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翌日。
謝少淮帶著符節(jié)從長安出發(fā),前往惠陽郡下的三霞縣。
三霞縣雖然也歸惠陽郡管轄,但是惠陽到三霞縣的距離要比到寧縣遠(yuǎn)的多,所以謝少淮這次沒打算在惠陽落腳,一行人從長安出發(fā)直接去三霞縣衙。
第三日的酉時前,暮色稀薄之時,謝少淮一行人的馬車終于走到了三霞縣的地界。這次謝少淮直接從長安出發(fā)只帶著二十名穿便服的長樂宮守衛(wèi),許太醫(yī)和周崇,而京兆府尹從寧縣過來與他們回合。
自從到了三霞縣的地界,周崇就在轎子里坐不住了,非要跟蕭承野換馬騎,不過周崇可不敢直接和蕭承野說,只好在轎子里求謝少淮:“少淮哥哥,小侯想那匹汗血馬,你和殿下說一聲嘛!”
蕭澶:“侯爺可以原諒阿澶嘛!”
“小兔崽子誰叫你說這些話的?”衛(wèi)嵐把懷里的小東西放在地上,點了點他的小鼻頭,認(rèn)真道:“你小球兄長不是被琢州府尹身邊的小廝欺負(fù)了嗎?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眼瞧著蕭澶要把昨天的實情說出來,雁山侯也兜不住了,他連上前掀開袍子跪了下去:“大將軍有所不知……”
“昨天的事情本王已經(jīng)了解清楚了,”蕭承野踏進(jìn)殿內(nèi),朝著衛(wèi)嵐看了一眼,拱手給男人行了禮:“舅舅。”
“是府尹的小廝動手打了小世子,”蕭承野將地上的雁山侯扶了起來:“不過這件事起因確實因為阿澶,小孩子鬧矛盾,那小廝不認(rèn)得小世子,便一時沖動,本王已經(jīng)帶了府尹過來向侯爺和小世子賠罪。”
雁山侯剛起來,聽蕭承野這么說,又想跪了。這是誰?這可是梁親王爺,他怎么能讓堂堂親王尊稱他侯爺:“王爺嚴(yán)重了,既然府尹大人和王爺認(rèn)識,那這件事就算了,府尹呢?為何不進(jìn)來?”
蕭承野走到衛(wèi)嵐身邊,拍拍蕭澶示意他:“大人在外頭候著呢,你去將大人請進(jìn)來。”
蕭澶點了點頭:“好!”
蕭澶抬著衣擺哼哧哼哧又跑出去,蕭承野這才在衛(wèi)嵐身邊落座,俯身對男人小聲說道:“舅舅,琢州府尹是阿澶的親爹爹,我怕阿澶一時接受不了,并未和他交代。”
衛(wèi)嵐:“……”一路上,蕭少淮找了各種借口試圖將邊敘支開,卻都被邊敘一板一眼、橫沖直撞地直接把他借口里的彎彎繞繞碾了過去。
——蕭少淮一時間懷疑這個書呆子是不是故意跑過來氣他的。
眼看著懷里那只貓團(tuán)子又有造反的趨向,蕭少淮深吸一口氣,忽然站定腳步。
“邊峰主跟著我,到底想做什么?”
邊敘一如既往地認(rèn)真開口:“無事,我就是想跟著大師兄,若大師兄有需要幫忙的……”
他話還沒說完,卻聽蕭少淮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可是邊峰主這樣跟著我,讓我和蕭宗主都很難辦啊。”
邊敘蹙了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語氣微微沉了下來:“是蕭師弟為難你……”
蕭少淮搖了搖頭,恍若無可奈何般,聲音放得極輕:“邊峰主應(yīng)知,蕭宗主是我的心上人吧。”
邊敘蹙眉點頭,一時間卻沒有想通其中關(guān)竅:“是他用這個威脅你——”
他話還沒說完,下一秒,卻聽蕭少淮慢悠悠打斷他的話。
“那邊峰主這般與我形影不離,若讓我心上人看到了,定是會吃醋的。”
衛(wèi)嵐已經(jīng)懶得管蕭承野的私事了,三年前也怪他讓蕭承野去了長安,蕭承野招惹了一個男人生了個孩子,原因在他。兩人最后雖然還是和離了,但蕭承野是他養(yǎng)大的,心里有沒有那個男妻他還不清楚嗎?怪不得這幾日這狗崽子要是往家里跑,感情是有了姘頭。
“既然事情了了,那本將軍就不在這兒逗留了,”衛(wèi)嵐狠剜了蕭承野一眼,隨后拿起自己的頭盔走到雁山侯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照顧好耀武,讓他去長安,好生做個文官,別走他爹的后路。”
雁山侯:“是,將軍慢走。”
雁山侯和蕭承野一起送衛(wèi)嵐出了正堂,恰好蕭澶牽著謝少淮的手進(jìn)來。
謝少淮沒見過衛(wèi)嵐,但也同樣見過長樂宮畫師給男人畫的畫像,六尺高的男子并不常見,且衛(wèi)嵐還身著一身玄緋相間的輕甲。
謝少淮在男人前一人遠(yuǎn)的地方停下,抬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男人行禮:“下官琢州府尹,見過大將軍。”
衛(wèi)嵐垂眸看了謝少淮一眼,又看了眼他身下的蕭澶,確實有幾分相似。
衛(wèi)嵐現(xiàn)在沒心思管蕭承野的事情,也記不清蕭承野在長安招惹的這個男妻叫什么名字,不過能和男人茍且生孩子的,怕不是什么好家庭養(yǎng)出來的好兒郎。
衛(wèi)嵐輕哼了一聲,大步別過謝少淮,抱著自己的頭盔朝雁山侯府候著的騎兵道:“回營。”
謝少淮:“……”
見男人走遠(yuǎn),謝少淮才站直身子,蕭澶這時候卻抓住了他的手搖了搖:“大人,舅父他就是這樣的性子,尤其對長的好看的男人不禮貌,因為舅父不喜歡阿澶的父親。”
“大人勿要放在心上呀。”
謝少淮心間一暖,點了點頭:“嗯。”
謝少淮牽著蕭澶進(jìn)了正堂,甫一進(jìn)去,蕭承野正坐在太師椅前和雁山侯說些什么,兩人見他進(jìn)門,遂不再竊竊私語。
雁山侯抬眸見了面前的青年,先是愣了一愣,旋即起身:“這就是阿崇啊?多年未見,你竟出落的這般……”
雁山侯一時竟找不到詞語形容面前一身素衣的青年。
雁山侯:“你不像你爹,你爹長得丑,你好看多了。”
“侯爺抬愛,”謝少淮拱手作揖,將帶來的墨和絲絮紙奉上:“昨日下官管教不嚴(yán),讓小廝沖撞了小世子,特來向侯爺和小世子賠罪。”
“小孩子過家家,哪里用得上大人來賠罪,”雁山侯有些熱情地過分,拉著謝少淮就要落座:“大人既來了今天中午就在這里用膳,老夫這就讓人去準(zhǔn)備。”
雁山侯盛情難卻,謝少淮還有些意外,落座之后他抬眸看了眼上座的蕭承野。
蕭承野慵懶地看著椅背上,朝謝少淮扔去一個眼神,好像再說:“本王辦事是不是很得力。”
謝少淮和蕭承野在雁山侯府門前候著一會兒,小廝便急匆匆過來:“大人,我們侯爺請大人進(jìn)去。”
謝少淮:“多謝。”
謝少淮來琢州之前就了解過當(dāng)?shù)氐娜嗣}關(guān)系,雁山侯的事情也有所了解,今日若不是蕭承野也在,自己怕是難進(jìn)這道大門。
蕭承野拉著蕭澶的手一同進(jìn)去,三人走到一半,小廝突然說了一句:“王爺,今天大將軍也在呢。”
蕭承野:“舅舅在這里做什么?”
蕭澶有些意外:“衛(wèi)舅爺爺也在!”
蕭澶已經(jīng)好久沒去大營了,沒想到能在這里碰見舅爺爺:“太好啦,舅爺爺上次說帶阿澶去草原上騎馬!”
謝少淮聞言步子卻一頓,雁山侯和衛(wèi)嵐有交情,這個時候衛(wèi)嵐在侯府,怕不是雁山侯找來的?他的身份雁山侯應(yīng)該不知,那衛(wèi)嵐就不一定了,他畢竟是蕭澶的親生父親,就算衛(wèi)嵐沒見過他本人,畫像也應(yīng)該是見過的。
蕭承野眼尾余光看到了身后的謝少淮,他也停下步子,讓小廝先帶蕭澶進(jìn)去:“你先進(jìn)去找舅爺,爹爹隨后就來。”
蕭澶:“好!”
送走了蕭澶,蕭承野起身朝謝少淮走了兩步,“怎么不走了?”
謝少淮擔(dān)憂道:“衛(wèi)大將軍可見過下官的畫像?”
蕭承野:“自然是見過。”
頭來琢州的哪一年,他醉酒度日,靠的就是一副畫像熬了過來。
“不過你放心,舅舅他不喜歡男的,甚至可能都不記得你叫什么名字,他軍務(wù)繁忙除了見過你的畫像之外,便對你沒有再多解了。”蕭承野知道謝少淮擔(dān)心什么無非是怕他的身份暴露,日后不好和蕭澶相處:“就算他認(rèn)出來你是阿澶的父親,也不會貿(mào)然就問你這個。”
謝少淮:“……”
謝少淮還是有些擔(dān)心,“萬一他不知阿澶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呢?”
“那你準(zhǔn)備怎么辦?”蕭承野何時見過謝少淮這么難下抉擇,他抱臂看著眉心緊蹙的青年,慵懶道:“要不大人給本王點好處,本王先進(jìn)去和舅舅打聲招呼?”
謝少淮:“……”
許太醫(yī)又囑咐了兩句,隨后便去了隔壁廂房,準(zhǔn)備寫個藥方去抓藥。
房間里就剩下謝少淮和蕭承野,蕭承野方才被許太醫(yī)好生“磋磨”一頓,鬢角出了一頭細(xì)汗,唇都因為失血變得烏青,但是他一抬眸見謝少淮眉心緊蹙,羽睫濕潤,好像比吃了什么仙丹還管用。
少年蹭地就站了起來,捂著謝少淮的后腦勺一把將人按在自己胸口:“阿淮別擔(dān)心,為夫一點都不疼。”
“抱歉。”
謝少淮看著少年的肩說道。
第 42 章 第 42 章
蕭承野負(fù)了傷,謝少淮怕碰到男人的傷口準(zhǔn)備分床睡。三霞縣的縣衙比寧縣的大的多,多搬過來一張床片刻就能弄完:“殿下先休息,我讓人再搬一張床過來。”
蕭承野本來就因為受傷的事情不爽,見謝少淮要與他分開睡,就更不滿意了。
“阿淮,我想和你睡。”
謝少淮思忖少頃,點了點頭:“那殿下睡里面去。”
“阿淮這就同意了?”蕭承野只是隨口一說,青年向來是說一不二的,說罷蕭承野膽子也大了起來,上了床鉆到被窩里:“阿淮快來,抱著為夫睡。”
謝少淮:“……”
謝少淮簡單洗漱了一下,隨后聽蕭承野的話上了床,縣衙的床和梁王府的千斤拔步床沒法比,堪堪容納兩個成年男人,謝少淮又害怕壓著少年,便小半個身子都在外頭:“時間還早,殿下要睡嗎?”
三霞縣的情況,來時謝少淮不知道能不能用上,便沒太詳細(xì)和蕭承野說。少年對人際關(guān)系等問題甚是抗拒,謝少淮之前也同他說過寧縣的大概人脈關(guān)系,但少年聽著聽著便睡著了。
“阿淮想做什么?”蕭承野精神頭好的很,拿了軟枕靠著,目光落在身側(cè)的謝少淮身上:“阿淮說什么為夫都喜歡聽。”
謝少淮:“……”
少年之前口中一句一個要相互了解,堅持做自己,說是這樣他們的關(guān)系才能長久……但實際上,謝少淮看的出來,蕭承野對自己大多喜歡的事情都沒興趣,有時候談起律令政法,少年嘴上說著愛聽,結(jié)果也是聽一會兒就沉沉欲睡。
不過即便如此,蕭承野一次也沒冷過他的場。
謝少淮給少年拉了下被褥,隨后往他身側(cè)靠了一下,兩個人就靠在一塊軟枕上,“魏清的長子,在宮里任職侍中,我來時特意去見了此人,將三霞縣的大致情況了解了一下。”
謝少淮在梁王府從午時待到了亥時,在清心居前的空地前看父子二人練了將近兩個時辰的劍,直到蕭澶困的抬不起腦袋了,謝少淮才打算起身拜別:“時間不早了,小殿下既然困了,那下官也該告退了。”
蕭澶被蕭承野抱在懷里,腦袋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眼睛半張半合著:“阿澶也沒有很困……”說罷,就完全合上了眼睛。
謝少淮:“……”房間內(nèi)似乎有些凌亂。
方才帶著蕭承野體溫的外套早已冷透,蕭少淮卻依舊緊緊用它裹在身側(cè),跪坐在床上一眨不眨地望著房間中央的人。
蕭承野默然半晌,終于抬手先摸了摸他的額頭。
觸手滾燙,讓蕭承野疑心再這么燒下去,能直接把人燒傻。
“怎么發(fā)燒了?吃藥了嗎?”謝少淮高舉火把,在漆黑天牢內(nèi)緩緩前行。
天牢盡頭,一人白衣素裳,青絲如墨,他聽見聲音卻沒有回頭,望著天牢窗外的明月輕聲道:『你不該來的。』
謝少淮掀開黑斗篷帽檐,向前靠近牢門,『改口供,我?guī)汶x開。』
『你要我撰寫檄文聲討自己的祖父?』
雖然上官若沒有轉(zhuǎn)身,但謝少淮看到了囚衣上往外滲透的殷紅,以及鎖鏈摩擦的碰響——他不愿讓我看到他的窘迫。
『我知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也知道你從來很孝順。可是若哥哥,你明明也知道天后的新政利大于弊,是富強(qiáng)國家的好事,既然你從來跟你祖父的看法背道而馳,為什么不愿開口呢?只要你開口,天后一定會赦免你!』
『少淮,我知道你的好意。可如果整個家族只有我一個人茍延殘喘地活著,那還有什么意義呢?』
『你就當(dāng)是為了我,若哥哥,求求你。』
他終于轉(zhuǎn)身。
月光照在上官若臉上,卻一片模糊,看不清眉眼,但謝少淮依舊記得他說的話
——『對不起,少淮。我無法看著父母親族在我面前死去。也無法獨自一人背負(fù)著家族的罪孽存活下去。或許我們的相遇就是錯誤,不過萬幸的是,那天醉酒后,我終究沒有碰你。』
『少淮,忘記我的存在,好好活下去。』
『不、不!我們該一起活下去呀!若哥哥!若哥哥!』
謝少淮驀地失重,驚呼著雙手凌空亂抓,『不!不要!不要!』一個人從旁抱住他,『少淮,別怕,你做噩夢了。』
刺目陽光從窗外照上|床榻,謝少淮坐起身,右手遮住雙眼。蕭承野坐在他身邊,用溫?zé)岬拿硖嫠寥ヮ~頭冷汗。
謝少淮猛地喘息四五個回合才回過神,抓過毛巾用力擦臉。
夢境中的痛感依舊蔓延在心腔
——為什么又會夢到從前的事?
若哥哥……
不知擦了多久,溫?zé)崦磉吔嵌挤簺隽耍x少淮才移開帕子。恢復(fù)視線的瞬間,他發(fā)現(xiàn)師兄已穿戴好外出的衣服,床鋪也收拾整齊——仿佛是純粹看著他睡覺似的——那雙通紅的眼睛,像是熬了夜。
而原本清澈的眼睛正靜靜盯著他,異樣深邃,透著哀也似的濃霧。
沒有精力去探尋這份哀傷源自何處,謝少淮縷縷頭發(fā)后想坐起身,卻在起身瞬間被緊緊抱住,『少淮,你說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嗎?』
這個問題謝少淮回答過幾千遍,嘴角肌肉本能而麻木地執(zhí)行流程:『當(dāng)然,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
『那我們會永遠(yuǎn)不分開嗎?』蕭承野抱得更緊,幾乎讓謝少淮有些卡脖子的窒息。
謝少淮不懂這兩個問題有什么不同的。
但他既不想探究根源,也不想引起爭吵,于是處于慣性回答道:
『當(dāng)然,我們永遠(yuǎn)不會分開。』
可過分爽快地回答并沒有引起蕭承野的高興。
相反,那靜靜注視謝少淮的眸子甚至有一瞬間的失神。
良久,師兄垂眸,眼底涌動的哀霧愈發(fā)濃稠,『少淮,你喜歡跟我在一起的家嗎?』
謝少淮打心底里厭煩這些毫無意義的問題,但看到蕭承野失魂落魄而惶恐不安的眼睛,又實在很難說什么重話,于是他撒謊道:
『當(dāng)然喜歡,這萬千燈火總有一盞為我而留,每天我一回家,就能看到滿桌香噴噴的飯菜,和溫柔美麗的你,我還有哪里不開心呢?』
『那你會愛上別人嗎?』
『今生今世除了你,我再也不會愛上別人。直到海枯石爛,我的心頭也刻著你的名字。』謝少淮拉起蕭承野的手背輕輕一吻,『所以,我們能去吃早飯了嗎?』
蕭承野雙眼水色瀲滟,似笑非笑,直到那水色幾乎要溢出眼眶了,他才淡淡道:『但愿你說的是真心話。』
謝少淮心頭一刺,愣在原地。
良久,他哼笑一聲,起身穿好衣服。
飯桌上,兩人面對面坐,相顧無言。
盤子里的荷包蛋,端上來是兩個,撤下去還是兩個,蕭承野沒給他夾。
用完早飯,盤子都撤下去,仆人送來茶水漱口時,蕭承野說:『今天我有點事,不回來用晚飯了。』
謝少淮點頭,『挺好,我也有點事,也不回來用晚飯了。』
蕭承野久久注視他,『蠻好。』
『嗯,可不蠻好么?』謝少淮微笑。
蕭承野于是起身離去,帶走了清蕭劍。
謝少淮茶水漱口,牙簽剔牙,翹著二郎腿靠太師椅上,沒去追。
這可把一邊的家令福伯急得不行!
可他又不能明說,只能試探道:『今天休沐,家主有什么安排呢?』道長從沒有冷落過你,雖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是不是該哄哄他?
從來舉一反三,一句話能聽出十七八個意思的謝少淮,今天仿若耳朵聾了。
他喚人更衣,又名人取來百寶箱。
一抽屜一抽屜的飾品鋪滿桌面,他在擺放戒指的托盤內(nèi)左看看、右選選,仿佛挑一個好看的扳指是比撫慰伴侶更重要的事。
對此,福伯有些難評。
他是謝少淮的奶公,從小看著謝少淮長大。
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卻是知道的。
他清楚小主人的放浪形骸其實是有情可原,從前那些亂七八糟的過往,是這天才般聰穎孩子人生繪卷上的污點。
可他只能看著這孩子的人生一點點墮落,卻無計可施。
好在蕭承野出現(xiàn)了。
溫潤如玉的道長純白無暇,終于讓小主人斬斷過往,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幾年好日子。
可如今怎么又不行了呢?
掙扎幾番,福伯終于打算越過身份開口,卻被謝少淮打斷:『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不要管。另外,我今天的確要拜訪公主,不回來了。』
福伯張著的嘴只能合上,看著謝少淮騎上踏雪烏駒,朝著宮門行去。
床上的人迅速搖了兩下頭。
“為什么不吃藥?”學(xué)堂內(nèi),蕭少淮閉上眼,輕輕按了按眉心。
他感覺身體的力氣終于恢復(fù)了幾分,直起身伸了個懶腰,環(huán)顧了一圈,再次飄飄悠悠向一個方向走去。
松一依舊站在剛才長老弟子的棍子旁,瞪著一雙眼不知在想什么。
旁邊忽然有人湊了過來:“你在做什么?”
“方才宗主說的那個禁閉時長”松一下意識開口,下一秒,在意識到旁邊的人是誰時,瞬間警惕轉(zhuǎn)頭。
“你過來干什么?”
蕭少淮眨了眨眼,笑瞇瞇開口:“我有些事想要請教小師侄。”
松一冷哼一聲:“免了,道不同不相為謀,蕭公子方才的話,既然已經(jīng)擺明了與他們一起同流合污,那與我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感到面前一陣清幽的吐息相近。
松一倏然回過頭,便看到蕭少淮手掌抵著桌子,越過桌案,半個身子都湊到了松一跟前。
他今日還穿著一襲白衣,只是去了血污,素得像塊連斑紋都沒有的玉,清冷冷帶著涼意。
明明隔著一張桌子,兩人的距離卻仿佛近在咫尺,松一幾乎能聞到蕭少淮身上淺淡的藥香。
“沒有藥。”蕭少淮小聲開口,又搖了一下頭,有些難耐地蹙了蹙眉。
下一刻,蕭承野忽然開口:“頭暈就不用搖頭了,直接說就行。”
蕭少淮怔了一下,眼眸驀然亮了幾分,下意識點頭又倏然頓住。
他望著蕭承野,猶豫了一下,忽然伸出手,示意他來床邊坐下。
蕭承野沒有立刻動,而是隔著一步之遙望著他。
床上的人一改往日的懶散隨意,仿佛一只極其沒有安全感的小動物,小心翼翼地?fù)沃碜油郧傻刈屓诵能洝?br />
——這是他清醒時從來不會露出的模樣。
蕭承野緩緩抬步,順從地坐下,繼續(xù)開口:“沒有藥,為什么不喊人?”
他話音剛落,下一秒?yún)s感覺懷里先是一涼。
蕭少淮裹著那外袍,挪巴挪巴再次擠了進(jìn)來,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他肩窩,滿足地瞇起了眼。
高燒讓他思維遲緩,做完腦海中最緊要的事,這才后知后覺想到蕭承野剛才的問題。
他歪了歪頭,猶豫了一下小聲開口:“反正喊了人拿了藥來我也不會喝,不如不要。”
蕭承野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一時間被氣笑了。
“不喝藥病怎么能好?”
他邊說邊抬手想要喚人,卻忽然感覺手腕再次一涼。
蕭少淮抓著他的手腕,窗外的樹枝被風(fēng)吹動,他被凍的瑟縮了一下,卻執(zhí)拗地不松手。
“喝了也不會好。”
月影浮動,細(xì)碎的光暈飄悠悠從他眼睫滑落,像是一滴銀色的淚。
面前的人神情無辜,恍若不知自己說出的是怎樣的話:“不喝也不會死。”
蕭承野神情一滯。
蕭少淮拽著蕭承野手腕,不知想到了什么,顫聲開口:“而且我從前喝過太多藥了,喝了就難受,渾身都痛,還會吐血……”
蕭承野蹙了蹙眉,敏銳地捕捉到了“從前”兩個字。
床上的人還像小動物般,蜷縮起來掰著爪子細(xì)數(shù)著喝藥的“罪狀”,指尖凍的青白。
蕭承野盯著他發(fā)白的指尖,終于忍不住伸出手,反手抓住他的手腕,重新塞回了衣袍內(nèi)。
蕭少淮愣了一下,忽然揚起唇,得寸進(jìn)尺地張開手,將整個手都擠進(jìn)了蕭承野掌心。
蕭承野垂眸看他一眼,沒有松手,反而忽然開口:“可以先不喝藥。”
他往蕭少淮脈絡(luò)間渡著靈力降溫,不等面前的人歡呼,緊接著問出了下一個問題。
“但你得告訴我,之前是什么時候喝的藥?誰給你喝的?”
蕭承野喊了劉管事把蕭澶抱走,突然對要走的謝少淮說了一句:“雁山侯也在這次徙陵的名單上?”
謝少淮的步子一頓,又轉(zhuǎn)過身來。
這會兒刮起了風(fēng)半邊烏云攏著,堪堪露了半邊月牙。
謝少淮與蕭承野獨處在八角涼亭下。
從前在長安梁王府,謝少淮就喜歡在后院的涼亭里歇息,那處院子不比這里大倒清凈雅致,偶時刮過一陣小風(fēng),實在舒心,偏蕭承野不許他舒服鬧著托著他、或壓著他靠著美人靠上吻、吮吸又或者咬他。
謝少淮眸子一顫,將飄走的思緒拉了回來,應(yīng)了蕭承野一聲:“侯爺封地本就不在琢州,回去也好。”
謝少淮抿了抿唇,垂眸看了一眼,“許太醫(yī)當(dāng)真交代過?”
“真的,”蕭承野靠在青年的肩膀上,舔了口他的耳垂,手上握著青年的手,卻總覺得缺點什么:“為夫不會拿著個開玩笑的。”
“嗯。”謝少淮收了自己的手,主動吻了吻蕭承野:“那,輕一些。”
蕭承野夙愿得嘗,滿足的不能再滿足,但也沒敢用勁兒,把控著力度,嘴上卻閑不住,“小王和阿淮在做什么?”
謝少淮吁了口氣,一把捂住蕭承野亂說的嘴:“閉嘴。”
第 43 章 第 43 章
辰時天亮,早晨的泥土芬芳吹去室內(nèi)一夜的情靡。
謝少淮洗漱完,見縣衙見了京兆府尹安排了今日的計劃,周崇這個時候也醒了打著哈欠出了門,見兩人從房間里出來,朝著他們招了招手:“早啊少淮兄,早啊府尹大人。”
京兆府尹見周崇來,向謝少淮道:“那屬下就先告退。”
“勞煩,”
“你們已經(jīng)安排完活辣?”周崇小跑到謝少淮身邊,正準(zhǔn)備抱人,蕭承野不知什么之后跑到了他身后,拎著他的后襟:“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我錯了殿下,”周崇哀嚎兩聲,謝少淮便讓男人松開了周崇,隨后他將守衛(wèi)軍也喊了過去,吩咐兩人帶著去許家一趟。
吃完早飯,蕭承野和周崇離開縣衙,謝少淮便去找了許太醫(yī)一趟,先問了蕭承野的左肩傷口,又問了一下自己胎像的事情主要是問昨晚和蕭承野同房的事情。
謝少淮蹙眉,腳步頓了頓,隨后打開了門大步走了出去。
門外青松正拉著劉管事往這邊走,謝少淮臉色難看得出正堂出來,三人剛好打了個照面,青松連忙上前迎他家公子:“公子您沒事吧?”
方才房間的情況青松是看的一清二楚的,他害怕王爺和他家公子起爭執(zhí),便拉來劉管事出主意,劉管事看著你面色難看的青年,關(guān)心道:“大人,您和王爺嗯么了?”
謝少淮抿了抿唇:“無事。”“那你知道大師兄回來到底是想要干什么的嗎?”邊敘似乎意料到他會這么說,只緊緊盯著他,飛速開口。
“萬一他回來是為兩年前的事復(fù)仇,萬一他回來最終只是與你為敵……”
“我不在乎。”蕭承野驟然打斷他的話。
他閉了閉眼,忽然低低地吸了一口氣。
“我不在乎他為什么回來,只要……他如今在我身邊……”
邊敘瞳孔微縮,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你說什么?”
他上前一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他安置在這偏僻的院落,將他和所有與曾經(jīng)相關(guān)的人都隔絕開,卻又不信他說的任何話。”
“他否認(rèn)自己是蕭宿泱也是你所為……?”
“他失憶了。”蕭承野忽然低聲開口。大約是有記憶之后,到開始換牙的這段時間里,謝少淮懵懵懂懂地發(fā)現(xiàn)了一條世間真義。
似乎地位越高的人,擁有的伴侶數(shù)量就越多。
圣人是皇帝,有三宮六院,享佳麗三千。獨寵天后只是他的選擇。
世家貴族、封疆大吏們,無一例外,全都是妻妾成群,各房妻妾子女爭寵不休。
而普通的商人、富戶、則往往只有三四個妻妾,兼一兩個外室,或養(yǎng)零星的歌妓。
至于府中的仆人、有地的平民、或者有一技之長的手藝人們,都只有一個媳婦,兩個人搭起伙來過日子。
再往下走的販夫走卒、車馬勞役,可能終其一生,都攢不起娶媳婦的聘禮,只能孤獨終老。
由此可見,伴侶的數(shù)量,可以側(cè)面反應(yīng)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和財富。
從這個角度來說,伴侶也是一種資源。
既然是資源,那就是要掠奪的。
尤其是高質(zhì)量的伴侶。
先下手為強(qiáng),后下手遭殃。
很多人至死都不明白的道理,謝少淮九歲左右就發(fā)現(xiàn)了。
于是,開了竅的謝少淮,在一眾還只會玩泥巴、看自己小弟弟的同齡男孩中脫穎而出,一通亂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奪了翠竹書院的所有女孩當(dāng)老婆,除了一個磕掉門牙說話漏蕭的,他覺得這樣好丑所以沒有收。
這時,有個傻大個站出來,他顯然還沒明白伴侶是資源的道理,只是出于小朋友樸素的正義感:
『你為什么不給她小點心?』
謝少淮擺手:『我只給當(dāng)我老婆的人小點心。』
『那你也讓她當(dāng)你老婆。』
『不要,她說話漏蕭,好丑。』
女孩『哇』地哭了。
傻大個道:『你這是欺負(fù)人!』
翠竹書院是世家貴族們的育兒所,年幼的孩子會被投放于此處,接受學(xué)前教育,培養(yǎng)感情、維持人際。
所以能在這里出現(xiàn)的孩子,身份地位都是相當(dāng)?shù)摹?br />
謝少淮雙手叉腰,『怎么?你喜歡她?那我就把她分給你當(dāng)老婆了。以后你照顧她,你給她帶點心。』
傻大個撓撓頭,他還不知道什么是老婆,但就這樣莫名其妙被安排了。
之后都手拉著手,跟那小女孩一起上下學(xué),每天帶一塊桃花酥。
很多年后他倆成親了,謝少淮還收到了請?zhí)?br />
當(dāng)時他還在清蕭山上夾著尾巴當(dāng)乖師弟,看到請?zhí)摽诙鼍褪且宦暋轰啤唬瑖樖挸幸耙惶f幸糊弄過去了。
目前這倆人的孩子已經(jīng)會打醬油了。
當(dāng)然,這是后話。
扯遠(yuǎn)了。
說回養(yǎng)老婆們這件事。
當(dāng)時謝少淮有六個老婆,雖然他雨露均沾,但女人就是很麻煩的,要哄。
除了每天分發(fā)點心外,還有別的需求。
有的是新款的小頭花、有的是罕見的小玩具、還有的是漂亮的小手帕。
謝少淮那點零花錢根本不夠造。
怎么辦呢?
謝少淮想到了打劫。
書院里的其他男孩也是貴族子弟,也都有不少的零花錢。
雖然謝少淮個頭不是最大的,但相比于只會使用蠻力的同齡人,已經(jīng)開竅的謝少淮明白了套路和戰(zhàn)術(shù),因此戰(zhàn)無不勝。
謝家那小崽子是混子、流氓、紈绔等等惡名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逐漸流傳在街頭巷尾的。
大概就這樣打劫了半年,被打劫的男孩們突然意識到單兵作贏不了,于是開始抱團(tuán)。
玩群毆,謝少淮可吃大虧了!
雖然他有六個老婆,但女孩們從小就是很精明的,分零食的時候搶著來,要打架都嘟嘴躲一邊,只有一兩個能被忽悠,但根本不抵事。
被群毆了幾次的謝少淮開始反思,思前想后他認(rèn)為己方戰(zhàn)力太低,女孩太精,不好忽悠,平時花銷也大。
要找一個好忽悠、聽話、能分擔(dān)花銷的人。
于是,他決定收一個男老婆。
找誰呢?
沒兩天,十歲的謝少淮就鎖定了目標(biāo)。
一個性情孤傲、獨來獨往,誰也看不上的傲嬌包——零花錢還特別多。
行吧,就他了。
于是某天,謝少淮從天而降,從墻上跳下來攔住那男孩去路,『從今天起你要給我當(dāng)老婆。』
『不要。』
邊敘愣了一下,神情空白了一瞬:“什么?”
他下意識脫口而出:“是大師兄又騙了你,還是你又做了什么……”
蕭靜承的神情卻慢慢靜了下來。
他垂下眼,似乎漠然勾了勾唇:“我說了,我不在乎。”
有疾風(fēng)從兩人身周刮過,帶起一片涼意。
蕭承野緩緩抬頭,望著這個從來似乎只對書籍感興趣的四師兄,半晌,只又低低地重復(fù)了一遍:“他不是蕭宿泱。”
邊敘回過神,木然地“哦”了一聲,也不知信了沒有。
他望著旁邊斑駁的木門,靜了幾秒,忽然開口:“你果然是大師兄一手帶出來的,小師弟。”
“大師兄騙天騙地,你卻騙自己。”
蕭承野沒有說話,邊敘閉了閉眼,聲音也恢復(fù)了一貫的遲緩:“大師兄剛才應(yīng)是生病了,神志有些不清,宗主先去照顧他吧。”
他沖著蕭承野行了一禮,慢慢轉(zhuǎn)回身,蕭承野靜了幾秒,閉了閉眼,也重新轉(zhuǎn)向那扇木門。
他緩步上前,伸手剛想推開面前那扇木門,手掌在碰上的那一刻,忽然感覺門內(nèi)一股拉力驀然傳來。
下一秒,木門被從內(nèi)直接打開,緊接著一個暖洋洋的身形從木門里鉆出來,徑直落入他的懷里。
蕭承野身形一凜,下意識伸出手徑直掐住面前人的脖頸,卻又在最后一刻忽然停住了動作,只虛虛環(huán)在蕭少淮頸間。
他聽著面前人舒服地喟嘆了一聲:“你身上好暖和啊,蕭承野。”
蕭承野手指顫了一下,垂下頭。
面前撲了他滿懷的人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揚起一雙桃花眼笑瞇瞇地抬起頭,兩頰緋紅,唇色卻幾近蒼白,眼眸間一片散亂。
——似乎確實已經(jīng)神志昏沉。
蕭承野頓了頓,慢慢收回手,手指輕輕環(huán)住他的肩膀,指尖卻不著痕跡地點在他命脈上。
他垂下眼,低聲開口:“蕭少淮?”
“你剛才……是在偷聽嗎?”
面前的人躲在他外袍下,也不知到底聽懂了沒有,嘟囔著輕輕應(yīng)了一聲,似乎尤嫌冷般,忽然偏頭,再次往他懷里縮去。
——正向蕭承野按住他命脈的手指間撞去。
蕭承野瞳孔驟縮,倏然收回手,指尖最后一刻從蕭少淮冰涼的皮膚間悄然劃過。
他蹙眉低下頭,卻見面前的人似有些疑惑地抬起頭:“怎么了?為什么要把手收回去。”
蕭承野默然。
蕭少淮似乎又想起什么,桃花眼間溢出了些許委屈:“而且你剛才為什么一直不來找我?我都冷好久了。”
蕭承野神情靜了一瞬。
他閉了閉眼,手上忽然使力,托著人的腰部將人微微扶起:“嗯,我的錯。”
身后似乎傳來些微的響動,蕭承野微微側(cè)過頭,正看見小路盡頭依舊佇立在那里的邊敘。
邊敘望著他,神情莫名。
蕭承野也沒有說什么,只忽然抬手,身后的房門在兩人之后怦然合攏。
謝少淮清了清雜亂的思緒,緩和道:“時間不早了,本官先回府衙,告辭。”
謝少淮帶著青松離開,劉管事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連朝著正堂過去,他甫一進(jìn)門,便看見蕭承野大咧咧坐在正堂的交椅上,手里捏著茶杯,除了臉色有點難看之外并看不出什么異常。
劉管事關(guān)心道:“王爺,老奴方才見大人他臉色有些不好……”
蕭承野哧笑了聲,垂眸看著杯中清澈的茶色,淡淡道:“你說,本王到底哪里不好,他就……這么看不上,連本王的孩子也連帶看不上?”
劉管事:“。”
劉管事在王爺伺候了大半輩子了,看著面前的男人從天真散漫的街頭霸王變成如今穩(wěn)重的驃騎將軍,早些年的事情他都是親眼看著過來的,錯確實在他家王爺。
劉管事:“王爺,老奴早就說過了,大人他心性穩(wěn)重,您應(yīng)該順著來,不可太由著性子,前幾年的事情雖然是陛下特許,但您不顧自己身子屢次冒險,大人他怎么可能不生氣呢?”
“您若是真放不下,以后就順著大人來。”
蕭承野抿了口苦澀的茶,嘗不出來的味道在舌尖化開,他放下茶具,看了眼劉管事,道:“今后不必再準(zhǔn)備這些茶水了,本王不喜歡。”
“那群只會吵人的儒生也遣了,本王煩得很。”
劉管事:“這……”
劉管事心道不妙,自從長安回來之后,男人就改了從前的愛好,一切都是緊著謝少淮的喜好來的,吃他喜歡吃的茶,穿他喜歡的袍,就連王府的養(yǎng)的戲班子都換成了編撰文史儒生,男人也跟著染上了幾分書生氣質(zhì)……三年過去了,怎么突然就要換?
莫不是王爺真放下了?
劉管事一時不知是好還是不好,只能點頭答應(yīng)下來:“是。”
劉管事說完,準(zhǔn)備出門,蕭澶這時候送完謝少淮回來,見爹爹在正堂,他小跑進(jìn)來,“爹爹阿澶把大人送走了。”
蕭澶奶聲奶氣說道:“爹爹還生氣嗎?阿澶哭鼻子不是因為大人,爹爹不要生大人的氣,阿澶很喜歡大人。”
蕭承野起身把地上的蕭澶抱了起來,淺笑一聲:“爹爹怎么會生氣呢,爹爹也很喜歡周大人,明日爹爹帶阿澶去找大人玩兒如何?”
蕭澶:“真的嗎?”
劉管事:“。”
劉管事一樂,見父子二人說話,便準(zhǔn)備出去:“王爺和殿下歇著,老奴這就去辦。”
蕭承野抱著蕭澶出了門,回眸交代劉管事:“本王從大營帶回來的牛肉炙好了給大人送去些。”
“本官給你個機(jī)會,”謝少淮:“從實招來你和許賈是如何在田薄上作假?若你不說,那便等著去長安的詔獄說。”
謝少淮一番話下去,殿下的人一言不發(fā),只重重地叩首在地。
謝少淮沉道:“本官讓你說話。”
魏清不言,謝少淮情緒難以控制,一旁的京兆府尹看著青年這么生氣,都有些不敢說話了,只好勸阻道:“大人,您的身子要緊,勿要因為此人氣壞了身子。”
謝少淮如何能不氣,他來之前親自去了一趟長安的侍中府,見了魏清之子,青年儒雅之禮,心有大義,并對其父仰望尊敬,謝少淮來之前對魏清抱了多大希望,如今就有多失望。
“無礙,”謝少淮冷冷道:“你既不說,那本官便押送你回長安,讓長樂宮侍中魏長楓審問好讓他看看……”
謝少淮話音未落,只見堂外一身懷六甲的女人闖了進(jìn)來,“狗官!你押我爹爹作甚!你有本事就沖我來!”
第 44 章 第 44 章
謝少淮發(fā)了火,別說周崇了,連老實溫和的許太醫(yī)都不敢勸。晌午許太醫(yī)給青年開了一些加了安神效果的保胎藥,煎好后蕭承野端著藥進(jìn)了房。
“阿淮?”
“那女子可還在縣衙門前?”謝少淮捏著眉心,坐在房間里的小案前,面前是整理好、自建寧二年直至現(xiàn)在的田薄。
蕭承野端著藥過去,將藥放在書案前,隨后半跪著伏在青年身前,握住了他的手:“沒走,不過罵累了,在歇著呢。”
“阿淮先別生氣了,”蕭承野:“先把藥吃了,辦法我們慢慢想。”
“不行。”謝少淮著實作難,目光落在褐色的藥湯上:“土地革新的新政本就難以推行,先朝屢次失敗的根本皆在朝廷拿不出強(qiáng)硬手段對付這些蠹蟲,若這時候沒有順利推行——”
謝少淮話說到一半,覺得自己有些偏激了,蕭承野只是說慢慢想辦法,是他過于心急,“苦……”
謝少淮抿了抿唇,放下手里的茶具:“本官……”
“我們大人姓周,”青松見他家公子有些為難,便搶先回了話:“不過我們家大人是過來暫任涿州府尹的,幾位兄弟稱府尹大人就好。”
幾個守衛(wèi)軍聞言,抱拳給謝少淮行了禮:“府尹大人好。”
“諸位不必多禮。”說罷,謝少淮又問了一句:“不知今日我們是否能進(jìn)城?”
此地是進(jìn)西北三州的關(guān)隘,不過是什么人經(jīng)過,都要進(jìn)行嚴(yán)格的檢查。謝少淮此來就帶了青松一人,兩個包裹方才也檢查完了,此時就等著進(jìn)城。
但謝少淮暫任琢州府尹,梁王府也在琢州,按照禮節(jié)梁王要派人過來接應(yīng),方才幾個守衛(wèi)軍已經(jīng)去琢州通報。
守衛(wèi)軍:“哦,這個大人不必?fù)?dān)心,方才來報,說梁王殿下已經(jīng)朝著邊過來了,想來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到。”
謝少淮聞言眉心不由一蹙。
沒想到這么快就能和蕭承野碰面。另一邊,本該出現(xiàn)在課堂上的人,卻還徘徊在房外的竹林里。
蕭少淮半夜咳的睡不著,好不容易迷迷糊糊也不知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再猛然一睜眼便已經(jīng)是寅時三刻了。
他急急忙忙地沖出房門,繞了一圈后,終于成功地——迷路了。
“都說了給我換個屋子”旁邊不知哪里飛來的烏鴉不住地鳴叫,蕭少淮叼著發(fā)帶,有些煩躁地隨手扎了個發(fā)髻。
蕭承野給他找的這個住所實在是太過偏僻,今早沖出門時他還在慶幸還好有地圖,等真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這路和地圖上描繪的哪一條都對不上。
蕭少淮半撐著膝蓋,氣喘吁吁地站在原地。
他暈暈繞繞又轉(zhuǎn)了一刻鐘,在第三次繞回竹林三字交叉口的時候,終于受不了了。
他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憤憤地掏出昨晚連夜被送來的地圖看了兩三遍,也沒找到地圖上所指的那條路。
“你大爺?shù)拈袨橹阕詈脛e被我發(fā)現(xiàn)你是故意的”
蕭少淮憤憤地罵了一句,一股腦將地圖重新塞回了懷里。
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從兜里掏出三枚銅錢。
銅錢泛著古銅色的微光,蕭少淮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嘆了一口氣,隨手掐了個訣。
“要是讓師父知道我拿他教的搖卦來找路”
蕭少淮把“從墳里爬出來把我罵死”咽了下去,沒忍住又嘆了一口氣,盤腿坐在地上,又掏出一張符紙,比了個起手式。
“七政四余,各有定數(shù)——”
他手中的符紙無風(fēng)自燃,同一刻,三枚銅錢緩緩漂浮在空中。
蕭少淮半支著下巴,手指微微一撥面前的銅錢,忽然聽到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你在這里做什么?”
蕭少淮手指一顫,下一秒,半空中原本漂浮的銅錢也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倏然向前飛去。
“啪”的一聲脆響,那枚銅錢不偏不倚,正正好打到蕭承野額頭中央。
蕭少淮的表情倏然凝固了。
他也有三年沒見蕭承野了,不過男人這三年的功績倒是一直不停的傳回長安,朝廷進(jìn)軍草原的三場戰(zhàn)役,少年未有一敗。馬踏匈奴,戰(zhàn)功赫赫。
如今看來他當(dāng)年的決定是對的,只是委屈了他們的孩子。
蕭澶離開長安的時候才三個月,剛認(rèn)人不久,如今一晃三年書信都會寫了。謝少淮雖然不感情用事,但畢竟是自己的骨肉,他沒有做好一個做父親的責(zé)任,說不內(nèi)疚是假的。
謝少淮:“多謝。”
謝少淮話音剛落,房間外便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聲音由小變大,大約是有一群人朝著他們這邊趕來了。
“聽聲音應(yīng)該是王爺來了。”守衛(wèi)軍說著,掀開了房間的棉布簾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是王爺來了!”
帶頭的守衛(wèi)軍看了一眼,就高興地轉(zhuǎn)身朝著里頭的美貌大人說:“大人,是王爺……”
謝少淮臉色一沉,不由地有些酸澀,守衛(wèi)軍見青年臉色不太好,“大人您沒事吧?”
謝少淮抿了抿唇:“無事,本官這就去迎王爺。”
謝少淮說著,起身示意青松一起出去。
出了門關(guān)外粗糲的黃沙似小刀往臉上劃,風(fēng)沙太大,謝少淮身子伶仃險些有些站不住腳,他手握符節(jié)穩(wěn)了穩(wěn)身子,才能抬眸朝著不遠(yuǎn)處黑壓壓的一片人馬看去。
青松瞧見了人,興高采烈拉著他家公子的手道:“公子是王爺和小殿下,太好了,王爺把小殿下也帶來了!”
蕭澶出生的前三個月,幾乎都是青松和奶媽在帶,自蕭承野把蕭澶帶走后,青松比謝少淮這個親生父親還想念,念叨了三年。
謝少淮自然看見了,飛揚的黃沙中,一襲亮眼的銀色輕甲的男人騎著汗血寶馬,在他懷里,中穩(wěn)穩(wěn)地抱著一個冬瓜大小的團(tuán)子。
蕭承野的性格謝少淮清楚,男人對謝少淮太好,處處都能為他想到,想來也是知道他想盡早見見孩子,所以便帶過來了吧。
謝少淮握著符節(jié)的手出了一手心的汗。
他抬眸看著一別三年的男人騎著馬兒朝著他愈走愈近,看見他三年沒見的孩子,活生生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此情此景怕是無法用語言形容。
蕭承野在謝少淮面前二十余米的地方停下了馬兒,隨后翻身下馬,將馬兒交給雁門關(guān)的守衛(wèi)軍,抱著蕭澶朝著青年走了過去。
謝少淮手持符節(jié),待蕭承野走到自己面前的時候,朝男人行了禮,行完禮他抬眸看著男人,蕭承野也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謝少淮抿唇,抬眸看著男人:“下官見過王爺。”
蕭承野又高了,壯了,也黑了。
男人一身銀色輕甲,馬尾束在銀冠中隨著黃沙飄蕩,他掂了掂懷里的團(tuán)子,隨后——
蕭承野就這么直接略過了謝少淮!
蕭承野將蕭澶放在驛館前的房檐下,然后將他身上自己的大氅脫了下來,給他抖了抖身上的黃沙:“在這兒等會兒爹爹。”
蕭澶知道爹爹要接待長安來的大人,他點了點頭,向男人行了禮:“爹爹且去。”
蕭承野揉了揉蕭澶的腦袋:“乖。”
謝少淮和青松與雁門關(guān)的一群守衛(wèi)軍站在一起,蕭承野略過他,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懶得在他身上多停留。
謝少淮抽了抽唇角。
蕭承野是故意的,還是真的不想理他?
“進(jìn)出雁門關(guān),所有行李都要檢查,”蕭承野冷冷看著謝少淮身邊的守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問:“大人的東西都檢查完了嗎?”
“回王爺?shù)脑挘紮z查完了。”
蕭承野:“好。”
蕭承野說罷,吩咐人牽過來兩匹馬兒,隨后才重新走到了謝少淮的面前,公事公辦的口氣:“大人路途辛苦,但此去琢州府衙若是乘坐馬車還需半天的車程,眼下時間來不及了,本王記得大人會騎馬。”
蕭承野對謝少淮說話的口氣不算冷,但是也說不上多親切。可要知道,三年前在長安的時候少年與謝少淮說話可都是哄著來的。
青松直接都看傻眼了,要不是面前的男人五官沒變,青松都要懷疑他家殿下是被奪舍了!
謝少淮本來是有些話想和蕭承野說的,但是看來,蕭承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的他的問好和敘舊了。
“沒問題,”謝少淮道:“只是下官的小廝不會騎馬,勞煩王爺找個人送他進(jìn)城。”
男人應(yīng)了聲: “嗯。”
“是。”
謝少淮說半個時辰,實際上到了晚上亥時后,地牢里才傳來好消息,“大人,他招了!”
周崇一整天都在謝少淮身邊看熱鬧,見那老頭這個時辰才找,嚇得小臉煞白,問謝少淮:“少淮兄,你真把那孕婦殺了啊?”
謝少淮:“……”
謝少淮看了眼魏清的供狀,心這才落下:“自然不會。”
謝少淮道:“魏姬的命對他來說,不過是這些年他給自己找的借口,他又怎么會在意?讓她留在那里,只不過讓她看清楚,所謂愛她的父親這么多年對她的好,究竟為何,不然,魏清死了,她怕是要內(nèi)疚地難以活下去。”
“高!”周崇:“少淮兄你真的玩兒的高,小侯真是佩服你這腦袋,我娘真是沒白夸你。”
“阿淮,”這時候蕭承野和許太醫(yī)從地牢出來,“許賈的命算是保下來了,只是回長安路途遙遠(yuǎn),怕近日還不能回去。”
謝少淮:“無礙,按計劃行事罷。”
第 45 章 第 45 章
這一番舉措出來之后,百姓們那里敢信,好在也有一些被壓榨怕了的佃戶,上去領(lǐng)回來自己的田產(chǎn),有人帶頭,后面自然有人敢上前,不過十多日的時間,所有的工作都到了尾聲。
在三霞縣待了一月多,謝少淮已有五月的身孕,肚子這幾日長的越發(fā)的快,只是穿著寬敞的衣服已經(jīng)難以遮蓋了,所以剩下的大部分事情,都由京兆府尹出頭。
回長安前,謝少淮先寫了一份奏疏呈上。三霞縣是惠陽郡下面最大的一個縣,縣里很多人都在長安從事布料生意,縣令魏清這個偽君子,裝了幾十年的清官,個人的名望早已深入人心,即便朝廷還田于民,謝少淮用酷吏、屈打成招的事情還是傳遍了整個長安。
謝少淮請辭了欽差一職,舉薦京兆府尹和周崇繼續(xù)推行剩下的工作。
收到建寧帝的批準(zhǔn)后,謝少淮將事情向京兆府尹交代好,隨后便準(zhǔn)備回長安養(yǎng)胎待產(chǎn)。
果不其然,待謝少淮的轎子出了三霞縣,沿路不管經(jīng)過那個縣,都免不了被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戶攻擊,扔個藍(lán)菜葉子爛泥巴,小孩兒圍著他的馬車,編童謠罵他。一些農(nóng)戶和小孩兒,謝少淮也沒必要和他們一般見識,當(dāng)?shù)乜h令走個認(rèn)錯的過場,這種事就這么過去了。
十天后,西北涿州,梁王府。
劉管事一早聽小廝說近日集市上多了幾支從蜀中過來的商人,其中還有從閩南一帶過來的,帶了好多冰鎮(zhèn)的鮮魚過來呢。
西北三州在大周的最邊境,靠著沙漠,不僅天氣剛干燥風(fēng)沙大,水產(chǎn)更是少之又少,僅有河套地區(qū)水草豐美的地界,才有可能找到魚吃。再者想吃魚,就只能等從蜀中過來去西域行商的商人哪里買到,比前者也更容易得來一些。
他家小殿下喜歡吃魚,他得帶點人去街上找找那商人,最好能多買幾條,現(xiàn)在春天還不熱,還能儲存在冰窖里放著。
劉管事想著便帶好了銀子準(zhǔn)備出門,恰好這時候蕭澶和夫子從書房出來。
三歲的小娃娃圓潤可愛,衣服穿的素凈,頭上卻扎著滿頭髻。
蕭澶見劉管事準(zhǔn)備出門,拜別夫子,隨后問了劉管事一句:“劉叔,你這是要上集市上去?”
劉管事點了點頭:“是啊,聽說最近有蜀中過來的商隊,老奴去給殿下買幾條魚,回頭燉湯吃。”
蕭澶聞言,抿唇垂睫,似乎是在思考,少頃他道:“我倒是聽爹爹說,近幾日長安會有新的府尹大人過來,那商隊既然是蜀中來的,想來是和新來的府尹大人一起的,不如劉叔叔帶我一并去,正好我也待爹爹好生接待新府尹大人。”
西北三州在大周邊境,戒備森嚴(yán),商隊想要經(jīng)過確實需要隨著朝廷的人一起。劉管事不知有長安的人要來,但小殿下說的在理,若長安來人,殿下確實要去接待。
只不過再有兩個月殿下就要去漠北,城中戒備森嚴(yán),更是不準(zhǔn)小殿下私自出門。
劉管事知道小殿下并不是想去接待什么新府尹,只是每年只要聽說有人從長安過來,就不由的想去看看……大抵是想見見他哪位名噪天下的親生父親。
那位怎么可能來西北呢?說來也是孽緣,怪只怪他家殿下當(dāng)年太年少無知,不懂得維護(hù)夫妻感情,讓人操碎了心。近幾年殿下倒是穩(wěn)重多了,若是兩人現(xiàn)在相識,說不定還是一段佳話。
可惜。他愣了一瞬,緊接著迅速收斂神色,裝作無辜地后退一步,和蕭承野茫然對視。
他不懂蕭承野的怒火從何而來,心中卻已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無論蕭承野一會兒過來質(zhì)問什么,都能一概遮掩。
但蕭承野卻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倏然轉(zhuǎn)過身,頃刻間便消失在陰影里。
蕭少淮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卻也無聲舒了一口氣。
但他被蕭承野這么一驚,出了一身冷汗,眩暈感不減反增,連帶著胸腹間都涌起一陣悶痛。
蕭少淮試了試,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下真是一步也挪不了了。
他為自己這個破身子又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頭環(huán)顧了一圈,想扶著桌子慢慢挪到松一那里。
下一秒,忽然聽到身后一陣破空聲傳來。
蕭少淮眉心微蹙,身子下意識往旁一側(cè),動作卻忽然一僵。
他臉色倏忽間蒼白了幾分,強(qiáng)行往旁挪了半寸,好險不險正避過猛然襲來的東西。
“咣當(dāng)”一聲悶響在耳畔炸開,蕭少淮偏過頭,目光掃了一眼落到地上的棍子,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你還有臉嘆氣?”浴室內(nèi),謝少淮剛洗完澡。
霧靄蒸騰,透出他皮膚雪白、青絲如黛。
他將長發(fā)梳攏一側(cè)擠水,但仍有水珠連成水線,自他后頸滑落,沿著背脊一路向下,淌進(jìn)半耷拉貼腰的浴裙里,最終從裙擺穿出,順著小腿肚子滴落至腳踝。
一陣撕裂疼痛自左腹傳來,謝少淮解開浴裙,一道側(cè)切傷口與左腰腰線交疊成叉,此刻正緩緩?fù)鉂B血。
謝少淮打開藥箱,找出竹節(jié)咬緊,擰開金瘡藥給傷口止血,細(xì)密汗珠自胸口淌下。
竊密案的真兇使得一手好暗器,即便行動前謝少淮就在腰上纏緊繃帶,但耐不住敵人武器是玄鐵精鑄之物。
上完藥,謝少淮重新圍上浴裙,自右側(cè)打一小結(jié),翹起兩角小兔耳朵似的豎著。
這浴裙的穿法還是從師兄那偷學(xué)來的。
那年武謝盟召開英雄大會,要借擂臺選出天下第一就任武謝盟主。
這并不是單純的比武,其背后有一系列政治斗爭。
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
江湖游俠閑散慣了,不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但這么一群年輕力壯的武斗份子集合在一起始終是政治隱患。
但又不能一網(wǎng)打盡。
因為這些門派在當(dāng)?shù)孛癖婇g往往有很高的聲望,而朝廷的控制力,又是從中央開始一級級向下減弱。這就導(dǎo)致地方縣令的話語權(quán),往往是不如當(dāng)?shù)貛团烧崎T人的。
所以,扶持一些完全忠于朝廷的門派,以武謝盟的名義間接完全控制整個江湖,是完全正確的。
扯遠(yuǎn)了。
說回浴裙。
清蕭山窮得扣腳,沒有大浴室,別說泡澡了,沖涼都只能在竹棚底下拿個瓢舀水。
可武謝盟就不一樣了!
那一年的武謝大會由江湖三世家的沈家牽頭。
沈家世代經(jīng)商,不說富可敵國也是富甲一方。
那浴室就倆字:氣派!
而謝少淮進(jìn)澡堂,一為泡澡;二為揩油。
主要目的就是騷擾師兄。
每天蹲在澡堂外,看蕭承野進(jìn)去了也跟著溜進(jìn)去。
浴裙那么一圍,隨便找個口子搭上,都不用扯,走兩步自個兒就掉了。
師兄當(dāng)時多害羞呀。紅著臉別開腦袋,睫毛打顫一眨一眨,『謝師弟,這有傷蕭化,快穿上。』
『哎呀,不穿多涼快呀~而且我的浴裙掉地上了,臟了的我不要。除非……』謝少淮伸手一指,『你的給我。』
師兄急忙捂著浴裙,斬釘截鐵,『這不行,是胡鬧。』
也就是那個時候,謝少淮發(fā)現(xiàn)師兄穿浴裙真可愛。
別人都是圍兩圈卡進(jìn)縫隙里固定,他是側(cè)邊打個小結(jié)兩角翹起,跟小兔耳朵似的。
你們不要覺得這是油膩和尬聊,或者說變態(tài)在欺負(fù)良家。
事實上師兄就得這么泡。
從小被套了『好孩子』標(biāo)簽的他一直生活在一個壓抑的環(huán)境里,這讓他下意識地會討好別人、會為了整體而犧牲自己的利益。
對于這種人,你如果一直哄著、湊著、按照他的心意來提供溫暖。那你也會變得跟他一樣,下意識去討好別人、為了整體不得不犧牲自己的利益,最終一輩子都是個路人師弟。
在攻略別人前,一定要記得自己原本的模樣。
不要為了獲得別人的好感而改變自己,失去『特質(zhì)』的人只會一無所有、還面目全非。
哦,還有個前提忘了說。
謝少淮當(dāng)時之所以敢肆無忌憚地耍流.氓,是因為知道蕭承野百分百對他有好感了。
——不要對剛認(rèn)識的人這么做,會被打死哦!
『那我就這么走出去了!』謝少淮抬腿要走,立刻被喊住,『不可以!』
『為什么不可以?』
師兄臉蛋紅到耳垂、又紅到脖子根,漂亮眼睛想看他卻又故意躲閃,『外頭還有別派弟子,你這樣出去會有損清蕭派弟子聲名的,我、我的給你就是了。』你們看,謝少淮說什么來著!這種反應(yīng)百分百是對他有意思啦!
照正常的操作,武謝大會這個階段,師兄就該被他拿下了。
可蕭承野當(dāng)時先把謝少淮掉地上的浴裙撿起來,然后側(cè)著身子,竟然半躲在隔間后更換!
礙事的木板害謝少淮只能看一半。
這比上次喝一晚上酒、聊一晚上星星月亮還難受,眼看著肉上了一半竟然吃不到!
蕭承野重新圍好浴裙后,走到謝少淮身側(cè),親手替他圍上浴裙,
『以后不許跑來跑去讓別人看。』
『那看看你的。』謝少淮心癢難耐,獵物上鉤了卻仍在掙扎的甜頭令他欲罷不能。
他扯扯蕭承野浴裙,才發(fā)現(xiàn)這小兔耳朵是真結(jié)實!
前一刻還很溫柔的師兄立馬生氣了,拍開咸豬手,『不給看!』
『嘁!小氣!』
之后謝少淮又試了好幾次,可蕭承野每每總能找到視野死角卡過去。
武謝大會那一個月時間根本不夠用!
他實在是不甘心就這么失敗了。
蕭承野!我就不信這輩子都看不到你的!
真看到已是新婚夜。
那晚謝少淮喝多了,醉得迷迷糊糊的,師兄抱他上床,替他寬衣解帶。
他看到師兄兩腿間垂下的東西,眼花了以為是帶鞘短刀沒解開。
直到身體被一劈兩半才酒醒夢銷,恍悟那玩意是真的!
離譜!
離大譜!
可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
想起那晚的事,謝少淮不自覺撫摸后腰,卻驀地脊背一涼,整個人被按在衣柜上。
這世上能悄無聲息站在謝少淮身后的人并不多。
那人極具侵略性地靠上來,細(xì)密而強(qiáng)勢的吻落在謝少淮肩膀和脖頸。
很難想象,現(xiàn)在這個亂摸亂親的人,和當(dāng)年那個義正言辭說『不給看』的是同一個人。
『怎么回來這么晚?叫我早點回來吃飯,自己卻缺席了。』
蕭承野蓋住謝少淮雙手,與之十指相扣,沙啞道:『過會再告訴你。』
『算了,我不想知道、唔……』
謝少淮此刻胸口緊貼衣柜門作支撐,咬緊后槽牙,倒吸著抽冷氣,仍然壓不住那細(xì)碎的痛吟。
衣柜撞擊墻面,噼里啪啦的,連帶著撞進(jìn)他腦子里。
年少時,最放蕩不羈的時候,謝少淮對情事的態(tài)度也只是一般。
不管是前面還是后面,他都感覺也就那樣吧。
沒什么好興奮的。
他愿稱之為結(jié)果性上床。
上床意味著收桿,
魚釣到了就收網(wǎng),沒什么好留戀的。
但師兄跟他卻恰恰相反,對伴侶身體的占有欲十成十的強(qiáng)烈,
這或許就是釣客和良家的區(qū)別。
從前他還不明白為什么蕭承野總愛從后面抱住他,后來他才明白僅僅是因為這樣能進(jìn)得更深。
謝少淮并不想對此作什么點評,畢竟每個人的癖好都不太一樣。
但令他不開心的是——
時間太久了,久到他不喜歡。
每每到了中場,他就提前出局。
往后的時候里他都作為容器,感受著蕭承野蓬勃的體溫、濃烈的喘息、猛烈的進(jìn)攻、以及留在他體內(nèi)的冷淡和寂寞。
淡淡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里,兩人都聞到了,卻都以為是自己的。
血絲融進(jìn)汗水,滴落在早就平攤在地的浴裙上,開出一朵朵淡粉色梅花。
隨著一聲冷哼,長老弟子的聲音果不其然從遠(yuǎn)處一點點逼近。
他腳尖一挑將棍子抓到手中,活動著手腕,轉(zhuǎn)頭獰笑著望著面前半倚著桌子的人。
“是嘆自己沒了退路,還是嘆這回沒人再替你出頭了?”
蕭少淮歪了歪頭。
他的目光落到不遠(yuǎn)處松一身上,松一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微微別過頭,避開了蕭少淮的目光。
——只身子卻還有意無意側(cè)向蕭少淮這邊。
蕭少淮輕輕勾了下唇。
“我是在為你擔(dān)憂啊,小師傅。”蕭少淮轉(zhuǎn)過頭,將目光重新落到面前人身上。
他情真意切地開口:“我是在嘆你,死到臨頭了還不自知。”
長老弟子愣了一下,臉?biāo)查g漲紅:“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上前一步,冷笑一聲:“我本來想著你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想讓你道個歉就放你離開,誰知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看蕭少淮抬起頭,語氣真誠:“多蕭好意,但我一時半刻實在走不動,還是免了吧。”
長老弟子一噎。
他只以為蕭少淮在嘲諷,氣極反笑:“好,好,這是你自找的。”
他將棍子一甩,猙獰著臉上前,開始一條條堆列蕭少淮的“罪狀”:“你其一偽裝授課先生,欺壓宗門弟子,其二事后不知悔改,肆意妄言,我只好替宗門先行行使門規(guī)——”
他一邊說一邊上前一步,卻看面前的人不避不閃,只笑瞇瞇盯著他,在他揚起棍子時,忽然一扭頭:“蕭宗主——”
長老弟子動作一滯。
他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慌張往外瞧。
在看到學(xué)堂門口空無一人后,瞬間反應(yīng)過來,有些惱羞成怒:“你亂叫什么?”
蕭少淮也不理他,只依舊微微側(cè)頭,懶洋洋繼續(xù)喚著:“蕭宗主,你再不出來,就要準(zhǔn)備替我收尸——”
“哪里來的蕭宗主?蕭宗主怎么可能來管你這一無名小卒。”長老弟子獰笑一聲,將手中棍子高高舉起,徑直向下劈下。
“你目無章法,我現(xiàn)在就來替宗門清理門戶——”
蕭少淮不躲不閃,半靠在桌前仰著頭,琉璃色的桃花眼眼褶內(nèi)斂,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似乎神情篤定。
——只背在身后的手指間不知何時夾了一張符。
棍風(fēng)夾雜著怒意呼嘯而下,旁邊原本裝作漠不關(guān)心的松一迅速向前跨了一步,下一秒,卻感覺一陣勁風(fēng)忽然刮過。
“砰”的一聲悶響,長老弟子手中的棍子瞬間飛了出去,他大叫一聲,后退一步神情痛苦地捂住手。
劉管事:“殿下,廷尉大人在長安呢,不會來西北的,若是真要來也一定是過來看殿下的,不會隱瞞,沒信就說明不會來的。”
劉管事說著,俯下身開,握著蕭澶的手安慰道:“近幾日王爺要對付匈奴人,街上不安全,您還是在王府等著老奴。”
蕭澶:“也罷,想來是我想多了。”
三歲的小兒,還尿炕吃奶的年紀(jì),他家小殿下卻早早獨立的起來,自己穿衣吃飯,認(rèn)真上課,望著有朝一日遇到自己那位很厲害很厲害的親生父親,能讓對方喜歡。
蕭澶有些失落地應(yīng)了一聲:“那劉叔叔你去吧,小王再去溫習(xí)一遍功課。”
小娃娃一委屈起來就要去溫書,看的劉管事實在心疼,不過是一群只會之乎者也的儒生,天天以禮待人,把小殿下教的都內(nèi)斂了!
去!不就是出門嗎?
多帶幾個侍衛(wèi)好了,左右不過半個時辰就能回來。
劉管事心一軟拉著蕭澶的手,“殿下,反正王爺晚上才回來老奴偷偷帶著你出去一趟,早些回來就沒事。”
劉管事:“走,買魚去!”
說罷,劉管事喊了幾個常跟著小殿下的侍衛(wèi),拉著蕭澶的手就準(zhǔn)備出王府的門。
“陛下已經(jīng)下旨,率李飛將軍和二哥各率領(lǐng)兩萬騎兵與衛(wèi)將軍回合。”
謝父聞言先吁了口氣,隨后又拍了拍謝二郎的肩膀,“匈奴親侵?jǐn)_我大周幾十年,我兒莫要辜負(fù)陛下圣恩,打一場漂亮的仗回來。”
謝少淮淡淡應(yīng)了聲:“恭喜二哥了。”
吃完飯,謝少淮回了自己在謝府的房間,進(jìn)了門他讓小廝熬了醒酒湯過來,又讓人準(zhǔn)備了熱水。
小廝先送了湯,后又燒了熱水送來,進(jìn)門前他家公子扶著梁王喂湯,便上前道:“公子熱水好了,可要小的伺候?”
謝少淮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少年,手不安生,揉著他的腰,“不必了,回去休息吧。”
小廝退了出去,謝少淮才將那碗喝了一半的湯放在,隨后拍了拍蕭承野的手:“亂摸什么?”
“衣服脫了,”
“嗯?”蕭承野頭疼的好炸了似得,見青年離開,有些不開心,但還是聽話乖乖把自己的衣服脫了:“阿淮我難受。”
謝少淮浸濕了手布,轉(zhuǎn)過身來,卻見少年將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脫了,實在……不堪入目。
謝少淮過去,隨手拿被子將少年下半身蓋上,隨后耐心地給他擦身子:“自己酒量好不好沒數(shù)?下次不準(zhǔn)喝五哥的酒了。”
“嗯。”蕭承野靠著青年的身子,任由他給自己擦,他蹭著謝少淮的脖子,覺得比糖都好吃:“阿淮,你真甜。”
第 46 章 第 46 章
謝少淮早習(xí)慣了蕭承野這般提上不嘴的話,沒搭理少年,擦完了上半身,謝少淮起來去換了次水,再回去的時候,蕭承野已經(jīng)將身上的被子掀了下來,大咧咧地敞著腿,就這么看著拿著手布過來的謝少淮:“阿淮。”
謝少淮甫一走到男人身邊,蕭承野就亟不可待地將他攬在身邊,手扣著他的手,拿著那塊滴著水的手布亂蹭:“阿淮幫幫為夫好不好?”
男人炙熱沉重的喘息聲噴在謝少淮耳側(cè),即便有些放不開,謝少淮還是如了少年的愿,輕輕握了上去,小聲道:“不許亂摸。”
“嗯。”蕭承野抬著唇,腦袋輕輕抵著謝少淮的額,青年身上帶著淡淡的皂角香味,好聞極了,他用鼻子蹭著青年的鼻尖,看著他因為害羞而紅潤的臉頰、以及那飽滿粉嫩的唇瓣:“阿淮,你真好看。”
謝少淮:“閉嘴。”-
彼州出了瘟疫,當(dāng)?shù)佤[出了一鍋粥,謝少淮本以為是近日才發(fā)生的事情,誰知已經(jīng)是半月前的事兒了。半月前他忙著處理和蕭承野的事情,沒顧得上地方的事情。
前幾日建寧帝一連派去了好幾撥人,都因為當(dāng)?shù)靥珌y,災(zāi)民鬧事被滯留圍困在當(dāng)?shù)伢A館,丞相忙著西北的戰(zhàn)事分不開心,一拖半個月過去了,建寧地實在是沒轍了,這才將事情說了出來。
謝少淮與天子九卿同商議此事,直到過了午時,根據(jù)來人所描述的彼州情況,才勉強(qiáng)找到應(yīng)對之策。
謝少淮明日準(zhǔn)備啟程去彼州,中午回府,收拾行囊。
青松一早把他家公子要準(zhǔn)備的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他還給自己也帶了兩身衣服,見他家公子回來,“公子,青松跟著您一起去吧。”
青松并不得知彼州瘟疫之事。蕭少淮趕到規(guī)訓(xùn)堂時,正好踩著晨課的晨鐘。
他吸了一口氣,想著緩一口氣再進(jìn)去,不然頭一天上課就直接暈倒在學(xué)堂上,那笑話可鬧大了。
但他剛摸索著靠上門框,下一秒,忽然感覺手腕處一陣大力傳來。
蕭少淮:?蕭承野離開東宮后沒有回家,而是在宮門不遠(yuǎn)處等著。
太子正醞釀一些膽大妄為的事,不是造反,但足以震驚朝野,他希望蕭承野能助他一臂之力。
蕭承野當(dāng)然沒有答應(yīng)。
媳婦都要沒了,他還有心思去勾心斗角么?
朝堂蕭淮要變就變,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只想少淮能早點回家。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色漸晚,刑部堂官們開始下朝,但人群中卻遲遲不見謝少淮的蹤影。
本能告訴他,經(jīng)過上午的爭吵,謝少淮可能會躲著他,他今天不可能接到人了。
但人總會欺騙自己,給自己設(shè)想的回答一個合理的解釋,比如『少淮只是忙,等忙完了就會回家』。
夜幕降臨,宮廊上亮起十里宮燈。
車夫急匆匆趕來告知原由。
懸著的心終于死了,蕭承野捏緊雙拳,輪轂在他的內(nèi)力反震下坍塌碎裂。
那一刻,蕭承野很想自殘。
但他忍住了,流血的話少淮會發(fā)現(xiàn)的。可如果有了傷口,少淮會不會就因此擔(dān)心他、憐愛他,而不說要分開的話呢?
他不到十歲就被送上清蕭山,在一個人的孤獨和茫然無措下,他從鏡子中看到另一個自己。
那個自己堅定、冷酷,有著一往直前的決心。
每當(dāng)他展現(xiàn)出懦弱的一面,鏡子里的自己就會代替父母和師父對他做出懲罰。
『你是清蕭派大弟子,你必須對所有人好。你是宗室子弟代圣人出家,你必須完美無瑕。』
可這世上如何有人能對所有人都好?
又如何有人能真正地完美無瑕?
一切都是謊言。
一切都是偽裝。
『清蕭劍』這張完美面皮背后,是蕭承野日復(fù)一日的自殘。唯有如此,他才能疏解壓力,放縱痛苦。
他既不清蕭也不明月,偏執(zhí)銳利的他滿是鋒芒,無法傷害別人便只能毀滅自己。
很多傷口常年結(jié)痂后又被剝開,已經(jīng)出現(xiàn)惡化的趨勢,蕭承野放任不管。圣旨在上他無法自戕,卻可以憑借天意死去。
這個念頭在發(fā)現(xiàn)母親去世后便成型已久。他或許就要得到解脫了。
但謝少淮卻在那時出現(xiàn)了。
他像一顆太陽,墜入他的世界,光芒四射驅(qū)散黑暗,照亮他閉塞的人生。
可如今,蕭承野卻只想質(zhì)問謝少淮:『既然你注定無法遵守諾言,又為何要闖入我的世界,讓我愛上你!』
內(nèi)心的痛苦奔騰不休,蕭承野站在原地,壓抑著殺氣,手指顫抖。
或許他該殺了謝少淮,然后自殺,這樣他們才能永遠(yuǎn)地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叫囂到極致的情緒總能驅(qū)使人們本能行動,蕭承野再難壓抑,施展輕功踏雪無痕。
然而沒跑幾步,帶著春日枯葉的微蕭劃過蕭承野臉頰,電光火石間,滿目血腥的畫面閃回在他腦海。
他仍記得那次屠殺。那個時候的他滿身鮮血,所有人都說他是英雄,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怕,不是替賊人惋惜,而是他失去了發(fā)病時的記憶,甚至毫無印象。
上天眷顧,碰上他正好蹲點在賊窩,為民除害。
若是在門派發(fā)病,滿地血腥的便是清蕭山,身首異處的便是同門師兄弟。
他不會是英雄,而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
正邪不過眨眼之間。
蕭承野低頭伸出雙手,眼前景象在雙手潔白與滿手血腥間交替。他幾乎要分不清真實與虛幻。
不行,不能讓少淮看到他發(fā)病的可怕模樣!
少淮喜歡的蕭承野不會有那種偏執(zhí)模樣。
那會嚇到他的!
蕭承野抱緊雙臂,努力控制情緒,眸光明滅間,又變回那個清蕭明月的溫柔君子。
一旁的車夫全程圍觀著蕭承野的變化,他當(dāng)然不知道蕭承野內(nèi)心的幽暗心思,只當(dāng)這溫和道長是被伴侶出去鬼混給氣著了,作為過來人不由感同身受。
年少時他曾走街串巷當(dāng)算命先生,直到后來因酒后失言被打折了腿,才轉(zhuǎn)行當(dāng)起車夫。
他看的出蕭謝二人之間依然隱秘地存在著愛情,但婚姻和愛情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很多人盲婚啞嫁,這么一生也就過去了。
很多人執(zhí)著于愛情,卻最終有緣無分。
從輪轉(zhuǎn)上來說,這就是命,強(qiáng)求不得。
當(dāng)然,這些命卦上的事車夫可不敢班門弄斧,他還珍惜著這份酬勞不低的活計。
于是開口勸慰道:『家主,天黑了,街上有宵禁,咱們要不要先回去?』他看的出蕭承野決然舍不得分開,可如果舍不得分開,那就只能對『媳婦出去鬼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蕭承野拒絕了這個提議,而是輕聲說:『你先回去吧。』眨眼間踏雪無痕,施展輕功飛遠(yuǎn)了。
不愧是侯府世子,就是有收拾內(nèi)室的魄力。
酒肆內(nèi),不知危險悄然逼近的謝少淮已然微醉了,緋紅染上白皙臉頰。
二十歲跟二十七歲是不一樣的。沒人能保證,二十歲能喝一壺烈酒的自己,在二十七歲時依然擁有一樣的酒量。
事實上,人也就年輕那么兩年,之后身體機(jī)能會不可避免地開始走下坡路。
謝少淮已經(jīng)喝不了像從前那么多酒了。
從前這些酒不過打打牙祭。現(xiàn)如今卻睜眼可見人臉重影,再喝下去怕是要斷片了。
某一瞬間他很想立刻回家,師兄看他胸悶了會立刻準(zhǔn)備一種茶水。
謝少淮不知道那是什么調(diào)配的,只知道聞著清苦,入口卻甘甜,暖暖地劃過食道,整個人都順暢起來。
這時候靠著師兄,他會輕輕替他揉腹。師兄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香味,聞著那香味入眠總能好眠至天明。
很多人要說,這是多么幸福的婚后生活啊!
是啊,幸福。
謝少淮從來都沒說他不幸福啊。
可是這種幸福背后,是他能準(zhǔn)確地預(yù)測幸福的每一個步驟。
這種千篇一律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死氣沉沉?
太無趣了。
謝少淮拍拍發(fā)小,『這酒樓有廂房么?』發(fā)小還未回答,一陣?yán)涫挻┨枚^,門被推開——謝少淮霎時一個機(jī)靈,心跳如鼓的同時全身散起針扎似的小疙瘩層層擴(kuò)散,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就算是蕭承野又如何呢?他怕他?
咬著牙抬頭,見來人是幾名賣酒女,方才松了牙幫子,長長舒舒地吐出一口氣。
這些賣酒女并非蕭.塵女子,不過是困于生計罷了。
民生多艱,養(yǎng)在深閨不見人的都是權(quán)貴女眷,這些女子生來有人服侍,自然不必拋頭露面。
但普通人家的女子,尤其是窮人家的女子,多半是要跟男人一樣出來掙一份生計的,所謂的豆腐西施、賣菜娘子便是如此。
女子中有一人名為葵娘,似乎是帶隊的領(lǐng)頭羊,年紀(jì)輕輕便精于市井之道,毫不怯場。
與之相對的,是她身后一名文靜女子,似乎是第一天做賣酒的行當(dāng),緊張地懷抱酒壺低頭不語,表情盡是膽怯害羞,耳朵根紅的都要滴血。
不知怎得,謝少淮又莫名想起蕭承野來。清蕭山上皎皎明月的大師兄,進(jìn)了人堆里也是說不出話來,被調(diào)弄兩句后也是這樣——耳朵根都紅了。
謝少淮清晰記得,蕭承野在他面前第一次耳朵紅的模樣。
他拜入清蕭派后不久,就完全適應(yīng)了那里的生活節(jié)奏,非但打成一片,甚至跟大部分人都相見恨晚。當(dāng)然不包括蕭承野,他是特別的攻略對象,一旦成為朋友就不好下手了。
那是夏天的清晨,師兄弟們排隊打井水。
清蕭派有清晨練劍的規(guī)矩,十幾二十歲的小伙子,練一早晨的劍,全身像被雨淋過,自然要打了水去淋房沖洗。有人要問了,在山里怎么不去溪邊洗?山里是有溪水,卻在半山腰,洗完了上山又是一身臭汗,還得打水洗第二次。
而為了避免混亂,蕭承野總是站在水井邊幫每一個師兄弟打水,同時維持秩序。
原本排隊取水時,隊伍都是死氣沉沉的,謝少淮來了后,就扯開了話匣子,他清晰記得那天他點燃話題的目的,是從淮雁傳書到男女情愛,到蕭承野有沒有交往對象或曖昧對象。
他有能力將話頭引向任何一個人,且能完全控場。
總之,當(dāng)隊伍還沒走到盡頭,他就獲得了所有想要的情報。
輪到他打水了,蕭承野拎著連接水井的小桶丟下去,臉蛋紅撲撲的。謝少淮是小師弟,所以是最后一個,那時水井邊只剩他們兩人了。蕭承野一瞥眼,又迅速垂眸,輕聲道:『謝師弟,快打水吧。』
這種害羞程度完全在謝少淮意料之內(nèi),之前排隊熱聊時,他借著起哄的名義調(diào)戲了蕭承野,山里長大的孩子,根本意識不到那是調(diào)戲,只本能覺得那是害羞的事。
看來情報沒錯,蕭承野沒有偷偷背著人談過,他從來沒有伴侶。
『師兄。』謝少淮把木桶放下,用一種賊兮兮而不會讓人討厭的語氣說:『你沒被人追過哦~』
蕭承野耳朵立刻紅了,支支吾吾道:『輪到你了,你快打水,打完水大家一起吃早飯。』
謝少淮雙手叉腰,『這樣吧,你給我打水,我勉為其難追追你,讓你突破零蛋的被追經(jīng)歷。』如果一樣是混子,這會子就該笑了,一腳踹過來,罵一聲『滾蛋』。
但什么叫未經(jīng)人事的雛雀呢?
蕭承野當(dāng)時又氣又急,耳朵都要滴血了,又好脾氣不知道怎么回嘴只能奶兇奶兇地吼,『你快打水!』
他踉蹌一步,條件反射地抬手掐了一個訣,下一秒,卻被人按著一把拽到了學(xué)堂的最后一排。
“你來這里干什么?”松一把他按到座位上,咬牙低聲開口。
蕭少淮愣了一下,慢慢放松了背在身后的手,偏過頭捂唇嗆咳起來。
“你干嘛去了?這么喘?”松一聽著他的咳喘聲,神情狐疑。
“小師侄,你要體諒一個傷病未愈的病人啊”
蕭少淮有氣無力地沖松一擺了擺手,示意有事等會兒再說:“你等我一下”
“誰是你師侄——你還知道你是病人啊!你一個大早上讓你起來喝藥都不肯的人,怎么愿意早起跑來規(guī)訓(xùn)堂?”松一一連聲開口。
“你到底有什么企圖——”
蕭少淮被他吵的頭暈:“不是我要來,是蕭承野”
他話還沒說完,便聽松一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是為了追宗主所以追到這來的?!”
坐在旁邊的松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變了變,但也沒有反駁,
蕭少淮:
——他第一次,因為別人的話感到一絲堂皇。
他按了按眉心,認(rèn)真抬起眼:“我說我是來教今日這門課的,你信嗎?”
松一頭搖的像撥浪鼓一樣:“當(dāng)然不信。”
他有些無語地望向蕭少淮:“要編謊話就編的好一點,你之前的伶牙俐齒都哪里去了?”
難得說一次實話的人神情無辜:“可是我真的是來教課的。”
他一邊說一邊就想要起身,下一秒,卻聽面前有一個不屑的聲音傳來。
“來教我們?你也配。你知道銷春盡授課先生的靈力境界嗎?”
蕭少淮微微一愣。
仙門一共分為武境、凡境、地境、天境及游境五大境界,其中天境分為三千天境、六月息者、九霄扶搖及半步神游,游境又分為九萬游境、八千春秋兩境。
境界越往上越難提升,修到三千天境已算初窺玄門,但有人終其一生都難從三千天境跨到六月息者。
“銷春盡的授課先生至少都是九霄扶搖境的,剛才你進(jìn)來時我沒感受到你任何的靈力波動,現(xiàn)在還恬不知恥地說要來教我們?”
坐在前排一位趾高氣昂的弟子轉(zhuǎn)過頭,望著蕭少淮的臉愣了一下,緊接著迅速換上了一副輕蔑的神情。
“怕不是哪里來的野狗想來偷學(xué)銷春盡的心法,或者是和蕭宿泱一樣,只知道招搖撞騙的小白臉。”
他話音剛落,卻看對面那個“小白臉”沖著他眨了眨眼:“多蕭你夸我好看。”
那個弟子:?
“就算他境界不夠,怎么著也比你強(qiáng)吧。”旁邊的松一典型護(hù)犢子,見蕭少淮不再說話,先一步開口。
“他可是能聽風(fēng)辨位用符咒破陣,我記得前幾日長老還在罵你連用符咒結(jié)陣都不會呢。”
這個弟子是長老門下,長老一脈雖迫于蕭承野威壓不敢真正放肆,但明里暗里一直處處與蕭承野作對。
松一師父和蕭承野師出同門,這個弟子就沒事總喜歡找松一的茬兒
“怎么了?一個不知來路的人,這就想維護(hù)他了?”那個弟子果不其然有些惱羞成怒,倏然轉(zhuǎn)過頭。
“難怪你能信蕭宿泱那些鬼話——”
蕭少淮再次聽到自己的名字,眼眸閃了閃。
他無父無母,師父給字晚,還沒來得及與人言就發(fā)生了兩年前的大戰(zhàn)。
謝少淮聞言,抬頭看了一眼青松,又看了一眼自己時常用的那個包袱,道:“彼州鬧了瘟疫,你去不安全,留在家里等我。”
包袱是頭去寧縣的時候蕭承野準(zhǔn)備的,一路上男人都帶在身上,如今不過幾日的時間,謝少淮恍然看了一眼,竟忘記了自己剛和男人和離的事情。
果然,和離才是暫時對他們都好的辦法,只是,蕭澶終究是他懷胎十月產(chǎn)下的骨肉,想起蕭承野,自然會想起他來。
謝少淮淡淡吁了口氣:“彼州消息鼻塞,信送不出去,我一走少說也要月余,你在長安,記得時刻關(guān)注殿下的動向,若有意外隨時找五哥差人去彼州尋我。若……若殿下平安到了涿州,便無需向我匯報,等我回來自然知曉。”
謝少淮沉沉道:“切記。”
謝少淮暫任長安內(nèi)史,負(fù)責(zé)長安剩下郡縣的革新和地方人員調(diào)遣。
正午前,謝少淮在長安府衙批復(fù)各個地方呈上來的較為棘手的問題,青松和王府的乳母帶著蕭澶在院子里曬太陽。
謝少淮忙完,起身出了門,“時間差不多了,吃了飯一會兒你們便回去吧。”
謝少淮說著,走到青松身邊,將搖籃里的蕭澶抱了出來,一百天的嬰兒吃的卻肉乎乎的,抱在懷里沉甸甸的,“這幾日曬黑了許多。”
許太醫(yī)說蕭澶手腳有些綿軟,需要多曬曬太陽。所以晌午前,青松時常帶著孩子出來,曬了這么幾日,眼瞧著前幾日孩雪白的小人,黑了好幾個度。
青松:“不黑不黑,興許還沒王爺黑的,小殿下生的隨了公子,曬了這么多天也就黑了一點。”
謝少淮抱了兩下,懷里的孩子就來回擺動手臂,他學(xué)著乳母在蕭澶背上拍了兩下,不但沒用反而把人惹哭了。
“公子,青松來吧,”青松現(xiàn)在帶孩子可有經(jīng)驗了,說罷他從他家公子手里把小殿下抱過來,來回輕輕晃了兩下,方才還哭的面紅耳赤的小家伙立馬就安生了下來。
“小殿下這是餓了,”說罷,青松把孩子給了乳母。
謝少淮認(rèn)真看了孩子一眼,不得不承認(rèn),帶孩子也是需要很多精力的:“嗯,先下去喂他吧。”
謝少淮回了正堂,閑來無事,把前些日子蕭承野給他的信都找了出來,然后一一打開看,只不過信太多了,一封一封看要看許久,少年寫的多是一些沒用的情話,謝少淮最初收到便看,如今都是攢下一堆再慢慢看。
因為不能回信,所以謝少淮看過之后只能收起來。
看完了近一個月的信,差不多到午時了,謝少淮將信收好,便讓青松準(zhǔn)備馬車回梁王府。誰知馬車剛到了王府,只見平日里在門口迎人的劉管事沒在,幾個小廝提著水桶拿著抹布在往前清理什么。
謝少淮帶著孩子下去,走近了才看清楚地上的赫然是一灘血跡:“這是怎么回事?”
清理的幾個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道:“回,回王妃,方才破玄侍衛(wèi)帶著王爺回來了,王爺受了傷,這血……”
謝少淮聞言,頓感事情不妙,匆忙趕回府中,果不其然劉管事和幾個嬤嬤正圍著他的臥房。
謝少淮:“這是怎么回事?”
劉管事一見是王妃回來了,瞬間有了主心骨,“老奴,老奴也不知。”
蕭承野說不想回涿州是假的,他無時無刻不想去琢州去,但是他不舍得阿淮,也不舍得他們在長安的家。
“那,那阿淮等著為夫,”蕭承野單膝跪在青年身下,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為夫答應(yīng)阿淮,我們的孩子出生前,為夫一定回來。”
謝少淮:“……”
謝少淮沒想讓蕭承野陪自己生孩子,他……又不是不能自己生。
謝少淮:“知道了。”
蕭承野若是想去,這一走路上就要月余時間,他已經(jīng)有六個月身孕,少年怎么可能在他生產(chǎn)前回來?
不過無所謂。
蕭承野出征前一日,剛好從惠陽回來的人進(jìn)了宮,說是遇到了一些棘手的問題,建寧帝不得已半夜將謝少淮召進(jìn)了宮。待謝少淮忙完,天色已經(jīng)大亮,城中前往涿州的車馬已經(jīng)遠(yuǎn)走。
當(dāng)天晚上,謝少淮獨坐在梁王府后院里看書,月下寂影,身邊沒了鬧騰粘人的蕭承野,自認(rèn)為最是能忍耐寂寞,此刻也覺得有幾分冷清了。
第 47 章 第 47 章
兩個月后,梁王府。
“捷報!公子西北大捷!”青松慌慌張張地從前院奔跑過來,嘴里嘟嘟囔囔說個不停:“公子,王爺打了勝仗!”
彼時內(nèi)宅。
謝少淮的產(chǎn)期就在這幾日,建寧帝特意下旨讓許太醫(yī)在梁王府住下,每日都請一次平安脈。
“王妃可放心,一切都正常,”許太醫(yī)剛剛說罷,門外便傳來了青松的聲音,許太醫(yī)聽的不真切,“這小娃說的什么?”
謝少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道:“這小廝莽撞慣了……”
這時候青松剛好跑到后援,叉著腰喘氣:“公子,是捷報!”
謝少淮眸子一亮,他身邊的許太醫(yī)也聽清楚了,連連道:“難道是王爺要回來了?”
許太醫(yī):“真是好事啊。”謝少淮腹痛后不久,許太醫(yī)便斷定明日就能產(chǎn)子,青松得了謝父謝母的話,半夜跑去謝府通知了二老,在家里的謝五郎也來了,謝家一家三口守在門前,整整一夜不曾動半步。
直到第二天的午時,隨著一聲嬰兒的啼哭,在外面的謝家父母終于松了口氣,隨后穩(wěn)婆從房間里出來,“恭喜侯爺,恭喜夫人,王妃娘娘產(chǎn)下了小殿下,父子平安。”
謝母:“我兒無事?”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將蕭承野思緒拉回。
他倏然回過神,在蕭少淮望過來的一瞬間,下意識抬手給他施了一個障眼法。
施完以后他才反應(yīng)過來,蕭少淮現(xiàn)在處于一個……半瞎半聾的狀態(tài),施了也沒多大意義。
面前的人似乎確實沒什么反應(yīng),依舊披散著衣袍跪坐在角落,過了幾秒,有些猶豫地歪了歪頭。
“……蕭承野?”
他沒有聽到應(yīng)答,遲疑著想要撐起身,神情間卻忽然閃過一絲痛楚,急促地喘了一口氣,捂住胸口歪歪斜斜地就往旁邊倒。
蕭承野瞳孔微縮,倏然上前一步將人扶住。
掌心間傳來的冰涼觸感讓他不自覺皺了皺眉,目光落到蕭少淮衣擺下裸露出的微紅腳趾上,手上忽然一個用力,單手?jǐn)堉说难瑢⑺苯臃鲎酱采稀?br />
蕭少淮低低地“啊”了一聲,下意識攀住他的手臂,似乎害怕般,緊緊攥著他的手腕。
蕭承野抽了一下沒有抽回來,沒忍住皺眉低下頭:“你……”
但他剛一開口,卻忽然聽到面前的人小聲開口:“不對……你是,邊峰主?”
蕭承野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僵在原地,卻見面前的人仿佛以為他是默認(rèn)般,勾著他的手指輕輕地?fù)u了搖。
“抱歉啊,我現(xiàn)在有點聽不清,你如果想說什么,不如寫在我手上?”
他一邊說一邊仰起頭,笑瞇瞇攤開另一只手,甚至故意逗他般,屈了屈手指,神情間帶著一絲微妙的饜足和愉悅。
——這是對他從未有過的神情。
蕭承野莫名心里有些發(fā)堵,不知是因為蕭少淮認(rèn)錯人還是他渾不在意的態(tài)度。
他過了幾秒,才慢慢抬起手,翻過蕭少淮的掌心,寫下幾個字。
【你怎知是我?】
蕭少淮微微撇了撇嘴。
“蕭承野才不會對我這么溫柔。”
他話音剛落,便感覺攥著他的手倏然收緊。
蕭少淮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嘶”了一聲,想要往回抽手:“你干什么,痛……”
攥著他的手一點點放松,卻依舊按著沒有收回,只繼續(xù)在他掌心慢慢寫著。
【你眼睛和聽力是怎么回事?】
蕭少淮轉(zhuǎn)著手腕,隨口回道:“沒什么,老毛病了,過一兩天就會好的,不用在意。”
兩指寬的白紗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他半歪著頭,一頭烏發(fā)用一根素簪隨意攬著,幾縷發(fā)絲垂落,只露出一雙綴著些許笑意的薄唇來。
“王妃有許太醫(yī)照料,除了有些體虛外就沒其他事了。”
謝少淮產(chǎn)后第二天才睡醒,小腹上還纏著紗布,不能隨意動,但是之前因為懷孕大肚子而產(chǎn)生的沉重感卻消失了。
青松端著藥進(jìn)門,見他家公子醒了,連連上前道:“公子,您醒了?許太醫(yī)說了您剛生完孩子,身上還有傷口,頭幾天不能亂動。”
謝少淮聽完青松的話,還有些茫然,他已經(jīng)把孩子生下來了,他已經(jīng)是個父親了,只不過蕭承野還是沒趕回來。
謝少淮被青松扶著坐了起來,“孩子呢?”另一邊,禁閉處。
蜷縮在床上的人身子忽然顫了一下,弓著身子驟然攥緊胸前的衣襟,深重地喘息了幾下,終于疲倦地睜開眼。
心口和胃里仿佛壓了一塊大石,墜得他吐息都陣陣發(fā)疼。
眼前更是一片模糊雜亂的白點,耳邊更是一片雜亂的嗡鳴聲,渾渾噩噩地惹得他頭暈。
蕭少淮對這種狀態(tài)并不陌生,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眼前的模糊感并不是自己身體的原因,而是被蒙了一層白紗。
他愣了一下,神情間終于浮現(xiàn)出些許意外。
他抬手想將這層紗摘下來,但手剛碰上,便被上面的靈力灼的低低地“嘶”了一聲。
“關(guān)個禁閉還戴個白紗……”蕭少淮甩了甩手,小聲開口,“蕭承野這是什么惡趣味……”
他適應(yīng)性極好,反正睜著眼也頭暈,干脆不去管那白紗,蜷縮著身子在原地躺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沉沉地吐了一口氣,一點點慢慢撐起身。
惡心感依舊絡(luò)繹不絕地從胸腹間涌上,蕭少淮不敢睜開眼,只小心翼翼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卻還是倏忽間出了一身冷汗。
四周并不算太冷,但蕭少淮身子還是控制不住輕輕打著顫。
他在冷死和疼死之間猶豫了幾秒,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不情不愿坐起身,半瞇著眼向四周摸索。
蕭少淮清楚禁閉處這個崖底荒蕪一片,沒有所謂床鋪等一系列東西。
他也不擔(dān)心自己會突然踩空,闔著眼肆意往周圍摸索著,試圖找一個稍微暖和點的地方,但下一秒——
——一陣失重感突然襲來。
蕭少淮:??
他不可置信地倏然睜大眼,手在周圍慌亂地抓了一下,卻依舊抓了個空。
落下去的一瞬間,蕭少淮咬牙閉上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下次再選屋子的時候,一定要先算一卦。
——銷春盡這里每一個地方都好像克他一樣。
但預(yù)想中的疼痛卻并沒有傳來,連失重感也只有一瞬。
蕭少淮周身一軟,緊接著感覺自己似乎落到了一處柔軟的毛絨堆里。
他怔了怔,下意識睜開眼,和面前模糊的沉香木刻的雕花床欄對了個正著。
——這是什么……溫柔鄉(xiāng)。
——銷春盡現(xiàn)在關(guān)禁閉的地方……都這么驚悚了嗎。
蕭少淮戴著白紗,控制不住打了個寒顫,腦海中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層出不窮。
他有些懵的慢慢爬坐起身,還沒來得及細(xì)瞧,忽然聽到身后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響動。
蕭少淮心中下意識一慌。
于是,蕭承野一進(jìn)門,便看到不知為何再次跪坐在地上的人倏然抬起手,欲蓋彌彰般緊了緊自己的衣襟。
蕭承野:……
青松樂呵道:“怕打擾公子休息,特意安排在了隔壁小房間,這會兒乳母剛喂完,小殿下已經(jīng)休息了。”
“公子,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您的身子,”青松:“許太醫(yī)說了,您之前中的情毒產(chǎn)子可解,現(xiàn)在您剛生完孩子,要好好補(bǔ)身子,等過了頭一個月,就恢復(fù)如初了。”
謝少淮確實覺得甚是疲憊,點了點頭:“一會兒把孩子抱過來我看看。”
青松:“好。”
謝少淮不露喜色,“是,邊關(guān)大捷,是好事。”
許太醫(yī)淡淡一笑,看著面前神色并無異常的青年。他幾乎是看著謝少淮這孩子長大的,瞧著青年臉上沒喜色,但是那突然就亮起來的眸子是騙不了人的。
許太醫(yī):“想必王爺也一直記掛著王妃,特意趕在王妃生產(chǎn)前回。”
謝少淮的唇角不自覺地抬了一下,蕭承野走前答應(yīng)過他,說要趕在他生孩子前回,想不到竟然真的做到了。
謝少淮回許太醫(yī):“嗯。”
琢州前線傳來捷報后的第三天,建寧帝下令準(zhǔn)許蕭承野先行回長安。
人保護(hù)我大周百姓。”
破玄其實沒有讓青年一起去涿州的想法,但是他又想不到怎么解決殿下和王妃長時間不肯見面的辦法,腦子一熱便說出來了,說罷他又有些后悔,王妃又不是深閨婦人,那是少年入仕的神童,前段時間王妃為新政推行做出的貢獻(xiàn),一點不比他家殿下少。
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破玄連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屬下想到馬兒還沒喂!”
說罷,破玄就拍拍屁股跑了。
“阿淮別聽他瞎說,”蕭承野:“為夫說了等阿淮產(chǎn)子之后便留在長安,澶兒還小呢,身邊沒父親怎么能行,阿淮待身子恢復(fù)好了,想去做什么便去,家里為夫在。”
謝少淮聞言,眸子沉下幾分。
他確實不可能為了蕭承野放棄自己的一切隨他回琢州……
第 48 章 第 48 章
從剛才吃完飯,青年的臉色就有些不對勁兒。
謝少淮本不想和蕭承野再說那么多,吃晚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向男人表面自己的態(tài)度了,他在長安好好的,不需要蕭承野照顧,整個梁王府有數(shù)不清的嬤嬤和乳母照顧他們的孩子,也不需要蕭承野帶孩子。
謝少淮想不通蕭承野是怎么想的。
“阿淮,”蕭承野是真不知道謝少淮是為什么生氣,但是對方生氣的樣子他知道,他這時候最好什么都別做,等明日人氣消了就好了。
但蕭承野想問清楚:“阿淮,你到底……”
蕭承野還沒說完,只見背對著他的謝少淮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緊蹙著眉心看著他:“蕭承野。”
蕭承野抿唇看著認(rèn)真的青年,有些不知所措,手小心地攥著青年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阿淮我是不是做錯什么了……”
蕭承野點了點頭,端起來藥,一勺一勺喂給青年:“阿淮勿要生氣了,你都不知道,方才府尹有多怕,五十多歲的人了,要是被嚇出病來反而耽誤了工作。”
謝少淮輕笑一聲:“你當(dāng)他是怎么做到京兆府尹的?這才哪到哪?”
謝少淮說著,抿著發(fā)澀的舌尖,看著那一點藥根,皺眉道:“不吃了。”
蕭承野聽話抵將藥端走,又端來一小碟蜜餞,喂了謝少淮一顆。
縣衙外那魏清的女兒還守著,謝少淮實在想不到魏長楓和魏清這樣木頭似的人,家里竟然還有這么火爆潑辣的女人。不過讓她這么坐在縣衙也不是解決的辦法,那女子腹大如鼓,眼看著是要到了生產(chǎn)的時候,出了岔子可不好。
謝少淮想了一會兒,覺得去見一眼那女子。“你方才說什么?”對面的樾為之疑惑開口。
蕭少淮回過神,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出了聲。
他眨了眨眼,隨手?jǐn)]了一把懷里的白毛團(tuán)子,笑瞇瞇開口:“無事……我就是聞出來的。”
樾為之眼尾抽了抽,沒忍住咬牙:“……你是狗嗎,能不能正經(jīng)一點,我費勁千辛萬苦把這個月的藥給你送來不是為了聽你鬼扯這些——”
蕭少淮隨口應(yīng)了一聲,抬手在白貓胖的幾乎摸不到的脖頸茸毛間摸索了一下,再攤開手,掌心間已多了一個白玉藥瓶。
他將那唯一的一粒藥丸放入口中,聽著傳聲符那頭的人再次絮叨起來,第一次慶幸自己如今是個半聾的狀態(tài)。
藥物入體帶起一股暖流,蕭少淮輕輕吐了一口氣 ,抬起頭,再次仔細(xì)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
蕭承野不會無緣無故給他戴上一層白綾,甚至還欲蓋彌彰地又施了一層障眼法。
這個房間一定有什么問題。
但蕭少淮的嗅覺和觸覺才剛剛恢復(fù),眼、耳處依舊難受的厲害,尤其是眼前,一陣陣白點錯落閃過,惹得他幾欲作嘔。
他擔(dān)心樾為之發(fā)現(xiàn)異常,一邊扶著床慢慢下地,一邊若無其事地開口。
“對了,之前長老殿那只烏鴉,如今怎么樣了?”
一提到那只蠢鳥樾為之就忍不住生氣,他哼了一聲,“正在訓(xùn),快了。”
蕭少淮睜著半瞎的眼摸索到床邊,聞聲好奇挑了挑眉:“怎么?難得碰上讓你棘手的東西……是個硬骨頭?”
“不是。”
樾為之冷哼一聲,漠然開口:“是個懶骨頭——什么也教不會,還要一天三頓地伺候著。”
蕭少淮愣了一下,聽著樾為之咬牙繼續(xù)說著:“早知道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聽你的直接把他一鍋燉了——現(xiàn)在給他扔鍋里,他連撲騰都懶得撲騰。”
蕭少淮沒忍住輕笑出聲,又欲蓋彌彰地捂住唇咳了咳。
樾為之冷笑一聲,又想到什么般,聲音重新沉了下來。
“對了,之前你在邊敘那里尋到的手稿,還有一些醫(yī)書,我仔細(xì)翻了一遍,沒有提到要尋的那味藥。”
蕭少淮愣了一下,對于這個結(jié)果沒有什么意外:“嗯,我知。”
他偏過頭,沖著不遠(yuǎn)處的白貓招了招手,白貓顛顛地跑過來,落在他身后半步處,撲騰著一雙短腿努力跟著,不讓樾為之發(fā)現(xiàn)破綻。
對面的人對蕭少淮這個平淡的反應(yīng)有些不滿:“蕭少淮,這不是兒戲,你得抓緊時間,你清楚你如今的身體情況已經(jīng)……”
樾為之后續(xù)的話語蕭少淮沒太聽清。
他有些氣喘,扶著墻壁停住腳步,垂著眼慢慢平復(fù)著呼吸。
這個房間并不大,說話間他已經(jīng)將整個房間摸索了一遍,除了差點把自己暈到吐以外,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眼前明滅的白光不減反增,蕭少淮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捂住唇,有些難耐地干嘔了幾聲。
“你怎么了?”
對面的樾為之敏銳地意識到了不對,他倏然停住話語,皺眉開口:“你在干什么?”
“沒事,就是轉(zhuǎn)了一圈這個房間……”
蕭少淮心口發(fā)堵,一時間有些喘不上來氣,按著胸口半彎下腰,斷續(xù)開口:“就是剛才嗆了一口氣,一會兒就好……”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感覺隱脈處一陣劇痛傳來,蕭少淮悶哼一聲,腳下一軟,猝不及防地直接跪坐在地。
“蕭少淮?”樾為之倏然站起身。
重物落地的悶響從傳訊符那頭傳來,緊接著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謝少淮讓人將那女子帶到了縣衙的牢房里,準(zhǔn)備先了解一下魏姬和許家的事情,田薄的事情雖然棘手,但是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蕭承野聽青年的話,下午帶著周崇和三霞縣的衙役繼續(xù)量土地。
晚上,蕭承野回到縣衙的時候,謝少淮已經(jīng)從牢房里出來,正在房間寫什么。
“殿下今日還這么晚?”謝少淮朝窗外看了眼,“都亥正了。”
“不晚,”蕭承野脫下外氅:“阿淮今日說服那魏清了嗎?”
“沒有。”謝少淮道:“不過倒是對那魏姬有所發(fā)現(xiàn)。”
“沒必要細(xì)說,我心里有底了,”謝少淮說著,將自己寫的信卷了起來,隨后走到窗邊吹了信哨,將信送了出去:“盡早把地先量完,剩下的我來就行。”
“好,”蕭承野沒有追問謝少淮具體要做什么,謝少淮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蕭承野看著眉心不再緊蹙的青年,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那阿淮今日早些休息。”
謝少淮:“還不行,我得趕快把剩下的田薄謄錄下來。”
三霞縣能用的文官不多,僅有兩人,加上謝少淮這邊的,十幾年的田薄,沒有個三五日也是抄不完的。
謝少淮道:“這些東西怕不只有這里才有,新政推行不過才兩個縣,就遇到如此棘手的麻煩,若之后推行到長安外、地方去屆時的官商勾結(jié)則更為嚴(yán)重。”
青年認(rèn)真的模樣似乎帶著些神秘的光輝,蕭承野看著人,雙眸難以挪開,心狂跳不止,猶如他第一眼看到青年的時候,那雙琉璃色的眸子是如此與眾不同,是如此的讓人心悅臣服。
而認(rèn)真起來的謝少淮就好比落在人間的仙人,蕭承野跟不能余生都圍著他轉(zhuǎn),他滾了滾喉,紅著臉道:“阿淮,你甚美。”
謝少淮:“油嘴滑舌。”
“你的傷如何了?”
蕭承野聞言便解開自己外衫:“已經(jīng)愈合了。”
建寧帝扶額,看著一旁的周氏,只能故作生氣:“這次河西大捷,朕本要重重封賞,但梁王違抗皇令,只能將功抵過,看在他受傷的份上,朕不罰他,但這種事情不能再發(fā)生第二次了。”
謝少淮:“臣謝陛下隆恩。”
謝少淮從長樂宮出來,這才松了口氣,回到梁王府后,他進(jìn)了書房,足足想了兩個多時辰才出來。
來到臥房,蕭承野正好剛吃完飯,見青年過來,他開心道:“阿淮,你方才去哪里了,為夫還幾個時辰都沒看見你。”
蕭承野這次突然回長安,確實是想早些見到謝少淮,不過他并未抗旨,早在他離長安前,皇兄就私下交代過他,若是仗打完了,他便不用在乎面子上的功夫,提前回就可,只不過要藏好,必須等大軍回來了才能露面。
謝少淮蹙了蹙眉,拿出自己方才寫好的和離書,丟在了蕭承野的臉上:“殿下,你離長安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你我結(jié)緣因一場誤會,性格實在不合,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瞞你,事情起因待我說完,殿下便簽了這和離書吧。”
第 49 章 第 49 章
蕭承野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抬眸看著面前站著的青年,難以置信的看著謝少淮扔給他的和離書,“阿淮你說什么呢?”
“殿下知道,少淮不是愛開玩笑的性子,”謝少淮:“早在認(rèn)識殿下前,少淮就從舅舅那里得知殿下私下聯(lián)系琢州起義軍,此等謀逆之罪,少淮決不允許發(fā)生——后面的時候殿下都知道,是我故意引誘殿下,以情毒為借口接近殿下,只不過最后發(fā)現(xiàn)殿下并非意圖謀反之人。”
謝少淮:“事情錯在少淮,少淮愿補(bǔ)償?shù)钕铝Ы鸬亩Y錢外,將長安的鋪子抵給殿下,至于我們的孩子,孩子一直是我在帶,自然由我繼續(xù)帶著。”
謝少淮字字珠璣,幾乎把他和蕭承野從相識相愛到懷孕生子的過程都講說了一遍,只不過這里沒有感情,全是朝堂之間爾虞我詐的利用,就連最早謝少淮想利用蕭承野來分散建寧帝對謝家的壓制都一一說了出來。
蕭承野聽完,木訥的看著手里的和離書,然后隨手將書信撕了,掀開被褥從床上起來,一把將謝少淮攬在懷里:“阿淮,你瞎說什么?你都是生氣對不對?”
蕭承野知道自己提前回來不好,更別提自己還傷了,謝少淮一定是擔(dān)心他才會這么生氣。
謝少淮推開男人,“并未,少淮已經(jīng)將話說完,至于殿下要不要和離,全在殿下。”
謝少淮說罷,便出了門,隨后讓青松帶著孩子,隨他一起回了謝家,與謝父謝母說清楚這件事。
邊敘曾說過,他有一個年長他們幾歲的大師兄。
大師兄雖年長幾歲,偏總笑瞇瞇的沒個正經(jīng),三兩句話便總能哄著其余四個師弟跟他一起四處惹是生非。
——然后在被抓包時,再隨機(jī)選一個師弟推出去頂罪。
【那師父你們不會生氣嗎?】松竹疑惑開口。
邊敘搖了搖頭。
【我對他生不起氣。】
——別說他們了,連他們的師父一般都不忍心罰大師兄。
大師兄身子不太好,幾乎可以算是藥罐子里長大的。
偏能力強(qiáng),脾氣又好,雖是開門大弟子,卻從沒半分架子。
他不起壞心眼時,眉眼間便溫和得出奇。
抱著雙臂懶洋洋往那一靠,倦懶似地半垂著眼,軟著嗓音,一邊說一邊去勾你的手。
他常年總是生著病,指尖總是冰涼冰涼的,像一塊總也捂不熱的冷玉,清泠泠的勾人。
邊敘記得,他第一次就是被大師兄“虛弱”的模樣給騙了過去。
【師弟,我今天身子難受,心口悶的厲害,你行行好幫我這一次。我要是進(jìn)去被關(guān)了禁閉,出來不直接去了半條命。】
大師兄蒼白著臉,低低咳嗽了兩聲,身形微晃,眼眸低垂:【若是再不慎生一場大病,過年時,誰帶你們偷溜下山,去看河道燈會啊?】
幾個師弟每每被他哄的暈頭轉(zhuǎn)向,稀里糊涂間就心甘情愿替他受了這個懲處。
事后被蜜糖罐一哄一逗,又樂顛顛地跟著他繼續(xù)作妖。
邊敘記得,當(dāng)時自己在禁閉崖底時沒有半分不忿,滿腦子都是大義凜然地想,自己也能保護(hù)的了師兄。
結(jié)果出來當(dāng)天,邊敘邁開步子,雄赳赳氣昂昂地剛準(zhǔn)備去大師兄那里報個平安,順便安慰一下大師兄不要為他難過。
下一秒,卻聽到面前傳來“叮當(dāng)”的幾聲酒壺碰撞聲,邊敘抬起頭,便看到自家便宜師兄拿著兩壺白玉小酒瓶,懶洋洋坐在樹間,沖著他彎了彎眼。
【四師弟辛苦,過來喝酒,我自己釀的。】
邊敘:……
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家這個大師兄滿嘴幾乎沒半句實話。
——尤其是當(dāng)他真正難受的時候。
可惜他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被哄習(xí)慣了,每次出事都自覺站出來領(lǐng)罰。
——仿佛是知道大師兄能在背后為他們撐腰一樣。
細(xì)細(xì)想來,除了他們最小的那個師弟最開始曾冷著臉勢誓不同流合污外,其他幾人沒幾下就毫無遲疑地立刻屈服了。
【小師叔為什么不和你們一起?】松竹好奇開口。
【他不喜歡大師伯嗎?】
邊敘搖了搖頭:【不會。】
他頓了頓,似想到什么,賭氣般又補(bǔ)充了一句:【大師兄最喜歡小師弟了。】
但大師兄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大師伯終于被抓了?】松竹訝然抬眼。
邊敘點了點頭,唇邊似乎隱隱浮現(xiàn)出一抹笑意。
在某次,大師兄帶著他們?nèi)巳ド欧客盗阕鞎r,一不小心把雞籠里一窩子母雞全給放飛了。
那是一窩待下蛋的母雞,受了驚后四處亂跑。
整個宗門雞飛蛋打了一整天,而據(jù)傳某個長老在不慎被從天而降的雞蛋打中時,偏巧隔壁煉丹爐當(dāng)天剛好發(fā)生了意外。
——據(jù)說當(dāng)時,有弟子確切地聞到了蛋花的香味。
第二天,他們師父黑著一張臉,難得將他們的大師兄關(guān)了禁閉。
銷春盡懲處類的禁閉是在一片斷崖底,崖口設(shè)了結(jié)界,結(jié)界內(nèi)無風(fēng)無聲,無休無止,沒有時間的流逝。
所有的靈力、法陣在崖底會全部失效,一般人絕對無法從內(nèi)部離開。
他們?nèi)齻師弟也曾商量著悄悄去給他送吃的,但師父這次似乎鐵了心要懲罰大師兄,直接安排了兩個門仆守在結(jié)界口。
幾人偷溜了幾次,都被一一擒獲。
但大師兄從來不會虧待自己。
在被關(guān)禁閉的第三天,他莫名從膳房搞來了一堆吃的。
然后就開始了每日往返,一天早中晚一頓都不落下。
直到七天后禁閉結(jié)束,自家隱隱后悔的師父心疼不已地親自來接人,便看到自家大弟子抱著不知哪里搞來的一床被子,睡的正香。
——臉色似是比禁閉前,還要紅潤上幾分。
邊敘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自家?guī)煾改樕?dāng)時直接青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松竹好奇開口,卻見邊敘搖了搖頭。
【我不知,大師兄從來沒說過。】
邊敘低聲開口:【但他從前便喜改寫各種陣法……怕是又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點子,改了陣勢,避開了結(jié)界限制。】
松竹當(dāng)時年幼,從來只知對著課本一本一眼地學(xué),從未想過還能自己改編創(chuàng)造。
【這個大師伯好有趣……】他下意識感慨,忍不住脫口而出,【師父何時能引我們見一見這個大師伯嗎?】
他話音剛落,卻看到邊敘的神情忽然一靜。
謝少淮思忖少頃,點了點頭:“嗯。”
說罷,謝少淮又道:“你我都是澶兒的父親,孩子你可以帶走,但我若要見,還請殿下不要阻攔。”
謝少淮說罷,眸子沉了下來,“之前的事情是我對不住殿下,但事關(guān)謝氏一族性命,少淮別無選擇。”
謝少淮:“對不起。”
謝少淮作揖,隨后便收好書信:“望君珍重。”
蕭承野抽了抽嘴角:“你也是。”
蕭承野看著青年離去的背影,隨后將那份和離書揉成了團(tuán)。
第 50 章 第 50 章
蕭承野說離京不假,自謝少淮雷厲風(fēng)行從梁王府搬出來后,不過兩日的的時間,蕭承野已經(jīng)將長安的事情盡數(shù)打點完畢,隨后便帶著一支一千多人的精銳騎兵,從淮水一帶折返西北。
當(dāng)天早上,謝少淮下了朝,先去了梁王府,見了蕭承野和孩子最后一眼,給隨行的護(hù)衛(wèi)軍一人置了一身輕甲和棉線衣服,送了一些干牛肉和雜糧,隨后回了謝少淮嫁給蕭承野之前獨住的私宅。
酉時左右,長樂宮的劉卿來了謝宅。
彼時謝少淮正在書房,是青松來通報的,謝少淮出了書房迎接,見劉卿帶著幾封書信,面色匆忙:“奴才見過謝大人。”
這幾日梁王府的事情鬧得整個長安沸沸揚揚,劉卿雖不知具體事宜,但在建寧帝身邊聽八卦,里里外外也知道這二人分的離奇,不舍的很,孩子可憐,剛出生就離了生父。
這種時候,他本不該打擾的。
劉卿來的著急,出了一身的汗,“奴才本不該過來打擾大人的,可方才彼州急報,說鬧了瘟疫,朝廷方才派去人推行新政,陛下拿不定主意,說要把彼州的情況給大人看看再做定奪。”
謝少淮拿來書信看了一眼:“我隨公公走一趟吧。”
謝少淮這一走,便直接到了寅時,天蒙蒙亮才從宮里出來。
彼時午門外,青松剛睡醒,從看守的小房子里出來,見天都蒙蒙亮了他家公子還沒出來。
青松是隨他家公子一起進(jìn)的宮,算算這一夜都過去了,公子還沒出來,想來是陛下心疼他家公子,留在宮里休息了。
青松正準(zhǔn)備再去瞇一會兒,見遠(yuǎn)遠(yuǎn)地有小太監(jiān)挑著燈籠朝他這邊過來,“謝大人,您慢些。”
待人走近了,青松才看真切,來人一襲素衣,不是他家公子又是誰?難不成他家公子一整夜沒睡?
青松拿上公子的大氅,急忙上前迎接:“公子。”
青松接上了人,才知道果然如他所料,他家公子眼下發(fā)青,一看就是熬了一整晚,這種事情之前也常有,但那都是去梁王府之前了,公子去了王府后,王爺愛惜著呢,從不許熬大夜。
謝少淮翻了一晚上的書,乏力的很,淡淡道:“走吧,回府。”
回去的路上,青松架著馬車,沒和他家公子說話,待回了府他忙伺候公子休息,到了辰時后,青松睡醒了準(zhǔn)備先去給公子準(zhǔn)備吃食,結(jié)果甫一出了門就見他家公子從書房出來。
青松道:“公子,您才睡的多大會兒,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
“彼州出了點事,明日我要親自走一趟,你明天先回母親哪里住幾日。”說罷,謝少淮解了大氅,帶著寫好的奏疏,“我進(jìn)宮一趟,晚些回來。”
謝少淮說罷,便自己牽了馬兒離開,不乘坐馬車,看來是確實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青松抱著他家公子帶著體溫的大氅,心疼地看著那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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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防誰?銷春盡里有誰能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
蕭承野靜靜望著他不說話,邊敘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懸火帖上,聲音戛然而止。
他倏然抬起頭:“長老殿?你覺得真是長老殿做的這一切?”
邊敘垂在身側(cè)的手一點點收緊:“師弟,你到底……”
“我沒如何。”
蕭承野低聲開口,打斷邊敘越發(fā)凝重的話語:“不過是常規(guī)問訊后,讓他從哪來……回哪去罷了。”
邊敘愣了一下,驀然想起昨日長老殿三長老莫名暴怒的傳聞。
“你把那弟子遣回長老殿了?”邊敘下意識壓低了聲音。
“那弟子污蔑同門,已按門規(guī)廢去靈力,逐出宗門。”
蕭承野慢慢抬起頭:“送回長老殿,不過是讓他們安分守己,不要如兩年前那般,插手多余的事。”
邊敘意識到了什么,神情驀然沉了下來:“你還想要重查兩年前的事……”
下一秒,蕭承野手指一動,那懸火帖瞬間消失在兩人間。
“四師兄多慮了。”
蕭承野抬起頭,目光沉沉:“四師兄今日也累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你不是一直認(rèn)定,大師兄就是叛出宗門、墮入魔教。”邊敘腳步一閃徑直擋在他身前,聲音也冷了下來。
“既如此,還有什么必要舊事重提——”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感覺面前一道威壓驟然襲來,邊敘猝不及防地后退一步,便看到面前的人徑直掠過了他。
“四師兄請回吧。”
蕭承野低聲開口:“學(xué)堂的事既已查明,過幾日我會把蕭少淮放出……”
“九淵。”
蕭承野的腳步倏然一滯。
邊敘站在落后他半步的地方,望著面前如今已長為一宗之主的小師弟,又開口喚了一聲他的名:“事到如今,你到底信不信他,九淵?”
一陣穿堂風(fēng)從門廊前吹過,翻飛的衣袖帶來徹骨的寒涼……
他看著蕭承野微微回過頭,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邊敘愣了一下,神情一時晦暗莫名。
他閉了閉眼,忽然匆匆向外走去:“好,我明日再來。”
蕭承野皺眉:“你來做什么……”
“記憶缺失是并非不可逆,大師兄失憶了,便是得了病,是病就總能治好的。”
邊敘頭也不回地越過他,木然開口:“我想讓大師兄親口說出,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的聲音隨著他的身影倏然消失在拐角。
蕭承野定在原地。
方才邊敘說的“蕭少淮暈倒在房中”的事在他腦海里縈繞,蕭承野緩緩?fù)铝艘豢跉猓降茁D(zhuǎn)向了暖閣的方向。
下一秒,他神色忽然一凜,倏然轉(zhuǎn)頭,周身威壓瞬間鋪開:“誰?”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緊接著一只胖乎乎的白貓晃晃悠悠從拐角處慢慢踱了過來。
他望著蕭承野,下一秒忽然冷冷地口吐人言:“頑冥不靈。”
蕭承野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
他眸色微冷,緩緩抬手,面前那白貓不閃不避,只忽然抖了抖身子,眼眸似乎一瞬變的茫然,緊接著有些疑惑地歪了歪頭。
蕭承野周身靈力一點點聚攏,下一秒,忽然聽到一個模糊的聲音在不遠(yuǎn)處喚了一聲。
蕭承野怔了一瞬,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下一刻,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從黑暗中伸了出來,手腕輕壓,漫不經(jīng)心地將白貓緩緩舉起。
“好久不見,蕭宗主。”
蕭少淮從昏暗中一步步走出,將重新恢復(fù)懵懂的白貓攬在臂彎里,懶懶靠在墻邊,隨手打了個招呼。
“不好意思,家養(yǎng)的毛團(tuán)剛學(xué)人言,不過都是囫圇吞棗,讓您見笑了。”
蕭承野臉色沉的可怕,卻沒有管白貓方才說的什么,而是啞聲開口:“你之前喚了一聲什么……”
蕭少淮垂著眼不去看他,只抬手逗弄著懷里的貓,淡淡開口:“蕭宗主聽錯了吧?我方才未曾出聲。”
蕭承野皺了皺眉。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忽然看到面前的人身子晃了一下,捂住胸口低咳兩聲,有些哀怨地抬起頭。
“蕭宗主生這么大的氣做什么,都弄痛我了。”
蕭承野靜了幾秒,緊接著手指倏然一收,周身的靈力瞬間消散無蹤。
下一秒,他便看著面前的人毫不留情地轉(zhuǎn)過身,徑直向后走去。
“你去哪?”蕭承野瞬間脫口而出。
“回去關(guān)我的禁閉啊。”
蕭少淮抱著貓,似笑非笑地轉(zhuǎn)回頭,“階下囚要有階下囚的自覺,要不是這小東西突然跑出來,我也不應(yīng)出現(xiàn)在這里。”
他一邊說一邊想起什么,懶洋洋地又沖著蕭承野微微欠身:“宗主若要懲罰,悉聽尊便。”
面前人雖勾著唇,笑意卻未達(dá)眼底,甚至似乎隱約帶著些淡漠疏離。
蕭承野下意識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話音剛落,便看面前的人漫不經(jīng)心點了點頭,衣袖翻飛間,身影已倏然消失不見。
謝少淮淡淡道:“我和殿下那點事,陳芝麻爛谷子,不提也罷。”
說起孩子,謝少淮心情便有些沉重了:“至于阿澶,確實應(yīng)該去看看他,涿州不比長安,那孩子喜歡念書,上次寫信過來還說想來長安住上一段日子。”
青松也經(jīng)常給小殿下寫信,公子疼他,便一起送去了,小殿下每次都回他呢,那字跡叫一個娟秀:“真的嗎!”
說起小殿下,青松立馬把撮合他家公子和梁王殿下復(fù)合的事情拋在腦后了,主要是提了這么多年,他家公子絲毫不為所動:“那把小殿下接回來也行,琢州那么遠(yuǎn),公子不去也罷。”
謝少淮:“……”
謝少淮:“你的主意倒是變的快。”
青松嘻嘻笑了一聲,“說來,衛(wèi)將軍給梁王殿下介紹姑娘的事情,怎么會傳到長安來?還傳的有理有據(jù)好像真的似得。”
這件事青松一個月前就聽說。
謝少淮抽了抽嘴角,“誰知道呢。”
兩人說話間,便回到了原先的梁王府,只不過現(xiàn)在不叫梁王府了,改成廷尉府了。
“到家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