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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銀耳盅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71.

    那殿中一時安寂了,片刻后,終于聽到人開口,甕聲甕氣的。

    “行之是你的字,還是你的名?”

    裴昭如實答道:“阿翁臨去前,替我取了這個字。”

    又聽寧離道:“那你原本喚什么名?”

    裴昭仔細看著他神情,道:“我單名一個‘昭’,也是阿翁所賜。”

    “哪個‘昭’?”似乎不死心的確認。

    “昭昭若日月之明。”他并未多想,自幼聽慣的文辭脫口而出,心里忽然卻一震,不覺凝望著眼前的少年。

    裴昭從來都是慣讀詩書的,只是相逢至今,他竟從來都沒想起過下句,至今日才發現,原來還有這般巧合。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1]縱然知曉十有八|九是自己多想了,這一下也沒禁得住,說好的是教寧離發問,自己卻忍不住問了:“寧寧的名,又是哪一個‘離’?”

    寧離回答得直白,也甚不解風情:“離別的‘離’。”

    于是裴昭那點子搖動的心旌,便立時被扼住,連一點蔓生的枝椏也被掐掉了嫩芽。他心道自己怎么跟個毛頭小子一般,為了微不足道的巧合而欣喜,而對側的那人還眼眸澄澈,無知無覺。

    一時間只得苦笑。

    他知曉寧離當初進京時,甚至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換了一位,更知曉寧離后來為了弄清這個烏龍,仔細打探了一番……因為那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天子裴昭,時年二十又三,如今御極,恰是三年。

    寧離不可能再懵懂不知。

    那少年原是在他懷中,拭淚時半跪在榻,此時垂著頭,望之只見雪白下頜。

    揭開身份后,兩人一時間都無話。

    裴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想要將人頭抬起,到底是作罷。慢慢道:“我并不是有意要瞞你。去歲以來,底下有些人不安分,大安宮也有異動,于是便做了番設計,原是想引蛇出洞。只是沒想到牽動了舊疾,醫官說溫泉養生,所以才去山間別院休養……也沒想到,你剛好就在那處。”

    “那時你走丟了鳥兒,夜里尋過來,我當時對外稱還在宮里,并不愿聲張,所以才用了化名。后來知道你不喜建鄴,也不想入宮,我只怕道出了我的身份,會將你嚇住,便那樣與你交往了些時日。”

    “只是與你相交愈多,親近愈深,我又是隱瞞在先……便更不知該如何向你坦白了。”

    只是這浮生半日閑,到底是偷來的。

    他敘述完這一節,寧離仍是低著頭不肯吭聲,唯有胸膛微微起伏著,要暴|露主人激烈心緒。

    裴昭心里嘆息,只怕這少年心中,著實是氣得很了。

    他知道遲早有這一天,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總歸會暴|露,紙里包不住火,不可能一直都隱瞞下去。恰巧 寧離入京的時間點很妙,趕上了他被設計被刺的節骨眼兒,爾后又是年下輟朝,是以暫時不用面見天子。

    只是,寧離能夠拖著一天不進宮,又如何能拖得上三年不進宮。

    裴昭瞞得住一時,又哪里瞞得住一世。

    不舍,也不愿罷了。

    小郎君活潑又愛笑,對他親昵又親近,滿心腔都圍著他打轉,喜他之喜,悲他所悲。

    從沒有人教他這般合意。

    于是放縱了自己逃避,彷佛不去想那之后的事情,便不用再面對。他希望自己就是寧離心中那個光風霽月的裴行之,而不是眼下這個,禁宮之中教人避之而不及的皇帝。

    一日日的閑談里,他早知道了少年對建鄴的不喜,更明白他對故鄉的渴切,生他養他的,是沙州的駝鈴、胡楊、明月。

    建鄴風景縱有千百般好,也不一定能將這鐘靈毓秀的小郎君養得灼灼皎皎。

    何況他還有那樣一個名字。

    誰肯輕言別離?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1]。

    裴昭按捺下心中牽扯的痛意,低聲問道:“寧寧還想離開建鄴嗎?我知道你想回沙州去。”

    少年不答,于是他自苦一般的又復述道:“你想嗎?”

    那已經是他第二次問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問得出來,扯得胸腔作痛,仍還平聲靜氣,好像不愿也不舍的那個并不是他。

    “不用擔心那些祖宗規矩,也不用去想什么前朝舊例,我可以替你安排,不會有任何隱虞。死人沒有活人大,他們也不能從地府里跳出來攔著。”

    少年實在是太過于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說起了俏皮話,只是想教氣氛松快些,教他開一開口,說一說話,無論是什么,無論是怒、是斥、是責,也好過這樣,一聲不吭的懲罰他。

    寧離終于開口:“我不會回沙州。”

    裴昭神情微動,即便知道或許寧離接下來的話并不如自己所想,卻也克制不住的心中微跳。

    他自嘲一聲,語氣仍舊溫和:“寧寧是怎樣想的呢?”

    寧離抬頭,終于直視他,漆黑的眸子單刀赴會:“你可愿隨我去白帝城?”

    裴昭愕然……

    他設想過的回答有許多種,或怨懟、或生氣、或失望,但從沒有哪一種,會是這樣的邀約。

    大概是他著實是失態了,寧離眼眸明亮,彷佛是氣著了,咻咻逼問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種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人嗎?明知道你病成了現下這樣,還會不管不顧,拋下你一走了之?”

    ……病。

    是了,寧離一直牽掛著他的痼疾。

    那雙眼眸因為憤怒而明亮,蘊著未褪的水光而發紅,幾乎教人招架不住,裴昭定定的將他瞧著,他本該解釋,本該寬撫,卻禁不住唇角微揚,笑了起來,笑得牽著肺腑隱隱作痛,卻還止不住。因為著他的笑,寧離微紅的眼眶,便怒意更盛了。

    裴昭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寧寧,大難臨頭各自飛,不是這樣用的。”

    寧離滿不在乎:“我不管,我沒讀過書。”

    是的,他當然知曉,寧離不通詩書,不然換了翰林學士,早在他說出那句“昭昭如日月之明”之時,便能順暢的對答下來。

    可占據他滿心滿眼的,就是眼前這個不通文墨的小郎君。

    他第一次見時就知道了。

    裴昭含笑道:“你要我隨你去白帝城……見你師父嗎?”

    寧離咕噥:“想見就見,不想就不見,天知道他在哪里,說不定又去哪個海釣魚。找他作甚,找也找不見……孫大夫在白帝城,請他給你看看。”

    裴昭“嗯”了聲:“是孫妙應么?我從前聽說他失足跌下了懸崖。”藥王已久不見蹤跡,尋訪的名醫里,說起也都是嘆的,闔宮上下,都以為他已逝世。

    寧離說:“跌下去又沒跌到底,我把他拎上去了。”他認真道:“行之,他以前能治好我,也一定能根除你身上的病。”

    他一心一意的謀劃,干凈而純粹。

    裴昭望進漆黑的眼眸,有那一瞬已經意動,可到頭來,吐出的卻是另外四字:“我不能去。”

    天子居九州之大,當神器之重,自該在帝京坐鎮。何況如今時局錯綜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如今羅網已設,如何能輕言離開?

    那小郎君自是不依,登時間橫眉:“你是不能去,還是不想去!”

    寧離頓時更加氣了,只恨這人不知道好好保全自己,都病成這樣,還念著那些個朝堂時局,當真是想把自己熬的油盡燈枯么?

    他一旦生氣,也不說話了,抿著唇拍掉了裴昭的手,自顧自的點起了碧海燃犀燈,重新懸掛在幛幔上。期間幾度看到裴昭欲言又止,也不去理他。

    “你就和這些宮務過一輩子罷!”。

    “陛下,這是……?”張鶴鄰悄悄進來,“奴婢彷佛見得,寧郎君氣咻咻的出去了。”

    裴昭苦笑:“惹到了他,正惱著呢。”

    陛下隱瞞身份這一樁癥結,張鶴鄰也是知道的,眼下人都在式干殿里,瞞也是瞞不了。便道:“陛下哄哄他,世子向來心軟,想來要不得多久就會回心轉意。”

    裴昭心道,他何嘗不知道呢?

    這小郎君,氣頭來得快去的也快,慣會自我排遣,但這一次瞞著的不是小事。裴昭不是看不出來,寧離問了他名字后,就再也不糾纏在身份上了。那并不令人覺得欣喜,反而是生出恐慌與害怕,少年隱隱然間的回避,要躲開到幾時呢?后來一怒著出了殿,只怕也是心里復雜,下意識要避開。裴昭不忍,也沒有攔,由著他去了。

    那么他要想辦法去哄寧離嗎?

    哄得他留在建鄴,還是放手,任憑他海闊天高。

    裴昭慢慢思索著,吩咐道:“教人看著些,眼下宮里亂,莫讓人沖撞了他。他若是想出宮,便由著他去……等等,是朕忘了,先送些吃食給他,他一早起來,只怕什么都沒吃。”

    “得令。”。

    此時天色尚早,寧離心煩意亂的出來,坐在側殿的書齋里生悶氣。

    窗外雪停,紅墻碧瓦,宮闕巍峨延綿不見盡頭。

    他怎么也沒想著,自己再度入宮,竟是眼下這般處境。

    宮人們擺上了糕點湯羹,一樣樣皆是精心準備的,味道自然不同尋常,寧離腹中空空,確然也餓了,可夾了塊水晶糕到口里,明明是喜歡的軟糯味道,卻有一些食不知味。

    他好像有一些失態了。

    剛剛那……算得上是不歡而散了罷。

    自己冷冰冰的走了,把行之一個人孤零零的扔在那里,行之本來就還病著,還要與他解釋……打住!打住!明明是他隱瞞在先!

    寧離垮著臉,食不知味的咽下了口里的糕點。

    他看了眼案上,魚片粥、銀耳盅、琥珀醬蹄凍,還有些花樣百出的醬菜,脆嫩爽口。

    和他被幽居在凈居寺里時一樣盡心。

    怕寺中飲食清淡,不合他的口味,于是日日換著花樣,遣著張鶴鄰送來。

    更早前他夜探宮城,將奉辰衛都驚動,也是被輕輕巧巧的按了下去。那夜里他慌不尋路,誤打誤撞摸到了皇寺禪房,裴昭與他抵足而眠的樣子彷佛還在昨日。

    寧離不是傻子,只是從前沒有往過這方面想罷了。

    蛛絲馬跡有那么多,一點一滴,觸目驚心。

    原來行之不是見不得光的暗衛,而是九重丹闕上的天子。

    難怪解支林要刺殺他。

    自己入京的那一日,是闖見了滁水河畔的那場刺殺罷?那便是行之說的引蛇出洞嗎?

    那時寧離看不慣這卑鄙暗算的小人行徑,出手將解支林擊潰,他沒有想到,救下來的那個人就是裴昭。

    不,他已經知道了那是裴昭,他沒想過,那是御極海內的天子。

    可裴昭瞞著他,有坐、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情嗎?

    沒有。

    他與時宴暮起了沖突,時宴暮被按著頭道歉。他不想進宮,宮中便一直沒有傳召。他想要看《春歸建初圖》,于是宮中的秘藏,便到了他的案上。

    甚至他傷心落魄時,裴昭還說了自己的舊事做開解。

    ……若非是這一次裴昭毒發,他關心則亂,失了方寸自己闖入宮里來,恐怕還在那山上過逍遙日子罷。

    而他趕來之前,還在別院中折梅。

    寧離攪動著手中湯匙,雪白的粥羹蕩起一圈又一圈淺淺漣漪。

    那時歸喜禪師面色有異,問他知不知道裴昭身份,他胡亂搪塞過去了。

    禪師定然是早就知曉,是以才有此問。

    唔,他當時還警惕得很,生怕這老僧是要挑撥離間。

    歸喜禪師還與他說了什么來著?好像是個什么分桃的故事……

    寧離心口一跳。

    湯匙晃蕩,險些沒有拿穩。

    他做賊似的喝了口魚片粥,教那香糯的粥羹平復一下心情,然后又生出了一點子疑惑。

    可行之看上去,也不怎么想將他留在建鄴嘛?

    第72章 蔗湯 嘴唇晶瑩,討吻一樣,可憐又可愛

    72.

    難得天光好,窗欞外,日頭照得雪花晶瑩,琉璃瓦片上有薄薄的光,彷佛也添上了幾分溫度。

    裴昭問道:“寧寧呢?”

    張鶴鄰道:“還在書齋里,聽底下人說,在看您的脈案呢……哎,都說世子不愛讀書,看來也只是沒遇著教他用功的地方罷。”

    裴昭唇上不覺露出些笑意,又覺得有幾分不莊重,旋即收了。

    這時候外間有人通傳,原來是到了每日請脈的時候。

    李御奉手指搭在裴昭腕上,久久不曾言語,老皺面上,也現出些琢磨神情。

    裴昭倒是已將這樣子看慣,心里邊平靜得和水似的,問道:“如何?”

    李御奉問道:“這兩日陛下還覺得冷嗎?”

    裴昭道:“不覺得,只些微有點子困乏。”

    又問是否有胸悶、驚悸、氣結郁滯等癥狀,裴昭皆是一一答了。他并不是那等子諱疾忌醫的人,只不過從前意興蕭索,也憊懶得很,只覺是徒做無用功,如今心境卻有了幾分差別。

    他唯一沉吟道:“此番醒來后,朕自覺胸中比從前松快了些許。”

    李奉御點點頭:“正是,碧海燃犀燈傳聞可解世間百毒,從前臣等用錯了方法……如今教世子點來,果然對陛下|身體大有裨益。”心中其實還有一番感嘆,從前只道是陛下的病無藥可醫,若是早知這法子,恐怕也不至于拖到如今境地。

    總歸現下裴昭的身體,比以前毒發時候要好上許多,畢竟不需要再用那些個毒物來以毒攻毒。飲鴆止渴,哪里能夠長遠?

    只是卻還有一樁。

    “從前陛下都是用劇毒之物來鎮黃泉竭的毒,糾纏太深,已經入了肺腑。如今黃泉竭被壓制,還要想個辦法,把從前那些沉積在體內的毒都拔出來……不然,黃泉竭毒性弱了,又怕那些奇毒再作怪。”

    裴昭垂目,望過自己手掌,五指蒼白而無華,那并不是很康健的顏色。

    此番聽李奉御這般說,心里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這跗骨纏身的毒,哪有這么容易就解掉呢?

    “怕是還說漏了一遭,還有朕所學功法反噬。”

    “陛下所說的是。”李御奉顫巍巍道,“只是那……便更是微臣力有不及之處了。”

    裴昭道:“可有痊愈之法?”

    一時殿內安靜著,沒有人應答。

    老奉御抱著醫箱下去了,只說還要再多翻翻古醫書,張鶴鄰輕抹了把汗,還好陛下的性子,并不是隨意牽連旁人的,若是換了先帝……那只怕又是幾條人命。

    無論如何,陛下此番又重有了求醫之心,那也是好事,總比那會子在兩儀殿里枯坐,說什么年壽不永要強。

    張鶴鄰道:“陛下,奴婢有個想法,何必拘泥于宮里,大江南北,也有杏林好手,說不定便有些個臥虎藏龍的呢?不若開杏榜,廣招天下名醫入宮。”從前也勸了幾番,但裴昭只是不允,如今瞧著,或許可以再勸上一勸。

    他只盼裴昭轉了心意,卻見裴昭手指輕輕叩擊著,彷佛有些難以決斷,忽然說:“孫妙應沒有死。”

    誰?

    孫妙應又是何方人物?

    張鶴鄰腦子停了半拍,霎時就轉了過來,登時間喜上眉梢:“當真?藥王原來還活在世上?那敢情好,陛下,咱們快快將他請進宮來,有藥王出手,陛下的病定能不藥而愈。”

    裴昭輕輕一哂:“你請不來他。”

    張鶴鄰頓時急了:“那怎么會呢?奇珍異寶、高官厚祿,不怕孫妙應不動心。就算他真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奴婢便想法子去求他,金石所致,精誠為開。再者,醫者仁心,他定不至于見死不救……若是他再不肯,便是五花大綁也得給他綁過來,奴婢看蕭統領就很合適。”

    這都什么話?前面聽著還算正經,后邊就只剩荒唐。

    裴昭道:“你便是將九齡與定襄兩人都派過去,恐怕都不成。”

    張鶴鄰聽他語氣不贊同,立刻道:“奴婢只是知道孫妙應還活著,高興得糊涂罷了,哪里會真想用這等野蠻法子。”但他心里確然是這樣想的,若真不愿意來,便付諸武力,威逼利誘,也得將人帶來。

    裴昭不置可否,只搖了搖頭。

    張鶴鄰忽然間醒悟過來,沒忍住一拍腦袋,暗罵自己確實糊涂。暗衛尋訪那么多年也沒聽到個消息,怎么突然陛下就曉得了孫妙應還活著?這消息是從哪里來的,什么人告訴的陛下,難道還用再問?

    他小心翼翼道:“陛下,恕奴婢多嘴,孫妙應可是在夔州?”

    裴昭頷首。

    張鶴鄰心下微松,連道果然,一時笑道:“那就請寧郎君賣個面子罷。”

    裴昭斜睨一眼:“你倒機靈。”并不曾否認。

    張鶴鄰嘿嘿笑了聲,心道原來是寧離的淵源,以這位小郎君對他家主君上心的程度,那必然要去請孫妙應出山。愁云慘霧許久,如今竟然當真撥開陰翳、見得一線生機,心中激動,說不得眼眶都紅了。

    裴昭皺眉:“寧寧成天落淚也罷了,你怎么也哭上了。”

    張鶴鄰趕緊一抹:“奴婢心里高興,心里激動……沒忍住失態了,陛下。”。

    書齋離內殿并不遠,裴昭過去時擺擺手,于是底下人皆無聲行禮,并不曾通傳。

    有那些個不長眼睛的內侍跟著要過去,一把被張鶴鄰給截住了。

    等裴昭走進書齋,卻見案前空空,不見的人影,走得近了時,鼻端卻嗅到一段熟悉味道。那藥香清苦的很,他目光自案上堆棧的卷宗掃過,心中大致有了數,只怕是自己歷年來的脈案,都被取來堆在了這處。

    繞過桌案,終于撥云見日,原來那傳聞中正苦讀脈案的小郎君,此刻正躺在窗前臥榻上,耳側聽得綿長呼吸,顯然是睡得熟了。蕉紅的袍子胡亂散著,臉上一卷病案斜斜覆著,還有只手也淩亂的垂在榻外,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榻邊擱著一方矮幾,上邊擺著幾樣果盤與水晶杯。果子不曾動過,但杯中的蔗湯已喝了一半,不過早冷了。

    日光晴好,他倒是躲懶,睡在這一處曬太陽。

    裴昭心中啼笑皆非,心想果然讀書還是太難了些。又道這伺候的內侍太不盡心,怎能教寧離在這里睡著,如今隆冬,縱使屋中燒著地龍,也要小心受了寒氣,頭痛腦熱。他親自取了毯子給寧離蓋上,也不曾把人叫醒,便在一旁坐下。這時候,只覺得那病案書頁微微晃了晃,再一看,原來是寧離輕輕側了個身。

    他聽著急促了一瞬的呼吸,不知道怎的,忽然促狹之心起了。起身捉了寧離的手臂放入毯子里,又親手取走了少年面上蓋著的病案。

    果然見得那卷翹眼睫,輕輕顫了顫。

    寧離生得極明艷的一張美人面,此刻雪白面上,雙頰暈粉,好似霞染,嘴唇晶瑩,微微張著,討吻一樣,可憐又可愛。

    裴昭原本是要作弄人的,然而此刻心中那想法煙消云散,反而生出另一般心思。傾過身去,將少年盡數籠在自己氣息里,手指碰過豐|潤鮮妍的嘴唇,這一下,原本亂了的呼吸徹底停了。

    到底是心中不忍,裴昭一觸及分。

    眼見著少年雙目緊闔,還在裝睡,心道不若就走開,也別把人逼得太緊。然而起身走出幾步又改了主意,旋即回來坐下,彷佛自言自語道:“果然日光醉暖,我不若也來賞鑒一番。”作勢也要上那臥榻。

    終于聽得那呼吸一變,少年嗔道:“行之,你作弄我!”

    “何有作弄?”裴昭端然正經道,“我不過效仿寧寧罷了。”

    寧離瞪他一眼,水光漉漉,翻身要起來,卻是起的急了,猛地一陣頭暈。裴昭見狀扶了一把,教他穩穩地坐著,含笑道:“怎么不回床上去睡?就在這里困著,小心著涼。”

    寧離原本還要再和他爭辯,聽得這句,頓時一陣陣心虛,小聲說:“我看脈案呢。”

    裴昭也不拆穿他:“是么,那寧寧可有心得?”

    這可把寧離問住了,他自告奮勇看病案著實是看得頭暈眼花,林林總總的方子、脈案,終于撐不住把自己看睡過去了……還被人抓了包!眼下人就在邊上等著!

    那笑吟吟的將他看著,看得窘迫又要起了。

    惡向膽邊生,立刻先告狀,氣洶洶道:“你剛才為什么要摸……摸|我嘴巴!”

    話落出去,就見裴昭眸色深了一分,但好像又只是自己看錯。

    裴昭心想何止是想碰,他其實是想咬呢!但這話自然是不會與少年說的,只笑著道:“那病案寫得久了,紙脆的很,我看有碎屑落到你嘴上,想給你拈走罷了。”

    “真的?”寧離十分狐疑將他望著。

    “自然是當真,我還會騙你不曾?”

    寧離“哦”了一聲,覺得自己是該心安,但不知怎的,好像又生出來一股失望。但這失望也忒古怪了,好像他盼著裴昭真的……過來一樣。

    打住打住。

    還是秉持自己誠實的美德罷。

    “好罷,其實是我看著犯困……這病案好難啊!”

    裴昭撿起了發黃的冊子,隨手翻了翻,放在了一邊:“都是些陳詞濫調,其實也沒得什么好看的,你也不必折騰自己。”

    他側首,見寧離托著下巴,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心下柔軟。伸手探向寧離面頰,見少年一退,似要躲避到底還是沒躲,乖乖的在榻上坐著,只是在他撫過鬢發時,生出一縷疑惑。

    裴昭翻手,指尖一抹薄薄紙屑。

    這一次,他真的沒有騙他。

    寧離拈過他指尖,呆呆道:“哦,真的有紙屑呀!”

    第73章 蜜瓜 啊,美色誤人!

    73.

    裴昭但笑不語。

    卻聽寧離說:“我想好啦,你不去白帝城就不去罷,我寫信請孫大夫來建鄴。”

    話落下,正對上裴昭幽然眼眸,那目光有些奇異:“你不回沙州了?”

    寧離瞪他一眼:“我早就說不回沙州了。”

    裴昭又問道:“那白帝城你也不去了?”

    寧離好生奇怪:“你不去,那我回去作甚?”

    兩個問題下來,就見裴昭長眉舒展,唇邊帶笑:“那寧寧……是還愿意留在建鄴嗎?”

    寧離見裴昭這么說,氣得瞪他:“你過分!你明知故問,哪有你這樣的……你還問我,你再問我真的要回沙州了!”

    裴昭心懷舒暢,笑意款款,只覺得眼前人無處不可心,便是那晶亮的眸子也格外生動。他抵住了唇角,道:“既然寧寧留在了建鄴,那有些章程也要提起了來。眼下還在年中,開了年,就去崇文館聽課罷。”

    寧離:“……”

    寧離不可置信的望著他:“我都留下了,你就這樣折騰我?”

    這怎么能算是折騰呢?

    裴昭望著他氣得亮晶晶的眼眸,悠然含笑:“按理你本就該去崇文館進學才是。我原是想給你找一個先生,不過那時選的人如今看來,并不太合適,須得等我再挑挑,定要找一個合適的人選。”

    寧離:“……”

    寧離:“一定得去?”

    “寧寧不想么?”這話也是明知故問,果然見得寧離的腦袋搖得似撥浪鼓,那樣子跟有洪水猛獸似的。裴昭忍俊不禁,狀似沉吟,終于退了一步:“好罷,既然寧寧這樣不想去崇文館,那便去奉辰衛罷。”

    寧離:“就是你那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還晚,刮風下雨都要站崗值守,一年都找不出來一天休沐的奉辰衛?”那譴責的眼神好像他是扒皮一般。

    裴昭:“……你聽誰說的?倒也并非如此,奉辰衛十作一休,節令時也有假期。”

    寧離撇嘴:“我不去。”

    他知道各地世家入京,不是入崇文館就是進奉辰衛,也知道自己這討價還價屬實是有些……沒眼色了。可是從前可以不去,為什么以后不可以?裴昭都那樣縱著他,就不能再縱一些么?況且,他都愿意留在建鄴了,已經很大度了好罷。就連來這建鄴,那也是師父發了話,不然他來都懶得來呢!

    寧離決定給裴昭看看自己的決心。

    他不想做的事,就沒有人能逼著他辦成。

    外間似乎有內侍進來,放置下了些什么物事,他也堅決不去看。

    “張嘴。”

    “啊?哦……”

    只是有人偏不看他的眼色,親自動手送到了他的唇邊。這都送上門來了,再不吃就有點沒道理了。寧離張嘴,脆生生,甜絲絲,汁水充沛,恰好解了口中枯燥。只是這味道……

    寧離一揚眉:“沙州的蜜瓜?”

    裴昭點頭:“是,年下剛送來的,就你嘴刁。”

    寧離心道,他這算什么嘴刁,他從小吃到大的好罷。

    只是這一旦開了口子,就沒法再沉默下去。這蜜瓜被十分殷勤的喂到嘴邊,又迎著裴昭軟意溫存的笑容。日光熹暖,情致融融,寧離迷迷瞪瞪的想,啊,如果行之真的想,那他去點個卯也不是不行……

    “是么?”耳邊聽到開懷笑聲,“那便一言為定了。”

    寧離:“……”等等,什么一言為定?他沒有!

    裴昭道:“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觀寧寧品格端莊,定然是君子。”

    寧離目瞪口呆,“你……”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什么句子來。他要嚷裴昭又誆他,可那話,卻是他自己不知不覺時說的,還怪不到別人頭上。現下還給他戴高帽,他若是不去,豈非不是君子了?

    “這蜜瓜甜么?”

    “不甜!”直接口是心非,硬邦邦撂下兩字。

    眼見著裴昭又拈了一片,心道這蜜瓜就算是送到自己嘴邊,都再也不吃了。哪知道裴昭中途居然調轉了方向,送進了他自己口里。

    寧離:“……”

    那人還格外可惡:“是么?可我怎么覺著,甜得很吶。”。

    那雪白的面上,先是不可置信,下一刻,眼刀子便嗖嗖的扔來,一雙眼眸似蘊著火,又好似有喋喋的委屈。裴昭心下好笑,竟是這沙州的瓜,都遭受無妄之災了。

    其實自有許多法子能教寧離答應,稍稍使些手段罷了,大不了多勸幾句。他若是真心想說服一個人,難道還有能逃脫的么?便是抬出自己這懨懨的病,也能教這小郎君應允的。

    可裴昭就是想逗逗他。

    看他笑嘻嘻,看他氣鼓鼓,看他哎喲喲……那鮮活著、神氣著,彷佛教冷浸浸的自己也暖了起來。

    就該這樣活潑靈動才對,哪有誰舍得看他以淚洗面呢。

    沒想著還有了意外之喜。

    無心插柳。

    若是要哄,那也簡單。

    “這是寧王快馬加鞭遣人送來的,我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寧寧難道不喜歡?”

    果然談到了寧王,那小郎君神情有些松動。

    “也不消你做什么,點個卯就是,平日你去各處頑都可。奉辰衛里大多是年紀與你相仿的各家子弟,也有一些出色的,你若是想,也可與他們切磋幾分。”

    “他們?和我切磋?”

    那語氣聽著很不可置信,就好像裴昭提出的建議很荒唐很離譜一樣。

    果然,聽得下一句:“什么青年才俊?有多出色?那天見過的那個……那個誰,連化個鯨脂都化不開的,時宴暮一樣的么?”

    裴昭默了一默。

    其實那天被召來的是時家大郎時宴朝,不過顯然在寧離心里,不怎么瞧得上,他連人都給記混。

    “是我……”

    “既然你……”

    同時響起聲音,教兩人皆是一愣,沒想著一齊開口了。

    四目相對,倒是裴昭先笑了:“寧寧先說。”

    他這樣謙讓,教寧離眨眨眼,頓時也笑了,兩只笑渦淺淺,甜蜜的綻開。這沙州來的小郎君一貫是吃軟不吃硬,得了人軟語,便覺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容忍幾分。這時候,揚起了眉,眼波流轉,頗有些豪放:“既然你心里想,他們又是你的侍衛,那我就去指點指點他們罷。”

    聽得裴昭也是揚眉,這口氣倒是不小!

    “你要與我說什么來著?”

    “我剛才想,是我強人所難了,奉辰衛里的那些,你瞧不上便瞧不上,也無關緊要。”裴昭取了帕子擦拭,隨口道,“到時叫楊青鯉去與你作伴。”

    “馬馬虎虎也成。”

    明明很高興,卻要裝作不在意的樣子。

    “是我的不是。”裴昭含笑道,“不若這樣,我彈一首琴,給小郎君賠罪罷。”

    這里本就是裴昭的書齋,日常讀書寫字,多在此處,陳設布置無不齊全。窗前漆案上,正放著一架通體漆黑的古琴,隱隱間泛著幽綠。

    裴昭緩步至琴凳上坐下,身長如玉,風姿清越。修長手指緩緩按上琴弦,引人向此探尋——

    “錚!”

    乍響聲音微微有一些尖,應是已被主人遺忘許久,寶器蒙塵。

    “許久未彈了,還望小郎君不要嫌棄。”

    寧離甚少聽人彈琴,這等附庸風雅的事他從前都是避而遠之的,而當那琴師換了裴昭,卻不知怎的,有了意趣。他好奇的探過頭,恰恰迎上沉靜眼眸,如墨顏色里點點笑意。寧離不知怎的,頓時臉上發熱,“刷”的一下轉過頭,又想作甚是自己避開?他又不心虛,于是又理直氣壯投去目光。

    裴昭業已垂首,廣袖如幕,神容清絕。

    勾抹挑剔,雅致錯落的琴音,剎那間響徹一室。

    琴聲淙淙,若流水潺潺,自修長指間瀉出,清麗婉轉。先時柔和輕緩,欲語還休,復又高昂熱切,濃烈奔放,曲折回環間,好似鳳鳴清霄,那其中幽徊的心緒,款款而動人。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那撫琴的青年緩緩抬起頭來,眸光離合,神采燁然。好似霜雪浸入了采采春水,那灼灼間含著些許笑,卻又與往日別有幾分不同。

    寧離曲子不怎么記得,人倒是看得癡了。

    啊,美色誤人!

    他輕輕咳了一聲,收回目光,好像對窗上的雕花起了興趣,沒做那直直盯著人看的事兒。可心里貓抓蟲爬一般,有些按捺不得。

    “是什么曲子?”他禁不住問道。

    “西漢時的,失傳了許久,后來《玉臺新詠》里又見到收錄。”裴昭答他。

    可是他再要問是什么,青年卻含笑不語了。

    第74章 梨汁 魚目豈可混珠?

    74.1.

    ——真不能說?

    ——真不能說。

    兩人眉眼間一段官司,一個切切追問,一個笑而不答,好似就只是想請他聽這一首曲子。至于彈的什么曲子,又是為何而彈奏,彷佛都不重要了。

    “乘興而彈,盡興而歸。我既然已彈給寧寧聽了,心中便已滿足了。”裴昭目光悠然,端的是風神瀟灑做派,真似那山間林壑隱于塵世的琴師。

    寧離:“……”

    可是他沒有盡興吶!哪有這般,只管著自己,卻把別人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

    行之說的個什么?西漢時的曲子,《玉臺新詠》里也記載著?可惡,又不是不知道,他從來都不讀書。這教他猜,他腦袋大得很呢!

    寧離“哼”了一聲:“你想讓我猜是不是?我偏不猜。”

    當他不知道么,還刻意給他留下兩條線索,不就是指望著他去問上一問?他才不呢!

    偏不遂了行之的意。

    裴昭凝望著他,微微笑道:“我自與你彈曲子,也沒想要你去猜。”

    寧離才不信呢!

    自顧自的拈了一片蜜瓜吃,又喝了剛呈上來的梨汁,寧離道:“我要回去一趟。”

    裴昭知道他指的是寧王在山 間的別院。

    也是,自從年前被拘著進了凈居寺開始,寧離便再沒回去過,哪怕是除夕那夜,也是近鄉情怯悄悄地遠了,一墻之隔,未曾露面。此時說要回去,也是應有之理。

    裴昭頷首:“去罷,你許久不回,只怕家中仆從也擔心得很。”

    寧離心道有什么好擔心的?這建鄴城又沒有誰能為難得了他,何況他昨日也請人傳消息,告知家中自己安好無恙了。如今是還有東西要取,不得不回去一趟罷了。

    就聽裴昭說:“寧寧晚上可還回來?也好提前吩咐膳房,做些你喜歡的菜色。”

    寧離抬頭看他,這聽著,似乎是默認他今晚還要回宮的意思?

    雖然他是這么打算著的嘛,但是他不許裴昭這么說。

    寧離道:“回也可,不回也可。”他也要促狹,他也要把皮球踢回去,才不正面回答裴昭。

    倏爾,裴昭甚是惆悵的嘆了口氣。

    寧離:“……”好端端的嘆氣作甚!嘆的這么愁腸百結作甚!好似他做了什么很教人傷心的事情,他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寧離決定給裴昭一個臺階下:“那你想么?”若裴昭說想,那他此刻應允趕回來,也不是不成。

    裴昭道:“若是我想,便能夠作數么?”

    寧離:“……”還要把皮球踢給他。

    寧離哼聲,跳下了軟榻:“你老促狹我,我不與你說了!”。

    殿外張鶴鄰候著,先時聽著兩人說笑,后來安靜些許,忽然便傳來琴音,淙淙溶溶,珠落玉盤。

    這曲子……

    他從前在大時后手下當差時,也曾粗粗疏疏學過一些。剛開始只覺得有幾分耳熟,陡然將那曲調辨出來,頓時心中一驚一跳,旋即,又是一定,喜上眉梢。

    天可憐見,陛下給世子彈這首琴曲,當是想通了罷?

    只是不知世子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那琴聲悠悠,牽得人心也蕩蕩,漸漸杳然。后來聽得響動,見兩人聯袂出來,張鶴鄰忍不住悄悄打量。當先的世子神思彷佛有些不屬,有些氣性著,教他心下又犯了嘀咕。

    世子這樣,是允,還是不允了呢?

    可是另一側,陛下笑意不減,神情明快,分明是心里舒暢得很吶!

    張鶴鄰頓時心中大定。

    他親自送了寧離出來,正對上寧離有些疑惑眼神,笑道:“寧郎君怎的這樣看奴婢,可是有什么不妥?”

    寧離看他那笑意都快飛到眉毛上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攏,他好奇的很:“張管家,是有什么喜事,這么高興?”

    宮中或許有好事將近,這算不算得一樁喜事?

    只是這話,陛下都還不曾挑明,撫琴以示心意,他一個做奴婢的,又哪里敢說呢?

    張鶴鄰笑瞇瞇道:“算不得算不得,只是聽著陛下彈琴,心中感慨罷了。”

    寧離不妨這里還能打聽打聽,連忙道:“什么,那曲子原來還有講究的么,快說來與我聽聽?”

    張鶴鄰微愣:“您不知這曲子?”

    寧離:“……”

    寧離頓時垮了臉,他不讀書的事情也不必人盡皆知的罷!

    見著小郎君面色乍變,張鶴鄰暗罵自己失言。他也是不曾想到,寧離從前竟沒學過這琴曲。但是應變也快得很,他道:“寧郎君不知曉,陛下已經許久不曾彈琴了。”

    “先皇后師承名家,為蕭夫人關門弟子,陛下自幼得皇后娘娘教導,在古琴一道上,也頗有造詣。只是后來皇后娘娘去了,陛下也被上皇打發去了幽州。那時節不好,過得艱難,陛下也甚少撫琴了。”

    張鶴鄰嘆道:“世人皆稱,魏王琴藝驚人,一曲可引來百鳥相迎,又有誰知道,那把‘月露知音’其實是陛下的呢?”

    寧離一句一句聽進耳朵,可是他分明聽懂了句子意思卻沒有明白,心里不知怎的有點發澀:“……魏王的琴是他的?”

    “可不是么,您說說,奪人所愛,這是什么理兒?”張鶴鄰嘆道,“那把琴是當年元熙帝賜給陛下的,后來卻被上皇奪去,賜給了齊王……是奴婢忘了,上皇奪走后賜給了罪人裴旻,又被魏王討了去。”

    寧離佇立在玉階上:“裴旻不會彈琴罷?”

    張鶴鄰道:“君子六藝,皇室子弟,哪個不是精心學習了呢?會自然是會的,只是當年賜琴時,他與陛下同在,元熙帝賜給了陛下,什么也沒有給他罷了。”

    那未嘗不是教齊王擺正心思,是警示,亦是告誡,誰知元熙帝一朝賓天,上皇即位,不僅將“齊王”之封賜給裴旻,甚至將那把琴也奪了去。

    寧離沉默些許:“他在幽州的時候,過得很難罷?”

    張鶴鄰“哎喲”一聲:“難不難的,都過去啦,也是奴婢糊涂,今天聽陛下重拾興致,和您說了這些……其實也只是些舊事罷了,陳麻爛谷子哩。”

    當真過去了么?

    ……只怕未必罷?!

    寧離面前不禁浮現裴昭清峻而溫雅的面容,已經病成了這般,卻連去白帝城治病也去不得。

    生父不慈,兄弟不悌,一個個虎視眈眈的想要從他身上撕下來一塊肉,貪婪猙獰的,想要敲他的骨,吸他的血。

    前夜里裴昭與他講的那個故事彷佛又回響在耳邊,寧離終于一一對上。

    偏心偏到家的是上皇,一度威脅了裴昭地位、迫使他遠走幽州的是齊王,還有兩個奪嫡死掉的不曾見過,最后留下那個在建鄴做吉祥物的是魏王,聽說著風|流俊郎、才藝卓絕的魏王。

    呸!

    明明是脂粉捏造的一團粉|膩相貌,縱使五官生的有幾分相似,神骨卻截然不同。

    魚目豈可混珠?。

    他心里有些難過,驀地轉身,就要向著來時去。然而邁開腳步,又生出了些躊躇。

    哪有主意多變成這樣的?

    他本來氣性上,是說要出宮的,但這剛剛出來,難道還不曾出宮門,又匆匆的回去?只是……自己本也不是定要出這一趟的罷,使人回家,將東西送來也就是了,陵光與他收拾好的。但也還有一些,須得他親自處置。

    “寧郎君?”

    寧離心不在焉,應了一聲,回過神來,見張鶴鄰還在他身邊候著。因為他停下腳步,于是也在這風口上,被那冬日的寒風撲面。

    道旁盡是披甲森嚴。

    他望著巍峨宮城,雄偉帝闕,忽然間問道:“奉辰衛……都要做些什么?”

    張鶴鄰心道,哎喲我的爺,陛下哪里是真要您做什么呢?找個由頭,能日日見著您罷了。

    正這時,見著一紫袍青年行在宮道上,身形高大,腳步甚是匆匆。

    張鶴鄰望見,當即一笑:“可巧,蕭統領來了。世子若是入奉辰衛,日后便是在蕭統領手下做事的,世子可要去問一問他?”

    寧離:“……”

    可別,可別罷!

    他可不想與蕭九齡打照面,就算自己以后日日都要在蕭九齡手底下混日子,但至少不是現在。

    寧離腳下一抹油,立刻就想要開溜。孰料這時候蕭九齡倏地看來,剎那間就要與他對上。

    蕭九齡行得極快,眨眼間便到了階上,那轉來的目光似有些詫,又有些疑。

    寧離只當什么都沒有發生,見過禮后匆匆的去了。

    74.2.

    蕭九齡是從宮外進來,怎么也沒想著,竟然會在式干殿前,見到寧離的身影。最初見著那蕉紅衣袍的小郎君時,他還當是自己花了眼,走近再一看,沒想著當真還是。雖然只匆匆見過一面,但那張明秀昳麗的面容,哪怕只有一面也不會忘記。

    而且還有張鶴鄰陪在一旁?

    蕭九齡當真糊涂得很:“這是寧王府的世子罷,他怎么在這里?誰放他過來的,如今他又要去做什么?”

    張鶴鄰道:“難道薛統領不曾與你說么?”只怕這位直愣子一會兒面圣說錯了話,趕緊道:“是寧王世子替陛下暫且壓制了毒,蕭統領若還有疑惑,也請先記著這一樁。”

    蕭九齡一愣,沉聲道:“黃泉竭?”

    “正是。”張鶴鄰點頭:“統領快去罷,只是千萬要記得,可說不得世子的壞話。”

    蕭九齡:“……”

    他心道這叮囑的什么,那世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嗎?怎么張鶴鄰鄭重成這般。又想這世子哪來的法子壓制黃泉竭的毒,他與薛定襄兩人都做不到哩,莫不是扯些幌子來騙人的。

    就這樣滿腦子狐疑的進了式干殿,見得陛下著了身家常的袍子,雖然還在病中,心情瞧著倒是很好。

    還笑著道:“九齡來了。”

    蕭九齡向來言語比腦子快的,立刻道:“陛下如今氣色倒好,屬下聽張總管說,黃泉竭暫時壓制住了?是那寧王世子做到的?”

    這問得直愣愣的,裴昭也不與他計較,道:“是,如今朕覺得松快許多……先前遣你去審問,解支林招得如何了?”

    提及差事,蕭九齡連忙道:“好得很,屬下略略使了點兒手段,教他招了個一干二凈。原來是三月前上皇秘密遣人聯系了他,教他混在鐵勒商隊里進京,見機行事。”

    “解支林膽大包天,便喬裝改扮,潛入大雍。當時陛下不是正做出將屬下與定襄都派出去的假象?果然解支林按捺不住,意圖行刺陛下。上皇允諾他,事成之后,會認大王子烏蘭撒羅為鐵勒王。”

    解支林為鐵勒大王子舅父,又不是什么隱秘的事情,若是解支林為此鋌而走險,也是半點不稀奇。

    如今不過是佐證先前猜測罷了。

    裴昭并不意外,輕呷一口茶湯:“……他這樣狂悖行事,鐵勒王可知曉?”

    蕭九齡答道:“解支林只道鐵勒王不知,言語提及鐵勒王時,頗有些不敬,似乎十分不忿鐵勒王欲將幼子扶持上位。”

    裴昭不置可否,忽然冷笑:“當真不知?若說不知,那自然可以撇的干干凈凈,都推到解支林身上,總歸都是他一人行事。可若當真不知,國師消失兩月有余,鐵勒王竟然也不聞不問?只怕是首鼠兩端,做著兩種打算呢!一旦解支林得手,上皇復位,焉知他還會選擇雅蘇,而不是扶持烏蘭撒羅上位?”

    那之間卻是還有一樁隱秘:雅蘇的母親,乃是大雍流放過去的罪奴!

    這位小王子體內,流淌的有一半是大雍的血液。

    鐵勒王當真能不在意?他當真未有半點不臣之心?

    只要裴昭身死……

    大雍必然內亂。

    屆時,鐵勒是否還會保持如今柔|媚臣服模樣?還是如同西蕃,露出狼子野心?更有甚者,聯系其余勢力,齊齊發難?須知三年之前,裴昭剛剛即位之時,西蕃便陳兵邊境。若非東君橫空出世,教波羅覺慧一蹶不振,只怕西蕃大軍,立刻便揮師南下。

    蕭九齡叩首:“陛下所言極是,所幸吉人天相,解支林不曾得手。”回想起來,也頗有幾分膽顫心驚。

    “朕那好父親,定然還有其他布置。”裴昭冷然道,“否則誰給解支林那么大膽子,區區入微境,便敢刺殺君王?”

    他面向東方,極輕微的冷笑一聲。

    也難為上皇,鎮日尋仙問道呢,只怕是恨不得親臨蓬壺去修道罷?!

    他見蕭九齡面上有些遲疑神情,彷佛不得解,輕哂道:“怎的了,難不成你信他那鬼話?”

    蕭九齡道:“是屬下粗淺無知。只是……陛下,屬下不明白,依解支林所言,鐵勒王欲要效仿王侯世家,將雅蘇送進建鄴求學,唯恐陛下不會應允。若當真如此,應是有賠罪修好之意,如何又是要扶持烏蘭撒羅。”

    從前只有各地世家、王侯嫡系子弟入建鄴侍奉君王,擇其優秀者入奉辰衛或崇文館。似鐵勒與西蕃這類,并不在此列。

    裴昭淡淡道:“若當真心向教化,又有何不可?崇文館也不缺那么把椅子。至于王位……若只做假象蒙騙他人,一旦起戰事,將雅蘇棄在建鄴,也并非無可能。”

    他從不憚于用惡意想像世上人。若鐵勒王并非表面那般昏庸老邁,只不過將雅蘇送進建鄴為質,假意蟄伏,冷血斷尾也可稱得上是梟雄。

    只是,虎毒不食子,裴昭雖能猜到手段,心中卻很是不齒。

    “還有一事。”蕭九齡道,“解支林咬定,白帝城東君也入了帝京,可問及行跡,一概推脫不知。陛下,可要屬下再去查探一番?”。

    提及這個稱謂,他心中些微栗六。

    無妄境上一次現身建鄴,那還是二十年前!

    這天底下的大宗師地位皆是超然,而大雍的三位,與建鄴亦是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厲觀瀾隱居夔州,不問世事,李觀海孤懸海外,久未至中土,而那最神秘、也是最莫測的一位,竟然悄悄來了建鄴。

    唯一慶幸的是他應當沒有惡意,甚至在滁水河畔擊退了解支林。

    可既然救了陛下,又為何遲遲不現身?

    行跡并非光明正大,不聞其聲,不見其蹤。身為奉辰衛統領,天子護衛,蕭九齡說不得便升起一分警惕。

    孰料裴昭聽聞,并不以為意:“九齡不必查了。”

    無妄境的蹤跡,想要打探并不是那么容易,縱然建鄴確然傳承有秘法,但裴昭不愿,也無意將力氣浪費在這上邊。

    蕭九齡微急:“陛下,若他心懷叵測……”

    裴昭灑然一笑:“有如此輝煥燦爛劍意,如何能為心懷叵測之人。”

    更何況……

    不知曉寧離出身白帝城也就罷了,如今那小郎君坦言師承厲觀瀾,那么再去打探,便是不夠磊落了。

    他若是想知道,自會去問寧離。

    74.3.

    處理完事務后,裴昭閉目養神。宮人都退下,分明是自己熟悉的宮室,這時候,卻覺得有一些空曠。

    四處靜悄悄的,沒有了笑聲,沉寂得和潭水一樣。

    碧海燃犀燈仍舊懸在高處,香氣沉郁,彷佛海上一輪幽然的明月。

    他思緒有一些飄動,禁不住又想起那時寧離闖入宮來的樣子,眼眶微微紅著,似要垂下淚來。

    少年能夠用血作為藥引,意味著他從前也中過黃泉竭。是誰下的手?竟然能在寧王的眼皮子底下下毒。念頭轉到這一處的時候,裴昭便知道是自己想錯了,微微冷笑了一聲。

    還能夠是誰呢?那必然是他的好父親,上皇出的手。他連自己的發妻都能害,又怎會在乎凈居寺里的無名僧人?

    那情狀竟與裴昭幼時彷佛。

    凈居寺里,歸猗一眼便將他身上的黃泉竭認了出來,于是將碧海燃犀燈贈給了他,只怕那時便已毒入骨髓。只是,仍是有些地方對不上。那黃泉竭,裴昭是娘胎里帶出來的毒,可歸猗體內的毒,如何傳到寧離的身上?

    他隱約間覺得其中必然有一段關竅,可那關竅為何,一時半會,竟琢磨不清。

    可那段關竅必然十分重要,但斯人已逝,若是去問寧離,只怕他自己也不怎么明白。

    這時候,聽見外間傳來腳步聲,裴昭將張鶴鄰喚進來:“他出宮了么?”

    張鶴鄰自然知道這問的是誰:“正是,世子嫌馬車走得太慢,自挑了一匹駿馬出城。”

    那聽著倒是寧離的性子。

    裴昭想起來一事,問道:“他如今是住在后殿的梢間?”

    “是,世子當時來的匆忙,式干殿團團守著,不敢教他再去別處,于是先在梢間歇下。”張鶴鄰大著膽子道,“可要移入陛下內殿?”

    裴昭睨他,輕斥:“你這老奴,刁滑。”

    張鶴鄰連連賠笑,心中并不怎么慌,陛下雖然口里斥他,又哪里是發怒的意思。

    裴昭微微沉吟:“從前寧王入京時,阿翁曾賜他在宮內居住,當時擇的哪一處宮殿?”

    那舊時文件俱已是查過了的,張鶴鄰道:“當時寧王住在芙蓉池東側的千里閣。”

    裴昭蹙眉道:“不妥。千里閣離鳳光殿太近。”如今上皇被囚在鳳光殿中,裴昭并不愿他離上皇太近。

    而且,離式干殿也太遠。

    張鶴鄰道:“那徽猷殿如何?是陛下從前住過的,也時時打掃著。”

    裴昭仍覺得不妥:“作甚要將他挪到東宮去?”

    徽猷殿地處東宮,是裴昭為太子時居處。可東宮雖然也在建康宮內,卻有重重宮禁,真住到那處,論起來比千里閣還麻煩。

    張鶴鄰也只是一說,他提出時便覺著,陛下多半不會應允,此刻聽得,果然如此。此時便又提出另一樁建議:“陛下,不若讓世子自己挑。”

    “教他自己挑?”裴昭更覺不妥了,“他如今對這宮室一無所知,好的壞的一并不知道。教他挑,他挑的出個什么來?”

    這左也不妥,右也不妥,那還有哪處是妥當的?除了這式干殿,只怕這宮中其余宮殿,在陛下心中,處處都有挑不完的毛病。何況眼下情況錯綜,還有逆黨潛在暗處,真要說起,論時局、論圣心,都是式干殿最為妥當。便這樣住著,哪兒還要挪動的麻煩呢?

    且慢,還有一處。

    張鶴鄰道:“陛下以為,顯陽殿如何?離式干殿也近的很。”

    裴昭睨他一眼:“你如今倒越發會揣度上意了。”

    張鶴鄰“撲通”跪下,連道不敢。

    “罷了,等朕問問他。”裴昭示意他起來,“……奉辰衛皆是在宮中當值的,既然如此,先把建春門外的宅子整修一番,也好方便他隨時進宮。”

    總歸入奉辰衛已是定局。

    他親自磨得這小郎君首肯,既如此,那更要教寧離開心才是。

    第75章 三白露 小心被恩將仇報反咬一口

    75.1.

    馬蹄聲急,卷起陣陣風聲,留下一地碎玉亂瓊。

    山道上,正有一行騎士疾馳,為首之人翻身下馬,躍步如飛。

    姚光冶眼望著那終于現出身影的小郎君,“哎喲”一聲:“我的老天爺,世子,可算是見著您了!”

    迎著老管家險些落下來的熱淚,寧離一陣陣的心虛,連忙將人扶起來,往著院子里走。余光里瞥見自己的侍從,皆是一副激動的模樣,小薊都快跳了起來,一旁的陵光倒是稍稍沉穩些,但目中也是關切得很。

    “……陛下怎就這么狠心,年也不讓人好好過,當真把您拘到這時候才放回來。”

    寧離聽見老管家說裴昭壞話,頓時那心虛的感覺就更深了。此刻在姚先生的眼里,自己是被皇帝關在凈居寺中,反省到現下。可若是說自己并不是一直在凈居寺里,那又得解釋這些天究竟去了哪兒。

    那就更難解釋了!

    遇到解支林那一樁,他心里有打算,并不準備說的,徒勞使人擔心。可宮中的這一樁,便更加難以坦白了罷。

    想來想去,寧離心道,對不住了,行之,這黑鍋就請你再幫忙背一會兒罷。他含含糊糊應了幾句,聽姚光冶口里牢騷,又還是想要分辯,抹飾幾分。也不能教人把裴昭誤會成這樣。

    他道:“姚先生,陛下人挺好的,我在凈居寺里待得也挺自在的。”

    話音落地,姚光冶倏地抬頭,目光中幾許錯愕,幾許懷疑。

    寧離:“……”

    他難道說錯了什么話?。

    廳外一陣腳步聲,小薊嗓音輕快,打破了這一刻的古怪:“郎君,快來喝!知曉您今天要回來,早早煮上的三白露。”

    寧離假裝很有興趣,而且他本來就渴了!趕緊一溜煙的過去,先拈了顆碟里的鹽漬青梅。

    小薊已經將飲子倒在了碗中。

    這是用悉尼、百合、甜杏仁磨成的漿,又用紗布將浮渣仔仔細細濾了,慢火熬煮的。盛在瓷碗里,乳白好似凝脂,泛著杏仁清苦的香氣,又有悉尼的清甜,喝到口里,細|膩|潤|滑得很。

    “凈居寺什么樣的,有建初寺氣派嗎?齋飯好吃嗎?郎君見過陛下了么,陛下又是怎么樣的?我聽說他脾氣壞得很,動不動就喜歡砍人腦袋,是真的嗎?”

    寧離:“……”

    寧離哭笑不得:“你聽誰說的?別聽人胡說八道。”

    小薊嘰嘰嚓嚓的問,寧離撿了點兒能說的講給他聽,只說宮里的浮屠更甚過建初寺,聽得這小侍從好大驚嘆:“真的嗎,那琉璃塔居然比建初寺的還要氣派?”

    姚光冶只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忽然說:“小薊,去看看廚房準備的怎么樣了。”

    小薊戀戀不舍的起身。

    寧離連忙道:“不用,我是回來取東西,待不了多久。”

    姚光冶只將他看著,屏退了所有侍從,問道:“世子當真是在凈居寺嗎?”

    寧離有點兒遲疑,旋即點頭。

    他從來騙人的本事就不好,有那點子停頓的功夫,早被姚光冶給看出來了。老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世子,不是老奴倚老賣老,只是這話,不得不問,還望世子給個答覆。”

    寧離不由得也收斂了笑容,道:“姚先生請說。”

    姚光冶定定的看著他:“世子那裴郎君,究竟是什么身份?”

    這終于被問到,比自己所想的也早了太多。寧離反倒是鎮定下來,他翹了翹唇角:“姚先生既然已經猜到了,怎么還來問我呢?”

    姚光冶手指發抖,指了指天上,千方百計只盼著自己猜錯了。

    孰料,眼前的小世子點了點頭。

    姚光冶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霎時一黑,哆嗦半天:“世子,您……您怎能與他相交!”

    小世子還懵懂不知,甚至幾分好奇:“姚先生是怎么看出來的?”

    姚光冶道:“您大概不知道,您身上的碧海燃犀燈香味,究竟有多重罷!”

    未到帝京之前,姚光冶也在沙州,寧王府里,從來那碧海燃犀燈,是徹夜長燃不息。為解嬌兒身上毒,寧王尋覓無數奇珍異寶,那幽然的香氣便刻刻在寧離身上繚繞,直到他被送去夔州治病,才漸漸淡下去。

    而今又聞到了這個味道。

    早些時候,外間有人持了世子信物,前來取鯨脂。姚光冶辨出那是隔壁院子里的侍衛,然而隱然的肅殺教他心下不安,他悄悄使人綴在后面,便曉得了那侍從根本未在山上多待,竟是打馬直入帝京。而他飛馳的終點……正是建康宮。

    若是要去凈居寺,根本不用走建禮門,該走大通門一側才是。

    如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寧離承認只不過是擊穿他的幻想。

    旁人也就罷了,世子進京,不可能不面見君王。世子不想去,姚光冶自然是幫著他拖延著,心里其實也盼著,要是能一直拖下去才好。可那君王是誰都成,怎么能偏偏是世子日日念著的裴郎君!

    從前只覺得世子太過于親近那位了,但只當是在京中難得交了朋友,如今看……是處處維護著呢!

    姚光冶道:“世子舊傷又復發了?”

    寧離道:“舊傷?”他有點奇怪,為什么這樣問,忽然反應過來,趕緊點頭,認在自己頭上:“嗯嗯嗯。”

    哪知姚光冶想也不想:“那想來就是宮中那位出事了。”

    寧離:“……”他從前怎么沒有發現姚先生這樣敏銳?

    寧離說:“沒有的事,姚先生多想了。”

    姚光冶說:“您用鯨脂點的燈!尋常的毒哪里用得上,豈非是殺雞焉用牛刀?只是您怎么催動的……?”

    那倒不是姚光冶要多問一句,只是從前沙州催動碧海燃犀燈的有專人,小世子卻是不會點的。

    寧離怕他再說下去什么都猜出來了,當時裴昭看他用血作引子都隱怒不發,換了姚先生,若是他知道了那得痛心疾首成什么樣。趕緊說:“宮里找的個侍衛,那什么時宴暮。”

    “世子記差了。”姚光冶道,“時家二郎早被打發走,宮里那位侍奉的是大郎時宴朝。”

    寧離:“……”

    寧離心道是是是,時家老大就時家老大罷,快別問了,不然一會兒又問出來,時宴朝是個草包貨化不開鯨脂了。

    姚光冶原本還要說些什么,見他這模樣,心知猜的也八|九不離十。他嘆了一口氣,道:“世子一會兒,是還要進宮里去么?”

    寧離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他道:“姚先生,是不愿我去么?”

    姚光冶道:“便是老奴不愿意,世子難道便會肯嗎?”

    寧離聽了,答的也干脆:“我不肯。”

    這答案半點不出乎所料,他們家這位世子,看著脾性軟和,慣常笑吟吟答應,但大事上,是極有自己主見,半點也阻攔不了的。

    姚光冶點頭道:“想來老奴也攔不住世子,是以也不用當這惡人……只是,好知會世子一聲,老奴會原原本本告知王爺。”

    寧離道:“好巧,我也要寫信給阿耶。”

    但其實他的家書前些天才寫了,如今正在路上,那滿腹的疑問尚且沒有人來回答,只是如今心境又不一樣了。那時先是惶惶,后來張牙舞爪,又反客為主,現下則平靜的多了。

    他分別寫了兩封,一封往沙州,一封往夔州,仔細封好了。

    寧離道:“小薊,我的雪竹紙呢?”

    小薊道:“還有半刀,已經替郎君取來了。”

    這雪竹紙與旁的不同,是取巫峽絕壁上的雪竹,混了滟滪堆的石粉抄制,又在夔門的江水里洗練過,最適宜畫劍符。

    寧離從夔州啟程時,帶的原本就不多,他從前畫劍符都是隨意作的,并不講究那些個材質筆墨,只是如今,想著那病容懨懨的裴昭,說不得心中的慎重便更多了分。

    出發之前,師父禁錮了他的修為,如今比不得從前,那用紙用筆講究些,借助點外力,也是可的。

    寧離凝神畫了幾張,也不過微微調息些許,內觀經脈,體察真氣流轉,忍不住心下生喜。原來晨起時不是錯覺,禁錮中的一道禁制已然消了,可再一提筆,卻有些失望。

    這如今的修煉速度,也忒慢了些,他從夔州出來,都三個多月了,才將將又到“通幽”境。

    他心道,師父說什么返璞歸真,反生重修,順其自然,不必勉強。

    現在這一天天慢吞吞的,可算是順其自然罷?

    這劍符馬馬虎虎也湊合使得,雖然比不上先前的。寧離又教小薊開了庫房,將自己帶來的珍貴藥材挑挑揀揀,各拿了一些。

    小薊看著這架勢,有些咋舌:“郎君,你這是要出去開藥材鋪么?”

    姚光冶冷眼瞧著,忽然道:“宮中御藥房什么都有,哪需得著世子費這般功夫?只怕您帶去,人家還不敢用呢。”

    “是么,當真是什么都有么?姚先生,你要是這般想,那就錯了。”寧離隨口反駁,“譬如那純煉的鯨脂,宮中就沒有。”

    姚光冶肯定道:“所以果然是那位出事了。”

    寧離:“……”他怎么就不長記性!

    小薊陵光全被支了出去,姚光冶冷眼旁觀,看了這大半晌,木著臉道:“您如今這樣親力親為,窮盡心力想要替那位治病,小心被恩將仇報反咬一口。天家的人,慣會做畫皮唬人,底下藏著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過河拆橋,背信棄義,兩面三刀,都是常事。”

    寧離一挑眉:“姚先生這樣說話,彷佛親眼見過似的。”

    姚光冶驀地住口,半晌,繃著臉:“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奴只是提醒世子一句罷了。”

    寧離點點頭:“我省得的。”

    他其實有過疑問,要不要問一問姚光冶?眼下姚先生的態度,實在是讓他覺得陌生。

    從前在沙州時,只見過姚先生噓寒問暖、體貼入微的親切模樣。對著他時,姚先生從來都是笑瞇瞇的,有時候他做壞事,還會幫著他瞞著阿耶。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像現在這樣嚴肅。

    姚先生不是沙州人。

    他喚阿耶一向是“王爺”,而不像沙州的那些土生土長的幕僚,喚的都是“城主”。

    從前他在哪里?這一次自己上京,阿耶選擇了將姚先生先派來建鄴打點。沙州城的幕僚那么多,阿耶定然不會選擇一個人生地不熟的來,姚先生必有長處。

    阿耶那一次上京時,姚先生也在建鄴嗎?他對當年的事情知道多少?。

    寧離決定詐一詐他,為了不露餡,先尋個遮掩的道具。他取了案上的銅壺,又倒了盞飲子,送到唇邊。

    寧離:“……”噫!這誰做的胭脂梅子露,一點糖沒放,酸死了!

    他掐了自己一把,好露出些痛苦神情,但就這梅子露已經酸得他皺眉了:“當年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

    余光瞥一眼,姚先生面皮繃著,還是沒什么響動。

    寧離決定給他再燒一把火,于是垂下眼眸,教語氣聽著也甚是黯然:“除夕那天,我遇見歸喜禪師在燒紙祭拜,他都與我說了。”

    姚光冶目光一震,不敢置信,忽然間神情激動:“既然您都已經知道了,為什么還要湊過去呢?王爺當年受的累還不夠么!他將那豺狼引為摯友,可上皇回報他什么?王爺當年就是識人不清,引狼入室,反遭其害。”

    “世子,您怎么能夠重蹈 覆轍?”。

    式干殿。

    窗外天色漸漸黯淡,宮人已經點燈,裴昭手中持著書卷,卻有一些心不在焉。

    他向外望了一眼,喚張鶴鄰過來:“跟著的人呢?寧寧怎么還沒回來?是路上耽擱了,還是就在別院歇下了?”

    張鶴鄰得了剛傳回來的消息,心里突突突直跳,急促稟告道:“已經使人問過了,世子出了別院,走得極快,眨眼就不見影子。還好暗中有人跟著,一路朝著城北去了。”

    城北?去那地兒作甚?

    裴昭眸光犀利,霍然起身:“備馬。”

    張鶴鄰可不得勸:“陛下,您現在這身體……”當著裴昭,剩下的悉數都說不出來。

    心里發苦,只得連忙吩咐下去準備。

    城北并無甚稀奇,可大安宮,也是在那處啊!

    75.2

    天色黯淡,霜風凄緊。

    這樣的夜晚,就應該在家里圍著熱氣騰騰的鍋子大快朵頤,而不是像他這樣,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荒煙蔓草里。

    細想來已經不是頭一次。

    如果沒有走錯,眼下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安宮外。

    寧離望著延綿的宮墻,神情中盡是漠然。

    他想,就是這里了嗎?那個荒|淫|無|道、殘|暴|不|仁的老皇帝,退位之后,就是被行之囚禁在這里嗎?

    他很少會生出這樣的戾氣,然而這時候,煞氣止不住的浮了上來……

    寧離輕輕點過腳尖,正要躍身,忽然眉尖一挑,霍然回頭。

    “且慢!”

    一人在側喝止,他冷眼看過去,沒想到來人并不算陌生,不久前式干殿的玉階上,曾有一面。

    寧離辨出了來人:“蕭統領。”

    眼前這人不是旁人,正是奉辰衛的統領,蕭九齡。

    可是他不應該在這里。

    寧離道:“蕭統領怎么不在宮中拱衛陛下?”

    蕭九齡道:“若果世子不是來了此處,我確然應在宮中。”他看著寧離帶著煞的眼眸,沉聲道:“世子,不要做傻事。”

    寧離輕輕一哂:“我何曾要做傻事?”

    蕭九齡皺著眉頭,心想這滿身的煞氣,難道他是沒長眼睛的瞎子嗎?還會看不出來?他道:“你是來尋上皇麻煩的。”語氣十分肯定。

    他甚至知道,只怕那麻煩……會是天大的麻煩。

    蕭九齡沉聲道:“世子要做什么,可否告知我?”

    寧離目光沉靜,但沉靜得著實過了頭!

    蕭九齡道:“世子,這件事,你最好不要參與。”

    寧離漠然道:“為何?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為何不能插手?”

    蕭九齡心中大駭,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段話來。

    霎時間回憶起傳來的消息,可是寧王不還是好好的在沙州嗎?也沒聽說出了什么事,他這一路暗中監察著,也沒見上皇朝著沙州伸手。

    可是他對上了寧離的面目,那樣晦澀的眼神,那樣沉著的恨意。

    小郎君慣常活潑愛笑,機靈神氣,他得了君王青眼,偶爾躲懶耍滑,有些小脾性……可從來沒有這樣的眼神。

    那定然不是假的。

    他心中遽震,上皇搶人妻女的事情,從前不是沒做過,有些荒唐事情別人不知道,難道他還不知道嗎?便如妙香佛國那個美人……

    聽聞寧王府的這位小世子生母不詳,寧王府也一直沒有王妃,難不成,真的被搶到了宮里?

    可若是這樣。

    蕭九齡來前已經得了囑咐,他已經知曉,眼前小郎君身份特殊,他不僅僅是沙州的世子,身后還站著白帝城。

    他自然是要勸一勸寧離的。

    可是用平常的法子,只怕是勸不了。

    蕭九齡微一思索,于是朝著寧離點頭:“世子,你說的不錯,上皇刻薄寡恩,荒|淫|無|道。只是,如果要報仇,你應該先讓一讓我才是。”

    寧離淡淡道:“你好沒有道理,我為何要讓你?”

    蕭九齡心平氣和道:“因為你沒了父親,而我沒了全家。”

    寧離無比愕然的看著他,未曾想蕭九齡心中竟然會有這樣的傷心事。

    那過往已然許久,片片剝落,被人深深壓在心底。蕭九齡不曾想,竟有朝一日還會提起:“我父親母親、姑父姑母,哥哥姐姐,全部下了獄。家中男丁問斬,婦孺充入奴籍流放,正好遇上了疫癥……一個也沒活下來。”

    “那時上皇看中了一妙香佛國的女子,想要強納入宮,但那女子是已然成親、有夫婿的。我父親被指去做這差事,他心中不忍,將那女子放了,沒想到走漏了消息,另有人將她擄至宮中。”而此后,他家的下場……

    “父親以大不敬之罪下獄,牽連了全家,上皇盛怒之下,無人敢勸,也無人愿勸。只有我當時在外學藝,陰差陽錯,逃過了一劫。”蕭九齡緩緩道,“我歸家那日,正好看著行刑,家父死不瞑目……你說,是不是應當讓我先尋仇?”

    寧離嘴唇嚅動,不知能說何來寬慰眼前的青年。

    血海深恨,也不過如此!

    蕭九齡道:“我并無半分虛言,陛下身邊,如我這般經歷者,比比皆是,世子若是想知道真假,隨意抓個人問問,也能驗證。”

    寧離輕吁了一口氣:“抱歉,我并非想提起你的傷心事。”

    蕭九齡道:“如果可以,有誰不想?可是,我們暫且還不能動手。世子,朝堂時局,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那么簡單的。你今天若真是殺了上皇,你可曾想過,如何收場?”

    “你是沙州寧氏的世子,在這京中,只要不犯上作亂,便是掀起滔天波浪都沒有關系。”但顯然并不包括這一樁。

    “世子若真動手,那寧王如何自處?世子又如何去面對陛下?縱然陛下與上皇情分淺薄,但到底血脈至親……”

    他沉著觀察寧離面色,直到說到陛下時,那小郎君面色才終于被說動幾分。

    只道:“世子何必為此與陛下生了嫌隙。”。

    寧離望著蕭九齡。

    他沒想到這統領平時看著榆木疙瘩也似,原來胸中還有這么多的道理。

    不錯。無論如何,那是裴昭的親生父親,先前他被怒意席卷,竟然連這都忘了。

    他還記得那時裴昭眉目中些微的黯然。

    縱然口中說了不在乎,可到底,心中是難過的罷。

    他想了想,終于道:“我今天來這里的事情,蕭統領不要告訴陛下。”

    蕭九齡搖頭:“晚了。”。

    官道上忽然傳來急促馬蹄聲,一行騎士疾馳而來,風馳電掣。

    馬踏飛雪,翩若驚鴻,寧離眼力極好,即便是在蕭瑟的夜色里,也很快把人給認了出來。當先那人修目鳳目,神容冷峻,薄薄的嘴唇抿著,望之冷冽而肅然。那人眼眸轉過,忽然間見著了他,于是狹長眼眸中,便是不掩的擔憂與關切。

    寧離忽然就生出了無窮無盡的委屈。

    裴昭翻身下馬,到了他身邊,卻把身上墨黑大氅解下,披在他身上:“寧寧,怎么出宮時高高興興的,現在卻愀然不樂?”

    寧離怔怔的將他望著:“姚先生今天給我講了個故事,行之,我又想起了那天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我從前很喜歡聽故事的,可這兩個,太苦了。”

    裴昭輕輕拭過他發紅的眼尾。

    只聽著那少年說:“他不配為人父,也不配為人君。”

    第76章 胡椒羊湯 原來他是寧王府的郎君

    76.1.

    老姜數塊,蔥白五莖,羊骨三根,清泉一甕。再添了半盅黃酒,文火慢慢煨了半個時辰,教那油脂碎如細金,湯色濃如牛乳。

    盤中切了羊肉片,片片薄如宣紙,又有豆腐、甘薯、懷藥碼得雪白整齊。經霜的菘菜,新掐的茼蒿,水靈的菠薐[léng]。滿屋水霧氤氳,盡是胡椒羊湯的香氣。

    盛出一碗來,撒上些紅艷的枸杞,一口彷佛將全身的寒意都驅散。

    寧離嘆道:“這佛門清凈地,到底是被我擾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裴昭莞爾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何況你既然不信這些,又何必在意?”寧寧也不是和尚,又何必遵守戒律?

    原來兩人此刻是在凈居寺里。

    怕著教他積食,裴昭什么都沒有問,只說些松快的話,哄人將飯吃了。兩人漫步在池塘邊,藻荇交橫,松枝柏影,粼粼波光映過少年眉眼,彷佛還有一股郁郁,積壓不散。

    裴昭心里嘆了一口氣,問道:“你家那姚先生,還與你說了些什么?”

    寧離被他問著,好生惆悵宛轉。他聽了那個故事,并不想再說出,以博取人同情。至于姚先生與他說的其他話,他又如何能當著裴昭出口?

    初時未曾在意,后來想起,裴昭好幾次都提出了,要把他送回沙州,恐怕也是不想接下來的陰詭風雨將他涉及罷。那時裴昭瞞著他身份,是害怕有朝一日,他知曉后,便會疏遠嗎?

    “也沒什么,就教我在宮里小心些。”寧離含糊道。

    但裴昭何等機敏之人,只看著寧離神色也猜了出來,點頭道:“他對我有所提防也是尋常,若非此,寧王不會將他放在你身邊。”

    這樣被裴昭挑破,寧離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怔怔道:“我從小姚先生就待我極好,后來陳先生離開了,我聽阿耶說,他本來是想要再讓姚先生來教我。只是那時我病的很,被帶去了夔州治病,這才沒有作數。”

    裴昭道:“他也是學堂的講習么?”

    寧離搖頭:“不是,阿耶請過他去學堂,姚先生說他才力微薄,只愿教我一個。只是我實在不耐學那些,后來去了白帝城隨師父學劍,也不曾再提了。”

    “我這次上京之前,問過阿耶能不能不來,阿耶說不能,我只得收拾包袱上路。阿耶說教我挑個人先來建鄴打點,我說任憑阿耶做主,沒想到他就挑了姚先生。”

    這時已經走到了池塘盡頭,透過扶疏的松柏,正可望見高大的浮屠。月光遍灑過寺院里的建筑,而月輪正在琉璃塔的高處,彷佛一伸手,便能輕輕摘下。

    十七年前,是否有人在此處,與他仰望同一輪明月?

    寧離不覺間伸出了手,想要觸碰,可穿過冰涼的風,只有一段摸不著的月光,皎潔而清冷。

    “寧寧。”他忽然聽見裴昭喚他,回過頭時,見得清峻眉宇間,似乎有幾分猶豫,“你若是想回……”

    寧離心口忽然就蘊了口氣,生生的硌著人。他飛快的打斷了,也不回頭:“我想。姚先生也說建鄴沒有沙州好,所以你要是也這么想,就趕緊下旨,我一定聽命行事。”

    他的語氣有點生硬。

    忽然間袖子被扯動,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將他攏住。

    “是我說錯,寧寧,以后再也不提了。”

    76.2.

    月光幽靜,照過禪房,林木深深。

    里間人已經入睡,隱約間捕捉得些許呼吸,十分悠長。

    裴昭輕嘆,這小郎君,心中怕是委屈得很了。

    興高采烈出了宮,沒想到卻得了驚天霹靂,蕭九齡說找到他時,正在大安宮外,寧世子滿身煞氣。寧離不知道上皇如今被軟禁在鳳光殿,還以為是大安宮,是以撲了個空。

    倘若當真找到了人,寧離會做什么?

    裴昭望向鳳光殿,目光晦澀,說不得就教人心驚。

    “陛下?”張鶴鄰前來回稟。

    裴昭略略收拾了分心緒,問道:“查出來了么,他府上那個姚光冶,究竟是什么人?”

    張鶴鄰答道:“俱已查過了,那姚光冶是湖州人,自幼飽讀詩書,元熙三年杏榜奪魁,后來殿試上被元熙帝親自點為了狀元。元熙十六年,寧王大破西域,元熙帝龍顏大悅,遣使臣前往,賜下美酒甘泉,雕弓寶劍,姚光冶便是當年的使臣……后來因為牽扯入了貪污案,獲罪下獄,革除功名,輾轉流落入了寧王府。”

    “是寧王將他搭救了?”

    “正是。姚光冶在獄中受盡折磨,身體壞了,寧王入京后,聽聞此事,便向元熙帝求情。他原本就極得元熙帝寵愛,順利將人帶到了府上,只教人好好休養,并不讓他做事。但姚光冶心中感恩,只怕拖累寧王,傷愈后便去了建初寺……奴婢還打探到一節,當年老寧王暴病,寧王離京之時,他并不曾跟隨在一路,但一年后,卻離奇出現在了沙州。”

    裴昭心下瞭然。

    難怪,寧王與他有大恩。

    他想起自己聽歸喜禪師說舊事時,心中不解的那一通關節。歸猗在凈居寺中幽囚,如何輾轉聯系到了五慚大師?

    原來,竟是在此處了。

    76.3.

    開年后便要上朝,諸般事宜有條不紊進行著,風平浪靜,無波無瀾。

    上皇自年節宴后便抱恙,風熱侵身,如今在病中不起。而魏王裴晵則又重回了府上,如今在崇文館進學。而還有兩遭,原本在崇文館的楊氏世子被皇帝一紙令下調去了奉辰衛,而那一度觸怒君王、皇寺思過的寧氏世子終于領了差使,亦是被調入奉辰衛。

    天子賜居于千里閣。

    頓時世家之中,一片嘩然。

    朝上有人進諫、外臣怎可棲于宮中?當即惹得龍顏不悅,受了發落。

    立時便有人抬出舊例,元熙帝時,當時的寧王世子便也賜居于千里閣。陛下不過是效仿元熙帝行事而已,又有什么可指摘的?

    經此一事,人人皆知,陛下跟前,又要出一位炙手可熱的紅人。

    奉辰衛中,各家子弟摩拳擦掌,只想看看這寧氏世子究竟是什么人物?畢竟他那惡名甚響,家世又甚隆,前番才受了罰,如今又得了寵。然而左盼右盼也不曾等來,再一打聽,原來人家是被直接放在天子跟前伺候了。

    等來等去,也只等來了敘州楊氏世子楊青鯉,這一位聽說是與寧氏世子交好的,可人瞧著笑吟吟的,嘴巴倒是緊得很,與他打聽,是什么都打聽不出來。

    而在這一石驚起的波瀾里,建鄴城先迎來了另一撥人。

    鐵勒使團進京了。

    據傳年前便已動身,只是路途遙遠,如今才堪堪趕到。鐵勒王子雅蘇獻國書于御座前,當晚,陛下設宴于文思殿……

    式干殿里,裴昭含笑問道:“寧寧去么?”

    “去,為什么不去?”寧離好生疑惑。這宴會,依照著他的品級,應該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罷?他可是寧王府的世子!

    此時這本該在天子跟前侍奉的小郎君,正靠在榻上看著游記,旁邊菓子、飲子一應俱全,還有只白腿的鳥兒,細聲細氣,啾啾鳴喚。

    儼然是冬日熏暖、浮生偷閑好光景,哪有什么要去伺候人的模樣。

    “我還道你不喜歡這些熱鬧。”裴昭低笑,“你從前連入宮都不愿,這奉辰衛也不怎去。”

    “哪有!我點了卯的好罷,只是他們都不在,怎么能怪到我頭上。”寧離振振有詞。

    他去奉辰衛點卯的那日只有大統領蕭九齡在,原來其余人都被派了出去,也不知是有什么差使。難道還要教他在原處等,等那些個奉辰衛回來,和他們好生寒暄一番?

    他可是要在御前侍奉的,怎么能把寶貴的光陰浪費在等同僚上邊?

    于是心安理得的就回了來。

    裴昭失笑:“你去了這些日子,怕是一個人也沒認得。”

    “青鯉不算么?”寧離只挑他的漏洞。

    “教你去見崇文館的先生,你一個道理也說不出,怎么在我跟前,歪理就這么多?”

    寧離“哼”了一聲跳下榻:“不與你說了,我要去赴宴了。”

    一群內侍趕緊上前,替他換上世子服,裴昭哪里不知道,這是逃避著崇文館呢?寧離躲懶得很,如今在他身邊,也是教他親身見識了。書齋中的游記都換了好些撥,還被寧離挑剔,這里不對,那里錯了。說起山水之事頭頭是道,可要是教他去讀那些經文講義,不必說,立刻便是頭痛了,手疼了,字也不認識了。

    他生得就是這么個閑散性情,又有誰舍得將他拘著呢?

    倏爾見得人自殿后轉出來,一身大紅麒麟的世子服,束著白玉冠。那翩翩少年身形俊挺,神采燁然,流轉間顧盼神飛,竟不知是天上哪家小仙君,下凡到了天子明堂前。

    一見得他,明眸煥彩,展顏一笑:“我先走啦!”

    裴昭留在原處,目送他輕快走遠,唇角不覺亦微微上揚,吩咐道:“去,使個機靈的跟著。”

    早有內侍隨侍了過去……

    寧離走到文思殿前,腳步忽然間一停,只見得那大殿內兩側,案前早已是人頭攢攢。原來是他來得太晚,這個時候,宴上所有人都到齊,竟然只剩下他一個。

    滿殿王公,俱是正襟危坐的等著,誰知來的不是陛下,卻是他?

    寧離:“……”

    他還能做甚?

    自是昂然進殿去,大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前。

    那也好找的很,除卻上方的天子御案,如今空著的便只有一個。

    寧離翩翩地到了自己桌案前,跪坐下|身,隨意的打量過對面王公。

    甚好,甚好,一個相熟的面孔都不見。

    這也是尋常。自進京后,他在山間憊懶了那么久,誰家的帖子也不接,誰家的宴會也不去,若是這般還能識得許多人,那才是古怪呢。

    忽然間有動靜,原來是宗親那處有人回過首來,寧離終于見得個不算陌生的,卻是個粉|膩樣貌、魚目混珠面孔,裴晵簪纓佩玉,朱唇含笑,殷殷地朝著他舉杯,一副甚是親近的模樣。

    寧離只覺得大倒胃口,他立刻撇開視線,聽得低低嗤笑,頓時微微側首。原來楊青鯉就在他下方不遠處,只是剛才不曾注意到。

    “怎的現在才來?”楊青鯉低聲問他,“我還道你又懶性犯了呢。”

    按理他倆不該坐在一處,其余那些入了奉辰衛的王侯子弟都在更下面一些,這里離天子御案已經很近了,周圍都是些叫不出名的宗室。

    “沾了你的光。”楊青鯉道。

    寧離:“……”

    其實亦有許多人在打量他,這也是寧王世子第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都道他是頑劣性子、惡名在外,如今一觀,神容俊秀,行步如飛,風儀瀟灑,倒是教人眼前一亮。

    邊上亦有人竊竊私語:“那便是寧王家的么?”

    “可不是?圣眷盛重,如今正住在千里閣呢。”

    寧離只當自己沒有聽到。

    這十個里面有八個在打量他,剩下還有兩個悄悄地看。寧離甚是無聊,含笑著,一個個點頭看過去,他自落落大方,倒有人驚惶失措,便見那神色各異,有人驚喜,有人親近,有人不悅……當真是世間百態了。

    忽然又覺察到一陣目光,凝若實質般,緊緊將他盯著。寧離側目看過去,發現正是個頭發蜷曲的胡人少年。那少年瞧著年歲不大,清秀面容,一雙茶色貓兒眼黏在他身上,那里間的驚喜與熱切幾乎要滿溢出來。

    寧離有點兒發懵。

    “……那誰?”

    “你說的哪個?”楊青鯉湊在邊上,悄悄看著,“那個卷頭發綠袍子的嗎?那是鐵勒的二王子,喚作雅蘇,就是如今這次來獻國書的那個!”

    他自滿腹納悶兒,渾然不知,那側少年的心中,已經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天子設宴于文思殿,雅蘇為賓客,自然是早早來了。眼見著案幾前都坐滿了人,唯有一方還空著。他原本還道,那說不定是大雍上皇的位置,誰知來的卻是個風神絕麗的少年。

    那少年眉間含笑,神采瑩然,緋紅衣袍愈襯容光懾人。雅蘇呆呆地將人望著,與記憶深處的笑容對上,直到皇帝來了、三呼萬歲,竟然都還在失神。

    周圍聽得些竊竊私語,似乎那少年也是第一次出現,他隱約捕捉的些字眼。

    側身示意,悄悄問宮人道:“那是誰?”

    其實又何須問,那答案早已浮在水面上。宮人道:“那位么?那是寧王世子哩。”

    原來是沙州寧氏。

    入京前早早使人打聽過的,據說這位寧王世子是陛下|身邊一等一的紅人,十分得陛下寵愛,甚至在宮中都賜了居處。

    只是雅蘇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竟然會在建鄴遇見。

    他喃喃道:“……原來他是寧王府的郎君。”。

    那寧王世子顯然與他下方淺紫衣袍的少年相熟,兩人時不時說笑。那一個雅蘇之前是見過的,知曉他是敘州楊氏的世子,如今亦是在奉辰衛當差。

    他悄悄看著,見后側有宮人不動聲色上前,擺上了酥酪,想將酒壺撤下,卻被制止。寧王世子似乎不允,宮人為難了片刻,不得不退下去。過了會兒,又端了好些飲子來,放在寧王世子案上。

    那紅衣少年似乎有些氣性,朝著上首瞥去一眼。

    他在看誰?

    雅蘇順著他目光移去,正見著了御座上的君王。雍帝似乎在蹙眉,那神情彷佛是不允,又有勸說意味。直面天顏乃是大不敬,若非順著寧離目光雅蘇絕不會看,便在這時,那位陛下輕輕投來一眼,眸光鋒銳。

    雅蘇悚然。

    第77章 桑落酒 東君大人

    77.

    那威儀迫得雅蘇抬不起眼,立時便不敢再看,登時想起白日進獻國書時光景,說不得便冷汗涔涔。

    帝王顯然甚是寵幸這寧王世子,宮人來退、進出,無聲且妥帖服侍著,天子案前的佳肴,悄無聲息出現在少年世子案上,酒,卻是不許多喝的。

    雅蘇無意間窺得這一樁隱秘,悄然而心驚。

    他隱隱然間覺著有幾分不對處,那不像是天子對寵臣,然而具體錯在何處,卻又察覺不出。

    那少年世子在筵席上也沒有坐多久,顯然是不耐煩了,轉身便要出殿。宮人不敢阻攔他,只是眨眼間,人便不見了。

    雅蘇心里微微著急,明知此時不是好時候,仍然按捺不住自己,悄悄退出大殿。他滿心滿眼都要追逐那身大紅的影子,未想根本不曾看到,心里頓時有些慌。

    這是去了哪里?

    宮人沉默,自然是不會給他這一介異族王子指路的。

    雅蘇略略忖著些,他定然是不耐煩這觥籌交錯,想要躲著些閑。便抓住人問道:“從哪處可以去湖邊?”

    宮人與他指了路。

    飛閣流丹,碧瓦朱甍,靄靄煙波掩映里,廊亭深處,正見一抹緋紅顏色,那獨自飲酒的少年,不是寧離又是誰?

    雅蘇難以抑制心中的喜悅,快步過去,欣然道:“恩公大人!”。

    寧離原本是躲閑才到了芙蓉池邊,他不耐那些繁文縟節,今兒一早已經消磨了耐心,如今在這八角亭中自斟自飲,也算酣暢自在。

    只是這桑落酒,滋味還是寡淡了些,比不得從前在家中喝的,辛烈辣人。

    這時他聽見一道陌生腳步,正是朝著他靠近的,不知是誰尋來了此處。寧離微微挑眉,心想不若躍身避開,只可惜了這清靜的好去處,哪知那人一開口便是一生激動的“恩公大人”。

    寧離驚得手中的酒壺都晃了晃。

    他似乎沒有在建鄴出過手、救過人罷?

    轉過頭去,正見得身青綠衣袍,穿著的是個頭發蜷曲的少年,一雙貓兒眼滿懷喜悅的將他望著,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那少年湊到了他跟前來,小狗一樣,巴巴地將他望著。忽然從領口里扯出一圈狼牙墜子,在他面前晃晃:“您看這個!”

    茶色的眼眸,森白的狼牙墜,可憐極了的神情……記憶中終于翻出來個小孩,和眼前的異族少年對上。

    寧離擺了擺手:“不要叫我恩公大人。”

    “恩公不喜歡這個稱呼嗎?”雅蘇有一些失望,過了會兒又興高采烈起來,覺得自己領悟了他的意思,“都聽您的,東君大人。”

    寧離:“……”

    寧離一口桑落酒才將將含到口里,這一下子直接給噴了,差點沒給嗆著氣:“也、也別這么喊……”

    也不行?

    雅蘇生出些困惑不解,他心想,這個名字很美、很好呀,就像天上的太陽,灼|熱,向四處遍灑光芒。

    他就是曾被那光芒眷顧過的一個。

    可見著寧離猛烈咳嗽的樣子,好像不太想讓人這樣稱呼他。雅蘇猶豫了一會兒,試探道:“……那,世子大人?”

    寧離:“……別叫我大人!”他這才多大呢!他記得眼前這少年,年歲與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罷。

    雅蘇小心翼翼道:“世子。”他觀察寧離的神情,自覺這一次終于用對了稱呼,忍不住又輕輕念:“世子,當時您救下我就離開了……我沒想到,原來您是沙州寧氏的世子。”

    寧離“唔”了聲。

    他那時一時心起,在商道上隨意救了個滿臉驚恐的小孩,也不知道那就是鐵勒王幼子吶?

    當時眼前這少年不過十三四歲,嗚咽著說,是被家中兄長追殺……

    唉,怎么又是一樁家產爭奪大戲啊!

    還是沙州好,沒爭端,沒煩惱。

    然后他又想起如今將自己煩惱的這一樁,于是更加想要嘆氣了。

    寧離又喝了口桑落酒:“看你的樣子,回去后過得還成?”

    雅蘇點點頭:“您當時守著我,直到我父王的護衛來,他們將我送回了王庭。我哥哥不敢承認這件事,但是父王都查出來了,將他好一頓責罰。這一次父王教我入京,大概是要我留在建鄴的。”他簡短的敘述了一番,禁不住生出了好奇:“您呢,世子,您如今怎么也在建鄴?”

    寧離“喔”了一聲:“如今我在奉辰衛當差。”

    雅蘇縱然早就使人打聽過,可如今聽他親口承認,還是震驚非常:“您貴為東君,怎么還會在宮廷里當差呢?!”

    寧離:“……”這話怎么聽著,這么不得勁兒呢?

    寧離擺擺手:“別提啦!”

    他其實也頗有些惆悵的想,他當時怎么就鬼迷了心竅,答應了裴昭呢?

    如今雖然不用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還晚,但多少擔了個奉辰衛的名頭,就算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時不時要過去點個卯。更不要說,蕭九齡時常看他那眼神,簡直是看得毛毛的……

    雅蘇仍然不能相信:“我只是沒有想到,您居然當真會入京。我以為您這樣的身份地位,是定然不會來建鄴的。”

    “唉!”寧離也嘆了一口氣,“我何嘗想到了呢?”

    這時節,湖上有風吹過,聽見水波蕩漾,宮燈晃動,枝葉搖曳。

    一陣陣婆娑光景。

    雅蘇同情道:“建鄴定然是不如沙州好的。”

    寧離喝了口酒:“倒也不能這么說。”

    依照他的身份,其實……其實這鐵勒小王子說的也沒錯,這差他可以不當,甚至這建鄴他都可以不來。從前各地世家、王侯子弟入京,其實是有些為臣為質的意思,左右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侍奉君王也十分合理。

    但沒有哪一個會像寧離這般。

    生了是王侯世子的身份,偏偏還沒到入京的年齡,便已經臻入無妄境界。

    他已然是大宗師。

    誰敢教大宗師貼身侍奉?誰又有那個能耐、可以消受?

    怕是說出去奉辰衛、武威衛便如臨大敵,怕是朝臣武將聽了,一口氣哽得都要續不上來。

    大雍立國后不久,曾有番邦出過一位大宗師心懷仇恨,悄悄潛入意圖刺殺,勾結逆黨犯上作亂,很是掀起一番腥風血雨。誰知那時的皇帝也是位不世出的高手,可憐那大宗師,被千刀萬剮淩遲處死,可憐那番邦,也被鐵騎踏遍,直接從輿圖上抹去了。

    故事聽著皆大歡喜,但倘若太|祖沒有那般超絕的武力,那結果如何……是很難想像的。

    后來大宗師就不輕易來建鄴了,誰想平白惹猜忌和爭端呢。

    寧離那時也不想來。

    但阿耶惆悵許久,還是不曾拒絕使者,師父封了他的修為,說他修為要圓滿,最好將人間一一體驗過,竟然也希望他來。

    于是就這么稀里糊涂的入了京,又稀里糊涂的當了差……

    那亭子寬闊的很,雅蘇也坐到了欄桿旁,少年唇角天生上揚,茶色的貓兒眼里,滿是親近與好奇:“世子,奉辰衛好玩么?”

    寧離搖頭:“不好玩,千萬不好玩!”

    雅蘇喃喃道:“我都打聽過了,入京之后,如果得了陛下垂憐,便可以依照大雍慣例,去崇文館或者奉辰衛。我父王已經向陛下懇請了,也不知我會被指去讀書,還是去派去當差。”

    寧離看他這愁苦模樣 ,和自己入京那時也差不離,于是問道:“你想去哪一處?”

    雅蘇悄悄瞥他,欲言又止,也是個失落模樣:”雖然父王從小就給我請了先生,但是教我讀書,大抵是不成的。我怎么能和這些王公貴族子弟比,他們讀了那么多年書。”

    寧離:“……”沒想到這也是個學不下去的。

    寧離道:“那你有什么打算,你說說,我姑且聽聽?”

    雅蘇頓時興高采烈起來:“世子,您是陛下跟前的大紅人,不然您與他說幾分情,教我也來奉辰衛罷?”

    寧離:“……”

    寧離震驚:“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雅蘇笑嘻嘻道:“那肯定是有的,今天我悄悄觀察,陛下一直將您看著,關心得很呢。況且,您便是去把薛定襄、蕭九齡這兩人都踢了,把武威衛、奉辰衛兩把統領的椅子搶過來做,也是使得的。”

    寧離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雅蘇唇邊還勾著,渾然不解,難道他說的有哪里不對么?

    寧離道:“你年紀不大,膽子倒不小,小心被人聽見,參上你一本,到時候有的你好果子吃。”

    雅蘇如同小雞啄米般點頭。

    “以后不許說這話了,聽見沒?”寧離叮囑他。

    雅蘇連連點頭,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是,我知道了,世子不想別人知道你身份,我以后定然守口如瓶,不往外邊說。”

    這會意好像也是個不太好使的。

    罷了,罷了,寧離敷衍的點點頭,差不離就行。

    “世子。”雅蘇喚他。

    “作甚?”寧離瞥了一眼。

    卻見雅蘇神秘的眨了眨眼,悄悄地掏出了一壺酒來:“我看您在席上沒有喝得爽快,于是帶了壺給您。”

    寧離頓時精神大振:“孺子可教也!”。

    那小王子得了他的允諾,聽他說要一個人再吹一會兒風,喝一會兒酒,于是體貼的轉身,高高興興的去了。

    寧離沒想到他還有這么個眼力見,一時間哭笑不得。

    若雅蘇是一只小犬,只怕是得意開心著,尾巴都要翹了起來。

    他喝了口雅蘇帶來的酒,甚是愜意,禁不住也翹起些笑容。

    他還是很喜歡這般感覺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尤其是看見自己救下來的人過得也不錯,沒有被追殺的陰霾,認認真真為未來籌謀,那種滿足感便更強了。

    隱約間彷佛又聽見腳步聲。

    難道是雅蘇去而復返?

    寧離又辨出來,這次是自己熟悉的節奏。

    寧離又喝了口酒:“行之?”桑落酒并不烈,但他連飲兩壺,面上已然泛紅。

    本應在御座上的君王不知何時來到這湖畔,正靜靜地將他望著,神容端雅,清華高貴。

    “寧寧似乎與那鐵勒王子相談甚歡,是一見如故了么?”

    寧離心道,他救過雅蘇這件事,好像也不適合這時抖出來,不然又要被追問好多,于是含含糊糊應了。

    裴昭面容隱在夜色里,只覺著彷佛是有些晦澀的,過得些許時候,微微一笑:“果然是少年情誼,一見而生了。”

    第78章 蟹粉灌湯包 肌膚溫熱,有若上好的羊脂軟玉

    78.1.

    這話聽著好生奇怪,怎么覺著,不像是裴昭平日里語氣。

    寧離禁不住抬頭要探尋,起身時晃了晃,被一只修長的手穩穩扶住。

    溫|熱的吐息落在他耳邊:“寧寧醉了。”

    寧離哼道:“我沒有。”

    裴昭握著他的手臂,心中只道,那些個醉鬼,便從來不肯承認自己喝醉的。

    忽然間,聽到“啾啾啾”幾聲,細|嫩|脆脆。

    懷中面頰暈紅的小郎君便笑開:“芝麻糊?唔,你倒是會找……去,這個你不能喝。”

    那白腿小隼冒出來個頭,似乎試圖去就寧離盞中的酒。但寧離自然是不會與它喝的,周旋了會兒功夫,便見得寧離手一揚。余下的桑落酒,悉數傾灑入了湖中。

    粼粼波光,映著連綿宮燈,搖曳如錦。

    小隼呆了呆,忽然生氣,竟然是要啄一下。

    只是卻沒能啄的下去。

    被人大袖輕攏,一陣風來,珍珠似的身體便不由己的偏到另一側,哪里還啄的了人?

    寧離忽然支撐著要起來:“行之,如今你不能動武。”他已經問過了李奉御,更何況,便是寧離自己,又哪里看不出來?

    裴昭隨意道:“只不過用些巧勁兒,不妨事。”

    他垂下手,仔細擦拭過少年面上的水痕,因為那鳥兒作怪,竟是濺出來了幾點。

    宮燈漫過水波,映得緋紅衣袍生出圈圈漣漪,相觸的肌膚溫熱,有若上好的羊脂軟玉。

    宴上喝了一壺,后來離開時又悄悄順走了楊青鯉那壺。裴昭眼尖瞥著欄桿一側,那空壺又是從何處來的?桑落酒后勁甚大,初時不覺,其實綿長得很。這三壺酒下肚,只怕人都糊涂。

    但這時要與他說……卻是說不通了的。

    裴昭道:“今晚還要出宮么?”

    寧離懶懶道:“不想動了。”

    建春門外寧王府的舊宅是不曾修葺的,寧離只說自己不喜歡那一處,裴昭順著他來,也不想違拗他的意思。只是城中寧王府并無私宅,裴昭說自己舊時有幾處院子,也被寧離拒了。如此這般,再要出宮……竟是要打馬出城,去山間別院歇整了。

    那也未免路途迢迢。

    他心道不若自己再賜一處宅子,只是選址在何處,得好好計較計較,斷不能離宮城太遠,最好是便于進宮才是……

    裴昭道:“喝夠了么?喝夠了便隨我回去……一個不瞧你就悄悄喝這么多。”

    寧離眨眼起來,嘟囔道:“我只是臉上紅罷了,你去沙州問問,誰不知道本世子千杯不醉?”

    裴昭根本不信他鬼扯,涼涼將他看著:“哦?你敢當著令尊的面喝這么多酒?令尊舍得?”

    寧離:“……”

    這話說的,沙州人人酒量都十分可觀的好罷!

    只是被裴昭那樣盯著,寧離撇嘴:“你怎么和我阿耶一樣,行行行,你們說的都對。他也不許我多喝酒。”

    寧離心里怏怏,心想就喝個酒罷了,還是這么綿軟的,竟然也不成。眼見著裴昭似乎要送自己回去的架勢,干脆一揮手:“回宴席去罷,上邊兒的皇帝不在了,他們不找你么?”腳下抹油,一溜煙的跑的不在。

    裴昭無可奈何,吩咐道:“世子今晚喝了酒,教人仔細伺候些。”

    張鶴鄰自然是稱是的。

    帝王在上,宴席間眾人不免拘禁,也是天子離席后,這才熱絡松快。

    然而裴昭又怎知,出來會闖見這樣一幕光景。他站在湖邊,涼風習習,心頭不知怎的,卻想起來雅蘇看寧離的那個眼神。

    那樣的震驚,又那樣的喜悅。

    不僅僅是在這湖邊,而是更早,在那宴席上。

    鐵勒王的小王子,顯然,也是一位藏不住己身情緒的主。

    當時的神情,只怕不是一見如故,而是有舊,彷佛故人重逢的驚喜。而寧離目光淡淡,半點沒有認出來,顯然是拋之腦后了。

    也幸好沒有認出來。

    若是寧離也認了出來,和那小王子欣喜敘舊……

    裴昭自忖,大抵是沒什么好氣性的。

    78.2.

    寧離沉沉的睡下了,一覺醒來時已經天亮,他擁著被子,身體懶散散的,不大想起來。聽見外邊輕微腳步聲,似是宮人在小聲交談。

    “世子還不曾起來么?”

    “昨日宴上喝多了酒,怕是困倦的很。”

    “……”

    窸窸窣窣動靜,似乎是回稟了,沒有人敢進來驚擾他。他算了算日子,今天彷佛應該去奉辰衛點卯?但他也不是日日要去的,干脆明日再去罷……

    就這么想了會兒功夫,忽然又聽見外間腳步,這一次他聽了出來。連忙要往后仰做些個假睡樣子,但是一想自己裝睡作甚?片刻已見得帳幔被掀起來,搭上的手修長如玉。

    寧離眨巴眨巴眼,與來人對望。

    裴昭還道他昨日喝了酒、如今仍睡得昏沉沉,哪知掀開帳幔,正對上少年睜大眼睛,濃密眼睫撲閃,那神情好生無辜。

    安心之余,不免又有些好笑,裴昭在他一側坐下:“既已醒了,何不起來?還賴在床上作甚,須知一日之計在于晨……”

    寧離這是頭一番被他捉住,沒想著還有這樣一堆大道理,眼瞅著說不定還要念下去,連忙打斷了:“是是是,我知道,我立刻便起來。行之你不去上朝么?可別誤了時辰。”

    裴昭輕輕瞥他。

    倒是沒說話,出了去,自有內侍進來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從里間出去,心想這時候裴昭應當已經走了罷?應該不會捉住自己再教誨了,哪知正見著人在外間坐著,隨手翻閱著案上的書卷。

    寧離小聲問道:“陛下不去上朝么?”

    張鶴鄰辛苦地忍著笑:“陛下剛從前朝回來,聽聞世子還未醒,怕是昨日喝多了酒,趕緊來瞧瞧,是否要請醫官哩。”

    寧離:“……”居然都已經下朝了!

    早膳已經擺了一桌,俱是膳房用心做的,糕點粥湯,時鮮小菜,日日變換著,沒有重復的花樣。縱然窘迫了一陣,但很快也被拋到了腦后,完完全全的沉浸入了這美食之中。寧離夾了一筷子蟹粉灌湯包,吃的正香甜,察覺到一道目光把自己看著。

    寧離疑惑道:“行之?”

    裴昭端詳他,剛洗漱完的小郎君,臉頰白里透紅,剔透得桃子也似,彷佛掐一下都能留個印,滿意道:“不錯,氣色果然好了些。”膳房果然用了心。

    寧離頓時也無奈:“就那么點兒小口子,也用得著補氣么。”

    他想起來雅蘇的請托,于是給裴昭說了一番。

    裴昭笑盈盈將他看著,沒有說允,也沒有說不允,只道:“寧寧倒也學會給人走后門了。”

    寧離:“……”

    旁余宮人俱低著頭,覺得這話聽著有點子心驚的,寧離倒半點沒察覺:“我也就只是一說,成不成當然是你拿主意,又不是定要將他塞進去。”如果為難,他回絕了雅蘇便是,這點子輕重,他還是知曉的。

    裴昭道:“那依寧寧之見,他能進奉辰衛嗎?”

    寧離搖頭:“我不知道,我沒摸過他的根骨,怎么能直接論斷。”

    這話說得有一些老氣橫秋,使得裴昭都莞爾,一時間卻想起來,那時在山間別院,自己將蕭九齡派去,給這小郎君判斷資質的舊事。那時寧離還滿心不愿,蕭九齡也只胡謅了些資質甚佳、渾然天成的話,來哄騙眼前的少年。

    那時他只當寧離的師父是什么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還生了好大一通氣。可若那是厲觀瀾……

    裴昭若有所思。

    “行之?”

    裴昭回神,含笑道:“舊例是各家子弟進京后,擇出些優秀的入奉辰衛當差,若并非嫡系子弟、卻也有上進心的,可參加比試,拔得頭籌后也可入奉辰衛,不拘泥家世,只要身家清白便可。依照他的出身,自是不能直接進入奉辰衛,他若是想,下場比試一番也未嘗不可。”

    寧離好奇:“還有這么一樁?這又會選多少個?”

    裴昭道:“少則三人,多則五人,沒有定數。若是資質實在差勁,便是一人不取,也是有的。”

    寧離震驚:“啊?這么嚴格?”

    張鶴鄰在一旁聽著,心道陛下又逗|弄世子,究竟取多少人,那還不是圣心罷了。

    裴昭漫不經心道:“鐵勒王要教他去崇文館,他自己倒是想進奉辰衛……若是他改了主意,那也不用下場,崇文館里,自然有他一把椅子。”

    并不凝望眼前少年,心道,又是誰教這鐵勒王子眼巴巴的追出大殿,教他一心想去奉辰衛呢?

    寧離說:“我看他讀書恐怕不太成。”

    裴昭輕哂,心想前日雅蘇面圣、殿內對答之時,可半點看不出讀書不成,只怕也是延請名師,精心教養過的。

    他道:“寧寧從前見過他。”并非疑問,而是肯定的語氣。

    寧離“唔”了聲:“從前在商道上撞見過,他當時被人追殺,我瞧他可憐,便把他救下來了。”

    裴昭說:“原來是救命之恩。”

    寧離擺手:“只是隨手。”聽見裴昭說,那時在殿上雅蘇他的神情,彷佛震驚得很,連忙道:“我沒有告訴他姓名,只是隱在暗處,看他手底下人將他接走,便離開了。”

    裴昭撫掌道:“原來寧寧是一副俠義心腸,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他含笑將人望著,寧離有一些窘迫,又有些得意,忍不住亮晶晶的看著他:“……你也覺得我做的很對罷?”

    “自然。”裴昭笑道,“只是不知我有無榮幸,領略寧寧當年風姿?”

    瞧著裴昭似乎很感興趣的模樣,寧離興致勃勃,便回憶了一番,務必要將自己當年風采一一展現。

    “我當時用手上劍,把他們腦袋都削了,你不知道我的劍……”

    前邊兒流利得很,只是說到關緊處有些卡殼,頓時停下。

    “寧寧的劍怎么了?”

    寧離當時用的劍是“朱明”,半點沒有掩飾,那時已經是在他打了波羅覺慧后,“朱明”名聲響徹于世,鐵勒的那些殺手都認了出來,雅蘇在一旁,是以也記下了。

    可是如今,“朱明”不聽使喚,召也召不來呢。

    連帶著東君,他一時也不好意思說了。

    這其實是有一點令人惱的,正要說自己光榮事跡,結果現在好像出了點拐子,整的扯謊一般。

    “寧寧?難道是當時兇險的很,你的劍出了意外?”裴昭眼眸關切。

    “那倒不是……”

    罷了罷了。

    轉念一想,裴昭不告訴他,自己就是皇帝。那他也不告訴裴昭,他就是東君。裴昭瞞了他多少天,他也瞞裴昭多少天,也要教裴昭吃吃被瞞的苦頭才是。

    第79章 松蘿雪乳 說不得,得好好摸摸了。

    79.

    鐵勒使團悉數被安置在了鴻臚客館。

    雅蘇晨間起來,聽得外面好大一陣動靜,他心中略微有些個猜測,當下也不去打擾,閉著眼睛閑閑的聽著。檐下有人用鐵勒語交談,語氣中有掩蓋不住的怒意。雅蘇聽了一陣,沒有忍得住,唇邊露出狡黠笑意。

    他施施然的走出門外,正好觸上了霉頭。

    庭中正有一身材高大的青年與旁人交談,幾人俱是穿著侍衛服侍,只當中那人碧綠眼睛,一把絡腮胡,看上去很有些年歲。

    雅蘇只當自己沒聽見也沒有看到,自顧自的朝著另一側走去。

    今日無事,說不得便可以在建鄴城賞玩一番,入京后惦念著要答覆天家,直到此時才能微微松快。

    忽然聽見有人冷冷道:“站住。”

    雅蘇充耳不聞,腳步快得很,徑直轉了方向,便要向另一側回廊。

    便這時,旁邊忽然有兩名侍衛沖上前,橫刀將他攔住,為首一人語氣里帶著警告的意思:“二殿下,你還是聽話些好。”

    雅蘇面上笑著,很有些乖巧的樣子,然而腳下半點不停,直直朝著那刀尖上撞。侍衛遲疑,并不敢當真傷到他,一時連忙退后,收刀歸鞘。

    這一退就把路給讓了出來,便這么點兒空隙,雅蘇硬生生的走了過去,并不回頭。

    那絡腮胡青年冷冷道:“我叫你站住,你沒有聽見嗎?”

    雅蘇心道,便是不站住又如何呢?攔又攔不住他,嘴上倒是這么硬。但是到底有幾分顧忌,不想在鴻臚客館里鬧起來,于是敷衍道:“對不住,昨晚沒睡好,今天我耳朵有些背?”

    “沒睡好?”那絡腮胡青年冷冷道,“我聽人說,你昨晚在宴會上過得倒是挺開心。”

    雅蘇聽了,倒是真要合計合計了。他翹起唇角:“我又沒有做虧心事,不負父王囑托,見到了大雍陛下,如何不能開心?倒不似兄長,喬裝改扮,潛入大雍……你說,大雍陛下要是知道鐵勒大王子并無通報,混進了建鄴,心中會如何作想?”

    那絡腮胡青年勃然大怒:“你敢?!”

    原來他正是鐵勒大王子烏蘭撒羅,只是不知為何改頭換面,出現在此處。

    雅蘇茶色的眼眸將他盯著,道:“兄長這樣將我攔著,我便是不敢也敢了,總歸我行的正,坐得直……你有空朝我發脾氣,不如快想些辦法,去找你的好舅舅。”

    話至此處,烏蘭撒羅的面色極其難看。

    兩人在庭中對視,心里俱是一般的清楚明白。

    年前大雍的使者入了鐵勒王庭,只道陛下有重禮送來。鐵勒王設宴款待,誰知那宴會上,大庭廣眾之下將木盒打開,卻是二十五顆齊齊整整的大好頭顱,猶不瞑目。

    【縱然鐵勒人生性驍勇好戰,當時也被那血腥激得不少人吐了出來。】

    大雍使者言辭款款,只道是有不軌之人喬裝改扮,假作鐵勒商團刺殺雍帝,所幸未曾得手,陛下不愿破壞兩國之間關系,便教他們星夜疾行將賊子送了來。

    當時鐵勒王就變了顏色。

    那晚宴會雅蘇也在,只見得自己對側的兄長面色變得極其難看,而鐵勒王氣得胡須發抖,還要好言好語招待大雍使者。當夜宴會散,自己這位大哥并不曾離開,聽說鐵勒王寢宮內,聽得好大一陣動靜,第二天再見時,烏蘭撒羅臉上,赫然一個通紅的掌痕。

    他只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開開心心的進宮去請安,原本與他也沒有關系。國師不見了,兄長被打了,又怎么樣?他只是個癡纏撒嬌的幼子罷了,只會軟語哄面色沉沉的鐵勒王開心。

    烏蘭撒羅冷冷道:“果然是來了大雍,你的膽子都大了不少。”

    雅蘇不以為意:“哪里比得上兄長,不告而別,混進使團呢?”

    昨夜宴會時候,烏蘭撒羅悄悄去了城外翠靈寺尋人,果不其然,一無所獲。翠靈寺內人去樓空,莫要說解支林了,甚至連原本在那處的番僧都尋不到蹤跡,彷佛已經是一處荒廢的廟宇。

    他深吸一口氣,面對雅蘇的挑釁,不得不忍耐。但他從來都與雅蘇不對付,到底是忍不住,譏嘲道:“我聽說你昨晚兩只眼睛都快黏在那寧王世子身上,人家走了,你也眼巴巴的跟出去……怎么,還想要巴結一番嗎?”

    雅蘇原本臉上一直漾著笑渦兒,聽到這話,那笑容消失了。茶色的眼睛里冰淩淩的,他斂了所有表情,與烏蘭撒羅對視,兩人神態竟然相似。

    入京前皆有打聽,寧王世子是陛下跟前的大紅人,炙手可熱。只是這位一向無甚交游,便是請也請不到。

    “還是說,你得了父王的寵愛不夠,還想搖尾乞憐,結交沙州?”

    這時候,忽然聽見外間通傳:“二殿下,外面有人在尋你。”

    雅蘇道:“誰?”

    侍衛道:“他說他姓寧,殿下聽了便知曉他是誰。”

    冷嘲出口,烏蘭撒羅面色不善:“果真是說什么來什么,只要有根大|腿,你就跟乞食的狗兒一樣沖過去汪汪。”

    雅蘇吐出一口氣,并不生氣:“有些人還不如一條狗呢。兄長,你慢慢去尋國師,我就不奉陪了。”。

    寧離坐在外間等人,他出了宮后,便直奔鴻臚客館。

    鐵勒使臣俱是胡人相貌,高鼻深目,頭發黃褐蜷曲,那大雍話也說得很是生疏,想來是匆匆學的。他勉強聽了些,倒是也不急,只坐著喝茶。

    不多時,便見著個身著欖青衣袍的少年出來,茶色的貓兒眼,正是雅蘇。那目光轉過來,見得他時,登時就亮了。

    “我還以為聽錯了,沒想到真的是你,世子怎么來啦?”他見寧離正在喝茶,辨出些香氣,笑嘻嘻介紹道,“這是松蘿雪|乳茶,我阿娘愛喝的,用一撮松蘿茶煮沸,摻了點兒羊乳,還撒了些烘干的橘皮末,世子喜歡么?”

    寧離“嗯嗯嗯”,他是個沒研究的,只要不苦,便是好茶。

    雅蘇大雍話說得流利得很,和旁余的那些鐵勒人大不相同,想來也是下過苦工的。他望瞭望四周,有些為難:“世子,可以換個地方說話么?”

    “自然可以。”

    寧離猜測他大概是不想被旁人聽到,當下答應了,帶雅蘇去了街上。

    建鄴城熱鬧的很,滿城人流,熙熙攘攘,雜耍聲、叫賣聲、吆喝聲不絕于耳,雅蘇東張西望,眼里滿是好奇,被寧離被問到時,有些靦腆:“我從前沒有來過大雍呢,還是第一次來建鄴。阿娘以前與我講了許多大雍的故事、風俗、景致,但是我都沒有見過。”

    寧離想起他娘親是大雍人,不免心生憐惜,心道定要教他好好游玩一番,拍著胸脯道:“那你可問對了人。”

    他進京時在這建鄴廝玩過好長些時候,當下直接將雅蘇帶去了湖畔的醉仙樓。

    湖光浩渺,煙光水色,樓下游客來往,絡繹不絕,從三樓包廂居高臨下,好一副江南山水景致。

    寧離道:“你不是要去奉辰衛么?我替你打聽過了,七日后會有選拔,只要報上名牒便可以參加,具體入選不拘定數……唔,入了奉辰衛后,通常還有一遭,大統領來摸骨。你要是能說得通蕭九齡,資質教他見獵心喜,指不定也行。”

    他思索了一陣,覺得可以曲線救國:“不如我想個法子,請他來給你摸上一摸。”

    雅蘇道:“一定要蕭統領么?若真是探資質,我心中也有個人選。”

    寧離:“誰?”總不能是薛定襄罷。

    雅蘇小心翼翼道:“世子,你能幫我先看看么?”

    寧離:“……”

    差、差點忘了,眼前這位是知道他身份的。

    寧離想想,似乎是這個理兒,不過話要說在前頭:“我從前都沒有替人摸過,那可做不得準。”

    雅蘇彎唇:“我相信世子。”

    他將手伸了出來,攤在了桌上,一雙眼睛里滿是信賴。

    寧離:“咳。”說不得,得好好摸摸了……

    他手指搭上,仔細探了一陣,回憶些口訣,問道:“你學過武么?”

    雅蘇點點頭:“學過一些。”但是又吞吞吐吐:“學得不大好,還在明心境。”

    寧離“咦”了一聲,有些奇怪:“怎么會才在明心?”與他所觸及的骨象并不太相符,難道是在家中耽擱了么?

    雅蘇道:“我拳腳功夫粗疏的很,平日里大多時候都是隨阿娘彈曲子自遣,世子要聽一聽么?”

    便取出一根蘆管,輕輕吹起,曲調嗚咽,纏|綿不絕。

    那本應該是極蕭瑟的音色,然而被他吹得,只有綿綿的思鄉之意。曲調婉轉著,是蕉葉,朱欄,藕花,玉簟。便是寧離這不甚聽得懂的,心中都生出一股悵然來。他心想,雅蘇的母親只怕是江南人,清柔如水的。

    一曲既畢,余音不歇,似要將人鄉情都勾起。

    寧離若有所思:“以音律入道么?”他知道有這樣的法門,不過他自己學的不是這一遭。忽然間心中一動,問道:“那你是不是很懂音律?”

    雅蘇點頭道:“我勉強懂一些。”

    寧離:“懂了!”這個表情,那就是很懂的罷。那他說不得可以問上一問?

    “我正好想打聽一首曲子……”

    但他沒有來得及說完。

    正這時,忽然有堂倌掀簾,笑容可掬著:“客人,有人送了你們一道菜。”

    第80章 蕉葉炙 能稱“殿下”的唯一一位

    80.

    突如其來的插曲打斷兩人,雅蘇有些好奇:“這也是建鄴的風俗么?會給客人贈送菜肴?”

    寧離也有些納悶兒:“從前沒聽說過。”

    倒是不曾拒絕。

    堂倌將菜肴端上,只見得盤中一片翠綠,那蕉葉似方糕樣裹住,唯有邊緣微焦,呈現琥珀色澤。

    堂倌笑道:“這道菜名為‘蕉葉炙’,是取未曾展開的蕉葉嫩心,用山泉浸泡變軟待用。再取了鹿肉,用紅曲米、蜂蜜、蝦醬細細腌制后,蕉葉裹住,又用松針墊在陶甕底,慢火炙烤而成。客人請慢用。”

    將蕉葉撥開,露出其內的鹿肉,兩人各挑了一筷品嘗,那鹿肉色澤醬紅,入口只覺得甘|嫩|肥|軟,還有一股別樣的清香。寧離在醉仙樓里也吃過幾次,倒不記得有這么一道菜。

    寧離問道:“誰送來的?”

    堂倌說:“他只說客人嘗了便知。”

    寧離:“……”

    誰在這里故弄玄虛,他嘗了以后怎么知道!教雅蘇猜,也是猜不透,兩人蒙頭猜了一堆,俱是沒有頭腦。

    管他呢,要是有心,自然之后會出現。

    便在這時朝樓下望去,湖邊柳樹旁,寧離正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輕輕“咦”了一聲。

    恰好那人亦是看來,微微頷首。

    既然撞見了,也算是有緣。而且若果想如奉辰衛,帶人提前去見見未來的主官也不是不可。

    “走!”

    寧離立刻帶著雅蘇下樓,只怕蕭九齡跑了,而蕭九齡仍負手立在原處,并不曾離開。

    彷佛正是在等他們的。

    寧離腹誹著,這位大統領不在宮中拱衛陛下,怎么還有閑心在外面亂逛,還正巧把他們給撞上?

    卻見蕭九齡目光越過了他:“蕭九容是你什么人?”。

    那竟然是問的他身后的雅蘇!

    雅蘇茶色的眼眸中浮現幾分茫然:“蕭九容?我不認識什么蕭九容。”

    是么?

    蕭九齡端詳著眼前這位異族的王子,他的發色淺褐,也不如其余鐵勒侍衛那般蜷曲,五官也略略柔和些,或許是傳承自母族的血脈。使團進京前那數據早已是熟諳于心的,鐵勒王幼子的母親,是大雍流放過去的罪奴。

    那茫然不像是假的。

    可他在樓下聽到的曲子也不是假的。

    稚弟擎盤,蕉葉裹鹿,嬉撒崖霜屑。舊時音調,他本以為此生再不會聽見。

    蕭九齡緩緩道:“誰教你的這首《永遇樂》?”。

    寧離入宮后,閑來無事,先去了校場。果然那些年輕的公子哥們都齊聚在一處,鬧哄哄的,似乎在爭吵著什么事務,大統領不在,沒了管束,一個個都都放松得很。

    遠遠有人將他瞧見,招手喊他:“阿離!”

    也不管其他人了,親親熱熱的跑過來:“你居然還過來了?我以為今天你又溜了呢。”

    寧離“咳”了一聲:“我在天子近前侍奉,怎么能算逃班呢。”

    楊青鯉點頭:“是,是,我都知曉的,你在侍奉陛下。”

    寧離:“……”這語氣怎么聽著怪怪的呢。

    他先前在想以音律入道的法門,說不得可以向楊青鯉請教一番,只是看著當時在湖邊的場景,恐怕已經是用不上的了。

    他說:“你聽過《永遇樂》這曲子么?”

    楊青鯉道:“自然。”

    寧離又道:“那這曲子可有與蕉葉相關的?”

    楊青鯉冥神細思,隨即作罷,誠懇道:“不若你去崇文館問問?”

    寧離:“……”可別!他對崇文館敬謝不敏!

    來奉辰衛之前裴昭還又問過他一次,要不要去崇文館上學,這樣不必當差,只考校些功課……寧離連忙拒絕了,頭搖的跟撥浪鼓也似。

    楊青鯉道:“崇文館里也有厲害的琴藝先生,你可以去請教一番。我雖然懂些音律,但敘州的調子,都是我們那邊唱傳的,到底和建鄴不一樣。”

    寧離說:“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也只是有那么一點點好奇罷了。蕭九齡說向他借借雅蘇,想必那借,應是很有一些淵源的,這不,寧離將雅蘇借出去,自己又一個人了。

    “你們倆在這兒說什么悄悄話?”旁的那些少年郎君們湊了過來,笑吟吟的也給寧離打招呼,“我們正在演練雁形陣,寧世子一會兒要來么?”

    “雁形陣?”寧離有些糊涂。

    楊青鯉道:“唔,今日是要演練陣法的,也不拘著人數,你來之前我們剛演完一節,正好歇歇。上午演練就算結束了,下午要去讀兵法……”他朝湊來的人搖頭道,“去去去,邊兒去,一會兒該去用午膳了,哪兒還有力氣再來演練。”

    顯然,楊青鯉在奉辰衛里過得不錯。寧離本是與他一道過來,自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人影也不見。楊青鯉卻沒撤,勤勤懇懇的上職,虧得他脾性好,天生外向,很快就和這些年輕人打成一團。

    奉辰衛里雖然有許多世家子弟,但一入宮城,便是天子侍衛,并不許再叫人伺候。從前前呼后擁,此刻卻只得自力更生。

    冬日雖然晴朗,但校場空曠,一陣陣風撲刮過來,吹得面皮發冷。

    “唉,今兒風怎么還這么大……”

    “今年雪下得久哩!冬天來得晚,這不去得也遲。”

    “下午兵法是哪位先生來講?”剛有人問,立刻有人笑道:“你 怕是半點沒聽!哪兒有什么先生過來,是要我們去崇文館的!”

    “先填填肚子罷,不知道今天膳房又做了些什么菜。”

    “甭管,鐵定沒滋味!”

    一群年輕人嚷嚷著,結隊朝著校場外走去,笑笑鬧鬧。寧離覺得新鮮,便也跟在一路,他自來了奉辰衛后,還是頭一遭和眾人一道去用膳。然而出去了卻見笑鬧聲微靜,寧離正奇怪,轉眼看見一個深青衣服的內侍,正候在道旁。

    那臉目并不陌生的,寧離認了出來,是在式干殿里當差的內侍。

    小內侍張望著,似乎在尋什么人,見得他時,面上頓時一喜,連連喚道:“世子殿下!”

    在場的世子有很多,一根樹枝掉下來都能砸到七八個,但是能夠被稱為“殿下”的,只有一位。

    眾人無聲,如水波般讓開,早將那條路讓出來,卻悄無聲息的觀察著這處。

    那小內侍道:“陛下知道世子今兒入了宮,體諒您辛苦,特意讓您過去一道用膳呢。”

    寧離微微一愣,看向一側,楊青鯉沖他點點頭道:“快去罷,別教陛下久等。”

    眼見著那小內侍將寧離請走,余下的眾人竊竊私語,頗有些艷羨。

    另有人道:“他辛苦了什么?這不剛來就在邊上站了站。咱們演練了一上午,他可是場都沒下呢。”

    “那你去和他說?你有本事生的他那個好爹?怪你家祖上沒掙來個王爵?”

    這是有些看不慣的,便吵起來。

    但哪個不知道呢?

    這位寧世子來自于沙州,路上便拖拖沓沓的走了三個月,入京后又把時家二郎打了。那可是天子外家,陛下也沒怎么生氣。雖說小懲大誡一番,關進凈居寺教他反省,可開了年,便直接將他放進了奉辰衛,連選拔也不曾經歷。

    “你猜他如今住哪兒?陛下教人重新收拾了千里閣。”

    有那些個懵懵懂懂的問千里閣是何處,自然又有曉得的解答,那是從前寧王寧復還入宮時的居處。

    竟是比照當年元熙帝待寧王了。

    一時間眾人都默然。

    這如何比得了呢?他們都在奉辰衛里勤勤懇懇當差,唯有這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什么去陛下近前侍奉,聽那小內侍的話,這不是出宮去玩耍了一番么,陛下居然還體諒他辛苦……這是辛苦在了何處?真辛苦的是他們罷!

    忽然有人譏笑:“可惜他自己沒本事,太過于無用。”

    楊青鯉停下腳步,冷冷的看過去,那嘲笑的人迎著他目光,后退一步,一時間竟然不敢對視。

    誰不知道楊氏的世子與寧離交好?他父親楊青鯉亦是入微境巔峰,與兩位大統領一般。

    楊青鯉道:“有功夫多嘴饒舌,不如自己回去多練練。”

    無人敢應答……

    寧離自然不知道這一番爭端,他腳步輕快的隨內侍過去,發現并不是去式干殿,不免有些疑惑。

    小內侍連忙解釋道:“陛下與朝臣議了事,如今是在兩儀殿等您呢。”

    入殿后內侍們正在擺膳,寧離施施然的過去,也沒湊到裴昭跟前。那案上摺子堆了老高一摞呢,他明白得很!他才不會湊過去,張望些什么政事奏摺呢。

    瞧著裴昭并未批完,那朱筆懸著,似乎在凝神細思。

    寧離不敢打擾他,便站在一旁,但又甚是無聊,忍不住將人張望。

    他不去看摺子,看人總是行的罷?

    裴昭已經不是晨間喚他起來時那一身,眼下換了身常服,淺淡的山青色,教人想起來繚繞在皚皚白雪間的煙嵐。他袖子微微垂落,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此時正提著筆,五指修長,指節泛著微微的白,那是因為手上用力而浮現的。

    ……行之一定寫的一手好字。

    寧離胡思亂想到。

    忽然聽著一聲低嘆,他回神,卻見裴昭已經將筆拋了,轉來的目光似乎有幾分無可奈何。

    寧離道:“誒,行之,你批完啦?”

    裴昭嘆道:“有人在側打擾,批不下去了。”

    寧離頓時覺得好沒有道理:“我只將你望著,又沒有過來掰你的手!”

    裴昭心道,那也沒甚么區別。被人灼灼的望著,那目光猶如實質一般,寧離大概半點也不自知,還咻咻的這般無辜。

    “不是去與鐵勒王子玩耍了么?怎么還記得入宮?”裴昭淡淡道,“我聽說那鐵勒王子吹得一首好曲子,很是動人呢。”

    寧離知道裴昭派人跟著他,也不以為意,笑嘻嘻道:“那你怎么不知道,蕭統領把他截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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