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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四君子湯 我倒要看看,是如何受天子寵愛

    111.

    殿中寂靜,蕭九齡緊緊攥著后一張信紙,目光左右逡巡,漸漸用力。

    長久的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覺出幾分不對。

    “九齡?”

    “陛下。”蕭九齡急促開口,“……這字跡,斷然不是我姐姐的。”

    話語既落,竟是落針可聞……

    經由寧離之手,送來的信件其實有兩封。一封當是由容夫人身邊侍女書寫,交代了來龍去脈,另一封則是容夫人親筆,寥寥數語,盼子早歸。

    然而正是這寥寥的字跡,教蕭九齡看出了不對來。

    十余年分別,生死茫茫,音信半點不聞,早已經絕望。愈是這樣的痛苦,少年時候那些天真美好、明媚陽光的時日,便愈發清晰的鐫刻在心中。

    一筆一墨,歷歷如昨。

    姐弟至親,爾后蕭九齡離家學藝,唯有書信相傳。他與蕭九容之間不知通了多少封信,又怎么會認不出來?

    字跡娟娟,秀麗婉轉,瞧著近乎于以假亂真。

    旁人或許看不出,但是在蕭九齡眼中,卻處處都不對,更何況……那其中其實有一個極大的破綻。

    “陛下或許不知。”蕭九齡沉聲道,“我阿娘閨中舊名,正好單字一個‘歸’。”

    子女為尊者諱,既然如此,怎么會寫盼雅蘇早歸?。

    他與張鶴鄰一對視,那情形再分明不過,必然是有人偽造了蕭九容筆跡,教雅蘇回鐵勒。

    而書信更往后處……

    其上正寫著,自己如今病重,時日無多,唯一念想,便是見昔日幼弟一面。

    可那么多年,她未傳絲毫音信,縱然蕭九齡已至奉辰衛統領,縱然蕭九齡臻入入微,天下聞名……又怎么會在這時改變主意?

    她……不會寫在信里。

    一念至此,蕭九齡喉頭竟然一哽。

    他勉強按捺住心緒,道:“上皇必定在鐵勒王庭安插了人,并且還拿到了屬下的家書。”

    得知蕭九容還在人世后,蕭九齡曾去信過一封。

    當時心潮彭拜,心情激動,并未多想,如今看來,那封信不知經了誰的手,又落入幕后人眼中,教人知曉了容夫人身份,反而以此來做局。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恐怕召雅蘇去鐵勒是假的……真正的用意,是要屬下離開建鄴。”

    要請走的哪里是鐵勒二王子,根本就是蕭九齡!

    作為奉辰衛大統領、入微境武者、拱衛于式干殿前、忠心耿耿的蕭九齡。

    摺子先上,并未提及此事。

    而家書后至,言辭哀婉,悲痛欲絕。

    雅蘇知道多少?

    寧離又知道多少?

    心念電轉間,唯恐禍及,蕭九齡立刻開口:“陛下,世子他只怕被人蒙蔽……”

    裴昭輕輕頷首:“寧寧沒看過這封信。”

    然而雖說是如此,心中卻生出了一層淡淡的陰翳。

    寧離不過一介信使,他最是心腸柔軟,受人請托,便忠人之事。只是將雅蘇的家書帶來而已,又如何會做那等偷看的行為。

    只是那幕后之人卻知曉,那家書可以經由寧離的手呈至御前。

    更是知曉,一旦家書呈上,裴昭定然不會將雅蘇扣下,會放雅蘇去盡人子的孝心。

    孝心。

    蕭九容病重,即將不起。倘若蕭九齡與雅蘇一道離開,便似斷他身邊一條臂膀。

    這手段……

    裴昭眉間微微浮起些譏哂的意味:“倒真是煞費苦心。”

    蕭九齡目間猶疑,隱約間猜出幾分心思,躊躇道:“若屬下離開建鄴,陛下|身邊怕是有些不妥……”

    “無妨。”

    裴昭吩咐數句,語調沉靜:“你即刻收拾,今日便與雅蘇出京。”。

    薄暮冥冥,夜色將至。

    寬闊平整的大道上,忽然傳來激烈馬蹄聲,正見一行男子風馳電掣,踏馬將要出城。

    那容貌并無半分遮掩,一行皆是蜷曲頭發,高鼻深目,渾身衣飾也與大雍常見的不同。

    道旁百姓議論紛紛。

    “這哪里的人?馬打的這樣快!”

    “瞧著彷佛是鐵勒的。”

    “前些日子他們那使團入京,是今兒個離開嗎?”

    “怪得很!這些鐵勒人來難道不是與陛下賀壽的,怎么現在倒走了?”

    “……”

    穿過兩旁百姓的疑惑與議論,至城門下核驗過符傳與文書,雅蘇回首,入京時斷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這么快便要離開建鄴城。

    一行人皆是馬背上長大,騎術精湛,轉瞬間便已去數十里,野草枯黃,砂石亂飛,正到了京郊驛站前。

    天色已暗,夜路不便,今日需在此休整,明日全速出發。

    鐵勒眾人井然有序,對著當中那一高大青年,皆是沉默,竟無人敢靠近。

    容夫人病重,王子北歸,然而一行中卻多了兩人。

    陵光倒也罷了,他出身于斛律氏,原本便是鐵勒貴族。

    可玄色衣袍的那位……

    玄衣青年抬手,一只白色瓷瓶滑過空中,雅蘇下意識抬手,正正巧接到了掌中。

    雅蘇心中有些不解:“蕭統領?”

    那一時正對上蕭九齡雙目,心中一愣,忽然聽得一聲低沉:“喚我舅舅。”

    “多謝舅舅,只是這是何物?”

    雅蘇從善如流改了口,只見蕭九齡翻身下馬,轉瞬便至他身邊。

    只聽耳側聲音淡淡:“四君子湯,增刪了其中幾味,用以培元固本,調理陰陽。孫先生又改了些方劑,制成了湯丸……我離宮前,世子托我捎給你。”

    雅蘇頓時怔住,緊緊地將瓷瓶扣在掌心,面上似驚訝又似激動,喃喃間不知是想說什么。

    “早些歇息罷,明日路還長。”

    那一切悉數落入了眾人的眼睛,或驚或詫,或怪或疑,更有暗處一雙猜忌不定。

    舅舅?

    那二王子的母親豈不是……

    夜深人靜之時,驛館外,風過林間,葉鳴簌簌,忽然間有振翅之聲,破空而去。

    本應入睡的蕭九齡不知何時倚在窗邊,他唇角微勾,然而神色之間,一片漠然的冰冷……

    翌日清晨。

    天光熹微,馬聲唏律,院中動靜不輕,將人驚醒。

    二樓的另一處。

    “蕭統領?”面容清癯的文士年高少眠,聽得書僮的稟報,微微有些驚詫,“……你沒有看錯?是奉辰衛的蕭九齡?”

    “定然沒錯!”那書僮點頭,“前些年射柳時見過,先生,我記得清楚得很!”

    中年文士仍然有幾分猶疑,這位不是一向不離開式干殿那位身周的嗎?奉辰之名,正是拱衛紫宸。他一向在皇帝身側,怎么會突兀離京?

    到窗前不過幾步,正好見到院中場景。中年文士目光落下,正見那玄衣身影。他似乎警覺得很,忽然抬頭,兩人剎那間對上,彼此未動。

    少頃,蕭九齡點頭示意,嘴唇無聲:

    陳先生。

    旋即不再等待,翻身上馬,與身側那些異族人一道,疾馳而去……

    院中又恢復安靜,直到夜色全部淡下,天光終于大亮。

    “打探清楚了么?”陳先生問道。

    書僮點頭,答的清脆:“先生,驛丞說那些人是鐵勒使團的,符傳文牒俱沒有錯,昨夜將將出京……據說入京是為了去年鐵勒人刺殺陛下一事,鐵勒二王子遞了國書。陛下并未生怒,反而允許了他入崇文館進學。”

    番邦王子來進學者也并不罕見,可鐵勒二王子一來一去這才多久?

    圣壽將近,千秋節時,使臣當賀,算算也沒得幾天,竟然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離京,這一路去可正是北上的方向。

    更何況同行的還有蕭九齡。

    他去鐵勒作甚?

    不好好地待在式干殿,就算他與解支林不對付,那也不至于打到鐵勒去的罷?

    書僮有幾分遲疑。

    陳先生道:“說。”

    書僮道:“那是聽驛丞說的,昨天鐵勒二王子對蕭統領的稱呼很是不一般。驛丞說,他如果沒有聽錯,那二王子喚蕭統領,依稀是‘舅舅’。”

    陳先生剎那間一愣。

    頓時間,許多往事撲朔回首,仁壽年間,他常在京中書院,因此也曾經歷過許多舊事大案。

    譬如昔年蕭家的那一樁……

    為了妙香佛國的美人,上皇遷怒于蕭家,男子盡數抄斬,婦孺悉數流放北疆。

    難道蕭家竟有女郎,流落入了鐵勒王庭?甚至還為鐵勒王誕下了子嗣?

    陳先生心中沉思,驀地冷笑,滑過幾分不恥。蕭家女郎他昔年也見過,還以為知禮守節,風骨出眾。沒想到受蠻夷之辱,竟然也還茍且偷生。蕭九齡身為奉辰衛統領,竟然也還不以為意,當真是家門不幸。

    皇帝便更是荒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還允許蕭九齡同那鐵勒二王子出京?

    馬車蕭蕭,碾過塵土,走過官道。須臾,陳府久閉的大門,緩緩打開。

    他的蹤跡就像一滴水落到湖面,蕩起層層漣漪,一圈一圈,蔓延開去,漸漸整個建鄴都知曉。

    自有童兒上前,奉上巾櫛[zhì],將京中諸事,一樁一樁的說與他聽。

    陳先生愈聽,面色愈沉,終于是難以再忍,拂袖而起……

    建康宮。

    陳先生一整衣袍,至于兩儀殿前,卻并不曾見得君王天顏。

    那紫袍內侍含笑:“可不巧啦,陳院長,陛下如今在病中,并不見人哩!陳院長若是有事,不妨先將摺子遞上。”

    陳先生淡淡道:“哦?張公公,究竟是陛下圣躬違和,還是有旁道宵小居中阻攔?”

    即便對著皇帝身邊最倚重的內侍總管張鶴鄰,陳先生依舊是冷然面目,隱隱間還有幾分鄙夷。

    言辭雖淡,但字字帶刺,那一聲“宵小”都不知是暗罵的誰!

    張鶴鄰如若未覺,仍是含笑:“自是陛下龍體欠安。陳院長若無要事,便請回罷。”

    他這腔調,陳先生半點也看不慣。

    一時更是想起京中傳聞,童兒的稟報,自己歸京后第一件事便是面圣,竟然還被拒在門外。

    倏地,雙目斜睨:“陛下不見人?我怎么聽說,寧王世子正在跟前侍奉吶?”。

    昔年種種,閃過眼前,寧王溺愛便也罷了,總歸那不過是一介邊王。自己出言提醒,已然是盡了師生之誼。寧復還縱子無度,遲早自食惡果。

    可眼下又是什么?

    未及內侍開口,他已冷笑出聲:“我倒是想看看,他如何受天子寵愛。”

    第112章 玫瑰松子糖 樹大招風,你害怕嗎?

    112.

    “誰回京了?”

    “陳則淵。”

    “陳院長竟然從崖州趕回來了,我還當他還要在瓊山學府講學哩!”

    “這回來還不如不回,你不知道,我聽人說的,陳院長回京當天入宮面圣,陛下的面都沒見著,好大一番沒臉呢!”

    “吁……”

    蠅蠅私語,如同長了翅膀一般,飛遍了建鄴宮城樓坊,入了各家各戶的耳朵。

    這卻是陛下此番病倒以后,唯一一個敢諍言面圣的,結果在兩儀殿外吃了好大一番冷風,看來曾與天子有師生之誼的情分,也不甚中用啊。

    唯一能夠在御前侍奉的,竟然還是只有那一位來自寧王府的。

    沙州的世子著實是恩眷深重,不僅能夠在天子跟前,甚至還能左右天子主意。

    那鐵勒的二王子,不正是拜訪了寧王世子后,才順利無虞的出京嗎?

    先前朝中并不知曉,后面才略略體會出來一些個意思。

    鐵勒二王子母妃病重,自己急的如同熱鍋上螞蟻,然而陛下近來并不批閱奏摺,朝事亦然堆積,若按尋常論,那鐵勒二王子不知要等到哪個時候,誰知他只將寧王世子約出見了一面,當夜便啟程離京,事隨人愿。

    只做個寵臣倒也就罷了。

    總歸這寧王世子,文不成,武不就,金玉在外,繡花枕頭,掀不起什么風浪。

    可怎么又隱隱聽聞,陛下待這位,并不止于此?。

    欽天監,司天臺。

    天文院前,正有人一席朱袍,神情沉峻,清癯面容上,帶有不悅之色,只教他身側那人,心生遲疑。

    現任監正尹守慈本就是陳則淵學生,聽聞他問,一時間心中為難。

    那當真是暗暗叫苦,不由得也帶了些到面上來。尹守慈自然有所聽聞,今日老師入宮,吃了閉門羹。但不管陛下知或是不知,自己算得的那結果,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應私傳。

    “守慈。”陳則淵面色威嚴,“難道你也要任由佞幸魅惑君上,助紂為虐?”

    尹守慈心中兩難,終于是微微咬牙:“今日我要去司天臺觀星,老師若是還有什么要問,不如先去我屋里坐坐。”

    陳則淵雙眉一豎。

    尹守慈匆匆行禮,低聲道:“老師看過后,便忘了罷……我今日去司天臺,亥時才回,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

    天文院嚴禁外人進入,可陳則淵出入,有若無人之境。

    二十余年前,元熙一朝時,他亦在這欽天監中,任過監正。

    那案上堆著有星圖、式盤、算籌,正中見得是一封表格與歷書。

    陳則淵目光掃過那本《協紀辨方書》,微微一哂,心道這算遍了干支、節氣、神煞,卻是想求得什么好日子?

    擇吉表上,朱筆圈的有三個日期,俱是天喜、三合等吉神當值。

    另外還有兩張細細紙條,瞧得正是尹守慈字跡,書了兩張生辰八字。看那日期,一個是三月十三,另一個是七月廿六。

    他心中微掐,倒推回去,這兩張八字,一人如今二十又三,一人則是十七有余。

    這般年歲……

    陳則淵心念電轉,忽然間反應過來,一瞬時面色當真是難看極了。

    這兩個生辰八字,那分明是……

    再一看圈出的幾個日期,在旁批注的幾個小字:天德合,宜嫁娶。

    他心中當真是氣急敗壞,險些一把將那案上的歷書擇吉表俱揚了。總算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饒是如此,面色陰沉。

    讓欽天監勾選黃道吉日,與那寧氏的小兒合八字……

    難不成皇帝當真是昏了頭?置祖宗江山與社稷不顧,竟然想要娶一名男子為后。

    荒唐。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陳則淵面上陰晴未定,神色數變,忽然間冷笑兩聲,出了那司天臺,直奔城北大安宮而去……

    式干殿。

    “是么?”裴昭淡淡道,“那他可要撲了個空,上皇如今不在大安宮中。”

    他正聽薛定襄暗報,神情微哂,對于陳則淵反應,并無半分意外。

    元日大宴后,上皇便被他軟禁在鳳光殿中。

    可笑陳則淵自詡忠心耿耿,連自己主子究竟在哪里都弄不明白。

    年前催陳則淵從崖州返回建鄴時,裴昭原本是想著,這人雖然迂腐,但確實學問不錯,將寧離拎去聽一番講學,也不是不可。但后來他才知曉,原來當年寧王也請過這位,原來寧離與陳則淵之間,竟有這樣一段不快。

    小郎君心中怕是厭惡得很了。

    他心中亦是不喜,那講學之事,自然不用再提。

    沒想著,陳則淵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趕回了建鄴。

    著實是微妙。

    不知他日夜兼程,為的究竟是式干殿,還是大安宮?

    暗衛只敢遠遠綴著,卻不敢太過于靠近。只因陳則淵不僅僅是一位大儒,更有入微境界,文武兼修,名聞天下。

    薛定襄微有遲疑,良久,終于咬牙道:“陛下令欽天監問吉,可是當真要立寧世子為后……”

    他原本心中還存了些言語,不妨對上裴昭神情,心里定定的打了個突,頓時間難以為繼。

    裴昭道:“定襄不喜歡他,究竟是覺著他男兒之身不妥,還是輸給了他……心有不忿?”。

    玲瓏宮燈,照起萬千星點。

    寧離來時,正見得一個高大身影跪在殿內,他腳步一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便繞開那身影,到了內殿。

    碧海燃犀,香氣清幽。裴昭倚在榻前,張鶴鄰正在服侍他用藥。

    寧離揮了揮手,張鶴鄰便知意起身,笑盈盈將碗遞到他手中。他接過來,十分熟稔的舀了一勺,遞到裴昭唇邊。

    裴昭嘆道:“教鶴鄰來就是了,哪里要勞動你。”

    寧離瞥他,哼道:“我樂意伺候。”

    果然一碗苦藥喝下,又摸了一顆糖,塞到口中。今日那糖顏色晶粉,是玫瑰松子糖,入口后,有淡淡花香。

    這小郎君,自己喝藥覺著苦,于是也替他苦,那小小荷包里,不知揣了多少零嘴蜜餞。

    想來他少時,便是被這樣哄著喝藥的罷?

    寧離聽外間動靜,想起來自己見薛定襄跪在殿內,略略有些疑惑:“薛統領做了錯事么?”

    裴昭“嗯”了一聲:“你還記得那時在別院里,他與你切磋么?”

    那正是突兀一劍起,劈了個雪花飛揚,花枝簌簌。

    寧離還以為是什么錯漏,沒想著是那老黃歷,竟然還與自己有關。芝麻大小的一件事,也值得這時候撈出來算賬?

    當下說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傷不了我……何況還是為你著想,還是別跪了罷。”

    裴昭聽聞,輕輕嘆氣:“寧寧,你當真是好脾性。”

    寧離道:“哪有,我脾氣可不好哩!”

    裴昭心道換個人那指不定會成什么樣,偏偏寧離心中還不在意。一時間將他凝望:“你不計較他的冒犯?”

    寧離心想那可得了吧,別啦!那計較來計較去的有什么意思?

    搖搖頭:“那算什么冒犯……再說了,崇文閣里,我也打了他,一來一往,算扯平了罷。”

    裴昭終于點頭。

    他道:“既然是世子替你求情,那你便起來罷。”

    薛定襄叩頭謝罪,出去時,那身影很有些沉默蹣跚……

    寧離想起白天時聽說的,覺得還是要給人說幾句好話。當下道:“陳則淵也太不講道理,入宮面圣,還敢對著內侍施壓……當時也還是薛統領去解的圍。”

    他很難想像陳則淵居然會以境界相壓。

    人家是內侍又不是武者,這里是建康宮又不是江湖武堂。

    果然阿耶當年將他趕走,定是因為他腦子有些個問題。

    他咕噥了一通,趁著這時候狠狠上眼藥,反正這位與他也不對付。

    回過神來,發現正被裴昭握住了手。

    “陳則淵今日去欽天監,我原本可將他攔住,但教監正皆與他看了。”

    “我欲立后之事,只怕不日便會傳遍京中。”

    “寧寧,你會害怕嗎?”

    第113章 蘿卜絲汆魚丸湯 寒氣久積,血氣阻滯,經脈不通

    113.

    寒氣久積,血氣阻滯,經脈不通。

    在廢去了鏡照幽明后,所有的惡果也徹底顯現。

    裴昭四肢無力,本應該慢慢修養,旁的還好,雙手勉力還能動得,但是腿的情況并不是很好。

    要有人不厭其煩的替他打通經脈的阻滯,揉碎所有的僵結,因為寒氣總是悄無聲息凝聚,無休無止一般。倘若他想要重修,那么這一步就不能出任何差錯,不能讓底子有任何瑕疵。

    人選唯有一個。

    每一次按壓……都不啻于一場酷刑。

    一寸一寸,推過每一處xue位、經絡,身后的那一雙手彷佛烙鐵,留下滾燙而痛苦的痕跡。

    如果說在廢功之前,中正醇和的真氣只令他熏然欲睡,那么此刻,就像是一根根鋼針扎進了他的骨髓。然而那并不是一次能夠消解的,痛苦過去一波,還有一波,拉扯過每一寸皮膚、骨肉,層層疊疊的堆積。

    那甚至比當初鏡照幽明反噬時還要難熬。

    他終于明白那時為何寧離是那般神情,千回百轉也不敢勸,一遍又一遍的告訴他,真的很難。

    一天比一天痛,像是從暴雪中被拔起,丟進了酷烈的油鍋之中。

    汗濕重衣。

    而他猶自強忍,甚至不想要口中發出任何一聲呻|吟。

    不知多久,那酷刑一樣的按壓終于結束,身體里彷佛還殘存著那火|辣辣的感覺。他意識彷佛被抽離,汗涔涔的趴在榻上,忽然被一雙手輕柔而不容拒絕的扳過了臉。

    裴昭下意識側頭,那竟是一個要避開的姿勢,卻被人掌住,兩根手指按住了他的下唇,下一刻,撬開牙關,捉住舌尖。

    傷口被蹭過,仍是激起一陣刺痛,然而更難堪的卻是此刻場景。

    如此無能、無力。

    裴昭驟然推拒,咬到指節又舍不得,忽然間口中一空,柔軟的唇舌貼了過來,與他糾纏在一處,舔|舐過新鮮的傷口,以及所有帶著銹氣的血味。

    他或許咬破了寧離的舌,又或許是自己的傷口被碾過。那是難耐到盡處時無意識咬的模糊的傷口,被反覆親吻著、探索著。毫無章法的急促,又與旁日時不同。

    到后來那甚至有些繾綣的意味,溫情而安撫,恐懼與不安在交匯后,終于漸漸安歇下來。

    ——他其實也很害怕。

    ——我不能再教他害怕了。

    模糊的念頭滑過了腦海,裴昭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知曉寧離根本不害怕外界的一切,上皇、陳則淵、世人眼光……于他皆如鴻毛般隨風而去,半點不留痕,唯一能夠教他感到懼怕的……

    唯有自己。

    “寧寧……”他忽然開口,氣息仍有一些不穩,勉強算得平和,“你要不要去崇文館看書?”

    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讓人好生疑惑。

    “我去那里作甚?”撩過了額前的濕發,顯而易見的不愿。

    裴昭短促的笑了笑,那神情竟然很是溫和:“你不想給孩子取名嗎?”

    少年面上浮過一縷疑惑與茫然,嘴唇微張,呆呆地“啊”了一聲,似乎是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的。

    是的,他的年歲還那樣的輕,原本上京只是無奈之舉,只想過三年快活些的時日便離開,卻沒有想到,在那間別院中遇見了自己,陰差陽錯生了這般糾葛。

    寧寧自己都還天真懵懂著呢。

    裴昭心中忽然被扎了一下,教他已經要失去感覺的身體又生出一股刺痛。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復雜的情緒,那說不清是后悔、煩躁、畏懼還是其他。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如此,但有那么一瞬居然生出個問題:

    ——你會后悔嗎?

    寧離垂著頭,那聲音悶悶的,似乎有些怏怏不樂:“我不去,我沒讀過書。你學問大,你取。”

    那并不意外的回答,只能教他無可奈何的嘆一口氣。

    可接下來要做的,他并不想要寧離看見。

    他說:“那你不去尋楊青鯉玩么?你已經許久不曾見他了罷……我并不想一直將你拘在宮里。”

    寧離倏地看來,面上神情冷冷的,眼眶不知道為什么有一些紅。

    “裴行之,你好得很。”那聲音都是狠狠地,切冰碎玉一般,“你要是敢死,我拍拍屁|股就回沙州,我管你這建鄴洪水滔天!”。

    宮闕深深,影翳重重。

    式干殿偏殿,窗欞與大門皆緊緊的閉著,隔絕了外界天光,也遮掩了里間動靜。

    內侍在階前侍立,忽然間,聽見殿內一聲悶響,像是有重物被撞落到地上。

    張鶴鄰聽得心中咯噔一下,險些要破門而入,邁了一步又生生止住。他心中焦慮難當,止不住的來回踱步,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

    又是一聲沉重落地,彷佛有規律一般,短暫的安靜后,又是一聲。

    那不知多久動靜終于止息,忽然聽得殿內嘶啞聲音:“什么時辰了?”

    張鶴鄰道:“陛下,將將巳時。”

    時辰已經算不得早,抬頭可見天際踆[cún]烏,然而金光遍灑,卻沒有一絲照入偏殿深處。

    他忽然心中有所動,答道:“世子大概還有兩刻鐘回來。”

    里間似乎短暫的應了聲,又聽見些沉重悶響。

    張鶴鄰無計可施,越是站著,越是心焦,一時恨不得去將人給請來。然而心中又知道,陛下此番模樣,定然是不愿意世子瞧見。

    就在這一時,回頭間見得階下|身影,心中一驚,險些尖叫出聲:

    ——世子!

    內侍聲音戛然而止,彷佛被無形中控制一般,掐掉了聲音。他驚魂未定的望著階下,只見寧離食指豎在嘴唇前,那分明是要人噤聲的意思,又沖著他搖了搖頭。

    張鶴鄰無聲問道:“世子怎么這時候回了?”

    寧離沖他笑了笑,目光越過了他,似乎是要穿透過沉重的大門,穿梭到那看不清的內殿之中。

    那神情竟然是傷感而又寧靜的。

    記得昨日時彷佛有些不歡而散,今日一大早人便走了,如今卻悄無聲息回了來。

    偏殿內聲音不斷,彷佛是有大病初愈的人,開始學習行走,卻因為雙|腿不便,而磕磕絆絆。

    有好些次,張鶴鄰見著寧離的腳步都已經動了,下一刻便要破門而入,到底還是停在了臺階上。

    不知過得多久,終于聽見殿內人開口:“鶴鄰,進來。”

    說不出的疲憊,應是這一次到得結束,于是喚內侍收整。

    可是陛下想要瞞著的人正在殿外。

    數息之間。

    張鶴鄰不禁心生遲疑,朝寧離看去,咬牙欲勸,卻見著寧離輕輕地揮一揮手。

    銀朱的衣袍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很快張鶴鄰便望不見他的影子。

    飄轉如一朵云,就好像從來沒有來過……

    式干殿。

    時至晌午,宮人已經布膳。

    寧離踏進殿中時,微微一怔,桌前巍然坐著的那人,不是裴昭又是誰?

    他竟然下了榻,披著身家常的霽青袍子,似乎剛剛洗沐過。發上水汽猶未干,只用一根玉簪半束。

    見得寧離來時,微微一笑,神情溫雅,彷佛先前兩人并不曾有沖突。

    “寧寧來了,今天做了你愛吃的汆魚丸,來嘗嘗?”

    ——你可以下床了?

    一句話在喉嚨里千百轉,逡巡來又徘徊去,到頭來也沒說得出口。

    他坐到桌邊,內侍替他盛湯,碗里蘿卜絲根根透明好似粉絲,幾顆魚丸珍珠也似,在湯上浮浮沉沉。

    他喝了一口,果然是鮮美滋味,或許是加了陳皮絲的緣故,并不覺得腥,也不令他想嘔。

    攪弄著調羹,眼眸已經看向了另處,裴昭面色略略蒼白,瞧著仍是虛弱,但精神頭似乎好上了不少。

    真好?還是假好?

    心中五味陳雜,寧離一時竟然不敢去看。

    “寧寧去哪里了?”

    “崇文館。”寧離含糊道,“你不是教我去看書么?”

    話音落下,卻聽到叮當聲響,卻是裴昭手中調羹晃了晃,不慎濺出了些許湯。

    他的手臂似乎微微發顫。

    寧離心中一緊。

    內侍上前,有條不紊的收拾好。寧離垂著眸,好像并不曾看見那一處的狼狽。他少少用了些,說:“我困了,你陪我睡一會兒嗎?”

    他已經問了,裴昭哪里能說不肯的……

    寧離似乎困倦得很了,沾著枕頭便沉沉的睡下,裴昭在他身邊,緩緩闔眼,不多時,呼吸聲也變得平緩。

    呼吸聲轉過某一處的時候,寧離突兀的睜開了眼睛。像是從來沒有睡著一般,他悄無聲息的坐起,撩開了素色的單衣下擺,果然見得那蒼白肌膚上,團團淤青。有一些甚至發紫,看上去十分嚇人。

    經脈阻滯,血氣難歸,縱然沒有明說,可兩人心里都明白。

    裴昭手連拿重物都難。

    鏡照幽明廢去后,甚至連站起來都成了一個奢望,裴昭卻要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強逼自己成為一個正常人。

    為什么要這樣著急?

    就不能好好休養嗎?

    孫大夫說,廢功之后,如果順利,也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如果不順利,那躺更久……都是有的。

    他這樣急不可耐,急什么呢!

    還要把自己給支開。

    艱難站起時唯有狼狽,于是那模樣也不肯自己看到。寧離能做的,唯有在他出殿時飄然轉身,好像當真一分一毫也不知曉。

    又怎么可能?

    寧離現在回憶,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將裴昭說動,讓他答應廢功。

    那時在崇文閣上薛定襄厲聲質問,歷歷在目,彷佛又要響在耳邊。

    “一個個從意氣風發到萎靡頹然,那救的不是他們的命,誅的卻是他們的心!”

    “陛下絕不可能選擇第二個法子。”

    “……”

    但裴昭當真答應了他。

    偏殿外,他聽到了那一聲聲跌跌撞撞,如今又親眼看到了這滿身淤青,廢功之后連尋常人都不如,甚至今日連拿勺的手都在打顫。

    寧離起身,在床頭小隔里取出了藥油,他倒在自己的掌心,一下一下,親手將腰上的淤傷揉散。

    若有所覺間,寧離抬頭,正正對上了一雙沉靜眼眸。

    就像是被灼燙了一般,寧離陡然垂下頭,將雙眼藏住。他忽然好想沒有了顧忌,又像破罐破摔,伸手按在衣結上,仍是小心翼翼的,解開了掩住的衣襟。

    他曾經吻過這具軀體,如今換了手,用藥油揉遍了淤傷的每一處。

    直到滯結處被揉開,直到手下光|裸的肌膚發紅、發熱。

    床帷間,盡是辛辣的味道,浮沉不散。

    寧離沉默的將裴昭衣襟掩上。

    不知過得多久,他終于說:“我明日……我下午……還去崇文館看書。”

    第114章 寒食散 他若真心誠意,便不會行止如此輕浮

    114.

    日影傾欹[qī],將廊檐拉出長長的影子。

    穿梭過曲折回廊,漫長宮道,建康宮一隅的浮屠塔高處,寧離憑欄而望。掠過廢棄宮室,碾過荒煙蔓草,終于停在芙蓉池邊那一處殿宇。

    天光不定,而他明秀的面上,并不見一絲一毫表情。

    山河永固正在腳下,天地霜凍,卻不知何時春來,濃密而纖長的眼睫忽閃,在無數裊裊的煙塵中,捕捉到了那一只振翅而飛的青鳥。

    羽翼劃破長空,離開恢宏的帝京建鄴,去往那海上波濤洶涌間的蓬壺。

    李觀海。

    蓬壺的那一位島主,天下五位“無妄境”之一,他會做出如何的選擇?

    寧離忽然聽見塔內有平穩的腳步聲,拾級而上,即將到達他所在之處。如果他想,自然可以飄然隱蔽,然而銀朱的衣袍吹拂在欄桿間,并不曾挪動半步。

    須臾,那腳步止住。

    隔著垂落的簾幕,老僧與他遙遙相對,那一時,風聲彷佛都止息。

    寧離并不曾回頭:“師伯……我應該是喚您一聲師伯的罷?”

    那兩字入耳,一剎那間,歸喜枯竭的心腸好似被驟然牽動,頓時間忘記了語言。迢迢垂影里,他望著不遠處憑欄的身影,將記憶深處并不模糊的輪廓比照、勾勒。

    其實從背面看時,并不是很像。

    師弟幼年落發為僧,也從不會穿這樣灼灼奪目的顏色。

    他也早沒了那三千惱絲,從來都是溫靜而淡泊。

    而就在那一時,憑欄的身影轉將過來,好似穿越過這漫長而遙遠的時光……

    “若你愿意……”老僧嘶啞道,“當然可以。”喚那一聲師伯。

    寧離走上前,對著初見時曾經起過齟齬的老僧,雙手相斂,端莊的行了一個晚輩禮。

    歸喜禪師一時間竟然呆住,終于聽得他說:“師伯,謝謝你從前對阿耶的照拂。”

    如夢初醒一般,老僧連忙將他扶起,那一下,正對上了相似極了的面龐。他忽然間竟然要哽咽,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來。”

    第一次見時,他便認出了他。

    師弟在世間,留下的唯一一點骨血。

    他將少年扶起,便見寧離對他微微笑笑,那神情又不很是相像了。

    這小郎君的神采便如他驕驕耀眼的衣裳,是幾欲要灼目的明爛飛揚。他的眼眸間不見半分自棄與陰翳,足可以見寧復還養得有多么盡心,那必定是沐浴著滿腔愛意長大,想來在沙州,是無憂無慮,無法無天。

    那是師弟無法獲得的生活,卻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這個世上。

    他聽見寧離說:“師伯,可以給我講一講阿耶過去的事情么?”

    歸喜禪師緩緩點頭:“好。”

    那其實能夠講的并沒有許多,在凈居寺里的日子,過得實在是乏善可陳。無外乎晨鐘暮鼓,坐禪講經,歸猗因為著身份有幾分特殊,做了上皇的佛前替身,平時連凈居寺也出不去,幾乎都在這小小的一隅方圓之內。

    直到那年佛會陰差陽錯,寧復還到了這里來。

    歸喜禪師挑揀些說過,忽然生出遲疑,到底還是發問:“你與陛下之間……”

    寧離答得并不猶豫:“便如我兩位阿耶之間。”

    一時之間,竟然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歸喜禪師長長的唱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

    心中卻隨之升起了一種苦澀的意味。

    他卻見得眼前小郎君抬頭,微微一笑,眉目神韻剎那間流動,恍惚竟似當年的歸猗站在他的身前……

    “師兄,不必勸我。”

    神姿高徹的少年僧人目光坦然,那張從來波瀾不興的面容上,如水雙瞳深處,竟然也是微微笑著的。他朝著歸猗頷首示意,轉身向禪房外等待的寧復還走去,他在池塘邊接過了寧復還遞來的飲子,兩人并肩走向了寺外。

    那個英朗絕倫的少年帶著歸猗走出了凈居寺,走出了昏暗而深幽的宮城,他們沿著漫長的宮道走到了人世間,步入了熙熙攘攘、紛紛擾擾的俗世紅塵。去看了春日的杏花,夏日的荷珠,嘗過秋日的菊花與蟹,然后訣別在建鄴城大雪紛飛的冬夜。

    他在無數的遲疑與猶豫中,終于搭上了那一只手,爾后泰然接受了所有顛沛而來的慘烈結局。

    命運并不曾眷顧他一毫半分,十七年后,故人不見。

    幼子重歸,天壤相隔……

    “此間事了后,我要帶阿耶的靈柩回沙州。”寧離輕聲說,“請師伯成全。”

    誰能夠不成全。

    “去罷。”歸喜禪師啞聲道,“帶他走。”

    他本就不該埋在這里。

    帶他去赴十七年前,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那場舊約……

    “這條路……”老僧喃喃,面目枯皺,“不好走,你怎么一定要走。”

    他不知道是在看寧離還是在看誰,不知是在說給自己,還是說給那早逝的故人。

    “陛下如今在病中,無法將你護住,朝堂風浪,只會向你撲來,將你歸為佞幸。”

    “與天子相戀,何等驚世駭俗。世人多有議論,百年之后,唯恐你玷辱了他的青名。”

    寧離笑著說:“唔,難道我也會被寫進史書么?”

    怎么不會?

    歸喜禪師說:“史筆如椽,最是洞亮刺人。百年之后,只怕你經受不起。”

    “那便隨著他們寫罷。”寧離漫不經心說道,“這一輩子本是我的事,又何必在乎身后名?”

    他有一種超然的灑脫,與對俗塵的漠視,那神情竟然并不似這個年紀的郎君。

    歸喜禪師只當他是年少,蒙昧無知。

    朝堂種種議論,歸喜禪師也有所聽聞,如今還只是一介寵臣,便已經至于如此地步。

    而往后若更近了一步呢?

    他雖然只是一介出家僧人,尚且也讀過幾本史書,《佞幸傳》上的諸位,沒有哪一個是有好名聲的。

    歸喜禪師道:“如今情熱,你自然覺得陛下千好萬好,沒有一處不合心意,無不繾綣,無不風|流……但是那風言風語已經傳遍了巷陌,陛下若當真要護住一個人,斷然不會這般行事。”

    “你入京至今,也不曾安排的有任何正經差事。說是入了奉辰衛,也沒有給你半分活計去做。只說你在御前侍奉,可官職也沒得個……倒似是伶人取樂之流。”

    “若當真愛重。必然有妥善安排。怎么會如此輕浮?”。

    寧離聽得微微一怔。

    他先前那晚輩禮節,只是為著歸喜禪師為歸猗師兄,為著這位老僧當年曾對歸猗諸多關照。然而此刻在那切切的言辭中,倒是覺出了幾分真心來。

    倘若不是真心實意,又何必在這時,說這么些得罪人的話?

    而他與行之之間……

    寧離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微微笑著道:“我都曉得的……”

    “師伯,你不要擔心。”。

    少年人的目光掠過宮闕樓閣,又一次落在了湖光波影中的殿宇。他知曉那座殿宇,名為“鳳光”。

    他那一時,靜靜地想,如果當年上皇不曾從中作梗,想必一切都會很好的罷?

    暮風吹過了林間梢頭,卷起了片片枯葉,穿梭過宮墻小徑,落入了淙淙的水溝。

    那些枯黃的葉片身不由己的隨波流去,無數曲折之后,終于導入了浩渺的芙蓉池間。

    沿階而上。

    暮色熔金,折射在青碧的琉璃瓦上,將巍峨的殿宇,照耀出一片波光明艷。

    幽深內殿中,不見侍奉的宮人,只有一道不知何時出現的影子。

    上皇將將服了寒食散,面色奇異的紅潤,正在殿中急步行走。桌上冷酒已被一飲而盡,只剩得只空空酒樽。

    他神情中似有迷亂,又有癲狂,竟對影子的到來分毫不覺。直到過得許久,身骨中的火氣才稍稍消得一些,靠在了殿中的長榻。

    上皇看向了暗處的影子。

    “陛下……”那影子耳語數句。

    “三郎他走不得路了?”上皇目光渾濁,忽然大笑,“朕便知曉,那黃泉竭,哪里有這么容易解開!”

    第115章 雄黃 寧卿,到朕身邊來

    115.

    “黃泉竭”,宮中秘藥,無色無味,形若清水。若是幼童中此毒,只會以為是生來體質虛弱,有早夭之相。

    當年早已經有人斷言過裴昭活不過弱冠,如今還能站在跟前都是奇跡。

    這不,正妄想著解開劇毒,便受反噬……可當真是天意昭昭?。

    內殿中彌漫著一股辛辣且刺激的氣味,彷佛煉丹后的煙氣,迷離撲鼻。那有輕微的與端午驅邪的雄黃相似,然而濃烈程度不知更甚多少。

    石英、鐘乳、赤石脂、硫磺……或許還摻加了更多的丹石,煉作這據說能長生不老的秘方。

    上皇又斟了一杯酒,那或許是心緒激動,欣喜若狂,冷酒激發了體內還未完全散去的燥熱,頓時間,響起了一陣劇烈的嗆咳。

    許久之后,殿里只聽得他彷佛風箱一樣劇烈的粗|喘聲。

    “三郎……”

    那個孩子出生時正是三月十三。

    如今又將要到這個時間。

    各地世家、使臣為祝賀天子圣壽,入京觀禮……細細算來,已經沒有幾天了。

    “有了希望再破滅,那滋味想必并不好罷……”

    以為請來了孫妙應便能藥到病除?當真是癡心妄想。

    如果不自以為是,說不定還能穩定些局面,可如今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如癱子一般躺在床上。千秋節那日,裴昭要如何露面?如何將彌天大謊圓上?

    而他若仍病體難支,更不知會掀起多少驚疑與波瀾。

    影子有些不解:“三殿下為何不取消千秋節?”

    “那是他先前自以為成竹在胸,還未病成這般……”上皇神情莫測,忽然一聲冷笑,“咱家三郎這性情,也不知隨了誰,最是驕傲自負。他定然是熬壞了根骨,也要撐著去太極殿。”

    而到那時……

    上皇面容晦澀。

    兒子這種東西,死了便死了。當年宮變時已經沒了兩個,眼下,也不嫌再多……

    青鳥展翼,彷佛一道翠色的流光,飛過了連綿城池,蒼茫大地,最終,消隱在怒濤翻涌的海天一線。

    出乎意料,狂風暴涌里,那海上小島一處,竟然有一片晴空如洗。

    天穹蒼碧,如玉如鏡,倒映著幽黑深邃的海水,巨浪拍打在岸邊起伏嶙峋的巨石上,化作如瓊碎雪。而在最孤峭、最險峻的那一處礁石之上,竟有一道身影,峨冠博帶,靜坐如淵。

    海風漫卷,狂浪呼嘯,而那衣袂在風浪中紋絲不動,巋然于廣袤滄溟之間。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1]

    青鳥攜著呼嘯的風聲,于空中俯沖而下,卻在入他三尺之處彷佛受無形氣機牽引,溫馴的飛入了他的掌心。羽翼舒展間,化為了一卷信箋,又在他的指尖無聲消散,若點點流光,沉入萬頃碧波。

    峨冠男子緩緩抬眸,目光冷冽而不可測,他無聲的眺望著遠方海天交界處,彷佛穿越了千頃海浪、萬里云濤,奔波到了青鳥信箋的盡頭。

    天際盡處,一座恢宏大城,巍然屹立,俯瞰[kàn]萬方。

    四十余年來,從未踏足帝京半步。

    也是時候,去瞧一瞧了……

    凈居寺。

    暮色四合,籠罩曠野,歸喜禪師早已經離去,唯有寧離一人,還在這浮屠高塔上,憑欄而望。

    他早不望那座芙蓉池邊的殿宇,而是落在了建康宮的中央。

    手指垂在身側,無意識的擺弄著腰間的螭龍玉佩。

    他或許應該回去更晚一些,給裴昭的時間也留更多一些,又或許假裝并不知曉。

    可他的行為已然昭示著他的心知肚明,脆弱的默契好似紙薄,輕輕一搓便要散了。更何況,透明得兩側人都能看見彼此影子。

    元氣大損,根本不曾補全,卻要強逼著自己站起來。

    寧離素知裴昭心志堅定,卻并不知曉,能堅韌若此。崇文閣中,他提出那第三條路時,尚還覺得那是一線明光,稍縱即逝,縱然千難萬險,也要竭力把握。

    苦心志,勞筋骨,師父從前的話猶在耳邊,那正是自己幼年祛毒之時所說,若連此關都邁不過,又如何談以后?

    早知重修之路不易,漫漫長途兇險。

    可他又不是裴昭的師父。

    可裴昭正是他的情郎。

    縱然早有準備,如今……彷佛脊骨也跟著痛了起來。

    他并不曾親身看見,可隔著遙遠的宮闕,卻能夠親耳聽聞。彷佛間,耳邊又聽見殿內沉重而當啷的聲響,一下一下,像要把他砸到地里。

    從前時光,他曾經也問過。

    ——比當年鏡照幽冥反噬時如何?

    張鶴鄰唏噓道:“世子從前沒見過,眼下自是比以前好多了。”

    饒是如此,內侍總管在階上熬得團團轉,嘴里寬慰過了,眼中卻不自覺求助他,彷佛他是這宮城中最大的倚仗。

    “你說得對。”寧離點頭,“……當年鏡照幽冥都能挺過去,沒理由這時候熬不住,是也不是?”

    “世子所言不假,若是陛下熬不住,哪兒還能撐到入京呢?當年在幽州時,情況可兇險得多哩!”

    是。

    他強迫著告訴自己,只能有這一個答案。

    可他知道那只是嘴巴上的回答。

    可他知道在這件事上,自己不能夠插手。

    他可以按壓過那具身體的每一處僵結,也可以揉搓過腰脊間每一寸淤青,更可以親吻、癡纏、撒嬌,想上藥便上藥,想渡真氣便渡真氣,裴昭都會縱著他,由著他。

    唯獨在這一樁,無法違拗裴昭的意志。

    不可以摧折驕傲,不敢去面見狼狽,于是只能退卻在外,將那一方天地,留給裴昭。

    他可以難過、憐惜、寬慰,可他不可以生出憐憫與同情。

    裴昭不需要。

    他也不需要……

    天色已暮,冬日未過,原本就黑得快,轉瞬間,風光景物都落入夜色。寧離憑欄而立,忽然間心頭一動,身形飄轉,霎時間,夜風襲來,呼嘯而過,赤色流光仿若自天際斜墜,正正落在沉重的宮門前。

    他的手懸在雕花殿門前,一下正要落去,彷佛又生了遲疑。

    殿內悄悄,并無動靜,無聲的沉默與等待。良久,寧離深吸口氣,終于屈指。

    ——篤篤篤。

    “寧寧。”一聲嘆正在耳邊。

    卻似仙音奏響,教他剎那皆忘,毫不遲疑入了殿內。

    燭火明滅,搖曳不定,更襯得案幾邊那郎君,身形清瘦。搭上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眸光定定,正落在入內的身影上。

    裴昭眼瞳幽邃,忽然掠起一個極輕的笑,彷佛所有的阻滯與堵塞都渙然冰釋,又像是春風重拂了人間。

    一剎那時,寧離驀地想起別院中初見,疏冷面容溫和抬眸。

    海青色外罩皆已經濕透,尋不見半分干爽之處。裴昭忽然松開了支撐的手臂,緩慢而堅定的朝寧離邁出一步。

    “行之!”

    寧離箭步上前扶住臂膀,觸手一片冰冷濕涼。掌下的軀體,胸膛劇烈起伏著,可那眼中笑意卻不曾止。

    “不要怕,你看,我過來了。”

    寧離驀地唇一彎,卻不知為何,竟然覺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扶著裴昭,一步一步走過幽深的大殿,走到了交界的殿門前。

    他們俱坐在青石臺階上,身后朱漆宮門,身前夜色蒼蒼。

    寧離本來想問,作甚么要這么急切,忽然間,又覺得并不用出口。

    有些事,本就不必言明。

    他坐在裴昭身邊,輕輕地捧著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中的手指還在不停地顫抖。那并不是無力控制的虛弱,而是氣力耗盡后的自然表現。

    寧離捏過裴昭的指尖,點點入精純的真氣,都說十指連心,或許那醇和的暖意,也會向心中滲著些罷?

    “你……”他開口,忽然又停下,有那么一瞬時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終于化成了一聲嘆息,“你也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不狠能有什么辦法?”裴昭側眸來,漆黑瞳中,彷佛映著天際星光,“畢竟有位小郎君與我說,我若是敢出事,他便拍拍屁股跑回沙州去……我還能如何?”

    那俚俗的話簡直不像是能從裴昭口里說出的,寧離見了鬼一樣的瞪他。

    裴昭含笑道:“若真回去了,那我也只能教使臣攜聘禮前往,雁帛金璧,求世子垂憐些個,入主中宮。”

    寧離原本還按著指下僵硬糾結的肌肉,聞言頓時多用了一點兒力氣:“誰要住顯陽殿啦!”

    那地方雖然離得不遠,但多少也有距離的哩!

    更何況,都不知道多久沒人住了,怎么今天又提起來?

    裴昭道:“這可不是我說的。”

    寧離登時一呆。

    顯陽殿為皇后寢宮,他方才沒有細想,這樣子反駁,倒像是默認了……

    默認了半天,他也沒擠得出個字來,抬頭正見裴昭目中笑意點點,洞然一般。頓時心中一惱:“怎么,要教我出去住了?那我才不去,我要回別院。”

    “豈敢呢!”裴昭凝望他,一時間莞爾,為這突如其來的嗔語,柔聲道,“自是盼著世子回心轉意,與我同住式干殿一處。”

    至于那顯陽殿,收拾便收拾了,不過做個幌子哄外人。

    四目對視間,皆是笑了起來,為著兩心相知,那即將到來的狂風與惡浪,彷佛也不足為懼……

    三月十三,天子千秋,帝與群臣同樂,于太極殿設宴。

    巍巍宮闕,峨峨重樓,琉璃碧瓦倒映朝陽金光。

    廣場御道前,朱紫斕袍,肅穆莊嚴,百官云集,群臣朝賀。《千秋樂》樂聲莊嚴恢弘,鳳閣龍樓間,韶樂回蕩,但見眾人伏拜,山呼萬歲。

    太極殿中,官員、使臣魚貫而入。

    久病未愈的天子終于現身,冕旒之下,容顏端肅,舉止端方,威儀不減。彷佛與從前并無甚兩樣,然而令眾臣起身時,分明聽得一聲輕咳。

    群臣神色各異,偶有交匯,或憂色,或煩擾。因為天子病征,甚少能見得些喜氣。

    御案之上,天子端坐。

    眾臣行禮,各自入座,不免逡巡些去目光。卻見天子御案下不遠一階,赫然設著一金漆嵌螺案,可再一觀,形似而非,那案面上,分明繪的是五爪金龍。

    那據傳頗得盛寵的寧氏世子,正立身在那案前。

    那簡直是于禮不合,邊地藩王的世子,怎么能夠坐在那處?

    殿中霎時暗流涌動,有些個交錯過眼神,頓時間想起甚囂塵上的傳聞。平日里都見不到這一位,如今終于露面,難不成竟然是真?

    欽天監都去算黃道吉日了,據說陳院長親自查探了番,絕對沒有半分作假。

    天子若當真是此心思,那簡直是悖逆天理、離經叛道!然而今天正逢千秋,若非熊心豹子膽,又有哪個當真敢開口。

    殿中舞樂正盛,中正端雅。觥籌交錯間,卻時不時有眼神飛向金漆龍紋案那處,但見郎君朱袍金冠,容光絕艷。

    忽然聽到一聲輕緩:“寧卿,到朕身邊來。”

    第116章 木樨香露 火光照亮了宮城

    116.

    寧卿?

    那是在喚誰?

    寧離第一時間還怔住,還在想這殿內哪個官員是這個名字,居然能被裴昭看中。可左右逡巡一圈,迎著那些個或驚訝或詫異的目光,陡然間反應了過來。

    頓時間回首,正對冕旒下含笑雙眸。

    寧離:“……”

    喔!他就是這位“寧卿”。

    從來聽寧寧、世子、殿下,怎樣喚他的都有,這一聲“寧卿”是當真新鮮。

    于是漆金龍紋案前的紅衣寧卿欣然起身,邁過數級玉階,翩翩到了御案前。冕旒后目光如許溫和,教他情不自禁一笑,旋即在御座一側安然坐下。

    “嘶!”

    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涼氣,“當啷”一聲碰倒了杯盞。

    御案后向來都由帝后并坐,有那些個風|流皇帝,身側也換過寵妃相伴。可是歷數至今,從沒有哪位皇帝,身邊坐的是男人。

    今上登基后,后宮空虛,妃嬪無人,身邊位置自然空置,誰知道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今日直接來了個大的!

    這……

    寧離目光垂落,自殿中瞥過。十分有趣的是,當他獨坐在那漆金龍紋案后時,還有些人敢與他對視,可他在天子身側時,卻無不是低下了頭,滿朝文武無一人敢看。彷佛被無形的威壓震懾,按得抬不起頭。

    他不免有些索然無味,忽然見得殿中有人舉杯,面上帶笑,遙遙示意。

    內侍機靈,已經與他倒上了飲子,寧離亦是舉杯。

    但見楊青鯉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寧離抿了小口,只覺得甜絲絲的,帶著股桂花香氣,可分明與楊青鯉喝的不是同一類!

    他問道:“這是什么。”

    裴昭答道:“木樨清露,是用桂花蒸的,摻了點兒蜜。”他見著寧離有些氣惱神情,不免一笑,說道:“朕也陪你,不喝酒哩!”

    果然那案上,半點酒漿都看不到。

    這說來說去,還是不許他飲酒,寧離這才曉得,為什么裴昭要突然將他喚到御案前。先前他案上的那壺酒還是滿的呢!一口也沒來得及喝。

    他也沒有說定要喝,可怎么就這樣將他管束,當真是……

    當真了半天沒有當真得出來,到了盡處,那張清峻容顏分外真切,溫和道:“忍過這幾個月,嗯?”

    尾音輕輕上揚,柔軟而又親昵,彷佛在說他如今身體特殊,哪里能飲酒。但并不責備,只是柔和手段。

    原是桂花蒸露,清遠芬芳,權且當做瓊漿。

    寧離又斟了杯木樨清露,粲然一笑:“那我以茶代酒,也敬陛下一杯。”

    千言萬語,卻在不言之中。

    金聲玉振,鳴聲清越,飲罷杯中清露,頓時相視一笑。

    案下彷佛有什么被扯動了,寧離還以為是衣袖被壓住,忽然間卻被碰了碰,下一刻,微涼的手掌將他握住。

    怔愣不過一瞬,寧離立時回應,十指相扣。

    一聲“行之”險些要出口,總算記得如今是在何處,勉強按捺回去。心中卻像是被飄落的飛羽輕撓,忍不住唇角的弧度又翹了起來。

    沒有人敢看這處,或許有哪個的膽子大一些,也只有一點隱晦的目光。

    寧離喃喃道:“……居然沒有人刁難。”

    裴昭一時失笑:“卿難道盼著人諫言?”

    那怎么能說是盼著呢?

    可是他踏上御階時,確然有些模糊的猜想。還以為這些臣子都是些清正不阿、犯言諫證的,結果連敢看來的都沒得幾個。

    裴昭面上帶笑,心里卻明白,今日是他千秋,就算有哪些個膽子大的,也不會挑在這個時候觸怒龍顏。

    更何況……真正的風波,從來不在明處。

    寧離忽然察覺到一陣目光,定睛一看,正對上陳則淵堪稱古板的面容。他身穿文士衣袍,和周遭截然不同,此刻面上神情,都說得上是陰沉與不善。

    但他不高興了,寧離就高興。

    這位和他當年印象中都沒什么變化,當初是勸阿耶另立世子,如今又想要勸行之做什么?

    寧離彎唇,眸光燦然,笑意一綻。

    頓時就見得陳則淵的那張臉,變得更加的黑了,堪稱是風雨欲來。

    有那么一瞬間他都以為陳則淵立時要拍案而起,大聲痛斥,將這太極殿攪弄個天翻地覆。可陳則淵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卻并無動作,只是冷笑了一聲。

    那笑容冷淡而輕蔑,彷佛看見了臟污視線的東西,調轉過去,不愿意再看一眼。

    寧離若有所覺。

    裴昭忽然抬手,彷佛是要按住胸襟,沒有忍得住,劇烈咳嗽猛地爆發。內侍忙不疊湊上,巾帕之間,點點鮮血……

    太極殿宴會以一陣人仰馬翻結束。

    皇帝將寧王世子喚到御案上坐著后不久,忽然間犯了咳疾,頓時急召尚藥局,先行離開。

    偏殿的奉御、醫令來了又去,幾可以說是水泄不通。

    沒過得多久,匆匆又轉去了式干殿。

    想來今日這場千秋盛典,身體根本沒有好全,說到底全是強撐。這不,還沒有撐到底,就露出了端倪……

    明光煥爛的另一處,正是芙蓉池前,盡管那宮燈連綿不絕,鳳光殿里卻說不出的冷清。

    明黃色的道袍半裹住一道身影,在燭火中明滅不定,不知多久,忽然聽到一聲發問:“如何?”

    “三殿下情況怕是不好……應該是先前用了藥,激發潛力,勉強支撐身體住持千秋節。宴會上咳疾犯了后將尚藥局都宣了去,后來通通都趕跑了,只留了個李奉御,是從前一直在用著的。又轉移回式干殿里。外面武威衛守得密不透風。”

    上皇淡淡笑了聲,聽不出什么情緒,只透著幾分詭譎。

    他凝視案前酒樽,似是沉思。

    “孫妙應何在?”

    “陛下神機妙算,果然孫妙應聽說城南出了疫癥,當即趕了去……如今自然是回不來。”

    妙手回春的神醫被調走,只剩下個李奉御,那老醫官的醫術,要是能頂用,從前早就起效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

    三月十三,正正好,一切始于今日,也該終于今日。

    恍然竟有二十四年。

    明黃道袍緩緩起身,上皇身形竟然還算得是高大魁梧,盡管三年來服食丹藥,丹毒竟也未損傷分毫。

    他望向殿外煙波浩渺處,粼粼水光,宮燈迤邐。

    天色將落,而夜幕將至。

    忽然問道:“寧氏的那個孩子呢?”

    影子答道:“一直在式干殿里,就沒有再出來過。”

    宴會上的所有風波,早有詳細稟報,上皇默然片刻,眼神似乎有些古怪,又有些冰冷:“倒真是上了心。”。

    他緩步從殿中走出,那一路竟然無人阻攔,冷風撲面,春寒料峭。

    冬日已去,而寒意未消。內侍要與上皇披上大氅,卻被他抬手阻止。

    欄桿的盡處,芙蓉池外更遙遠的地方,在深沉的夜色中,忽然亮起了一線火光。

    第117章 蒼術 也要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著想哪

    117.

    寒夜蕭瑟,冷風侵襲,建康宮沉默地矗立在濃稠的黑暗中,高闊宮墻彷佛一道不可打破的屏障。

    寂靜官道,忽然被疾行鐵靴踏碎,馬蹄踏破月色,承天門前,忽然爆發出沖天廝殺之聲。

    “——殺!”

    “——殺!”

    嘶吼與兵器撕碎了夜幕,黑壓壓的兵甲潮水一般從陰影中涌出,竟不知是如何突破了重重守衛,出現在宮城之下。

    宮門守衛一時慌亂,不知何處襲來大批精銳,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抵擋中辨過兵戈,終于反應過來。

    “皇陵衛!”

    “報!皇陵衛叛軍攻城!”

    那是一支早被遺忘的兵士,原來是握在上皇手中的暗棋。

    廝殺聲、兵戈聲連綿不絕,鮮血順著石階蜿蜒而下,一層層重疊、凝固,洇成赤黑的顏色。

    叛軍攻破承天門,兵荒馬亂里,火光幾乎沖天……

    城南郊外,一處偏僻的村莊之中,“當啷”一聲,藥杵落地,還未曾入睡的藥童天冬被這動靜驟然驚醒,惺忪的揉了揉眼睛。

    他將藥杵與藥臼放好,尋思著也不急在這一時,當下心安理得抬頭,卻見得天際搖曳著水波似的橘紅。

    那場景實在是詭異,此刻已然夜深。

    天冬遲疑道:“師父,我怎么覺得天那邊彷佛在燃燒?”

    孫妙應出屋,微微瞇起眼睛,艾葉與蒼術[zhú]苦澀的氣味里,果然見得北邊方向,似乎隱隱現出火光。

    那是……建康宮的方向。

    孫妙應喃喃道:“出了什么事?”

    城外出了惡疫,身為醫者,他不可不坐視不管。所幸裴昭病癥還算穩定,也算得通情達理,容許他趕到城南這些病人中來。

    他身側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灰袍僧人,亦是默然望著遠處天空,神情卻一絲不動。

    這僧人彷佛心中悲憫,輕輕唱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城中,欽天監,司天臺。

    夜風冷峻,吹過衣袍,大袖翻卷如云,面容清癯的文士正在高處眺望。

    司天臺以北,無數火把融匯在了一處,連綴成線,熊熊燃燒成烈火長龍。他甚至能聽見連綿不斷的殺伐之聲,兵戈相交,利刃入肉。

    是誰率領禁兵抵御皇陵衛?

    又還能有誰守在式干殿前?

    心念電轉間,陳則淵心知時機已至,自司天臺上飄然掠下。九重宮門禁閉,然而他知曉其中一處薄弱,正可以從那處進宮。

    延熹門前,夜色悄悄,高高的宮墻在夜色中沉默聳立,彷佛堅不可摧。可他知道這正是自己要尋覓的那一處。

    陳則淵瞇眼望過,踏前一步。

    ——嗤!

    風聲呼嘯而過,剎那間正有一箭,定定的釘在他腳跟前,箭尾猶自震顫不休。只怕他剛才若是多走了一步,便會血濺五步。

    陳則淵緩緩抬頭,正對上上首那人冰冷堅毅眼眸。

    “蕭九齡……”事已至此,他竟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陳則淵道,“你沒有走?”

    蕭九齡輕輕一哂:“陳院長都從崖州趕回,蕭某為奉辰衛統領,怎么敢擅自離京呢?”

    四目相對,一時竟然寂寂無聲。

    唯有陳則淵面色,在火把中陰沉了一分。

    如何還不知曉!

    陳則淵冷笑道:“好一招請君入甕。”

    入京那日在驛館中遇見蕭九齡,上皇也說他要去鐵勒探親不足為懼。他只當上皇安排妥當調虎離山,不想竟在此處看見。

    射人射虎,擒賊擒王,今晚當務之急是將裴昭拿下,控制住重病中的皇帝,可是蕭九齡竟然不曾出京。

    他在此處將自己阻攔。

    那宮中拱衛的是誰?根本不必再想。

    陳則淵知道今日自己不能再離開此處。

    事已至此,各為其主,再難善了。

    從他答應上皇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可能回頭。

    他緩緩擎出了袖中的玉尺。

    夜色中的箭簇自始至終皆將他鎖定。

    下一刻,爆裂之聲沖天而起……

    承天門前,宮門告破,無盡的硝煙中,黑甲兵士朝著深宮沖去。

    呼喊、哭喝聲不絕,大地震動,煙塵彌散,黑甲與禁衛廝殺在了一處。燃燒的箭矢,轟隆的火炮,激起石塊無數,四肢亂飛,血肉模糊,皇陵衛的孤兵,如何是精銳禁衛的對手,一時間竟然潰敗如水。

    劍光雪亮,而灰袍胡僧半按青磚,赫然吐出一口鮮血。

    火光照亮薛定襄冰冷面容:“當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事先也曾想過,叛軍統領將會是誰?陳則淵并不是那等能掌兵的人,卻沒想到,上皇居然從牢中秘密劫出了解支林。

    他微微蹙眉,居高臨下打量著滿身鮮血的灰袍胡僧,解支林氣海徹底坍塌,此生不可能再入武道一步。

    解支林怨毒道:“誰讓你傷了烏蘭撒羅!他只不過是下殿參加比試而已,就這樣被廢了……被廢了啊!”

    一聲聲嘶嚎帶血。

    薛定襄一時恍然。

    難怪拼著修為散盡,竟也還要服下秘藥受上皇招攬。

    “……倒真是甥舅情深。”

    禁兵上前,要將解支林困縛,他突然暴起,掌心匕首翻飛,剎那要將禁兵手臂截斷。

    電光石火間薛定襄出劍,一腳將他踢翻,戰靴狠狠地踩在背上。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解支林忽然癲狂的大笑起來,鮮血混著內臟,噴濺在了坑坑洼洼的地面。可他越笑越是猖狂,越笑越是得意,那笑聲幾近于發癲。

    薛定襄心中忽然生出一抹不安。

    解支林在笑什么?

    今日之后,將有雷霆之怒降臨鐵勒,大王子一脈只差灰飛煙滅。解支林與烏蘭撒羅都成了廢人,他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他驀地按住解支林脖頸,那力道幾乎足以裂石:“你還計畫了什么?”

    解支林邊笑邊咳,那聲音十分嘶啞:“薛統領這么機敏,難道猜不到?”

    薛定襄一聲哂笑:“陳則淵?”他不辨喜怒,說道:“好教你知道,上皇使人模仿容夫人的筆跡早被識破,蕭九齡他出京不過是障眼法,昨夜便回來了!”

    解支林彷佛一愣,嗆咳道:“哦?神機妙算,果然不愧是雍帝陛下,佩服,佩服!”

    可他說著佩服,口氣極為古怪,只教薛定襄心中的不安愈來愈盛。

    他面色不變,驀地探手,閃電一般卸下解支林左臂:“上皇還做了什么?”

    解支林悶聲不答。

    薛定襄又卸下他右臂,只聽得一聲痛呼,解支林咬斷了舌尖。他目光怨毒,卻有一種詭譎的興奮,滿面鮮血,在火光中,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去鴻臚客館,將烏蘭撒羅提來。”薛定襄一把將他擲下,對禁兵吩咐。

    解支林面頓時雙手掙扎,扭曲而又痛苦,忽然抬頭,那目光怨毒極了:“我自然奈何不得,可是這天底下還有旁人!”

    薛定襄微微一怔。

    他扭頭看向身后沉寂的禁宮,電光石火間想起一事,霍然色變……

    式干殿。

    沖天的火光與喧囂,彷佛都不曾透過深重的層幔,傳到內殿的最深處。

    那殿中悄悄寂寂,彷佛亂世中最后一片與世無爭的桃源。幛幔上方,碧海燃犀燈幽然照亮,彌漫著一股似曇非曇的異香。

    唯有一抹朱色鮮亮,在那榻邊,奪人眼球。

    寧離伸手,輕輕撫過裴昭面頰,落在了閉闔的雙目間。

    即便是在睡夢中,眉心竟然也是微微蹙著的,彷佛正是心有牽掛,而睡得半點不安穩。

    案上擱著兩碗湯藥,其中一碗顏色深褐,似膏體般凝固、粘稠,不知放了多久,已經徹底冷了。

    張鶴鄰低聲道:“世子,這碗藥……要給陛下喝么?”

    那是孫妙應離開之前留下的湯方,依照醫者所言,如果決定要服下,那最好的時機,正是醒來后第一次吐血之時。

    “不必。”寧離目光都不曾瞥去半分,“慢慢養就是了,沒必要拔苗助長。”

    不必要那么著急。

    他知曉孫妙應寫出的這方子是為何,可他并未想到,裴昭居然還會瞞著他?若不是孫妙應臨走前悄悄與他交代了一句,他是否還要看著裴昭稀里糊涂服下?

    張鶴鄰遲疑道:“世子,可是如今情況實在危急,陛下只有喝了藥才能醒來,主持大局。”

    寧離說:“你在慌什么?宮外有蕭九齡,宮內有薛統領……這么多年都護得密不透風,今天突然就亂陣腳了?”

    他目光轉來,正對上焦急的內侍,微微一笑。

    那有無聲的意味,悄然流瀉而出。

    ——再不濟,也還有他呢。

    張鶴鄰神情一怔,忽然想起上一次慌亂時,也是寧離在此,漸漸安定下來。抹了把臉,說:“全憑世子做主,都是奴婢慌了神。”

    可他確然有種不安。

    按理來說,陛下昏睡應該要更晚一兩天,是在千秋節之后。

    也不知是怎的,剛剛好撞在了今夜。

    操心不了陛下,還能操心一下另外一位。

    張鶴鄰勸說道:“那世子您呢!您這樣熬也熬不住哩,到時候陛下醒來還是要心疼……那膠艾湯爐上還溫著的,奴婢取來,世子趁著喝可好?”

    寧離瞥過去一眼,不置可否。

    張鶴鄰賠笑道:“便是不為了您著想,也要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著想哪……”

    寧離心道聒噪,但也沒想教這奴婢更加憂心。

    伸手要去取案上那碗冷了的,忙不疊被張鶴鄰攔下,連連道:“怎么能喝冷的!”他手腳麻利得很,不多時,就送了一碗熱騰騰的來。

    湯匙攪過湯藥,那味道苦得很,寧離半點也不喜歡。剛剛舀了一勺,湊到唇邊,忽然間凝神。

    張鶴鄰不知他為何如此:“世子?可是太燙了……”

    不是。

    寧離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忽然間側眸,彷佛透過幽深殿宇,看向了夜空中不可知的某一處一雙眼眸清亮如洗。

    下一刻,手掌一翻,仰頭將那湯藥一飲而盡。

    手指垂落,掠過小腹,寧離傾首,輕柔吻過裴昭眉心,爾后霍然起身。

    走。

    和我一起去看看,這遠道而來的客人……

    寧離走到殿中,遙首對著黑暗處,忽然輕輕開口:“聶統領,我將此殿托付給你了。”

    暗中悄寂無聲。

    他也并未再等待回答,徑直出了大殿。但見殿前一人雙臂緊繃,劍將出鞘,赫然是蓄勢待發的姿態。

    寧離順著陵光的目光望去。

    院中那棵常青的柏樹之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比特青道袍的道士,衣帶當風,峻拔有若海上仙人。

    仙人側首而來,目光湛然:“我曾想過‘山河永固,天地皆春’在誰手中,原來是你。”

    第118章 朱蕉 李觀海真真正正動了殺心

    118.

    寒風冷冽,夜色蕭蕭,遠處的硝煙與火光俱淡去,禁宮深處的這一處院落,竟然是平靜而寧和的。

    只聽那道士徐徐開口:“蕭九齡被引去了鐵勒,薛定襄統領武威衛無暇他顧,五慚去了妙香佛國講經……剩下一個陳則淵,一心效忠上皇。”

    “建鄴城的入微就那么幾個,我還道誰會掌管這宮城大陣,竟然是你。”

    “寧世子。”那道士緩緩道,“令尊可安好?”

    那天地極清、極靜,于是道士低沉聲音,便清清楚楚的傳入了眾人耳朵。

    他明明是平平無奇的問候,周身也并無甚氣勢,然而一字一字,彷佛卻帶著極重的壓迫,無形中令人幾乎直不起身。

    陵光身形微晃,彷佛一把弓被拉到了極致,“鏘啷”一聲便要折斷。卻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驀地被一只手掌住。

    那只手柔韌、修長,顏色瑩白,月色下泛著如玉一樣的光,無論如何看都纖纖柔弱而不禁風。

    卻奇異的將那卷發胡人的身形穩住,回手將他按到了殿內。

    那只手的主人上前一步。

    寧離瞳眸平靜,如若未覺:“李島主識得我阿耶?”

    李觀海神情淡淡:“我那不成器的徒兒飛來青鳥,說你不過‘通幽’,如今看來,大錯特錯。寧復還一代梟雄,怎么可能生出個苗而不秀的孩子?”

    他入建鄴前,心中也曾生出過些許疑惑。

    那宮城的大陣,皇帝身邊最后一道屏障,究竟會是誰?

    將大雍的諸位歷歷數過,只覺得并不曾有一個合適。更何況,便是有入微境守在宮城,那又如何?

    修者第四境,已經是一方巨擘,在尋常人眼中已經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可入微之上,還有一境,名為“無妄”。

    數十年前,李觀海便已經是無妄境修為。

    那時厲觀瀾尚不曾遠道建鄴,波羅覺慧在佛會上被打落,僧仲虔亦不曾還俗,更遑論后來大非川上驚鴻一現的東君……

    他曾是天下間唯一一位無妄。

    唯一一位武道巔峰的強者。

    應邀而來,建鄴城中,有誰堪為他敵手?

    即便眼前那少年郎君的修為不止通幽。

    即便銀朱衣袍下,身軀迎他威勢,不避不退,不讓不拒,朱蕉一般挺拔修長。

    也不過入微而已。

    若非在此時刻,便是在此時刻,他尚也要贊一句,初生牛犢,膽性上佳,不懼虎炁[qì]。

    卻見寧離輕輕一哂,神色仍是從容:“李島主過譽。”

    到了他這個年紀,見得青年俊彥,多有欣賞之意。

    李觀海偶爾也會升起惜才之心。

    他座下唯一拿得出手那徒弟,時家大郎,比眼前這少年,亦是遠遠不及。

    李觀海道:“你現在退下,我不為難你。”

    寧離神情平靜而淡然,彷佛并不曾領會他話語中的好意,說:“李島主現在離開,我也只當沒見過青鳥,今夜亦不曾見島主來過。”

    卻是鸚鵡學舌一般,將那話語還回。

    李觀海并未動怒,廣袖當風,淡然道:“你是寧復還獨子。你可想清楚,你是寧離,還是沙州寧氏的世子?”

    在這一方小院之中,攔在這式干殿前,拱衛著君王的少年郎。

    是寧離?

    還是沙州寧氏一脈的繼承人?

    李觀海認為,寧離應該想得明白。他自退沙州去,海闊天高,何必摻和建鄴這一灘渾水?

    若他執迷不悟,便要直面一位大宗師的怒火。

    沙州連入微境也無,被武道巔峰強者標記為敵人,如何又能承受得住?

    寧離說:“我姓‘寧’,單名一個‘離’字。”

    李觀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以名相稱,那便是要擯除血脈、地位、出身,單單以血|肉之軀,將他阻攔了。

    他目光微落,隔著數丈距離,落在少年腰間系著的螭龍玉佩上,龍有四爪,乃是天子之飾。

    西渡至中洲之后,李觀海并不是徑直趕到宮城,他亦在建鄴停留一日,亦因此聽說過些巷陌傳聞。他原以為那只是上皇放著的風言風語,可是此刻掠過少年平靜的瞳眸,他終于知曉,那傳言非虛。

    他目光越過寧離,落到身后那座巍峨的大殿上,除卻寧離與他身后那胡人侍衛,此間再無聲息。

    李觀海忽然說:“‘鏡照幽冥’的反噬,想來并不好受罷?”

    寧離眸光閃爍,剎那間面色微微一變。

    李觀海將他神情盡數捕捉,輕輕一哂。周流六虛,他如何察覺不出,殿內正有一道氣息,昏迷不醒,十分微弱。

    他道:“陛下也算得是個人物,稚子之身,竟然也還能修習成‘鏡照幽冥’。只是我若是他,當日便不會留解支林性命,斬草除根,以免生出了禍患。”

    在見到寧離以前,李觀海一度以為那是裴昭最大的底牌。

    天子久病,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位入微境的高手。

    誰料上皇將解支林劫了去,于是那秘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底牌也再不能上桌。

    若今日自己不曾西渡,若裴昭依舊清醒,以他天子之尊、暗藏入微修為,陳則淵、解支林如何能敵?說不得上皇籌謀,便會功虧一簣。

    但他已親身至建鄴。

    李觀海道:“寧離,今日便教你一個乖,這世間真正強大的,只有絕對的力量。”

    思量籌謀,不過雕蟲小技。

    無妄境在此,便是最大的陽謀……

    夜色并不深濃,那天邊竟然是微微泛著藍的,彷佛海水搖蕩,掀起蔚藍水光。

    云層屏蔽了天邊的月亮,微風吹淡了遠處的火光。

    這一處的天地,彷佛與外界相隔絕,誰也看不到其內的光景,誰也不知禁宮深處的驚心動魄。

    劍氣無形縱橫,那少年舉了根烏黑的枯木阻擋。不知是何等古怪兵器,似黑炭似火棍,卻在電光石火間,攔下了每一道嘶嘯的劍意。

    他的身形動得極快,彷佛天羅漫步,踩月踏星,連環間招招接下,信手施為。

    若非額前滲出的一滴冷汗,幾乎要讓人以為,不費吹灰之力。

    可李觀海看見了。

    他聽到了略略急促的低喘,比先前的沉定沉著快了一分。

    李觀 海識得他的劍法,并不是寧氏家傳中的任何一種。

    極為普通的劍招,平平常常,或許走在大街上,隨便哪一處武堂,都能見到人使出。

    可其中有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令人厭惡的意味。

    李觀海隨手一指,殿邊的水缸驟然爆裂,萬千水珠如白雨跳船,卻聽“錚錚”聲響,被劍光潑過,不得近一步,于那階前濕漉成一線。

    他瞇起了眼睛:“你去過夔州。”

    寧離道:“是。”

    于是李觀海明白了,他知道了眼前少年敢攔在自己身前的倚仗。

    那也教他一聲嗤笑,眼眸中泛起了一絲森然。那簡直半點不似方才仙風道骨的高人神態,隱約間竟有一絲癲狂。

    “你想倚仗誰……厲觀瀾?還是東君?”

    “可惜,他們都救不得你。”

    他竟然忘了,元熙十九年,寧復還曾與厲觀瀾有一面之緣。

    好一個《春歸建初》,好一個少年相交。

    眼前人才多大?

    寧王世子去歲年末才入京,與時家那位二郎同時。依循大雍舊例,他不過將將滿十七而已。

    十七歲的入微,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今日既然交惡[wù],絕不能放虎歸山,否則來日定成大患。

    “是你自尋死路。”李觀海森冷道,“我原本想饒你一命,但我現在改變了主意。”

    今夜第一次,他真真正正的動了殺心。

    螭龍玉佩迎著水光蕩漾,四只龍爪熠熠生輝。他確然不會動金殿內的天子,但是并不包括殿外的其他人。

    很好。

    便由他來,做這令有情人天壤相隔的惡人。

    第119章 蘆花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

    119.

    漏聲冷,宮闕寒,秣陵枝頭,月明千里。

    那殺意最初時只是一根尖尖的針,細若牛毛,隨時隨地都可能沉在濤濤大海里,消失不在。

    可是其中攜裹的氣勢,并不柔弱,也不輕微,反而是聚攏著水花浪濤漸成龍卷之勢。無形劍氣恣肆縱橫,在那階前彷佛欲要將人吞噬的海上龍卷,傾盆而下。

    那威勢較之先前盛了何止是數百倍!

    無妄與入微,原本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

    若有人敢伸手阻攔這一劍,那無異于是螳臂當車,會被卷入海中,撕碎成無數碎片。

    那片狂暴奔涌的風暴海里,寧離竟然并不曾抬頭,千鈞一發的剎那,右手狠狠按向地面。

    ——錚!

    裂石碎玉般的聲響,他手中烏黑的火棍被陡然插入了磚石,那一剎彷佛支撐起一道無形的屏障,于玉階之上,將潑天劍氣盡數阻攔在外。

    李觀海眸光微微一凝。

    道袍袖中彷佛灌著呼嘯的海風,明明是站在天地方圓的廣場前,卻如同置身于孤兀峭拔的礁石之上。

    他目光垂下,落在玉階裂隙處,那一根枯黑焦烏的火棍上。

    他沒想到寧離竟然能夠抵擋下來這一劍。

    亦或是心有所料,是以自己此劍未曾奏效,竟然也并不奇怪,反而有種理應如此之感。

    他承認眼前少年是皇帝的最大底牌。

    換了蕭九齡、薛定襄……那些個尋常入微境來,恐怕在他手上都走不過一招。

    而這少年盡管臉色煞白一片,金紙也似,可確然將他攔住。

    他聽見寧離低低的喘了一口氣。

    顫抖而又嘶啞的,無可錯認的,帶著滾燙的血腥氣。

    李觀海冷冷道:“你在等什么?”

    救兵?援軍?還是想恢復些氣力?

    他居高臨下,俯視那身半跪的如血紅衣:“你為何不發動‘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縱然寧離確然天姿超絕,縱然他此時修為毫無疑問可為年輕一代翹楚,說出去只怕是震驚九州,可他終究缺了一樣東西:

    ——時間。

    若再有十年,勝負不知是誰手,可他偏偏晚生了十年!

    僅以一身真氣相抗,絕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可寧離明明掌握了破局的武器,卻從始至終不曾使用。

    李觀海正應該趁此時將他絞殺,然而腦海中卻不期然的生出一縷疑慮,與內心深處那抹始終存在的忌憚,混雜在一處。

    寧離手中那根看似平平無奇的火棍,似黑炭似枯木,來回格擋下自己無數殺氣劍意,那絕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掌控的兵器。

    錚鳴聲猶在耳邊。

    李觀海不是那等庸俗無知的世人,他自然在踏入建鄴前,就已經知曉宮城下埋藏的大陣,絕非話本所說的傳聞。

    以入微之境,發動“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足以給自己帶來堪稱是棘手的麻煩。

    可寧離不知出于何種想法,至今不曾發動。

    皇帝不可能不將這陣法托付給可靠之人,身家性命盡系于一處。

    但倘若,出了意外呢?

    沉吟不過是一瞬,李觀海道:“我明白了。”

    他目光掠過了玉階、回廊、朱墻、宮闕,淡淡的說:“寧離,你恐怕也沒想到,你并非裴氏皇族血脈,掌控不了這陣法罷?”

    大陣唯有武者才能發動。

    顯而易見,元熙帝駕崩后,陣眼鑰匙不知為何不曾交給上皇,而是落入了裴昭手中。李觀海曾經有幾分不解,在此刻終于明白。

    上皇根本就不曾弄明白,縱然他身份確然尊貴,到底只是一介凡人。建鄴的那些個入微,武威衛與奉辰衛的兩位,都無可能,更不要說是眼前的寧離。

    真正能夠掌控陣法的,唯有裴昭一人。

    但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罷?

    受了鏡照幽冥反噬,昏迷不醒,陰差陽錯以至于當下。若他此刻清醒,說不得李觀海還有幾分忌憚。

    玉階上的喘|息從急促逐漸變得平緩,然而其中的血腥氣越發的腥甜灼燙。

    ——殺了他。

    一個聲音在李觀海心中鼓噪。

    白帝城不可再有第三位大宗師。

    他不僅要殺人,還要誅心。

    “可笑。”李觀海憐憫道,“你那將陣眼鑰匙交到你手上時,可曾告訴你,這根本只是個擺設……還騙的你如此死心塌地?”。

    建鄴城上空,天穹幽藍,愈近北面宮城,那天色便愈發幽深。

    猶如海上潮生,上下宇宙,四面八方,皆是回環層疊的浪潮,彷佛置身在茫茫滄海之上。

    那是唯有大宗師才能引動的天地異象。

    禁宮之中,血流成河的長階上,無數禁衛、兵士抬頭。

    楊青鯉剎那間色變:“不好!”

    他是識得其中關竅厲害的,這海上潮生的意象代表了誰?唯有蓬壺的那一位!

    然而無窮的威壓覆蓋于禁宮深處,彷佛一個封閉的戰場,教在外眾人竟然不能夠進一步。

    一時間,耳側只聽得癲狂大笑。

    解支林貌若瘋癲:“如何?薛定襄,你以為這旁人手段如何!”

    原來這就是他口中所說的上皇后手。

    怨毒的神情愈發扭曲。

    “薛定襄,我奈何你們不得,但李島主自然奈何得了!”

    無妄境大宗師隱隱約間默認的一道約束,并不插手王朝內部爭端。恐怕沒人能想到,上皇居然能夠將他從海外請來罷!

    火光中,薛定襄的神情并非驚訝、退縮,那竟然是微微有些古怪的復雜。

    他遙遙的望著天際,并不曾回頭,目光有些晦暗,終又化成坦然。

    一聲語調沉毅:“難道大雍的無妄,就只有他一位?”。

    楊青鯉微微一怔,電光火石間明白,心中遽震。

    一側,坑洼磚石間,解支林面上的表情頓時間凝固。他不可置信的望著薛定襄,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靈臺氣海彷佛再一次被扎穿,回到那個蘆花蕭瑟的冬夜。

    萬無一失的刺殺失了手,甚至連自己也險些被一劍扎穿。

    那樣輝煌而盛大的劍意。

    解支林喉嚨間又濺出血氣,混雜著嘶啞的氣音:

    “東君。”。

    他怎么忘了?

    繼而解支林想起一件舊事,那位當年橫空出世,就是在大非川上攔住了陳兵的波羅覺慧,替剛剛登基的雍帝解了燃眉之急。

    原來從一開始,東君就帶著極為強烈的入世之心。

    他必然會向著當今天子。

    解支林怨毒道:“皇帝許了什么代價……請東君出手?”

    并不曾有人理會。

    反而是薛定襄的面色,愈發凝重。

    他吩咐數句,武威衛點頭稱是,有條不紊。身形乍動,翕忽間穿過宮道、廣場,來到了帝王寢宮之前。

    愈近那威壓便愈盛,此刻經不能上前半步。

    幽藍的水色彷佛結成了一座牢籠。

    薛定襄忽然咬牙,反手拔劍劈下,那一招簡直用盡了渾身真氣,卻被震得噔噔踉蹌數步。

    他臉色難看極了。

    身后楊青鯉匆匆趕來,見此情狀,好話寬慰道:“既然阿離……寧離他是東君,同為無妄,想必能與李觀海旗鼓相當,薛統領不必如此憂心。”

    孰料薛定襄的面色更難看了一分,啞聲道:“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他曾看不上這少年世子,以為寧離心性、實力俱不佳,后來知道是自己大錯特錯,現下卻希望自己錯得更加離譜。

    薛定襄啞聲道:“你以為他入京時修為為什么只有‘觀照’?后來進階也那么容易,輕輕松松到了‘通幽’?因為他其實已經反生重修!一身修為俱廢了,就算重入了‘入微’,想要進入‘無妄’,那還要得幾時?”

    何況寧離的那個身體……

    進補的湯藥天天當著喝呢!

    有孕之身,直面李觀海威壓,他怎么受得住?!。

    楊青鯉剎那間一呆,從腳底冒出了一股寒氣。

    遠在敘州他都聽說過。

    他喃喃道:“旁的倒也罷了……李觀海與白帝城有舊怨。”

    便在這一時,西北方天外,驟然飛來一道箭羽攜裹劈風破浪之勢,卻在接觸如水海波上空時炸裂,陡然化作無數齏粉。

    角樓高處,蕭九齡引弓,面色凝重之至。

    天下的明月,如今照在了哪一處?

    無數目光望向禁宮深處,或驚訝或恐慌,或懷疑或震撼。

    “大、大宗師?”

    世人無不感受到了那一道氣息,變化莫測,浩瀚如海,更有朝廷重臣,中流砥柱,面色如同服了砒霜。

    李觀海。

    蓬壺島主,何時悄悄入了建鄴,今夜之前,竟然無一人知曉!

    大雍立國之時,亦有番邦大宗師悄悄潛入,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后來為了避嫌,大多會提前告知行蹤。

    前車之覆,后車之鑒吶!

    此次陛下千秋,各地世家、使臣入京賀壽。蓬壺使者可從不曾言,島主會在此番入京。又在這宮變的深夜現身禁宮,一身行跡,堪稱是詭譎叵測。

    那教眾人心底都生出個悚然的念頭,只要一想便是渾身寒氣。

    莫非……他想要弒君?

    可當年的太|祖皇帝是不世出的高手,如今的建鄴城,又還有哪一位?。

    式干殿前,玉階之上。

    寧離半跪在地,迎接著當面而下的洶涌浪潮。

    那殺意沉默卻恣肆,有若汪洋,彷佛是想要將他拖入不可知的深淵,活生生將他溺斃。

    分明是跪在階前,無形之中似有激流奔肆,要從他的眼角、耳廓、口鼻中灌入,奪去他肺腑間一寸寸氣息。

    無數的壓力滾滾而來,要將人壓垮,下一刻便將要會窒息。

    煞白的臉色中,寧離右手更握緊了一分。

    李觀海眼角一跳。

    他認出來了……

    寧離那不是身體搖搖晃晃、欲要尋物事勉力支撐,他握在那枯木的頂|端,拇指與食指相扣,那是一個拔劍的手勢。

    下一刻,風聲俱止,有若海上日出,一線金光從暗處生,隨即漫過水波浪潮,照亮層疊屋檐、連綿宮闕,噴|薄揮灑遍了海角天際。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1]

    李觀海終于變了顏色……

    他不曾見過這一式劍招,事實上那階上的少年哪里有劍招,可是他心中,油然而生了這一句念頭。

    與之同時,那少年身周的氣息無聲的暴漲,一寸寸攀升,終成不可當之勢。

    李觀海像是第一次認清眼前人一般。

    終于看清了眼前少年是誰。

    東君。

    那根本不是無力發動宮城中的大陣,那是要以“無妄”之身發動。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是足以教武道巔峰都忌憚的陣法,由大雍開國皇帝親手布置,不知多少年后終于又由一位無妄境開啟,要徹底將自己釘殺在此處!

    寧離抬起雙眸,他的面色如雪一般透白,然而眼眸卻亮得驚心動魄。他一字字道:

    “李觀海,欺君叛上,大逆不道,按罪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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