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凍荷醢 原來那竟是《鳳求凰》
81.1.
蕭九齡將人截下來的事情,裴昭自然知曉。
然而他此刻要關(guān)心的,并不是這一樁。
蕭九齡將雅蘇帶走了便帶走了,有什么事情,之后都會給他回稟。那時候再聽也不遲。
侍從們布好了膳,里面有一道名為凍荷醢的,比較有意思,煮了湯圓,有荷葉的清香,融合在了一處。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寧離一向都隨意的很。
裴昭道:“下午奉辰衛(wèi)似是有兵法。”
寧離說:“怎么了,我一定得去聽么?”
“想去便去罷了,也不是一定要。”裴昭說完,覺得自己簡直是退的沒什么底線。他從前哪里會這樣?換了他從前的性子,他定然是把寧離押去聽的。
可看著寧離,那是半點(diǎn)兒不愿呢……
“誰要聽兵法,我聽他們講,還不如聽阿耶講呢!”寧離嘀咕。
裴昭聽得失笑:“也對,竟是我忘了。”
寧復(fù)還便是聲名在外的,若是論名將……大概朝中是沒有人能夠比的過他的,西域三十六國無不是聽聞他的威名,只可惜,他是在西北的沙州,而不是在帝京這處。
朝中能比得過的,只怕沒有。
只是……
裴昭道:“那他講與你聽了么?那寧寧可曾認(rèn)真聽了么?”
寧離:“……”
寧離”咳“了一聲:“我多多少少還是聽了那么點(diǎn)兒的,不然說出去,我得多沒面子啊!”
“是么?”裴昭失笑。
寧離鄭重點(diǎn)頭:“陳先生亂講,我懶得聽,但是阿耶的場,我定然是要捧的。”雖然阿耶也沒怎么講便是了。
但是這番話,不需教行之知曉。
兵書有什么好看的,兵法又有什么好聽的,都是些紙上談兵。
他眼見裴昭笑著,頓時目光警惕:“我不去!說好的,點(diǎn)個卯我就能走人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行之是頂頂厲害的君子,不能抓我去!”
裴昭當(dāng)真聽得無奈:“是,我不會迫你。”
那下午他要做什么呢?
裴昭道:“既然如此,寧寧不如替我念會兒書罷。”
寧離:“……”
81.2.
校場。
寧離沒有找到人,才知道都去了崇文館。他對這地方實(shí)在是敬謝不敏,于是也避開了,只使了內(nèi)侍,教他們?nèi)サ热恕?br />
楊青鯉下了課便被捉住了,出了崇文館后,便見寧離在外邊兒等著。
“怎么,今兒個有事么?”
寧離說:“青鯉,你很通音律的罷。”
楊青鯉笑道:“略懂,略懂,都是些山野的調(diào)子。”
寧離道:“我有首曲子,想請你幫我辨認(rèn)。”。
是什么曲子,教他這樣念念不忘?
寧離摘下了一片葉子,輕輕卷折,湊到了唇邊,回憶那一日聽到的曲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吹了起來。
他吹得不快,一會兒停,一會兒止,他本以為自己全部都忘記了,沒想到還能記得起來。只是這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實(shí)在是七零八落……很難聽得出來的罷?
如果裴昭一曲彈罷,是余音繞梁,那他的這一曲子吹下來,連樹上的雀兒都要驚走了。
仔細(xì)回憶下一個章節(jié)時,忽然見到了楊青鯉神情有些奇異,那還朝著他擠眉弄眼了,滑稽很好。寧離沒忍住,被他逗的一跳,頓時曲子也吹不下去。
“你做甚要逗我笑!”寧離怒斥他。
就算……就算他這曲子吹得折磨人耳朵,也不能這樣打斷他吧。
“哪有,我才沒逗你笑哩!”楊青鯉立刻澄清,他望著寧離,語氣里頗有些感慨的意思,“我只是沒想到,咱們寧世子,竟然也少年思|春了。”
寧離:“……”
寧離頓時大怒:“你胡說些什么,我哪里有什么思|春的?我不過覺得這曲子好聽,隨意吹吹罷了。”
楊青鯉就看他瞎胡扯,還說什么曲子好聽,哼,這么多琴曲,哪首不好聽?
“是是是,你沒有,你就只是隨便吹吹。”楊青鯉敷衍道,“隨便一吹就挑了首《鳳求凰》罷了。”
寧離愕然。
楊青鯉輕輕唱道:“……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1]
他有一把好嗓子,清澈透亮,教人聽得也怔怔望。
一曲唱罷,竟也是余音不絕,歌聲繞梁。
楊青鯉悠然道:“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你總是聽說過的罷?”
寧離如何不曾聽說過?可是他從前只聽過故事,卻不聞其音。
那天行之賠罪時彈給他的曲子,那首輕緩的,纏綿的,悠長的,婉轉(zhuǎn)的曲子。那樣濃烈的,幽徊的,款款動人而又欲語還休的心意……
原來竟是《鳳求凰》!。
“司馬相如于桌家做客,在堂上彈了這一曲《鳳求凰》,以表自己傾慕之意。桌家的女郎卓文君在簾后聽罷,怦然心動。兩人月下夜奔,成就一段佳話。”
“誰與你彈的?”楊青鯉嘻嘻笑著,湊了過來,“誰給咱們寧世子彈了這首曲子,竟是把你的魂都勾了!”
瞧瞧呢,誰見過寧離這時候樣子,聽了曲子,不知道想著了什么事,竟然臉頰暈紅,雙眼目光也不由自主漂移,不知道到了哪處去。
這是想著誰,又是念著誰?分明一副被戳中了心事的模樣。
寧離說:“沒有,我這幾日不是在聽曲么,隨便聽到的。”
楊青鯉看他還在嘴硬,沒忍得住,“噗嗤”笑出了聲。平日若換成這樣,寧離鐵定要瞪他,賞他兩個眼刀子了,這時候呢?聲音也小,眼神也飄,還轉(zhuǎn)過去,不肯看人。
“是是是,那不知道是哪位琴師,隨意給你彈了首《鳳求凰》呢?”
寧離不肯說。
臉頰都紅成這樣,眼睛也像含著水一樣,都還嘴硬著呢。楊青鯉心里好笑得很,也不去戳破他這死鴨子,打著彎兒的想要問。
半晌,寧離抬頭,目光期期艾艾的:“哎。青鯉,我有個事兒,想問你。”
“你說,你說。”楊青鯉精神大振,洗耳恭聽,“我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首曲子,彈的人……他心中,是有些思慕的罷?”
楊青鯉還道他要問什么,哪知居然是這么個算不得問題的。
這還用問?這不是瞎子都知道的嗎?但凡有耳朵的都能聽出來呢!
但是他眼前的小郎君不知道。
清澈眼眸一瞬不瞬將他看著,旋即又低下去,看著自己手中那半折的葉笛,好像上邊兒生出來了花。等了會兒,沒有聽到回答,又把頭抬起來,眼巴巴的將人望著。
還說不是呢!誰信。楊青鯉憋不住笑。
他定然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手中的葉子都要被捏碎了。
是誰牽動了他的情腸,教他也這樣欲語還休?
楊青鯉拍他肩膀:“你想什么呢?若非是面對心悅之人,誰會特意彈《鳳求凰》呢?”
寧離眼神霎時亮了。
“只是啊……”楊青鯉嘆氣,“我們寧世子,竟是半點(diǎn)都沒聽出來這曲子呢!只怕人當(dāng)時滿懷傾慕的彈給你,你是半點(diǎn)兒也沒聽出來罷,還不知道人家怎么傷心呢。”
“他才沒有傷心。”寧離下意識反駁他。
行之還逗著他玩兒呢。
“是么?”楊青鯉笑道,“當(dāng)真?他當(dāng)時難道不是甚是期盼?他難道不是想著能與你兩情相悅?可惜你個呆子,肯定沒回應(yīng)他。”
寧離不理他。
這少年人,得了解答就不理他,過河拆橋呢!楊青鯉也不在意,笑著看寧離這神思不屬的模樣。這看著……也不是半點(diǎn)無意嘛。
片刻,聽得小小聲說話:
“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
第82章 梅子露 你也配彈這把琴?
82.
寧離正在樂坊聽曲。
妙齡的樂師端坐閣中,素手纖纖,正撥弄著身前的箜篌。那華麗的樂器被撥出了殘影,當(dāng)真是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說不出的驚心動魄。
然而寧離卻聽得困困欲睡。
他已經(jīng)聽過了數(shù)碼樂師,只覺得沒有一個能彈出他想要的韻味。
隨坊主走進(jìn)來,見他神情懨懨,還是那挑剔模樣,心中先嘆了聲,面上卻不顯,笑著道:“世子覺得這一位如何呢?這卻是坊中花了大價(jià)錢,自西域請來的樂師,自幼便跟隨父親彈奏箜篌的。如今還沒登過場呢,正是請世子先賞鑒一番。”
寧離說:“尚可。”
但他這評出的尚可顯然敷衍的很,便是個瞎子都能夠看出來。隨坊主心中琢磨一陣,忽然暗惱后悔,有事沒事提西域作甚?建鄴別的王侯子弟或許見得不夠多,可是這位是沙州來的,聽過的西域樂師,定然不少,自己卻是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半點(diǎn)沒搔中癢處哩。
隨坊主示意那胡姬退下,笑著問道:“不知世子可否給個準(zhǔn)話,究竟是要哪樣樂器,又要哪首曲子呢?如今您這幾天來,是琴瑟琵琶,箏筑箜篌,但凡有的,都聽了個遍……竟是一個滿意的都沒有?”
寧離心道,美則美矣,全無靈魂,有什么用處?但他心下曉得,這話說出來,定然是要惹得坊主不悅的。
他倒也無意戳人心口,隨口道:“都不如我曾聽過的。”
那隨坊主微愣:“并非在下夸口,只是京中樂坊,若要再尋一處勝過我家……那也是極難了。卻不知道世子所說的,是哪位樂師?”
寧離神情微滯,那名字就在他的心底。
可是“行之”兩字,當(dāng)珍之重之,又如何能在這舞樂之地堂皇出口呢?
自然是擺了擺手。
他不愿意說,隨坊主又哪里敢追問,心里琢磨著,這寧世子上門之時,說是要聽些令人心懷舒暢的曲子,但最好又要調(diào)子熱烈蓬勃些,還要清新明快,能完整傳達(dá)彈奏人的心意。最好還要簡單些,因?yàn)樗獙W(xué),是了,還要給他找個能看得上眼的樂師。
……我的個乖乖呀,這是什么心意,又要哪個樂師啊?!
坊中頂尖的樂師全部過了一遭,得,沒一個能瞧得上。便是歌姬也被喚來了不少,唱了好些詞令小調(diào)。
問,是問不出的;彈,是必須彈的;唱,那也是必須唱的。
寧世子說要自己學(xué),可是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便是精心教養(yǎng)了許多年的頭牌……也被嫌棄成庸脂俗粉了。
可就這樣含含糊糊的、沒得個明確意思,那和大海撈針又有什么區(qū)別?。
這時候有人掀簾進(jìn)來,未語先笑:“……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那人大馬金刀坐下,先將案上的梅子露喝了一盅,這才覺得稍稍潤了枯腸。
眼見著自己吹風(fēng)沐雨著,寧離卻是一派紅玉溫香,楊青鯉頓時訴苦道:“我在宮中當(dāng)了奉辰衛(wèi)的值,出宮后竟然還要來當(dāng)你的值。”
寧離心里還愁著呢,聞言撇撇嘴,一副懶得理他樣子。
楊青鯉眼睛一轉(zhuǎn):“怎么了,聽了這么多天曲子,還沒選得出來?”
隨坊主道:“楊世子你來的甚好,也給小人透露一番,寧世子這究竟是想要選什么曲?如今在下這樂坊,當(dāng)真是愁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哩。”
楊青鯉聞言一笑:“這你可問對了人,我看那《詩三百》的第一篇就很好。發(fā)乎情而止于禮,是也不是?”
他轉(zhuǎn)頭望寧離,見寧離還有些懵懵,心想這書一點(diǎn)不讀也是要不得,不然當(dāng)時聽那《鳳求凰》便回應(yīng)了,那還需要現(xiàn)下,這般絞盡腦汁?但他既被抓來參謀,少不得襄助些個,當(dāng)下吟道:“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寧離猛地醒悟過來,大窘:“青鯉,你這湊的什么熱鬧!”
楊青鯉撫掌笑道:“難道這一首不夠好?本就是你教我?guī)湍愫嫌?jì)的,我覺得這首《關(guān)雎》,甚妙。你看你這幾天樣子,可不正是‘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
寧離說:“這么明顯?”
楊青鯉道:“其實(shí)教我說,何必拘泥那曲子呢,你隨便取一首,彈了也就是了。能教你這聞學(xué)色變的性子,耐心坐下來學(xué)一番,那心意已經(jīng)殊為不易,想必你那意中人,也能體察你的用心。”
隨坊主笑容滿面,覺得自己體悟了些,試探道:“世子竟是要彈給心上人?”
楊青鯉倏地掃他一眼。
隨坊主頓時噤聲。
寧離思忖了一番,覺得楊青鯉所說,也不無道理。也行,就這首《關(guān)雎》,可是要教他跟著誰學(xué)?
這坊中的琴師,他沒有一個能看上。
寧離懶懶道:“還有別的琴師么?”
隨坊主微微思索,有些猶豫,終于道:“世子若是喜歡琴,正巧坊里新來了位琴師。不瞞世子,那琴師技藝極是高超,聽過的人都贊不絕口的。”
寧離詫異的打量一眼,倒不知道這隨坊主被他折騰的這些時日,怎的還有這般自信。
彷佛那琴師一定能滿足他要求。
寧離道:“教他來。”
不多時,簾后有人坐下,瞧著身形,是個清俊的少年。這樂坊里性子古怪的多得是,寧離也沒有一定要抓人露出真容的意思。
那少年抱著琴小心翼翼放在案上,焚香凈手,過了許久,終于勾動琴弦。
清音裊裊而起。
萬壑松風(fēng),泠然奏響,清流激石,神泛太虛。
初時沉重穩(wěn)正,爾后層層攀升,吟猱之時若山霧漫卷,游吟之處若飛瀑濺玉。潺潺音流低處有如涓滴,滾拂連作七十二聲后,漸成奔涌之勢。
巍巍若高山,洋洋若流水。
巧得很,這首琴曲寧離聽過,那話本子他也看過。
高山流水遇知音。
倘若人世間能有一知己,當(dāng)是何等的幸事,又教人何等歡欣。
盞茶功夫,琴曲已畢,余音裊裊,心曠神怡。
楊青鯉聽得一時也神往,心道這老板原來沒說大話,這琴師確實(shí)是有幾分本事的……教他看來,便是去宮廷獻(xiàn)藝,只怕也綽綽有余了。
他忍不住道:“我覺得這一個不錯,就他罷。”
話語落下,瞧見寧離神色,頓時一怔,只因?qū)庪x眉梢含霜,無疑籠著冰雪。素來愛笑的唇緊緊抿著,那分明是引怒而不發(fā)的態(tài)勢。楊青鯉便見他站起身,大步朝后走去,毫無憐惜之意,劈手掀開了珠簾。
琴后坐著的少年,五官姣好,容色秀美,錦袍玉冠,神態(tài)風(fēng)流。見得寧離來,抬眸一笑,那當(dāng)真是明麗絕倫,百花盛春。
“裴晵?”
“是。”
“月露知音?”
“是。”
耳邊的聲音太冷太寂,教裴晵一時也生出猶疑,難道這琴音還不能將他打動?
寧離面無表情,神色漠然,他忽然抬手。
剎那間半空中似有異響,閣樓上門窗分明俱已關(guān)好,穿堂風(fēng)卻不止,驚掠過屏風(fēng)、紗幔、珠簾,那劍不知從何處來,被他握在手中,霍然劈下。
劍光若白虹貫日。
轟隆一聲巨響,千金的名琴頓時劈作了兩爿,七根琴弦齊齊斷裂,木屑崩濺,琴軫四散,狼藉一地。無價(jià)的珍寶,從此變成再也彈不得的廢物。
笑容猶在唇邊,然驚駭已是欲絕。
裴晵木然呆坐原地,為寧離目光所懾,竟然無法出聲。
“往后別教我撞見你彈琴,否則我見一次砍一次。”寧離碾過碎落在錦毯上的殘片,恨這東施效顰情態(tài),更厭這矯揉造作,粉飾油膩。
目中浮起冷笑,怫然有怒:“你也配彈這把琴?”
第83章 木瓜 匪報(bào)也,永以為好也。
83.
裴晵面色煞白,癱軟在地,骨爛如泥。
而寧離已經(jīng)不再看他一眼,他胸中有一團(tuán)四竄的怒氣,燒得心火皆起。觸目所及,樂坊閣樓,錦天繡地,只覺得處處皆污濁不堪,教他霍然拂袖,下樓而去。
冷風(fēng)卷面,冬日清寒,沒有了甜膩的香氣,直到這一時,他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寧離負(fù)手立在原地,神情凜冽如寒霜,一時教來往歌姬樂工皆退避,有人悄悄瞧著,不知這位世子,是被誰惹著了,動了這么大肝火。
不多時,身后有人追來:“阿離,你且等等我。”
“走罷。”寧離道。
兩人當(dāng)即出了樂坊,到得楊青鯉府上。侍從奉上熱茶,酸甜可口的,安撫人氣性。
楊青鯉問道:“他怎么惹著你了?你怎的發(fā)這么大的火?”這模樣,當(dāng)真是把他也嚇住了。
寧離啐道:“我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
那一日,他第一次往建初寺時,裴晵使了侍從來請他,當(dāng)時彈的就是這一曲。
寧離憤然道:“我那時還未見過他,他就與我說些屁話,什么月露知音,今日才遇到了知音……竟當(dāng)我是傻子么?演什么知交相逢的把戲,真當(dāng)我要感激涕零?他也不看看他那樣子,他也配?”
污濁惡臭,蠅營狗茍。著實(shí)令人倒盡了胃口。
裴昭屢次假意相逢,與他彈《高山流水》,難不成真覺得自己會沉溺于他的畫皮?這樣算計(jì)著想要與他相交,又是想要借他的手做什么?
那一時他胸中鼓噪,彷佛有一腔意氣噴薄而出,久召不至的長劍體會心意,竟然就那樣回到了他手上……
楊青鯉低聲道:“你下來后,那隨坊主害怕得很,當(dāng)時就跪下了。我問了他幾句,因?yàn)槟氵@些日在尋訪樂師,一個都瞧不上眼,他實(shí)在尋不到人,又舍不得你這樁大主顧。剛好魏王府前來牽線,京中都知魏王琴藝出眾至極,他便動了歪心思,安排魏王冒充琴師來彈了一場。”
這膽子當(dāng)真是大得很了。
“他瞧你脾氣好,為人和氣,何況魏王也隔著簾子,魏王許諾他事成之后,還有好處。”
“什么好處?”寧離冷冷道,“他不敢作弄魏王,就來欺瞞我嗎?”還說什么新來的琴師,只怕仗的便是他好說話,用那一道珠簾裹飾罷了。
如果他當(dāng)真被琴音打動,那便是半點(diǎn)隱憂都沒有,坊主只等著接下潑天的富貴。
楊青鯉道:“魏王或許想以此與你熟悉幾分。”
寧離道:“難道我打了時宴暮的名頭還不夠響?他自忖是親王便來觸我的霉頭?”
楊青鯉嘆道:“便是不響,如今也響了。你那一劍砍了魏王的琴,只怕建鄴上上下下,都是要傳遍了。”
寧離根本不在意。
他早就看那粉|膩畫皮不順眼了,偏偏這人心術(shù)不正,還要舞弄到他跟前來。
只是……
他小心藏著的心意,彷佛被人玷污了一口,教他思之都覺得作嘔。
他這如今,又要如何是好呢?。
這樣想著,眉間不慎,便帶出了幾分怏怏。
教楊青鯉悉數(shù)看在眼里,一顆心緩緩地沉落下去。
“那把琴……”楊青鯉吐了一口氣,道,“是有什么要緊處么?”
寧離微滯,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楊青鯉低聲道:“我在崇文館進(jìn)學(xué)時,曾聽先生談起過,元熙帝陛下時,曾有一次夜宴,賜琴給當(dāng)時的齊王世子,也就是當(dāng)今陛下……賜的那把琴依稀便喚作‘月露知音’。”
他小心翼翼將人望著,只覺得自己彷佛窺到了一片幽然的隱秘,那浪濤之下所潛藏的、隱匿的席卷著要將人淹沒。
爾后,他見得他對側(cè),寧離坦然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楊青鯉一路麻到了天靈蓋,倒吸一口冷氣。他沒想到自己窺得的竟然是真相,一時沒忍住,咬住了自己舌頭:“你……”
寧離說:“那本是行之的琴。”
楊青鯉對他慨然面色,剎那間,當(dāng)真不知說什么是好了。半晌,他勉強(qiáng)道:“所以這些天你尋曲子,是想彈給他聽。”
寧離面色分明是默認(rèn)的意思。
“你想好了?”那是御座上的皇帝,丹闕間的君王,九州四海權(quán)勢最盛的人……又哪里是好相與的?
寧離微微一笑:“難道我便是好相與的?”
情意已定,心共神飛,他又豈是那等瞻前顧后之人?。
當(dāng)晚,樂坊的消息就傳入了宮內(nèi)。
暗衛(wèi)只道寧王世子與魏王起了沖突,一劍劈了對面的琴。寧王世子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而魏王癱軟原地眼角含淚,怔怔好似被嚇住。
“月露知音?”裴昭神情復(fù)雜。
“可不是么?”張鶴鄰輕吸一口氣,“當(dāng)時魏王彈的正是這把,被世子一劍斬了。”
裴昭睨他一眼:“你又與他胡說了什么?”否則無緣無故,寧離怎么會去砸裴晵的琴?裴昭道:“他縱然性子不拘些……可也不是這樣驕狂恣意的人。”
“奴婢哪兒敢呢?”張鶴鄰連忙道,“那日陛下彈琴后,世子問起,奴婢不敢隱瞞,只得說了。”
裴昭面色一絲不動,淡淡道:“他膽子倒大。”
張鶴鄰知曉這語氣,定然不是對著寧離。
果然聽得裴昭道:“才將他從鳳光殿放出去,便招惹是非,真是半點(diǎn)也不安分了。”
他心中暫且給魏王記上一筆,先小懲大誡一番,只等秋后再行發(fā)落。
只是這空蕩蕩的殿里,也望不見人。裴昭蹙眉道:“寧寧呢,又往何處去了?”
張鶴鄰回稟道:“當(dāng)時先去了楊世子府上,后面便自己打道回別院了,教人捎了個話,說他今日不進(jìn)宮。”
這說出來不免有些面色發(fā)苦,這好幾日了,寧離都不曾留宿宮中。日日這話捎著,陛下雖然面上沒什么變化,可是他們這伺候的奴婢,哪里看不出來呢?
那宮外的天地雖然新鮮、頑著有趣,但多少也等一等,見一見陛下呢?
點(diǎn)了碧海燃犀燈便不見人影了,彷佛躲著陛下也似。
裴昭道:“他都去樂坊做些什么?”
張鶴鄰是仔細(xì)打聽了才回宮的,當(dāng)下回稟說:“世子前些天都在樂坊聽曲,那樂坊坊主說,世子要聽個蓬勃熱烈、清新明快的曲目,最好還能傳達(dá)心意,但究竟是什么,卻沒有細(xì)說的。”
“世子聽了一圈,一個滿意的都沒,卻是這滿城的樂師都看不上,只因他聽過更好的。”
裴昭眉間終于露出些笑意:“竟然挑剔成這樣。”
見得他神情舒展,張鶴鄰連忙道:“可不是么?聽說最后是楊世子給他出了主意,定的首《關(guān)雎》。只是如今悶在別院里,樂師也不招,一個人也不愿見了。”
“氣成這樣了?”
張鶴鄰看他神情,道:“奴婢還打聽到了一件事,陛下可還記得,臘八那一日世子也曾去建初寺游玩?當(dāng)時便在法華閣上遇見了魏王。魏王打發(fā)了時家二郎,抱著月露知音,給世子也彈了首曲子,和前日彈的原來是同一首。”
“什么曲?”
“依稀是《高山流水》。”
這小郎君,怕是被惡心壞了罷。
裴昭心中微嘆,面上卻露出些笑,已是起身:“備馬。”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且讓他去看看,那小郎君如今忙著什么才是……
山間別院,夜色幽朦,踏在青石徑上,裴昭忽然又覺得,自己著實(shí)是沖動了些。院墻那處只見得寥寥幾盞燈火,照映過寥落院落,亭臺樓閣,只怕那府上的主人,如今正在酣甜的夢鄉(xiāng)里。
他沿著梅林走過,自嘲一聲,心道自己如今竟也似毛頭小子,做這般傻事。
那把月露知音他早不在意了,不過一把尋常的琴而已,可是他知曉,寧離生了那么大的怒火,無外乎給他出氣。
他見過寧離好幾次怒意咻咻,竟然都是為了他。
這般念來,心中竟有種微妙的快意與甜蜜。
梅林中有一亭,如今正架著一把連珠式古琴,裴昭隨意撫過,雄渾低沉,聲若龍吟。
四方上下謂之宇,往來古今謂之宙。心隨意轉(zhuǎn),海上潮生,天涯此時……這正是他心中小小的一方世界。
香雪海里,幾度相逢。
枯木龍吟,幾照驚鴻。
琴聲自澎湃轉(zhuǎn)到低處的時候,院墻外的梅枝忽然輕輕地顫了一下,彷佛鳥雀飛過,驚落了簌簌飛雪。緊接著,一枝又一枝梅花便輕輕搖曳起來,直到一處銀朱的袍角,如同熔金落日般濃墨重彩的綻開。
來人輕輕巧巧,翕忽坐在了他的身側(cè),玉骨纖長,端起了案上 的果子酒。晶瑩的果酒剔透如瑪瑙,那是特意釀制的,度數(shù)很低,便是喝上幾盅也不會醉。
琴音停止的時候,來人抬起了眼眸,明亮勝過漫天星子。他似乎因?yàn)楣谱砹耍p顏也染上酡紅。
“你彈的什么?”
“沒有曲名,隨意彈的。”裴昭微微笑道,“可還能入小郎君耳朵?”
他彷佛山間的琴師,隨意撥弄著七弦,等著狡魅的精怪來相會。不知那精怪是否會前來,他卻踽踽的彈奏著此間心意,教琴聲散作了山風(fēng),又化作了明月。
夜色那樣好,風(fēng)也淡淡,月也溶溶,氤氳過此間山水。
“我要聽別的曲子。”
“好。”
“什么曲子都能彈么?”
“是。”
寧離眸光瀲滟地看來,彷佛亦是含著水,澄明空蒙。
他其實(shí)也不是那般不學(xué)無術(shù),其實(shí)也還記得下來一些書。
寧離說:“我要聽《衛(wèi)風(fēng)》的最后一首。”
話音落下,便見得裴昭指尖一顫,竟然是滑了一個音。
“當(dāng)真?”裴昭眼眸深深:“若教我彈這首,小郎君便再走不了了。”
亭臺樓閣間,那些朦朧的光暈彷佛都暗淡下去,天地萬物彷佛都寂靜了下去,唯有兩人的眼眸,似乎閃爍著火光,那樣幽微,又那樣不容錯認(rèn)。
那雙素來平靜的眼眸墨色沉沉,卻彷佛有一團(tuán)灼人的火在其中燃燒,攢動著、洶涌著彷佛有暗潮。燒得寧離手中的酒樽都發(fā)燙,彷佛自指尖、至耳側(cè)、至面頰……一路都艷紅似火。
他忽然羞惱,生出嗔意,袖中小巧的硬物不聽話的將他硌著,而眼前人彷佛不解風(fēng)情的泥雕木塑。
“你彈么?不彈我走了!”
深深地目光彷佛要將他刻印,雍容曲調(diào)霎時變換,寤寐輾轉(zhuǎn)。
金石之音破開冬夜寂靜,驚起梅間飛雪,卻化作繞指柔,旖旎于琴尾衣袍相接處。
寧離屏息斂首,鄭重的行禮,廣袖如云垂落,似花瓣般散落一地,他雙手翻覆,舉至眉心,一枚玲瓏的玉佩赫然現(xiàn)于掌上,彷佛是隨意雕成雙魚的樣式。
他聽見裴昭聲音,很澀,很沉,那彷佛是極艱難從胸腔中逼出:“寧寧,你想好了嗎?”
寧離頓首:“投我以木桃,報(bào)之以瓊瑤。”
匪報(bào)也,永以為好也。
第84章 鯉 不知今夕何夕
84.
寧離跪在原地,遲遲的沒有聽到應(yīng)答,不免有一些胡思亂想。那夜色安寂得很,只能聽到清淺呼吸聲……似乎是有一些急促的,又十分有力。
行之應(yīng)當(dāng)是愿意的罷,總不至于不愿,那他怎的不接過去……難道行之不喜歡嗎?他不應(yīng)該歡歡喜喜的把這枚玉佩接過去嗎?是行之給他彈的《鳳求凰》,他又沒有聽錯,他絕不可能會錯了意!
忽然感覺有一根修長的手指挑起了下巴,下一刻,他被迫抬頭,對上了一雙墨色眼眸。極深極沉的顏色好像一個漩渦,望不見底的要將人給卷進(jìn)去。
寧離怔了一瞬,下一刻,只覺得自己被溫|熱的氣息籠罩,那張俊美的面孔在他眼中放大。
裴昭印在了他的唇上。
是微微有一些涼的,但是又很溫|軟,比從前嘗過的、汁水最豐沛的果子還要甜美。可再要描摹,卻說不出了,那不是他從前曾體會過的任何一種,那樣的陌生,教人無所適從。
好像思維都被汁水黏糊住,那樣遲鈍而又緩慢。寧離只覺得自己的唇|瓣在被輕輕的描摹著,有什么在他的嘴唇上輾轉(zhuǎn),忽然間,像是想要撬開他的齒列。
他遲鈍著,蒙昧著,忽然間醒悟了,于是跌跌撞撞,像是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獸,稚嫩而快活的迎了上去。他抓住了裴昭堅(jiān)實(shí)的臂膀,大膽的探出舌尖,去描繪那雙形狀優(yōu)美的嘴唇。淺淡的顏色,令人吃驚的豐|潤,初遇那一日,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做出這樣的事。他不知道原來唇舌相交是這樣教人沉迷,耳鬢廝磨是這樣的教人快樂。
迷|亂之中不知撞到了何物,耳邊聽得一陣七零八落聲響,器物滾落了一地。寧離伸手,迷迷糊糊間想要去扶,卻被人輕柔而強(qiáng)硬的拽回,他被扣著手,被抵在嶙峋的亭柱間,被籠罩在深深淺淺的青色袍裾里。
喝下的那點(diǎn)子果酒似乎有點(diǎn)作怪,明明沒有喝多少,怎么會生出些頭暈?zāi)垦!C悦ig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自己竟和裴昭滾到了木亭的另一側(cè)。
水晶壺落在地上,教剔透的酒液沾濕了衣袍,深青與銀朱交疊在了一處,氤氳作了深暗的色彩。
身下不知道是硌到了什么,熱熱的,硬硬的,卻還在作弄他,教他渾身發(fā)熱發(fā)燙。寧離有些不悅,扭動著想要避開,卻被一雙手緊緊按住,耳邊的呼吸聲剎那間更加低沉。
“……行之。”他低聲說話,懵懵的將人看著,渾然不知道,這個時候他的聲音是多么的甜美,幾乎要教人的魂都沉醉。
于是擁著他的臂彎驟然收緊,那道身影又將他籠罩,深深地壓下來。舌尖掃過上腭的力道彷佛勾起心中某種欲|念,教他想要反客為主,教他探出舌尖、依樣畫瓢,卻被人勾住。席卷、糾纏、吮|吻,就那樣不經(jīng)意間將自己完完全全送了上去。
懷中小郎君渾身發(fā)軟,面頰是霞色的潮紅,膽子大得很,還湊過來吻他,結(jié)果連舌尖都被吮的發(fā)燙。醉紅的嘴唇上是濕|潤的水光,教人只要一眼便想起來,適才是如何的輾轉(zhuǎn)廝磨。
熱情成這樣?
裴昭伸手,輕輕地拭去了他眼尾的一抹濕痕。寧離靠在他的懷中,眼眸霧蒙蒙的,過了好些時候,彷佛才終于凝聚起一些焦距。
然后,亭中的狼藉便悉數(shù)被納入眼底,杯盤、美酒、果子灑落一地,半點(diǎn)不似幾刻前琴師獨(dú)奏、那般雅致瀟灑的風(fēng)景。
寧離:“……”
寧離:“這些都是我做的嗎?”罪魁禍?zhǔn)壮怂有誰?
裴昭胸腔震動,似乎是低低的笑了笑,為他此刻的窘迫,卻貼心的沒有揭穿,問道:“今晚怎么還沒睡?”
寧離試圖找回一些氣勢:“那你不也還坐在這里彈琴?這大晚上的,夜深露重。”
裴昭嘆道:“我只是心中所動,并沒有想著將你引過來。”
寧離輕輕“哼”了聲:“那我也是心中所動,所以就來了呀?”
大功告成之際,忽然聽得梅林深處杳杳琴音,冥冥之中,一切彷佛天定。
對了,他有正事哩!
他面上忽然浮現(xiàn)幾分著急,四處摸索著,不知在找什么東西。可他原本就和裴昭緊貼在一處,當(dāng)下,只聽得裴昭低低的悶哼一聲,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寧寧,你做甚!”
寧離道:“我的玉佩呢!”去哪里了,怎么找不到。
裴昭遞給他:“這枚嗎?”
那玉佩上還有淺淡的玉屑,似乎沒有吹拂干凈,隨著動作撲簌撲簌的向下掉。
終于找到了,寧離卻沒有接:“給你的。”
他見裴昭不說話,頓時小臉垮住了,撇了撇嘴:“我隨便雕的,手藝不是很好,你要是不喜歡,扔了就是。”
這聽著鼓鼓囊囊似要負(fù)氣了,將裴昭也他逗得笑了起來,驚起梅枝簌簌,卻教寧離惱了,這笑是笑什么?
下一刻,卻被愛憐的握住了手。
裴昭溫柔道:“寧寧心意,我當(dāng)珍之重之。”。
夜色裊裊,月色皎皎,雪貌朱唇的小郎君便依偎在他懷中,裴昭輕輕地摩挲著寧離柔軟面頰,目光逡巡,又落在水潤的唇|瓣上。
“行之。”寧離若有所思,“我們這也算得是兩情相好了罷?”
他快活的投去目光,期許的將裴昭望著,見那眼眸里點(diǎn)點(diǎn)笑意,卻也不覺得羞、也不覺得窘了。阿耶教他上京時與他說,讓他在京中尋一個人……他也已經(jīng)尋好了,又體貼,又溫柔,無論何處都是那樣的稱他心意。
——那便是如意郎君罷?
那指尖仍輕柔將他摩挲著,溫情而又愛憐,寧離不假思索,張開嘴唇,便咬了一口。他側(cè)身過去,忽然蹙眉,只覺得彷佛還有東西將自己硌著,且愈熱愈硬,便要將之撥弄開……
卻見得裴昭從容的面色,只是眉眼間有些隱忍的意思,彷佛在克制,又有些難受似的。
忽然間醒悟過來,頓時臉燒得通紅冒煙,他本以為自己再不會羞窘了,這一下,吃吃的,話也沒說得出來:“你,你……”
一溜煙的要起來,卻也沒人將他攔住。
“去沐浴罷,小心著涼。”。
這別院亦修的有湯池,正是引山間溫泉水所建,此刻水霧蒸騰,熱氣氤氳。
侍從早已備好了一應(yīng)洗沐物事,無聲無息間退下了,不敢打擾此刻光陰。
寧離順著潔白的石階下到湯池其中一側(cè)窄處,將自己隱在扶疏花木間。他斷斷不愿意去看湯池另一側(cè),只要想起自己剛才都做了些什么事,便是向來大方,也仍覺眼花耳熱。
他雖未通曉人事,可他到底也知道那是什么。怎么還三番兩次撥弄,還想要讓行之把那物事收到另處……打住,打住,且莫再想了。
溫泉水濕熱,卻比不上他雙頰顏色,寧離聽聞那側(cè)動靜,水波漫了過來,有人步入了湯池內(nèi),他也不肯去看。
彷佛聽到了一絲輕微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色里,響在耳邊也似。
側(cè)目望過去,正可以見到一具優(yōu)美的男性身軀,線條起伏猶如山巒。
寧離有點(diǎn)目熱,又有點(diǎn)頭暈,他心想裴昭看著是一副清瘦模樣,沒想到脫去衣物外飾后,卻也有結(jié)實(shí)肌理。轉(zhuǎn)念又想起裴昭也是學(xué)過武的,自然不像那些文弱書生、弱不禁風(fēng)。緊接著他又想自己這是在想什么?這亂七八糟的念頭……
當(dāng)真該擯除掉。
……么?
水熱得很,好像比他身體還熱,寧離去端一側(cè)的果酒,倏忽間卻被人按住。
裴昭彷佛是蹙著眉的:“都喝了好些了,不許再喝了。”
寧離哪里肯,便要將那只按住自己的手拂下,兩人推脫間,卻不知道按到了哪處,聽得裴昭微微哼聲,半是警告半是克制:“寧寧。”
就喜歡喚他名兒,總喜歡喚他名兒,吐出“寧寧”兩字,后面的卻壓下了不說,一個字也不給,一句話也沒,好像他就應(yīng)該懂得似的。
寧離心道,他才不懂得!
他翻手按住了裴昭,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提起了酒壺,對著壺嘴便飲了一口,醇厚的滋味入喉,便笑吟吟的望過去,大有挑釁的態(tài)勢。
卻不知此時面頰酡紅,雙眸如星,雙唇微微張著,彷佛某種甜蜜的邀請。
下一刻,頭頂處籠罩一片陰翳,月光彷佛都黯淡去。
裴昭恣意的吻住懷中少年,感覺到有一股陌生的欲|念自丹田竄起,沉寂已久的身體在夜色中緩緩蘇醒,彷佛了上了弦的弓箭般勃然待發(fā)。
他稍稍放開了一些,凝望著懷中已是被吻得喘|息不止的少年,指尖輕輕拭過霧蒙蒙的雙眼,沿著秀挺的鼻尖向下,滑過修長的脖頸。那是少年柔韌纖長的身體,肌膚如玉一般晶瑩,被泉水熏出了淡淡的紅,粉致生暈。
就那樣依戀的在他懷中,亦然蘇醒。
水波淺淺的漾著,蕩碎一波又一波輕吟。
修長的手將人籠住,輕緩而不容拒絕。裴昭從前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此刻卻好像無師自通。他本該覺得此事骯臟污濁,此刻卻忖出幾分美妙,和樂仙樂,莫不如是。就那樣挑撥著,逗|弄著,將人攬?jiān)诒蹚潱г趹阎校瓶刂瑩嵛恐?br />
見著寧離雙目闔上,眼尾也沁出了濕|潤的淚光。
細(xì)細(xì)碎碎的嗚咽,混合著柔軟的哭腔,被他盡數(shù)吞入了口中。
就那樣享受此刻他給予的歡愉。
不知今夕何夕。
第85章 石榴酒 細(xì)細(xì)描繪那弧度優(yōu)美的嘴唇
85.
寧離是千杯不醉的酒量,然而此時此刻,他十分懷疑,自己或許是喝醉了。
否則,怎么會這樣?
在那座小木亭里,他激動得很,像個毛手毛腳的小子,撲上去親吻行之的嘴唇。說是親,其實(shí)大概是用咬的,他沒有能控制住自己力氣,好像磕出了些血腥氣。
那莽莽撞撞的樣子,卻換來了輕快笑聲,低沉的響在他的耳邊,就像那雄渾的琴音一樣繚繞。
然后,唔……
行之又與他說了什么?天冷的,且去湯池中沐浴,莫要著涼。
自己順從的起來,笨手笨腳的去了湯池邊,饞那甘甜的果子酒,彷佛有些石榴的香氣,又想要去搶,卻被人按住了手腕,將酒壺也奪走。
就那樣被按在湯池邊沿狠狠地親吻著唇,彷佛要將他從頭到尾都吃個干凈。混混沌沌里自己的思維彷佛都黏著了,像一尾不知事的魚兒,被奪走了水,只能貪婪渴求行之賜予的甘甜。
或許是抽噎了,或許是哭泣了,軟語咕噥著不知說些什么,有一只手走遍了全身,驚起一片片火花與顫栗,帶來全然未曾體驗(yàn)過的感覺。
寧離臉一陣陣紅一陣陣白,他說自己酒量好,那是真的好,從來都不會鬧著、醉著的,便是醉了,那發(fā)生的事情也會盡數(shù)記在腦中,不會有絲毫遺漏。
可是此刻他卻有些恨自己這好記性,將那發(fā)生的一切悉數(shù)帶回了腦中,強(qiáng)勢的掌控,不容拒絕的桎梏,有條不紊的操縱……
從來溫和的人變得強(qiáng)硬而不容反抗,緊貼的胸膛熾|熱滾燙,那甜美而顫栗快感彷佛還在體內(nèi)沉醉,教他沉溺于中,甚至還有幾分回味。
打住,打住!
寧離心中哀嚎了一聲,翻身想要起來,天光已經(jīng)大亮成這般了,外面似乎又下了雪罷?那雪光都透過窗紙要照人的眼睛。
什么時辰了?他……是沒有臉面再繼續(xù)躺下去的了。
可微微一動,便察覺到了一側(cè)箍著堅(jiān)實(shí)的臂膀。他此刻竟然仍被牢牢地困在懷中,略一抬頭,便能感覺到耳邊一陣溫|熱的吐息。
后來怎么從湯池回到屋中的他已經(jīng)不記得,原來他此刻和行之躺在同一張榻上。
他便那樣咕涌了一陣,也沒有聽見人說話,幛幔緊緊地闔著,無人打擾,這一方小小的世界,明亮溫暖的天光,便只照映著兩人。
裴昭大概是困著,此時仍不曾醒,只是一只手?jǐn)R在他的腰間,將他牢牢握住。
寧離腦中自我譴責(zé)了一會兒,便已經(jīng)想開,不再羞窘了,反倒是生出了一種盎然的玩興來。他從前沒有與裴昭同睡在一張床上,也不曾有這樣能見著裴昭安然睡顏的時刻。
他艱難的支了支身,試圖騰挪出一些空間來,好去打量裴昭的面容。他生得極是俊美的,并不是那等少年柔和秀麗的五官,而挑出些峭拔的弧度,若睜眼時必是端肅威儀,而此刻因在睡中,未覺得有半點(diǎn)冷冽,反是一派寧靜安和。
眉巒似飛,骨清而峻,漆黑的發(fā)絲在身后散落,連潔白的里衣也不曾系好,微微敞著,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都是被他扯的……
寧離忽然沒有忍得住,悄悄湊過去,親吻那雙淡色的嘴唇,他記得那滋味極好,像美酒一樣甘醇,使人回味的。可那已經(jīng)是昨夜的事情了,被湯泉的霧氣蒙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薄紗,教他的回憶也若隱若無,時隱時現(xiàn)。
最初時只是想輕輕地碰一下,可沒體會出些滋味,便想再廝磨幾分,嘴唇印著,觸碰著,終于悄悄地探出舌尖,細(xì)細(xì)描繪唇片最中央處、那弧度優(yōu)美的尖尖,微微隆起的,那樣的軟,還因?yàn)樗蛞沟拿ё玻С鲆坏兰?xì)小的口子。
他未免有些愧疚,輕輕抵著,小心翼翼的舔|舐。又覺得自己好像一只做壞事的小饞貓,趁著人夢中未醒,偷偷地揩香竊玉。直到忽然間觸碰至更深處,身下人不知何時啟唇,反客為主,毫不客氣的奪取了他的呼吸。唇舌相交,氣息相融,不可停歇。他的手驀地被人扣住,直到修長五指,根根楔入了他的掌中,將他牢牢握住。
寧離:“……!”
他便是做這事前,知曉或許會將裴昭弄醒,可真把人給弄醒過來,又覺得甚是不好意思。
裴昭伸手,拂過他額頭細(xì)細(xì)薄汗,眼眸中點(diǎn)點(diǎn)笑意:“我說夢中怎么有只小貓兒追著我的下巴啃,教我睡夢里也不得安生……原來是寧寧這只小貓。”
悄悄做了壞事,還不知道跑,還這么光明正大的把他瞧著。
寧離支吾道:“你……你怎么醒了。”
裴昭輕輕點(diǎn)他唇尖:“被你這樣親著,便是個瞎子都睡不下去了。”
寧離頓時雙頰又變得通紅,眼神亂飛著,似乎想要找些言辭給自己辯解。可他這小腦瓜,搜腸刮肚又想得出來哪些?本就是自己親身親力做下的,難道還要他扯些幌子胡沁不成?可說一千道一萬,他想來想去,都是他自己被美色所惑,沒有把持得住……
“我只是想著你怎么還沒有起?都這個時辰了,竟然還與我一道躺著。我是個懶懶散散的,但是行之……”話沒有說得完,忽然極吃驚的垂下眼,正對上裴昭雙目,“行之!”
“寧寧?”
寧離簡直要說不下去,昨日里教他方寸大亂、一時間羞窘不堪的物事,居然又那樣,直挺挺的將他貼著。
可裴昭神色還一絲不動,若無其事地問他,若不是那堅(jiān)熱的觸感,他險(xiǎn)些要以為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他只要微微一動,那感覺變越發(fā)明顯,可便是這般不動,卻也半點(diǎn)都不能忽視。可裴昭還噙著笑意,自若的將他望。
寧離面色越來越紅,有心想要掙脫些,可十指是與裴昭緊緊相交的,他輕輕挪了挪,實(shí)在避不開,忽然又生出了幾分狐疑。那點(diǎn)子疑心一起,便越發(fā)不能控制,使得他不由自主將裴昭盯著,仔細(xì)打量。半晌,吞吞吐吐道:“行之,你身子……該不會是有毛病罷?”
裴昭眼眸微挑,目光斜飛,縱使不知寧離為何有此問,依舊是從容克制的好脾性:“怎的了?”
寧離脫口便要說出來,又覺得要是當(dāng)真如此,著實(shí)有些傷人,切莫大聲說出來,傷著了裴昭的面子,便低首湊過去,附到裴昭耳邊,輕輕耳語數(shù)句。
他含羞帶怯模樣,容光如雪晶瑩,裴昭還以為他要說甚?正是心魂自蕩之際,忽然聽得那幾聲疑問,險(xiǎn)些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寧離小心翼翼打量他神色,細(xì)聲細(xì)氣道:“那不然昨夜,你替我……之后,我見你自己也并未排遣。若真是有些不適,千萬要說出來,不要諱疾忌醫(yī)。”
裴昭:“……”
裴昭氣得險(xiǎn)些笑了,他體諒寧離年少,寧離居然還懷疑他?
就聽寧離說:“你便是被我說中了,也不要惱羞成怒,孫大夫已經(jīng)接了我的信,待他來了建鄴,定然什么隱疾都給你治好。”
況且……
寧離期期艾艾,遮在錦被下的身體悄悄挪了挪,輕輕碰了碰他:“你現(xiàn)在都這樣了,還半點(diǎn)不用紓解,可不是有隱疾?”
裴昭忽而笑了,只是那笑容與旁日有所不同,透著些危險(xiǎn)的意味:“寧寧當(dāng)真這么想?那我若是可以自證呢?寧寧若是錯了如何?”
寧離心道,他豈會錯認(rèn)。眼下這將他貼著,還八風(fēng)不動著……
寧離道:“那你就向我證明罷。”他胸有成竹道,“但我若是沒錯,行之要給我賠禮道歉。”
裴昭意味不明地將他打量,忽而低笑:“擇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罷。”
他抓住寧離的那一只手,原本是無甚動作、輕輕扣著的,此刻卻引導(dǎo)著、落到了下處。
屋外的雪花仍舊落著,透過幛幔,遙映一段天光。
風(fēng)聲里似乎有細(xì)微的撲簌聲響,那是一朵一朵被卷下的紅梅,撲到了窗欞之上。而更遠(yuǎn)的院墻處,有大片白梅淩寒盛放,暗香窈窕。
庭院一處,冬日凜冽,帷帳之內(nèi),溫暖如春。斜插的那些梅花都開了,一枝枝明光嬌妍。
半濕的發(fā)絲如瀑垂落,雪白的絲踞四下散亂,唯有玉色的肌膚,嫣紅的嘴唇,悄然綻放。
裴昭啞聲問道:“夠了么?”
寧離眼眸氤氳如霧,連聲道:“夠了夠了,不必了,我曉得錯了……行之,你沒有隱疾,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面色已然羞赧不勝,只心道,行之怎的這般、這般……
卻聽著耳端一陣低笑:“如今你認(rèn)了么?”
寧離早是個丟盔卸甲的態(tài)勢,被研磨得潰不成軍,低低泣道:“認(rèn)了!你可以把我放開了罷?”
卻被人緊緊桎梏,掌腕翻覆,頓時恍惚。
耳側(cè)聽得裴昭嗓音,卻還義正言辭的將他指責(zé):“寧寧心不誠。寧寧說要與我賠罪,怎么現(xiàn)下又打了退堂鼓?”
他卻是鬢發(fā)皆濕透了,晶瑩肌膚蒙著一層薄粉,好似玉瓷流光。懵懵間嗚咽一聲看來,早把那些言語都忘卻,學(xué)舌一般道:“賠罪……”
起伏折騰里,已然是漿糊般、什么也想不清了,喃喃念著,只望著身下人面容。那張俊美絕倫的面孔上,亦是相似的輕汗與薄紅。于是寧離好像明白過來,軟折下腰身,抱住裴昭臂膀。
懷中剎那間充實(shí),少年輕微的喘|息,柔軟的面頰蹭在他的頸中。
就好似所有的空缺皆被圓滿,那一時裴昭心魂皆蕩,只覺人間滿足,不過如此。
第86章 荔枝 喜歡便是喜歡,騙你作甚?
86.
這一日宮中原是罷了朝,只說陛下偶感風(fēng)寒,需要休養(yǎng)些時日。裴昭自登基以來,每逢冬日便常常在病中,如今又無法見大臣,竟然并不叫人奇怪。只是心里生出些嘀咕,陛下這三天兩頭大病小病的,似乎也太體弱了些。
而至于寧離這一邊,他那奉辰衛(wèi)的差事,原本便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便是去點(diǎn)個卯都已經(jīng)恨不得了,又有誰敢去陛下跟前捉他呢?
寧離再睜開眼時,身邊總算沒有了人,只覺得天光略略暗了些,也不知道究竟是胡鬧到了什么時候。他剛剛想要坐起來,便被身后一些隱秘的酸脹給弄得呲了牙,那酸麻好像還在四肢百骸里,頓時也不掙扎、也不折騰了,干脆繼續(xù)舒舒服服的躺在床榻上,窩在那錦被里。
不若流轉(zhuǎn)些真氣,驅(qū)散些酸意罷,否則,他還能怎的呢?
他是個瀟灑的,也懶得擺出什么端坐架勢,怎么舒服怎么躺著,只教體內(nèi)真氣流轉(zhuǎn)。
不遠(yuǎn)處彷佛有些模模糊糊的說話聲,似乎是穿過廳堂傳來的。寧離沒想自己耳力好成這般,原是從前懶得分出精力探尋,只因著捕捉熟悉嗓音,清沉,微喑的,這才仔細(xì)聽了分。
但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左右說著京中的那些事兒,什么鐵勒啦,魏王啦,上皇啦。噫!又是這一家子想要謀害行之的毒計(jì)。
過得一時,外間的說話聲終于停了,原來又換了人稟報(bào),京中雪大,百姓不易,還好早有安排。裴昭吩咐幾句,又聽說什么妙香佛國不日要遣僧人入京……
那些事務(wù)繁雜的很,寧離聽著只覺得頭痛,衙門政務(wù),沒一個是他弄得清的。本就沒有興致,當(dāng)下收了耳朵,也不去再聽,困困欲倦間,又覺察腳步聲由近及遠(yuǎn)。
行之談完了么?
寧離下意識閉眼想要裝睡,又覺著好沒有道理。醒了便是醒了,何苦在這里裝睡?他豈是那等不敢面對之人?
于是便支起身。
待得裴昭掀開帳幔,便見著那剛醒來的小郎君以手支頤,側(cè)靠在床頭,黑發(fā)如瀑,里衣微亂,修長頸項(xiàng)間紅痕點(diǎn)點(diǎn),好似皚皚白雪中落下如火梅花,一路蜿蜒到了深處去。
他眸光微暗,忽然間有記憶翻涌,而那榻間的少年半點(diǎn)不知,猶自仰起頭。水晶丸子也似的眼珠滴溜溜轉(zhuǎn)了圈,忽然沖著他招了招手。
可是這一動作,似乎牽扯到了身上痛處,說不得眉尖便微微擰著。
那教裴昭不禁憶起放浪之處,心神俱悅之時,免不得生出些許歉疚。他自忖克己復(fù)禮,如何要與這天真的小郎君置氣呢?晨起時沒忍住過了火,把人給折騰的不輕。
他聲音禁不住放柔:“身上不舒服么?”
寧離道:“沒有。”
裴昭只道他是寬慰自己,心想那眉都擰成這般了還要強(qiáng)撐,一時說道:“若是不適便躺下,寧寧,也不用這般逞強(qiáng)……”
寧離見他老是不理會自己意思,彷佛自己弱不禁風(fēng)了也似,頓時怒了:“我好得很,我說沒有就沒有,招手是教你過來呢,你還傻站著作甚?”
本就不甚有柔弱情態(tài),嗔怒間是靈動鮮活的明亮色澤,好像這昏暗一室內(nèi)都生出絢爛光彩。
他這一嗔怪,哪個敢不依從?
裴昭微微一怔,心道是自己想岔了,卻淺淺勾出些笑容。當(dāng)下便走到了跟前去,正在寧離面前,便見那榻上的少年探過柔韌的身體,到得腰間,五指修長,正正撥弄著蹀躞上垂落的玉佩。
他忽然間生出恍然,于是唇邊笑容愈盛,只溫和的低頭,任由這小郎君擺弄。
他與寧離繾綣了那一遭,再起來時,便望見了案上的雙魚玉佩。共赴巫山時拋在了腦后,此刻卻不能忘了,于是便將從前的螭龍佩摘下,換了這一枚。去外間聽人稟報(bào)時,彷佛迎著些詫異目光,但他自是不必解釋,只佩著那雙魚,心中悠然含笑。
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鯉魚。[1]。
這枚玉佩原本就是寧離親手雕出來的,處處皆爛熟于心。其中有如何構(gòu)造、如何巧思,如何雕琢,俱是用了大功夫。若不是朱明恰到好處的回來,只怕還不能完工。
手指輕輕撥弄,只聽得輕微的嗶啵聲響,兩片雙魚不知如何便已合上,此刻宛如剝殼雞子,光潤生暈,儼然是一枚荔枝樣式。
做雙鯉魚時,只覺得線條細(xì)|膩,雕工精湛,一絲不茍,此刻合二為一荔枝,便是另一般清新稚拙了。
寧離咕噥道:“你啃我嘴巴啃那樣快,我都還沒來得及與你說完呢。”
這小小的玉佩,亦是別有洞天。裴昭雖無緣聽他親手奏曲,卻得了這一枚寄情的瓊瑤。
他聽寧離又說些直白的話,心中微笑,并不覺得粗魯,卻覺得可喜可愛。那一日在書齋中時,他便存了這一番綺麗念想,只是仍有些猶豫,又做回那克己復(fù)禮的君子。
端方持正的殼子披了太久,久到他都要以為,此生不會再被敲破。
裴昭微微翹著唇角,便傾下身,將寧離撥弄的手指握住,與他一同搭在玉佩上,問道:“寧寧怎么做的?只是觸手溫潤,但彷佛渾身生溫,與宮中那些暖玉又有所不同。”
那可不是?說起來寧離還有幾分得意,只覺得自己貼心得很:“知道你體冷,特意選的,這是我練劍處的江心玉!”
他府上的玉料多得很!昆山玉、祁連玉、和田玉數(shù)不勝數(shù),那俱是從沙洲帶來的。還有別的火玉、瑪瑙、彩石,夔州所產(chǎn)亦是不少……可那些說起來珍奇的玉石,真要送給裴昭,又有哪個比得上他最后挑中的這塊呢?
裴昭道:“知曉寧寧將我牽掛,我心中甚是歡喜。”
寧離“啊呀”一聲,頓時耳尖泛紅:“好……好罷,我也歡喜。”
他有時候卻是不知道怎么說,便跟著裴昭學(xué)舌。平日里不覺得,可昨夜至今,卻學(xué)了好幾遭。
裴昭只教他過來靠在懷中,替他輕輕揉捏著腰間,聞言道:“當(dāng)真么?當(dāng)時不曾聽你的停下,急得你都快哭了……我還以為,你或許要將我惱了呢。”
寧離:“……”頓時間想起來自己是怎么急得快哭的。
其實(shí)是沒有控制得住,將身下絲被緊緊攥著時,已經(jīng)哭出來了!還說了好些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言語,怕是稱作淫|詞|浪|曲……也不為過了!
他那個光風(fēng)霽月、清峻蕭疏的裴行之呢!那個風(fēng)姿清越、雅量高致的裴行之呢?還他,還他,還他!眼下這個一本正經(jīng)與他說這些……不正經(jīng)言辭的人究竟是誰!
“寧寧?莫不是你心中還是惱的?”
寧離決定認(rèn)真和他掰扯,難道有人能掰扯過得他嗎?裴昭敢說,他怎么不敢說?他必定要讓裴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寧離語速快得很:“你怎么就覺得我惱了?我其實(shí)很喜歡…… 哄你作甚?喜歡便是喜歡,難不成要為了這一點(diǎn)面子,梗著頭說假話么?”
他半撐起身體,還想要強(qiáng)調(diào),結(jié)果正對上裴昭目光,笑意溶溶,哪里是有幾分慌張焦慮的模樣?
分明是喜歡聽這話,所以哄著他說呢!
寧離:“……”又誆他!。
昨夜不曾惱,晨起時也不曾惱,現(xiàn)在,是真的惱了。
直到坐到了案前,寧離還抿著唇,分明是一副被惹到的模樣,不愿意說話。
裴昭少不得哄慰些個,但本是他過了火,如今卻是哄不聽的。
他親自與寧離束發(fā),又教寧離起來,彎腰于寧離身前,修長的手指輕巧而靈活,寧離便覺得腰間一重,微一低頭,正見得裴昭手指撤開,系上了一枚螭龍玉佩。
溫潤如脂,瑩白無瑕。這螭龍佩根本不是他的,可裴昭卻十分自然的給他系上,順理成章,彷佛本該如此一樣。他心中生出些疑惑,再做打量,卻覺得那連環(huán)的螭龍有些眼熟,猛然間回想起來,那分明是裴昭平日佩在身上的。
目光微微逡移,那螭龍已換做了雙魚。
寧離忽然心中輕輕被觸動,也不知是怎的,好像被落下的花瓣悠悠的觸了一下,飄起了點(diǎn)點(diǎn)漣漪。他并不曾開口,只是上前握住裴昭的手,斜斜的瞥一眼,便又轉(zhuǎn)過去。
裴昭莞爾。
哪里不明白這意思呢?是還生著氣呢,還是別扭著的,只是稍稍原諒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
便攜著寧離的手出去,一同用膳。
四周的侍從都乖覺的很,便是見著這般場景,也是面不動、心不跳的。只有張鶴鄰笑吟吟,心道以后那禁宮日子,不知要比從前好上多少哩!
第87章 瑤柱冬瓜盅 寧寧心懷明凈,我亦不如。
87.
“先喝些湯,暖暖身。”
案上雪白的瓷盤間,各自盛著一只圓潤的冬瓜,原是以整顆冬瓜作為容器,挖取瓤后填入了食材。用筷子揭開小巧的瓜盅蓋,便見得里面清澄澄的高湯,瞧著是填了冬筍、蓮子、香菇、瑤柱、火腿等等,冬瓜清淡,湯汁鮮美。
夔州不興這么做,想來又是江南的菜式。
寧離喝了口,果然清而不寡,鮮而不膩,又挑了一筷子鮮蝦。桌上還有糟鵪鶉、煨茭白、蘿卜糕、栗面窩頭種種,正好就著湯吃。
他轆轆的饑腸總算消解幾分,這五臟廟已祭,想了想,也不是不能原諒些個。于是寧離遞出話頭:“……蕭統(tǒng)領(lǐng)是雅蘇的舅舅?”
裴昭微微有些意外:“寧寧聽見了?”
寧離道:“你們的聲音又不小。”
那就是聽見了的意思。
“把你吵著了么?”裴昭微微蹙眉,心道當(dāng)時不該在前廳說事才對,這小郎君累了這么久,只怕教他睡得不安穩(wěn)。但見寧離面上全是好奇神色,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應(yīng)是沒錯了。”
寧離頓時好生震驚:“啊?真的么,我還只當(dāng)是蕭統(tǒng)領(lǐng)與雅蘇有舊,只是天南海北的,雅蘇將他忘了……”
裴昭微微一嘆:“如何是忘了呢?只怕九齡,是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的。”
寧離不禁想起那一日在大安宮前,蕭九齡說起的舊事,滿門性命懸掛于心,那青年面上近乎于慘然。又想起曾聽過有關(guān)雅蘇母親的傳聞,模糊間猜測:“但我聽蕭統(tǒng)領(lǐng)說,他家只剩下他一個了,難道說其實(shí)也有人活了下來?”
裴昭道:“當(dāng)時蕭家獲罪,婦孺流放,又遇上了疫癥橫行,死了許多人。后來也派人去找過,只是一個也沒找見。都以為是遭逢不幸,誰知道她姐姐是被草原的小部落劫走,輾轉(zhuǎn)獻(xiàn)給了鐵勒王,從此改名換姓。”
天有旦夕禍福,都以為紅顏薄命,誰知故人仍在這世間。
“都只知鐵勒王寵妃容夫人乃是雍人,卻不知曉,原來她便是蕭氏九容。”
“那首曲子,是有什么特別之處么?”寧離道,“那天我?guī)а盘K去了醉仙樓,他吹了蘆管后,便有人送了一道蕉葉炙,想來是蕭統(tǒng)領(lǐng)送的罷?”
裴昭頷首:“不錯,雅蘇吹的那首《永遇樂》,是九齡姐姐從前作的。”
故曲入耳,如何教人不動容?
是以那天蕭統(tǒng)領(lǐng)才將他們攔下,是以那天才將雅蘇借走,想必心中也是心潮澎湃。
寧離怔了怔:“可為什么容夫人不聯(lián)系蕭統(tǒng)領(lǐng)?我看那一日蕭統(tǒng)領(lǐng)說話……心里大概是很傷心。”
裴昭嘆道:“人生在世,往往不如意十之八|九,又如何能讓事事都稱心如意呢?蕭九容高門貴女,卻淪落草原,成為異族王朝妃妾,只怕心中也煎熬的很,哪里又愿意別人提起她的從前呢?”他卻是能想像她的心情,說道:“她只怕半點(diǎn)不愿意與從前產(chǎn)生聯(lián)系,怕別人知曉她是蕭九容,也怕蕭氏門楣蒙羞。”
寧離說:“我不懂。”他抬頭:“可是蕭家已經(jīng)沒有人了,只剩下蕭統(tǒng)領(lǐng)……我想蕭統(tǒng)領(lǐng)定然不會在乎的。”
裴昭緩緩道:“九齡那一支雖然只剩他一個,但蕭氏還有別人。高門大戶,都十分在乎名聲清譽(yù),何況還有世人眼光……寧寧,人言可畏,一句一句,是能罵死人的。”
他落下目光,卻推此即彼,忍不住想到寧離與自己。如今兩情相好,繾綣正濃,可一旦曝光,恐怕也會招來世人非議,縱然他可以鐵腕鎮(zhèn)壓,可那些流言蜚語,是真的能殺人。
天下譏毀,誹謗加身,寧寧呢,他能受得住么?
心神不定之際,卻聽寧離揚(yáng)聲,斬釘截鐵,字字錚錚:
“那重要么?為何要在意那些人?難道那些所謂的親人,比骨肉至親還要重要嗎?”那目光轉(zhuǎn)將過來,似乎有些疑惑,“難道你會在乎那些無知之輩嗎?”
裴昭緩緩?fù)鲁隹跉猓骸皩帉幷f的是,是我想岔了。”
他心中忖過,忽然一震,霎時如冰雪照過,一片洞亮。只道如何要杞人憂天?從前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萬般艱險(xiǎn)走過,披荊斬棘至于今日,正是心意相合之際,怎還能生出這般畏懼惶惶?
卻是他自己入了魔障。
相望眼眸明凈澄澈,一如春水。
“是我著相了。”裴昭低聲道,“寧寧,若論心懷明凈,我不如你。”
寧離并不知他心緒,只覺得裴昭那目光忽而晦澀,很難懂似的,忽然又彷佛放下心中巨石。他聽得這句開口的夸贊,頓時彎眉:“那是自然,連師父都說過,若論心境,他沒見過一人能比得上我哩!”
這樣說著,眼眸流轉(zhuǎn),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舊事,頓時吃吃的笑了起來。好一會兒了,寧離說道:“既然雅蘇是蕭統(tǒng)領(lǐng)的外甥,想必蕭統(tǒng)領(lǐng)會安排妥當(dāng),不用再請我來走后門了罷?”
裴昭一時聽得,心中也無奈:“你道奉辰衛(wèi)是什么地方,天子近衛(wèi),難道是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么?又不是尋常蒙童上學(xué)下課的家塾,可以隨意塞人進(jìn)來。”
寧離“啊”了一聲:“那還是要考核?”
裴昭道:“那是自然……”眼見寧離不信,似乎是要反駁,辨出些口型,淡淡道:“你當(dāng)楊青鯉也是隨意入的奉辰衛(wèi)么?一則他出身敘州楊氏,二則他自己本也是觀照上境,三則他父親乃是楊青溪……”
寧離哪里不明白,悻悻的應(yīng)了一聲。
敘州楊氏世子,如果不是資質(zhì)差勁到無可救藥,多半是不會將人拒之門外。天子也得給世家面子,所以他想要舉的這個例,不合理。
裴昭目光轉(zhuǎn)過。
何況,唯一一個破例進(jìn)去的,正在他眼前呢。
裴昭道:“奉辰衛(wèi)選拔,素來設(shè)在燕雀湖畔,也有幾分熱鬧。過幾日,寧寧要去看么?”
“看。”寧離精神一振,“怎么不去看呢?”他最喜歡湊熱鬧了哩!。
那奉辰衛(wèi)選拔,沒有過得幾日便到了。
當(dāng)天寧離與楊青鯉一處,一同去了雁雀湖畔,只因?yàn)樾稣O(shè)在此處,四周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熱鬧的很。寧離目光轉(zhuǎn)過,發(fā)現(xiàn)來的人可當(dāng)真不少。
楊青鯉笑嘻嘻道:“這等比武的盛事,誰舍得錯過呢?你不知道,奉辰衛(wèi)里,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我可真受不了……就你天天也不來,把我一個人扔在那里。”
寧離睨他:“我哪有,我看你過得也好得很。”這不交了許多朋友。
楊青鯉大喊冤枉:“我哪有,青天大老爺!這一天天的,起的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還晚,這日子過得還不如在崇文館的時候呢!”起碼那個時候還只是進(jìn)學(xué),并不是當(dāng)值,做些學(xué)士布置下的功課也就罷了,哪里像現(xiàn)在……楊青鯉嘆道:“你看我這么青蔥的一枝花,適合來打打殺殺嗎?”
寧離:“……”他今天和楊青鯉一樣,穿的都是奉辰衛(wèi)的袍子,這顏色說青不青,說藍(lán)不藍(lán),介于兩者之間。這哪里是什么青蔥一枝花?
他思考一陣:“那不然我與行之說一聲,讓你來御前伺候?”
楊青鯉:“……?!”
楊青鯉敬謝不敏:“那還是算了罷。”去御前伺候,正對上陛下?!他還是沒有那么想的。也就是寧離,一天到晚行之、行之的喊著,半點(diǎn)也不在乎。
寧離說:“那你都不去,你還和我抱怨什么。”
楊青鯉苦著臉說:“我想回崇文館。”
寧離用十分震驚的目光將他看著,然后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楊青鯉頓時嚷道:“作甚!”
寧離隨口道:“我看你是不是發(fā)燒了,怎么,都覺得崇文館是好去處了……”
兩人正是閑閑嘮嗑的時候,忽然聽得有笑聲傳來:“怎么了,青鯉今天身體不爽利么?”
他頓時回過頭看去,見得是個面容英俊的郎君,穿著青不青藍(lán)不藍(lán)的衣袍,正沖著兩人笑,神情倒是十分和善。
但是寧離沒有認(rèn)出來。
來人顯然也是曉得的,沖著他笑道:“寧世子,我是陸道思,如今也在奉辰衛(wèi)當(dāng)差。”
陸道思應(yīng)該是和楊青鯉熟絡(luò),這一時便站在兩人身邊,沖著臺上一指,神情卻是有些神秘:“世子覺得哪邊會贏?可要下注么?”
寧離:“……”原來是開賭盤的!
此時兩名年輕武者都已經(jīng)站在臺上,面目俱是寧離不認(rèn)識的。那陸道思翻出來名帖,指給兩人看。原來一人出身燕氏,一人出身蕭氏,一個是觀照初境,一個是觀照上境。
這下注,豈不是很簡單?
陸道思道:“燕氏那位押一賠五,蕭氏那位押一賠一。”
寧離隨便一指:“左邊這位罷。”
陸道思便隨他看過去,頓時間一愣:“這可是燕氏那位,他是只有觀照初境的。世子不再想一想?”這押住下去,那不是得鐵定賠么?難道是家大業(yè)大,是以不在乎了?
他還想要勸,寧離擺手,目光已經(jīng)落到案上的果脯,顯然是懶得再去看了。陸道思哭笑不得,只得收下寧離的金葉子,心想這世子真是大方。又問另一邊:“那青鯉呢?你也來下注嗎?”
楊青鯉毫不猶豫:“我跟阿離一樣。”
陸道思:“……”今天一個兩個,都準(zhǔn)備來送財(cái)了么?
他雖然是開賭盤,一時也無奈:“唉你們這……就你倆下燕氏那位,這不是拿錢打水漂嗎?”
楊青鯉有些驚訝:“沒人下注燕氏?”
陸道思說:“燕氏差了兩個小境界呢!誰會下注他,就只有你們倆。”
楊青鯉瞥一眼,笑嘻嘻道:“……那無所謂,阿離下注誰我就下注誰。”
何況,也未必是打水漂呢。
第88章 五香瓜子兒 寧世子好俊的眼力
88.1.1.
寧離卻沒管,隨手在那名冊上翻著,一眼下來認(rèn)識的沒有幾個,忽然見得個識得的名兒,輕輕“咦”了一聲。
“怎的了?”楊青鯉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兒,也湊過來看,目光看過,明白過來,也嘖了聲。
他兩人這般和打啞謎一樣,陸道思甚是好奇,問道:“怎的了,莫非是看見了熟人?”
“非也,非也。”楊青鯉搖頭晃腦,“熟人自是算不得,只是有點(diǎn)兒驚訝罷了。”
陸道思一目十行掃過來,他在奉辰衛(wèi)當(dāng)值,對這兩位同儕在京中的恩怨也了解許多,譬如這寧王世子剛?cè)刖⿻r的那樁恩怨,說不得就醒悟了,當(dāng)下笑道:“這選拔的比試,對京中許多子弟而言都是一條出路。倘若家中并無安排,不幸沒有家業(yè)繼承的,說不得也會想要來這里博個前途……一朝入選,那也比在旁的地方討食強(qiáng)。”
他一邊說,一邊心中也明白,只是眼前的兩位,定然是用不上的……
三人說話間場上的比試已然有了結(jié)果,那兩人快得很,卻是身材高些、蕭氏的那位踉踉蹌蹌跌出了白線。那道白線是先時便劃好的,除卻比試落敗以外,落出了這道白線,那也算是敗了。
蕭氏弟子顯然并不愿就此認(rèn)輸,但是面前勁風(fēng)橫掃竟教他不可擋,一時間跌出去了,面上還十分錯愕。
中央負(fù)責(zé)記錄的武者宣布了當(dāng)場的勝者。
陸道思發(fā)出了一聲奇怪的“啊”?
他望著眼前這一幕,頗有些不可置信,問道:“寧世子怎么知道他贏不了?”
寧離說:“隨便猜的。”
陸道思:“……”這也能是隨便猜出來的么。
楊青鯉嘿嘿嘿笑道:“燕氏那位贏了,你可知道我倆不會打水漂了罷?哼,我早就知道!”
眼見著方才比試的兩位都下去,又有新的少年郎進(jìn)入場地,陸道思本應(yīng)該四處推銷繼續(xù)下注的,但這會兒他卻顧不得了,心里癢癢的,問道:“這可不是胡猜的罷,怎么就知道燕氏會贏呢?青鯉……”他知道自己面子沒那么大,問不了寧離,干脆就曲線救國,直接去問楊青鯉。
然而還沒有聞得出個所以然來,身邊已經(jīng)是又站了一人。
深青衣賞的小內(nèi)侍,面目并不陌生的,問道:“咦,世子知道,燕氏會贏么?”
88.1.2.
這一時裴昭卻在鴻鵠臺上觀看。天子選奉辰衛(wèi),從前幾次他是并不曾露面的,然而今日這遭,卻已經(jīng)站在高臺之上。
臺下叫好聲、呼喝聲不絕,除卻參加的那些個少年郎,也還有許多人在觀看。
裴昭目光落下,竟然在那一片青不青、藍(lán)不藍(lán)的身影里,準(zhǔn)確的找到了寧離。
旁邊有個似乎攢動著的將他靠近,先是收了他與楊青鯉的金葉子,后來場上比試結(jié)束后,那年輕侍衛(wèi)神情激動的要說些什么,又求助于楊青鯉,寧離只是翹起唇角,彷佛是在諄諄教導(dǎo),說了一通后,露出了個微微得意的神氣。
裴昭道:“他們在作甚?”
張鶴鄰賠笑道:“回稟陛下,大概是侍衛(wèi)中私下設(shè)了賭盤。”
話音落下,只覺得這實(shí)在是觸霉頭,果然見得裴昭的面上,那點(diǎn)子笑意已經(jīng)收了。張鶴鄰心里不由得心里打了個突。這私底下押住賭|博屢禁不絕,只是莫要犯到陛下的眼里來……怎么就偏偏犯到陛下的眼里來呢。
裴昭淡淡道:“教個人去聽聽,他們在說什么。”
87.1.3.
那小內(nèi)侍攢了一木盒蜜餞給他,寧離愣了愣,忍不住朝高處望去。
他這里卻是逆著光的,什么也看不清,可是木盒中那蜜果子……他之前是嘗過的。就在那處山間的別院。
寧離摸了一顆竹鹽黃皮,“唔”了一聲,心道也沒有什么好藏的,便說道:“右邊兒那個腳步虛浮的很,只怕那修為不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上去的,這觀照上境里有多少水分實(shí)在不好說,但是左邊那個觀照初境的,應(yīng)該沒有半點(diǎn)取巧,是實(shí)打?qū)嵖炭嗑毘鰜淼墓Ψ颉!?br />
小內(nèi)侍不懂,聽了十分迷惑:“世子怎么這樣斷定?”
他問的正巧也是陸道思想問的,眼見著有人替他發(fā)問,忍不住也眼巴巴的望著,十分好奇。
寧離心道這小內(nèi)侍一會兒說不得要講給裴昭聽,當(dāng)下道:“他兩人雖然同為觀照,但是體內(nèi)真氣的充盈卻有高低之分,并不以初境、上境為分界。一個是山間的小溪,時不時要斷流,一個卻已經(jīng)匯聚成河,汩汩向前的……哪怕那小溪瞧著要長一些,可是帶走的徑流,也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的。”
陸道思似懂非懂,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寧離就斷定蕭氏的是消息,燕氏的是河流?
那小內(nèi)侍卻是一拍巴掌:“我懂了,就像用來裝水的竹筒和水缸,一個高高瘦瘦,但是細(xì)的很,只裝得了一丁點(diǎn)兒,另一個雖然瞧著圓胖,能容納下的水卻要多得多哩!”
寧離點(diǎn)頭:“孺子可教。”
他這樣鮮艷活潑的面容,卻說出這么老氣橫秋的言辭,那模樣怪異的很。
可是……
陸道思說:“他二人真氣有差,世子是如何看出來的?”
寧離奇怪的瞥他一眼:“這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嗎?”
陸道思:“……”
忽然聽人嘆道:“寧世子好俊的眼力。”
寧離心道這又是誰?轉(zhuǎn)頭看過去,見一面目俊美的年輕郎君,身上所穿的衣袍與他幾人紋飾相同,卻是極深的綠色。不知道是何時來到了這處,將他方才的話盡收于耳中。
雖然沒見過幾面,他也已經(jīng)認(rèn)出來了,人家已經(jīng)發(fā)話,他難道還要當(dāng)做沒聽到么?那未免也太不給同僚面子了。
寧離懶散散的道:“時世子,我不信你沒有看出來。”
他不知道時宴朝怎么心血來潮來了這里,但是一想自己在那名單上看到的,又恍然大悟過來。心道旁人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這時家大郎,大概是可憐天下兄長心吧?竟然也跑到這長邊來望著。
他們之間沒有什么交情,如果要說,交惡大概差不多。但是想一想,當(dāng)時要點(diǎn)碧海燃犀燈時,薛定襄是將這人給招了來,大概立場上,應(yīng)是沒有什么問題?
雖然修為不怎么行。也罷,態(tài)度端正就行。
他不說話,攔不住時宴朝問。也不知是哪里請來了這尊大佛,一定要跟他們處在一塊,似乎是有心想要交好,時宴朝又道:“寧世子覺得這兩人誰更厲害?”
寧離看了眼:“左邊那個罷。”
每每有人上場,時宴朝就問兩句,寧離被問了兩次終于煩了,沖著邊上那小內(nèi)侍一眨眼睛:“還有別的果子么?這黃皮有點(diǎn)咸了。”
那小內(nèi)侍初時懵懂,忽然間反應(yīng)過來,連忙道:“有有有,世子想要,那定然都是有的……容奴婢給世子取過來。”
寧離催促說:“取什么取,在哪里?快帶我過去。”
一溜煙的催著那小內(nèi)侍跑了。
他腳下抹油,溜得飛快。徒留下三人在原地錯愕,場上忽然間寒光一閃,右側(cè)那人長劍密不透風(fēng),已經(jīng)是將左側(cè)那人逼到了絕境。
……好像他說的也不是全對。
便在那個念頭的下一秒,左側(cè)那人身體忽然扭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姿勢,險(xiǎn)之又險(xiǎn)避開了劍鋒。右側(cè)那人收勢不止,頓時現(xiàn)出破綻,反倒被對手抓住。電光石火間掌心反覆,三尺青芒赫然橫上了脖頸。
右側(cè)那人面色發(fā)白,悻然道:“我認(rèn)輸。”。
然而寧離已經(jīng)連看都懶得。
鴻鵠臺上,輕快腳步聲響起,去時只有一小小內(nèi)侍,來時卻多了個青衣小郎君。
寧離甚少穿這般顏色,又是窄袖勁裝,瞧著竟然有幾分矯矯不群之態(tài)。
裴昭面上已不自覺帶著笑:“寧寧看得可開心?”
寧離才不開心:“別提啦,來了一個話癆嗡嗡嗡的飛,哪來那么多話,他不走,我走。”
聽著他話語間將人比作那甚是不雅的綠頭蒼蠅,裴昭不免失笑,溫聲問道:“誰惹了你?”
“沒誰。”寧離搖頭。
可是他先前已經(jīng)說了有人在下面聒噪的將他吵鬧,那怎么還能算沒誰呢?更何況裴昭身在高處,將下面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他只見寧離先前與楊青鯉一處,十分快活,后來找去了陸道思,也還算得自在,但等得時宴朝一去,沒得多久便不看了。
雖然寧離來鴻鵠臺,他心中也甚是喜歡,但是誰那么不長眼攪了小郎君興致……
“就沒別的么?”驟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你嫌這個不夠精彩刺激?”裴昭恍然,“那之后也有奉辰衛(wèi)、武威衛(wèi)間的比試,若是寧寧想,也是可以下場的。”
寧離:“……”
他若是下場,那成什么樣了?使不得,使不得!
第89章 水晶鳳脯 我對你仰慕已久
89.1.
這比試點(diǎn)到為止,出手的人倒算得是有分寸,也沒有什么人受傷。然而那些不過都是開胃的小菜,真正的戲肉是在之后的。
拔得頭籌的人物出乎意料:時宴暮。
那少年用的不過是尋常的木劍,然而身姿流暢舒展,端的是翩若驚鴻,宛如游龍,一招招皆是時家入門的劍法,卻是每一招都用的恰到好處,不偏不倚擋住了對側(cè)的進(jìn)攻,不緊不慢逼得對側(cè)后退,待得他收勢之際,對方已經(jīng)被逼得退無可退。
望著臺中那個使劍的少年,楊青鯉一時也愕然:“他怎么突然變厲害了?”分明瞧著先前不過是觀照,可眼下,彷佛是有進(jìn)入通幽的態(tài)勢。
他凝神細(xì)思上京時曾經(jīng)撞到的那一幕,喃喃道:“不對,他怎么能通幽?”那時距今尚未有兩月之期,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從觀照初境至于一線通幽?那必然是天賦卓越,可時宴暮,哪里看得像是如此!
楊青鯉轉(zhuǎn)頭要尋寧離,陡地想起,寧離中途離開了并不在此。他心道這個消息,可要快些告訴寧離才成。
時宴暮跪在場中,道出效忠言語,謹(jǐn)慎克制,只道前番輕狂,還望陛下恕罪。天子目光如常,只教人賜下獎賞。
至此,他終于重新回到了建鄴。
渾然不知,暗中正有復(fù)雜的目光將他盯住。
89.2.
四處使臣陸續(xù)在進(jìn)京,京中面目迥異的胡人又多了些許。
是夜,設(shè)宴于東苑。
侍從捧著木盤上前,其上有玉色絲絨相覆,瞧著倒是平常。然而掀開之后,只覺得眼前似有寒光閃過,一柄約莫三尺三長的寶劍正在其間。那劍身通體透明,宛如碧玉雕成,又似深潭中取出的水精,望之一片令人心醉的濃翠。
那彷佛只是尋常的飾物,或是碧玉,或是翡翠,雕刻以供人把玩。然而侍從取來一張薄薄白紙,置于劍前,眾人目光皆落于那一處,只見得那白紙才將將貼近劍鋒,便已裂成了兩爿。
鋒銳至于如斯,絕非以為的巧飾,而是不可多得的神兵。
帝京中藏劍頗多,教人耳熟能詳者不知凡幾,當(dāng)下便有人認(rèn)將出來。
但不待眾人猜測,蕭九齡已然開口道:“此劍名為‘別春水’。”
卻是一個溫柔婉轉(zhuǎn)的名兒。
楊青鯉微一點(diǎn)頭:“‘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1]竟然舍得拿這把劍來做彩頭。”
這把劍的上一任主人,是大雍的一位入微境高手,寄情于山水,不問人間世事,卻是一副風(fēng)|流放誕的名士做派,而別春水,便是那位名士的佩劍。白露生,別春水,不知如何輾轉(zhuǎn)落入了大雍宮廷,又在今日被取出。
蕭九齡氣沉丹田:“今日比試,便以此劍作為彩頭,希望諸位,勿使寶劍蒙塵。”
四周竊竊私語,不乏有火|熱目光,落在那一把碧綠的長劍上。在場之人俱是愛武的,難免生出些躍躍欲試之心,都知道比武會有彩頭,可是竟然是這把,未免也令人暈眩。
寧離輕輕蹙眉:“有這么夸張?”
陸道思眼神火|熱將那木盤盯著,口中答的極快:“白露生入微境巔峰,他的佩劍自然也不同凡響。從前禁中也會取出些彩頭,但許多不過是尋常兵器,再往前論的主人都是些通幽境,哪里比得上這把。有傳言說他是已經(jīng)一線無妄的,又說他其實(shí)也曾在白帝城學(xué)藝……”
再往上,便只有無妄境大宗師的兵刃,可那些,又豈是他們能企及的?
楊青鯉目光逡巡,掃過四周,果然見得眾人面色,怕是許多都生出了爭奪之心。須知并不拘泥于奉辰、武威兩位,凡是有心動者,皆可一搏。
在場有蕭九齡、薛定襄兩位入微境坐鎮(zhèn),但這兩位何等身份,必然不會下場相爭,而其余的年輕俊彥,已經(jīng)開始悄悄打量誰為對手。
再一看,和他桌案緊緊挨著的那個,好像一點(diǎn)都不在意,自從認(rèn)出來了是“別春水”后,就已經(jīng)懶得再去看,此刻正用筷子挑了一箸水晶鳳脯。
瞧著都悄悄意動,可是寧離……好像也太坦然了一點(diǎn)。
楊青鯉傾身靠近,低聲道:“你對這劍不感興趣?”
寧離搖頭:“一把破劍,有什么好爭的。”
楊青鯉聽得險(xiǎn)些被噎住。神兵利器,如何能算破劍?何況白帝城天下劍宗!從那處流傳出的神兵,總是令人更高看一些……
他卻不知寧離想起了昨日時,裴昭與他說,比武會贈出一個彩頭。
藏器閣中,寶劍神兵不知凡幾,裴昭笑言讓寧離挑一個,那時當(dāng)真是笑語盈盈:“寧寧不想要這彩頭?”
寧離興致缺缺,被裴昭拉去在藏器閣中看了一圈,不得不說,其中所藏十分豐富,劍光灼灼,一室寒芒,有許多都是鼎鼎大名的。裴昭原本是想著他是使劍的,想要教他挑一把趁手的,自忖藏器閣中,多少也有一把能有眼緣。誰知寧離逛了一圈下來,竟是一把都沒有看中。彷佛那一室的長劍,在他的眼中都如同廢鐵。
他心道寧離莫不是眼光高的很,一把都看不上。又怕是寧離修為不及,所以以此作為藉口搪塞。然而一番勸說,到最后寧離也什么都沒有挑。
此時寧離也把當(dāng)時的答案捧出來:“我有劍了。”
雄渾聲音響在大殿:“刀劍無眼,還望各位點(diǎn)到即止,便以木劍作為兵器,一炷香時間內(nèi),分出高低。”
這般,倒也算不得什么。
所有人都用木劍,雖然有些并不趁手,但畢竟彩頭乃是寶劍。
場上進(jìn)行的如火如荼,各路的年輕俊彥都上去走了一圈,不乏有奉辰衛(wèi)、武威衛(wèi)的年輕人。都知不僅僅是比試,還是一個在帝王面前展示的機(jī)會,縱使無法奪得那把“別春水”,但能夠入陛下眼也未嘗不可。
這時候走過幾輪,剩下個皮膚黝黑的高大青年還在臺上,高鼻深目,碧綠眼瞳……是個胡人。宛如一頭不羈的野獸,氣勢十分兇惡。
楊青鯉湊過來,低聲道:“鐵勒的人,怕是和那二王子有些不和。”
寧離側(cè)目看過去,雅蘇正在那一側(cè),瞥著嘴巴。盡管這時候臺上的是鐵勒的勇士,但是顯然他心中并不怎么高興,兩人顯而易見的關(guān)系不怎么好。
前日比試雅蘇最后沒有參加,不知蕭九齡是怎么與他說的,他應(yīng)當(dāng)是選擇了入崇文館。
中央那鐵勒勇士已經(jīng)擊敗了好幾位上場的俊彥,其中不乏大雍的武者。
倘若……倘若最后讓鐵勒人奪走了“別春水”,那無疑大雍是十分丟人的。
楊青鯉悄悄問道:“時宴朝和他哪個厲害?”
寧離喝了一口酒,發(fā)現(xiàn)是甜甜的果酒,勉強(qiáng)也算喝得,于是不皺眉了,反問回去:“你想問哪個厲害,還是哪個贏?”
楊青鯉一呆:“兩者間難道有區(qū)別?”
寧離道:“論境界當(dāng)然是時宴朝,可境界又不能當(dāng)飯吃。這個鐵勒人是天生神力,而且他用的功法……”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蕭九齡環(huán)顧四周,已然朗聲道:“這位鐵勒勇士已經(jīng)勝了五輪,還有誰要上臺與他比試么?倘若無人,那么他便是今日的勝者,‘別春水’便歸他所有。”
有,或許是有的。
可是那鐵勒人的氣勢兇惡的很,而且打起來是一種渾然不要命的架勢,已經(jīng)連連跌下去五個,還受了不輕的傷。都指望著別人先上去,再車輪戰(zhàn)將他消磨一番,并不想在這個時候來。
頓時那場上有些寂靜。
寧離奇怪道:“時宴朝怎么不上?”他身為奉辰衛(wèi)一員,這時候正該上場,挫挫那鐵勒人銳氣的罷?
“我的天,阿離,你平日都看什么去了?”楊青鯉低呼,“那劍是‘別春水’,白帝城出來的。時宴朝的師承又是蓬壺……你讓他怎么上場!”
李觀海門下的子弟,比武去奪一把白帝城的劍嗎?
誰不知道這兩位無妄境從來都不對 付。
寧離一時也噎住,禁不住悄聲細(xì)語:“哪里是白帝城的,純粹是貼金,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你不要看白露生名兒有個‘白’,便把他和白帝城聯(lián)系在一起!”
楊青鯉語氣懷疑:“你怎么知道?你當(dāng)真么?”
寧離說:“真的,比珍珠還真,我翻過譜子,里面沒有白露生這個人!”
楊青鯉奇道:“什么譜子?你和我說說……等等?你,阿離你……”他突然目瞪口呆,面上全然是震驚,為這個突然聽在耳朵里的消息。世家當(dāng)然有譜系記載門內(nèi)的弟子,便是他們敘州楊氏,那也是有厚厚族譜的。宗門也有相近之處,可寧離說白帝城沒白露生這個人……
便在這一時,聽到那臺上的鐵勒勇士開口,那聲音粗啞不堪:“既然無人敢上前,那么今日盛會,便是鐵勒勝了……不過,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他倏地轉(zhuǎn)過頭來,朝著臺下一指,神情中別有一股冰寒凜冽:“寧世子,我對你仰慕已久,世子可愿賜教于我?”
第90章 葡萄美酒 你還不夠格,教你師父來。
90.1.
剎那間眾人紛紛看去,想知道這鐵勒勇士究竟是向誰邀戰(zhàn),卻見他所指之處正在御案下不遠(yuǎn),那那里坐著的不是旁人,是鎮(zhèn)日游手好閑、不學(xué)無術(shù)的寧王世子,不免生出些錯愕。
那大紅麒麟世子服的少年如若未覺,尚且還持著水晶樽,斟著葡萄美酒。殷如琥珀,紫若晚霞,少年郎君彷佛沉浸在那醉翁仙境之中,對眼前所發(fā)生之事,渾然不覺,亦渾然不知。
竟似是喝醉了!
他那名頭與行事作風(fēng)在京中堪稱無人不曉,無人不知。而當(dāng)今陛下對他的偏愛亦是人盡皆知,誰不曉得那奉辰衛(wèi)他是幾乎不去的?誰不知道他修為就觀照的那么一丁點(diǎn)兒?教這么個人物來接受這鐵勒勇士的挑戰(zhàn)……
莫不是刻意想要下了大雍的威風(fēng)?
儀禮官已然看見,不著痕跡的皺眉。心里先暗罵一聲鐵勒人狡詐,場上那么多人,卻偏偏要挑這一個。這小世子,細(xì)胳膊細(xì)腿兒的,哪里是這鐵勒人的對手,只怕上去就被打的哭爹喊娘狼狽不堪,到時候陛下還不知會怎樣生氣。
為人臣子,自然是想陛下之所想,憂陛下之所憂,怎么能讓這鐵勒蠻子挑釁陛下的心頭肉?當(dāng)下他開口道:“勇士可是糊涂了?寧世子并不曾遞上名剌,未曾入冊,算不得選手,不會參加這一場比試的。”
那鐵勒人彷佛半點(diǎn)也聽不懂,濃眉一挑,一副反駁模樣:“我先前聽那位統(tǒng)領(lǐng)宣布規(guī)則時,并不是你所說這樣。不拘泥于出身,在場只要有心,都可以上場……勝者憑的是一身實(shí)力,和名剌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禮官:“……”
禮官一時語塞,這鐵勒人所說的也不錯,在場年輕俊彥皆可以下場。可那位哪里是什么俊彥模樣,分明也半點(diǎn)不想下場啊!
那鐵勒人目光如鷹隼:“我聽聞世子已入奉辰衛(wèi),是天子的親衛(wèi)。想來一定實(shí)力不俗,為何如此畏畏縮縮、退避不前?還是說奉辰衛(wèi)中皆是如世子這般人物,早已經(jīng)無人?”
頓時殿內(nèi)隱有騷動,奉辰衛(wèi)中,許多人面上現(xiàn)出怒容。若果說先前只是這鐵勒人針對寧離,還有人幸災(zāi)樂禍、想看他洋相,那么現(xiàn)在,卻是將奉辰衛(wèi)的面子都架上。
禮官不自覺轉(zhuǎn)向上首,想要知道陛下意見。
時宴朝長眉一挑,定定注視著那處。
已經(jīng)連番敗下五人,教寧離上去,再狠狠地被那鐵勒人羞辱一番么?
縱然他并不喜寧離,亦不喜那把“別春水”,但家國在前,他還分得清緩急輕重。
卻在這一時,聽得蕭九齡緩緩開口:“寧離,既然如此,大王子盛情難卻,你便和他切磋一番。”
……大王子?
眾人錯愕,紛紛看去。都以為這鐵勒人只是草原培養(yǎng)的好手,原來是鐵勒的大王子?可這位并不曾聽說名字在使團(tuán)里!
烏蘭撒羅瞳孔驟縮,綠色的暗沉里,閃過一片陰翳。
身份既已被道破,那便再無須遮掩。讓他用鐵勒大王子的身份擊敗這群雍人,教大雍知曉他的厲害。
他不知道為何蕭九齡會開口,但這正是他想要的。
烏蘭撒羅一聲冷笑:“怎么,害怕了?”
——叮!
水晶樽倒扣在案上,一聲清越聲響。寧離終于抬眸,嗓音里彷佛浸著葡萄酒蜜甜的醺然,有一些漫不經(jīng)心:“你還不夠格,讓你師父來。”
90.2.
烏蘭撒羅面色乍變,被戳中心中最隱秘的痛處,頓時現(xiàn)出些兇光。
他師父?
他沒有師父,他一身武藝,最親近的只有舅舅,可如今舅舅身在何處?被這些狡詐的大雍人抓住關(guān)了起來,竟然還敢在此刻提起。入京后烏蘭撒羅四處打聽,沒有獲得任何消息,解支林如今行跡不知、下落不明,寧離竟然如此刻意羞辱!
“世子莫不是自知花拳繡腿,想要憑口舌功夫全身而退罷?”烏蘭撒羅冷笑道,“竟沒想到,堂堂寧王世子,竟是如此貪生怕死之輩……”
他話音尚未落下,便已被一道低沉聲音喝斷:“對付你,世子門下侍衛(wèi)已足夠,又何須世子出手?”
卻是一道勁風(fēng)滑過,下一刻,場地中央,赫然出現(xiàn)另一道藍(lán)衣箭袖身影。
眾人不免定睛看去,想知道是誰如此膽大,看到那人蜷曲頭發(fā)時,一時皆是愕然。半點(diǎn)不曾想到,這人雖然穿著中原的衣袍樣式,可五官深邃,赫然是個胡人!
“……是寧王世子的那個胡人侍衛(wèi)!”一時竊竊私語,已經(jīng)有人回憶起來。當(dāng)初滁水河畔,可不正是這個侍衛(wèi),教時家二郎吃了個大虧?
這胡人……
場上烏蘭撒羅已乍然色變,他指著眼前出現(xiàn)青年,面色中現(xiàn)出幾分猙獰:“斛律陵光,你竟然還沒有死?”
那喚作斛律陵光的青年目光平靜:“大王子還活著,我怎么敢死?”
話音方落,場上兩人已經(jīng)團(tuán)團(tuán)戰(zhàn)做了一處,兩道身影俱是大開大合,卷起陣陣罡風(fēng)。分明只是兩把木劍,可斗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骨節(jié)爆竹之聲不絕于耳,剎那間木劍斷裂,彷佛承受不起如此重壓。同時之間,斛律陵光毫不猶豫,合身而上,以一身血肉作為兵刃。那路數(shù)迥異于中原,彷佛兩頭野獸在場上撕咬、搏殺。
這樣的態(tài)勢,彷佛并不是比試,而是有深仇大恨了。
楊青鯉喃喃道:“斛律……你的那個侍衛(wèi),他姓斛律?”
寧離“嗯”了一聲。
這不得了了……
楊青鯉快速回憶,他雖然對鐵勒不是很了解,但是他也知曉,那是鐵勒一個十分有名的貴族姓氏。
“鐵勒那個謀反的大將軍,彷佛就是姓斛律……”楊青鯉喃喃道,看著場上已經(jīng)廝殺做一團(tuán)的兩人,他還能看得清身法,也能看得出那一招一招之間滲出的殺機(jī)、蓬勃的殺意。
“……誰會贏?”楊青鯉不自覺問道。他知曉寧離這個胡人侍衛(wèi)已然是通幽境界,可是那鐵勒大王子亦是天生神力,是全然不同的力量體系。
寧離捏著水晶樽:“陵光不會輸。”
什么叫做不會輸?方才他問烏蘭撒羅和時宴朝的時候,寧離說時宴朝贏不了,可這時他問烏蘭撒羅與斛律陵光,寧離更說這胡人侍衛(wèi)不會輸。
境界不能當(dāng)飯吃,真到了生死搏殺的關(guān)頭,比的便是誰更能狠得下心……
便在這一刻,場上出現(xiàn)驚心動魄畫面,烏蘭撒羅手中木劍穿透了斛律陵光左肩,剎那間鮮血四濺,可斛律陵光不退不讓,猱身而上,任憑那木劍穿身而過,反手扣住了烏蘭撒羅咽喉,猝然用力——
“陵光!”
手中的勁氣微微一松,但也足以造成足夠傷害。
烏蘭撒羅身軀轟然倒地,嗓中猶自發(fā)出聲響:“呵……呵呵……”
“醫(yī)官呢?”
登時便有人上前,要將那倒在場中的鐵勒大王子給抬下去。那動作迅疾的很,斛律陵光拔出了左肩上的木劍,任憑鮮血汩汩流出,面色不變。
雅雀無聲的大廳里,仍聽得掙扎聲音,是喉嚨險(xiǎn)些被碾碎的、夾雜著血沫的呵呵聲響。
那場面著實(shí)是有些血腥了。
若只是一位普通的勇士,敗了也就敗了,但是被捏碎喉嚨的是鐵勒大王子,上場的是寧王府的胡人侍衛(wèi)……嘿,管他呢,既然是寧王府的,天塌下來都有沙州來撐。
可是不曾想到,今日到最后,勝出的仍是個胡人。
斛律陵光扔下了木劍,眸光漠然,似乎半點(diǎn)也不曾在意。他轉(zhuǎn)身要往場下走去,似乎對這場上的一切都全無意趣,那千金難買的“別春水”,也并不曾被他放在眼里。
這……
儀禮官一時難為,那就算這位勝出嗎?
“斛律陵光。”忽然聽得聲音,冰寒,刻骨,“奉辰衛(wèi)時宴暮,愿討教閣下高招。”
場中血跡未散,赫然又有另一道身影飛身上前,那位年輕郎君生得俊秀,可面上赫然是一片寒意。
他身形矯健,宛如飛鷂降落,長劍直指。原來竟是從奉辰衛(wèi)那一處出來的。
眾人紛紛想起兩人的那一遭過節(jié),這位時家二郎彷佛是前幾日選拔中的獲勝者,更早之前,便是因?yàn)檫@個胡人侍衛(wèi)失去了圣心、打發(fā)去東海。如今他回到建鄴,依循舊例將入奉辰衛(wèi),若如此,是要代表奉辰衛(wèi)出戰(zhàn),竟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
楊青鯉一拍桌板:“你這是趁人之危!”
“是么?”時宴暮冷笑道,“他既然上場便要知曉規(guī)矩,若是不愿,向我認(rèn)輸,我也不是不能饒過他。”
斛律陵光左肩被捅穿,此刻鮮血如注,尚未進(jìn)行包扎。他這個狀態(tài),和時宴暮比試,那結(jié)果幾乎是可想而知。
“怎么?”時宴暮瞇眼,眼見著斛律陵光一言不發(fā),朝著場下走去,他道,“你是要認(rèn)輸了嗎?”
寧離仰頭喝了一口酒,正見陵光過來,走到了他的案邊。藍(lán)色的眼瞳沉默而復(fù)雜,有幾分坦然,也有幾分愧疚。
“打了就打了。”寧離隨意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說沒捏碎烏蘭撒羅的喉嚨,便是捏碎了,殺了又怎么樣?
“世子……”陵光啞聲。
他跪在寧離案前,行了一個復(fù)雜而莊重的禮節(jié),旋即轉(zhuǎn)身。
那是要回到場上、應(yīng)下邀約的意思。
“回來。”寧離嘆了口氣,剎那間扣住陵光肩頭,任憑鮮血染紅手掌,而面色不變。他出手如電,在陵光肩頭連點(diǎn),剎那間封住了幾處大xue,汩汩涌流的鮮血頓時止住。
“去罷,贏漂亮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