府一處,那府上氣氛愁云慘淡,比那夜色還要凄冷。

    小院內燈火通明,而床榻上時宴暮雙目緊閉,氣若游絲。他的面上籠罩著一股淡淡的青白,任誰看過都只能暗道一句“不妙”。

    侍從在旁,戰戰兢兢,熬的一鍋濃參湯,半碗也沒喂進去,喂多少便吐多少,如今看著,是出氣多,進氣少……不過勉強拖著些時間罷了,若是這位出了事,只怕在場誰也討不得好!

    時老侯爺坐在太師椅上,面沉如水,聽見腳步聲,倏地睜眼,眼中迸出希冀:“如何,大郎,你可尋到了法子?”

    時宴朝緩步而入,聲音低沉:“若早知他會做出這等錯事,當初就該把他送回東海……阿翁,天子面前,你怎敢縱容他胡鬧?”

    時老侯爺一怔,沒想到時宴朝開口,竟是在怨他。

    他心中突兀生出一股火氣,然而見得時宴朝眼下淡淡烏青,到底是沒有發出來,苦笑著道:“大郎,你弟弟怨我偏心,說你進了奉辰衛,一躍而上,順風順水,他卻只能在東海吃苦。前些日子二郎回來,說他有了一番奇遇,修為精進許多,我原本是不信的,他卻說不若讓他在小比上牛刀小試一番,我心中的其實半信半疑,可那小比上,他不就勝了么?”

    也正是因此,才貪心不足,見陛下并未有責罰,允了入奉辰衛,便當是既往不咎,又想要更進一步。

    誰知生出了這樣的禍端!

    時宴朝面沉如水,想起祖父幼弟一番籌謀,竟然是瞞著他,不教他知曉半點。他道:“他從小錦衣玉食,后來開蒙,又延請名師教養,這也算得是吃苦?阿翁,你這樣溺愛,只會害了他。”

    “大郎,你去了蓬壺,他卻沒有選上,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有多苦?”說到這里,時老侯爺又生出些怨氣,語氣驟然激動,“若是當時烏蘭撒羅連勝之時,你下了場,你弟弟又怎會強出頭,又怎么會生出這些風波事端?他便是再爭強好勝,心里都是尊敬兄長的。”

    “你為何不下場?”時老侯爺盯著他,亦有審問的意思,“這比試原本就是為你備著的,多少人等著你出手?你卻作壁上觀……你不要說是因為那把‘別春水’是白帝城流出的佩劍!這等門戶之見實在太過狹隘,那比試爭的是大雍的顏面!若烏蘭撒羅不挑釁,若你弟弟不上場,便也由那鐵勒王子贏嗎?”

    時宴朝太陽xue突突突直跳,面前是時老侯爺厲聲疾色,陡然間又想起奉辰殿前寧離沒頭沒腦的話語。

    ——別春水并非白帝城之物。

    難道竟然是他錯了?難道那時他就應該下場?

    難道此間種種,皆是因他自拘而起?

    “如今那還說這些?”時老侯爺發過頓氣,又生頹然,“沒有人肯出手相救嗎?”

    建鄴的幾位入微境。陳則淵尚未回京,五慚大師遠游佛國,奉辰衛中蕭九齡滿面厭惡,而武威衛薛定襄更是一口回絕。寧離教他去向陛下請罪,但是在陛下眼中,二郎乃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他猛地屏氣,竟覺喉中一甜,緩緩咽下,自袖中取出一只長頸白瓷瓶。時宴朝沉聲道:“陛下開恩賜藥,服用后可解二郎氣血倒沖之苦。但性命雖然保住,往后武道之路卻斷絕,只能如平常人生活。”

    時老侯爺見他掏出瓷瓶時,目中尚且迸出驚喜,聽了這話,頓時止住,斷然回絕:“那怎么能行,二郎素來心高氣傲,你若是告訴他往后成了廢人……他還不如去死!”

    時宴朝只捧著那只白瓷瓶,默不作聲。

    這已經是陛下開恩,便是這點恩典也是殊為不易。

    時老侯爺面目枯皺,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你師父呢,你去求一求你師父,李島主定然有法子!”

    時宴朝聲音干澀:“蓬壺遠在天邊,二郎捱不到那時候。”

    時老侯爺跌進椅子中,面上現出頹然。他喃喃道:“那真的沒法了,我也不想的,只能如此了……”

    前言不搭后語,教時宴朝生出些疑惑,見得時老侯爺彷佛發癡神情,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股淡淡不安。

    “其實還有一個大夫,只是先前我想著,或許不至于此……天意啊!”。

    夜深人靜時,一駕馬車悄然駛向城西的濟春堂,請來位大夫年紀輕輕,面白無須,背著隨身的醫箱,取出來個青色瓷瓶。

    那大夫聲音有些陰柔:“這藥乃是內廷秘傳的,如今還留了些,好容易才找到、帶來府上。雖然藥性猛烈,其實是不破不立,倘若二郎君心志堅定,之后亦可重修武道……侯爺,這可極為難得吶!”

    大夫來得快去得也快,留下那藥瓶,便毫不留戀的走了。

    燭光閃爍,燈花噼啪,正照得桌上兩只瓷瓶,一高一矮,一白一青。

    兩樣截然不同的藥性,與兩種截然相反的來處。一個是圣恩浩蕩,一個是暗藏玄機。

    燭淚流滿了燭臺,最底下的早已冰冷,教時宴朝不由得想起那大夫臨走前笑容,意味深長,只覺寒意從指尖透到了骨髓。

    “阿翁……”他聲音說不得有些艱澀。

    時老侯爺風雷一般,取走了青色那只:“我意已決。”。

    翌日。

    東海侯府上,大夫流水般來去,終于傳出個消息,那生死難定的時家二郎總算是醒了。無數珍奇藥材灌下去,總算教他過了這鬼門關。

    是日,時宴朝入宮當差。

    原本應出現在校場的身影,此刻卻靜候在兩儀殿內。

    天子正在批閱奏章,朱筆懸在摺子上空,遲遲未動,忽然一滴朱砂跌落,濺污了奏摺。

    那目光平靜幽邃,不辨喜怒:“卿來了,可要看看時侯遞來的請罪摺子?寫得倒真是情真意切。”

    ——啪!

    那摺子扔在他腳邊,時宴朝撿起來一目十行掃過,或許是早有準備,心中近乎于木然,竟不覺得痛了。

    嗓中一抹腥甜,時宴朝跪倒在地:“昨夜上皇身邊內侍扮作大夫帶著傷藥到了府上,祖父已經給二郎取用,不敢隱瞞陛下。”

    第97章 桂圓百合茶 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97.

    奏摺上落下的一滴朱砂刺目如血,恰如前日二郎口中咯出的鮮血,灼痛,腥甜。

    祖父與上皇之間有所勾連,內侍假作大夫前來府上,他不敢隱瞞,他又如何隱瞞!難道教他在建康宮中侍奉了三年后,轉投大安宮嗎?

    時宴朝不敢。

    額前金磚的寒意直透骨髓,時宴朝重重叩首:“臣有罪。”

    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哦?”天子不辨喜怒,“時卿倒是說說,卿何罪之有?”

    “臣罪狀有三。”時宴朝喉結滾動,事已至此,他反倒冷靜下來,“一罪家風不嚴,陛下已勒令二郎回東海,卻不曾將他管束,教他私自返回建鄴;二罪因私廢公,比武當日本該上場,卻囿于門戶私見猶豫不決,以至于烏蘭撒羅輕狂尋釁,教大雍失了顏面;三罪忠孝難全,致使祖父私接上皇恩典……”

    那卻還有一樁在他喉中,熱炭一般燒得他五臟俱焚。

    天子彷佛笑了一聲,幾許輕嘲:“時侯一大把年紀了,人老糊涂……你倒是比他明白。”

    時宴朝伏地不語,彷佛被炭火灼啞了喉嚨。

    他謙順而恭敬地跪倒在天子御座前,嘴唇緊繃,腦中一片深重的麻木。

    今歲之前,人人都道,他是天子跟前近臣,因著他的出身、天賦、性情,在陛下跟前入了眼。但唯有他自己明白,那傳言大錯特錯。他并不天恩深重,簡在帝心,他也與奉辰衛中旁的侍衛沒有差別。換了任何一個少年通幽……都會得此優待。

    陛下寬厚,并不苛責臣工,賞罰分明。哪怕是時家前科累累,也未曾牽連到他半分。

    上有祖父是非不分,下有幼弟性情頑劣,還有……

    “抬起臉來。”

    驟然響起的吩咐打斷思緒,時宴朝恭順的抬頭,并不敢直視天顏。

    那道目光似乎有一些打量的意味,又似一寸寸的審視,那甚至比昨夜他請罪時還要徹骨幾分,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剮得他面皮生疼。他不敢直視,目光落在天子腰間的玉佩上,忽然間發覺,那樣式從未見過,似乎有些陌生……

    天子嗓音冷淡:“你可曾送了‘青鳥’去蓬壺?”

    話語入耳的一瞬,彷佛雷霆霹靂加身,劈得時宴朝近乎于悚然,那一句逼得他落在懸崖邊上,再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1]

    他如今在京中,而蓬壺遠在千里之外,那茫茫海上如何傳遞消息?若要與蓬壺通信,則必定送去青鳥。祖父昨日尚且未提起這一遭,可今天卻從陛下的口中聽到。

    藏不住,果然是隱不了,瞞不得。

    “回稟陛下。”時宴朝聲音嘶啞,如同刮了砂紙,“……臣昨夜不曾。”

    “時侯也不曾教你傳?”

    時宴朝指節抵在奏章上,近乎于發白:“不曾。陛下,祖父并不知青鳥之事,昨日二郎傷重,他本想讓臣傳信去蓬壺,求家師出手相救。但無妄境怎能隨意入建鄴?便是將二郎送去,千里迢迢,也捱不到那時候,是以臣便拒了。”

    話已至此,他竟不知天子信還是不信。

    祖父不知他可以傳青鳥去蓬壺,以為他只能遞去尋常書信,這才作罷了念頭。

    可若是知曉青鳥一事呢?若祖父昨夜嚴聲厲問,他可還有推脫的辦法?他是否會傳信蓬壺?

    時宴朝叩首,澀聲道:“……若陛下仍心有懷疑,召蕭統領來,一試便知。”

    幾息間的沉默,竟是如此折磨漫長,久久不曾聽得天子言語,時宴朝將奏摺合好,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不敢直面君王,不敢直面天恩,唯有將己身扣在冰冷的金磚上,彷佛這樣,能壓下幾分熱炭的沸意。

    “時卿倒是說說,朕懷疑什么?”

    時宴朝面色蒼白,渾身發顫,他心知自己已經犯了欺君之罪,可至于此,便再沒有了退回的余地。他道:“懷疑蓬壺……是否有不臣之心。”

    話語至此,喉中那塊熱炭終于吐出,他已不知自己喉嚨是否被燙穿,可他心知再隱瞞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時宴朝道:“上皇曾遣人去蓬壺,問道是假,密謀是真……臣從前并不知曉,也是不久前,才得了三言兩語,隱約生出這么個猜測。”

    大安宮中,上皇退位之后,尋仙問道,似乎想尋訪長生。天下道觀走過許多,一處一處皆是稟明上報了的,可去蓬壺的內侍卻沒有尋著地方,說是在海上遭遇風暴迷了路,連人也不見了。

    九州四海,道門數不勝數,怎么偏偏失了音信的那處,便是蓬壺?

    殿內一片寂靜,不知過了許久,終于聽得天子開口:“上皇與蓬壺許諾了什么?”

    時宴朝道:“事成之后,愿奉家師為國師,愿尊蓬壺為天下道庭。”

    而那要成的是什么事情?

    時宴朝心中栗六,根本不敢再想。

    他如何敢,又如何能!這件事梗在喉中,輾轉反側,無人能謀,無人能議。誰料昨日又在家中,看到了大安宮派來的內侍,誰料祖父竟是那般糊涂。

    他啞聲道:“知而不報,犯上欺君,這是臣第四樁罪。”

    李觀海如何能成為大雍國師,蓬壺又如何能成為天下道庭?大雍從無國師,亦無國教先例,那必然要讓御座上的君王首肯。可如今御座上的是當今天子,李觀海聯系的卻是大安宮的上皇!

    這中間安的是什么心思?

    無外乎謀逆造反,犯上作亂。

    這對天家父子之間不睦早不是什么隱秘事,三年前宮變便是時宴朝不曾入京也有所耳聞。如今只不過微微一想,已近乎于毛骨悚然。

    前日的比試,陛下為何不偏不倚,正正好取了那一把“別春水”作為彩頭!

    而他偏偏以為那劍出自白帝城,當真不曾上場。

    那是陛下的試探,或者說是陛下的考驗,而自己的答覆……時宴朝吞下喉中苦澀。

    他,大錯特錯。

    彷佛一聲嗤笑:“他想當國師?”

    時宴朝啞聲道:“家師……屢敗于白帝城,心中生出些魔念。上皇道若他為國師,有天下供奉,白帝城便再難企及。”

    輸給厲觀瀾,幾近心魔。而在天下人眼中,蓬壺低了白帝城一頭。李觀海心生不甘,饒是已為武道宗師,竟也不能幸免。

    “何必攔著青鳥。”天子輕嘆,聲音里帶著奇異的溫和,“若是再有人勸你,你照傳了便是。”

    時宴朝重重叩首:“是,臣……愿為陛下前驅。”

    他知道陛下的意思,也知道終于謀求一分生機……盡管那前途艱險重重,他已近乎于脫力。

    便在此時。

    “陛下呢?”遙遙的聽見一道清靈聲音,自遠處而來。

    時宴朝起初還以為自己聽錯,天子處理政務重地,是誰敢在兩儀殿內大聲喧嘩?

    旋即他便知道自己不曾聽錯。

    那邊上似乎是有個內侍追著,一邊小跑一邊賠笑:“哎喲我的世子殿下,陛下如今正在議事呢,是什么事十萬火急、一刻也等不得?”

    他聽了出來,后邊追著的那個是在兩儀殿前伺候的小公公,平日里曾見過。

    而那清靈靈的嗓音……

    只能是一個人。

    他想陛下或許不會放人進來,如今談的事情如何能教人知曉?殿前張鶴鄰還守在那處,他必定會將那少年世子攔在殿外。

    可時宴朝錯了,大錯特錯。

    那腳步聲來得及快,風風火火,幾乎是眨眼間便到了殿前,那外邊守著的張鶴鄰不知在干什么,攔也沒有攔,開口就是笑:“世子來啦?這么些天,您可算想起主動來兩儀殿啦?”

    “你這說得,我彷佛是忘記似的。”

    “那哪兒能呢!奴婢可不敢揣測。”御前總管笑吟吟的,“只是世子從來都不來,那不只教人以為,世子是忘了么?”

    “行之呢?”

    “陛下在呢!世子可快些進去罷!”

    攔也沒有攔,勸也沒有勸,倒像是滿心的逢迎。

    也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腳步已經響到了殿中,彷佛一陣山間掠過的輕風,又似野道上蓬勃盛開的雜花。

    眼角處瞥過的顏色是蕉紅的袍角,明烈奪目,伴隨著琳瑯的環佩叩擊之聲,琤琤[chēng]瑯瑯,搖曳生輝。

    他又見到了那一枚螭龍玉佩。

    曾佩在陛下腰間、象徵著天子權柄的龍佩。

    “行之?”響起的聲音略有遲疑,“……你在議事?”

    “已議完了。”陛下目光掃過,分明是教他下去的意思,有淡淡的不悅。

    若是他機變靈巧,方才那聲音響起時,便應該告退。可他不僅那時跪在殿前,后來陛下的示意也未曾接住。

    他行禮告退,轉身出殿,身影蹣跚。

    而來人半分也沒看向他,竟是徑直走向了御座。

    “跑那么快作甚?先喝茶。”遠遠地聽見陛下開口,不復先前冷淡威重。那嗓音亦是柔和的,不再如云似霧,恩威難測,而是伴著笑意,潺潺如春水。

    “給你備了桂圓百合茶,先潤潤嗓?”

    面見天子不需傳報。

    殿前內侍笑臉相迎。

    還有那一聲從未聽過的“行之”,那是陛下的字罷?

    踏出殿時彷佛不經意回首,見得那身蕉紅衣袍已經到了御座旁,兩相人影交疊。年少的世子幾乎靠在一處,而天子也不曾出聲責怪,甚至還扶了一扶。

    “時世子?”內侍的嗓音將他拉回現實。

    時宴朝腦海中倏忽閃過一個念頭: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第98章 龍眼 千里迢迢,就為了救你這小情郎

    98.

    然而那“天子近臣”并不知時宴朝這一番感慨。

    兩儀殿中,寧離取了小瓷匙,正挖著碗中的龍眼。去了核的果肉一顆顆圓潤得很,是半透明的乳白,然而含進口中,卻只覺得寡淡,想來那甜味早就煮進水里了。

    他在這邊挖著,裴昭也已將朱筆放好,微微笑道:“何事這般著急?連你這大忙人都舍得抽空來兩儀殿了。”

    寧離:“……”

    他那不是切記銘記,遠離朝堂,不沾政事么,怎么行之也還要來打趣他。

    不過在他心中的確有一件事情,十分重要。

    寧離笑起來:“我要告訴你,孫大夫到建鄴啦!”

    裴昭道:“……哪個孫大夫?”

    寧離奇怪的看他一眼,以為他忘了,便道:“還能有哪一位,孫妙應孫先生呀,你們不是把他稱作‘藥王’,尋訪了許久么?”

    他心想行之這也是糊涂了,不是一直都在找孫大夫么,如今人終于到了,居然又還問起來了。

    這本應該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在自己身側的行之,看上去倒并不是很高興、或者很激動的樣子,那神情竟然有些沉默,而在平靜中還有一些恍惚與晦暗。

    這是怎么了?

    寧離從不察言觀色,可他莫名的覺得,裴昭現在的神情,彷佛有一些 不對勁。他伸手扣住了裴昭五指,驚覺那指尖竟是一陣陣寒涼的。

    “行之?”

    耳尖聽得一聲漫長的嘆息。裴昭道:“我沒想著,竟然會這么快。”

    日夜期待的人物終于近在咫尺,跗骨纏身的劇毒終于有可能解開,他心中生出的不是喜悅,而是一種淡淡的不真切,在那不真切里,竟然還有細微的害怕。

    害怕只是空歡喜一場,害怕只是竹籃打水,害怕到頭來希望如鏡花水月……仍舊是命定的結局。

    無數的期待盡數系在這位尚未謀面的神醫,而他仍不知曉,那最后的診斷會是如何。若天不作美……

    忽然間胸|前一暖,他被人抱了滿懷,少年人的體溫透過衣料源源不斷的傳來,驅散他身上的寒冷。柔軟的嘴唇落在他微涼的面頰上,親昵,而又帶著淡淡的安慰:“你不要怕,孫大夫一定有辦法的。”

    “寧寧……”裴昭低喚他名字,抬眸落進少年雙瞳,他們貼得那樣的近,在高闊幽深的大殿內,在冰冷堅硬的御座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裴昭苦笑了一聲:“我從前都不知道,我原來……也是會怕的。”

    阿娘死去時不曾害怕,徽猷殿里掙扎求生時不曾害怕,發配幽州前路未知時未曾害怕,輾轉回京逼宮奪位時未曾害怕……卻在此刻,對著渺茫的希望,心中蔓生出了那樣的怯意。

    他害怕自己會死去,會再也碰不到懷中的小郎君。

    怕從此以后,再也見不到寧寧。

    他竟然也會有脆弱的時候,以為自己早已經接受了夭亡的結局,卻在希望燃起的一時,害怕天不遂人愿。

    “我在呢。”寧離的吻輕柔如羽,“你信我。”

    他輕輕地親吻,感覺到了身下人澎湃的情緒,幾乎像潮水一樣要將他淹沒。原來那樣風平浪靜的外表下,也藏有如此多的驚濤與波瀾。過往日子行之定然日日煎熬,卻從不在他面前現出半點,彷佛神氣自若的從容等待,直至今日,終于泄露出一絲半點。

    兩人俱是情動,跌跌撞撞轉入了里間,那是君王日常休息小憩之處,在此刻被體溫點燃。寧離從未在此過,克制著并不曾出聲,不知過去多久,才悠悠回過神來。

    他伸手柄住了裴昭脈搏,聽著強健有力的心跳,忍不住回頭,幽然凝望。

    無論如何,也都還有他呢……

    天色尚未完全黯淡,兩人洗沐了一番,裴昭忽然問道:“孫先生何時入宮?”

    寧離:“……”

    他頓時耳尖泛紅,適才居然把人給完全忘了!還好提前打了招呼。寧離輕咳一聲:”孫大夫如今歇在開明坊的一處宅子,我沒告訴他要治的人是你。去信時只寫了病人的病癥。”

    裴昭心中些微瞭然,他大抵能猜出寧離信中寫了些什么。

    當時為的是謹慎,但是只怕并不曾告訴孫妙應,要診治的是皇帝罷……

    果然,寧離小聲說:“以前孫大夫被人強抓入府過,是以他對世家權貴有那么一點點偏見……”

    裴昭莞爾道:“便如寧寧入京時?說什么皇帝荒|淫|無|道,殘暴好|色?”

    寧離:“……”那都什么時候的事情了,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他那會子不是不知道御座上的人就是裴昭么!

    寧離假裝自己什么都沒有聽懂,也不去看裴昭略略揶揄的笑容,正經道:“我去接孫大夫入城后,本來是想請他歇一歇的,但是孫大夫說不用,今日就可以診治。但想著你或議事未完,便說了明天再去。”

    裴昭輕撫他發頂:“寧寧考慮得甚是周到。”

    至于結果如何,明日,便分曉罷……

    翌日,開明坊四方巷口,駛來一輛并不起眼的馬車。

    青磚小院大門緊閉,被侍從“篤篤篤”敲過,片刻后,門后響起童兒清稚聲音:“誰呀,主人家不在!”

    “咦,孫大夫出去了?”

    那聲音一響,門“吱呀”地便開了,后邊探出個童兒眼睛一亮:“寧離哥哥!”

    原來是個褐色麻衣的小藥童,瞧著不過十三四歲年紀,一骨碌的只沖著寧離歡歡喜喜。

    寧離摸了顆松子糖給他:“天冬,孫大夫呢?”

    天冬道:“師父出門看診去了。”他往后看了看,問道:“病人來了嗎?師父與我交代過的,來了就先進去坐著。”

    寧離點頭。

    天冬這才發現,原來馬車那一側還站著位青衣郎君,五官俊美,神容清越。明明那神情很是溫和的,天冬卻不知怎的,不敢再看。

    他將幾人迎進去,小小的一方院子,鬧中取靜,五臟俱全。院中栽著幾處竹枝,葉片青翠,隱隱泛金。原來是今日天氣好,照得整個院子都暖洋洋。

    裴昭說:“難怪你處處都瞧不上,原來是京中還有這一處宅子。”

    寧離道:“可不是我的,師父從前留下的地方,想著孫大夫要來……便使人先收拾了。”

    裴昭腳步輕輕一頓。

    這處院落的主人……是厲觀瀾?。

    院中擺著兩把躺椅,寧離眼睛一轉,熟門熟路地躺下去一靠,冬日暖陽透過斑駁竹葉灑下,曛曛然間,好不快哉。

    可也沒有等躺的多久,外間便進來了一位白發老者,鶴發蒼顏,精神矍鑠。

    那老者目光掃過,第一句便中氣十足:“阿離過來,讓我把把脈。”

    寧離:“……”

    寧離道:“我這脈象,有什么好看的,我健康的很,你快幫我看看他。”

    孫妙應像是這才看見了那側的青衣郎君。

    裴昭溫和道:“孫先生,久仰大名。”。

    醫者手指蒼老有力,搭在裴昭腕間,久久不語。寧離試圖從中分辨出些信息來,卻什么也不得。

    將將放下,寧離立時問道:“可有大礙?應當無礙罷!”

    孫妙應瞥了他一眼,說:“那要看救到什么程度了。是要拔除余毒呢,還是與尋常人無礙呢,還是要繼續習武呢?”

    寧離不假思索說:“那當然是繼續習武了。”

    他話語剛落下,便見孫妙應一聲冷笑。老先生瞪了他一眼,說道:“我問他,你回答什么?”

    裴昭神情不變:“不知道孫先生可否言明,分別要付出的代價是什么?”

    孫妙應卻不答,只道:“我先寫個方子,你先喝著。”

    轉身出去了,毫不拖泥帶水。

    寧離眉微微皺起,卻聽外間在喊他:“寧離你出來,幫我抓藥。”

    他頓時嘀咕:“有天冬在就行了,叫我做甚。”

    彷佛是知曉他所思所想,孫妙應中氣十足:“你手穩。”

    寧離心想,就算手穩的,這里也沒有藥鋪讓他抓呀,這定要將他喊出去作甚?

    裴昭若有所覺,安撫地捏了捏他指尖:“去罷,別教人久等。”。

    那鶴發蒼顏的身影正在檐下,并不曾走出幾步。說好的要抓藥,也沒見得要去藥房,倒像是刻意在等他。

    孫妙應頭也不回:“他就是你信中寫的那個中了‘黃泉竭’的病人。”

    寧離點頭:“是。”

    孫妙應道:“你給我說句實話,要救到什么地步?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寧離不假思索:“但凡我有,但凡我能。”

    這聽得孫妙應頓時“哼”了一聲:“這么大的口氣。”

    寧離眨眼:“那不是仰仗著您在嘛!”

    “別拍你那臭馬屁,我不吃。”孫妙應沒有好氣,轉過身來:“你說說你,阿離,我就診這么會兒功夫,你一雙眼睛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了。千里迢迢的把我請過來,就為了救你這小情郎。”

    寧離:“……”

    孫妙應撇他一眼:“怎么了?我說錯了,那不是你的小情郎?你眼睛都轉不到別處去,當我是瞎子不成。”

    寧離當真是無話可說了,他耳根通紅,心想自己那神情就有這么明顯?全被孫大夫看去了。

    唉!

    既然如此。

    寧離從善如流:“孫大夫,請你救一救我的情郎。”

    他這么沒臉沒皮的,頓時把孫妙應給噎住了,一個爆栗子頓時敲在他頭上,那神情簡直是恨鐵不成鋼。

    寧離也不在乎,反正從小到大都被敲慣了,笑嘻嘻道:“小心些,別震到了您老人家的手!”

    孫妙應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終于正色道:“你想好了?你這才上建鄴多久,別被人給勾得魂都飛了。”

    寧離坦然得很:“那我也控制不住,就被勾了嘛。”

    孫妙應當真是受不了:“說得倒是輕巧,他身份不簡單罷。”

    寧離腦中警鈴大作,小心翼翼道:“您老人家料事如神,是有那么一點點。”

    一點點?

    那怕是一點都不簡單罷!

    孫妙應年歲雖不輕,但雙眸神光湛然,他心中已有成算,方要開口,目光越過寧離,卻望向他身后那處。

    裴昭不知何時已立在門邊,神情溫雅:“寧寧年少,若孫先生還有什么疑惑,不妨直接問我。”

    第99章 竹露 百年之后,當與我同陵

    99.

    呵!連寧寧都喊上了。

    當真是好生親密,好生親昵呀。

    孫妙應兩條長眉倒豎,那神情寧離熟悉的很,這老先生的脾氣他從小看到大,說不得什么暴躁話語便要出口。他連忙道:“問我也是一樣的。”

    誰知他這眼巴巴的,反而氣得孫妙應眉豎更深:“你出去,自己去抓藥。”

    寧離還想要說些什么,頓時被甩了個眼刀。

    孫妙應冷道:“你不是要救你這小情郎?說幾句話罷了,你還怕我吞了他不成?”

    寧離:“……”

    他只得又將求助似的目光投向裴昭,被遞來個安撫的眼神,終于一步三回頭的出門去了……

    這情狀落在孫妙應眼中,只覺得牙酸齒軟。

    他行醫多年,走南闖北,周游天下,大江南北都去過,吃過的鹽比寧離吃過的大米還多,一雙招子亮的跟什么似的,哪里還看不出來?自家這小郎君,分明已是情根深種。

    可旁的也就罷了,寧離選的這人……那身份簡直是糟糕透頂!

    孫妙應根骨算不得好,只是粗粗學了些內家功夫,勉強強身健體罷了。真論起來來“明心”境都夠嗆,但是他四處行醫,見多識廣,對武道也有一些了解。

    何況寧離寄來那封信里也是直直點了的。

    什么人能修習“鏡照幽明”?

    那是大雍宮中秘傳,若非王族血脈,連那經卷都看不到。

    可眼前郎君這般年紀,裴氏王族,死的死,散的散,囚的囚。能夠對上的……

    孫妙應還不傻,他從醫館回來時就發現,這小小的一條巷子,看著雖然尋常,但布置外粗內密。眼下這方小院看著雖然尋常,但與昨日相比已經大變,暗處不知有多少人在護衛,守了個密不透風。

    他現在這一身孤高桀驁脾性,眼前人也不急不惱,仍是溫文有禮:“孫先生但凡有問,我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孫妙應“哼”了一聲:“豈敢,老頭子怎么敢讓陛下解惑。”

    被人猜出了身份,裴昭也并不意外。

    只聽孫妙應說道:“他是個傻的,被人三言兩語哄得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暈頭轉向只說讓老頭子過來救人。但是他心里不懂,老頭子卻要問一問。陛下對阿離,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有長久之計?”

    孫妙應心中其實有一個更為悚然的念頭,只是猶豫間不曾說出。

    還是說,天子早知寧離與他同中了黃泉竭之毒,如今百般哄慰,只不過騙人為自己解毒罷了……

    如今還不知道寧離究竟說了多少。

    那小郎君是個沒封口的竹筒,豆子不需傾倒,就全部滾了出去。

    倘若是被刻意哄騙,過河拆橋那等事情,從前難道就少了嗎?

    孫妙應冷然道:“陛下想必也知上皇當年究竟造了什么孽,我在沙州剛看到阿離時,他又瘦又小跟貓兒一樣,眼看著第二天就要活不成。他阿耶窮盡心力,不知尋訪多少靈藥,饒是如此,年年也要過鬼門關……如今好不容易養大,卻不是送給人來糟踐的。”

    他言辭已經近乎于咄咄逼人,隱然間更對先皇不敬,裴昭卻仍是神情溫和:“老先生這般說話,想必是將寧寧當做自家晚輩了。既如此,也不妨教老先生知曉,我心悅寧寧時,并不知他來自沙州。”

    孫妙應閉口不言。

    裴昭微微一笑道:“他生的性情磊落,是一派俠肝義膽風范。當時我在滁水遭逢刺殺,他救下我,卻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孫妙應心道,這的確像是寧離會做的事,但是他也知曉,寧離當時離開夔州,被封了境界。忍不住還是問道:“那他當時可有受傷?”

    裴昭道:“自然不曾,倒教那刺客吃了好大一番苦頭。”

    孫妙應神情仍是冷的,彷佛不為所動:“是么?陛下天潢貴胄,愿意為陛下效死者不知凡幾。縱然是救命之恩,也不至于要以身相許罷?”

    這話著實有些不敬。

    裴昭灑然一笑,那神情疏落,卻是鏗鏘:“老先生當我是什么人?”

    這天下如果他不愿意,還沒有人能逼迫他做事,若換了旁人,那自然會賞金賜銀,加官進爵。而若換了寧寧……

    于是那目中傲然,又化作了一片春風細雨的柔和。

    “老先生是寧寧長輩,正好我心中也有一事,需要與他長輩商議。只是他上有高堂,又有恩師,卻不知老先生能否做主?”。

    孫妙應心中升起個古怪感覺,道:“我勉強算他半個長輩,陛下有話不妨直說。”

    裴昭微微一笑,那神情中竟有幾分溫柔:“我登基日久,中宮空虛至今,如今正逢心儀之人。好教老先生知曉,我與寧王府世子一見傾心,欲昭告天下,立他為后。”

    那院中的竹枝搖了一搖,光影婆娑著,好像有鳥兒驚飛了離去。

    孫妙應聽得一時怔住,斷然沒想到,竟然會得到這么個回答。一雙老目不見渾濁,湛然而見鋒芒:“阿離是男子,你若冊封他為皇后,何等驚世駭俗,只怕會惹得世間議論紛紛,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天下悠悠之口,如何當得住?”

    裴昭淡然道:“世人庸碌,愚昧無知。他與我兩心相合,又何必在乎這些凡夫俗子眼光?”

    卻是大袖輕拂,高峻傲岸:“我心愛重,自當遣使節持雁帛金璧往沙州,另召欽天監占卜問吉。過承天門,入太極殿,金冊玉寶,為我君后。上告天地,下祭祖先,群臣朝賀,乾坤并耀。百年之后,他當與我同陵。”

    他一字一字說來,并不如何高昂,卻是切冰碎玉,教人生生的聽出些驚心動魄。

    孫妙應揉弄后腦,一時驚駭,也是忘了言語。

    他心中復雜得很,委實不知該說什么。原是想仔細審視番這位金尊玉貴的陛下,若是不誠,當然要勸寧離早些看開,哪知竟逼出這么一段話來。

    老頭子還不至于老眼昏花,自是能看出,眼前青年,謀定而動。這番話絕不是一時興起,必是經過深思熟慮。

    孫妙應忽然揚聲:“……別藏了,趴在墻頭像什么樣子?”

    頓時聽見嘿嘿笑的一聲,寧離從小院竹林后的墻頭翻了下來,衣袂輕舞著,如一只靈巧的雀兒,手上正提著一只小藥包。

    孫妙應不想去看那個,還能管管這個,當下板著臉:“你私底下偷聽人說話,成什么樣子!”

    寧離臉上笑嘻嘻的,被說了全然不惱:“你知道我在,那就不算我偷聽呀?”

    一雙眼眸亮晶晶,星子也似,只將裴昭望著。

    孫妙應:“……”

    孫妙應氣了個絕倒。

    他心道眼下這個攤子,自己還干涉作甚?糟老頭子礙人眼,好像還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他揮一揮手:“你們年輕人的事情,老頭子是管不得了。”

    眼見著兩人目光跟黏住了一樣,孫妙應頭痛,喝道:“先去把藥煎了,別忘了正事。”

    寧離:“哦!”

    根本不記得自己手上還拎了個藥包。

    孫妙應朝月門走過去,心道眼不見,心為凈。

    寧離哪兒知他氣惱,滿心滿眼都是身前的青衣郎君,身影翩翩,渾沒有形狀,乳燕歸林般飛過去,將將被人接住,忽然聽見門外大聲說道:“險些忘了說,既然要老頭子治病,便要遵循醫囑。首先便有一樁,你們年輕人節制些,小心腎水虧虛,切忌房事。”

    寧離:“……”

    方才神魂顛倒還想要親親,頓時面上跟著了火一樣:“孫大夫一定是診出來了!”

    自己昨日還和裴昭胡鬧了那么一通啊!

    裴昭失笑。

    小郎君依在他懷中,眉眼如瑩,肌骨如玉,裴昭輕輕撫過他柔韌的背脊,目光順著領口垂落,卻知這衣袍掩映下,當有梅花點點綻放,一|夜縱|情愛痕。他心道確然是自己把持不住,被醫者一口道出,羞得寧離面上霞飛。

    可憐之愛之,又如何忍得住?

    只道:“是我放縱了,如何又能怪寧寧呢?”。

    黃泉竭,鏡照幽明,無論哪個,都是一等一的毒物。

    裴昭這病拖了二十三年,實在是再拖不得,孫妙應直言,若再拖上幾月,今冬過去,便不必再治了,直接打個棺材收尸就好。

    他脾氣爆,嘴巴毒,唯一一點軟和都是給寧離的,對著其他人,半點情面也不講。可情知他是那位遍尋不得的藥王,闔宮上下,無不是歡天喜地,又有哪個敢不將他供著?

    世外高人嘛,都有那么點脾氣,他們這等凡夫俗子,自然是懂的。

    裴昭不可在宮外久待,若要治病,不能在那方小院住下。當天下午,孫妙應便隨從進宮,又使人在太醫院收拾了一處住所,暫且做歇腳之地。

    過往的病案上一回時,便由寧離搬到了式干殿的書齋,如今也不必再去找了,昨夜便在偏殿收拾了一處書房擱置。

    寧離過去的時候,就見李奉御與孫妙應,兩個白發蒼蒼的大夫,都在案前,正圍繞著脈案與藥方爭辯。

    說是爭辯,倒也不是很貼切,更準確一點,是孫妙應說,李奉御聽,那場面倒像是老師在教導學生,李奉御時不時點頭,又問上兩句,那目光中時而疑惑,時而又是恍然,瞧著簡直是久旱逢甘霖。

    兩人嘰里呱啦的念著術語,越發的深入,寧離初時還能勉強聽懂些詞匯,再往后,就是全然不明白了。他搖了搖頭,也不打擾,悄悄地走出偏殿。

    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那一次看不懂時,他就已經不強迫自己了。

    他不必強行去聽,只等著被吩咐,該做些什么就好……

    當晚便有了章程。

    式干殿中,孫妙應神情肅然:“若要解毒,需要雙管齊下,外施以靈藥,內加以真氣。一旦開始,便不能中斷。陛下|身上這毒,經年累月,已經深入骨髓。若是半途而廢,只會毒發攻心,死得更快。”

    張鶴鄰侍立在旁,緊張得很:“這成功率究竟有幾成?您可否給個準話?”

    孫妙應瞥了一眼寧離:“老頭子勉力而為罷了。”

    裴昭若要所思:“是要武者坐鎮的罷?”

    孫妙應點頭:“自然要絕頂強者坐鎮。否則這‘鏡照幽明’反噬,誰又能扛得住?一旦疏忽,毒性反噬入心,嘿……”

    他笑了一聲,意思不言而明。

    “這兩個法子,究竟怎么選,還是陛下自己做主罷!若選定了,便來告訴老頭子。”

    他施施然的出了去,渾然不知,里邊人被他攪動的那一腔心緒。

    式干殿中,便只剩得兩人。

    寧離握著裴昭的手,安慰道:“別慌,孫大夫不是那種庸醫,若是救不了,便會直說的。既然接了手,那便是心中有數。”

    裴昭凝望著他,低聲道:“自從前日害怕后,我便不曾再懼。寧寧已經將人請來,我難道還要做那猶豫膽怯之人?”

    只是那絕頂強者……。

    無人之時,裴昭走進偏殿,外間所有人都被屏退。他道:“老先生給出的這兩個法子,都要內佐以真氣,卻不知是否有人選?”

    孫妙應反問道:“你難道不知?”

    裴昭心中隆隆直跳,他正是知曉,也因為此,寧愿是不知!

    他聲音說不得有些嘶啞:“朕身旁正有兩位‘入微’境高手,俱是修為深厚,忠心耿耿。”

    孫妙應一聲嗤笑,知曉他說的是哪兩人:“區區‘入微’境界,如何能算絕頂高手?”那言語輕忽,說不得教人生怒。可孫妙應像是半點也不在意,彷佛只說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他們究竟能不能,陛下心中難道不明白?”

    若是蕭九齡、薛定襄當真是絕頂高手,又何以拖至今日?

    可若連他二人都夠不得,那還有何人,竟可以視“入微”境不過區區。

    裴昭失神:“寧寧……”

    孫妙應見他這情狀,終于解釋道:“陛下如今是‘入微’境,請旁的‘入微’,又有什么用?其實這解毒種種,最為關鍵的一樁,便是‘無妄’境大宗師。若是不想要阿離插手,那陛下想請誰?”

    裴昭默然不語,那神情在天光中明滅。

    孫妙應也不看他:“何況阿離眼巴巴的把老頭子找來,不就為了你這一身的病嗎?他看著軟和,實則倔強得很。眼下他就在這里,陛下能勸得動他換人?”

    嘿,就算想換,那又能換誰?

    總不能再去請厲觀瀾罷!。

    那言辭句句隨意,可里間透露出的消息,卻是字字驚心。平地炸起波瀾,只攪得人心旌動搖、心神大亂。

    滁水河畔,慨然擊退了解支林;凈居寺中,隨意贈與一張劍符;式干殿中,說觀照境不足以封xue,想要通幽,便輕而易舉晉入通幽……

    一件件,一樁樁,蛛絲馬跡,早有端倪。

    裴昭恍然,略一定神,心中喟嘆。也是,若早至無妄,登臨大宗師境界,自然可以輕車熟路,重返通幽。

    他終于明白,自己生出的那點恍惚異樣,源于何處。

    只是……

    裴昭低聲道:“若是為我解毒,他身體可會有損……我瞧著他,如今還是‘通幽’,并不是‘無妄’境界。”

    何況,便當真是無妄境,難道便不會折損修為嗎?

    孫妙應頗有些意外的打量他一眼,似乎沒想到,得知自己沉疴有救,他擔心的竟還是是否會傷到寧離。

    他道:“那便不是陛下該操心的事情了。”

    眼見裴昭眉宇間似有不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孫妙應心中哼了聲,到底還是有幾分滿意,終于道:“老頭子雖然不懂武道,但是也聽到過些說法,能傷著無妄境的,只有無妄境自己。”

    外間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兩人默契住口,心下都明白,外間有侍衛守著,能夠毫無阻礙過來的,再無他人。

    “行之?”探過來的果然是寧離,他手中拎了一只竹筒,笑吟吟道,“我摘了些竹露,你要不要嘗嘗?”

    孫妙應一捋白須,痛心疾首:“唉,男大不中留啊!”

    寧離:“……”

    寧離連忙抬手,原來那竹筒是一串系著的,有好幾只,只是方才擋住了不曾看見。他立刻遞過去,討好道:“我怎么會忘記您呢?”

    孫妙應哼哼了一聲,自己出去,把這書房留給兩人。

    寧離興高采烈坐過去,卻見裴昭似乎有些神思不定,不禁問道:“你怎么了,看著有些恍惚?”

    裴昭回神,注目他瑩然雙眸,不覺淺笑:“無事,我只是想起了一句詩。”

    “什么詩?”

    “東君欲報春消息,便遣梅花次第開。[1]”

    第100章 茱萸醬魚膾 何嘗又不是誅寧離的心

    100.

    裴昭笑意清淺,只凝望著懷中,小郎君雪玉雕琢的眉眼。

    卻見得寧離微微歪頭:“……你想吃梅花糕了?”

    裴昭失笑。

    他談詩,寧離談吃,這當真是把“不通文墨”四字,給貫徹了到底。

    頓時間想起了別院中又相逢時,寧離問他的話,一時嘆道:“這一句,倒勉強能算是我做的。”

    寧離似懂非懂:“喔!”

    裴昭也不指望他能夠想起,初初時相遇,那濃墨重彩是與他的,或許并不在寧離的記憶里描抹。

    寧離一拍手:“我明白啦,待會兒我便贈你一枝春。”

    他奇異的在這一處懂了,原來那日梅林簌簌,銘記下了同一段天光。

    裴昭笑道:“好,那便等著你摘來,與你做梅花糕。”。

    竹露清淡,其實沒有什么滋味,裴昭倒是不曾知曉,寧離也會做這風雅之事。他稍稍嘗了一口,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樁。先前問過孫妙應,終究是霧里探花,算不得真切。

    可若是要問寧離……

    這小郎君,也從不曾與他說過罷。細思來,從頭到尾,都只提過出身白帝城那一件事。

    裴昭思索一陣,眼前忽然光影朦朧,原來是一只手探上,輕輕觸在他的眉心,似乎想要撫平那些皺痕。些微怔愣間,恰若星垂平野,月照大江,豁然開朗。

    何必旁敲側擊?

    當下出聲問道:“寧寧,你的修為為何還只是‘通幽’?”

    果然,寧離隨口便答:“師父說我根基不穩,要我把境界壓下,再重修一次。”

    ……怎么會根基不穩?

    那念頭方起,裴昭便是一怔,案前曾讀過的戰報又浮現眼前,他低聲道:“你入‘無妄’的時候,只有十四歲罷。”

    寧離搖頭:“錯了!那會兒還沒到我生辰!”

    是了,裴昭恍然。

    元熙十四年夏,自己星夜疾行自幽州返回,入京逼宮。同年西蕃陳兵邊境,戰報傳來時,確然不到七月廿六,那時還只是五月末。

    原來還要更早。

    裴昭道:“難怪你師父怕你根基不穩。”

    少年無妄,何等驚世駭俗,而若教世人知曉寧離當時年紀,只怕無一人敢相信。天下五位無妄,裴昭不曾聽說過有哪位破境是在弱冠之前。

    難怪厲觀瀾說,寧離天資絕倫,是他平生見過唯一一人。

    便是裴昭此刻聽著,都覺得是在夢里。

    他抬手握住了寧離的手腕,指下腕骨小巧,不過一握,竟然能悉數攏住。少年正在他懷中,是那種修長合度的身形,柔韌有力,但如今都還不及他高,如果換了三年前,只怕身量會更小。

    “你那時候……能擔得起無妄修為么?”疑問不覺便出了口。

    “為什么當不起?”寧離頓時撇嘴,好生怏怏,“你也和師父一樣,他覺得我修為增長太快,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壓了你的修為?”

    寧離“唔”了一聲:“師父要我重新體會修行路上的每一個境界,他說修習之道,各人不同,不必拘泥于那些條框桎梏。至于我,他要我聽一朵花開,一場雨,一陣風,看一次日升,一次月落。總之要教我在萬物四時中重新滾一遭,至于境界,那上面的風景已經看過了,又跑不了。”

    這樣,修為便能自然而然的提升?

    裴昭輕吁了口氣,心道這話說出去,不知會惹得多少武者羨慕嫉恨……

    白帝城中,夏夜涼爽,一身細布葛衣的城主坐在黃桷樹下,搖椅吱吱呀呀,竹扇也晃晃悠悠,他一手拎起石板上的酒葫蘆,一邊對著小弟子說話。

    而那時他的小弟子剛劈了細竹絲,正打了井水,把那粗細均勻的竹絲往里邊兒泡。

    寧離禁不住露出個淘氣笑容:“我和師父說,本來就是這樣的呀?我吃一口飯,喝一盅酒,編一只蜻蜓,采一簍野果……那修為不就自然而然升了嗎?”

    裴昭笑了,看他一眼,只道:“刁滑!”

    寧離頓時不依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也說我刁滑啊!師父說我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抄著他的竹扇就要來敲我。我豈是會被他敲到的?直接朝他躺椅前面潑一灘水,教他起來也要慢幾分。”

    想那厲觀瀾拿著竹扇,追著寧離滿院子跑,裴昭面色微微古怪,那場面,無論如何都滑稽得很呢。

    “那你被打了幾下?”

    “兩下。其中有一下是我讓他的!師父要去打大師兄,我總不能讓大師兄代我受罰罷!”

    裴昭:“不錯。”沒想到這小郎君還甚是有義氣。

    下一刻,便見寧離嘿嘿笑了聲:“當晚我就報了仇。井里養了條[魚骨][huá]魚是師父前些天釣的,準備薄切了做魚膾。我悄悄的給他加了一些茱萸醬,又在橙絲中混了一點橘絡。”

    裴昭失笑:“你個淘氣鬼。”

    茱萸醬味道十分辛辣,而那橘絡又苦得不行。[魚骨]魚肉質晶瑩綿密,做魚膾正是要嘗舌尖那一點兒鮮甜滑嫩。若是蘸了這特制的醬料,一口下去,想必滋味刺激銷魂得很。

    寧離哼 道:“我都答應他重修了,他吃一口魚片又怎么了,反正也就吃了那一口。”

    ……怕也正是為了小弟子消氣,吃的那一口。

    否則厲觀瀾何等境界,豈會連茱萸醬與橘絡都辨不出來?

    裴昭莞爾道:“所以他替你壓了修為?”

    寧離點頭:“是呀!我先回沙州見了阿耶,又走水路來了建鄴。”

    而這小郎君一路游山玩水,渾然不在意朝廷的旨意,就那么拖拖沓沓一路游賞,將將好便在冬至那日,到了滁水畔的河灘上。

    裴昭凝聲:“但你壓了修為,不怕出現些意外狀況么?”

    “有什么意外的?不會有人不長眼來打劫寧王府的車隊罷!”眼見裴昭神情不贊同,連忙道,“忘啦,我來之前先給自己畫了三道劍符。”。

    寧離說得輕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離開夔州后的事情說了個一干二凈,只因為他心中還存了一樁極為重要的事情。

    于是那輕快也散了去。

    寧離低聲道:“所以孫先生給出的兩個方子,你要選哪一個?”

    竹林小筑中,醫者的問話猶在耳邊。

    是要將余毒都拔出,還是要與常人無礙,還是要繼續習武?

    裴昭問代價是什么。

    孫妙應給出了兩個藥方。

    一個方子保守,能解干凈黃泉竭的毒,但卻管不了鏡照幽明的反噬,解毒之后,仍要受這陰詭奇功之苦。經脈有損,無可逆轉,長此以往,只怕會在壽命上有妨礙。

    另一個方子是一劑猛藥,解開黃泉竭的同時,還能不受功法的反噬。那卻是要讓裴昭直接廢了這門武功,從此再無半點真氣內力,與尋常人無異。散去功法后細細調養,未嘗不能活到常人命數。

    二者不可得兼。

    裴昭凝望著他:“寧寧希望我怎么選?”。

    崇文閣。

    寧離袍袖生風,快步上了三樓,他嘴唇緊繃如刃,一副心事重重。

    守衛在此的奉辰衛不敢攔他,教他一路暢通無阻,又取下了那一卷鏡照幽明。

    這一門功法,原本就是飲鴆止渴,修為每提升一分,反噬就會更重一分。兼之裴昭還從娘胎中帶出了黃泉竭的毒,那毒性更是跟隨功法反噬,一重一重侵入心脈。發作之時,渾身冰寒,猶如蟲蟻噬|咬,又若萬箭穿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一旦修為到了最盛時,反噬再難壓制,將會迎來的下場……

    只看那修習邪功、七竅流血的時宴暮,難道還不明白嗎?

    寧離心亂如麻。

    這鏡照幽明,他讀來讀去,都覺得是那丹抄殘卷的進階,只不過更高深、更晦澀一些。

    裴氏皇族留下這一卷神通,難道就只是想要后人的命嗎?告誡那些急于求成、貪圖蠅利的后輩,心生邪念,誤入歧途,便只有落得反噬而亡的下場嗎?

    寧離仔細回憶,竟然想不起來哪一個,曾修了這功法,能有善終。

    因為從前并無人修成。

    他抓著那經卷,手中不知不覺用力,周身真氣激蕩。忽然間,心中生出個念頭。

    一幽一明,二者相對。鏡照幽明,照的究竟是幽,還是明?

    可在他看來,那所照的,根本就是黃泉幽冥。一旦修習這功法,便是把自己往著斷頭路上逼,哪還有半分明亮未來可言。

    便當真不能再選一條路嗎?

    便當真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他問裴昭要選哪一個,可這兩個藥方,無論哪個,都是摧人心肝……

    寧離這般想著,眉目間漸漸生出了幾分郁氣,他攥著那卷鏡照幽明,指節微微泛白。

    他心道,孫大夫到底是不曾習武,雖然救死扶傷,懸壺濟世,但是對武道化境能做到何種地步,還是不夠了解。

    如何教一介凡人踏入道途?

    于旁人難比登天,可若于無妄境而言,不過是要付出一番代價。

    若當真到了那個地步,大不了……

    “寧離!”

    是誰一聲斷喝,洪鐘一般震入他耳中。

    思緒被打斷,寧離豁然回首,便見著薛定襄神色沉沉,不知何時來到崇文閣外。武威衛大統領兩道劍眉擰做川字,是風雨欲來的架勢。

    “我不知道你與陛下怎么說的,但我告訴你,陛下絕不可能選第二個。”

    以裴昭驕傲的性情,斷不會容許廢掉辛苦多年才修來的真氣,即便那樣于他的壽命有益。

    薛定襄冷然道:“若是有人與你說,保全性命的代價是失去所有修為,從此變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連劍都拿不起,甚至更加柔弱,難道你能接受……你想說什么?難道想哄我沒那么糟糕?那種廢去修為的人,我卻是見過的!一個個從意氣風發到萎靡頹然,那救的不是他們的命,誅的卻是他們的心!”

    誅心吶!

    何嘗又不是誅寧離的心。

    寧離像是被重重敲了一記,面色近乎發白:“但若只是解毒,那是治標不治本,還要受功法反噬,怕也……年壽不永。”

    薛定襄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靠著鏡照幽明,你根本不可能見到如今的陛下。”

    過往豺狼環伺,險境環生,難道又還能去怪裴昭,不知珍重自己?

    寧離被哽得說不出話。

    他果然與這位大統領天生不和。

    但更要謝謝薛定襄,徹底將他點醒。

    如何救人,孫大夫曾提出了三條路,但給出的卻只有兩個方子,所剩下的那一個,是什么?

    老先生不可能擬不出來。

    只是把那條路藏了,能夠醒悟的,唯有他。

    生死皆系于他手。

    寧離眼眸亮得異常,言語卻極簡短:“若我有辦法讓他重入道途呢?”

    薛定襄一聲冷笑:“好,你說是什么辦法?”

    寧離漠然道:“醍醐灌頂。”。

    話語既落,三層崇文閣,風聲悄寂。

    薛定襄瞳孔驟縮,心臟彷佛被扎了一下,旋即怒意更重:“陛下年過弱冠,根骨經脈已定,早不是孩童啟蒙入道年紀。你在說什么笑話?醍醐灌頂,怕是對修為大損。我知曉你出身白帝城,難道你能勸得動你師父……”

    說到此時,心中竟然一陣意動。

    “不用請我師父。”寧離截斷了他的話。

    他的雙眸亮的出奇,漆黑瞳孔中,彷佛有兩團火焰在燃燒。那躍動的火苗彷佛攜裹萬千金焰,熾烈溫度要將周身萬物都焚燒殆盡。

    仿若耀靈當空,薛定襄一時間竟不能直視,他驀地閉眼,驚覺被刺出兩行淚來。

    那一瞬時,一個可怕的猜想在腦海中炸開,足可以教人驚駭欲絕。他不由自主看向寧離,卻為周身光芒所刺,不受控的退了一步,重重撞上朱漆廊柱。

    許久,薛定襄澀然道:“若‘東君’愿意出手,自然可替陛下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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