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章“少給我裝糊涂!”……
咸南的早朝設在卯時,卻也因時節的變化而有所差異。
若逢春夏,卯初一到便開朝了,然而到了秋冬,則會推遲到卯正。
此間雖已入春,怎奈春寒料峭,連日不開,偶有疾風忽至,寒雨瀟瀟,官道變得濕滑難行。天子體恤下臣們行路不易,故又將朝會改回了卯正。
許是被老夫人的死影響了心緒,自太醫院出來后,唐瓔的精神始終有些萎靡,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腿腳虛軟,上朝后亦是如此。
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一陣耳鳴聲過后,她稍稍清醒了些,深吸一口氣,卻聽見頭頂上方似乎有人在喚她。
“章大人……章大人……”
唐瓔循聲望去,與丹陛前的一名小太監四目相對。
是喜云。
看來方才喚她的人是他。
視線再往上,落進了一雙深邃的狐眸中。
高座上的帝王正姿而坐,一身明黃色的龍袍氣度恢宏,面容冷峻,就那樣明目張膽地望著他,目光熾熱,眸色含憂。
“章卿可是身體不適?”
此言一出,滿殿的臣工皆朝她望來,顏色各異。
唐瓔有些尷尬,清咳一聲,強撐著身子拱手作揖——
“多謝陛下體恤。”
頓了頓,又續道:“近日風大,臣不慎受了寒,頭有些發暈,眼下已然無事,還望陛下莫憂心,以免誤了早朝。”
黎靖北聞言輕輕“嗯”了一聲,并未多言。
見她實在困乏得緊,又將喜云叫來,耳語了一陣,旋即加快了議事的進程。
熹光漸明,金烏徹底露出頭角時,高座上的人起了身,修頸微垂,目光掃過眾人。
“今日天寒,諸卿若無要事啟奏,便都散了吧。”
此言一出,眾臣俱舒了一口氣,方欲退去,隊列前端的三人卻突然邁步而出,異口同聲道——
“臣等有事要奏。”
唐瓔定睛一瞧,卻見大理寺卿董穹、刑部尚書沈知弈,以及她的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趙琢三人皆舉了笏板俯身上前,看模樣,似乎打算聯合上奏。
黎靖北頷首,并未表現出意外,只順勢挪回龍椅上,往唐瓔的方向瞧了一眼,又默然收回目光。
“諸卿請講。”
為首的趙琢當先道:“稟陛下,經臣等查證——宮變當晚,死在馮高氏身側的男子并非孔玄,乃其兄孔青。”
此言一出,眾臣嘩然。
黎靖北卻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問:“何以見得?”
沈知弈拱手,“刑部有一年過花甲的仵作,是為辨尸奇人,此人眼下已候在宮外,只待陛下準許,隨時可進殿陳情。”
黎靖北點點頭,示意喜云將人喊進來。
不多時,一位穿著藏青色短襖的老者走了進來。
他先向高座上的君王行了跪禮,隨后直起身,垂眸道——
“下官歐陽若,建安人氏,自慶德年間起便在刑部供職,爾來已有四十余年。”
黎靖北看向他,鳳眸微瞇,“你說……宮變那日死在馮高氏身側的男子不是孔玄?”
“回陛下,正是,臣少時曾為孔玄驗過尸,觀其死狀,系為自縊無疑。”
見天子聽的入神,老者微微頷首,續道:“在臣的印象中,孔玄身形瘦弱,四肢無力,大腿肌肉隱有萎縮之相,應是常年病痛,疏于煉體所致,而不久前遇刺的那名男子卻身形高大,體格健壯,肌肉線條流暢,指腹處還留有薄繭,應是習武之人,又因其年齡與孔玄相仿,五官肖似,故此臣猜測,那人應是孔玄的胞兄孔青。”
尋常人或許不知道,但經手過物資回流一案的官員都知道,孔玄家里還有個兄長。
緊接著,董穹又祭出一份手札,眸光懇切地望向君王,“此乃孔青面圣當晚呈到御前的手札,大理寺的人在承安門附近發現的。這道手札乃孔青本人所書,記載了昔日馮司正死亡的真相,以及莫指揮使所蒙之冤。”
他將手札呈給君王,肅容道:“請陛下過目。”
此言一出,眾臣再度嘩然。
什么叫“莫指揮使所蒙之冤”?
馮齡之死,莫非另有隱情。
黎靖北卻是鎮定,只不動聲色地接過手札,細細掃讀起來,只一盞茶的功夫,便凝了眉,厲聲喊來張己——
“張己!”
“臣在!”
“你親自將此物送去禮部,令章侍郎拓印成冊,下發到京兆尹府以及各地布政司,公告張榜,舉國傳之!”
“是!”
董穹聞言大喜,連聲高呼:“陛下圣明!”
眼下發生的一切太過突然,唐瓔簡直瞠目結舌——
放跑林歲后,董穹為了保住烏紗帽,可謂挖空了心思邀功請賞,這樣的行為她不是不理解,只是……
手札?
唐瓔愕然,昔日在興中,她與孔青也算是交心了。可既有手札,為何從未聽他提起過?
她抬頭看向高座上的君王,卻見男人神態自若,眸色淡然,一副不疑有他的模樣。
吩咐完張己,黎靖北又談起了興中的民生。
他先是召來內閣大臣,商量著如何打壓豪強,將鹽鐵的經營控制權收回中央,后又派孫少衡、裴序等人親往興中捐糧捐物。
諸臣工商議了一會兒,不到半個時辰,天子便宣布了退朝。
在眾人不解的眼神中,黎靖北輕咳了一聲,余光掃過丹陛下昏昏欲睡的女子,厲聲道——
“諸位若還有事要奏,跟朕去御書房。”
說罷便獨自步下臺階,先行離去了。
唐瓔并未跟過去,而是直接回了都察院。
也不知是否是春困的緣故,她今日一整天狀態都不大好,就連上值時也是暈暈乎乎的,時時走神。
好容易挨到申時,她褪了官袍,連路都懶得想走,乘著轎輦便回了官舍。
一路上,百姓們圍聚在皇城附近,嘰嘰喳喳地不知在討論些什么。
禮部的動作很快,唐瓔想也不用想便知道他們在議論孔青手札的事兒。有人質疑手札的真實性,但仍有部分受過孔青恩惠的興中百姓愿意為其背書。
唐瓔被這些聲音吵得腦仁兒疼,心頭戾氣浮起,遂拉上轎簾,隔絕了窗外的嘈雜。
次日一早,她起身時覺得精神頭好了許多。
凈了面,甫一披上官袍,卻猛然覺得不大對勁,摸摸袖袋,里頭空空如也。
信丟了!!
唐瓔慌了神,立刻掀開被褥,一寸寸翻找起來,找了足有一刻鐘,卻依舊毫無所獲。
隨后,她又開始翻箱倒柜,書案、斗柜、木箱、博古架,直至將整個屋子都翻遍了也沒有找到。
她試圖讓自己冷靜——
那封信是她專程拿去給沈棟過目的,在那之后呢?她又去了哪兒?
皇宮!
思及此,唐瓔不再猶豫,坐上官轎便去了南陽宮。
她到時,黎靖北不在。喜云說圣上仍在御書房議事,問她是否需要通稟。
唐瓔搖搖頭,道了聲“不必”,兀自在床榻間翻找起來。
見她如此,喜云雖覺不妥,卻不敢出言制止,只恭聲詢問道:“大人可是丟了什么重要物什?”
唐瓔并未搭理他,目光無意間落在一只精巧
的茶盞上,忽而靈光一閃,似是想到什么,眸色倏地暗了下去。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想通了前后的關節,她轉身去了太醫院。
依舊是昨日那間屋子,依舊是同樣的窗牖,九娘已經為老夫人擦完了身子,正在做最后的遺容打理。
唐瓔就如昨日一般立在窗頭,身姿僵直,眸中怒意涌現。
九娘見了她卻是一愣,手指微蜷,眸中劃過一閃而逝的驚慌。
“章大人,您怎么來”
“——你在我茶水里加了什么?”
女子正視著她,眸中似有烈焰在燒,“山茄花?還是火麻子?”
九娘呼吸微滯,手中濕帕猛然掉落在地,顫抖著嗓子否認道:“我不明白大人在說些什”
“——少給我裝糊涂!”
唐瓔逼近她,秀致的面容上寒意乍現,“昨日卯初,你給我沏了一盞茶,我飲下不過半刻鐘,便覺得頭暈,四肢乏力,之后在朝會上、上值時亦是如此,一整日都提不起勁。”
“大人如何就知道是我的茶出了問題?”
見她態度如此,九娘的聲線也冷了下來,“九娘家貧,買不起貴茗,然而茶雖是陳茶,卻無毒性,你怎可污蔑于我?!”
“我污蔑你?”
唐瓔簡直要被氣笑了,抬腳便邁進屋內,怒視著九娘的眼睛道:“章某雖不敢自詡醫學大家,卻也略通醫理,昨日我若只是喝下那茶便罷了,偏我睡醒后還嘗到了甘草味兒。本官雖喜甜,卻極為厭惡甘草的味道,又怎會認錯?而甘草”
她凝視著面前的女子,眸色越發犀利,“是為曼陀羅毒的解藥。”
唐瓔俯下身,一字一頓地揭開了九娘的謀劃。
“前日宮禁前,你刻意在太醫院門口晃蕩,便是為了讓我瞧見你,而后聯想到臥病在床的老夫人。你知我對利芳愧疚在心,得知老夫人病入膏肓后,近日定會去探望,隨后你便在我進屋后在茶水中做了手腳,事成后,又喂我喝下解毒的甘草湯,再以老夫人的死訊來轉移我的注意力,對么?”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三兩步走到她跟前,凝眸強硬道:“信給我!”
九娘深吸一口氣,眸中閃過惶恐,嘴唇抿得死緊,分明是一副強撐的姿態。
“什么信?”
“將鐘大人叫進宮的那封密信!”
唐瓔不欲與她多費口舌,直言道:“那封信,是你趁我昏迷時偷走的罷!”
此時的她已然怒極,抓著九娘的袖口便道——
“我雖然不清楚你偷信的意圖何在,但你可知,那封信是錦衣衛從鐘大人府中搜出來的,原該上交給大理寺,卻被本官中途截了胡,用完還是要還回去的,若有遺失,本官死最難逃!”
唐瓔這話說得有些偏激了。
那封信只是謄本,真本仍在大理寺,是以她若將信弄丟,死罪雖不至于,卻會牽連聲譽。
她前幾日留宿南陽宮的事兒早已在后宮傳開后,不日便會傳到前朝,屆時,她與天子的關系將不再是秘密。誠然她從未想過刻意隱瞞,卻不愿讓黎靖北難做。
是以她故意將后果往嚴重了說,以讓九娘警醒。
九娘聽言果然慌了,瞳孔大張,哆嗦著嘴唇,幾乎有些語不成調——
“寒英,我我不知道,我不想害你的……”
唐瓔靜默地打量著她,只是須臾便有了結論——
她并未撒謊。
信確是九娘偷的,可她卻并不清楚那是一封什么樣兒的信,更不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唐瓔嘆了口氣,銳利的眸光陡然變得落寞。
“昔日在維揚,在青州府,我曾不止一次地承諾過你,定會竭盡全力,讓天下的貪官越來越少,而你”她頓了頓,聲音略微有些失望,“不是說信我嗎?”
——章寒英,我信你。
那是她的承諾。
回憶起當年的事,九娘掙扎了片刻,還是自老夫人的繡枕下拿出了那封信,垂眸遞給唐瓔。
“大人請看。”
唐瓔打開信封,舉起信紙借著室外的天光比對了一會兒,確認是原件無疑。
為防人偽造,她特意在信紙的右下角蘸了一點兒黑墨,又涂了一層淺淺的松油,如今墨跡松香俱在,且氤開的痕跡與之前的一致,不由松了一口氣。
而眼下的疑問是——
“為何盜信?”
九娘依舊沉默。
唐瓔也不慣著她,眸色一凜便厲聲道:“不說是么?來人!!”
兩名官差應聲而來,對她抱拳行禮,章大人。”
唐瓔指了指眼前這個面色僵白的女子,冷聲吩咐道:“此人心術不端,涉嫌偷盜,爾等立刻著人嚴加看守!未得本官允許,不許讓她踏出太醫院半步!!”
聽言,官差恭聲應了聲“是!”,而后轉去屋門口守著了。
唐瓔上前幾步,繞到床塌旁,對著老夫人的尸身雙掌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隨后又將九娘拉到一旁,附耳狠聲道:“你下藥暗害本官,我本該將你送去京兆尹府,聽候審訊,然本官念在利芳、老夫人的面兒上不欲與你為難。”
她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清寒的秀面上透著漠然。
“此劫未渡前,你且在太醫院待著罷!”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嘉寧年間,他還收過……
旭日東升,霞光萬道,不到一刻便是卯正了。
隔著窗欞,九娘沉默地望著她,目光盈盈,嘴唇微微翕動著,似是有話要說。
唐瓔等了片刻,卻未等來只言片語,轉身離開了太醫院。
早朝前,她托喜云向天子告了假,說是近日染了風寒,身子抱恙,唯恐過繼給陛下,使龍體受損,耽誤國政。
黎靖北自然明白這是套話,卻也并未多問,直接準了她的奏請,叮囑她好好休息。
唐瓔卻并不打算休息,近日發生的事兒太多,她實在需要坐下來好好兒捋一捋。
從太醫院出來后,她徑直去了都察院。
值房內,緋袍女官支開了所有小吏,將桌面清空,獨坐在案頭整理思緒。
九娘秉性淳樸,為人老實,唐瓔相信她昨日的盜信之舉并非故意為之,乃是受人驅使,至于她為何會被那人說動,九娘不說,她也不知所知。
只是那人當真是手眼通天,竟能策動九娘來搞她的名堂,預測她的行蹤,進而將手伸到她的身上。若非她及時察覺,那封信還不知要落到誰的手里。
然而這也恰恰說明,那人對她足夠了解。
會是誰呢?
唐瓔想不明白,也來不及細想,眼下困擾她的還有另外一件事兒——
她手頭的那封信不過是件謄本,真本還在大理寺,倘若那信當真如此重要,與其在她身上下功夫,那人不如砸重金去買通大理寺的官員,可是他卻沒有,為什么?
眼前的云層越來越厚了,唐瓔陷在迷霧里,腦中依舊是一道道捋不開的結。
只一點她清楚——
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弄清那名“老師”的身份,那是一切禍起的根源。
此前她已和黎靖北鎖定,那位“老師”,必然是位三朝元老,亦曾在去年簪花宴當日造訪過齊府。
既如此,唐瓔便不再多想,微微傾身,從案頭取來白紙,提筆寫下了各三朝元老的名字,以及簪花宴的座次順序。
在她的印象中,三朝元**有八位。
首先是四儒之首的劉澤騫,也就是古月阿姊的生父,其門下學生有黎靖北,以及她的表姊何清棠。劉太傅已于嘉寧十五年在青州府的時疫中亡故,故此不在考量范圍之內。
其次便是陸諱。
除唐瓔外,陸諱的學生還有戶部侍郎林建,以及毓德書院的七名學子,外門弟子更是不計其數,是為嫌疑人之一。
再次便是朱明鏡。
朱明鏡的學生不算多,卻個頂個兒的出眾,光七卿中就占了兩個,無論是趙都
察院的趙琢,還是大理寺的董穹,皆曾拜入過他的門下,受其指導。他若想在前朝攪弄風雨,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而鐘謐的學生則相對來說較為簡單,在京為官的,且叫得上號兒僅有林歲、墨修永與封敬三人。
須臾,唐瓔另拿了張紙,提筆寫下四儒之外的幾人。
除齊向安外,三朝元老還有另外三人,即宋懷州、曹佑、以及陳升。
宋懷州乃乙科出身,入仕雖早,自身學問卻不算豐富,其弟子中,在京城任職的僅有李勝嶼一人。
至于曹佑,他年少時曾在青州府任職,入京后雖受先帝親睞,在朝中根基卻并不深,門下學生也只有姚半雪和姚光這對兄弟,若欲借力謀反,唯有穎川世家可用。
陳升由于是寒門出身,早些年雖然陸續收了些學生,卻因囊中羞澀,疏于打點,其門下弟子竟無一人在建安任職。他若起事,京中無人策應,因此嫌疑度最低。
唐瓔在齊向安和已故的三位元老名諱上畫了個叉,眉眼微沉,又將目光挪向剩下的那四人,暗嘆了一口氣——
她原是想透過這些學生的忠誠度來推斷老師的身份,然而這剩下的四位元老中,其門下的學生卻都或多或少地參與了謀逆。
首先是她的老師陸諱,其學生林建半月前還跟著周皓卿逼宮謀反。
再說鐘謐,先不論她刺殺馮高氏的舉動是否另有深意,就說他最為得意的弟子林歲,那顯然是個沒安好心的。
至于朱明鏡,其弟子趙琢與董穹皆為天子重臣,看似干凈,然而其侄子朱青陌卻參與過齊傅二人的禁毒販制案,以及維揚的科舉貪墨案,他本人在其中扮演著什么樣兒的角色也很難說。
這一來二去,竟又繞回了原點。
唐瓔深吸一口氣,打坐片刻,提筆寫下了“七月廿”三個字。
根據齊葛氏先前的交代,那位“老師”曾于七月廿,也就是簪花宴當日造訪過齊府,遠觀衣著,其腰間似還別著一把花紋特殊的長劍。
說起花紋特殊的長劍,唐瓔輕易便想到了簪花宴上,天子賜予三位名儒的鑌鐵寶劍,那劍身的紋路便是極為精巧的花綱紋
受劍的人本該是四儒,卻因劉太傅的離世,承劍者僅有陸諱、朱明鏡、鐘謐三人。
思來想去,還是這三人的嫌疑最大。
眼下的任務是,找出齊、傅、周三人與“老師”的關系。此三人蛇鼠一窩,沆瀣一氣,每到月中都會在齊府密會,那位“老師”偶爾也會參與。但凡能知道他們與“老師”的關系,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可遺憾的是,傅君的老師是漳州的一名鄉紳,自小體弱,早已于嘉寧年間病故。此外,傅君本人還是齊向安的孫女婿,昔日能坐上刑部尚書的寶座,一半靠錢財籠絡,還有一半,也離不開他岳祖父的提攜。
至于齊向安,雖飽讀詩書,卻恃才傲物,且天生跛足,求學時先是被各大名師拒之門外,殿試時,更是被太祖皇帝以殘疾為由當眾攆了出去,以致成名后不屑于對任何人俯首巴結。他能有今日的一番成就,全憑自己的一身硬本事死扛過來的,未曾拜過師。
周皓卿就更不用說了,無論文武,皆比不過其兄周誠,就連進錦衣衛也是托了黎靖北和齊向安的關系,正經老師倒是有,卻不算名師。
當然,三儒之外的陳升她也不打算放過,畢竟那封寫給鐘謐的信,用的是他或朱明鏡的口吻。
陳升雖非四儒之一,卻在經歷司深耕多年,資歷極深,又與鐘謐同為慶德年間的輔臣,若是讓他寫信將鐘謐叫出去,那也是叫得動的。
眼前的迷霧太深,多思無益,為今之計,只有逐個擊破,看能否在這四人的口述中尋到突破口。
上值后,唐瓔首先去了陳升的值房——
她決意從都察院的內部查起。
她到時,陳升正在伏案寫公文,見了她,面上揚起和煦的笑,道了聲“章大人”,轉身去為她斟茶。
經過昨日那一遭,唐瓔對茶有了陰影,連道了幾聲“不必”,俯身在書案旁坐下了。
陳升倒也沒堅持,只微微頷首,以眼神詢問她有何事。
唐瓔抿了抿唇,卻并不急著作答,鹿眸半垂,眸光越過氤氳的茶汽,思索著該如何開口。
“老師”的四位候選人當中,除陸諱外,她最不愿懷疑的人便是陳升了。
猶記她初入都察院的那會兒,還只是個八品都事,可謂微不足道,位卑言輕。宋懷州怕她受欺負,哪怕纏綿病榻也不忘囑咐他這位相交多年的摯友對她指點提拔,而陳升也不負他望,始終對她照顧有加——
不僅在她觸怒封敬時做主緩和了兩人的矛盾,更是在馮高氏主動受刑,她出諸臣工輪流代打時,頭一個走上刑凳,身體力行地履行了對宋懷州的承諾……
宋懷州
每每憶起這位贈簪之人,唐瓔總是心頭一梗,那是藏在她心底最不愿提及的故人。
然而此時此刻,為了讓陳升破開心房,她卻不得不以故人為切入口……
二人聊了會兒往事,唐瓔又將話題往朱明鏡身上帶。
“陳大人年少時,似乎和朱大學士一同求過學?你們……”她看向陳升,鹿眸半彎,“可是同門?”
陳升倒是坦然,頷首稱是。
“我的這位師弟啊”
思及故人,他捻了一把胡須,目光略微有些遲疑,“我雖與他同出一門,卻對他實在稱不上了解。”
這點唐瓔倒是相信。
據她所查,陳升與朱明鏡二人雖為同門師兄,入仕后卻并未產生多少交集,一個在經歷司,一個在翰林院,共事的機會也不多,除非刻意維系,關系也就淡了。
自踏入值房的那刻起,唐瓔便在觀察,觀察著陳升的一舉一動。
然而從始至終,這位僉都御史都神色坦然,不似有半分隱瞞。
當她提起宋懷州時,陳升蒼老的瞳孔中越過淡淡的懷念,然而更多的卻是釋然,可當話題轉移到朱明鏡的身上后,他卻顯得興趣缺缺。
“為何?”
盡管心知肚明,唐瓔仍作不解狀,“您與朱大學士既是同門,理該比旁人更為親近,為何卻……”
“——因為身份。”
陳升打斷她,粗眉微皺,似乎隱隱有些不悅,卻又很快平靜下來。
“朱家乃高門,且聲名極旺,其族中后代,所交非富即貴,又如何看得上我這寒門出身的破落戶?”
言下之意,朱明鏡瞧不上他。
陳升看似溫和,骨子里卻是個極傲的人,人家既無結交之意,他是絕無可能拉下臉去攀附的。許是惺惺相惜,又或是同病相憐的緣故,他和同樣擠不進四儒之內的宋懷州反而交情頗深。
唐瓔聽得出,他說起這番話時,語氣中帶了點兒自嘲的意味,神情間卻未見失落。
陳升還是以往那個陳升,永遠八面玲瓏,滴水不漏,分明是三朝元老,卻空有名望,常年屈居人下。這樣的他,有朝一日,是否也會像宋懷州一樣心有不甘呢?
唐瓔摸不透他的心思,遂只能岔開話題,作八卦狀,眸中露出狡黠的光。
“我聽說……朱大學士還是咱們總憲的老師呢!”
陳升卻是一笑,順著她的話題附和道:“是啊,師弟一生桃李無數,不僅趙大人,便是連大理寺的董大人亦曾拜入過他的門下呢,說起來”
他摸了摸下巴,眸中露出幾許興味——
“嘉寧年間,他還收過一名女弟子,同僚借此打趣過他,他卻偏說那女子有狀元之才,乃天降紫薇星。果不其然,拜師兩年后,那女子便在殿試中一舉奪魁,成了嘉寧年間唯一一個女狀元。”
女狀元
唐瓔心念一動,忽覺胸口滾燙,似有什么呼之欲出,面兒上卻仍是一副輕松閑適的模樣。
“那可真是稀奇。”
眼見上值的時候
快到了,陳升還有公務要處理,她不便久留,道了聲“打攪”便告辭了。
再次回到案頭時,公文早已累計成山,她不得不開啟了一天的勞碌。
批了一上午,唐瓔擱下筆,方欲抬頭活動下肩頸,張己卻突然來報,說是查到陸容時近幾日與誰通過信了。
唐瓔問:“誰?”
張己給了一個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陸府。”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常言道,頑疾難除,……
陸府?
唐瓔凝眉,“可是……陸太師?”
張己卻抿了抿唇,道:“下官無能,只查到陸答應近日往陸府去信頻繁,并未接觸其他人,至于與之通信的人是誰……”
他搖了搖頭,似乎有些愧疚,“下官也不知……”
此外,張己還告訴她,陸容時每月都有修家書的習慣,尋常也就一兩封,所書不過是些簡短的問候,到冷宮后亦是如此。
可上月,她卻寫了足足七封。
唐瓔頷首,“張大人辛苦了。”
內心卻有了計較——
陸容時本性驕矜,又極為愛美,能讓她放低姿態、自毀容貌的絕非一般人等。
那人是誰?
會是陸諱嗎?還是陸子旭?
陸容時自小受寵,她實在想不出有哪個陸家人會對她下這樣的指示。
線索既斷,多思無益。正好,除陳升外,她還想去見見另外的三儒,陸諱便是其中之一。
下值后,唐瓔徑直去了陸府。
陸太師的府宅與她想象的不太一樣,她原以為似陸諱這樣兒的大儒,宅院定是古樸大氣的,然眼前的景象卻讓她頗為意外。
所謂“陸府”,不過是個三進的院子,一無亭臺樓閣,二無花間水榭,并未刻意附庸風雅,反而布局簡陋,樸素空蕩,就連灑掃的仆役都沒幾個,僅庭院中零零散散地種了幾棵春樹,為整座宅院稍添了幾分生機。
唐瓔到時,府邸的門正開著。出于禮貌,她還是上前叩了叩。
來接應的是一個長滿了雀斑的啞奴,見了門外的緋袍女官,他似乎有些意外,雙臂微抬,用手比劃道——
“敢問閣下是?”
唐瓔不解其意,只得按照尋常登門的禮數遞上了名帖。
“下官乃都察院副都御史章寒英,亦是陸閣老的內門弟子,此來拜訪閣老,勞請小哥通傳一聲。”
那人點點頭,比了個“稍候”的手勢,進里屋去了。
半盞茶的功夫后,他又走了出來,沖唐瓔擺擺手,似是要引她進去的意思。
唐瓔道了聲“多謝”,抬腳邁過門檻,跟在啞奴的身后進了陸府。
她到時,陸諱正在為明日的出行作準備。
“老師這是要去登山?”
唐瓔駐足,掃了眼他行囊中的司南和謝公履,如是猜測道。
夕輝下,老翁鶴發飄逸,一襲白袍仙風道骨,身形高大,精神矍鑠,舉手投足皆是一派閑適悠然,一雙滿是雞皮的的手正往行囊里塞著干糧。聽了唐瓔的話,卻無暇回顧,只抽空回了個“嗯”,頭也未抬。
陸諱崇道,以天地為萬物,親近自然,不喜拘束。一生所愛,不過游歷山水,廣收學徒。他的關門弟子雖沒幾個,外門弟子倒是收了一大堆,老少皆有,且男女不忌。
四儒中,他是最早退出廟堂的那一個。
見老師無暇搭理自己,唐瓔也不在意,隨手將帶來的灰色布包放到堂屋的桌案上,莞爾一笑——
“常言道,頑疾難除,痼病難消。”
她解開布包,取出里頭的藥材,“學生自知老師患有咳喘的毛病,常常胸悶氣短,肌骨刺痛,夜不能眠,亦知您不喜枇杷等果物,故托人去京郊采了些五皮風和排風藤過來,您若得空,可以清水煎制后服用,于咳疾有緩。”
至此,陸諱終于放下行囊,抬眸看向她,肅穆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暖意,“老夫致仕早,于朝中無甚建樹,往昔托舉過的大部分學生如今都已斷了往來,老后更是無人問津……”
他彎眸淺笑,眉宇間滿是親昵之意。
“寒英費心了。”
這話聽起來頗有些心酸,然而唐瓔知道,他并不在乎這些,遂道——
“老師過謙了,您是四儒之一,自幼博學多識,高才碩學,世人攀附都來不及,又怎會無人問津?”
陸諱聞言卻是搖頭,無奈地笑了笑,令啞奴將藥材收了起來。
“就你會哄人。”
唐瓔不服,“學生可沒說錯,年初您辦壽宴,林侍郎可是送了老大一棵金珊瑚前來賀壽。這消息,學生在錦州都聽說了呢,有生如此,大人得多風光啊!”
聽她提起林建,陸諱眸光一頓,面兒上仍掛著笑,眸色卻起了微妙的變化。
“章大人何意?”
他凝視著唐瓔,嘴角下抿,不動聲色道:“大人莫非懷疑我與那謀反的孽畜是一條繩兒上的?”
唐瓔自是說“不敢”,心里卻逐漸有了底兒。
前一刻還是“寒英”,轉瞬便成了“章大人”,這位陸閣老也是夠謹慎,堅決不趟渾水,不落話柄。
上月,戶部侍郎林建、錦衣衛鎮撫使陳覓跟隨周皓卿逼宮的事兒已然鬧得滿朝皆知。林建是陸諱的學生,唐瓔原想借此試探一下陸諱對他的態度,卻沒想到他的反應竟如此敏銳,已然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陸諱一再強調自己心向自由,無意廟堂,可事實呢?
他若有心,沒什么做不到的。
四儒在咸南的影響力舉重若輕,尤其是在士子當中。若非如此,黎靖北在得知古月帝師女兒的身份后,也不會大費周折,以流放的名義將她送去青州府避禍。
說起青州府,唐瓔心頭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澀。
昔日她因私敲登聞鼓被天子“貶”至青州府,臨行的前一夜,陸諱、宋懷州、陳升三人冒雨前來為她送行。他們贈衣贈書,訓誡叮囑,為那個蕭索的寒夜增添了不少溫暖。
宋懷州薦她入仕,陸諱助她科考,陳升教她為官之道,他們是她的師長,她的摯友,她青云路上的引路人。
爾來不過一年,故人的笑靨與叮囑仿佛歷歷在目,可如今,他們一個病死獄中,而另外兩個,則皆有可能是那罪業深重的“老師”。
唐瓔兀自感慨著,陸諱不知她所想,掂了掂行囊,突然問:“我家老二如何了?”
唐瓔知他口中的“老二”指的是陸子旭,想了想,答:“精神頭瞧著比以前好多了,臉頰上似乎還長了些肉,想來近日過得還不錯。”
她并未將陸子旭放跑林歲一事告訴陸諱,哪怕是父子,中間也會隔一層。
況且事關“老師”,陸諱又是嫌疑人之一,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聽到陸子旭的近況,陸諱滿意地點點頭,看向她的眸光染上了欣慰,“辛苦寒英了。”
唐瓔連連擺手,頓了頓,忽而話鋒一轉——
“說起來,還是養女兒最讓人省心,老師家有三子,然而關心您最多的還是女兒吧。”
陸諱:“怎么說?”
唐瓔笑了笑,“闔宮皆知,陸娘娘即使嫁出去了,隔三差五的還是會往家里頭寄信呢,可不是記掛著您嘛。”
“這倒是。”
陸諱點點頭,眼尾浮起無奈的笑意,“容時這孩子,雖然嬌氣了些,但打小就孝順,這不,我上月腿上只是蹭破點皮,她竟連寄了三封家書來噓寒問暖。”
唐瓔愕然,腦中念頭如閃電般疾走著。
三封?張己不是說有七封嗎?
那剩下的四封是……
她想了想,如今住在陸府的人,除陸諱外,還有陸子旭,以及……將將從北梁回來的陸與沉。
陸與沉行三,是陸府的小公子,多年前隨宥寧長公主前往北梁,在梁地蟄伏忍辱多年,直到北梁的君主故去,他推著先帝的小公子上了位,如今已隱為攝政王。
咸南與北梁關系不睦,由來已久,黎靖北更是對此人忌憚得緊。
莫非此事,還與北梁有關?
又或是……
唐瓔將視線挪向老者,陸諱在撒謊?
思及此,她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所以”陸諱見她沉默,半垂的瞳孔閃過深意,含笑道:“你在懷疑我?”
唐瓔不欲撒謊,卻也不想挑明,只抿著唇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我懷疑的,不止老師一人。”
“你倒是誠實。”
陸諱頷首,雙眸半垂著,面兒上沒什么變化,也并未追問剩下的人都有誰。
須臾,那雙沉靜的黑眸再次朝她望來。
“別人如何我管不著,然你是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人,你若對我有疑,陛下也會起疑心,既如此”
他坐直了身子,擺出一副專心談事的模樣,“說說吧,老夫有哪些地方讓你覺得可疑?”
陸諱的態度十分坦然,面上掛著笑,似乎真的無所顧忌。
唐瓔明白,他既能說出“陛下最為親近的人”這番話,便說明她留宿南陽宮的事兒已經鬧得人盡皆知了,只是大家都選擇緘默罷了。
老師既這般問了,她也就不再兜圈子,直言道:“學生確有兩個問題想請教。”
陸諱抬首,示意她問。
“其一,貴府近日可有人染了頭疾?”
陸諱想了想,道:“非也,咳喘倒是常有,年歲大了,老老毛病了。”
唐瓔卻暗自皺眉,那日在大理寺,她分明從陸子旭身上聞到了很濃的天麻味,那味兒從何而來?
看來這陸府中還藏了些不為人知的貓膩……
“學生的第二個問題——”
唐瓔清了清嗓子,續道:“敢問三月初的那幾日,您在何處?”
三月初二,是她頭回留宿南陽宮的日子。那夜,同黎靖北春宵一度后,隔日便傳來陸容時自毀容貌以求面圣的消息。
陸容時見了她可謂態度大變,一改從前的敵意,上來便勸她辭官,讓她專心侍奉天子,為他誕育龍嗣。
唐瓔只當她在發瘋,而按照張己的說法,在三月初的那段時日里,陸容時仍處在禁足之中,期間只與娘家通過信,未曾見過任何人。
方才她問陸諱時,刻意將具體時日模糊成了三月初,為的就是不給對方留撒謊的空間。
陸諱對此倒是坦然,見行囊的松緊帶散了,隨手將之系好,頭也不抬便道:“自一月十八起,我便在紫荊山的道觀里頭修行,年也是在那邊兒過的,直到兩日前才回來。你若不信,自可前去求證。”
一月十八……
唐瓔皺眉,按照陸諱的說法,他整個二月都不在府中,無法與女兒通信。
陸諱的說辭恐怕不假——
他既敢說,就一定知道她會去查,就算陸府的仆從能替他作假,可紫荊山上的道士呢?往來的香客呢?他都能一一買通嗎?
就算能,牽扯的人廣了,也難免會出紕漏。
陸諱若在這上面撒謊,未免太不明智,也不符合那位“老師”謀算高深的形象。
可陸容時自毀容貌的舉動,究竟是誰慫恿的呢?還有那位在簪花宴上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朱明鏡,以及牢獄里的鐘謐,二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樣兒的角色?
眼下疑團太多,線索太少,她暫時也問不出什么,見陸諱急著出門,遂起身告辭,隨后又去了朱府。
等到了府門口仆役才告訴她,朱明鏡出門踏青去了,十日后歸。
聽言,唐瓔心頭浮起一陣微妙的怪異。
這個時候去踏青?
無奈之下,只得遞了拜帖,表示十日后再登門拜訪。
仆役笑著說記下了,主人回府后便會轉達。
疲憊了一日,唐瓔回到官舍便躺下了,只是緋袍尚未褪去,大理寺的小吏便找了過來。
“章大人,您在嗎?”
“何事?”
“董大人請您過去一趟。”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手札是假的。”……
董穹找她?
莫非是林歲那頭有消息了?還是說……
唐瓔垂首,目光掃向手里的謄本,心中一咯噔。
宮變那夜,鐘謐自稱是被一封信叫出去的,經錦衣衛查證,確有其事。那封信本該被移交到大理寺,中途卻被唐瓔截了胡——
她請孫少衡給她留了份謄本。
周皓卿自戕后,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出現空缺,孫少衡大權在握,對于唐瓔的要求,他向來不會拒絕,當即便找人謄抄了一份,隔日交給了她。
拿到謄本后,唐瓔先是去大理寺獄見了鐘謐,隨后又和陸子旭一道去都察院審問林歲,最后才去了翰林院。
那信,她原想著拿給沈棟看過后又還給孫少衡,卻沒料到次日便被九娘給騙了去。
九娘盜信是在她留宿南陽宮的次日一早,她要回信則是在隔日一早。
就那一日的疏忽,莫非中間出了什么差池?
唐瓔心中憂慮,不敢再耽擱,當即便對小吏道:“我這就過去。”
將將過大理寺的大門,她便馬不停蹄地趕去了董穹的值房。
她原以為董穹召她過來是為謄本一事,結果人家壓根兒沒朝那方面想。
“我著人查過了,那日去黃梅山鬧事的敲鑼老者名叫劉起民,興中人氏,早年間曾受過馮司正的救濟,多年來一直感恩在心,未曾忘懷,此來建安也是為了馮高氏的死,想著向今上討個公道……”
說起黎靖北,董穹看了她一眼,續道:“這些與他本人所述一般無二,然而跟他一同鬧事的灰衣青年卻是一群宿在九回坊的流民,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更不是從興中那邊兒來的,倒像是……”
他抿了一口茶,將桌上的公函遞給唐瓔,眼神變得意味深長,“錦州那邊來的……”
唐瓔愕然,“錦州?”
此地毗鄰興中,她年前跟黎靖北才去過,是舒太妃的歸隱之所,也是……千秋閣的據點。
這么巧嗎?
董穹點點頭,神情肅穆,“還不確定此事是否同福安郡王有關,只知那群人進京時走的是天津衛,并非從興中而來,乃是錦州,通關文牒顯示也,他們是結伴來建安城做生意的。”
唐瓔凝眉不語,片刻后,又問:“您為何跟我說這些?”
董穹咳嗽一聲,“那日劉起民在黃梅山鬧事時,章大人不是也在嘛,您既是目擊證人,有些事兒……咳咳……還是得知會您一聲的……”
可說到底……這些事兒也不是她該知道的,畢竟董穹效忠的人,是天子。
唐瓔明白,他在賣乖討巧。
昔日在東宮,董穹曾力薦太子廢妃,除真心為太子著想外,多半也是看在鐘謐的面兒上,而而今他會如此,也不過因著她有權有勢,且得天子寵愛。
唐瓔看得透徹,董穹卻不知她所想,線縫兒似得小眼睛笑瞇瞇地望著她,一副真心為她著想的模樣。
過了半晌,見她不搭腔,又提議道:“劉起民此刻就關在大理寺獄,章大人若是得空,可去看看。”
唐瓔卻說不用,面兒也掛著一絲不茍的笑。
“不必了,多謝大人好意。”
董穹給她的信息已然足夠,劉起民不過是個小角色,她要審也審不出什么,況且黃梅山毀謗一事充其量也就是個導火索,她無意深究。
眼下她還有更大的魚要抓。
三月廿。
草長鶯飛,萬物回春,稀松的春泥中逐漸有綠意冒出。
在這般和煦的時節,興中邊境卻持續性遭到流寇騷擾,兵部尚書黃義忠幾度帶兵前往鎮壓,卻不妨敵人狡兔三窟,行蹤不定,始終無法全面清剿。
與此同時,關于天子的謠言暴起——
興中地域敏感,位于咸南與北梁的交界處,更有不少梁人世代定居于此。黎靖北下旨捐物一事終究引起了咸南民眾的不滿,更有甚者,甚至謠傳他仗著自己北梁皇室的身份,蓄意勾結梁人,意圖合并兩國,將本該屬于咸南的利益讓渡給北梁。
此舉亦引起了北梁小皇帝的忌憚,先是幾番派使臣前來試探,后又令人假扮成商賈,以通商的名義在邊境處頻頻騷擾。
黃義忠被這些小動作搞得煩不勝煩,眼睛一閉,就在朝會上大吐苦水。
“陛下,臣無能啊!”
他雙膝跪地,端的是一副請罪的姿態,一張黢黑的臉漲得通紅——
“北梁那黃口小兒,慣會玩些陰的,大的動作不搞,也就敢在半夜敲鑼擾民,又或是往物資的木箱上潑潑糞水……”
他長嘆了一口氣,續道:“這般不痛不癢的滋擾之舉,臣若貿然出兵鎮壓,恐會引起不必要的騷亂……”
大殿上,眾人聽后簡直嗔目結舌,先是靜了一陣,隨后更是議論紛紛,一片嘩然。
天子卻始終是一副淡然的模樣,待丹陛下的喧嘩聲稍稍降下去后,突然下旨——
“朕欲御駕親征。”
大殿上再次陷入死寂,諸臣工耳觀鼻,鼻觀心,皆不明白天子為何會為這等小事大動干戈,再扭頭看向隊列前排的幾位朱紫大員,不由心下一驚——
不論是七卿,還是內閣眾人,
皆面色如常,亦無一人出聲置喙,顯然對皇帝的決斷早有察覺……
望著高座上那張沉肅而柔美的臉,眾人再次心中一凜——
曾經那個屢受掣肘的東宮太子,終歸還是將咸南的天下變為了他的一言堂,若說唯一能掣肘他的……
他們紛紛將目光投向了前排的緋袍女官,眸光微閃。
想必也只有那位御史大人了。
辰時,曦光熾盛,那道陰柔的聲音再次從丹陛上響起,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
“若無其他事,諸位便散了罷!”
天子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一,出征的前一夜,唐瓔去南陽宮為他送行。
四月的雨總是纏綿悱惻,細細密密的。雨絲飄散過來,觸肌微冷,給人以清新柔潤之感。
唐瓔索性舍了傘,攜雨漫步在宮道上,不出一刻便到了大殿門口。
御桌前,黎靖北一身鎧甲端坐在龍椅上,劍眉星目,氣度華然,正專注地擦拭著手中的長劍。
聽得腳步聲,男人冷峻的面容上浮起和暖的笑,琥珀般的狐眸中仿若盛滿了寂夜的星光,美得觸目驚心。
“你來了。”
他沒有回頭,上揚的嘴角卻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緒。
唐瓔傾身環住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長劍上。
那是一把由隕鐵鍛打造的劍,硬度極高,奇重無比。劍身雖比尋常長劍略短,卻不失鋒利。
唐瓔認得這劍,此乃嘉寧十四年,黎靖北初次上戰場時,她叔父唐瑜所贈。
唐瑜是咸南的有功之人,曾因遠征北梁被先帝封為驃騎大將軍。慶德年間,他行軍在外,路經華州時,偶然打造了兩把隕鐵劍,一把名為“時和”,一把名為“歲豐”,取“河清海晏,時和歲豐”之意。
“時和”稍長,是叔父的主劍,而“歲豐”略短,拿來給十五歲的少年耍再合適不過。
那把跨越兩代君王的主劍,早已隨著叔父的故去葬進了功臣墓,至于“歲豐”……
唐瓔望向眼前專心拭劍的男人,眸光變得柔潤——
則在兩國休戰后,被黎靖北供去了太廟,永享香火,以祭故人。
頃刻——
“陛下決定好了嗎?”
唐瓔問的是他出征的決定。
黎靖北“嗯”了一聲,眸光繾綣,嗓音輕得仿若蒙了一層紗,打在細細的雨點上,沁人心肺。
“明日就走。”
至此,唐瓔便不再多言。
二人均是胸懷鴻鵠之人,聚時可纏綿親密,別時亦能各自為主。
然而,唐瓔更愿相信,天子遠征的決策并非臨時起意。反之,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宮燈下,男子放下劍,反握住她環過來的纖纖玉手,狐眸微凝,聲音隔著雨幕,顯得朦朧而空茫——
“修門人抓到了,是大內的幾個太監。”
黎靖北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唐瓔卻明白他的意思——
所謂“修門人”,指的是承安門被炸后,修理整建的宮人。
那日黃梅山鬧事后,二人推斷出,泄露天子行蹤的人只能是修宮門的人,隨后張己協同孫少衡等人對此進行了一番大規模的排查。如今黎靖北提起,想來是已經有些眉目了。
可抓到人又能如何?
同敲鑼的劉起民一樣,他們不過是一些底層的嘍啰,上位者壓根兒不會讓他們接觸到核心機密,即便是嚴刑審問,也很難有結果。
為今之計,還是要盡快找到林歲。
不知為何,唐瓔突然就想到了幾日前的朝會上,董趙沈三人聯合上奏的場景。
“說起來……自陛下答應替莫同洗冤后,孔青待我們也算坦誠。”
她將頭枕在男人的肩窩處,無奈地笑了笑,“我無論如何都未曾料到,他竟還藏了一份手札。”
“——手札是假的。”
黎靖北狐眸微彎,唇角揚起一抹狡黠,“所謂‘手札’,不過是朕令崔杭走訪過興中后,根據孔青所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模仿孔青的口吻來撰寫的。”
唐瓔愕然抬頭,瞳孔逐漸放大,“你是說……”
黎靖北點點頭,“那些人將孔青指認為孔玄,不就是想混淆視聽,指鹿為馬么?”
想起連日來的那些口誅筆伐,黑白顛倒,男人的眸光陡然變得鋒銳——
“他們能,朕也能。”
言訖,他又笑了笑,仍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承安門附近的那具男尸,一旦被三司認定為孔青,便也印證了他宮變那晚進宮面圣的真實性,那么他所著的‘手札’,自然也就是真的!”
唐瓔恍然,琢磨出黎靖北的同意后,內心一陣咂舌。
眼前的這位本事可不小,竟會想到動用三司的力量來驗明死者身份,以假亂真,以真蓋假,從而破局。
說起三司,作為堂官的董趙沈三人雖在七卿之列,卻并非天然的“帝王一脈”。
誠然,大理寺卿董穹始終是天子的心腹,可左都御史趙琢和刑部尚書沈知弈卻不是。
趙琢為人謹慎,一生不曾涉黨。而沈知弈則不然,他曾在三王相爭時效忠過靖王,與太子是天然的敵對方。如此一來,他的證詞反而更有可信度。而只要三司證明了那具男尸的身份乃孔青,再加上那份頗具可信度的“手札”,君王便可由此顛覆輿論,反轉棋局。
許是黎靖北平日里將所有的溫柔都留給了她,唐瓔幾乎都快忘了,這家伙是個天生的政客,冷血,敏銳,最擅長借力打力。
得虧他是一位明君。
抬頭望了眼漸暗的天色,唐瓔垂首,默然在君王側頰落下一吻。
“陛下,我該走了。”
女子的聲音純澈,柔潤,帶著朦朧的繾綣之意,卻唯獨沒有留戀。
黎靖北不滿地看了她一眼,卻并未多做挽留,只垂眸叮囑道:“雨夜濕滑,路上小心。”
唐瓔“嗯”了一聲,從喜云手中接過傘,抬腿離開了南陽宮。
出宮后,眼見雨勢越來越急,她緊趕著賃了輛馬車,轉頭往京郊駛去。
一路上都是雨打車簾的聲音,時輕時重,時緩時急,惹得人心緒煩雜。
唐瓔盯著赭色的防風簾,一時有些失神。
黎靖北離京在即,按常理來說她本該多留一會兒的,然而田老夫人頭七方過,尸身早已入殮,原定的時辰是今日酉時下葬。
她到時,下葬儀式已然開始。
唐瓔隱入人群中,雙手合十,為逝者做完最后的禱告。
酉時到,棺木落下。
就在那一瞬間,一陣若有
似無的天麻味突然鉆入唐瓔的鼻腔,令她眸色一震,胸口掀起驚濤駭浪。
雨滴如豆,擊打在棺木上,似急扣的鼓點,誓要將那沉睡之人敲醒。
望著黑洞洞的雨幕,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你究竟在為誰賣命?……
戌時到,宵禁至,城門關閉,本就靜謐的京郊徹底陷入一片死寂。
唐瓔卻并未離開,鹿眸微闔,一身蓑衣,矮身倚在涼亭內,兀自守著田老夫人的墳冢出神。
忽而一陣陰風襲來,攜起亭角的雨滴狠擊在斗笠上,傾流而下的雨水沾濕了她半邊肩膀,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繞是如此,唐瓔卻依舊不肯離開——
她今夜是不打算回去了。
亥時方過,雨勢便急了起來,往遠山處眺去,黑壓壓的雨幕下,唯余空茫一片,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不多時,有一人撐傘而來,步履匆匆,帶著滿身寒意。
聽步調,似是一名男子。
唐瓔眼皮也沒抬,“你來做什么?”
女子的嗓音空靈而低沉,落在茫茫雨幕中,令人心中一凜。
對方顯然被她突如其來的出聲嚇了一跳,短暫的驚呼過后,卻并未應答,只遙遙一拱手,欲轉身繞過此處。
唐瓔卻不肯罷休——
“你跟利芳很熟么?”
聽得“利芳”二字,男子身形微微一頓,卻依舊沒有答話,只兀自低著頭,緩步踱至田老夫人的墓碑前,以綢傘擋著風,默然往銅盆里添了些紙錢。
許是夜風太大,雨水倒灌的緣故,那些火折子總在燃起的霎那間熄滅,對方卻依舊不肯罷休,緊趕著往銅盆里又添了些薪柴,直到紙錢被完全引燃。
火光亮起的瞬間,男子傘下的面容也愈發清晰,俊逸的眉,桃花般迤邐的眸,目光流轉間,皆為雨絲封上了一層寒霜。
是陸子旭。
見唐瓔不依不撓,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齜牙笑了笑,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喲!你在這兒守著我呢?”
唐瓔“嗯”了一聲,卻不欲與他周旋,鹿眸微抬便直奔主題道——
“我的信……是你指使九娘偷的罷。”
言訖又咳了一聲,清啞的嗓音落在雨幕中,透著無聲的疲憊。
“你承認么?”
陸子旭聽言一頓,臉頰處的肌肉閃過微小的抽動,抿了抿唇,卻并不作答。
半晌,他立直了身,迎著雨水,順手將銅盆旁的綢傘扶了扶。
“為何這么說?”
唐瓔默默觀察著他面部的變化,鹿眸微轉,篤言道:“那日在大理寺,我聞到了你身上的土腥味兒。”
“然后呢?”
陸子旭鳳眸半闔,眼波微動,不知在算計著什么。
“你想說什么?”
唐瓔抿唇,圓眸隱在幽暗中,如清明的幽鹿。
“今夜來之前,你還去太醫院見過九娘。”
她用的是篤定的語氣,陸子旭卻很快打斷她——
“不曾。”
唐瓔搖搖頭,“別裝了,田老夫人的棺木入土時,我聞到了天麻的味道,那是頂級天麻才有的土腥味兒,而此前……”
她深吸一口氣,“我只在你身上聞到過。”
猶記宮變的次日,她去大理寺獄審問鐘謐時,曾在陸子旭身上聞到過同樣的味道。起初她還以為是陸諱犯了頭疾,卻未曾想……那藥是用在田老夫人身上的。
面對女子的拆穿,陸子旭卻不以為意,一襲蓑衣傲然而立,身板依舊挺正,只眼中的眸光暗了些。
唐瓔續道:“老夫人酉時下葬,你卻選在宵禁過后才來祭拜。你之所以如此,第一,是不想引人耳目,而第二……”
她喉頭微滯,緊盯著雨絲中的那雙桃花眸,篤定道:“你是替別人來的罷。”
至于替誰,自然是九娘。
九娘因替陸子旭盜信而被唐瓔禁足在太醫院,以致今夜不能來祭奠,遂托了陸子旭前來。
那是他欠她的。
雨幕里的男人沒有答話,然而沉默已經代表了一切。
“我就說……”
唐瓔搖了搖頭,嘴角浮起一絲苦笑,“楊九娘如何會知道我手上有信?如今想來……”她搖了搖頭,“她恐怕并不清楚信是誰寫的,也不明白你拿去有何用。你讓她做,她便做了。”
雨夜的星光是黯淡的,微風拂來,混著山野的泥土氣息,為靜謐的夜增添了一抹生趣。
唐瓔一襲緋袍,身姿挺立,目光眺向隱在暗夜里的綠枝,思緒愈發清明。
“我去找沈棟驗信的事兒只跟你提過,而你……打探完我跟陛下的關系后,預判到我從翰林院出來后定會拿著信進宮,隨后你便通知九娘開始行動,令她利用我對老夫人的愧疚之情將我引去太醫院,隨后又在茶水里下藥將我迷暈,趁機奪信……”
說到此處,女子眸光微轉,清冷的眼尾處揚起一抹深切的疑惑。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按常理來說,奪信的目的是為了毀滅證據,然而不知何故,九娘盜信后卻并未立刻將其銷毀,反在次日教我搜了出來。”
言訖,女子便不再多言,二人之間再次陷入緘默。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小,蹲伏的男子也終于起了身,將目光投向涼亭中的女子——
“那是證據,她自是不肯銷毀,畢竟……”他深吸了一口氣,閉眸道:“只有我能切身體會到她的痛。”
話已至此,算是徹底明牌了。
仇錦和田利芳皆因同一個原因故于青州府,為找出幕后黑手,陸子旭和九娘結成同盟倒也無可厚非,只是……
唐瓔對陸子旭突如其來的坦然有些意外,遲疑片刻,道:“你這是認了?”
“是又如何?”
男子舍了傘,三兩步走上前,緩緩逼近向他提問的女人,眉目倏爾變得凌厲——
“敢問章大人,下官究竟犯了何罪?”
“無罪,只是好奇罷了。”唐瓔回視著他的目光,語調淡然,“本官今夜守候在此,也只是為了求證一些事兒。”
而此刻,她已經得到了答案。
陸子旭說得對,他確實沒犯罪——鐘謐收到的那封信,是她托孫少衡找人謄抄過來的,并非真本,即便被盜,追其禍首,也只會是她,與陸子旭并無直接關系。
陸子旭一早便料定了她不敢與他為難。
雨仍在下,落在涼亭的一角,一顆一顆如銅豆般擊打著破碎的廊檐。
“與陸容時通信的人也是你罷。”
朽木下,女子的嗓音清潤而低啞,如涓流淌過,帶著洞悉一切的透徹。
“張己告訴我,陸容時有修家書的習慣,頻率大致在一個月兩次左右,然而就在今歲二月,她往陸府寄出的信卻有足足七封,我去貴府問過陸閣老,他說他收到過三封,至于剩下的四封……”
唐瓔緊盯著眼前的男子,目光炯然,“想必是你寫的罷……”
陸子旭倒也坦然,淡淡“嗯”了一聲,直言道:“我想為她鋪路。”
唐瓔明白他的意思。
那日在大理寺,陸子旭問她是否已和黎靖北重修舊好,其目的除了打探她的行蹤外,還在為他妹妹做考慮——
若君王心有所屬,那陸容時就不該再心生妄念了。
于是——
他勸她自毀容貌,隱下銳意,主動向天子和天子的女人示好。如此,哪怕余生孤寡,后半生也算有了倚仗。畢竟陸公年邁,他又要只身赴險,陸家早已不再可靠。
“盤點‘老師’的人選時,我居然漏了你……”
唐瓔眼睫微斂,伸手觸了下亭外冰透的雨絲,隨后淡淡縮回。
“我早該想到的,身為陸公之子,你自幼受百家思想熏陶長大,并不拘泥于特定的哪一家。四儒皆是你的老師,他們若想做點兒什么,你是策應的最佳人選。”
“陸子旭!”唐瓔直視著男子的眼睛,眸光鋒銳,嗓音森寒,“你究竟在為誰賣命?”
此言無異于逼問,她原以為陸子旭會有一瞬間的失神,然而——
“我只為仇姐姐賣命。”
漸暗的油燈下,雨滴模糊了男子的容顏,淌過他挺立的鼻尖。唐瓔瞧著他,分明近在咫尺,卻又顯得那么遙遠。
“我的仇姐姐就那樣死在了繡江邊,箭矢貫穿她的身體……那么痛……那么冷。”
“阿瓔,你莫看她強干,她其實很怕冷的。”
男子的嗓音透著清寒,落在霖霖雨幕里,尤顯孤寂。
見他如此,唐瓔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鈍痛。
這個不顧人言,向來己樂為先的男子,頭次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明白的,陸子旭此舉并非投敵,乃是投誠,一如姚半雪的那句“錦衣夜行,以身入局”。
放走林歲,不過是他想要取得對方信任所必需犧牲的籌碼,至于盜信,則是他用來表忠心的投名狀。
然而明白歸明白,唐瓔心里還是十分失望的,畢竟陸子旭利用了她。
經此一事,饒是二人目標一致,也算是徹底離了心。
雨越下越小,女子的聲音也越來越沙啞。
“昔曹大人為將齊黨一網打盡,不惜以身入局,冒作叛黨與易顯‘同流合污’,二人互通書信數十封,所言皆為謀亂的機密。待到易顯落馬、易宅被抄時……那些信件倘若被錦衣衛找到,后果將不堪設想……”
涼風拂過,帶起一片潮潤。
雨滴劃過眼睫,又歸于無處。
暗夜里,陸子旭垂著頭,靜聽著女子的絮語,空茫的眼神中似乎倒映著某種堅定——
“所以呢?”
當真是油鹽不進……
唐瓔憋了一口氣,抿了抿唇,隨即肅顏道:“曹大人故去后尚有學生為他善后,意圖銷毀信件,還他死后清名,可是我不會……”
她上前兩步,直直地望著男子的眼睛,瞳孔清潤,眸中若有銳光乍現。
“就算你我生死之交,可你若敢作奸犯科,罔失法度,我頭一個上殿彈劾你!”
女子的嗓音沙啞卻不失鏗鏘,緋袍烈烈,盈著斑駁的細雨,氣度清華,宛若挺立的孤松。
然而——
“可章大人若無切實證據,便無權扣押我,不是么?”
男人抬起頭,嘴角牽起一抹笑,含情的眉眼染上的春雨的涼,顯得格外陌生。
“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說罷廣袖一揚,剩余的紙錢盡數落入火盆中。
風起時,他卻轉了身,兀自消失在雨幕里。
*
未時,雨霽天晴,泥土芬芳。
初春的新雨過后,老舊的茶樓煥然一新,青磚黛瓦愈顯古樸。
軒窗之下,一青衣男子正手持秘卷,倚窗品茶。
裊裊茶煙穿過他高挺的鼻梁,妖嬈的眉眼,點綴在羽睫之間,美得似一副繾綣的畫。
“陛下,太……”
康婁的聲音打破了這般綺麗的畫卷,他頓了一下,旋即似是意識到什么,改口道:“章大人到了。”
黎靖北睨了他一眼,手中書頁未動,“還不將人放進來?”
康婁應了聲“是”,轉身去門口接人了。
唐瓔到時,黎靖北正和張己說著話。張己看到她后,微微一愣,隨后識趣地退了下去。
“你昨夜……”黎靖北顯然也注意到了她,狐眸微閃,隔著水霧,眸中的情緒教人看不真切,“沒回官舍?”
男人的語氣中透著心疼,唐瓔有些疑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瞧,卻見自己風塵仆仆,緋袍褶皺,補子上凝滿了早春的朝露,鞋履上的厚泥也只有京郊才有。
她這模樣,顯然一宿未歸。
“嗯……”
唐瓔不用看也知道,此時的自己定然面色蠟黃,滿臉倦容,一時不由有些羞赧,遂微微側開臉,清聲道:“我在田老夫人的墓碑旁……見到了陸子旭。”
言訖,似是不欲多言,隨后話鋒一轉,彎眸揶揄道:“陛下這招調虎離山玩兒得妙啊。”
女子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令黎靖北微微一頓,他放下案卷,卻并未多問,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后讓人叫了水,親自幫她寬衣。
阿瓔就是這樣,凡是遇上極為神傷的事兒,總是習慣以回避的姿態來應對。
——她的行為并非針對他,這是她處理情緒的一種方式,無需他來干涉。而他要做的,唯有陪伴與守護,一直守到她愿意主動傾吐的那日為止。
唐瓔并未察覺到他的心緒,只低著眉,兀自盤算著接下來的打算。
黎靖北留守建安的計劃她昨夜便猜到了。她更清楚,天子御駕親征的決策并非一時興起,反言之,那是他全面反擊的開始。
遠征本不用大張旗鼓,黎靖北卻在出征的前一夜披甲造勢,不僅如此,還將祭在太廟的“歲豐”拿了出來,意圖混淆視聽,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果然,她昨夜尚未出城,便接到了黎靖北的信,信中所述,那叫一個愛意綿綿,情真意切,好似他這一走,沒個一年半載的回不來了。
不僅如此,為顯真實性,同樣的一封信,隱下茶樓的地址后,這家伙還特意給都察院的任軒、姚半雪,以及將將從興中趕回來的墨修永捎了一封。
沐浴過后,唐瓔頓覺久寒的四肢回暖了些,目光掃向堆滿書卷的案臺,忽而想起一事——
“張己方才瞧著神色不太對,可是宮里出了異動?”
天子此次“離京”必然準備充分,想來不會有大問題,然而思及上回的宮變,唐瓔仍有些提心吊膽。
黎靖北卻搖了搖頭,拈來頭巾,隨手替她擦拭起半干的烏發,溫聲道:“前幾日,舒太妃于錦州被擒,朕得知后立刻派了崔杭過去營救,只是還未等他動身,舒太妃便已經被人救下了。”
唐瓔聞言一愣,擒人者自然是那位“老師”的人,至于救人者……
“難道是……”
黎靖北頷首,“陸三公子。”
唐瓔瞳孔微顫,不知為何,她突然就想起了昨夜雨幕下,故人的那句“——我只為仇姐姐賣命。”
看來她的判斷沒錯,陸子旭已經深入敵腹了。
思及此,唐瓔深吸一口氣,隱下那些不好的念頭,勉強從嘴角扯出一抹笑,抬眸望向黎靖北——
“陛下接下來作何打算?”
“休養幾日,靜觀其變。”
言訖,又將目光投向他,“你呢?”
君王的目光繾綣而深邃,帶著包容的力量,似要看進人的靈魂深處,分明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反問,唐瓔卻感到了久違的暖意,連帶著語調也不自覺柔和了下來——
“估摸著日子快到了,我要
去見一個人。”
黎靖北“嗯”了一聲,想也沒想便抬眉莞笑道:“朱閣老?”
唐瓔有些意外,鹿眸微彎,踮起腳尖在男人的側頰上親了一口,隨口夸贊道:“還是陛下聰慧。”
本著親完就跑的原則,唐瓔很快轉了身。然而,就在她抬腿的瞬間,黎靖北卻忽然攫住了她的皓腕,力道之大,讓人掙脫不能。
目之所及,是男人勢在必得的嘴臉,還有那魅惑眾生的笑——
“再聰慧,最后還不是栽進了你的手里。”
言訖,二人雙雙褪了鞋履,互相擁吻著倒在了床榻上,衣衫交疊間,茶香浮動。
車馬的喧囂聲蓋過了室內的吟唱,伴隨著雨滴擊打屋檐的“噠噠”聲,一夜好夢。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屆時,一切都結束了……
四儒之中,唐瓔對朱明鏡的印象最為模糊,與此人僅在七月廿的簪花宴上有過一面之緣。
“陛下覺得朱大學士如何?”
朱明鏡早已致仕,“大學士”一詞不過是世人對他的尊稱。唐瓔問他“如何”,乃指朱明鏡在四儒中的嫌疑度。
黎靖北的回答很是簡潔,“與劉陸二人并無不同。”
他刻意避開了鐘謐,其言下之意十分明顯。
自咸南建國以來,四儒的輝煌無人能及,四人當中,除鐘謐外,其余三人皆是上善若水,為而不爭的。說是三朝,劉陸朱三人卻并未堅持到黎靖北這一朝。
他們四人皆為慶德年間的開國元勛,在文壇頗有建樹,一生培養賢才無數。
若按常理來說,這些人當走“生時為君王鞠躬盡瘁,死后永享太廟”的路子。然而,四儒之首的劉澤騫卻在嘉寧初期便隱去了青州府,陸諱緊隨其后,接著便是朱明鏡,僅有鐘謐一人仍然堅守在廟堂,輔佐廣安帝穩固基業。
單從避世絕俗的態度來看,除去已故的劉澤騫,陸朱二人嫌疑均等。雖表面無爭,但暗地里是否利用過自己的學生有所圖謀就不得而知了。當然,擺在明面上的鐘謐也未必就絕對忠誠。
無論如何,唐瓔還是決定去探探這位大學士的口風。
她此前去過一趟朱府,守門的小廝卻告訴她,他家大人踏青去了,十日后歸。而今恰巧十日過去,她便拿著原先的舊帖登了門。
她到時,朱明鏡正在午憩,一年輕女子接待了她。
女子一身碧綠煙羅衫,眉如彎月,側頸修長,容色淡雅,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超然的氣質。
——此人正是朱明鏡的女兒朱紫薇。
“見過王妃娘娘。”
唐瓔斂衽行禮,目光落在眼前的素衣女子身上,莞爾一笑,“貿然登門,叨擾了。”
朱紫薇乃恭王妃,恭王故去后,她便搬回了朱府,用以照顧年邁的父親。
“章大人客氣了”,朱紫薇將她引入宅門西側的一處長廊,淡聲道:“這邊請。”
“多謝”。
二人無聲地走在回廊里,并無多言。
唐瓔原以為,世家大族出來的孩子大都謹小慎微,少言多思然而——
“初春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大人若有意,同家父敘完話后不若隨我去西廂的浴池泡泡湯,驅驅寒。”
朱紫薇的提議令唐瓔有些意外,她摸不清她的目的,一時有些猶豫。
正思考著如何作答時,朱紫薇已經將她引入了一處開闊的涼亭內。
“家父的藥快煎好了,我去看看。”
說罷便微一頷首,轉身走了。看態度,似乎并不執著于她的回答。
唐瓔坐在亭心,遠觀朱府的湖景,心中頗為感慨。
朱明鏡厲行節儉,朱家大族長過世后,府中再未進行過修。經年的風雨侵襲,大多磚墻瓦礫已呈老舊之態,隱在殘敗的園林內,瞧著略顯蕭索。
縱然如此,比起簡樸的陸府,朱府依舊是恢弘的存在。放眼望去,抹磚對縫,翹檐雕甍之間,仍可從細節處窺見世家大族的韻味。
唐瓔坐在亭內品了會兒茶,一炷香后,朱明鏡來了。
這位年邁的老儒士一襲青衣,形容瘦弱,病容下是掩飾不住的疲色,溫和中透著淡淡的疏離。
朱明鏡生于高門,自小仆從環伺,錦衣玉食,由于常年浸淫于書本之中,疏于體膚勞作,以致年邁后身子不夠康健。他如今這副弱不勝衣的模樣,瞧著倒頗有幾分風骨,卻又與精神矍鑠的陸諱迥然不同。
“——都察院副都御史章寒英,見過大學士。”
見貴人步入涼亭,唐瓔從石凳上起身,緩緩行了一個禮。
想來朱明鏡對她并不陌生,畢竟朱青陌和朱又華這倆人,一個是他侄子,一個是他遠房表親,一個因販制禁毒、科舉受賄事敗而自戕,一個因罔顧百姓生死、公然瀆職而鋃鐺入獄。
而這倆人,恰都是她送進去的。
文人都有傲骨,唐瓔原以為這位大儒見了自己會有所不悅,亦或態度冷漠,然而并非如此。朱明鏡對她雖稱不上熱絡,卻依舊以禮相待,十分有大儒風范。
“章大人客氣了,老夫早已致仕,當不得‘大學士’一詞。”
唐瓔莞爾一笑,順勢將稱呼改成了“朱閣老”,端起一盞茶,隨口道:“說起來,朱大人走了也快兩年了。”
此言本為試探,朱明鏡卻不為所動,也無意去探尋她說的是哪位“朱大人”,只輕咳兩聲,斂眉淡然道——
“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
唐瓔立刻擺出一副受教的模樣,“閣老乃胸懷寬廣之人,寒英慚愧。”
言訖,又話鋒一轉,“方才閣老所言,乃出自法家之祖韓非子,您年少時……或曾修習過法家之術?”
此前她找沈棟確認過,宮變那日給鐘謐寫信的人,對法家之術有一定的研習。
朱明鏡對此倒是坦然,卻也只簡單回了個“不錯”,并無延伸話題的打算。
聽她提起陳升,朱明鏡依舊面色如常,只一句“原是同窗,結業后便斷了聯系”就給她打發了,不含任何褒貶。
“章某今日登門,有一物要給大人過目,望大人解惑。”唐瓔從袖口掏出一條姜黃色的流蘇穗子,雙手遞給朱明鏡,“這穗子,大人可覺得眼熟?”
接過穗子的一瞬間,朱明鏡瞳孔微縮,容色起了微妙的變化。
唐瓔觀察著他的反應,并不聲張,默然等著他回話。
那穗子是孫寄琴去幽州前托她保管的東西,說是月夜的老師所贈。唐瓔今日登門是來套話的,為免顯得目的性過強,便借著“看穗”的由頭將之帶了過來。
“這穗子……”朱明鏡捏著穗柄的一端仔細瞧了一陣,斂眉道:“是阿朝狀元及第那日……我送她的。”
果然……
唐瓔心下了然。
簪花宴那日,她刻意將穗子系在了腰間最顯眼的位置,以便人辨認。隨后便是君主賜劍,朱明鏡受完劍,返回座席時便瞧見了她,還嘆了一句“后生可畏”。
“彼時陸閣老身后坐了兩人,即章某和李書彤,章某原還不知您口中的“后生”指的是哪位,如今想來……”
說的應當是月夜。
“原來……您真是月夜的老師……”
“若你說的是花朝,那便是了。”朱明鏡嘆了一聲,續道:“致仕前,我曾問過她是否要同我一齊歸隱,她回絕了。”
回絕是肯定的,那時的月夜,是絕不會放棄孫寄琴的。
談及已故的學生,朱明鏡眸含悲切,使得本就頹喪的面容更加蒼老了些。
“我以為……阿朝將那穗子轉贈了你。”
初春的湖面上,幾尾錦鯉騰空而起,濺起幾滴水粒,淅淅瀝瀝的,盡數落到了這位老儒士的青衫上。
他卻渾不在意,隨手往湖心撒了幾顆餌料,灰白的眉宇間皆是喟嘆。
“阿朝她啊,終究還是太急了……我亦曾為局中之人,最是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您是說……”
朱明鏡頷首,眸光掃向回廊深處的素衣女子,“小女便是前車之鑒。”
唐瓔一愣,旋即想起了為妃的那些年,似曾聽過坊間傳言——
朱大學士的女兒出閣前心儀的人是允棠閣的史掌柜,她原是打算嫁作商人婦的,奈何史掌柜并無此意,時局動蕩之下,不得已被崔貴妃逼著嫁給了恭王,恭王遇害后,她年紀輕輕又守了寡。
兩人正說著話,朱紫薇端著藥回來了。
聽得二人的談話,她端藥的手指微微一頓,眼皮輕顫,面色卻是一派坦然。
“父親多慮了,女兒如今一切安好。”
見她如此,朱明鏡點點頭,便不再多言,隨后又跟唐瓔絮絮聊了一會兒,半個時辰后,忽覺體力不濟,率先提了告辭。
臨走前,唐瓔叫住了他——
“朱閣老。”她笑了笑,將那條姜黃色的穗子雙手奉給他,恭敬道:“物歸原主。”
朱明鏡擺擺手,“此物既與你有緣,你便留著罷。”
說罷便彎了腰,被朱紫薇扶下去歇息了。
望著父女倆遠去的背影,唐瓔心里有了計較。
朱明鏡為人通透,有問必答,卻也并不多言。不論她說什么,他的態度始終溫和,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全然沒有跟陸諱交談時打機鋒的感覺。
這樣的人,若非絕對純粹,便是滴水不露。
正思索著,一身著鵝黃裙裝的丫鬟闖入眼簾,
對她淺淺一福身——
“浴池已備好,章大人請。”
唐瓔微頓,緩了緩神,這才想起朱紫薇約她泡湯的事兒,眼見時候還早,她動了動眼皮,朝蹲在樹上的女暗衛使了個眼色,得到對方的回應后,隨丫鬟一道去了湯池。
朱府的西廂為女眷的住所,宅院后側有有兩道湯池,一處稍顯破敗,而另一處,瞧著卻甚為精巧。
“這是娘娘的專用池。”
丫鬟將她引到了精巧的那處池子附近,方下湯具后便離開了。
一刻鐘后,朱紫薇來了。
二人褪去衣物,用香胰凈了身,在侍女的攙扶下進了浴池。
隨著“嘩——”的一聲響,唐瓔矮下身,坐在了湯池中央。
許是昨夜淋雨的緣故,今日晨起時,她總覺筋骨疲乏,精神不振,而當熱湯蓋過肌膚的一瞬間,她緊繃的肌肉瞬間松弛下來。
池內放有茉莉和檀香,清幽宜人,給人以安寧之感,朱紫薇并非話多之人,唐瓔亦然,二人便索性閉眸享受著,皆未發一言。
可突然——
“章大人。”
氤氳水霧中,女子的聲音緩緩響起。
唐瓔心中一緊,驟然睜開眼,向屋檐上的人比了個手勢。
似是回應般,樹影間瞬間蕩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響。
然而,面前的女子并未多言,只默然轉過身,將自己的后背對準了她。
唐瓔大愕,“這是……”
夕光粼粼,泉水清清,女子瓷白的肌膚上卻布滿了觸目驚心的利器傷,一道連著一道,盤根錯節,極為猙獰,整個背部連著脖頸處幾乎看不到一片完整的肌膚。
裊裊熱霧中,女子赤|裸著上半身,吐息間不帶一絲溫度。
“嘉寧十五年,外祖父去世,我去了青州府奔喪。”
唐瓔聞言一震,嘉寧十五年……正是青州疫發的時候……
難道……
她迅速撤回手勢,似乎想到了什么,鹿眸大睜,“你……”
朱紫薇的話肯定了她的猜測——
“我是香室案的幸存者之一。”
唐瓔深吸一口氣,思緒倒回一年前。
穎川的祠堂前,姚思源曾告訴她,姚光的香方問世后,仍需人不斷試藥改良,以成疫藥。那香方毒性大,試藥者只能吸以微量,倘若吸嗅過重,則會對人產生極強的攻擊性,乃止癲狂。
彼時,疫病的控制刻不容緩,姚半雪無法,只能發懸賞帖,廣招極熱體質之人前來試藥。然而,就在疫方問世前夕,香室慘案發生了,盛榮以一己之力幾乎砍死了所有的試藥者。
足足四十五人,僅五人生還。
其中四人分別是姚半雪,姚光,錢老,以及盛子,唐瓔也曾好奇過最后一位幸存者的身份,饒是有過諸多猜測,卻未曾落實,不料那人竟是朱明鏡的女兒……
假山之下,煙波浩渺,層層熱霧騰起,將朱紫薇的眉眼暈得模糊。
“我是難得的極熱體質,疫發時,外祖母嚴令我不許出府,是家父修書讓我去試藥的……我們沒有告訴任何人。”
唐瓔微愣,“可大學士他……為何?”
朱紫薇合上衣衫,微微昂首,清潤的瞳孔中倒映著通透的光。
“家父他……只愿為蒼生發宏愿。”
唐瓔聽言一頓,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她終于明白了朱紫薇約她泡湯的目的。
近些年來,咸南國運不濟,不論是禁毒案,還是青州地旱一案,皆有貪官作惡,以致百姓死傷無數。朱紫薇此舉無非是想向她證明,一個心系家國、憐貧恤弱之人,絕無可能將蒼生置于水火之中。
然而,她敬佩朱氏父女的高義不假,卻依舊保有幾分理智。
黎靖北的“遠征”是一個信號,眼下的咸南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際,誰知今日的這一切,又是否只是朱明鏡布下的障眼法?
思及此,唐瓔隱下胸中激蕩,莞笑著慨嘆道:“娘娘不愧為大儒之女,不僅高義,還**。”
朱紫薇此人必然是明大義的,若非如此,也不會在疫發時不顧外祖母的勸阻,只身犯險。**也是,若非猜到她今日登門的目的,她又豈會突然約她泡湯,而后借機展示自己過去的傷疤,以求自保?
朱紫薇自然也明白唐瓔的言下之意,卻只是微微一笑,“大人過譽了,我自小生長深閨,朝中大事我也不懂,只少時讀過幾本書,對眼下的風雨略有感知罷了。”
唐瓔搖搖頭,“娘娘謙虛了。”
所謂“讀過幾本書”,不過以偏概全,生于世家大族的孩子,自小便懂得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眼界是遠遠大于才學的。
朱紫薇便是其中的典范——
她知曉她來者不善,恐在她登門前便想好了應對之策,“泡湯”便是手段之一。而朱紫薇尚且如此,朱明鏡只會更甚。
至此,鐘謐、陸諱、朱明鏡這三位當世大儒她都已經見過了。這三人都是千年的老狐貍,他們的話,或暗藏機鋒,或真假難辨,然而“老師”的人選,她心中似乎已經有了模糊的答案,只待進一步求證。
從浴池出來后,唐瓔重呼了一口氣,逐漸感覺身子開始回暖,同朱紫薇道別后便欲打道回府。
然而將將抵達盛通街,天上便下起了雨。
鬧市中,一身披蓑衣的男子打馬經過,雨水劃過他寬大的帽檐,順著他流暢的下頜線滴到胸口,將官衣氤濕。
擦身而過的瞬間,唐瓔明顯一頓,卻未多做停留,只微一點頭便離開了。
男子見了她顯然也愣了一下,旋即調轉馬頭,停在了她的身前。
去路被擋,唐瓔顯然不大高興,冷著一張臉問道:“陸大人何事?”
男子聽言一頓,旋即抬高了斗笠,雨幕下露出來的——
正是陸子旭那張臉。
四目相對間,陸子旭神情肅穆,春水般醉人的桃花眸似染上了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嘴唇動了動,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唐瓔等了半晌,卻只等到一句,“阿瓔,多謝。”
聽言,她并未接話,只一雙鹿眸靜靜地望著他,冷靜得出奇。
她自然知道他在謝什么——
盛通街屬鬧市,陸子旭卻不顧儀態,當街縱馬,可身為御史的她卻并未出言喝止,反而選了視而不見,這已是一種縱容。
“——不必道謝,少給我惹麻煩就好。”
這是她的回答。
陸子旭聽言抿了抿唇,微一拱手,算是承了她的情,就在唐瓔準備轉身時,他突然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
“屆時,一切都結束了。”
說罷便一揮長鞭,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風雨中。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明道若昧,進道若退……
四月初一,天子出征,錦衣衛隨行,一連五千余精銳力士齊齊出動,護衛皇帝周全。
兩日后,眾人來到遼渡口,稍作休整后欲往北進發,越渡時卻不慎遇襲,一連折損數十人。
為護天子逃走,孫少衡和裴序二人接連重傷,倒地不起。
然而,即使到了此刻,御駕內的人依舊毫無動靜。
車夫心里有些忐忑,嘗試著喚了聲“陛下?”
無人應答。
追兵在身后狂奔著,耳畔是呼嘯的風聲,氣流中不時傳來幾聲刀劍交織的“錚錚”脆響。
久等不到皇帝的吩咐,車夫有些猶豫,千鈞一發之際,他只得將車駛離官道,并入一旁的山林之中。
一路上,他一刻也不敢停歇,緊咬著牙關,不停揮舞著馬鞭在山道上疾馳著。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風聲漸小,追兵早已不見了蹤影,二人不知不覺來到了山林深處。
“再往前便是崖洞了。”
車夫擦了擦額上的汗,將車趕到靠山的一側,轉頭看向車內的方向,試探性地喚了聲,“陛下?”
依舊無人應答。
車夫慌了神,方欲上前查探,一只修長的手伸了出來,輕輕擺了擺,示意他往山林左
側走。
防風簾之下,皇帝的手寬大而修長,指骨分明,膚色偏玉白,而非清透的瓷白,較之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車夫頓了頓,卻也沒多想,依令掉轉馬頭往左側駛去。
馬車仍在疾馳中,待到四下無人之際,他卻突然卸了馬褂,面色一變,飛起一只毒鏢就往車內刺去,卻聽“咚”的一聲悶響,毒鏢戳到了車箱內壁。
他卻猶不死心,兩指一并,很快又飛起一只,直到利器沒入血肉的聲音響起,才徹底安下心來。
須臾,烈風起,將崖道旁的碎石掀落而下,樹影晃動間,一年過四旬的中年男子閃身而過,攔住了馬車的去路。
男子一身玄衣,須發微白,顴骨微凸,眸中透著嗜血般貪婪而冷銳的光。
他不由分說地摘下斗笠,露出自己的真容——
林歲。
見了來人,車夫趕緊斂袖作揖,“見過林大人。”
林歲不耐煩地擺擺手,濃眉微皺,沉聲問道:“人呢?”
他尚在逃亡之中,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盯他盯得緊,官道上把手出口的官差也都換成了錦衣衛,水路更是走不通。此番逃到這深山之中已是不易,若再出點兒意外……
林歲雙目狠睜,眸中焦色暴露無遺,好在車夫接下來的回答令他滿意——
“回大人,人在馬車里頭呢,方才被小的用毒鏢扎了一下,此刻應在彌留之際。”
話音方落,車廂內適時傳來一陣短促的悶哼聲,伴隨著細碎的嗚咽,似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做得不錯!”
林歲驟然大笑,胸腔瘋狂地起伏著,笑得目眥盡裂,面容猙獰,突如其來的興奮已然壓過了所有理智。
“陛下啊……林某自幼苦讀詩書,便是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效忠朝廷……”
他上前幾步,猛然握住車架的前沿,望著車內的人影憶起了往昔——
“嘉寧年間,林某終得償所愿,三元及第,考取功名,一路從編修、給事中,做到侍郎、尚書,雖不敢自稱功績斐然,卻也是為百姓做了不少實事兒的人,林某原以為自己一生便是如此了,可到了廣安年間……”
說到此處,他眸色一凝,嗓音也變得陰沉,“陛下卻不聽勸阻,執意推行女官政策,讓那群娘兒上位,任由她們對我等耀武揚威!這天下!本該是屬于我們男人的啊!!”
荒山野林中,草木競生,大雁齊飛,于蒼茫的碧空下落下一道道長影,倏然而逝。
林歲說得激昂,車內的人卻無暇回應他,隔著車簾,只有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傳出。
林歲為咸南效忠多年,向來循規蹈矩,唯命是從,弒君的事兒他沒干過,這是頭一回。
事成,名垂千古,百年后入主功臣墓;事敗,遺臭萬年,即刻人頭落地,尸骨無存。
山野的風鼓動著耳膜,心臟似乎要跳出胸腔,林歲也不知,此時此刻流淌在他血液中的,究竟是忐忑還是興奮。
“——陛下,對不住了。”
言訖,他似下定了某種決心,眸光倏爾變得锃亮,快步走上前,“唰”地一下掀開車簾,卻在見到天子的一剎那,笑容陡然凝固。
“你……怎么會……”
車廂內,黎珀一身銀甲端然而坐,眉宇冷凝,肩背挺拔,不僅毫發未損,甚至還有閑心對他笑——
“怎么?見到本宮……林大人似乎很驚訝?”
年輕的郡王皓齒畢露,容色悠然,一雙微彎的鳳眸迎著林歲悚然的目光,笑得比他還燦爛。
“沒想到吧,錦衣衛前五所那五千精銳力士,實則不過數百人,其余的……”他彎了彎眉,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皆隸屬石安軍。”
見到黎珀的那一瞬間,林歲已然目瞪口嗲,反應過來后,猶不死心地轉動眼珠,似在尋找著什么。
“大人在找這個吧?”
黎珀笑了笑,隨手從腋下夾出一只利器,扔到了林歲的腳下。
那利器,正是車夫第二次擲過來的毒鏢。
彼時,他正穿著黎氏皇族的鎖子甲,毒鏢飛過來時,尖頭恰好打到了他胸前的鐵片上,留下一道微微的劃痕。
“你……怎么會?!”
林歲尚在震驚之中,便被黎珀割喉而死。
一旁的車夫慌了神,方欲逃走,卻被迎面而來的一支長槍摜倒,一大塊血漬在胸口泅開,“嗬嗬”兩聲后轟然倒地。
黎珀將目光投向擲槍之人——
是陸子旭。
與此同時,周惠和郭杰也帶著石安軍的主力趕到了。
他們盜匪出身,慣會隱藏行蹤。“天子”假出征的計劃他們是知道的,為防生變,早早便在崖洞處隱藏起來了,隨時待命。
“喲,陸大人這么急著滅口啊。”
黎珀拂開車簾,好整以暇地看向陸子旭,目中并無責怪之意。
“見過郡王殿下。”陸子旭微微昂首,轉而看向車夫的尸體,眸中閃過漠然,回了句“無用之人罷了”,便帶人離開了。
周惠看到躺在地上的林歲后簡直嚇了一跳,“殿下,這……”
林歲是眼下三司最要緊的逃犯,若按正常程序,他該被抓回去刑訊的,卻無端死在這荒郊野嶺,她不知要如何跟天子交差……
黎珀卻不以為然,一個縱身便躍到了馬背上,唇角勾起一抹笑。
“陸大人方才不是說了么,無用之人罷了,留著只會誤事。”
說罷便策馬離開了。
周惠還待再說些什么,郭杰卻對她搖了搖頭,“大人,我們走罷。”
周惠有些猶豫,眼見黎珀的身影越走越遠,只好令人將林歲和車夫的尸身簡單包裹了下,隨車運回了建安。
*
離開朱府后,唐瓔并未隨黎靖北宿在茶樓,而是回了官舍。
許是連日陰雨的緣故,她總覺得心緒難安,一夜輾轉難眠,迷迷糊糊睡了兩個時辰便起了身。
好在次日休沐,不必急著上朝。唐瓔叫來熱水,尚未來得及洗漱,官舍的小廝便趕了過來。
“章大人,您的信。”
隔著厚重的木門,小廝的聲音顯得有些模糊。
唐瓔放下巾帕,淡聲道:“進來罷。”
小廝應聲而入,將兩封帶有折角的信放在案頭,隨后垂下頭,靜待唐瓔吩咐。
唐瓔拿起其中一封,展開后又放了回去,隨后拿起另外一封,細細品讀一番后,隨即瞳孔微張,神情嚴肅了起來。
小廝久等不待,微微抬起頭,看向桌案上的兩封信,信的內容他不清楚,端看封面,似是邀請函。
須臾,他又將目光落到女子的面孔上,卻見她鹿眸微垂,眼瞼下透著淡淡的青色,竟是一副疲態十足的模樣,不由心生不忍——
“大人若不想去,小的便幫您推了罷。”
唐瓔搖搖頭,下意識將信往里側掖了一下,“不必了,下去罷。”
小廝訕然一笑,隨后依言退了出去。
唐瓔拴好門窗,對著桌案上的兩封信陷入了沉思。
小廝猜得不錯,這兩封信確是邀請函不假,卻沒有一封是她能,或說她想推脫的。兩封信分別來自兩個不同的人,一個約她在護城河會面,一個則將與會的地點定在了紫金山的竹林。
唐瓔逐一閱覽完畢,并未回信,而是將其中的一封燒了,轉而去了美人齋。
“陸子旭已趕往錦州,各路兵馬皆已備齊,‘老師’他……也快出發了。”
春日的暖陽下,白衣公子倚窗而立,眉眼間似銜著深情,微風拂過他的發梢,風流蘊藉,雅人深致。
唐瓔甫一進門便見著了這副美景,不禁眉梢微頓,從背后環住了男人的背。
“老子曾言——‘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此乃天道賜予的良機。”
她踮起腳尖,將頭枕在男人的寬肩上,輕輕吻了吻他的后脖頸,嘴角勾起一抹釋然的笑。
“陛下,我們的機會來了。”
黎靖北并未回話,而是微微傾過肩,讓她將頭靠得舒服一些,靜默地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
“陛下”出征
后,黎靖北便跟著張己等人遷去了城西的茶樓,然茶樓終歸人多眼雜,并非久待之地,唐瓔索性將他轉去了美人齋。
美人齋曾是建安城規模最大的女子飾品店,由唐瓔的兄長唐瑾和古月阿姊一手創立,古月被“流放”后,唐瑾也去了蜀地,這間店鋪隨后便被萱娘接管了去,萱娘算是看著唐瓔長大的,她對她很放心。
幾經易主后,如今的美人齋早已門可羅雀,曾用來招待貴客的三樓更是無人問津。如此一來,隱私性卻是極好的,倒適合藏人。
二人溫存了一陣,唐瓔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推開黎靖北,抬眸望向眼前的男子:“郡王殿下那頭如何了?”
見她分心,黎靖北有些不滿地掐了她一下,俊眉一挑,“朕天生不擅做戲,他若連這點兒識破的本事都沒有,也敢來造反?”
說罷再次將人擁入懷中。
唐瓔卻無心眷戀,思緒飄回了天子“出征”的前一夜。
那夜,黎靖北特意將“時和”從太廟拿了出來,還穿了身舊時的鎧甲以壯軍心。那鎧甲瞧著氣勢還行,卻不防利器。
那身出征的行頭,混淆視聽,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行至半路,那伙人就會發現,不僅人換了,就連君主的舊甲,也變成了刀槍不入的鎖子甲。
可……萬一呢?
似是看出了女子的心不在焉,男人嘆了一口氣,難得正色道:“放心罷,皇叔那頭一切順利。”
“那就好。”
想想也是,黎珀那家伙,瞧著跟陸子旭一樣浪蕩,在智謀上,兩人卻不相上下,都是絕不會讓自己吃虧的類型。
唐瓔這才舒了一口氣,然而下一刻——
“方才周惠來報,林歲死了。”
“你是說……”
黎靖北點點頭,“妄圖弒君,被皇叔割喉而亡。”
唐瓔有些驚訝,卻不覺遺憾。
林歲乃亂黨,他的死罪有應得。
窗外的朝陽為唐瓔秀致的面容鍍上了一層柔光,鼻梁小巧而挺拔,鹿眸清澈,分明是最純凈的長相,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只一瞬,她便笑著搖了搖頭,轉眸對身后的男人道:“黎明到來之前,勞陛下在此委屈幾日了。”
“委屈倒不至于,倒比宮里的日子悠閑得多。”
黎靖北亦回以微笑,狐眸微轉,假作未曾注意到她方才的神情,望了望天,柔聲囑咐道:“天兒快變了,這幾日你去官舍待著,盡量減少外出。”
唐瓔“嗯”了一聲,隨后撐開了傘。
“在此之前,我還得去見一位故人。”
黎靖北聽言并未答話,亦未再追問,只靜默地望著她,狐眸幽深。
唐瓔心里清楚,以這家伙洞若觀火的本事,既然能猜到她上回見的人是朱明鏡,那么這回見的人,他想必也猜到了。
他既未問,她也不必過多解釋,只微微彎眸,以口型比了個“夫君等我”。
見她如此,黎靖北久違地翹起了唇,瀲滟的曦光灑進他深邃的瞳孔,妖冶奪目。
“夫人早去早回。”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君之所托,某必不相……
午后,雨過天晴,惠風和暢。
春日的畫舫飄蕩在護城河上,似錦鯉游過,留下一串串波光粼粼的倒影。
煦日下,一青衣男子仰面斜倚在桅桿上,眉宇清雋,姿態閑適,烏發隨著微風而舞,低眉抬首間透著凌人的意氣。
見緋袍女子上了船,他翩然一笑。
“你來了。”
這一笑,恰似邗江邊的那一瞥,恍如隔世。
唐瓔有些恍神,旋即低下頭,淡淡地“嗯”了一聲。
今日一早,她同時收到了兩封邀約信。一封約她午后去護城河,而另一封,則將會見的地點定在了紫金山。
這第一封信的落款,正是墨修永。
另一頭,男人望著朝他款款走來的女子,眸中深雜再也掩飾不住。
今日一會,或是永別。
自興中一別后,二人未曾再見面,草長鶯飛,積雪消融,爾來已經四月有余。
大殿上,三司長官聯合上奏,力證承安門前的尸體是為孔青,而非孔玄,還原宮變當日真相,隨后事態扭轉,莫同的冤屈被洗刷,而他這個“莫同之子”,自然也就不用背負千古罵名。
在工部的這些年,他政績斐然,若留下,或可升為侍郎,然他并未如此,乃是自請前往興中,完成先父遺志,守護百姓安寧。
愿景雖大,卻抵不過自己的私心,故此在臨行前于畫舫設宴,只為見她最后一面——
“我跟令姝和離了。”
令姝是他的妻,也是他老師鐘謐的次女,往昔他為救舒姨娘母女出火海,考取功名,不斷在京中積攢勢力,而迎娶首輔之女,恰是踏板之一。
他并不為此感到愧疚,和離的事兒是鐘令姝提出來的,而他,并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
周皓卿是鐘謐的長婿,他的叛變對鐘府來說是一次巨大的打擊,鐘謐下獄后,鐘府更是雪上加霜。
與令姝和離后,坊間有流言傳出,皆言他見風使舵,薄情寡義,他卻無意辯解。
先不說興中苦寒,本就不是令姝那般嬌生慣養長大的閨秀待得慣的地方。更何況,他們心中各自有人,原本就不該結合。
這是他的私事,他本不該講給阿瓔聽,眼下也并非合適的時機。
可他……
就是想說。
昔日在邗江邊,他違心的那句“嫁給太子,不是挺好的嗎”令他抱憾終生。他痛恨自己沒有交代的離開,也明白如今就算有了交代,也改變不了什么。
縱然如此,他也不想留下遺憾。
熾烈的日光下,碧波蕩漾,白蓮搖曳,蓮心沁在湖水之中,蓬勃清潤,馥郁芬芳,一如眼前的女子。
墨修永望著她,思緒回到了年少時。
那時的他,無憂無慮,意氣風發,倚著為裴序辦差的由頭去了維揚,實則不過游山玩水,逍遙自在。
也正是那時,一抹旖旎的風光闖入了他的世界。
印象中的女子寡言少語,氣質出塵,清雅中帶著幾分靈動,似一只狡黠的小鹿。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心也跟著生了牽掛……
時過境遷,邗江邊那個浣足拾栗的女子早已遠去,如今的她,緋袍加身,氣勢鏗鏘,眉眼秀麗如初,卻也承載了很多他看不懂的東西。
而另一頭,女子并未對他和離一事做出評價,眉眼微垂,始終一副淡淡的模樣,似乎并不在意,聽他似有辭官之意,只頓了一下,道——
“在興中時,你曾刻意隱瞞孔青的身份,意圖混淆視聽,是為欺君,然而宮變那日,你卻給裴鎮府使去了信,令他及時趕到了南陽宮,是為救駕。如今功過相抵,加之周小公子的忠心,縱使周皓卿叛亂在先,伯府也并未被抄家,是以你也……不必急著走。”
是挽留的話語,墨修永卻并未感到驚喜,只因他明白,阿瓔此言,不過是想為君王留賢罷了。
遂干脆地搖搖頭——
“我欲去興中。”
短短幾個字,唐瓔幾乎立刻就參透了他的愿景,恭贊道:“墨大人高義。”
果然……
墨修永有些失落,然而更多的,卻是釋然。
不甘,卻也釋然。
他令船夫拿來一壺溫酒,為女子斟了一杯,垂眸道:“我明日便走了,今日之行本是臨時邀約,我……沒想到你會過來。”
此言一出,唐瓔卻是笑了,順手接過酒盞,仰面一飲而盡,灑脫道:“你我相識一場,故人辭別,何不來相送?”
墨修永搖了搖頭,放下酒盞,唇角彎成一個無奈的弧度——
“阿瓔,或許你自己都沒有發現,每每你有求于人的時候,左眼都會下意識地跳一下。”
言訖,不待女子有所反應,又道:“說吧,什么事兒?”
唐瓔有些訕訕,眸色卻無比堅定,直言道:“我想將周惠要回來。”
墨修永頷首,“原來如此。”
鐘謐下獄后,遠寧伯周懷錄對他的態度也跟著急轉直下,他原以為周懷錄會對他發難,可周皓卿逼宮一事終究給了伯府不小打擊,周懷錄尚且自顧不暇,再加上他在廟堂深耕數年,多少掌握了一些周懷錄的把柄,想借機從伯府要兩個女人出來倒也不難。
舒姨娘暫且不論,就連周惠,作為未出閣的女眷,若不是愿待在伯府,也是可以跟著他這個二哥走的。
見對方許久未作答,唐瓔輕咳了一聲,垂眸續道:“興中凄苦,墨大人也不想讓令堂和令妹跟過去受苦吧?”
墨修永對此倒是開明,“這就要問問她們的意愿了,我母親是愿意的,至于小妹……”
“——周惠那頭我去游說,你肯放人就行。”
唐瓔識趣地笑了笑,鹿眸中華光流轉,“我對石安軍的統領有信心。”
墨修永便不再多言,修指滑過,順手將一碟剝好的板栗推到她跟前。
“此去經年,就當是臨別贈禮了。”
望著一顆顆瑩潤飽滿的栗子,唐瓔怔了怔,心思涌動間,忽而想起一事——
“梅幽堂冬日里有賣板栗的事兒,是你……故意透露給陛下的吧?”
自從知道師父給的那些板栗皆出自某人之手后,她便十分好奇,那般嚴寒的冬日,那家伙究竟是從何處尋來的。
因著先太后的關系,黎靖北和舒太妃走得很近,然舒太妃遠在錦州,二人至多也只在節假日相互問詢。墨修永則不一樣,他是舒姨娘的次子,也就是人家舒太妃的親姨母,關系顯然更深一層,平日里交流也更多。
若非墨修永刻意透露,黎靖北緣何會知道梅幽堂有板栗賣?
對于她的疑問,墨修永顯然有些意外,斟酒的手微微一頓,轉而搖了搖頭。
“是,卻也不是。”
梅幽堂售賣板栗一事,確如她所說,是他告訴皇帝的,卻非“故意透露”。
只是入仕后,某個閑暇的冬日午后,她思念阿瓔思念得厲害,又恰巧瞥見值房的案臺上擺著一籃板栗,那是姨母寄來的。望著那堆飽滿的木巽子,他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剝了起來。
彼時歲初將至,大雪嚴寒,恰逢天子來工部巡視,聲勢浩大,百官朝拜。
不多時,華蓋停在了他的值房門口。
隔著軒窗,天子的聲音低洌又沉靜,透著不怒自威的氣場,“板栗盛產于秋,冬日極為難尋,不知墨卿從何而得啊?”
他如實回了句“太妃娘娘的梅幽堂”,隨后俯身欲拜,卻被天子阻止了。
天子探出一只手,往前擺了擺,示意他不必多禮,卻又冷不丁來了句——
“繼續。”
他不敢違抗,頂著凜風,直剝得手指通紅,腕骨斷裂處隱隱作痛,卻一刻也不敢停下來,直到那滿滿一籃的板栗盡數了見底兒,才敢抬頭看向皇帝。
那一日,隔著轎簾,皇帝盯著他的手指看了許久,眸光深沉,卻并未多言。
剝完后,他將木籃遞給張己,說要獻給天子,卻被天子拒絕了——
“不必了,你自己留著罷。”
說罷,便讓車夫起了轎。
碧空下,華蓋遠去,留下一串齊整的腳印。
他從來不知……天子對阿瓔有情……
前太子妃喜愛板栗是人盡皆知的事實,然當天子看到那堆顆粒飽滿的木巽子時,卻未見情緒起伏。
冬日尋來板栗本是奇事,他原以天子當日不過隨口一問,可如今想來……
那位九五至尊可真會裝。
江風拂過,畫舫如梭,接天的蓮葉舒展自如,青粉交替間,盡顯春意。
墨修永舉起酒盞,仰脖一飲而盡,眉眼含笑,一如邗江邊那個瀟灑的少年。
“阿瓔,保重。”
故人無恙,余心安矣。
女子亦舉杯,暢快一笑,“墨碧血,你也是。”
烈日當空,疏影橫斜,男女的身影交疊倒映在湖面上,又相互錯開。他們各自奔馳,永不交織,卻又彼此遙祝,各守安寧。
辭別墨修永后,唐瓔去了大理寺。
甫一進門,一面色黢黑,體格壯碩的男子找上了她。
“章大人。”
唐瓔認得他,這人是陸子旭的心腹,眸色瞬間幽沉起來。
“何事?”
男子微微拱手,淺行了個揖禮,道:“陸大人的信,章大人可收到了?”
唐瓔“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男子抿了抿唇,神色間似有猶豫。唐瓔見人遲遲不肯走,眼皮一抬,補了句——“你還有事?”
“陸大人托小的帶話。”
男子微微垂眸,黢黑的面容上浮現幾縷尷尬,似是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頓了頓,道:“有勞了……”
唐瓔搖搖頭,“告訴陸主簿,相交一場,承蒙信任。”
她立在廊檐下,緋袍搖曳在春風中,面色清潤,眸色鏗鏘。
“君之所托,某必不相負。”
聽言,男子再次抱拳,道了聲“章大人高義”,轉身離開了。
男子走后,唐瓔去了大理寺的牢獄。
她令獄卒給鐘謐換了間寬敞的牢房,又帶了些干凈的氈毯和食物。
許是人之將死,怕天子身邊沒人的緣故,鐘謐這回對她的態度明顯好轉了許多。蒼眸微彎,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二人相識以來的頭一個微笑。
“老夫時日不多了,章大人有話盡管問罷!”
鐘謐畢竟是三朝元老,又是當世大儒。見他如此,唐瓔心里有些發梗,強忍著不適,垂眸道:“我此來確有些事兒欲向大人求證。”
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眼前的老人——
“是關于四儒的。”
鐘謐似有所感般點了點頭,竟真跟著她的引導說起了當年的往事。
身為四儒之末,他與劉陸朱三人交集頗多,然相較陸朱而言,他對劉澤騫的顯然印象更深。
“老夫雖為陛下搭上了這一生,坐到了人上人的高位,然陛下最為景仰的人……仍是他的老師……”
說起已故的劉太傅,鐘謐蒼老的瞳孔中不由染上了一層陰翳。
劉澤騫是四儒之首,亦是天子之師,因疫病卒于嘉寧十五年。
想他輔佐的那些年,黎靖北雖對他禮敬有加,心中最為敬佩的,卻永遠是他的那位老師。
他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言談中,唐瓔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情緒,卻不欲多言。
她與這位忠君的開國元勛本就不是一路人,她雖惋惜他的凋敝,卻永遠不會共情他的做法。
末了,卻還是忍不住道了句:“鐘大人,戕害忠臣遺孀,按《咸南律》,當誅九族。”
她深吸一口氣,望向老人的目光中透著鋒銳,“若非陛下寬仁,那牽連的……可就不止您自己了……”
眾所周知,鐘謐一生無子,府中的兩個女兒是他一生的軟肋。
大女兒鐘令妤原被指婚給靖王,卻因意屬安國公府的小公子私奔至維揚,追愛失敗后又回了建安。
鐘令妤回來后,鐘謐并不引以為恥,令她草嫁了事,反而替她四處周旋,最后找了錦衣衛的指揮周皓卿來接盤。至于小女兒鐘令姝,在他式微時,原可攀上刑部的沈侍郎結親,卻被他厲行阻止,反在自己得勢后許給了自己的學生墨修永。
由此可見,他是真心為兩個女兒的終身作打算的。
只不過事不由人,令妤與令姝,一個守寡,一個和離,兩段姻緣,皆以蘭因絮果而告終。
提及一雙女兒,固執的老者眸中閃過心痛,面色卻是鏗鏘。
“吾之心與跡,陛下自有評判!而吾,不悔!!”
他錯信了林歲又如何?
宮變那晚,倘若躺在玉階前的人真是孔玄,倘若馮高氏進宮的目的是要對陛下行不利,倘若他猶豫了哪怕一刻……
他賭不起……他真的賭不起……是以寧可錯殺一萬,也不敢讓陛下擔一絲風險!!
當真是冥頑不靈……
唐瓔無意與他爭辯,只無力道:“可陛下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
她轉過身,令獄卒給牢房重新落了鎖。
不多時,甬道上傳來女子的一聲哀嘆,似幽冥般,帶著飄忽的惆悵。
“鐘老師,你給的太多了。”
從大理寺獄出來后,
天上突然飄起了雨。
望著細細密密的的的雨幕,緋衣女子閉上了眼,思緒陷入空茫。
再睜眼時,面色沉肅如水,眸色卻是一派清明。
至此,鐘謐,陸諱,朱明鏡這三人她全都見過了,至于“老師”的人選,她已有了大致的猜測。
回到都察院,她本欲去尋任軒,卻得知他并不在值房內,遂索性召來照磨所都事,令其翻出了廣安二年內羅匯送禮的官員名單。
望著那一長串黑壓壓的名字,只幾息,女子的眸光陷入暗沉。
她叫來張己,眸中的疲色再也掩飾不住,卻仍強撐著道:“告訴陛下,酉時去紫金山的竹林等我。”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大人不必等了。”……
酉時,雨過天晴,霞光萬丈。
連綿的紫金山籠罩在金光之中,磅礴而神圣,引領著山腳下寥若星辰的皇陵與忠臣墓,透著勃發的力量。
山道旁的竹林蒼勁而翠綠,修長的青竹筆直地佇立著,枝葉繁茂,筠如蒼玉,綿延著一飛沖天的生命力。
唐瓔到時,黎靖北尚未趕到。
她卸了履,閉眸坐在涼亭的草席上打坐,靜聽竹海搖曳的窸窣聲,逐漸放空了思緒。
今早,她接到了兩封信,其中一封來自墨修永,約她于護城河邊的畫舫見面,至于另一封……則來自陸子旭。
似是心照不宣般,陸子旭并未在信中言明會見的目的,只留了一句話——“紫金山竹林西側的石亭,酉時見”,信紙右下角還留了個大理寺主簿的官印。
唐瓔深知那封信的重要性,因此讀完便燒了。
微風穿過涼亭,帶來幾分春日的清新,幾里外的山道上,忽的傳來陣陣鐵蹄聲,厚重而低沉,帶著幾分刻意掩飾的悶響。
唐瓔驀然睜開眼,目之所及,是一名騎著烈馬,頭戴黑紗斗笠的玄衣男子。
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列騎兵。
男子見了她顯然也很驚訝,眸中躍過一閃而逝的狠意,面兒上卻是不顯,只親和道——
“寒英也來踏青?”
唐瓔心中冷笑,誰這么不長眼,踏青踏到皇陵來了。
不過眼前的這位大人嘛,倒是有這個特權……
“大人不必等了,陸子旭不會來了。”
她抬眸望向遠處,眸色幽深。
那里是官道的位置。
男子卻是不解,“這與他有何干系?”
“莫裝糊涂了,陸老師。”
唐瓔繃直背,倏爾從草席上立起身,鹿眸直勾勾地盯著馬背上的男子,容色清寒——
“據我所查,近年來似乎有一名老師,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影響,屢屢教唆官宦販制禁毒,控制千秋閣,伙同權貴戕害無辜,意圖謀亂!!”
女子的聲音高亢,落進幽林里,愈顯鏗鏘。
清風拂過,掀開男子遮面的黑紗,斗笠下的面容驟然浮現——
顴骨突出,肌膚蒼老,須發皆白,唯一雙眼睛未見渾濁,僅有矍鑠,然而在那雙矍鑠的瞳眸中,卻倒映著超然的沉毅,仿佛一口深不可測的幽井,要將人吸入其中。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四儒之一的陸諱。
“章大人,我不知你為何要胡言亂語,憑空污蔑老夫。”
見唐瓔態度不善,陸諱索性摘下斗笠,露出陰鷙的臉,矍鑠的鷹眸在日光的映襯下變得銳利。
“老夫近日忽覺胸悶腹滿,嘗聞山郊的沐蘭湯可祛邪治病,此番出城便是為此,可不知為何到了章大人口中,竟成了亂臣賊子?”
說話時,他縱身跳下駿馬,悄然對身后的隱衛擺了個手勢。
唐瓔看清了他的動作,卻只作不知,一雙清潤地鹿眸凝視著面前的男子,目光坦然。
“四儒之中,我懷疑過鐘首輔,朱大學士,甚至是已故的劉太傅,唯獨對你的懷疑最少,直到陸子旭的種種怪異之舉給了我答案……”
仇錦去世后,陸子旭大為悲慟,此后行徑更是變得極為反常。
很顯然,他比她要更早察覺出自己父親的異常。
為了替仇姐姐報仇,他隱忍蟄伏大半年,只為獲取父親的信任。
行動前,他曾連著修了幾封家書給陸容時,勸她自毀容貌,主動示弱,以此來討好黎靖北。
陸容時曾因在宮中謀害朝廷命官而被天子禁足終生,她本人又未曾被天子所喜,二人之間并無夫妻情分,遂只能靠服軟來給天子施壓,這是她唯一的生路。
如此一來,即使父親日后謀反,只要小妹一日還是帝妃,就受天子庇護,哪怕全家抄斬也輪不上她。
而驕矜如陸容時,就算落入冷宮,也自是不肯放低姿態,唐瓔不知陸子旭是如何說動她的,但很顯然,這一步他完成的很順利。
小妹的生計得以保全后,陸子旭的首要任務便只剩討好陸諱了。二人是父子,本就有著一層天然的信任基礎,陸子旭想要更進一步,就只差一封投名狀了。
而那個投名狀,便是林歲。
自林歲將鐘謐引入宮門的那刻起,他便成了一顆廢棋。即使陸子旭設計將他放了出去,行蹤卻也落在了三司的掌控之中。他的存在,猶如一顆地雷。
既如此,陸諱斷不會讓他加入后續行動,但陸子旭卻可由此取得父親的信任,參與關鍵部署。
“更何況,林歲雖說明面兒上是鐘謐的學生,卻也是被您硬塞過去的。”
唐瓔拿出國子監的一本舊冊,鹿眸微垂。
“據記載,相較其他三儒,陸老師您早年收的學生最多,單就在朝為官者便有三百人余,若是逐一管教,實在應接不暇。是以倘若遇上資質尚可的,您會分給其他三儒來教導,而林歲……”
她翻開書冊,蔥指點在其中一行字上——
“在入鐘門之前,曾在您身旁伺候過筆洗,足兩載有余……”
不僅如此,陸諱遠非表面兒上看上去那般孤傲高潔、淡泊名利,若非喜好結交,陸子旭又怎會同時拜了其他三儒為師?
而陸子旭,顯然是在三儒的耳濡目染中得了慧的。
得知唐瓔手中有信件的謄本后,他令九娘在太醫院火速將之調包,進一步取得父親的信任。
“鐘謐收到的那封信,他知道你不會用自己的口吻或字跡來書寫,他也知道我手中拿到的必不是真本,但那又如何?他的偷信之舉,無論有無實用,也是一種忠心的體現,至少讓你更放心他了,同時也為他自己贏到了錦州軍隊的部署權。”
錦州軍隊的部署權……正是這關鍵的一步,令陸諱多年的籌謀毀于一旦。
拿到軍權后,陸子旭便立刻馬不停蹄地開始部署千秋閣的行動,逐漸將權力收攏,后得知舒太妃被擒,又趁天子的主力軍趕到之前將其救下,力挽狂瀾。
陸諱這頭,顯然已經從陸子旭那頭得知了林歲的死訊,以及出征的人并非天子。狡詐如他,幾乎立時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隨即便做了出逃的打算。至于紫金山的這條“逃跑路線”,顯然也是陸子旭“特意”為他規劃的,只等行到一半,被官府的人甕中捉鱉。
然而就算到了此刻,陸諱仍是一副無畏的狀態,眼神一改先前的矍鑠,寫滿了桀驁和荒謬。
“呵,我兒豈會背叛我?”
身為三朝元老,他光耀一生,追隨者多如牛毛。傅君、齊向安、周皓卿之流不過草芥,雖身居高位,卻甘愿仰仗他的鼻息而活,為他而死。
陸子旭?
這可是他的兒,平日里雖不著調了些,心里還是有老子的。
背刺他?
絕無可能。
唐瓔不欲與他爭辯,只默然搖了搖頭,“有才無德,可嘆可惜。”
陸諱卻并不著惱,只走上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她,語調輕松。
“倒是聰慧。”
他凝視著她,目光如炬,如同注視著一只螻蟻。
“你雖不知全貌,卻也將事情的大概推演了出來,然而這些話……”他笑了笑,如沐春風,“你怕是再也沒有
機會說與陛下聽了。”
唐瓔了然——
如此便是承認了。
即便如此,她面上卻不見恐慌,依舊是一副清冷的模樣,迎著頭頂男人審視的目光,姿態從容,仿若在看一個罪人。
幽深的竹林中,萬籟俱寂,空氣中浮動著清雅的氣息,卻又彌漫著某種蓄勢待發的洶涌。
望著眼前的緋袍女子,陸諱不由生出了一陣惋惜之情。
進學為官上,他不似林歲那般蠢鈍、狹隘,他不計較男女之別,從來只信奉能者居之的道理。
寒英這孩子,有韌性,根器佳,本是極好的苗子,若假以時日,能力不輸傅周之流。
只是……可惜了……
夕陽的余暉為竹林鍍上了一層金影,投進陸諱的眸中,形成了一層陰翳。
宮禁將至,久則生變,他深知速戰速決的重要性。
遂戴上斗笠,低下頭,朝身后的武士比了個手勢。
風起時,一支長箭凌空飛出,直指唐瓔,卻又在女子的眉眼之間堪勘停住。
是黎靖北。
年輕的帝王一襲白袍,一手握著箭羽,一手攬過女子的腰,眸色冰寒,染著急切。
“你沒事兒吧?”
唐瓔搖搖頭,兀自替他將一綹發絲別到耳后,轉頭看向面前的叛賊。
另一頭,陸諱雖對黎靖北的突然出現有些驚詫,但尚算鎮定。
他眸光微閃,迅速盤起了眼前的局勢。
天子那頭,包括康婁和張己在內,護衛攏共十二人。這些人顯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趕來的,并無其他外援,就算此刻調最近的府兵快馬加鞭趕來,也要至少兩炷香的功夫。
而自己這邊,隨從約有二十余人,這些人雖不若天子護衛那般強悍,數量上倒是可以博一博。
據子旭那邊傳來的消息,北征的人并非天子,乃是福安郡王。
他不知天子去了何處,只隱隱感到有些不對,這才帶著人急慌慌地出城。
如今已是背水一戰,成敗在此一舉,只要他能逃出建安,到了錦州那頭……
陸諱思索著,矍鑠的蒼眸倏忽變得晶亮,凝視著面前的二人,迸射出殘忍的光。
然而——
“你去了也沒用,黃尚書和崔杭一早便在錦州候著了。”
似是知他所想一般,黎靖北打斷了他的思緒。
陸諱聽言大震,“什……什么?”
帝王長睫微垂,低眸俯視著他,挺拔的五官在夕暉下愈顯立體,眉梢眼角俱是冷峻。
“你的女兒,離宮了。”
“知道你不打算帶她走,她自己先走了,看情況,似乎也不打算同你告別。”
陸諱顯然沒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如今錦州失守,他哪兒還顧得上那些。
遂毫不在意地蔑笑一聲——
“那是她自己的事兒。”
他對身后的侍從比了個手勢,竹林中很快響起兵刃相接的聲音。
滾滾黃沙之中,女婿的身形如修竹般挺拔,眉眼如鋒,氣質若蘭,銳利與平和,在他身上相得益彰。
恍惚中,他忽然就想起了昔年嫁女的事兒。
敏銳如他,自然也清楚太子心有所屬,以容時的癡情,嫁去東宮只會萬劫不復。可為了大業,他仍眼睜睜看著女兒往火坑里跳。
畢竟女兒越是猖狂,就越顯得他這個做爹的與世無爭。
況且……容時明面兒上的張揚,又何嘗不是一種低調?他恰好可以借此來掩蓋自己的野心。
世人皆知,天子與貴妃的那段姻緣是容時撒潑打滾求來的,實則不然——
那段“不被他看好”的姻緣,與他暗地里的鼓動脫不開關系。
在他的計劃之內,一切水到渠成。
嘉寧末年,先帝身子每況愈下。三王之中,恭王世故卻難成大器,靖王的陰狠浮于表面,恐難善終,太子登極是遲早的事兒。
他是四儒之一,地位崇高,再頂著國丈的身份,將女兒滲透宮中,即便不能有所作為,卻也能替他省去很多事兒。
他將一切都看得清,算得透,卻也將一切都當成過程,直到那個人上位,才算完成了他的大業。
金色的竹林之中,老者的瞳孔中倒映著嗜血的決絕。
唐瓔望著他,不免覺得膽寒。
陸諱此人,何其涼薄。
齊向安、周皓卿之流倒也罷了,就算對自己的兒女,他也只有薄情寡義。可若說他貪圖富貴,崇尚權勢,卻也不盡然——
以他的心智,他完全可以讓自己成為第二個鐘謐,權傾天下,威震四方,可是他沒有。
“你究竟在乎什么?”
面對女子的提問,陸諱顯得格外平靜,幾乎不帶猶豫地脫口而出——
“我的學生。”
唐瓔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眉眼間滿是了然。
“果然是他。”
陸諱并未說謊,他確實在乎自己的學生。
先帝黎頌便是他的學生,為護他登極,這位平和的陸閣老不惜手染鮮血,在慶德年間掀起過一場血雨腥風。
試問這樣的野心,又怎會在嘉寧和廣安年間突然消散呢?只是被他暫時藏起來罷了。
三王之中,太子受教于劉澤騫,靖王受教于朱明鏡,恭王出身低微,未曾得四儒教導。
唯有一人,既是皇室血脈,又是他的內門弟子——
黎珀。
陸諱的最終目的,是將黎珀推上位。
說到此處,唐瓔忽又想起一事,嘴角牽起一絲嘲諷的笑。
“原來……昔年郡王殿下將阿旭推下水,是有原因的。”
黎珀雖為紈绔,卻因出身皇室,尚算有些修養,絕非孫堯、周長金那般的混不吝,若非事出有因,絕不會隨意傷人。
就說他大冬天的非要將陸閣老的兒子推下水的那件事兒,不僅她,便是陸子旭本人都想不明白。
其實很簡單——
陸諱的勢力滲入千秋閣之后,舒太妃無奈受制,黎珀也不得不屈從于老師的權威。
他既不敢反抗陸諱,也不愿成為叛賊,便只能在最無能為力的年紀,以那般激烈的方式來表達對老師的反抗,同時也希望能借此引起太子的注意。
除黎珀外,周皓卿也是棋子之一——
陸諱算到天子回宮的頭一件事便是召“孔玄”和馮高氏進宮,遂鼓動周皓卿趁宮中防守薄弱時造反。
承安門被炸后,又令林歲趁機將千秋閣一眾殺手引了進來,只等周皓卿闖入正殿,馮孔二人即將抵達承安門時再對他們痛下殺手。
千秋閣的殺手們人數眾多,天子的護衛隊雖訓練有素,卻寡不敵眾,抵擋了一陣便悉數陣亡,至于孔青……也因保護馮高氏而死。
為了引發更大的轟動,馮孔二人必須死在承安門附近。
就連林歲寄給鐘謐的信,也是陸諱故意模仿成朱明鏡的口吻而寫——
他既想撇開自己,卻也不能讓鐘謐惹上嫌疑。
馮高氏是鐘謐所殺,鐘謐則是為了保護天子的利益而犧牲,所以他必須與天子綁在一根繩兒上,是以當他被天子下獄而非處死時,才恰能體現帝王的護短專橫。倘若鐘謐對天子存有不軌之心,黎靖北反倒成了受害者,這是陸諱最不愿看到的,所以鐘謐的形象必須干凈。
如此一來,也算是重復了往昔時太祖皇帝包庇莫同的事跡,并從最大程度上激起了民憤。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打斗仍在繼續,雙方兵力皆折損不少。
幽林中,濃烈的血腥味掩蓋了竹葉的清香,久久難以消散。夕暉之下,雁歌聲驟起,蕩漾在山野間,恰似孤魂的悲鳴。
霞光中殺伐不斷,眼見己方人數越來越少,陸諱沉靜的面容終于有了崩塌的跡象。
黎靖北將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卻不點破,只隔著刀光劍影,狐眸輕飄飄地睨向不遠處的老者,容色淡然。
他知道,陸諱在等陸子旭的援兵。
只可惜,他再也等不到了。
“說起來,陸閣老籌謀多年,
大事兒上絕對稱得上算無遺策,只是在某些細節上,仍然沒有守到位。”
君主在同他說話,陸諱卻無心搭理,眼神死死地盯著城門的方向,焦色明顯。
一滴冷汗自他斑白的鬢角冒出,順著干枯的雞皮滑落到眼尾的紋路上,略顯滄桑。
似是為了掩蓋內心的惶恐,半晌,他強作鎮定地轉過頭,露出一個堪稱溫和的笑——
“怎么說?”
黎靖北睇了他一眼,眸中冷色不減。
“書院落成之初,朕提議將左、右僉都御史及月夜的案子作為結業案移交給書院的學子們,無人反對。可一旦談及女子為官之事,便立刻遭到了以林氏兄弟為首的諸多官員的反駁,唯有陸老師您……”
他頓了頓,容色微斂,眸光轉向一旁的緋袍女子,“站出來替阿瓔說了話。”
當日廷議上,林建大斥女子“為官不詳”,雖有墨修永、宋懷州等官員先后出面駁斥,卻依舊壓不住一邊倒的聲音,最后還是陸諱以一句“求才需謹慎,選官亦如此”扭轉了局面。
他先是拿“孫堯刁難周惠,寒英仗義執言”一事舉例,暗示比起履歷和出身,為官更重要的是品性和責任,隨后更是起誓——寒英已被他收為內門弟子,若是來年春闈她未中進士,他便主動請辭。
四儒在咸南地位崇高,陸諱既下了這樣的決心,便是連帝王都不敢輕易拂他的面兒,諸臣工亦如是。
有了章寒英這個賭注,眾人的不滿才漸次平息下來——
畢竟沒有人會認為一介女流,僅用一年的時日便能考取進士。
“孫堯欺負周惠的事兒你是如何知道的呢?你雖說是書院的老師,卻不過掛了個名兒,平日里也不常去,卻對里頭發生的事兒了如指掌,如此只能說明一點……”
隔著沙塵,黎靖北望著陸諱,狐眸清冷,“你有眼線,而那眼線——”
“想必就是陳覓。”
聽到這兒,唐瓔頓悟。
陳覓在錦衣衛任南鎮府使,其上司便是周皓卿。
難怪宮變那日炸門的人會是他,想必他一早便成了周皓卿的心腹,又或說,他書院武夫子的職位,就是周皓卿一手安排的。
神機營最具威力的武器便是炮和銃,承安門便是被炮炸毀的。至于銃,好在郭杰提前往里頭摻了水,以致火藥受潮,無法產生威脅,否則那些火器入了宮,后果不堪設想。
“周皓卿未曾拜師,朕始終無從得知他所效忠的‘老師’是誰,直到林歲的出現……”
“原來從那時起,陛下就起了疑。”
陸諱扯出一個心不在焉的笑,笑意卻不達眼底,“不愧是人中龍鳳,當真聰慧。”
黎靖北容色不變,“老師也不遑多讓。”
陸諱最厲害的一點,莫過于利用身邊的人來掩飾自己的不軌之心。
齊向安、周皓卿、林氏兄弟,甚至她的獨女陸容時都是籌碼之一。
嘉寧十六年,太子妃的人選已定。側妃的位置只有兩個,被崔貴妃硬塞進來的孫寄琴占了其一,至于另外一個,則被尚為吏部侍郎的林歲給盯上了。
明面兒上,林歲想做國舅,陸諱則為了順應女兒的心意,“無奈”做了國丈,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實則暗藏玄機。
林歲在拜入鐘門之前便是陸諱的學生,至于陸容時……她的癡情倒恰好替自己的父親掩飾了這份野心。
而齊、周二人雖未與陸諱產生過直接的關聯,卻也頗受其恩惠。
齊向安口口聲聲稱他為“老師”,卻終其一生都未能拜入其門下。陸諱欣賞他的才華,愿意將身患跛足、被太祖皇帝驅出太和殿的他引薦給同僚,只這一點,便足夠引得齊向安死心塌地。
而周皓卿則是靠著齊向安的關系進的錦衣衛。
——齊向安對自己的外孫女婿尚不熱切,卻愿意費盡心機來提拔周皓卿,顯然是得了那位“老師”的指示。
三王相爭的那些年,陸諱冷眼旁觀,誰也不看好,只等他們撕得魚死網破,便讓自己的學生——福安郡王趁虛而入。
夕暉下,雙方局勢仍在僵持當中。
陸諱的侍衛還剩十人,而天子那頭的人馬雖不及他的一半,但個個兒武藝高強,訓練有素,再撐個一時半會兒是沒問題的。
暮光漸暗,距天子的援兵趕到還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而陸子旭那頭接應的人依舊遲遲未到。
陸諱逐漸察覺出不對勁,眉宇間透出明顯的焦色。
如今宵禁將至,他須得盡快出城,畢竟拖得越久,情況越是不利。
唐瓔將他的焦急看在眼里,卻不以為意,鹿眸牢牢地鎖定著眼前的老者,目光如炬——
“被貶青州府前,我回了趟照磨所。”
陸諱回過頭,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看向她的目光帶上了探究。
黃昏下,女子身披晚霞而立,緋袍烈烈,眉眼清潤,流暢的下頜在霞光的映射下顯得格外柔和,卻又透著勃發的力量。
箭美人案了結之時,她只是一名都事,還夠不上這身緋衣。
彼時,她因不滿天子的新政去敲了登聞鼓,落了個被貶的下場。臨行前,她最后回了趟照磨所,為羅匯的案子做了結,查閱文卷時,卻教她有了新的發現。
“羅匯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產田,常種烏石荔枝,他便利用這些荔枝來籠絡官員。”
陸諱“哦”了一聲,手支著下頜思索了許久,似乎才想起羅匯這號人。
“你是說……那個貪墨賑災銀,受笞刑而死的左僉都御史?”
“沒錯。”
也是讓她因“風聞奏事”被笞的那個。
唐瓔頷首,望著他的目光愈發深刻——
“當然,收幾筐荔枝并不構成貪瀆之罪,這些荔枝只是他用來試探對方合作意向的工具,真正出漏子的,是我朝的‘半印堪合’制度。”
聽到“半印堪合”四個字,陸諱似乎來了些興趣,眸色一轉,道:“怎么說?”
唐瓔續道:“羅匯因貪墨被判刑,恐與其他官員糾纏不清,我便與任御史查了他入職都察院后經手過的所有文卷和判決書,內容均無錯漏之處,只是在用印上……”
她頓了頓,“有些蹊蹺……”
都察院向地方官府下達裁決命令時,需向內府領取帶有編號和半印的“官方用紙”,地方官員再用內府提前發放的“冊”和都察院的“官方用紙”相對應,若能合上便實施,合不上便駁回,謂之“半印堪合”。
“羅匯做事兒很細,他所經手的文書,明面兒上是看不出紕漏的,只是在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如家鄉的果物上重復敘事,多用了幾張半印的紙張。”
都察院與地方官府來往的每一份公文,皆是要經過內府和照磨所審查的,就連“官方用紙”的用度,都必須嚴絲合縫。而羅匯的那些無關緊要的敘事中,有些卻只有內府的半枚印,未見地方官員的回執。
唐瓔懷疑,羅匯在廣撒網。
當然,那些地方官員也不是傻子。接到羅匯的合作邀請后,有意者便將紙張扣了下來,無意者也不欲得罪他,只作看不懂他的“閑談敘事”,退了荔枝,隨后依樣將紙張還給了朝廷。
而內府和照磨所每日檢閱的文卷多如牛毛,慣會抓大放小。審查羅匯的那份時,即便發現有部分文卷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書的印記對得上,便不會太在意,久了便也適應這位僉都御史冗長的敘事風格了。
唐瓔和任軒便是倚著這一點順藤摸瓜,專找那些扣了紙的官員重點追查,果真叫他們發現了端倪,任軒還因此升了官兒。
暮色愈來愈重,淡淡的金輝籠罩在女子的肩頸兩側,為她鍍上了一層莊嚴的圣色。
女子言之鑿鑿,陸諱卻不以為意,“可這與我有何干系?”
“羅匯的網撒得很廣,他經手的‘官方文書’幾乎覆蓋了咸南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員名單,就連早已致仕的朱明鏡都收到過,只是他早已明心見
性,并未對此作出回應。然而這些名單中,似乎少了一個人的名字。”
隔著刀光劍影,陸諱望著面前的女子,眸光深沉,不發一言。
事已至此,再多的辯解已是蒼白,他只是很好奇,她究竟是如何從羅匯那頭查到他身上的。
他們分明……沒有交集……
“——陸老師,您不吃果物罷?”
只一句話,陸諱鷹眸微睜,神色有了顯著的變化。
“你是如何知道的?”
唐瓔抿了抿唇,望向他的眸光似乎有些落寞。
“往昔在書院進學時,我聽聞您染了咳疾,遂買了袋枇杷托子旭帶給他,卻被告知您不吃任何果物,便是連果脯……也不愛吃。”
很顯然,羅匯一早便知道陸諱的習慣,遂并未將他囊括進名單之中。
“當然,從這點來看,只能說明你們二人相識,關系的深淺尚不明確。真正讓我起疑的,是你在齊府的舉動。”
唐瓔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殘血,眸色忽而變得幽深——
“齊夫人告訴我,齊向安有一名‘老師’,那名‘老師’曾去齊府做過一次客。做客當日,齊向安特意囑咐她——‘來人身份隱蔽,不必準備瓜果茶酒’。”
“身份隱蔽”一詞就很耐人尋味。
貴客登門,備些瓜果茶酒招待才符合禮數。就算是來人身份特殊,不便見外客,齊向安也可令夫人備好后放在門口,待客人落座后自己去取,可他卻壓根兒就沒讓齊夫人準備,原因只有一個——
貴客不飲茶,不吃果物。
聽到“齊夫人”一詞,陸諱恍然,“齊葛氏?”
唐瓔頷首,“不僅如此,‘老師’過府那日,齊夫人雖未看清其樣貌,卻遠遠瞧見過他的身影……”
齊夫人告訴她,“老師”身上別著一把劍,花紋十分挺特別,當她問及那位‘老師’的登門時日時,齊夫人又說,是廣安四年六月廿左右。”
唐瓔頓了頓,續道:“廣安四年六月廿,恰是簪花宴那日。若我所猜不錯,那把“花紋特別”的劍,應是鑌鐵劍,乃陛下答謝群臣時賜與四儒的。”
四儒中,劉澤騫早逝,受劍的人便只剩下陸諱、朱明鏡和鐘謐三人,唐瓔便是由此將老師的人選鎖定在他們身上的。
陸諱了然,“原來如此。”
他望著面前的女子,眸中的欣賞之色愈發濃厚,憚意也愈發深刻。
許是他眸中迸發出來的攻擊性太過強烈,黎靖北深感不適,旋即廣袖一翻,將唐瓔拉到了自己身后。
暮色下,兩個男人互相對望著,一個殘暴如鷹,一個狡詐如狐。
耳邊兵戈之聲漸止,有細微的笑意自鷹的眼角流出,狐卻并未受其擾,只沉靜地盯著鷹,眸光有如利刃,似要將他的心臟刺穿——
“為禍亂民心,你先是放出朕與北梁勾結的謠言,后又令那姓劉的老者帶人去黃梅山敲鑼造勢,意圖擊潰朕的心防,讓朕自亂陣腳。你以為朕會為你所激,為求自證而遠征北梁,便買通車夫,令埋伏在山道口的林歲將朕截殺,最后趁亂扶植朕的皇叔上位。”
“計劃是好的,只可惜……”狐貍笑了笑,紅痣張揚,魅惑萬千,笑意卻不達眼底,“你算錯了。”
聽帝王提起黎珀,陸諱冷哼一聲,眸中的不屑再也掩飾不住,“雖有孔明在側,只可惜,那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竟敢自比諸葛?
黎靖北覺得有些好笑,為這位名儒的狂妄。
“你可知?朕的皇叔自始至終就沒生過叛心?”
他望著面前的老者,忽而唇角勾起,眸中狡意乍現——
“舒太妃在你手上,皇叔這些年不得已才會假意聽令于你,可你沒想到的是,早在錦州之時,真正的舒太妃便被朕的人掉了包。”
朝中暗流涌動,幕后之人既欲以黎珀為主,其母必是關鍵,是以他和阿瓔那日在梅幽堂見過太妃后就令人將她轉去了別處。
換言之,陸子旭救的,也并非舒太妃本人。
“什么?!”
聽到此處,陸諱眸光一頓,面部肌肉出現了難得的緊繃。
“那子旭……難道……”
黎靖北懶得搭理他,眸中笑意不減,似妖花般攝人心魄。
“周皓卿太蠢,滿門心思只想做宰相,自以為在錦州境內制造刺殺便能讓朕對舒太妃起疑,殊不知太妃娘娘本就無心皇位,為避禍,不惜大費周折自毀名聲——頂著“招男妓”的罪名被父皇趕出建安,這才讓皇叔遠離皇權斗爭,現如今好容易太平一些,她又怎會再起心思?”
舒太妃雖是通達之人,卻于時局并無助益,真正起作用的,反是被陸諱視為“阿斗”的黎珀。
鑌鐵并非千秋閣最初使用的武器,而黎珀派去蒔秋樓“刺殺”皇帝的小廝——所攜短匕卻是鑌鐵所制,便是在提醒黎靖北——千秋閣已經易主了。
“齊向安年壽已高,且地位尊崇,能被其稱為‘老師’的人,朕想來想去,也只有在世的三儒了。”
簪花宴上的賜劍之舉,一為試探,二為警告。
彼時黎靖北尚不確定“老師”的身份,遂先贈鑌鐵劍,后又借用荀子之言說了些感恩戴德的話,也是想給那人最后的機會。
“只可惜……你到底辜負了朕的一番心意。”
聽到此處,陸諱頷首,眸中卻并無悔意,只向一旁的緋袍女子投去了然的目光。
“再之后,你便通過齊葛氏的說辭進一步確定了‘老師’的人選,對么?”
唐瓔并未接話,只一雙清亮的鹿眸沉靜地盯著他。
無聲便是默認。
暮色四合,山間蒼茫茫一片,日頭西墜之時,明暗交接,光影亂舞。
蒼勁的翠竹下,一男一女攜手而立,一個白衣翩翩,一個緋袍烈烈,莊嚴而冷凝,華光的氤氳下,他們如天神般慈悲,又似索命的魑魅般攝人心魄。
頃刻,山下的梆子聲響起。
宵禁已至,城門封閉。
此時此刻,陸諱也清楚——陸子旭不會來了。
不知為何,心下反而松快了許多。
他索性棄了甲,席地而坐,望著天際的薄暮,仰面笑嘆出聲——
“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
此乃莊周之言,亦是他的人生格言。
少時唯法是從,老了獨尊道術。
他并非不通悲喜之人,只是對于生與死的態度,早已有了道家的超然。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籌謀半生,最后竟會敗在自己兒子手里。
也罷。
李勝嶼、朱青陌、羅匯、陳覓、傅君、林歲、林建、周皓卿、齊向安那些人,或忠于他,或有求于他,可于他而言,皆為棋子罷了。
真心無價,卻也無用。
他向來只圖利,不圖人,只因他深知,似他這樣兒的人,一旦失利,便是萬劫不復。
他不敢將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只相信人性——卑劣的人性、易被掌控的人性。
只是……
望著眼前的男人,他仍不免心生悵惘。
夜幕下,天子身披月色而立,眸光堅毅,氣度沉凝,透著無懼的色彩。
他周身的光輝,足以令漫天的星斗黯然失色。
此乃真正的帝王之相。
“陛下,你若是我的學生該多好,可你……”陸諱笑了笑,掩飾住了眉眼間的不甘,“偏偏選了劉澤騫。”
他終是說出了內心的感概。但也僅僅只是感慨,并非求和。
自黎靖北拜入劉門起,他們便是宿敵。
陸諱陷害過他,卻也欣賞他。
他看著他一次次化險為夷,逆風翻盤,心中既期待他越走越遠,又希望他萬劫不復。
于他而言,兩者并不矛盾。
聽得陸諱的那句“你若是我的學生該多好”,一旁的唐瓔亦生感慨。
她記得鐘謐也說過類似的話——
“老夫雖為陛下搭上了這一生,坐到了人上人的高位,然陛下最為景仰的人……仍是他老師……”
她無法理解,這些人為何如此執著。
“師與生的這層關系,當真就如此重要?”
“——那是自然!!”
陸諱冷笑一聲,望著幽遠的星空傲然道:“老夫少時起便是太祖皇帝的謀臣、咸南的開國元勛,是除莫同外,太祖皇帝最信任的人。就連太祖皇帝的子嗣——先帝黎頌、宣平親王黎承、福安郡王黎珀皆受老夫教養長大!”
月光下,他毫無顧忌地念著這些貴人的名字,追憶著往昔的風光,眸中的亮色竟比天上的星光還要璀璨。
“先帝登基后,尊我為太師,奠我四儒之位,給予我至高無上的榮耀。而我在位的那些年,一不求財,二不圖名,一路嘔心瀝血、盡心輔佐,唯一所求,不過再做一回帝師……”
說到此處,陸諱的眸中閃過一抹恨意。
“先帝對靖王的偏寵可謂人盡皆知,我一早便清楚,黎今安才是他意屬的儲君人選。靖王開蒙之時,我原以為他會將他兒子過到我門下,由我教導,只可惜……先帝似乎更欣賞崇尚法家之術的朱明鏡……”
是黎頌不仁在先,那就不能怪他不義了。
他既做不了靖王的老師,那靖王也別想稱帝,畢竟——
“這天下,只能是我陸氏門生的天下!我……”
“——放肆”
黎靖北揚眉打斷他的話,怒斥道:“首先,咸南姓黎不姓陸!!再者——”
他睥睨著地上的老者,眸光陰冷,立在浩瀚的蒼穹之下,權威盡顯。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見天子動怒,張己和康婁二人立刻圍了上來,三兩下將陸諱制服在地。
陸諱那頭還有兩個護衛尤自不甘,想要上來救人,卻被他給勸了回去——
“罷了,你們降了罷。”
至此,大局已定。
唐瓔仍有一事不解,“據我所查,郡王殿下似乎只在每年立春,即文華殿開講時上過幾堂課,彼時你為太師,雖任授課之職,與他的交集卻不算多。既如此,他如何就成了你的學生?”
“如何不算?”
陸諱睨了她一眼,立刻反唇相譏,“老夫只教過你一年,關鍵時刻,不也想著留你一命么?”
說起這個,唐瓔忽覺內心絞痛。
陸諱說的沒錯,他對她這個“內門學生”還是不錯的,不僅盡心教導,還贈書贈言、冒雨送行……
她對他的情感雖不及對宋懷州的那般深刻,進學時的那些諄諄教誨卻依舊是入了心的。
至于關鍵時刻留她一命……
她去往興中的前一夜,陸諱過來送行。與上回被貶青州府一樣,他照例送了幾本書,留下了幾句叮囑。
臨了,他又說陸子旭狀態不大好,讓她回京后搬去大理寺陪他住一段日子。
彼時仇錦過世沒多久,陸子旭感到傷心也在情理之中,她沒多想便答應了。
可如今想來,陪伴何須搬過去住,探望才是正常的啊?
而陸諱之所以如此,恐怕是對即將到來的宮變早有預料,擔心她進宮黏著黎靖北,受周皓卿一行人的牽連。
簡言之,此舉是為了幫她避禍。
唐瓔心里清楚,自始至終,陸諱所有針對天子的指控、栽贓、陷害,皆從未作用到她身上。
身為前太子妃,她的身份本就敏感,加之姊妹殺人逃逸,父親貪污下獄等事狀,陸諱若想從她身上下手,于天子而言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可是他沒有。
不僅如此,他甚至從未想過拿女子為官一事做文章。
在自己的利益被牽動之前,陸諱始終是護著她的。
然而……
唐瓔微微抬眸,掃了眼沿路的騎兵,以及地上的利箭,眸光驟然暗了下去。
就在方才,黎靖北若不來,他還是想殺了她的。
細想來,陸公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卻無一順遂。
長子陸嘉明客死他鄉;次子陸子旭因仇錦的死,常年郁郁寡歡;幼子陸與沉在北梁雖已位極人臣,卻也曾九死一生,落下病根;獨女陸容時就更不用說了,不僅在宮內蹉跎了大半生,還毀了容貌。
于陸諱而言,這些血脈至親,無一不是成就他野心的利刃,她又怎會是那個例外?
陸容時被他設計嫁去東宮時尚未得他一句噓寒問暖,齊向安死后反倒有一壺濁酒相送。
這位三朝名臣,帝師圣謀,看似對學生嚴厲刻薄,實則比對自己的子女還要關愛……
或許在他看來,師生之誼遠超血肉之情。
山間的夜寂寂無聲,竹海一片連著一片,微風拂動,帶來幾縷淡淡血腥氣,茂林深篁間,透著孤絕的荒蕪。
月色轉淡之際,董穹帶著人趕到了。
請示完天子后,他將目光轉向地上的老者,語氣平淡無波——
“陸閣老,請吧。”
陸諱并未搭理他,只緩緩立起身,朝著黎靖北的方向微一鞠躬,隨后散了發,大步往前走去。
不多時,竹林深處便傳來老者的吟唱之聲——
“綠野堂開占物華,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
唐瓔聽得出,此詩出自香山居士的《奉和令公綠野堂種花》,是白樂天為贊揚師者的育人之功所寫,亦是她初入書院,陸諱第一堂課所教授的內容。
老者并未走遠,她看著他且吟且行,且笑且嘆,狀似瘋癲,卻又瀟灑豁達,胸中忽而涌起一陣悲涼。
董穹有些躊躇,不由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天子,“陛下,這……”
“跟上。”黎靖北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必上鐐銬。”
“是。”
董穹走后,黎靖北握住唐瓔的手,眸光忽而變得柔和。
“我們也走罷。”
唐瓔“嗯”了一聲,唇角微勾,終于露出了近日以來的第一個笑。
一場曠世禍亂,終結束于這個清明的星夜。
曠野之中,月色氤氳,繁星璀璨。
二人十指相扣,相攜步入這漫天的星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