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章“君之所愿,某必替您達……
來找陸子旭的人是李書彤。
她一身六品文官補服,身姿纖細而修長,眉宇沉凝,氣度沉穩,給人一種為官已久的錯覺。
書院結業后,她被天子調去大理寺做了寺正,掌平決訟獄,審核獄案諸事,官職比陸子旭這個主簿還要高上一級。
“陸大人!
見人走了出來,李書彤朝他微一頷首,眸若點漆,獨自佇立在廊檐下,如一只清高的孤鶴。
陸子旭躬身行禮,“李大人客氣了!
昔日,禁毒一案被起底,李知府作為傅君的同謀被判入獄,為保全小女兒一家,他不惜自刎于昭獄。
在此之前,李書彤便毅然與其父切斷了聯系,而后不遠萬里來建安投奔君主,以己為質將自己囿于書院內,既作為天子的爪牙活動,也受天子監督。
忠誠、才學、能力,三者缺一不可,此乃天子破格提拔人才的標準,而她顯然已經通過了天子的考驗。若非如此,進士及第的她早該去翰林院從那從七品的編修做起,而非如今的寺正。
父親去世后,她變得鋒利了很多,本就沉默的性子似乎更加內斂了。
許是在刑部浸淫得久了,就連她周身的氣息都染上了森寒,只消往遠處一立,便足以令人生畏。
陸子旭先是不動聲色地瞧了眼屋內的緋袍女官,隨后又將視線調回眼前的女子身上。
“李大人找我?”
李書彤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順著陸子旭的目光往暗房內看去,待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后,身形微微一僵,記憶一下被拉回了三年前那個午后。
那時的女子還著青裝,披一身霞光而來,眉眼清潤,瞳孔雪亮,似能看清世間萬物般,熾烈且透徹。
“——你后悔嗎?”
“——李知府的事,你后悔嗎?”
女子的詰問言猶在耳,如鈍刀般凌遲著她的心,她也曾想過帶阿父一起走,同他一起亡命天涯,可是……可是……
事到如今,她早已沒有退路可言。
涼風襲過,帶起廊檐下的枝干簌簌作響。冬末的暗夜如同一只蟄伏的猛獸,卯足了勁勢要侵吞天地間的一切。相較之下,充斥著血腥與暴戾的牢籠在這靜謐的一隅都顯得如此渺小。
李書彤明白,未得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踏入都察院的暗房。
隔著夜色與軒窗,她不知屋內的女子是否瞧見了她,然而此時此刻,她卻不想見到她。
遂遙遙作揖,附在陸子旭耳側低語了幾句,抱拳告辭了。
幾息后,陸子旭重新踏入暗房,廣袖飄揚,帶起一陣凜冽的風。還未等唐瓔開口,便挑起俊眉,一臉邪相地看向林歲——
“方才李大人來過傳話,說是都察院若無扣押嫌犯之所,此人”他抬手指向林歲,惑人的桃花眸微彎著,不含一絲溫度,“大理寺可代為收監!
林歲聽言,立刻驚怒出聲:“你們敢?。
說罷,一把掀開身下的草席,抓著牢籠的欄桿不屑道:“哼,李大人?就方才那個臭婆娘?芝麻大點兒的官也敢對老子叫囂!豎子!我要見陛下!!”
陸子旭卻不以為意,只不疾不徐地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輕飄飄落下一句話。
“這是董大人的意思。”
此言一出,林歲徹底沒了聲響,亂發披散在他慘白的臉上,顯得頗為滑稽。
他十分清楚,自己堂堂二品官,若無切實證據,刑部是留不住人的,就算是刑部尚書也不行,可大理寺就不一樣了。大理寺卿董穹雖然在職級上比沈知弈低了一級,但他自天子潛邸起便一路跟隨,是黎靖北的左膀右臂。
簡言之,董穹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
天子要對他動刀,無人可阻。
至此,他已然失了退路,任何掙扎都是徒勞。
皇帝是從何時開始察覺的呢?他又知道了多少?他同“老師”的關系……還瞞得住嗎?
另一頭,唐瓔對黎靖北的決策亦感驚訝,只一瞬,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圖。
“如此,便有勞董大人了。”
言訖,她又將目光轉向林歲,令獄卒重新為他戴上鐐銬,目光下移,落在男人不甚明顯的喉結上,清潤的瞳孔中沁滿了寒冰——
“你既如此厭女,往后余生,便跟你喜歡的男人待著去罷!”
說罷,不顧身后男人的辱罵聲,轉身離開了暗房。
*
廣安五年二月末,周皓卿逼宮失敗,逆黨余孽悉數落網。
兩日后的朝會,天子履行此前對郭杰的承諾,下令修建忠文廟,親臨祠堂為香室案的受難者立碑,并依言將其兄郭生的尸身遷入功臣墓。
三月初,唐瓔去了趟皇陵。
暖陽下的紫金山依舊磅礴,饒是春初,湖邊的柳樹已長出新芽,可遙遙望去,目之所及依舊是綿延的山體和厚重的積雪。
唐瓔駐足而立,默然觀望著這相極的兩個世界,不由心生感慨。
三年前,她受姚半雪之托來功臣墓探查仇瑞的遺體,偶然遇見了前來祭拜亡母的黎靖北。一番爭吵過后,她不顧體面,絕情而去,徒留他一人在狂風中買醉。而這一切,都被那位心善的娘娘看在了眼里。
娘娘彼時,應當十分心痛罷
唐瓔心中有愧,遂趁著休沐日攜酒前來祭拜。
她抬高衣袖,任由濁酒傾灑而下,消失于雪泥中,留下黃跡斑斑。
“母后,以后的路,我陪阿木爾一起走。”
她的聲音很輕,卻又繾綣鄭重,帶著十足的真摯。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呼嘯的狂風,以及漫山遍野的枝椏亂響。
但是她知道,娘娘聽到了。
兩杯黃酒下肚,唐瓔覺得身子暖和了些,眼看金烏漸消,云層越發密集了,趕緊裹緊斗篷,越過皇陵,轉身往紫金山后的功臣墓走去。
她今日過來,除了拜見先太后外,還有一人要探望。
功臣墓離皇陵不遠,不足兩刻鐘便可走到。
陰風中,一身披鎧甲的大漢垂首而立,盯著腳下的墓碑若有所思,凜風將他崎嶇的絡腮胡凍得僵硬,透著一種沉默的頹靡。
“郭參將!
唐瓔走上前,盯著他的胡須打趣,“你既為武將,舉止粗曠些倒也無妨,只是這儀容還需端正啊,畢竟御史的職責嘛……”
見了來人,郭杰頗有些意外,摸了摸胡須,后知后覺般“哦”了一聲,垂首作揖。
“見過章大人。”
宮變那晚后,他忙著替薛四處理后事,一連幾日未曾合過眼,儀容方面便也沒大管。他本就蓄著絡腮胡,幾日不理,黑黢黢的一片,長的都快遮住眼睛了。
“剃須、剃發這些事兒,原都是薛四替我弄的,你別看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心思可細了,他……”
說起故人,郭杰突然頓住了,喉頭翻涌了兩下,似在竭力隱忍著什么。
須臾,又將下巴對準了眼前的新!
“這是陛下為兄長修的墓!
唐瓔依言望去,卻見排列整齊的土方中橫著一塊新的凸起,墳冢由花崗巖堆砌而成,端看腐蝕程度,應當是最近才砌起來的。
新冢前立著一塊碑,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刻著幾行字——
“郭生,青州府日照縣出生,十四歲隨父遷居至安丘縣,十六歲進學,二十三歲中舉,后留鄉出任典史,掌監察囚獄諸事,二十五歲升任縣丞,后歿于青州府,時年二十有九。公一生仁民愛物,宵旰憂勤,恤孤念寡,孝思不匱。而今身埋黃土之下,縱使泥沙銷骨,蟻蟲噬肌,其音容猶在,忠魂不墜,萬古流芳……”
望著這歪七扭八的幾行刻字,唐瓔有些意外,“這是……”
“這碑文是薛四生前寫下的!
凜風下,郭杰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似帶著淡淡的懷念。
“那家伙,自聽說陛下有意將家兄的尸骨移入忠臣墓后,便自告奮勇寫下了這篇碑文。”
他抬手撫上那段冰冷的刻字,凄惶一笑,“虧他自詡書生,見多識廣,字兒都寫錯了好幾個,也不知哪兒來的底氣接的這活兒!
唐瓔胸中亦是五味雜陳,悶了半晌也不知該說些什么,默然片刻,只留下一句“參將節哀!
郭杰沒有說話,凝視著墓碑久久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他自腰間取出一只酒囊,對著蒼茫的雪山緩緩澆下了一壺清釀。
“疫災過后,餓殍遍地,新來的知府自己都顧不上,更是疲于應付我們這些百姓,那時的青州不知死了多少人,大家伙兒唯有抱團取暖才得以存活。為了活下去,我成立了義幫,也就是世人眼中的‘匪幫’……”
“兄弟們吃上飯后,紛紛發誓追隨于我。為顯誠意,他們用金子打造了一副棺槨,說是要為我養老送終。那金子雖然只有薄薄的一層外衣,里頭都是鐵的,可在那樣的饑荒年代,已足顯誠意,至于那棺槨……”
說到此處,男人獵鷹般的瞳孔逐漸變得模糊,聲音也小了下去。
“我借給了薛四。”
說是借,可棺槨這種東西,尸身一旦入殮,又豈有歸還的道理?
郭杰笑得有些無奈,“此前信誓旦旦說要替我養老送終的人,卻先一步離我而去,死后又搶了我的棺槨。章大人你說說,世間怎會有這樣的人,還真是好處全讓他占盡了!
話雖如此,一張黢黑的臉上卻不見絲毫怨念,只有對亡人的傷感。
這樣的話,聽得唐瓔心中一窒。
她方想說點兒什么,郭杰卻道:“章大人若有心,可否在下官死后,托人將我的骨灰帶回青州府,撒在日照縣的田野間,供養莊稼?”
唐瓔忍住鼻尖的酸意,勉力揚起一抹微笑,“參將說笑了,英雄怎可無冢?”
她彎下身,迎著夕暉對眼前的男人俯身大拜,清潤的鹿眸中跳動著十足的真誠。
“您為朝廷鞠躬盡瘁,是為忠臣。待君長眠之際,就算是章某,亦不忍心讓您的魂魄流離失所!
郭杰聞言卻是笑了,“章大人這是要為我送終?”
不待她回答,他卻兀自搖了搖頭,“多謝大人好意,然而身后名什么的,郭某并不在乎!
橘彩下,男人的身影被霞光拉得細長,聲音也染上了柔和的暖意。
“我本是盜匪出身,時疫、旱災、蠱禍,青州府近十年來的大災幾乎貫穿了郭某的前半生。我們這些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溫飽已是奢望,又如何敢貪求死后的那些虛名?”
言訖,他看向唐瓔,眸光篤定而堅韌。
“兄長死后,家母染疫,郭某愧受青州府的百姓滋養長大,而今家鄉赤地千里,滿目瘡痍,百年之后,某之腐軀若能化作肥料反哺故土,于某而言,亦是一份榮光!
唐瓔聽言心中大撼,眸中浮起細碎的光。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從郭杰這樣的盜匪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試問,一介草莽胸中尚能懷有如此無私的大愛,他們這些自詡高潔的文士又當如何?
郭杰并非天生的文盲,早年間也曾跟著郭生讀過幾年書,若非天災人禍,以他的心性,假以時日定能考取功名,成為如他的兄長那般關心民瘼,視民如子,造福一方百姓的清官。
至此,唐瓔不再勸說,只肅容道:“君之所愿,某必替您達成!”
宵禁將至,她還打算進宮去看看黎靖北,方欲起身,郭杰突然叫住了她。
“章寒英——”
男人揚起半邊臉的胡須,鋒銳的眸中滿是調侃,乍一看,匪性十足。
“你這個朋友,老子愿意交!
唐瓔忽覺心頭一暖,轉過身,亦回以一笑,鹿眸如星輝般璀璨。
“承蒙厚愛,與參將相交,亦是寒英之幸。”
二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看向遠處的山脈。
須臾,唐瓔似想到了什么,鹿眸半垂,盯著墓碑上那些歪七扭八的文字想了半晌,喃聲道:“其實章某今日前來,實有一事相詢!
宮變那晚發生的一切太過詭異,細細想來,依舊有著
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而其中最令她費解的便是承安門附近的那一地的尸體。
刺殺孔、馮二人的人顯然有備而來,繞是有林歲從中推波助瀾,給了“那人”或者“那些人”可趁之機,可孔青武藝高強,天子派去的那些護衛更是個個訓練有素,等閑不會被制服,所以究竟是什么樣的勢力,多大的來頭,竟能將那伙人一網打盡?
承安門是陳覓帶人炸開的,而陳覓又為郭杰所擒,郭杰在承安門的行動比眾人都早,是以宮變當晚的細節,他或許比她了解得更全面,這便是唐瓔此行的目的。
對于她的疑問,郭杰的態度很是爽快,“何事?章大人直說便是。”
唐瓔令他回憶了下承安門被炸前后的細節,郭杰想也沒想便道:“陳覓將門炸開后,我便依照陛下的指令將他擒了,隨后押去了南陽宮,一路上未見異常!
“不過……”
說完“異!倍郑炙葡肫鹆耸裁,濃眉微蹙,捋著胡須疑惑道:“我進宮后沒多久,倒是聽到了幾聲鳥鳴聲,似是……黃鸝?”
唐瓔蹙眉,“鳥鳴?”
郭杰“嗯”了一聲,“說起這個,還有一事,不知算不算你所說的‘異常’!
唐瓔肅容:“參將請講。”
郭杰點點頭,沉吟片刻,續道:“就在我帶人離開承安門后,還未走幾步,空中突然升起了一陣紫色的煙霧,那煙很細,沒過多久便散了。彼時夜太黑,我便以為是火銃炸出來的硝煙,也沒太在意,可如今想來……”
他摸了摸下巴,黢黑的臉上掛滿了茫然,“那煙的顏色著實有些詭異……”
唐瓔對此亦是一頭霧水。
黃鸝乃候鳥,如今仍是冬末,向來喜愛成群結隊的它們早該飛往南方過冬了,如何會發出鳴叫?
更何況……紫煙?
尋常炮銃可炸不出那樣的顏色,與其說是硝煙,聽著更像是……信號彈?
宵禁前,唐瓔辭別了郭杰,心事重重地回了皇城。
馮高氏的死仍在發酵,路過坊間時,不少百姓在對天子的做法評頭論足。黎靖北親自為香室案的遇難者立碑一事并未在輿論上討到好,他們堅定地認為朝廷此舉只為了掩人耳目而欲蓋彌彰。
與此同時,青州時疫那年太子貪墨賑災款,刻意遷延物資發放一事再次被起底。
一時間,流言甚囂塵上。
黎靖北為國宵衣旰食,為民嘔心瀝血,可落到百姓眼里,竟成了不折不扣的昏君。
民眾的苛責之聲蓋過了車馬的喧囂聲,唐瓔忽覺戾氣頓起,耳鳴聲充斥著整個大腦,不由加快了進宮的步伐。
到了南陽宮,她無視喜云呆楞的目光,兀自繞到了寢殿后,官服一脫便鉆進了天子的御池內。
沐浴過后,她走到龍床邊,兩手一伸抱住了那個朝思暮想的男人。
“阿瓔,你”
昨夜唐瓔失約,黎靖北原還有些失望,可今日見了她,又什么情緒都沒有了。
女子將將沐浴過,身上還掛著他的中衣,青絲飄散,面容清秀,領口處傳來似有若無的皂角香,那是獨屬于他的味道。
見她似乎有留宿的打算,黎靖北驚喜過后,胸口忽而飄起一陣激蕩。
“阿瓔,你難道打算……”
只是他話還未說完,便被唐瓔勾住了脖子。女子的嘴角緩緩綻出一抹得逞的奸笑,瑩潤的鹿眸好似在說——“你就裝吧”。
“我打算……”她俯下身,單手搭在黎靖北寬闊的背脊上,仰面望著他,用鼻尖輕輕蹭了蹭男人流暢的下頜,聲音透著她自己都未察覺到的魅惑:“帶陛下快活。”
女子的話音方落,床頭的帷帳也跟著落了下去。目之所及,只剩滿室的狼藉。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比起坤寧宮,我更愿……
一番酣暢過后,滿室旖旎,燈影朦朧下的帷幔間,堆滿了凌亂的衣衫。
床榻上間或傳來女子的呼吸聲,似低吟,又似啜泣,羽毛般撓得人心癢癢。
唐瓔來勢洶洶,一副要將眼前的妖孽生吞活剝的架勢,可沒幾下,又在男女懸殊的力量下敗下陣來。
“陛下,你慢慢一點!
女子的聲音低若蚊吟,惹得男人心猿意馬,狐眸微斂,垂著下頜佯作不滿道:“你叫我什么?”
“阿……阿木爾”
男人滿意地“嗯”了一聲,卻并未依言慢下來。
兩柱香后,唐瓔實在有些遭不住了,兀自拉過錦被,微微仰起光潔的下巴,伏在男人頸側輕柔地喚了聲“夫君!
女子的聲音輕輕的,帶著云雨后的虛軟,卻又透著一絲食髓知味的欲求。
這聲“夫君”,直將兩個人都叫愣住了。
二人自成婚到決裂,再到破鏡重圓,唐瓔對黎靖北的稱呼無外乎“殿下”和“陛下”兩種,怒極時會直呼其名,情濃時也會喚聲“阿木爾”。雖然黎靖北屢屢喚她“娘子”,然“夫君”二字,她卻是從未叫出口過的。
無論是嫁進東宮還是登入廟堂,面對眼前的男人,她始終恪守著君臣之道,哪怕動了情,也始終保持著清醒,不敢將自己的心靠得太近,以防被灼傷,然而此時此刻……
唐瓔側過身,用錦被蒙住頭,羽睫下垂,瓷白的面頰染上緋紅,內心一陣羞赧。
方才那句“夫君”,不過是她意亂情迷間的隨口之言,可真正脫口而出口后,她竟頭一次體會到了難為情的感覺。
黎靖北卻顧不得這些,一雙褐眸沉醉地半闔著,鼻梁高懸,白皙的俊面旖麗得仿似一幅畫,眉梢眼角俱蘊滿了繾綣,似一只深情的妖狐。
阿瓔的那句“夫君”,將他顱內的熱血直接燒到了頂峰,內心的火苗迅速被點燃,激蕩之下,只覺腹下的晉江再次脹痛起來。
眼見男人眸光變暗,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唐瓔心下一驚,火速扯過錦被,欲將自己包裹起來。豈料手還沒伸過去,便被某人一把抓住了腳踝,拖著她重新鎖回榻間,如幽魂一般咬牙切齒道:“夫人,這是你自找的。”
說罷,便又俯下了身。
宮燈綺麗,春夜驟寒,窗外不知何時竟落起了雨。
雨粒噼啪擊打著窗牖,將喘息聲淹沒在雨幕里,昏黃的光暈滲入暗室,影影綽綽映出兩道糾纏的身影,此起彼伏,不死不休。
亥時,潮濕的夜再次歸于寧靜。
黎靖北側身躺在塌上,發絲盡散,眸色幽魅近妖,中衣齊整地穿在他身上,似圣潔的道士,渾身散發著修行過后的清爽之意,只右側的一只手掩在錦被之下,虛虛裹著什么。
酣戰之后,唐瓔的目光已是迷離之態,緊繃的腳背仍在抽搐,渾身虛軟無力,直愣愣地盯著帳頂的彩繡出神,任由錦被下的起伏不斷延續著她的歡愉。
空氣中飄蕩著靡麗的氣味,未多時,黎靖北在她額間落下一吻,嘴角牽起一抹促狹的笑,不等女子驚呼出聲,便將她打橫抱進了浴池。
兩刻鐘后,他又將人抱了出來。
見男人作勢要將她放回榻上,唐瓔埋首輕嗅了下香肩,皺眉道:“我還要再趟浴池!
黎靖北有些無奈地理了理她鬢角的絨發,柔聲道:“為何?”
“方才有些地方沒洗干凈!
這回答卻讓男人有些不快了,俊眉一挑,捏著她的臉蛋柔聲道:“胡說,朕洗得可仔細了。”
回想起方才浴池里的情境,唐瓔羞赧難當,耳根紅得似要滴血,卻仍強撐道:“可你方才又弄了許多出來!
“哦?是嗎?”
黎靖北不以為恥,反而笑得越發猖獗,微微垂首,半叼著她的耳垂反省道:“娘子說的對,那倒真成為夫的不是了。”
如此這般,唐瓔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了。
黎靖北見她似是真惱了,二話不說又將她抱回了浴池,兩人來來回回折騰了大半宿,直到丑時才歇下。
次日,章寒英留宿南陽宮的消息火速在后宮傳開。
說是后宮,這滿院宮墻內實則也就陸
容時一個人。
孫寄琴一早便追隨月夜的腳步去了幽州,趙德音也被天子以守陵為由遣了出去。唯有那位癡心不改的貴妃娘娘,依舊伴著那些斑駁的青磚黛瓦,守著那個永遠不會為她回頭的人。
男人對自己不愛的女人永遠是絕情的,尤其是那個女人還曾傷害過自己心愛的女人。
是以當喜云將陸容時想要面圣的請求傳到南陽宮時,黎靖北拒不相見。
“戕害朝廷命官本是死罪,朕看在陸太師的面兒上已然對她網開一面,她還想如何?”
自陸容時兩年前在甬道內欲置唐瓔于死地的那刻起,她便被天子降為了最低一等的答應,幽禁冷宮,且終生不得離宮半步。
“貴妃娘……陸答應她……”
喜云看起來支支吾吾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被黎靖北睨了一眼后,更是縮著脖子不敢多說一個字了。
唐瓔卻道:“公公有話不妨直說!
喜云抬頭瞧了君王一眼,見其并無異議,頓了頓,垂眸恭聲道:“回陛下,章大人,陸答應她……臉上破了相,太醫院的龍太醫過去瞧過了,那疤痕是永久性的,終身無法根治……”
這倒令唐瓔十分意外。
陸容時從小錦衣玉食,向來愛惜自己的容貌,身邊仆從環伺,又不缺人看顧,怎會如此不小心?
這般蹊蹺亦引起了黎靖北的注意,他單手輕支著下頜,羽睫微閃,眸中閃過一道銳光,蹙眉問喜云:“怎么回事兒?”
喜云頓了頓,似乎有些拿不準君王的意思,躊躇片刻,在唐瓔鼓勵的眼神下續道——
“冷宮那位……趁宮人不注意,自己拿剪子在左頰的臉上劃了一道兒極深的口子,說是見不著陛下,便”
說到此處,他咽了口唾沫,聲音逐漸小了下去,“飲毒自盡!
面對陸容時的這番“癡情”,黎靖北絲毫不為所動,冷銳的狐眸蓄滿了凌厲的風暴,眉梢眼角俱是不屑。
“那便如她所愿。”
他此生最恨被人裹挾。
喜云道了聲“是”,方欲退下,卻被唐瓔叫住了。
“——公公且慢。”
喜云聞聲頓足,轉過身,卻見眼前的女子對他笑得親切。
“讓她過來吧!
黎靖北有些意外,胸口涌起一陣難以言說的酸意,聞言也不反駁,悶著頭專心喝茶去了。
敏銳如唐瓔,自然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卻不多作解釋,只輕輕扯了扯男人的衣袖,眨眼道:“眼下時局錯亂,陛下不妨先聽聽她的意圖!
唐瓔的用意很明顯——
自馮高氏死后,坊間流言盛起,民眾皆言君主為一己私欲殘害忠良,而陸容時身為后妃,又是陸太師唯一的女兒,若是在這個當口死在宮內,天子的聲譽只會更差。
黎靖北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感動之余,卻依舊有些不悅,兀自“哼”了一聲,隨手攬過女人的腰,將頭枕在她的頸側假寐。
陸容時甫一踏進南陽宮便瞧見天子這副模樣,驚怒之下,胸中騰起滔天的妒意。
嫁給黎靖北整九載,她從未見他對誰這般親呢過,無論是她,是趙德音,還是孫寄琴。
君王冷漠、孤傲、寡情、狠絕,這是他面對臣工和后妃們時的樣子。她原以為他就是那般剛強果決、無欲無求的人,然而……
九年,整九年,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夫君還有這樣的一面。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嘉寧十四年,大皇子遠征歸來,城樓上的那一瞥,令她一見傾心。
又過了一年,他因軍功獲封太子,為游說各路幕僚投奔東宮,特來陸府拜訪父親。
那一日,她又見到了他。
巍峨高墻間起來的翩翩少年,出塵又灑脫,言談間盡顯儒雅意氣。他的那份驕矜吸引了她,從那時起,她便暗自發誓,此生非他不嫁,可等她好容易說動父親,半只腳都踏進了東宮,他卻早已心有所屬。
她早該明白的,她的郎君,自城樓初遇那日起,就從未對她回過頭。
這段姻緣不過是她一廂情愿強求得來的罷了。
她不甘,卻也無可奈何,如今父親早已隱退,陸府失了往昔的輝煌,而他的郎君,也無需再忍她。
“妾陸容時參加陛下,參見……”
她頓了頓,緩緩抬起頭,將目光鎖定在那個緋袍女官身上,強忍著不甘道:“章大人!
以往她是側妃,唐瓔是太子妃,她見了唐瓔是要行禮的。后來她成了貴妃,而唐瓔一朝被貶,淪為庶人,她原以為她再無翻身之日,卻沒想到兩年過去,她又以都事的身份殺了回來,獨自在朝堂闖出了一番天地,成了正三品的副都御史,而她……臨了卻被自己的郎君降為了最末位的答應。
無論從前多風光,如今她終于看清,后宮女子的榮辱,不過是男人的一句話罷了。
因面容損毀,有辱圣視,陸容時今日特意戴了一張冪籬,發飾間雍容不在,豐盈的墨發僅用一根白玉簪挽著,衣著也變得極為樸素,只一雙明亮的翦水秋瞳直勾勾地盯著御座上的男子,眼神中透著落寞與不甘。
她近日輕減了不少,臉頰比從前小了一些,身材纖細而修長,遠遠望去,倒似一朵柔弱的杏花。
唐瓔冷眼瞧著丹陛下的女子,雖未搭腔,心里頭卻比誰都透徹。
她一生清正,未曾害人,卻也不會對加害自己的人懷有寬容之心。
而此刻,天子的聲音只會比她更冷——
“下令將你禁足之前,朕曾說過,此生不愿再見到你。而你,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老死冷宮,要么”
他狐眸微斂,默然掃過眼前的女子,眸光中透著漠然,“主動來向朕請辭。”
聽到“請辭”二字,陸容時似是再也繃不住,嗚咽一聲過后,珠淚順著眼眶急涌而出。
“妾嫁與陛下九載,向來尊陛下為君,以陛下為天,此生也只剩陛下一個倚仗了!您讓妾出宮,無異于讓妾去送死!”
黎靖北懶得聽這些,方欲喊人將她攆走,卻聽唐瓔道:“所以你今日過來,究竟所為何事?”
似是沒想到唐瓔會突然搭話,陸容時愣了愣,再次將目光挪向高臺上的女子。眸光交匯間,她猛然瞥見了女子脖頸上的紅痕,那斑斑點點的赤意,于她而言是無聲的羞辱,胸中不由涌起洶涌的恨意。
她咬了咬唇,默然壓下心底的情緒,垂眸恭敬道:“妾只是覺得,章大人這無名無份的,如昨夜那般留宿天子后宮,若是傳出去怕是不大好!
黎靖北冷笑一聲,譏嘲道:“你倒是耳聰目明,即便身在冷宮,也對朕做了做了何事了如指掌!
聽了這話,陸容時徹底慌了。
打探君王的行蹤可是大罪,她方欲解釋,卻聽唐瓔又道:“所以呢?你認為本官留宿南陽宮不妥,那么你的建議是?”
似是終于繞到了自己想說的話,陸容時眼眸頓亮,立刻擺低了姿態跪地懇切道:“妾懇請章大人辭去都察院的官職,正式入主坤寧宮,似當年一般,與妾一同侍奉陛下!”
她停頓了一會兒,似是怕唐瓔不愿般急急補充道:“章大人放心,妾在冷宮的那些時日日日都在自省。妾對自己以往的行為深表歉意,并發誓往后定盡心侍奉帝后,絕不為非作歹,放刁把濫,若有違枉,不得善終!”
她說得這般激昂、無私,原以為自己的這番話會令兩人動搖,豈料等了半天,卻只等來唐瓔的一聲嗤笑。
高位上的女子步下丹陛,俯身湊近她的臉,清洌的嗓音透著刺骨的寒涼。
“封誰做皇后是陛下的決定,豈容你我插手?況且比起坤寧宮,我更愿守在都察院,而你”
她望著她,眸中閃過驚人的冷意,“憑什么讓我辭官?”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除了你,沒人敢參朕……
唐瓔說完便走了回去。
陸容時抬首打量著宮階上的女子,四目相對
間,忽地被她眸中的銳光一刺,心頭竟沒由來地升起一陣恐慌。
在她的記憶中,唐瓔淡泊,寡言,獨立,不與世爭,永遠一副溫吞嫻靜的模樣,她鮮少見到她如此凌厲的一面。
于她而言,做官真的如此重要嗎?
陸容時猜不透唐瓔的想法,卻能敏銳地察覺到,眼前的女子與三年前那個初入官場的章都事有了很大的不同。
不不只是章都事,她都有些記不清唐瓔昔年做太子妃時的模樣了。
經年過去,東宮里的歲月與她而言已然有些模糊。
印象中,那個女人始終謹小慎微,不爭不搶,態度上不僅對她們這些后妃淡淡的,就連對太子也提不起勁,她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雍容閑散,從容自洽。
那么,她是從何時開始改變的呢?
她不知道,她在這深宮里熬了太久,滿心滿眼都是君王的喜與怒,已經太久沒有關注過其他的東西了。
她是大家出身,憑借父親的名望,若是嫁人,早該過上夫妻恩愛,舉案齊眉的日子,何苦來這宮里受盡委屈。
想想過去的那九年,她的眼里只有君。夫君、君王是她的天,大過一切。
她研究時興的衣料頭飾,只為讓君王眼前一亮,多看自己一眼,她日日洗手作羹湯,也只是為了拉近兩人之間的關系。
她退了那么多,忍了那么多,卻連踏入南陽宮內殿的資格都沒有,遂只能趁君王早朝的空當等在他去往太和殿的必經之路上。
寒冬酷暑,日曬雨淋,極端的天氣下,她一等就是兩個時辰,直到膝蓋發麻,牙齒打顫,御輦上的人卻始終不曾為她駐足。
她的含情脈脈,竟換不回男人一個不屑的眼神。
君王的態度足以說明一切。
她明白,這是她的夫君對她的報復,只因他傷了他最愛的女人。
他是對弈的高手,自來通經緯,懂時局,又怎會拿捏不了她?
他深諳大吵大鬧不會令她退縮,避而不見也不會將她的熱情澆滅,唯有日復一日的漠然,才能讓她徹底崩潰。
她為他做了那么多羹湯,手上疤痕遍布。那些切菜時被割破的口,煲湯時被燎到的泡,他一概視而不見,甚至連一句隨口的關切都沒有。
又或是他瞧見了,卻并不在意。
對于不愛的人,你的任何付出在他眼里,都是自我感動,都不值一提。
她看得清楚,卻無法放下心中的執念。
令她不解的是,當唐瓔說出“比起坤寧宮,我更愿守在都察院”的壯言時,天子竟態度如常。看樣子,似乎一早便清楚她的決心,亦支持她的決定。
可這樣的女人,他也接受嗎?
又或許正是這樣的女人,他才愛。
看來,她對他始終不夠了解。
“妾的意思,并非當官不好,只是”
陸容時咬咬牙,將頭磕在丹陛最低一級的臺階上,聲音越來越輕。
“章大人若成日忙于公務,與陛下聚少離多,長此以往,恐不利于皇嗣的延續。”
黎靖北俊眉微蹙,望著眼前這個故作姿態的女人,心頭泛起一陣惡心。
“朕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皇嗣啊……”唐瓔卻不以為意,摸了摸下巴,嘴角牽起一抹笑,“說起皇嗣,陸答應卻不該問責于我。我倒想問問你,你在后宮悉心‘侍奉’多年,陛下為何仍無所出?”
聽言,陸容時臉色驟變,眸中掀起一層戾色,“唐瓔!你”
這話無異于羞辱,試問這九年來她從未得過君王的召幸,又該如何孕育子嗣?
黎靖北聽言亦是一愣,先是從鼻息間發出了一聲微小的“哼”聲,轉而向唐瓔投以幽怨的目光,貼著她的鬢角譴責道:“都怪你……竟讓朕曠了八年有余!
君王的聲音很低,陸容時聽不見,目之所及,只有一對當著她的面耳鬢廝磨的男女。
繞是內心早已妒火中燒,她依舊攥緊了拳,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緩了緩,咬唇道:“昔年東宮那場大火,妾原先不過想嚇嚇大人,卻害得大人從此畏火,亦連累陛下跟著搭上了半條命……”
她絕口不提甬道內的事兒,兀自摘下冪籬,露出一張皮肉翻卷的臉。
“而今,容時自毀容貌,向大人、向陛下賠罪!”
自毀容貌于她而言乃破釜沉舟之舉,她自以為犧牲良多,然而,高座上的二人卻依舊不為所動。
“所以”
緋袍女官俯視著她,清潤的鹿眸中閃過審判的痕跡。
“你拼命向我示弱,甚至擺出一副唯唯諾諾,膝語蛇行的模樣,是想讓我回歸后廷,與你一同為陛下誕育龍嗣?”
陸容時輕答了一聲“是”,眸珠微微顫抖著,上下櫻唇咬得死緊,貝齒間發出細碎的“簌簌”聲,似在極力隱忍著什么。
黎靖北皺了皺眉,方欲開口,唐瓔卻笑著搶先道:“行,我考慮看看。”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驟變。
陸容時似是得了某種赦令般對著兩人連磕了三個頭。
“多謝大人!多謝陛下!!!”
黎靖北則沉默地望著她,陰沉的面容上寫滿了不悅。
眼看身側的男人隱有爆發的趨勢,唐瓔趕緊看向陸容時,頷首道:“你先下去罷!
陸容時尊榮了一輩子,何曾聽過這樣的呼喝。
霎時間,猙獰的面容上寒光驟起,正思索著如何回應,丹陛上的女聲再度傳來——
“怎么?不是說要做小伏低么?本官的吩咐,你沒聽見?”
陸容時深吸一口氣,饒是心中憋悶,卻也明白今時不同往日的道理,抬起頭,最后看了黎靖北一眼,默默掩下了所有不甘。
“臣妾告退!
陸容時走后,南陽宮的氣氛再次變得微妙。
晨曦下,君王單手支著下頜,側眸望向窗外的春槿出神,偶爾掃兩眼書卷,眉宇間凝滿了不悅。
金烏灑在他褐色的眸珠上,樹影斑駁間,似一副深藏于初春的畫卷,深邃又凌厲的,令人心馳。
唐瓔與黎靖北相知多年,又豈會察覺不出他情緒的變化?
當即拉了男人的衣袖,鹿眸微彎,將唇角翹得老高,柔聲道——
“臣近日公務繁忙,心緒上難免有些浮躁,恰逢今日冬雪漸消,正是踏青的好時節,屆時陛下若是得空,不如陪臣出宮散散心?”
黎靖北聞言心頭一暖,長睫垂下,將眼尾的鋒銳斂去了不少。
他聽得明白,阿瓔在邀請他。
不知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從前在東宮時的日子。
彼時唐玨倒戈靖王,鬧得整個東宮腥風血雨,謀臣幕僚們血書力諫廢妃,作為忠渝侯長女的她自然也免不了受到沖擊。他知她心緒不寧,卻以自己想散心為由邀她去看秋星晝見的奇觀。
而今,她以同樣的細膩來溫暖他。
原來他對她的好,她都記得。
然而,感動歸感動,想起她方才面對陸容時時那般爽快大度的模樣,黎靖北心中依舊不大暢快。
遂斜了她一眼,難得擺出一副驕矜的模樣。
“今日事多,不去!
唐瓔“哦”了一聲,倒也不繼續哄了,只將目光投到桌案上的奏折上。仔細一瞧,竟只有寥寥三四本,心中頗為意外,卻又很快明白過來。
這家伙,定然是知道她今日休沐,也猜到了她會來找他,遂早早趕完了工。
想到這里,唐瓔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雖然明白他在賭氣,可她天生不會哄男人,見君王擺出這副姿態,想了想,只得佯作無奈道:“行吧,既然陛下不得空,那我只好跟別人一起去了。”
黎靖北聞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書卷,狐眸緊緊地鎖定她,警惕道:“和誰?”
唐瓔托腮想了想,竟真掰著手指細數道:“嗯……都察院的任軒、大理寺的陸子旭,錦衣衛的孫少衡……哦!聽說工部的墨修永近日也回京了……誰都行啊,看誰不當值唄!
語畢,氣氛
徹底陷入僵持。她每說一個名字,君王的眸色便要暗上一寸。
只須臾,他便咬牙切齒道:“我去!
唐瓔微訝,眸中緩緩浮起揶揄之色,卻仍作不解道:“陛下不是公務繁忙嗎?”
頓了片刻,又肅容道:“還是公務要緊,若是因此耽誤了正事兒,小心被御史參奏!
說起“參奏”,黎靖北的耳根有些泛紅,輕咳了一聲道:“公務的事兒有內閣把關,不急,更何況”
他頓了頓,神態微微有些不自然,“除了你,沒人敢參朕!
二人皆是雷厲風行之人,一旦做了踏青的決定,便會立刻啟程。
典廄署的人牽來馬車,唐瓔率先跳了上去,黎靖北跟駕車的張己交代了幾句后也鉆了進來。
一路上,兩人互相依偎著,久久無言。
隔了半晌,黎靖北似是終于有些忍不住了,微咳一聲,突然來了句——
“為何答應陸容時的提議?”
唐瓔愣了片刻,旋即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她答應陸容時“回歸后廷,與她一同為陛下誕育龍嗣”的提議。
這可冤枉她了。
“我沒答應啊,我說的是‘考慮考慮’,再說了”
唐瓔側過頭,就勢拱了拱男人修長的脖頸,笑得像只狡黠的狐貍,“我的男人這般好,我怎么舍得!
黎靖北被她這番突如其來的夸贊勾得面紅耳赤。
“你哪兒學的這些混話?”
唐瓔意有所指地瞧了他一眼,淺笑道:“耳濡目染罷了。”
女子的笑容太過耀眼,黎靖北忽覺渾身燥熱,肌肉緊繃,渾身起了不小的變化。
他不欲讓自己在此處失態,遂輕咳了一聲,兀自岔開了話題。
“陸容時會有今日之舉,恐是受人指使!
“為何?”
“——自毀容貌,她狠不下這樣的心!
言畢,懷中的女子并無動靜,似乎對此并不意外。
黎靖北小心翼翼地覷了她一眼,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續道:“上車前,朕已令張己去查探她近日的動向,看看她在冷宮的那段日子是否接觸過什么人,不日便會有結果,所以你”
他頓了頓,道:“方才選擇暫時穩住她,是對的……”
“——原來陛下知道啊!
唐瓔無奈地笑了笑,傾過身,撩起男人的烏發繞到自己胸前,隨意撫摸了幾下。
“陛下既清楚我的目的,方才為何那般作態?”
聽言,黎靖北又說不出話來了,只耳根的紅意越來越明顯。
知道又如何……她面對陸容時時那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分明就沒把他當回事兒嘛……還說什么“考慮考慮”,真是……
他不信阿瓔不清楚他介懷的點在哪兒。
男人這副憋悶的模樣令唐瓔頗覺有趣,不由細眉微彎,生了打趣的心思。
“那陛下呢?”
黎靖北不解,“什么?”
“陛下就不想坐享齊人之福?”
唐瓔本侃他幾句,未料,女子的明知故問竟莫名激起了男人反心。
黎靖北一改方才的窘態,狐眸半闔,垂首反問她:“那你呢?你愿意嗎?”
君王望著她的眸色太過幽深,明暗交雜間,既顯真誠又透著蠱惑,似是在等一個答案。
唐瓔卻不為所動,反而故意拖長了語調,賣關子般長喃了一句——
“我啊”
晨曦下的女子秀面白皙,鼻梁挺翹,鹿眸清潤,瞳孔中瀲滟的光撓得人心癢癢。
不待她回答,黎靖北便將女子抱上了自己的大腿,覆唇壓了上來,蓋住了她所有未能說出口的話。
“朕只伺候你一個。”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怎么,諸位還想弒君……
未時,唐瓔帶黎靖北去了黃梅山。
黃梅山位于皇城以西邊,是文人雅士踏青賞雪的好去處。該山以“四園”著稱,即春日之杏園,夏日之梔園,秋日之桂園,以及冬日之梅園。
時令不同,四園各有千秋。如今已是春初,寒梅俱已凋敝,杏花卻未完全綻開,蓬蓬而生的幾節花骨朵兒掛在樹上,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唐瓔對黃梅山并不陌生,去歲朝廷招安盜匪,確立統領人選時,她曾跟著舒姨娘一群人去梅園游說過周惠。
彼時大雪紛飛,遮天蔽日,殘敗的枝頭上只余紅意點點,空氣中四處彌漫著蕭索感。而今再看,黃杏初綻,芳草萋萋,已是一派春回大地之色。
今日來踏青的人不多,唐瓔和黎靖北下了車,俱覺得身子有些乏,眼見天光正好,遂令侍衛拿來氈毯,倚在春樹下打了個盹兒。
兩刻鐘后,二人起了身,原想去園林更深處逛逛,豈料好景不長,一陣咣咣當當的敲鑼聲隔空傳來,打破了眼前的綺景。
黃梅山乃建安名景之一,向來是文人們附庸風雅的好去處。尋常百姓忙于生計,無暇至此,而文士們自詡高潔,皆以靜、雅為貴,是以名山之中會有這般嘈雜的聲音傳出,實屬異常。
“我去瞧瞧!
唐瓔朝黎靖北點點頭,未等他有所反應,便只身陷入了人海之中。
未多時,喧鬧聲更近了。
唐瓔還想再往前一步,左側的手腕卻被人拉住了。
“別急,一會兒有好戲看!
男人的聲音低冽,帶著融融春風,令人心頭一暖。
唐瓔笑了笑,反握住他的手,方想說些什么,一抬頭,卻見一群穿著灰褐色布袍的男子自杏樹后走了過來。樹影斑駁間,他們眉目凝肅,衣衫襤褸,眸中似有火燒,瞧著來勢洶洶,宛若索命的魑魅。
為首的老者須發皆白,手持銅鑼,一張皺紋遍布的老臉上寫滿了憤懣。
須臾,一群人在二人跟前停了下來,還未等唐瓔有所反應,黎靖北便手肘微抬,將她拉去了身后。
隨著“嘭”的一聲脆響,一面銅鑼摔在了黎靖北腳下。
眼見君王面色如常,老者不滿地“啐”了一聲,又拿起另外一面,狠敲了幾聲,意圖吸引更多的游客。
眼見人群越聚越多,老者眼珠一轉,突然放下銅鑼,扯著嗓子仰面大喊——
“昏君誤國!廢弛綱紀!姑息養奸!咸南將亡!老夫……不活了!”
說罷便從胸前處掏出一把匕首,轉頭就朝自己脖頸的方向刺去。
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老者的動作有些遲緩,顫顫巍巍間,匕首險些掉落,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卻還是叫他夠上了。
尖銳的利刃劃破肌膚,迎著罡風,貼著血肉越陷越深。
再往下寸許就要刺破喉管,電光火石間,一陣勁風襲來,將那逐漸深入頸間的匕
首掀翻在地。
是黎靖北。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唐瓔尚在驚魂之中,老者身后的幾名男子卻急急涌了上來,對著黎靖北怒斥道——
“孽紂!這青天白日的,竟敢當眾行兇!還有沒有王法了!”
此言一出,人群很快沸騰起來。
圍觀群眾中,有些不明就里的的俠士原想為老者出口氣,卻在聽到男子那聲“孽紂”后,倏爾頓住了腳步,目光轉向黎靖北,心頭疑惑頓生——
莫非眼前這妖孽般的紫袍男子……真是咸南的君主?
若是,這可就不歸他們管了。
他們都是名門望族的公子,亦或是官階較低的文士,不論是為了家族利益還是自己的前途著想,皆不敢對君王置喙半句,遂紛紛往后退了幾步,作觀望狀。
——天子既未挑明身份,他們只作不知便是。
面對幾名灰衣男子的刁難,黎靖北不為所動,狐眸輕飄飄地從幾人身上掃過,朱唇微啟,淡聲道:“你們眼瞎么?我方才分明救了他。”
“況且……孽紂?”說起這兩字,他忽而面色一寒,狐眸中蓄滿了鋒銳,“你們從未見過朕,又怎會識得朕的容貌?又如何知道朕便是咸南的君主?”
此言一出,灰衣男子們接連陷入了沉默,眸中閃過慌張。
黎靖北的意思很明確——
天子微服出行,未著龍袍,僅帶了包括康婁和張己在內的四名隨從,馬車也是尋常的款式,都這般低調了還被人堵截,實屬異常。
簡言之,那些人必然是在天子出宮后便將人盯上了,而后一路跟隨至此。
灰衣人的到來早有預謀。
天子的身份既已挑明,圍觀群眾紛紛跪下,振臂高呼——
“陛下萬歲!”
黎靖北不欲引起動蕩,亮出身份也僅僅是為了威懾,見眾人已有臣服之意,不由狐眸微凜,擺手道:“都散了罷!
言訖,眾人依言散去,唯那老者和幾名灰衣男子依舊不肯離去。
“爾等還有何事?”
面對君王的詰問,老者眸色微深,莫名有種使不上勁兒來的感覺。
脖頸上的刺痛感猶在,他卻毫不在意,渾黑的眼珠微微轉動著,兀自盤算著眼下的局面。
早在來建安之前,他便聽說天子年少時曾隨唐將軍上過戰場。呵,上戰場罷了,又不必沖去前線,不少富貴人家的子弟皆以此為鍍金的手段。
他原以為此子亦不過是個浪得虛名的草包,可而今得見,始知他內力這般渾厚。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黎靖北敢在這樣兒的地方自曝身份。
既如此,他再想點兒別的辦法便是。
眼見圍觀群眾越散越少,老者索性將心一橫,從脖頸的破口處擠出幾滴血,癱在地上凄聲道:“君主昏庸!竟當街殺人!若天下人都敢這般,我泱泱咸南,怕是要亡國。!”
他的這般作態簡直令唐瓔瞠目結舌,柳眉一橫,當即斥道——
“少在這兒危言聳聽!光喊有什么用,陛下就在此處,有什么不滿你倒是說。
老者聞言瞪了她一眼,見君王不為所動,竟真講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本姓劉,乃興中人氏,戰亂時曾受過馮司正一飯之恩,這些年來始終感念于心,不敢忘懷,直到恩人故去也未能釋懷。
“昔日馮大人遭奸人暗算,太祖皇帝非但未治那莫賊的罪,反還包庇其惡行……不僅如此,竟連他的官職都保住了,如此行徑,如何不惹人怨憤?!”
說完慶德帝,他又將目光投向黎靖北,惡聲道:“而今馮高氏在宮內罹難,兇犯既已受捕,陛下卻念及鐘氏一門多年的輔政之恩,徇私枉法,姑息養奸,非但未將其就地正法,反連昭獄都舍不得下,只將其關去了大理寺的牢房,這般行徑……”
說到此處,他倏地抬眸看向君主,目光矍鑠,眸中充滿了怨憤,“倒與昔日的太祖皇帝無異!
“——放肆!”
未等黎靖北有所反應,康婁率先走上前,亮出長槍,三兩下將人摜翻在地,大喝道:“侮辱先帝!毀謗今上!豎子,你可知罪?!”
然而,此舉非但沒能起到震懾的作用,反而愈發激起了老者的憤恨——
“昏君!孽紂!老夫今日既然敢來,便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生死于我而言,無足掛齒!”
他諷笑一聲,對著長槍的頂端將自己的頭橫了上去,姿態決絕——
“你殺!來!我給你殺!殺個痛快!可你要知道,殺死我一個,還會有千千萬萬的良民前仆后繼,眾口|交攻,聲討致罪。如此,你殺得完么?!”
老者的情緒已近癲狂,康婁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心中焦灼,既怒且無措,方欲收回長槍,人卻已被張己拉開。
這一次,黎靖北沒有動,只冷眼瞧著那個一心尋死的人。
“所以你此來,便是想以己之軀為籌碼,而后利用流言置朕于死地?”
老者聞言冷哼一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執著道:“私德有虧者,自該退位讓賢!”
“哦?”
這話倒讓黎靖北起了些興趣,一雙瀲滟的狐眸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老者,眼尾紅痣惑人心魄。
“說起讓賢,老伯可有合適的人選?”
老者顯然沒料到君王有此一問,不由愣在了原地。
僵持間,一道沙啞的聲音插了進來,“自然是先帝的兄弟們,福安郡王或宣平親王皆可!”
唐瓔循聲望去,卻見說話之人是老者身后的一名灰衣男子。
黎靖北一個眼風掃過去,那人便愣在了原地,心頭升起一股刺骨的寒。
“這皇位……”君王收回目光,輕描淡寫道:“讓給你如何?”
這話說的……灰衣男子心頭一凜——江山是說讓就能讓的么?
謀權篡位可是大罪,周遭的游客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灰衣男子徹底慌了,卻依舊硬著頭皮強撐道:“無德之人不堪為天下之主,況且”
他頓了頓,似是想到了什么,心里頭莫名又多了些底氣,急思之下,一連串的問題奔涌而出。
“青州時疫那年,朝廷下發的賑災款去了何處?恁多錢財,多少落入了百姓手中,多少又被‘有心之人’貪走了?那人為何要遷延物資的發放?以及……”
他掃了黎靖北一眼,意有所指道:“劉太傅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此言一出,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眾人皆知,嘉寧年間的那場時疫,賑災一事乃是先帝下令讓太子督辦的,灰衣男子雖未明說那“有心之人”是誰,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天子。
話說到這一層,已是明晃晃的挑釁。
唐瓔卻是不服。
當年的事兒,她和阿姊是最清楚的——
朝廷下發的那批賑災款早在黎靖北去往青州府之前便被齊向安和易顯合謀侵吞了,隨后,太子在運送物資的途中又遭遇落石,被靖王的人惡意堵在山洞中,一行人連著餓了幾日幾夜。
石洞的門破開后,黎靖北因心憂百姓,顧不上用食,更顧不得休息,拖著疲憊的身子馬不停蹄地將物資送到了饑民手中,最大限度地緩解了災情,至于劉澤騫的死
唐瓔見不得自己的男人名聲被辱,眸色微變,厲聲駁斥道——
“大膽刁民!陛下跟前豈敢妄語!”
示完威,她冷靜地注視著眼前的男子,貝齒輕咬,嗓音微微有些顫抖。
“劉太傅乃天子恩師,陛下對其景仰孺慕,一日不敢忘恩。太傅致仕后,獨自避居青州府,陛下哪怕政務再忙,每年依舊會抽空前往外省登門拜訪,未曾懈怠,不僅如此,便是連本官的阿姊也”
說到此處,她忽然覺得有些無力,還想再說些什么,指腹處傳來一陣溫暖。
——是黎靖北的手。
“無妨。”
男人對他搖了搖頭,聲音是極致溫柔。
言訖,他將目光對準那名灰衣男子,夕光下,審視之意盡顯。
“你對朕的生平倒是了解得透徹。”
不待那男子有
所反應,他又垂眸看向眾人——
“爾等所求,朕都聽到了,回宮后亦會認真考慮。今日天色不早了,朕過幾日再給諸君一個答復,如何?”
聽言,灰衣男子瞳孔微縮,一時竟有些無措。他顯然沒料到這九五至尊竟這般容易被說動。
畢竟,在臣民的口誅筆伐下退位讓賢,那可是奇恥大辱。
正思索著,天子沉寒的聲音再次在頭頂響起——
“若無其他事,諸位都散了吧!
語畢,見眾人遲遲未動,黎靖北狐眸微瞇,又道:“怎么,諸位還想弒君不成?”
此言一出,老者身后的幾名灰衣男子悉數回過神來,臉上隱隱出現了動搖之色,就連方才那名鬧事的灰衣男子也默默站回了原位,不敢再抗議。
這青天白日的,他們自是不敢對皇帝動手,更何況,天子的護衛都在呢,基本的體面還是要顧的。
不多時,擊鑼的隊伍便自覺讓開一條道兒,黎靖北順勢牽起唐瓔的手回了馬車。
車簾甫一落下,黎靖北便沉了臉,寒聲吩咐張己——
“傳朕旨意,令五城兵馬司的邱如松調兵來城西,速速將這幾人圍了,送去大理寺,讓董穹親自審訊!”
“是!”
沉吟片刻,又補充道:“不僅那老者要抓,那穿灰衣的也要抓,其余的更是一個都不許放過,若有漏網之魚,讓他提頭來見朕!”
“遵命!”
張己走后,唐瓔將頭靠在黎靖北的肩上,半支著下頜,清潤的眸中布滿了疑惑——
“為免行蹤暴露,出行前我刻意囑咐過張己,令他多加留意人群,盡量避開街坊鬧市,可還是……”
她搖了搖頭,顯然對這些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人感到費解。
黎靖北今日亦有些心不在焉,聽了唐瓔的疑慮,耐心解釋道:“有人在承安門附近埋了眼線,只等朕出宮,那眼線便可通知方才的那幫人跟過來鬧事,至于眼線的人選……”
天子出宮,無論微服還是巡查,承安門都是必經之地。宮變那晚,承安門被炸,如今尚在修當中,那么最有可能了解君王行蹤的人……
唐瓔恍然:“修門的工人?”
黎靖北頷首,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測。
原來如此……
想起方才的事兒,唐瓔不免有些懊惱,“今日踏青,我原是想帶陛下出宮散散心的,未承想”
“——無妨!
黎靖北打斷她,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眼角眉梢透著寵溺。
“你肯趁休沐日過來陪朕,朕已經很歡喜了,更何況”
男人緩緩湊近,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耳語道:“夫人昨晚送了我那樣大的一份禮,為夫實在盛情難卻,正愁不知該如何報答呢!
言訖,修長的手掌暗暗覆上唐瓔的膝蓋,緩緩向下。
很快,女子的裙裳下便響起了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只須臾,唐瓔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幾番起伏之下,蔥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陷入了黎靖北的墨發當中,面上是赤玉般的紅,就連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的。
“別鬧了,我們還在嗯車上!
“是嗎?可是……”黎靖北卻不依她,非但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反而笑得像一只勾人的狐貍,“為夫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報答夫人了!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朕這一生,最不懼的……
一柱香后,唐瓔的氣息逐漸恢復平穩。
另一頭,黎靖北的儀容極端不整,玉冠歪斜,齊整的發髻早已被她抓得散亂,烏絲垂下,掛在男人嫵媚的妖面上,顯得破碎感十足。
偏他還面色淡然,眸光澄澈,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朱唇下的衣衫未見半點褶皺,兩相對比之下,足可稱得上一聲衣冠禽獸。
唐瓔癱在男人身上,鹿眸半閉,鼻息微重,櫻唇小幅度地開合著,兀自沉浸在激蕩后的余韻中。
空氣中彌漫著異樣的氣息——那是獨屬于她身上的味道。
黎靖北似乎很享受,不時翕動鼻子輕嗅幾下,神情沉醉,仿佛品著這世間最醇厚的甘露。
他這模樣卻將唐瓔看得面紅耳赤。
“陛下,你……”
黎靖北難得見她露出這般羞怯的神情,非但沒停下來,反而越嗅越起勁,眸中泛起揶揄的笑。
唐瓔氣不過,抬眸瞧了眼男人喉間的凸起,忽而靈機一動,覆唇而上,輕咬了一下,手也沒閑著,隔著單薄的衣料在他小腹上戳了戳,隨后迅速彈開。
只一瞬,男人的身形立刻就僵住了,眸中笑意迅速凝固,眼底的光影也逐漸變得幽暗。
唐瓔狡黠一笑,假裝看不見男人的變化,抬頭又啃了一口,右手還作勢撓了撓他的掌心,不待男人有所回應,又細著嗓子說起了正事兒。
“陛下方才說,過幾日會給那些人答復……”她凝望著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你打算怎么做?”
女子的聲音低沉而柔和,帶著南地獨有的尾音,勾人而不自知,偏偏望向他的眼神又無比純澈,這般欲與純的對比,聽覺與視覺的強烈反差,直撩得人心癢癢。
黎靖北深吸一口氣,饒是內里早已波濤洶涌,面兒上卻仍是一副穩若泰山的模樣。
“緩兵之計罷了,不會有答復,朕又不打算退位!
他的回答在唐瓔的意料之中,遂不再多言,只是心中依舊有些不安。
黎靖北似是知她所想,雙臂發力,將懷中的人摟得更緊了些,安撫般摸了摸她頭頂的烏發,淺笑道:“未知全貌者,所評不過捕風捉影,那些脫口而出的指控也未必出自真心!
唐瓔了悟般點點頭,“你是說……”
黎靖北頷首,“那些人既是被有心之人派來攻訐朕的,無論朕如何辯解,不利于朕的流言終究會傳出。既如此,朕又何必同他們多費唇舌?今日那老者的敲鑼、自刎之舉,不過是有人想要借此擊垮朕的心防——然而他們都錯了——”
他笑了笑,任由金色的霞彩灑在自己冷硬的下頜上,為他陰柔的面容渡上了一層圣光。
“朕這一生,最不懼的便是流言!
微風拂過車簾,帶來春日的融融暖意,暮光之下,唐瓔將頭埋在男人的頸側,忽然覺得心境開闊了一些。
方才的事兒,黎靖北遠比她想的要冷靜,要豁達。
饒是如此,心中依舊有些不平——
“流言可使人毀。陛下是賢君,如今咸南河清海晏,國富民殷,皆因陛下盡瘁事國,擁政愛民。方才那伙人如此囂張,應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前來。圍觀的儒士如此之多,這傳來傳去,我怕陛下因此丟了民心”
一路走來,天子的殫精竭慮她都看在眼里,無論是從宮妃還是朝臣的視角來看,她始終認為——黎靖北同他祖父一樣,是不折不扣的仁君。
對于她的不平,男人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寵溺地勾了勾女子的鼻尖。
“所謂民心,不過是君主良心的化現罷了。”
他不在乎流言,只想以行動破除偏見。
“在其位謀其政。執政者若是做得好,用不著花言巧語,也能得萬民稱頌。可若做得不好,長此以往,等著他的,便只有起義。”
話雖如此,唐瓔心里依舊有些不是滋味,只須臾,又似隱隱悟到了什么。
“難怪方才任憑那老者和灰衣人如何對你潑臟水,圍觀群眾都無動于衷!
那些圍觀的人,因不知全貌,遂不敢妄加評論,又因在廣安帝治下日子過得滋潤,亦不敢茍同那些人的“昏君、紂孽”的言論。
黎靖北說得對,能擊敗流言的唯有行動,而非鎮壓。
眼前的男人五官俊秀,身姿頎長,分明是陰柔的長相,秉性亦稱不上高潔,對著世人,胸中卻懷著最為純粹的包容。
他有著高貴的出身,至上的權力,原可尊榮一生,享盡榮華,卻寧可頂著毀滅性的流言,也要拼盡全力,助這世俗中掙扎著的子民們渡劫渡難。
似是能感知到唐瓔的情緒一般,黎靖北望著車外的春景淺淺笑了一下。
那笑,不帶一絲溫度。
“自出生起,朕便是錯的!
他是咸南太子與北梁公主的結晶,分明是兩國皇儲,卻無論在哪頭都討不著好。
唐瑜將軍尚在人世時,咸南與北梁連年交戰,兵禍不斷,百姓苦不堪言。就因他黎靖北承了北梁皇室一半的血脈,常年為咸南百姓所痛恨,更有甚者,竟血書先帝污蔑他叛國,令尚未成年的他民心盡失。
為了展示自己對家國的忠心,未及弱冠的他毅然走上沙場,鐵蹄踏過族人的骨血,以證己心,守得一方安寧。
戰后,北梁對他恨之入骨。
他原以為如此便能重獲咸南百姓的敬愛,然而功成之后,他非但未能消除世俗的偏見,反還背上了“狼子野心”的罵名——
只因他對自己北梁血親的屠戮。
“我生于咸南,長于咸南,又為黎氏皇儲,自認對家國忠貞不二,可不論是咸南的子民,還是北梁的遠親,皆以我為恥,就連我的父皇亦是如此……”
嘉寧帝對自己子女的態度完全建立在對其生母的喜愛程度上,而他這一生,唯愛少時結識的崔蕪,也就是靖王的母妃崔貴妃,對于后宮的其他女人,向來不屑一顧——
他不僅嫌棄身份低微的孫昭儀,更是厭惡北梁皇室出身的先皇后,就連她們子嗣的名字,都帶有征伐之意。
“朕的妹妹宥寧,本名叫黎綏遠,孫太妃所出的恭王則叫黎長策,至于崔貴妃的兒子靖王”他頓了頓,狐眸隱在夕光中,透著深邃的平靜,“卻叫黎今安!
靖北、綏遠、長策,三者皆為先帝宏圖大志的下的一顆棋,一任卒,寄托著他北征梁地,擴大疆土的野心。
而今安,才是他功績的享有者,基業的繼承者。
他何嘗不清楚,父皇中意的儲君人選從來都不是他。封他為儲,不過是時局動蕩下的無奈之舉,加之靖王根基不穩,他又征戰有功,“太子”的封號便順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頭上。
然而,太子地位雖高,卻也不是那么好當的,一旦他在儲位上犯了錯,隨時都能被人拉下馬。屆時,賢名滿身的靖王便有了上位的理由,父皇顯然也清楚這一點。
他的存在,就是用來替靖王鋪路的。
就像時疫過后,那些“貪墨賑災款”、“暗殺恩師”的罪名,父皇分明可以一紙詔書替他澄清的,可他卻偏偏不肯,反而放任流言四散,奪去他最后的賢名。
面對父皇的偏寵,他原還有些心寒,可時日久了,他竟也麻木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一輩子麻木下去,好在他遇到了心愛的女子。
“一切都會好的。”
聽完黎靖北的過往,唐瓔心如刀割。
她深吸一口氣,忍住喉嚨間的梗塞,展開雙臂緊緊地擁住了他。
“陛下的出生從來都不是錯誤!
她笑了笑,眸中似有淚光閃動,“阿木爾,我很幸福,因為有你來到了我的世界。”
黎靖北聞言微微一震,眼尾竟有些泛紅,唇角動了動,卻并未多說什么,只默然將頭埋進了女子的發間,不再言語。
兩人就這樣依偎了一路。
很快,馬車到了承安門附近。
下車時,兵部尚書黃義忠求見,說是有急是要稟。
黎靖北瞥了他一眼,“去御書房罷!
言訖,又看向唐瓔的方向,以眼神詢問她是否同行。
黃義忠揉了揉眼睛,這才察覺到皇帝的御座上似乎還有一人,方欲行禮,卻見那人一身緋袍,乃都察院的女官章寒英,官職比自己還低了一級,想無視,卻又想起昨夜她留宿南陽宮的傳聞。
當著皇帝的面兒,這禮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一時竟有些無措。
瞥見黃尚書猶豫的動作,唐瓔微微一笑,轉而對黎靖北搖了搖頭,“臣還有些公務要忙,就不耽誤陛下了!
對于這樣的答案,黎靖北顯見的有些失望,卻仍作平淡道:“嗯,章大人去忙罷!
唐瓔點點頭,道了聲“臣告退”便往宮外走去。然而,還沒走幾步路,又趁著黃尚書走神的空當飛快地跑了回來,踮起腳尖在君王的頰邊親了一口。
“今夜再來看你!
說罷,不顧男人深切的目光,一溜煙兒跑遠了。
二人從黃梅山回來時不過戌初,眼見時候還早,唐瓔回了趟都察院。
甫一進門,便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對著她值房的方向張望。
唐瓔莞爾一笑,抬眉頷首,“任御史!
自去歲起,任軒因政績突出,被天子從照磨所調到了都察院,時任正四品的僉都御史。
他容貌俊秀,身形高瘦,雖年輕,言談舉止卻頗為沉穩,一襲緋袍穿在他身上,倒也相得益彰。
見了唐瓔,任軒微微一愣,看向她的目光微有閃躲,就連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局促。
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施禮,遂折袖一揖——
“見過章大人!
唐瓔見他狀態不太對,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皺眉問:“怎么了?”
任軒搖了搖頭,似乎有些躊躇,沉默一陣后,還是在唐瓔審視的目光中道出了實情。
“昨日申時,下官來都察院尋您,卻被當值的小吏告知您進了宮,下官便轉道去承安門附近守著了,一直守到接近戌時,宵禁將至,卻仍未見您出來”
他后面的話雖未說完,唐瓔卻已了然。
正所謂宵禁過,宮門閉。后宮乃天子私人領地,朝臣一律不得入內,而她卻敢在深夜留宿皇宮,與天子之間發生了什么倒也不難猜。
任軒怕是以為自己堪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兒,才會那般局促。
唐瓔望著男子微亂的發髻和褶皺的官袍,以及領口處若隱若現的露水,心頭泛起一絲愧疚——
昨夜他想必是避著更夫和兵馬司的人獨自在外躲了一夜,才落得此刻這般狼狽的模樣。
遂含了笑,柔聲安慰道:“任御史不必多心,昨夜之事乃我個人私事,你只作不知便是!
女子的聲線清靈而溫潤,一如他二人曾在照磨所伏案的每一個午夜,她對他的那些叮囑,那些關照。
他們共事不過半年,卻足夠他用一生去懷念。
或許,昨夜她也曾用這般動人的聲線在君王的耳畔低語過。說的,卻完全不是公事。
思及此,任軒心里越發不是滋味。
正走著神,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說昨夜有事”她咳嗽一聲,“何事尋我?”
任軒眼眸微閃,見女子問得認真,深吸一口氣,迅速調整好自己的心緒,稟道:“林尚書被人放出來了。”
“林歲?”唐瓔眉心一跳,清幽的鹿眸中逐漸釀起風暴,“誰放的?”
“大理寺的陸主簿。”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不試試看怎么知道?……
陸子旭這家伙……搞什么呢?!
唐瓔聽言氣血上涌,腦瓜子嗡嗡的,不顧任軒擔憂的目光,換了官袍便折身去了大理寺。
甫一進正堂,便遠遠瞧見廊檐下立了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個兒矮的是董穹,至于個兒高的那個……
身姿挺拔,面目狡黠,分明是俊朗的五官,卻偏生要作出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樣,舉手投足間透著混不吝的氣質,一身肅穆的青綠官袍穿在他身上,竟也多了幾分慵懶之感。
這家伙,不是陸子旭又是誰!
唐瓔見了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
而另一頭,董穹這大理寺卿才將將上任,卯足了勁兒想要做出點兒成績來服眾,收監林歲一事便是他向陛下求來的,是為登云梯。
然而經過陸子旭的這一番操作,這下倒好,不僅登云梯塌了,就連烏紗帽都難保得住。
董穹是個讀書人,跟著黎靖北從立儲到登極,一路走來也是見過不少風浪的。他自詡翩翩名士,手段雖狠,骨子里卻是個附庸風雅的性子,對四儒更是存著極高的景仰之情。
然而此刻,他再也顧不得陸閣老的顏面,對著陸子旭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罵,而往日里口齒伶俐的陸家嘴竟也不反駁,瀲滟的桃花眸里泛著漫不經心的笑,耷著個腦袋聽訓,不時點點頭,一副誠懇認錯的模樣。
“林尚書是陛下耳提面命令都察院看緊的,我好容易將人弄來了大理寺,你倒好!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將人給放走了!你說說,這下本官該如何跟陛下交代?!”
董穹的咆哮聲震耳欲聾,說完還猶似不解氣般,撩起袍子作勢要扇人,嚇得陸子旭趕緊跳遠了些,邊跳還邊建議,“大人不妨……”他咳了咳,意有所指道:“吹吹枕邊風!
董穹瞳孔巨震,“你這豎子!竟敢誹謗本官和陛”
話音未落,卻被陸子旭拉住了袍袖,嘴往右側努了努,示意他看向門口。
正堂外,一赤衣女子迎風而立,夕陽的余暉灑在她緋色的官袍上,拂過她清潤的眉眼,為她平添了一股力量感。
董穹立刻會意,當即停止了對陸子旭的斥責。
身為天子的心腹,他自是知道最該討好誰,當即便彎腰諂笑道:“見過章大人!
唐瓔卻毫不接茬兒,只禮貌微笑道:“董大人與我同級,不必行如此大禮!
她雖官至三品,卻非都察院的一把手,上頭還有兩個二品的都御史坐鎮,算不得什么頂高的大人物,而董穹雖與她同級,卻是大理寺最高的長官,亦在九卿之列。如此看來,董穹的地位似乎比她還要高上一籌。
眼前的女子態度親和,似乎特別好說話的模樣,董穹眸中笑意更盛,他抹了抹額發間的細汗,張口便道:“大人,您看這林尚書落跑一事”
董穹的目的唐瓔清楚,她本就離二人不遠,自然也聽到了陸子旭口中那句“枕邊風”,誠然這方法對黎靖北來說或許是奏效的,然而——
“本官會如實稟報陛下!
似是沒想到唐瓔會這般絕情,聽言,董穹的臉瞬間黑了下去,只一瞬,又憋了口氣道:“令兄在翰林院當值時,曾與本官關系匪淺……當年東宮身陷囹圄,我們兄弟二人更是患難與共,幾乎九死一生……”
這話唐瓔卻是信的。
她的兄長唐瑾,十六歲便高中狀元,未及弱冠便成了翰林院最年輕的侍讀,不少人想著結交攀附,他亦來者不拒,廣結善緣,而董穹向來仰慕讀書人,又與他同為太子效力,兩人走得近倒也正常。
看來眼前這位大理寺卿是想同她打感情牌了。
然而無論董穹說多說少,唐瓔依舊不為所動。
關系是流動的,董穹能跟他拉近,
她亦能跟他扯遠。
遂清咳一聲,肅穆道:“說起東宮,本官倒記得,昔日家父叛變時,鐘大人曾帶著眾幕僚以血書勸諫太子廢妃,本官記得那群人當中”
說到此處,她刻意頓了頓,眸中蘊出淺淺的笑,“尤以董大人最為積極!
聽她提起往事,董穹有些尷尬,臉上僵色浮現,動了動嘴唇,方想說點兒找補的話,唐瓔卻不再看她,轉而將目光投向一旁看戲的某人——
“那么陸主簿呢?”
陸子旭眨了眨眼,只作懵懂狀,“章大人何意?”
唐瓔卻不愿同她打太極,清透的眸色逐漸變冷,“你何故將人放走?”
恰在此時,董穹被底下的小吏叫了出去,陸子旭便再也無所顧忌,掏了掏耳朵,索性擺出一副頑皮賴骨的模樣,瀲滟的桃花眸泛起狡黠的光。
“放長線釣大魚唄。”
眼見唐瓔的面色越來越寒,他眸光一轉,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橫豎林歲那老東西死板得很,說什么也不肯交代。既然威逼利誘無效,不若就此放他自由,隨后暗中觀察他的下一步行動,如若發現異常,一網打盡便是。”
唐瓔眼皮一撩,卻是不買賬,“我將人交給你,就是讓你放跑的?人跑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陸子旭知她心中有怒,垂眸道了聲“抱歉”,隨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寬慰道:“放心吧,他跑不了多遠,我的人還在后頭跟著呢。”
如此一來,林歲便仍在三司的監控范圍之內。
唐瓔稍稍松了口氣——
雖然她不知道陸子旭尋的那些人是否靠譜,但她清楚,他辦事向來有分寸。
如此也好,了解林歲逃跑后的行蹤和他接觸的人群,更利于他們揪出幕后主使。
她倒是小看陸子旭了。
盡管如此,林歲依舊是宮變事件最大的突破口,如今謎團重重,敵暗我明,唐瓔依舊不敢放松警惕。
“你最好將人看住了,否則”
陸子旭明白她的意思,眼見唐瓔的態度有所松懈,當即立誓,“放心罷!我陸家嘴”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緋袍女子便轉了身,連個眼神也沒留給他。
眼見天色漸晚,唐瓔懶得同他掰扯,抬腿便往大理寺門外走去。
“誒?你去哪兒?”
“去翰林院找沈編修。”
唐瓔微微揚眸,恰逢金烏西墜,暖黃的霞光將她秀致的五官襯得格外和煦。
“陸大人跟我一起?”
聽到“沈編修”三個字,陸子旭頗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猜測道:“沈棟?”
唐瓔頷首。
沈棟乃是二人在毓德書院的同窗。
昔日書院的八名學子當中,學業最好的當屬李書彤和沈棟二人。他們早在入讀前便已是舉人,不過一年,便又在來年的殿試中分別奪下了榜眼和探花的頭銜。
李書彤乃天子心腹,結業后便被黎靖北送去了大理寺,等磨礪個三五年或會被調去御前任職。而沈棟則一路穩扎穩打,不攀附權貴,不與人結交,同天子更無利害關系,遂按照正常程序去了翰林院任職。
修撰是狀元做的,而編修一職,留給他這個中規中矩的探花郎再合適不過。
與善于鉆營的李書彤不同,沈棟為人孤傲,寡言少語,看似溫潤,心卻極硬,從不在與己無關的瑣事上多付一分心力,他的某些言行落在陸子旭眼里,有著近乎苛刻的冷漠。
聽唐瓔說要去找沈棟,陸子旭摸了摸鼻子,眉頭下意識皺了起來,似是想起了往日里的某些恩怨,顯見的有些不爽。
“那個悶葫蘆,整個人冷得跟塊兒冰坨子似的,你找他做甚?”
唐瓔自然看出了他的不悅,卻只作不知,斂眸沉肅道:“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宮變那夜,鐘大人是因為一封信被叫進宮的?”
“所以?”
“——那封信很關鍵!
陸子旭抬首,俊秀的眉宇間凝滿了疑惑,“可你不是說……那信是林歲寫給鐘老師的嗎?”
唐瓔搖了搖頭,“信是誰寫的無所謂,問題的關鍵是,那人是以誰的口吻來寫的?”
誰的口吻……
腦中似有什么一閃而逝,陸子旭猛然睜大了眼睛,“你是說”
唐瓔頷首,嘴角勾起一抹笑,靈動的鹿眸泛起清透的光澤。
“你不會以為堂堂首輔大人隨便接了封信便敢在大半夜的只身闖入宮禁吧?”
她眸光一凝,坦言道:“那個叫他進宮的人,在鐘謐心里……必然是有些分量的!
陸子旭恍然,“你是想通過寄信人的口吻推測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沒錯!碧骗孅c頭,“就算信是林歲寫的,其背后也必有高人指點,而那個人,才是真正能將鐘謐叫出來的人。至于沈棟,則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之所以說唯一的突破口,只因沈棟有著一項任何人都無法企及的獨門絕技——即通過某人的書寫、行文風格來推斷出其他文卷上的文字是否屬于他。
例如,同樣的一封信,若為甲所寫,無論乙將字跡模仿得再像,沈棟只消看過甲之前的行文,便能將授意之人鎖定在甲身上。反之,若那文字非甲所書,哪怕筆跡一模一樣,他亦能一眼分辨出那筆記
不屬于甲。
陸子旭對此顯然十分抗拒,撅了個嘴便開始陰陽怪氣。
“沈棟那家伙,自進書院起便沒給過我好臉色,整個人冷得不像話,還不如孫堯呢,我看他就是個空心人,誰也不在意,你去了恐怕也只能碰壁。”
唐瓔卻不以為然,“不試試看怎么知道?”
陸子旭“哦”了一聲,隨手摸了摸鼻子,直言道:“那你試吧,我就不跟去了,我這頭還得盯著林歲呢!
聽他提起林歲,唐瓔再次火從心起,語調也不由自主地嚴厲了些,“我警告你啊,人最好給我看緊了,否則……”
“——必須的!”
還未等她說完,陸子旭便迅速打斷了她,一溜煙兒跑遠了。
翰林院。
一青衣文官獨坐案頭,身姿端正,脖頸微垂,一雙寒霜滿的眼睛半垂著,認真地盯著手指下的宣紙,似乎正欲提筆寫著字,端的是一副仙姿玉骨的模樣。
似他這般清秀書生的相貌,在建安城的貴女中是極受親睞的,唐瓔卻對此興趣缺缺,只因她的兄長、弟弟、以及都察院的任軒都是這一掛兒的,這樣的男人她早已司空見慣,并不能吸引到她。
而最能引起她注意的,反是那橫行無忌,恣意飛揚的翩翩少年,一如邗江邊的那位故人。
當然,黎靖北的存在是個意外,他壓根兒就不是陽光明媚這一掛的,卻還是入了她的心。
見了來人,沈棟先是怔了怔,只一瞬,便俯首作揖,“見過章大人!
唐瓔趕緊將人扶了起來,微微頓首,道明了自己的來意,“沈大人不必多禮,我今日前來,乃是有事相求!
沈棟低下頭,并未立刻答話,只靜默地打量著她,琥珀般的瞳孔中倒映著淡漠的光。
見他許久未表態,唐瓔以為他欲婉拒,方想說些什么,然而——
“章大人請說,下官定當竭力而為!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今時不同往日!薄
沈棟的態度令唐瓔十分意外——
似他這般冷漠之人,竟也會說出“竭力而為”一詞?
她隱下驚詫,含笑望向面前的男子,“昔我于太和殿彈劾傅君之前,曾力邀書院的學子們與我一同前往,眾人響應積極,唯你與孫堯斷然拒絕”
說到此處,唐瓔停頓片刻,忽而話鋒一轉,拱手作了個揖。
“今沈大人樂善好義,急人之難,倒真令章某刮目相看!
“——今時不同往日!
這是沈棟的回答,簡潔明了,不帶一絲情緒起伏。
他令下人給唐瓔上茶,沉吟片刻,忽道——
“昔日大人在照磨所供職,人微言輕,又因風聞奏事而受刑,下官福薄,實在不敢以性命相托,可如今……”
他看向唐瓔,俊眉微斂,眸色起了微妙的變化,“大人官至三品,又接連斗倒了傅、齊、易、周四位大官,可謂功績滿身,上有天子倚仗,下有黎民相托,就算行事間偶爾出點兒差錯,也有人兜底兒,萬不會叫底下的人搭上性命,是以下官愿意相信您!
這話倒是通透,可唐瓔心里清楚,林歲的案子原是刑部和大理寺在查,都察院不過是協助審問的一方。自她在暗房將林歲移交給陸子旭的那刻起,便不該再插手了。
她此番來找沈棟已是僭越。
風起,金色的波浪帶著日暮的氣息穿過翰林院的窗牖,翻起案臺上的書卷,送來墨香陣陣。
唐瓔折起衣袖,不動聲色地將一封信放到案臺上,手指微微往下扣了扣。
“這是錦衣衛的孫大人從鐘謐府中搜出來的密信,按規矩,此物原該上交給大理寺,卻被本官中途截了胡!
她咳嗽一聲,似是怕沈棟有所顧慮,又補充道:“當然,我手頭這封只是謄本,真本仍在大理寺!
沈棟卻并未計較這些,只默然展開信,粗略掃了幾眼,隨后會意,“大人是想讓下官辨明此信是在誰的授意下所寫?”
唐瓔頷首,眸中泛起欣賞之意。
“不錯!
說話時,她心中依舊有些忐忑。
沈棟頭腦冷靜,行事穩健,自然也清楚其間的利害關系,也不知是否愿意跟她一同犯險,然而下一刻——
“大人可有懷疑對象?”
唐瓔搖搖頭,又點點頭。
“沈大人還是先看信罷!
沈棟依言將目光定格在信紙上,眸珠飛速地轉動著,借著窗外的天光粗粗掃讀了一遍。
“這封信口吻老派,用詞考究,行文偏制式化,或為慶德年間的某位大儒所寫,至于是誰……”他放下信紙,微微抬頭,眉宇間堆滿了清幽的冷意,“下官還需看過那人的筆墨才能下定論!
唐瓔對此早有預料,當即便將候在屋外的一名小吏喊了進來。
“阿雙,將東西抬進來!
“是!”
得了吩咐,小吏推門而入,對唐瓔和沈棟分別作了個揖,隨后將一沓厚厚的卷宗累到了沈棟的桌案上。
“章大人,沈大人,就這些了!
唐瓔道了聲“有勞”,小吏便退下了。
沈棟掃了眼那小山高的文卷,眸中泛起細光,似責怪,又似揶揄,說不清是什么情緒。
“看來……大人今日是有備而來啊!
唐瓔只作不知,嘴角勾起一抹笑,看向沈棟的目光格外溫柔。
“此乃去年簪花宴所有出席者的筆墨,勞請大人比對!
簪花宴本是帝王的答謝宴,所邀之人俱是朝廷肱骨,國之棟梁。而有能力將鐘謐叫進宮的人,其身份地位必然也不低。
如此一來,那寫信之人,或授意林歲寫信的那名“老師”,便極有可能出自那群人當中。
根據齊葛氏的供詞,她此前已將“老師”的人選鎖定在了簪花宴的與會者上,至于具體原因,她不便對沈棟說。
總言之,就目前來看,“老師”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且那人與朱青陌、傅君、齊向安、周皓卿,乃至林歲等人都關系匪淺。
唐瓔提供的東西很雜,既有與會者們年少時所著的書籍,隨筆,甚至詩文,還有一些公函謄本。凡是能對外展示的文卷,都被她調了過來。
沈棟對此很有耐心,說完那句“有備而來”后,也并未抱怨什么,只一言不發地翻閱起來。
暮光下,男子微垂著頭,眉眼清澈,氣度儒雅,手指不時晃動著書卷,間或停歇一會兒,羽睫快速閃動著,柔潤而清冷。夕陽落在他身上,襯得他如天上的仙人般出塵。
不愧是常年與文卷打交道的人,沈棟讀起來很快。浩如煙海的史集尚能一目十行,這類文意不深的謄本自然不在話下。
不出一個時辰,他便從案牘中抬起了頭。
“從行文的風格和口吻來看,此信或出自四儒之一的朱明鏡,又或是”
他微微傾身,將手指挪到一份署了名的公文上,“這位陳升!
聞言,唐瓔面色一凝,心里頭也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強撐著道了聲“多謝”,喊來小吏收好文卷,抬腿便往門外走去。
越過門檻的瞬間,沈棟突然叫住了她。
“大人且慢——”
唐瓔聞聲駐足,回過頭,清幽的鹿眸中透著不解。
“沈大人還有事?”
沈棟頷首,眸子往下壓了壓,難得有些局促,白皙的玉面上浮起一抹赤紅。
他輕咳一聲,迎著唐瓔疑惑的目光從袖袋內取出一道舊符。那符符身雖舊,符紋卻煞是清晰,顯然被人愛護得很好。
“靈桑寺的符挺靈的”
唐瓔微愕,盯著那道熟悉的符紋看了許久,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
“你是沈槐的弟弟?”
沈棟垂眸,“正是!
唐瓔了悟般點點頭,“難怪”
廣安二年末,她因破獲科舉貪墨案有功,被天子擢升為照磨所都事,赴任建安前,卻因錢財困窘,賃不起馬車而犯了難。黎靖北原想邀她同乘,卻被她斷然拒絕,只說自己
有辦法到建安。
這話卻也不假。
三日前,街坊告訴她,和慶商鋪的女掌柜沈槐近日似有進京的打算,說是要去探親。
沈槐乃建安人士,及笄后嫁入一商賈之家,自此定居維揚。丈夫去世后,她便全面接管了商鋪的生意,成了不折不扣的女掌柜。
沈槐其人性格直率,樂善好施,佛緣又很重。昔日唐瓔在靈桑寺當尼姑時,她便常常去寺中祈福,兩人由此而結識。
聽街坊說,沈槐此去建安是帶著商隊一起走的,車馬尚有閑余,唐瓔便去找了她,厚顏提了蹭車的打算,并承諾以自己全數的積蓄抵作路費。
沈槐感念她在寺中的恩義,非但未收她的錢,反還在分別前贈了她一副手套。
低谷時的恩情,她永遠記得。
“家姊寡居后,整日郁郁寡歡,閑暇之余,唯有去寺廟聽經才能獲得片刻的寧靜,那段時日”
沈棟斂袖作揖,清眸下,竟是一副極其誠懇的神情,“承蒙大人照顧了!
唐瓔搖搖頭,表示不必在意,“舉手之勞罷了,沈大人不必掛懷!
頓了頓,又好奇道:“可你是如何知道我與你阿姊認識的?”
被問及此事,沈棟默然將目光移到了手頭的舊符上,凝視片刻,眼尾不由染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柔意,沖淡了周身的清寒。
“去年春闈,下官不慎將此符遺落在京師貢院內,幸得大人撿拾……”
他低眸看向面前的女子,眉眼微垂,眸中揚起淺淡的光。
“大人可還記得,您將此符交與下官時,曾說過一句——‘沈棟,你的平安符掉了’。自那時起我便起了疑……”
見女子依舊面露惑色,他抿了抿唇,難得耐心道:“家姊上京前,正逢國子監遴選監生,阿姊得知后便替我去寺院請了一道符,以佑我順利入選,日后高中!
唐瓔想了想,似乎是有這么回事兒。
就在她還俗的幾日前,沈槐確實去靈桑寺找過她,也請了符,可那符……
“阿姊原是想去文殊菩薩那兒拜拜的,后得知我被毓德書院所錄,不必再去國子監了,思來想去,改求了個平安符!
“原來如此。”
唐瓔頓悟,原來沈槐的那道符是去替他弟弟請的,難怪她那日撿到時會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每年年關前后,去靈桑寺祈福的人多如牛毛,誰求了什么,又替人求了什么,唐瓔很難逐一記清。即便施主在符紙上寫了名字,她也不可能全然記得。
說起來,沈槐似乎同她提起過,此來建安是要同弟弟一起過年的。
那個“弟弟”,想必就是沈棟。
唐瓔,“所以你起疑,是因為那道平安符?”
沈棟點點頭,“寺院的符紙千千萬,有求功的,求子的,求財的……大人那日只是匆匆瞧了一眼,便立刻斷定那是道平安符,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他回家后便問了阿姊,阿姊告訴他,那符是她從維揚的一個的女尼那里求來的。那女尼如今已然還俗,說是有親戚在都察院供職,欲去投奔,遂跟著她的商隊一道入了京。
維揚?都察院?
沈棟越想越覺得蹊蹺,遂托表兄的關系找到了五城兵馬司的人,查看了章寒英的通關文牒以及入京時日。
至此,一切疑團迎刃而解。
他若沒猜錯,那個名叫妙儀的女尼,應當就是章寒英,只是不知何故,她的戶籍被人篡改了。
沈棟幼時父母雙亡,錢財上雖有表叔接濟,但生活上幾乎都是靠阿姊一手拉扯大的。阿姊出閣后,二人聚少離多,然他對阿姊的好卻不敢有一日忘懷。
章寒英曾在阿姊落寞時陪她渡過低谷,是為阿姊的恩人,而阿姊的恩人,便是他的恩人。
眼前的男子太過莫測,瞧著孤冷,卻又透著一絲若隱若現的柔。唐瓔不知沈棟所想,卻又好像明白一些,卻不愿深究,只寬慰道:“令姊是有福之人,且心性堅韌,聰慧果敢,你不必過于為她擔心!
沈棟聽言動了動嘴角,似是想說些什么,然唐瓔沒給他機會,直接提出了告辭的想法。
眼下不是感懷敘舊的時候,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去做。
金烏西墜,萬籟俱寂,暮色才將將退去,月夜的銀輝便灑滿了大地。
離宵禁不足一刻鐘的時候,唐瓔趕到了紫禁城。
承安門的守衛對于她的到來早已見怪不怪,不等牙牌被亮出來便火速放行。
就這樣,唐瓔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宮,路過太醫院時,突然撞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肌膚勝雪,墨發烏黑,手上端著一個漆木托盤,上面放著一只碗。
女子的發絲微微有些凌亂,平淡的五官映在宮燈之下,似乎有些憔悴。
唐瓔走上前,不大確定地喚了聲——
“九娘?”
聽到她的聲音,女子顯然也很意外,眸中劃過一閃而逝的慌張之色,急急轉過身。
“章大人。”
言訖,似是想行禮,卻因端著托盤不大方便,只得微微屈起身,將頭埋低,方想將姿勢做的標準些,卻被唐瓔扶起——
“九娘不必多禮。”
目光微移,落在她托盤上的湯碗上,“這黑乎乎的一堆是?”
說起這個,九娘的神色明顯暗了下來。
咬了咬唇,如實道:“老夫人今晚要喝的藥!
老夫人……
唐瓔清楚,九娘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利芳的母親。
說起來,她真不是個合格的朋友,枉她自認與利芳交情匪淺,他死后,她竟從未去探望過他的祖母。
龍太醫曾說過,田老夫人時日無多了,撐死也就這半年的光景。
思及此,唐瓔忽覺心頭泛酸,啞聲問九娘:“老夫人如何了?”
九娘亦是一副郁郁寡歡的神情,“不大好!
頓了頓,似乎還有些話想說,卻被唐瓔打斷,“我得走了!
此刻不是敘舊的時候,宵禁將至,她得趕著去南陽宮。
臨走前,她還不忘叮囑九娘,“告訴老夫人,我明日過去探望她!
九娘“嗯”了一聲,唇角微綻,終于露出了來建安后的第一個笑。
“大人放心,我會轉達的!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陛下從一開始就沒打……
宮門落鑰在即,唐瓔加快了腳下的步伐,終于趕在戌時之前到了南陽宮。
黎靖北似是料到她會來,特意令宮人準備了她愛吃的菜肴,琳瑯滿目,應接不暇,膳桌的一角旁還放著一碟未動的板栗羹。
唐瓔褪下官袍,欲往內寢走去,將將轉了個身,又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突然頓住了腳步。
書案上燃著一只蟲白蠟,白淚流了一半,落在亮金色的燈盞上,斑駁而清透,蜿蜒著一種頹喪的美。
融融燭火下,一男子正半支著側臉靠著桌案打盹兒,白衣勝雪,墨發披肩,鼻梁高聳,下頜流暢,半張玉面掩映在明暗交錯的光影間,盡顯陰柔之美。
開年后,朝中事務冗雜。唐瓔知道黎靖北連日操勞,疏于休息,今日好容易打個盹兒,原本不欲打攪,卻見他這副模樣實在英俊得很,遂忍不住伸了手,卷起男人胸前的幾根黑發,繞到自己的手指上打起了圈兒。
然而圈兒還沒打多久,身側的男人卻突然睜開了眼,柔媚的目光朝她看來——
“夫人還想與我結發?”
許是才睡醒,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啞,眸光朦朧而迷醉,似是要將人看化了。
唐瓔被抓了個現行,難得有些尷尬,頗有些不舍地放下那絲緞般的墨發,清咳一聲,隨后從袖袋中掏出一封信。
“陛下看看!
黎靖北接過信,卻并未急著展開,而是將之放到了胸前的案臺上,眉眼微垂,專注地盯著面前的女子,聲音透著蠱惑。
“朕的頭發好玩兒嗎?”
唐瓔卻不做聲,默然將頭轉向一邊,一張白皙的秀面早已羞得通紅——
端看男人眸中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哪里還不清楚,他方才定然早就醒了,就等著她過來呢。
見唐瓔不說話了,男人停止了打趣,順勢攬過她的肩,牽著她的手去了膳桌旁。
“先用膳!
二人用過晚膳,黎靖北又抓來唐瓔的手,曲起兩指在她掌心劃拉了幾下,俯身靠近,玉面上透著殷切。
“天色已晚,大人不若就在這南陽宮歇下吧!
好嘛,又來這套
男人的手指修長有力,指腹處有突起的繭,撓得人微微有些發癢,打圈的動作時輕柔時重,帶著莫名的繾綣之意。
望著眼前這雙玉白的修手,唐瓔忽就想起了他白日里在馬車內的動作,瞬間臉色爆紅,腿腳酥麻,一股熱意躥上頭頂。
此時宵禁已過,她今夜本就沒打算走,留下來也是有要事相商,并沒有其他的想法,只是
某人這突如其來的勾引,倒真讓她有些心猿意馬
唐瓔低咳了一聲,隱下心口的悸動,抬眸正色道:“陛下別鬧了,我還有正事兒要談。”
黎靖北“嗯”了一聲,了然般點點頭,臉上揶揄之色未減。
“放心,為夫知道夫人明日要當值,今夜定會克制一些,畢竟……”說話時,一只手暗戳戳地落到她的裙擺上,摩挲幾下,又沿著大腿的位置滑了下去,眼尾微勾,意有所指道:“為夫的宗旨是,只要夫人舒服就夠了!
唐瓔被他弄得呼吸一滯,雙腿顫了顫,也不發怒,只抬起頭,咬牙含笑道:“陛下若不介意明日的御案前多上一份彈劾奏折,盡管動手動腳的!
黎靖北聽言非但不為所動,反而曲起手指,在她腰間的軟肉上掐了一把,附耳道:“那你記得寫詳細點兒,比如朕是怎么壞的,朕怎樣才能更壞,以及”
他笑了笑,眼尾紅痣浪蕩又勾人,“你喜歡哪種壞?”
想起黎靖北在床上那些五花八門的“壞”,唐瓔既羞又氣,索性挪去一旁的繡凳上看書,不搭理他了。
見她如此,黎靖北見好就收,緊跟著跑了過去,輕拽著女子的衣袖無辜道:“阿瓔方才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為夫都聽著呢!
唐瓔依舊充耳不聞,低垂著眉眼,手指微曲,間或翻動幾頁書,一副懶得搭理的模樣。
黎靖北清了清嗓子,忽而放沉了聲音,肅容道:“章大人何事啟奏?”
唐瓔這才轉過身,覷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從興中回來后,我去見了齊葛氏,得
知齊府有一條密道,通往議事堂,專供傅君、齊向安、以及周皓卿三人密會使用。齊葛氏告訴我,那三人每月月中都會在議事堂會見,而他們的身后”
她抿了抿唇,面色變得有些微妙,“似乎還藏著一名老師!
黎靖北看向她,狐眸中隱著深雜。
“老師?”
唐瓔“嗯”了一聲,屈身拿回黎靖北放在案頭的那封信,直言道:“這是鐘大人宮變那日收到的信!
她清了清嗓子,續道:“拿到信后,我火速找人謄抄了一本,隨后又請了幾位書法大家就信上的筆跡進行了對比,得知信上的筆跡確屬林歲,然而令我困擾的是,鐘謐究竟是被何人叫進宮的。”
信是林歲寫的不假,但人卻不是他叫進宮的,他沒有那么大的本事。
聽了她的話,黎靖北了然頷首,忽而話鋒一轉,“所以你后來去了翰林院!
唐瓔愕然抬頭,眸中閃過驚詫,瞳孔微張,看向男人的目光逐漸染上了不解。
“夫人別這樣看我,為夫可不敢監視你……”
女子的目光帶著警惕,這令黎靖北有些受傷,輕咳了一聲,道:“我朝歷代文士中,僅從書寫口吻便能推斷出所屬人的,也就沈棟一個!
頓了頓,眸光下移,又補充了一句,“這不難猜!
還挺識貨……
眼前的男人似乎有點兒委屈,唐瓔心中覺得好笑,面兒上卻是不顯,還難得夸了一嘴,“還是陛下會識人!
黎靖北輕輕“哼”了一聲,薄唇依舊緊抿,狐眸中卻泛起得意的笑,就連聲線亦變得柔和了不少。
“然后呢?沈棟怎么說?”
說到此處,唐瓔的神情明顯落寞了下來。
“信是朱明鏡或陳升寫的!
黎靖北對此不置可否,臉上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案臺,凝眉思索著什么。
說起沈棟,唐瓔忽又想起一事,看向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幾分深意——
“廣安二年末,沈槐打算上京探親的事兒,是陛下托人透露給我的嗎?”
見過沈棟后,她似乎想清了一些事兒,之后在來皇宮的路上,她又將那些事兒仔細在腦海中復盤了一遍,遂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赴任建安前,她沒錢賃車,黎靖北便邀她一路同乘,卻被她斷然拒絕——
阿姊尚在貧瘠之地受流徙之苦,她怎可轉身投敵?
因此,她不僅拒絕了,還劈頭蓋臉地將他嘲諷了一番,隔日一早,她便從街坊中得知了天子返京的消息。
她原以為黎靖北就這么被她給氣走了,誰承想
“昔日在維揚,師父遇害后,為查清真相,姚大人替我更改了戶籍和名姓,就此遁出了靈桑寺,陛下卻誤以為我死在了維揚,一個月不到便趕了過來。而我‘去世’的消息……想必是我舅舅告訴你的罷。”
她那表舅,恐怕一早便被黎靖北給‘收買’了。若非章同朽自身本事足夠硬,她簡直要懷疑他那京官兒是賣她這個侄女掙來的。
不僅如此,就連她在維揚的街坊也……
“沈槐有上京的打算,是我無意間聽街坊透露的,而我那街坊……”唐瓔唇角勾起一笑,看向男人的目光深深淺淺,“恐怕也是陛下蓄意安排的罷!”
詭計被拆穿,黎靖北咳嗽一聲,頗有些心虛地低下頭,長睫下,眼尾的紅痣無端惹人憐惜。
“那不是看你沒銀子坐車嘛,大冷天的,你也不肯跟我擠一輛,不知道心里有多恨我……”
唐瓔卻不著他的道兒,清潤的鹿眸眺向窗外,搖頭嘆道:“陛下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我啊。”
黎靖北自知理虧,又拿不準唐瓔的態度,只得斂了容,繼續方才的話題,“你方才說,鐘謐收到的那封信,或為朱明鏡、陳升所寫,然而在我看來,實則不盡然!
此言一出,面前的女子果真來了興趣,眸光逐漸亮起,就連身子也往他所在的方向傾了幾許。
“陛下說說看!
黎靖北順勢抓住她的手,見她并不排斥,彎眸續道:“昔日陳升、宋懷州二人與劉陸朱鐘一樣,同為三朝元老,卻因資歷尚淺、學識不夠,未能躋身四儒之列,至于陳升與朱明鏡二人嘛……”
他頓了頓,忽而揚眸一笑,眸中凝起狡黠的光,“曾互為同窗,共拜法學大家顧越芳為師,修習法文,尊崇法術,是以他倆在行文、口吻、以及思想上若有相似,倒也正常。”
修習法家思想的人
唐瓔想了想,忽而覺得有些犯愁。
咸南的君主開明,向來主張百花齊放,而非獨尊一術。凡大學問者,于儒、法、道、墨、名、農、雜、陰陽、縱橫等各學領域皆有所涉獵,若是以“法家”為切入點來找人,“老師”的范圍可就擴大了不少。
見她神色有異,黎靖北寬慰道:“不過有一點你之前說得挺對,那幕后之人必定是位三朝元老,且地位不低,畢竟有資格做齊向安老師的人,年歲也不小了!
唐瓔聞言卻搖了搖頭,“話雖如此,可齊向安天生跛足,縱有才華萬千,卻為名儒所嫌。經查,他入仕前并未拜過師!
按照太祖皇帝的說法,一個殘廢的人,是沒有資格入仕的。
所以這“老師”的人選,依舊成懸。
然而,咸南建國尚不足百年,若真說起于國有功的三朝元老,卻也寥寥無幾。
據她所知,除開劉澤騫、朱明鏡、陸諱和鐘謐這四位名儒外,也只剩宋懷州、陳升和曹佑這三人了。而如今劉澤騫、宋懷州、曹佑皆故,剩下的人選便集中在了朱明鏡、陸諱、鐘謐、以及陳升這四人頭上。
君王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柔美的狐眸半垂著,思緒似乎有些游離。
唐瓔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正如黎靖北不愿懷疑鐘謐一樣,她亦不愿懷疑陳升和陸諱。
然而無論是誰,于咸南來說都將是一場浩劫。
案臺上的蟲白蠟幾乎燃盡,室內的光線驟然變暗,唯有窗外月色融融,如練的月光借著迤邐的春風溫柔地灑在二人身側,給人以細微的慰藉。
光源雖弱,卻不至讓人徹底迷失在黑暗中。
氣氛有些低沉,不知過了多久,黎靖北突然俯下身,對著唐瓔的耳朵呵了口氣。
“不想了,方才說過要讓夫人舒服的。”
說罷又曲起手指在女子的腰封處點了兩下,狐眸微瞇,意有所指道:“君子一諾,駟馬難追。為夫既然承諾了夫人,便不能讓夫人久等不是?”
唐瓔對此嗤之以鼻,什么君子,就他眼下這副作態,哪兒有半分正人君子的樣兒?
然而等黎靖北真正張開雙臂擁過來時,她還是忍不住回抱了他。
二人親熱了一陣,氣息皆有些不穩,衣料下的肌膚早已蓄勢待發。
須臾,唐瓔抓緊了男人的頭發,大口大口喘著氣,指著內寢的方向軟聲道:“陛下,進去吧。”
黎靖北微微抬頭,卻見眼前的女子滿面赤光,肌膚勝雪,如被紅霞染過的海棠般清純而美艷,不由喉頭一滑,啞著嗓子道聲“好!
然而,未等他將人打橫抱起,殿外便傳來了一道戲謔的聲音——
“好香。
宮燈下,福安郡王一身颯爽紫袍,劍眉星目,身姿挺拔,就那樣直愣愣地闖進了皇帝的寢宮,鳳眸遙望著膳桌上的佳肴,微微彎成一個驚喜的弧度。
“皇侄莫非知道臣要來,特意準備了這一桌?”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老師是誰?”……
黎珀自殿外走來,步履匆匆,帶著一身濕寒的露氣。
及至內殿,他卸下外袍,又繞著膳桌轉了一圈,很快發現桌上的“美味佳肴”不過是一些吃剩的殘羹冷炙,不由面露失望。
“皇
侄怎的先吃了?也不給我留點兒……”
黎靖北并未搭理他,臉沉得似要滴水,戾眸掃向喜云,沉聲問:“你怎的將他放進來了?”
君王望過來的目光充滿了威壓,喜云雙腿一軟便跪了下去,顫聲道:“奴……奴才盡力了,只是殿下步子太快,奴才根本攔不住。
聽言,黎靖北并未表態,森寒的面色卻泄露了他此刻的不爽。
唐瓔掃了眼喜云的羅圈短腿,又瞅了眼黎珀健碩的大長腿,覺著他并未撒謊。
不愧是敢騎馬夜闖宮禁的人,這力量感,這速度,確非一般人所能及。莫說喜云了,怕是那些訓練有素的宮衛都未必能攔得住。
聽了黎靖北的話,黎珀則明顯有些不悅,輕“嘖”了一聲,鳳眸微提,看向君王的目光充滿了幽怨——
“什么叫‘放進來’……難聽死了,說的臣跟頭牲口似的!
說罷,一屁股在膳桌旁坐了下來,先給自己盛了碗湯,又扒拉了幾盤菜,沒見著喜歡的,略微有些失望。一抬頭,卻見帝王一身中衣,微垂著頭,正面色陰沉地盯著他,逐客之意盡顯。
不僅如此,他身后不知何時還立了個緋袍女子。
女子秀發披肩,發梢處微微有些凌亂,白皙的面容上透著詭異的紅,鹿眸微濕,挺翹的鼻尖上掛著幾滴細汗,汗漬蜿蜒而下,直至脖頸,帶著欲語還休的美。
黎珀揀菜的手微微一頓,瞧了好半晌才辨認出這是誰,緊趕著放下筷箸,揚聲道——
“喲!皇嫂好!”
唐瓔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順手將烏發盤起,“見過郡王殿下!
說話時,女子的嗓音透著淡淡的沙啞,無端令人心馳。
黎靖北替她理了理儀容,轉身隔開黎珀的目光,側眸柔聲道:“他就是個蹭飯的,不必客氣!
唐瓔抿唇一笑,輕輕“嗯”了一聲。
黎珀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饒是心中有所不滿,卻不敢正面跟君王對嗆,只壓低了聲音喃喃道:“說什么蹭飯你也沒讓我蹭著啊”
言訖,鳳眸一掃,目光落到了唐瓔吃剩的那碟板栗羹上。
“這玩意兒聞著挺香的……”
他輕輕咽了下口水,再次將手探向桌面,嘴角溢出一抹笑,“皇兄的龍涎沾過的,臣不嫌棄!
說罷便要伸手去夠那小匙,只是指尖尚未靠近,便被黎靖北一掌揮了下去。
“別亂動!”
君王的力道很大,震得桌子都狠狠顫動了一下,黎珀的手背上立刻就落了個斗大的紅印。
他吃痛地“嗷”了一聲,倏爾縮回手,看向黎靖北的目光寫滿了憤懣。
“皇侄啊,咱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啊,從前在坤寧宮,有啥好吃的咱都是換著吃的,誰也沒嫌棄過誰,你小時候還”
黎靖北出聲打斷他,“我在碗里吐了口水!???
黎珀聞言趕緊將手縮了回去,旋即看向唐瓔,作控訴狀,露出一副“他好惡心啊”的眼神。
唐瓔則不以為意,她自然知道黎靖北是故意嚇唬他的。
說起來,她方才急著說事兒,晚膳沒用多少,此時方覺腹中有些饑餓,遂端起那板栗羹吃了兩口。
見此,黎珀大為震撼,看向她的眼神又變成了“你也挺惡心的!
“皇嫂的喜好……還挺獨特哈。”
唐瓔抿了抿唇,深覺他誤會了,卻也懶得解釋。
莫說這板栗羹黎靖北沒動過,便是他吃過了她也不會在意。平日里黎靖北吃她口水更多,而且吃的還不只她上面那張嘴的,便是連
思及此,一張瑩潤的秀面漲得通紅,心口莫名升起一陣燥熱。
唐瓔默然放下銀匙,鹿眸半垂,低下頭去不做聲了。
瞧著膳桌旁悠哉游哉揀菜的黎珀,一旁的帝王只覺額頭青筋直跳,胸口一股無名火躥起,再次開口說話時,嗓音透著十足的寒——
“朕近日公務繁忙,今夜好容易得了空,方欲跟你皇嫂促膝長談,你跑來做什么?”
聽得“促膝長談”四個字,黎珀揀菜的手一頓,連著咳嗽了幾聲,呵呵笑道:“抱……抱歉,打擾二位了!
然而道歉歸道歉,眸中卻浮起揶揄的笑,一雙好看的鳳眸暗自彎成了半弧狀。他這萬花叢中過,恨不得把每片葉子都沾在身上的人哪兒會不清楚,天子方才想對他的大臣做些什么。
再說了,哪兒有男人橫抱著女人“促膝長談”的,看架勢,那家伙似乎還做了伺候的打算。
這覺悟,當真令他甘拜下風。
然而心里頭想歸想,打趣的話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說出口的。他這皇侄自小心思重,詭計多,對外人強勢狠戾,對親近的人卻慣會裝可憐扮弱。他若敢在唐瓔跟前讓天子下臉,日后指定沒好日子過,這點他從前深有體會。
猶記這家伙當年喪母之后,成日在他母妃跟前裝堅強,博同情,分走了不知道多少原該屬于她的母愛。
當年他對他對母妃如此便也罷了,如今竟跟自己的女人也玩起了同樣的把戲,真是可恥!
黎珀嘆了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憤懣,并發誓暗自學習。
眼見君王的眸色越來越暗,他兀自咽了口唾沫,立刻繞回正題。
“臣今夜過來其實也沒別的事兒,就是興中那頭”他頓了頓,抬眸直視上方的君主,棕褐的瞳孔中閃過某種深雜,“似有異動。”
黎靖北聞言卻不覺驚訝,只微微斂眉,玉容掩在宮燈下,頜骨微收,眸中的光影教人瞧不真切。
“此事你不必憂慮!
他掃了眼繡凳上的紫衣男子,輕描淡寫道:“朕前幾日便聽黃尚書提過,說是興中邊境近日來屢遭梁人騷擾,似是有人尋釁滋事,朕已下急令,讓鄰省的幾個總督帶兵去鎮壓了。”
黎珀點頭稱是,唐瓔卻是一詫。
黃尚書
兵部尚書黃義忠?
她頓了頓,思緒回到了昨日。
彼時她和天子方從黃梅山踏青回來,還未過承安門,便被黃義忠給截了胡。
在黎靖北提議去御書房之前,黃義忠似乎還貼在他耳側低語了幾句,邊說眼神還邊頻頻往她這邊瞟,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樣。唐瓔是個識趣的人,是以當黎靖北問她是否愿意同往時,她稱有事兒回了都察院。
她道黃義忠說的是何事,原來竟是興中異動的事兒。
可是……
異動?什么異動?跟那位“老師”有關嗎?
選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發難,那挑事之人是否還有別有目的?
正思索著,不妨身側傳來一道男聲——
“這是何物?”
唐瓔轉過身,卻見黎珀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腰間的紫笛發愣,鳳眸微轉,一副興趣十足的模樣。
“這形狀……瞧著倒挺獨特。”
唐瓔莞爾一笑,隨手將之抽了出來,放在指尖把玩。
“此乃模擬鳥叫的怪笛。”
這怪笛是利芳送她的生辰禮。
利芳雖然家貧,卻總記得她的生辰,每年都會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過來,大多為自制,這怪笛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在功臣墓前,郭杰告訴她——宮變那夜,他曾在承安門附近聽到幾聲鳥鳴。
自那時起唐瓔便留了心,想起利芳似乎送過她一支模擬鳥叫的笛子,為了打開思路,時不時就會拿出來瞧上一瞧。
聽她這一說,黎珀眸中興味更濃,連著“嘖”了好幾聲,嘆道:“這真是個稀奇玩意兒!
他湊近瞧了瞧,越瞧越覺得妙,指腹堵著笛孔上下滑動了幾下,怪笛頃刻發出一陣清脆的鳥鳴。
“嘿!是黃鸝!”
唐瓔微頓,“黃鸝?”
黎珀“嗯”一聲,續道:“千秋閣的行動暗號便是先來三聲黃鸝叫,而后便是沾了細煙的響箭。如此,便可從聽覺、視覺兩方面來警示行動者!
千秋閣……又是千秋閣……
唐瓔眸色一變,看向黎珀的目光起了微妙的變化。
差點兒忘了,眼前這家伙還是千秋閣的少主……
然而,還未等她來得及細究,黎珀便將手指從笛孔挪到了笛身上,輕敲了兩下,贊道,“這玉笛倒挺適合做信號發送的工具!
唐瓔聽言大震,腦中靈光一閃,抓著黎珀的手便問:“你方才說千秋閣用來發送行動暗號的響箭,上面還粘了細煙那煙……”她默然咽了口唾沫,“可是紫色的?”
在某人威懾的目光中,黎珀輕輕掙開了唐瓔的手,聽了她的話,鳳眸微睜,“你如何知道的?”
問她怎么知道
唐瓔抿唇,那自然是郭杰告訴她的。
宮變那日,陳覓炸門后,郭杰便帶著石安軍清剿了神機營的大半人馬,并將作亂者一路押去了南陽宮。
按照郭杰的說法,他是在擒住陳覓后,并將之送去面圣的途中聽到的黃鸝叫,緊接著又看到了淡紫色的煙霧。
若鳥叫和紫煙是行動信號,則說明宮變那夜的刺客們是在炸門后動的手。
這個節點選得特別好,正好卡在郭杰走之后,鐘謐來之前。
她就說孔青武藝高強,天子的護衛們更是個個兒身強體壯,幾人怎會在不足一刻鐘的功夫悉數被人劫殺?何人能有這本事?
可若是千秋閣那群訓練有素的殺手,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那群殺手之所以將馮高氏折磨成重傷,卻未將其殺害,便是故意讓她逃到宮門口,好讓鐘謐動手。
皇城的路錯綜復雜,殺手們若想在宮內行走,還需人指引,而那指引之人,恐怕就是林歲。
承安門被炸,恰巧為候在暗處的殺手們開了一條道兒,林歲便借機將那些人引了進去,隨后再度折返承安門,假裝偶遇接到密信后匆匆趕來的鐘謐,并將之引到宮階前,發現垂死的馮高氏……
陳覓被擒,唐瓔原以為甕中捉鱉的郭杰才是勝利者,卻沒想到,他只是中間的一只螳螂,身后的黃雀另有其人。
不僅陳覓,恐怕連逼宮的周皓卿都被那人算計在內了。
當真是好大一盤棋!
她如今才回過味來——
那日的宮變,是那人為鐘謐設的一個局,更是為天子設的一個局。
夜色愈濃,明月隱去,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粒星子慵懶的掛在天上。
御案前,隔著蕭索的星光,唐瓔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不錯。”黎靖北頷首表示肯定,“那天晚上,鐘謐和周皓卿都被人利用了,朕也是!
言訖,他又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垂眸看向黎珀,一掃方才的不耐,嘴角勾起一抹笑——
“今夜你來得正好,說起來,朕確有一事要辛苦皇叔。”
君王的目光明顯不懷好意,黎珀握笛的手顫了顫,眼皮一跳,面兒上仍恭敬道:“陛下請說,臣自當竭力而為!
二人商量著事兒,唐瓔則轉去御案前看起了奏折。
不足一刻鐘,她便放下了手頭的案卷,突發奇想地問:“老師是誰?”
聽她說起“老師”,說著話的君臣二人俱是一怔。
黎珀首先反應過來,見唐瓔的目光掃向自己,清咳了一聲,如實道:“我是二皇兄一手帶大的,并未拜過師,若是偶爾遇到文華殿開講,倒是會蹭上幾堂課!
唐瓔清楚,黎珀口中的二皇兄指的是已故的嘉寧帝黎頌,也就是黎靖北的父皇。
事情似乎越來越復雜了……
眼下春日雖至,看似風和日麗,柳暗花明,可她總感覺還有更大的風暴在后頭。
第160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卯正了,大人該上朝……
寅末,唐瓔起身時,黎珀已經走了。
黎靖北一襲中衣,發冠齊整,張開雙臂立在床頭,被喜云伺候著更衣。
見她醒了,君王緩步踱至塌前,俯下身,在女子的額角落下輕輕一吻,眉眼含笑——
“離朝會還有半個時辰,再睡會兒,到時候叫你!
男人的嗓音低柔而繾綣,似早春的甘泉般沁人心脾,說話時,冕旒的玉珠掃在女子瑩潤的臉頰上,似被雨滴輕撫般,冰冰涼涼的。
唐瓔伸手拂開那玉簾,支起身,將頭貼在男人頸側,就勢親了一口,旋即搖了搖頭。
“不睡了,我還得去趟太醫院!
黎靖北俊眉微蹙,似是有些心疼,卻并未挽留,只道:“晚上過來用膳。”
唐瓔方欲拒絕,卻見男人嘴角一抿,可憐兮兮地將下巴靠在了她的肩頭。
“為夫過幾日就要遠行,這一別不知到何時才能相見,離家前,夫人連陪我吃頓飯都不肯嗎?”
昨夜他跟黎珀聊了一宿,唐瓔自是知道天子出宮的打算,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有些無奈,卻還是耐心哄道——
“行行行,我保證在你‘遠行’前過來一趟!
聞言,黎靖北倏爾笑了,眸中的瀲滟之光似要將人溺斃。
“一言為定!
*
卯初已至,卻不見熹光。
放眼望去,唯有晨霧靄靄,芍藥初綻,黃杏吐蕊,馥郁的花香流轉在宮道上,掩蓋了朱墻間的厚重與蕭索。
太醫院離南陽宮不遠,唐瓔并未乘輦,而是選擇了徒步。
不出一刻鐘,她便在一間廂房的門口停了下來。
透過窗牖的縫隙望去,案臺上燃著一支蠟燭,光源熾烈而溫暖,與床上油盡燈枯的老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唐瓔立在窗下,鹿眸低垂著,靜默地觀察著室內的一切,始終駐足不前。
不知為何,她竟生出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屋中彌漫著藥香,九娘端坐在床頭,儀容整潔,面色柔和,眉梢眼角都浸著笑意,櫻唇一張一合,似在同塌上的老媼說著話,一副精神頭十足的模樣。可若仔細瞧,便能發現她秀致的眉宇間凝著解不開的愁緒,含著依依的不舍。
看來,大家都在試圖掩蓋一個既定的事實。
唐瓔深知粉飾太平無用,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
龍太醫今日休沐,太醫院的院判郎修親自接待了她。
郎修一身鷺鷥補服,頜面上蓄著美髯,瞧著有些清瘦,周身的藥香卻無端令人覺得親切。
他放下藥箱,俯身對唐瓔作揖,眉梢眼角俱是恭敬。
“見過章大人!
“郎院判不必多禮!
唐瓔隱下心頭的落寞,轉頭看向屋內的人,問他:“田老夫人如何了?”
郎修望了眼病榻上喘著粗氣的老媼,垂眸嘆息,“恐怕就這一會兒的功夫了!
聽言,唐瓔呼吸一滯,心頭浮起悵然。
遙想當初,若非她的勸說,利芳也不會入仕,更不會在青州府丟了性命。雖然她如愿讓田
老夫人住進了太醫院,不料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結局……
利芳故去后,楊九娘跟著天子的儀仗隊入了進京,并主動提出照料老夫人的起居,了卻利芳的牽掛。
而唐瓔這頭,自入都察院的那日起便公務不斷,尋常不是被笞被杖就是被貶,就連休沐日也在奔走查案,睡都睡不夠,就連去南陽宮見黎靖北也只能趁夜里去,更遑論去探望田老夫人,等想起來時,人已到了彌留之際。
當然,這些都是借口。
人若真有心,又怎會抽不出一點兒空來?
思及此,唐瓔心頭愧意更甚。
猶記幼時,她每回去維揚找利芳玩兒,老夫人見了她總是笑意吟吟的,不僅攢錢給她買糖,還會殺雞招待,閑時還會為她新繡幾件棉布卦。
每到臨別之時,她最常聽到的一句話便是——“阿瓔,常來啊!
田家貧苦,田老夫人更是十分節儉。她每回來,平日里連水都不舍得燒的人,為了留住利芳唯一的玩伴,幾乎要將家底兒都掏出來了。
想起往事,唐瓔忽覺眼眶泛紅,胸口異常憋悶,饒是腿腳已經發麻,卻仍然愣愣地杵在窗口,連門都不敢進。
還是九娘換藥時察覺到了她,眸中閃過驚喜,嘴角浮起清淺的笑。
“章大人,快請進!”
唐瓔依言邁進屋內,環顧四周,卻見老夫人閉眸仰躺在塌上,似乎并未注意到門口的動靜。
九娘遞給她一杯熱茶,眉眼低垂,瞧著似乎有些局促。
“寒舍無好茶招待,還望大人勿見怪!
唐瓔接過茶,心不在焉地抿了幾口,垂眸道:“無妨,多謝!
兩人絮絮聊了幾句,不知過了多久,臥榻上的老夫人突然睜開了眼,目光落到桌案旁飲茶的緋袍女官身上,神情萎靡,氣若游絲。
“姑娘你……瞧著好生面熟,你是?”
被故人用這樣的眼神盯著,唐瓔忽覺心口一慌,清了清嗓子道:“我是阿”
“瓔”字尚未說出口,她卻突然哽住了。
眼前的老者瘦骨嶙峋,面色蠟黃,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哪兒還有往昔半分精神矍鑠的樣子。
老夫人對她那般好,她實在羞于面對她。
九娘則笑吟吟地介紹道:“這位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章大人——利芳的摯友兼同僚!
老夫人沒讀過書,不識那些官兒名,只道她與孫兒交好,便強撐著不適支起了腦袋,嘴角抿出一個親切的笑。
“草民……見過章大人!
唐瓔扣住老人的枯腕,順手將拿起一個靠枕墊在她身后,眸光柔潤而清澈,“老夫人喚我寒英就好。”
“寒英……寒英……”老夫人復讀了兩遍,贊道:“真是個好名字!
幾步之外的泥爐上正煨著藥,水汽氤氳,苦香四溢。
老夫人與唐瓔聊了不足半刻,忽而兩眼一瞪,渾身開始抽搐,發出幾聲極為痛苦的嗬嗬聲,只一瞬卻又恢復了過來。
她的神色看起來疲態十足,隨后似是預感到什么般,對著面前的女子慈藹一笑,啞聲哀求道:“這藥聞著也忒苦了點,勞請大人替我將那爐火滅了吧!
話音一落,九娘當即皺眉,“不喝藥可怎么行!您”
老夫人卻搖了搖頭,渾濁的雙眸注視著唐瓔,破碎的嗓音透著近乎篤定的堅持。
“勞煩大人了!
章寒英乃三品官,九娘怎好勞煩她,當即便搶替道:“還是我去罷!敝皇悄_還未邁出門檻,便被唐瓔制止——
“你留下,我去。”
她眸色復雜地瞧了眼含笑的老媼,轉身去了藥房。
唐瓔才走沒多久,病榻上的老人便似回光返照般坐了起來,顫抖著握住九娘的手,干涸的嘴唇上下哆嗦著,似是有話想要宣之于口。
九娘瞧得分明,此時的老夫人已然處于彌留之際,知她有后事兒要交代,遂做了聆聽的準備,輕柔地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您別急,慢慢說!
然而,老人的頭一句話卻叫她震驚——
“九娘啊我知道利芳他回不來了!
言訖,老夫人側過身,將頭轉向了窗外,渾濁的眼眸中透著殷切,似在尋找游子的亡魂。
她的孫子他最懂。
她的病是頑疾,又是急癥,每回發病時,床頭都要有人守著。利芳很孝順,為了照顧她,一連幾日都不曾合眼,風雨無阻。然而,她去歲病危時他卻遲遲沒來探望,不僅如此,竟連封慰問的信也沒有……
自那時起,她便猜到了。
“阿芳入仕前我便警告過他,官途叵測”
說起早故的孫兒,老人平淡的雙眸中難得染上了幾分落寞。
須臾,那落寞又轉為了豁達的笑。
“這也是他的命,怨不得旁人!
九娘悲痛至極,似是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啦啦往下流,心頭升起莫大的愧意。
“對不!老夫人,是我騙了您!”
“——你莫自責。”
老媼打斷她,輕柔地撥開她額間的碎發,眸中的笑意轉而染上了幾分憐惜,“好丫頭,你將我照顧得這般仔細,想必也是看在利芳的面兒才會如此。他既有如此大的福報,我歡喜還來不及呢!
九娘哽了哽,忽而想起章寒英曾經說過的話——
利芳因家世貧寒,性子古怪,從小便不遭人待見。不僅如此,還因他膚色太白,常常被人嘲笑為女子,受盡欺負
想著即將要見到的孫兒,老夫人彎了彎唇,眸中閃過釋然的光,迎著九娘悲痛的目光溫聲道:“阿芳一生孤苦,便是連朋友也交到沒幾個,老身從未指望她能討著媳婦兒……”
九娘聞言泣不成聲,“老夫人,我我……”
她連著“我”了好幾聲,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夫人似是知她所想般搖了搖頭,顫巍巍地抬起手臂,默然拭去她眼角的淚。
“知道世上有你這樣的姑娘疼過利芳,老身死而無憾了!
此言一出,九娘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了,只一個勁兒地摟著老媼細瘦的肩流淚。
老夫人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雙臂微彎,似是想回抱她,卻實在勻不出半分力氣了,越到最后,力道越來越輕,眸光也逐漸開始渙散。
“還有阿那位章大人!
她急喘著氣,聲音飄渺,透著虛浮,“你告訴她,感謝她讓老身多撐了幾年,還有緣見到了利芳的媳婦兒,從前的事兒讓她不必愧疚”
九娘卻是不解,“您在說些什么啊?”
老夫人搖了搖頭,眸光落在藥房的方向,似是不愿多說。
九娘便只當她是病糊涂了,遲疑片刻,卻還是保證——
“您放心,我會轉達的。”
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只須臾,便欣慰地闔上了眼。
恰在此時,窗外天光大亮,黎明的暖意灑了進來,案臺上的蠟燭卻徹底熄滅。
唐瓔回來時,九娘已經叫了水,正紅腫著眼為榻上的老媼擦洗身體。
老媼的神情十分安詳,乍看似是睡著了。
唐瓔的思緒有些混沌,許是心中傷感所致,她顧不上去看榻上的人,只覺渾身無力,疲乏至極。
迷迷糊糊間,竟趴在桌案上睡了過去。
轉醒時,口中彌漫著一股草藥的回甜,想來是方才在藥房所染。
唐瓔皺眉,嫌棄地咂了咂嘴,心頭升起一陣厭惡——
她喜甜不假,卻極為厭惡這甘草的味道,遂抿了抿唇,拿起桌上的瓷杯便要漱口。
就在這時,九娘走了過來。
她瞧著似乎將將哭過,眼睛腫得跟核桃一般大,神情隱在日光下,滿面皆是頹喪。
“老夫人去了”
簡短的五個字,重逾萬鈞。
唐
瓔緩了下呼吸,饒是早有預料,胸口仍然不可避免地泛起鈍痛。
須臾,勉強擠出一個笑,“老夫人年近古稀之齡病逝,也算高壽了!
九娘卻是搖頭,“大人不必寬慰我,老夫人方故,我這頭還有許多后事兒要辦,實在沒空傷感!
江臨、利芳、老夫人接連離她而去后,她已經學會了坦然面對生死。
這何嘗不算成長的一種?
唐瓔拍拍她的肩,動了動朱唇,卻也說不出更多寬慰的話,只道:“如此便好!
九娘便不再多言,只抬眸望著天,眸中劃過一抹清淺的笑意,如雨后春杏,灼灼其華,絢爛而堅韌,卻又多了一絲別樣的意味。
“卯正了,大人該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