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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章(卷四完)“終于來了!

    齊向安的死雖非周皓卿故意為之,卻也和他脫不開干系。

    那日,他奉老師的命令去齊府送毒酒,梧桐樹下,眼睜睜地看著那位昔日的同僚毫不猶豫地將之一飲而盡。

    姿態之決絕,令他無端生出了一股兔死狐悲的傷感。

    他周皓卿的一生,是幸,卻也不幸。

    遠寧伯的外祖父為梁人,與先太后清格勒的小叔公乃一母同胞所生。

    小叔公體格健壯,孔武有力,能于百步之內撲殺猛虎,自幼為梁人所崇敬。

    受北梁習俗的影響,伯府亦尚武,族中但凡有入仕者,多為武舉出身。他們窮兵極武,兇猛好斗,瘋狂追逐著身體中最為原始的力量。

    而在周家的小輩中,長子周誠無疑是最為出挑的那一個。

    周皓卿與周誠共承一脈,是以他并不認為自己比哥哥遜色,自記事起,便日日早起練功,風吹日曬,雨僝風僽,一刻也未敢停歇。

    可饒是如此,他依舊難及周誠半分。

    幼時的周誠尚能將水缸舉過頭頂,反觀他,長到十五歲,卻連幾只裝了沙的鐵桶都提不起來。

    同為遠寧伯子嗣,周誠的武學天賦讓母親的嫉妒心與日俱增,而母親越是迫害舒姨娘母子,則越顯得他這名師環繞的伯府嫡子何其無能。

    終于,在母親的幾番“關照”之下,周誠徹底凍廢了身子,再也不能習武。

    自那以后,年幼的周皓卿便常常躲在廊檐下,聽父親挖苦他那武功盡廢的兄長——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到底是姨娘生的賤種!廢物都不如!!”

    他頭一回見到如此疾言厲色的父親,不由大為震驚——

    原來,溫和如父親,竟也會對自己的子女說出那般刻薄的話。

    在周皓卿的印象中,父親不僅從未苛待過他,反而常常以他為傲,哪怕做出一點小小的成就,也會夸贊許久。

    如此種種,看似偏寵,實則從未對他抱有過期望。

    白駒過隙,珠流璧轉。

    周誠放棄武舉后便去考了科舉,而后三元及第,一路升至翰林院侍讀學士。

    反觀他,不僅于武學上無甚造詣,就連文仕一途也乏善可陳,一路考來,便是連個殿試的機會都不曾有,可謂文不成武不就,愧為伯府嫡子。

    而周誠其人,雖然出身低微,卻不論做什么都天賦異稟,言談舉止更是令人交口稱贊。看似不爭不搶,實則如水蛭般不斷汲取著他體內的養分,偷走屬于他的每一寸光。

    他的兄長就如同一棵長在石頭縫里小草,渺小而堅韌,非但沒有土壤來養護,偶然還要承受暴風雨的摧折?蓛H僅只是日光和雨露的滋潤,便足以令他拋卻苦痛,再次蓄滿厚積薄發的力量,蜿蜒向上。

    相比之下,他就是沃土上覆蓋的一灘爛泥,哪怕主人施用再好的肥料,也依舊扶不上墻。

    武舉、春闈接連落第后,周皓卿心如死灰——

    他這一生似乎只能止步于舉人的身份了。

    中舉于尋常百姓而言或許已是天賜,可他卻不以為然。

    這滿京的高官兒,有誰會瞧得上一個乙科出身的!

    他是遠寧伯府的嫡長子,若是讓他頂著舉人的身份去做那地方官兒,倒不如直接將他逐出伯府。

    建安城,這幻夢般靡麗的浮都,珠履三千,冠蓋如云,既是修羅場,亦是他心之所向。

    他便是死,也要將尸骨爛在此處!

    烏飛兔走,時光荏苒。

    落榜后,他又在伯府蹉跎了兩年。一籌莫展之際,老師找到了他,并直言欲與

    他共謀天下。

    共謀天下?他何德何能?

    周皓卿是這般想的,便也這般問了出來:“您究竟看重我什么?”

    “——你的心狠!

    老師的笑容意味深長,“若非心狠,你又怎會趁著寒峭的冬夜,將你兄長引入柴房,后又令人故意反鎖了內院的房門,滅掉灶上的炭火,收走他御寒的冬衣,讓他平白挨了一整晚的凍?”

    “還有……”老師頓了頓,彎眸續道:“當周誠被你母親罰去山間淋冰瀑時,那只差點兒置他于死地的老虎,也是你放的吧?”

    “——周誠武途被毀,除了令堂,你也功不可沒啊!

    惡行被挑破,周皓卿的臉上非但沒有憤怒與窘迫,反而溢滿了急不可奈的興奮。

    “事成后,我能得到什么?”

    老師的回答很有深意——

    “那個被太祖皇帝廢除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宰相!

    周皓卿聞言瞳孔猛顫,極度的興奮之下,就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腳底泛起虛浮之意。

    恍惚間,老師又道:“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絕對的忠心!

    他尚未來得及細想,便聽見自己應了一聲“好”。

    與齊向安不同,他的臣服并非發自內心,乃是出于貪欲。

    皇帝誰做無所謂,朝政由誰來把控他亦不關心。他所圖,僅為那個一人之下的位子,就算被架空實權也無妨。

    這文武雙全,出將入相的賢名非他莫屬!

    他要讓世人知道,伯府嫡系所出,不僅有周長金那個混吃等死,滿臉脂粉的草包,還有他這大權在握,受萬人敬仰的江左夷吾!

    老師對他的答復很是滿意,當即便將他收入門下,與齊向安結識后,他又被調去了錦衣衛。

    上十二衛乃天子親衛,選人的標準極為嚴苛,能力,家世,忠誠度缺一不可。

    他在武學上的造詣雖不算高,當個侍衛卻不在話下,又因出身遠寧伯府,祖上與先太后原為一家,對今上有著最為原始的“忠誠度”,便是靠著這一點,成功坐上了錦衣衛指揮使的寶座。

    他并不為此感到可恥。

    歷年來,天子在親兵衛的選拔上,比起能力,更看重忠誠度。就如莫同,起初不過是一小有名氣的宮廷畫師,后竟靠著太祖皇帝的偏寵,一步步爬到了都指揮使的位置。

    莫同昔年的罪行可謂罄竹難書,這般奸佞之臣,尚能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為何不可?

    ——哪怕爛在史書里,也好過籍籍無名。

    夜已深,月影如鉤,天若懸鏡,偶有凜風刮過,殿內燭光漸暗。

    “齊大人的死,確不像自殺。”

    暖黃的燭色下,女子半支著下頜如是說道。

    周皓卿頗覺好笑,“我不是都說過了么,人是我殺的!

    “——卻也不盡然!

    唐瓔直起身,垂眸凝視著眼前的男子,柔淡的月輝環繞而下,將她清瘦的身姿襯得挺拔。

    “齊大人飲下的毒酒乃杏花釀。齊夫人告訴我,大人七七那日,曾有人在齊府門口留下過同樣的一壇酒,而那一日,你并不在京中!

    周皓卿聞言大震,“你是說……有人曾去齊府祭奠過?”

    齊向安的七七……杏花釀……送酒的人定是老師!

    如此說來,老師雖然面上無情,心中還是惦念自己的學生的……

    思及此,心頭不由浮上一陣寬慰,連帶著鋒銳的眼角也跟著柔和了不少。

    唐瓔細細觀察著他的神色,忽而凝眸道:“原來那日去齊府送酒的人,當真不是你!

    “你詐我!”

    周皓卿面色驟沉,眉眼間蓄起風雨欲來的壓迫,腰間彎刀“錚——”地一聲彈出刀鞘。

    劍拔弩張間,一只華貴的紫金玉盞落到唐瓔肘側。

    “章大人說累了便喝口茶罷。”

    桌案的一另側,君王垂頸而立,幽暗的燭光將他俊逸的面龐襯得愈發深邃,狐眸多情而妖冶,低眉垂首間,手上的動作卻十分小心,似奉茶的宮女,生怕茶水浸濕了唐瓔的官袍。

    兩人聊了這許久,他便始終在旁側聽著,未曾出言打斷。

    ——周皓卿于他而言不過螻蟻,談笑間便可碾碎,可此時此刻,這是他心上人的主場,他樂于看她綻放。

    見唐瓔遲遲未動,黎靖北附在她耳畔小聲道:“你放心,這茶盞朕方才用過了,沒毒!

    言訖,又將那紫金玉盞旋了個邊兒,重新端到女子跟前,溫聲提醒道:“用這面兒!

    目光掃過那精貴的茶盞,唐瓔眉心一跳。

    這杯盞外壁上凝著的水漬,莫非是黎靖北的……龍涎?

    思及此,她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妙,說不清是嫌棄還是別的什么。

    周皓卿則在一旁譏諷道:“陛下好定力,死到臨頭了還敢這般氣定神閑!

    黎靖北聞言睨向他,眸中柔意頃刻間化作狠戾——

    “你以為你的布局很高明?”

    周皓卿抬眉,“高不高明的不好說,但凡是能騙過陛下的把戲,便是良計!

    “是么?”

    黎靖北輕笑一聲,慢悠悠地抬起手,擦掉指間遺漏的茶漬,惑人的狐眸中閃著精光。

    “你所謂的良計,便是趁朕兩度離京時,偷偷在宮內安插暗衛?”

    周皓卿頷首,“沒錯!

    傅君倒臺后,天子曾有過兩次出訪,一次去了青州府,還有一回,則去了興中。

    黎靖北巡訪之前,他便借故支開孫少衡,獨自去青州府做了先行官,隨后又裝模作樣地跑去榆樹街,救下逃亡中的唐姚二人,擒獲“刺客”,故意留下幾個活口,押解回京,只等唐瓔探訪昭獄時,再借他們之口將反叛的嫌疑引到舒太妃頭上。

    “天子離京后,宮內警備相對松散,我便令陳覓趁機將所謂‘金吾衛的細作’混入宮中,等你歸京后再作下一步安排!

    黎靖北聽言“唔”了一聲,面色如常,眉宇間未見憂懼,依舊是一派氣定神閑的模樣。

    “所以,你的下一步棋,便是馮高氏?”

    周皓卿微愣,頗有些意外地瞧了他一眼,“正是!

    “原來如此!

    黎靖北唇角微勾,眸中浮起了然的笑——

    “馮司正的靈堂就設在柳都門附近,你便是知道馮高氏每月都會去為她夫君上香,才會在孔青的貨箱里塞紙條,以一句‘我知道你是誰’將他引至柳都門,‘恰巧’被馮高氏瞧見!

    唐瓔聞言一滯,眸中閃過驚詫,“給孔青塞紙條的人是他?”

    “沒錯!

    黎靖北頷首,黑沉的眸光凝在燭火下,透著迫人的鋒寒。

    “馮高氏乃崇尚法度之人,數十年來亦是如此。在見到活著的‘孔玄’后,雖含切骨之仇,卻并未以血洗血,以惡報惡,而

    是選擇上京擊鼓鳴冤。輿論嘩然之下,逼得朕不得不親往興中,以壓眾怒!

    說到此處,君王神色一凜,狐眸掃過杯中浮動的茶霧,落到眼前的叛賊身上——

    “朕離京那日,你找到先前埋伏在宮中的心腹,令他偽裝成金吾衛的人,假意向北梁發射鳴鏑。如此,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步棋。”

    前有錦衣衛內鬼行刺,后有龍驤衛千戶販制禁毒,緊接著金吾衛里頭又出了細作。如此一來,黎靖北對上十二衛算是徹底失去了信心,宮中安防自然也不敢再交由他們來把控。

    然而天子離京在即,無奈之下,只好臨時調用了三大營的兵衛來宮中輪流值守。

    “朕前腳方走,你后腳便借著搜宮的由頭,將三大營中五軍營和三千營的兵全部調換成了神機營的人,在宮中布下天羅地網,只等朕回京就逼宮。”

    君王的嗓音淡淡的,神情間甚至還透著一絲慵懶,一副閑暇適從的模樣,只眸中的火光晦暗不明。

    “你的野心,朕一早便猜到了。”

    卯初,天還未亮,便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宮外傳來,忽遠忽近,叫人聽不真切。

    周皓卿揚眉贊道:“陛下不愧為天生的執棋者,對局勢的推演竟能精密到如此地步,三言兩語間,就連陳覓這樁暗棋也一并挖了出來!

    黎靖北卻不以為意,狐眸直勾勾地盯著他,似淬毒的彎刀。

    “你莫忘了,陳覓除了錦衣衛南鎮撫使的身份外,還是毓德書院的武夫子!

    說起書院,他看向周皓卿的目光中逐漸染上了一絲戲謔——

    “書院的夫子共有四人,兩文兩武,陳覓是朕刻意放進去的,除此之外,朕還另外派了兩個人暗中監視他,其中一人便是你二弟墨修永!

    昔日,君王不過隨口一句吩咐,墨修永便應了下來。

    他不敢不從——

    隨著周皓卿的野心日益膨脹,周惠卻不幸落榜,無法帶著舒姨娘獨立出府。

    有朝一日,皇帝若有心降罪,伯府眾人將無一幸免于難,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生母和妹妹。而反觀他自己,又有莫同后嗣的把柄落在皇帝手里。幾番掣肘之下,便是皇帝不主動提,他也會自覺將陳覓的動向匯報給黎靖北,以為求君主對伯府多一分寬仁和忍耐。

    “至于另外一人……”

    說到此處,黎靖北露出好整以暇的笑,眸中隱見憐憫,頓了片刻,卻不再往下說了。

    周皓卿對此興致缺缺,大事將成,他早已無心他顧。

    “陛下深謀遠慮,見葉知秋,只可惜……”他笑了笑,眼尾凝起一抹陰鷙,“一切都太遲了!

    隨著“轟——”的一聲悶響,承安門被炸出了一個巨洞,空中飄來刺鼻的硫磺味。

    唐瓔打開軒窗,皺眉道:“是神機營的火銃。”

    話音方落,便見殿外火光四起,凜風夾雜著細雪飄散而下,火把迎風而涌,一條接著一條,似蜿蜒的長龍。

    不多時,窗外天光漸曉,雪地上馬蹄聲震天。

    至此,周皓卿臉上的笑意愈來愈盛,眸中燃起希冀的光,兇猛而熾烈。

    “終于來了。”

    他為老師當牛做馬數十載,殫精竭慮,披肝瀝膽,從未有過一句怨言。

    今夜,他終于迎來了自己的疆場。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很可惜,你的這局棋……

    巍巍宮墻下,沉悶的腳步聲劃開暗夜,行步如風,響徹幽長的甬道,聲勢浩大,催人心魄。

    聽著殿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周皓卿的臉色逐漸由興奮變得猙獰,鷹眸中浮起貪婪的笑。

    然而,只是須臾,那笑意便凝固在嘴角。

    卯時未到,南陽宮外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緊接著,正殿外走來三人。幽幽燭火下,為首的兩人身形高大,體格健碩,膚色一深一淺,正是錦衣衛的孫少衡與裴序。后頭那人的容貌雖瞧不太清,粗看卻不難發現其衣著華貴,步履輕快,與這沉悶的大殿格格不入。

    “——稟陛下,東華門無異常!”當先兩人拱手齊聲道。

    見了裴序,唐瓔頗有些意外——他怎知今夜會宮變?莫非是……

    還未等她來得及細想,后頭那人也悠哉地開了口——

    “稟陛下,西華門亦無異常。”

    這聲音聽起來……

    唐瓔微頓,驀然轉過頭,借著燭火看清了那人的臉,鹿眸中倏然劃過訝異,“怎么是你?”

    周皓卿的反應則更為強烈,乍見來人的瞬間,瞳孔中怒意驟現,氣得嘴唇直發抖。

    “你……你怎么……”

    很顯然,錦衣衛身后的來客并非他想象中的那個人。

    隨著三人的走近,最后那人的面孔也逐漸清晰。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與他那不學無術的弟弟周長金。

    火把的映照下,周長金那張涂滿了脂粉的白面臉如鬼魅般嚇人,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風流痞氣,輕裘緩帶,眸含笑意,看向周皓卿的目光卻不帶一絲溫度。

    “喲,大哥深夜謀反吶!

    “是你!竟然是你!!”

    只幾息,周皓卿便明白了皇帝方才為何笑而不語——

    被黎靖北派去書院監視陳覓的人,除墨修永外,竟還有與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周長金!周長金這個草包!他怎么會……

    至此,周皓卿臉上的慍色再也掩飾不住,劍眉緊皺,指著周長金的鼻子破口大罵——

    “畜生!叛徒!蠢貨!平日里招貓逗狗,不學無術也就罷了,如今竟敢跑來阻我大計!行動之前,且用你那豬腦子想一想,若我今日謀敗,等著伯府的,會是什么樣兒的下場?!”

    周皓卿的這番話無異于辱罵,周長金聽言卻并未著惱,揚眸漫不經心地打量起這位自幼時起便瞧不上他的兄長,狹長的黑眸中劃過一縷荒謬。

    “大哥你才該仔細想想,誰才是讓伯府覆滅的罪魁禍首!我雖不學無術,可所作所為,卻并未荼毒百姓,危害社稷,出去頂多被人唾一句米蟲,至于你……”

    他雙眸微瞇,唇角勾起一抹笑,“你該感謝我和墨大人,縱使你犯下逼宮謀反的滔天大罪,有我們倆替你‘忠君愛國’,陛下或會對伯府網開一面,爹、娘、乃至年音姐亦不必與你共赴黃泉!”

    燭火下,周皓卿面沉如水,一雙犀利的鷹眸牢牢地盯著面前的幼弟,嘴唇略微有些哆嗦,眸中蓄滿了風暴。

    一旁的帝王卻仍嫌他不夠惱火般,火上澆油地補了一句,“外面那群人是?”

    孫少衡和裴序立刻會意,互相對望一眼,俯身伏地而跪,“錦衣衛北鎮撫司與都指揮司禁軍,候旨殿外,聽候陛下調遣!”

    周長金俯身效之,肅容道:“五軍營衛兵,候旨殿外,聽候陛下調遣!”

    許是三人的勢頭太過強勁,周皓卿竟隱隱有種被敵方包圍的錯覺,一滴冷汗自額上滑落。

    “長金,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他頗有些怒其不爭般睨向天子腳邊的弟弟——

    “吾今日事成,便可帶著伯府更進一步,你可愿與為兄一起,攜手并進,共赴榮華?”

    他說得慷慨激昂,周長金卻不為所動,只垂眸盯著君王的靴頭,淡聲道:“陛下明鑒,方才那番謀逆之論僅代表周長卿個人意愿,與我遠寧伯府無關。”

    黎靖北從善如流,“周卿多慮了,朕自是知你忠心,如若不然,也不會將五軍營的統領權暫時托付于你,更何況……”他笑了笑,妖冶的眉宇間似凝滿了春暉,叫人心生暖意!安疇斣缒觊g抗梁有功,乃先帝親封三等爵,他老人家如今年壽已高,且未曾參與謀逆,便是看在父皇的面兒上,朕又怎會與他為難?”

    皇帝這話說得圓融,周皓卿聽言卻是一聲冷嗤,“陛下莫非以為勝局已定?你覺得……”他笑了笑,“我不會做兩手打算?”

    周皓卿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君王,神情隱在燭火下,變幻莫測,眸光隨著火焰的擺動時明時暗。

    就在方才,周長金的反咬確實讓他慌了神,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兒。仔細想來,錦衣衛和周長金封鎖的不過東西兩道華門,南北兩側卻無外援。

    這是他的優勢。

    起事初期他便考慮過,咸南皇宮東西兩線最長,若生變故,應援尚且趕來不及,故此將策應的兩隊人馬沿道分布在了皇宮的南北兩線,以便助他快速殺出一條血路,隨后披荊斬棘,直搗黃龍。

    再是不濟,屆時他再攜天子以令諸侯,只消逃出生天,他日不愁東山再起。

    然而——

    “在對弈時,一個真正敏銳的執棋者,對方走一步,他往往要算五步。輇才小慧者,往往最容易露陷!

    黎靖北唇角輕揚,狐眸中似有華光萬千,眼下紅痣溫柔,卻又似一把無情的妖刀,透著冷銳的鋒寒。

    “很可惜,你的這局棋已經廢了!

    恰在此時,一道低冽的男音在殿外響起——

    “陛下,臣將營州衛和三千營的兵帶到了。”

    黎靖北方欲開口,殿外那人又可憐兮兮地補了一句,“皇侄啊,外頭太冷了,讓臣進來暖暖身子唄?”

    敢這么跟皇帝說話的,不用猜也能知到是誰。

    果然,未等皇帝有所回復,黎珀便一溜煙兒地閃了進來,他身后還一左一右跟著兩名官差,官差中間押著一個人。

    未多時,一行人在君王跟前停了下來。

    行過禮后,黎珀示意其中一名官差將那被擒之人按押在地,鳳眸轉向黎靖北,揶揄道:“臣奉命清剿神武門亂黨時,察覺到此人意圖作亂,遂將他一并帶了過來!

    黎靖北隨口夸贊,“有勞皇叔了!

    周皓卿尚未從見到黎珀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又聽他“清剿神武門亂黨”一言,瞬間慌了神。

    神武門!林建。

    他抬眸望去,果跪在地的男人一身朱衣,面色慘白,眉宇頹喪。那人看也不看他,兀自低垂著頭顱,耷喪著眉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正是戶部侍郎林建。

    如此說來,北側的布防已被全面擊潰,那么只!

    斗大的汗珠陸續從額頭滲出,周皓卿喉頭一緊,心跳如擂,呼吸逐漸急促,卻仍強撐著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無妨,只要南面的承安門被攻破,屆時他再借著神機營士兵的掩護逃走,不說成事,至少能為自己謀得一線生機。

    只一點——

    周皓卿垂首,目光從孫少衡、裴序、周長金、黎珀幾位勤王之臣身上一一掠過,眸光逐漸變得幽暗。

    眼下形式刻不容緩,他須得盡快了。

    思及此,便不再遲疑,三兩步走到宮殿門口急喝道:“陳覓呢?!陳覓!趕緊給我出來!!”

    四下鴉雀無聲,眾人看向他的目光皆帶上了一絲憐憫。

    周長金得空甚至還補了些脂粉,抿唇悠哉道:“大哥先別急,鎮撫使大人炸門還要會兒功夫呢。”

    周皓卿一震,“你……你怎么知……”隨后立刻意識到什么,大喝道:“不對!”

    承安門于卯初被炸,彼時的南陽宮還只有天子、唐瓔、他、以及他所帶領的錦衣衛,攏共不過二十余人。晨鐘敲響時,他們幾乎同聽到了聲響。而此刻,距先頭那聲巨響已經過去了一盞茶的功夫。

    按理來說,陳覓炸完門這會兒早該進來了,為何卻遲遲不見身影?難道是……周皓卿眸光閃了閃……途中遭遇了不測?

    似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一般,幾息過去,陳覓灰頭土臉地進來了,不過是被人押著的。

    他同林建一樣,雙手被人反剪在身后,眉眼耷喪,發絲繚亂,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前傾的姿態。

    見了他,陳覓卻是一喜,嘴角微顫,仿若看見了救星,雀躍道:“大人!”

    須臾,又疑惑道:“林大人呢?”

    環顧四周,忽而瞥見了同樣被按跪在地上的林建,神情大震,“你……”恰逢君王陰鷙的眼神朝他掃來,面上逐漸浮起恐懼。

    一旁的周皓卿卻無暇他顧,只覺得先頭走進來那人十分眼熟。

    濃粗的眉毛,碩大的痦子,以及滿臉絡腮胡……那是……郭杰!

    他見過郭杰。

    彼時圣上還在興中尋人,正逢齊向安七七,他不敢過府吊唁,遂去京郊偷偷燒紙,末了還被老師給訓了一頓;氐街捣亢螅窒聛韴,言那盜匪頭子和陳覓在神機營打起來了,理由是那盜匪頭子說陳覓搶了他青梅竹馬的女人。

    神機營是最后的防線,周皓卿當時還擔心那些銃、炮類的武器被人盜走,遂特意加強了防守,誰知盜是被沒盜,卻……

    郭杰架起一支銃,輕敲尾端,幾抔凝結成塊兒的濕粉簌簌而下,落到了他的膝頭。

    “啊呀,這玩意兒沾了水還真不行!

    事到如今,周皓卿哪里還不明白,郭杰那晚的舉動僅做聲東擊西,掩人耳目之用。

    他以陳覓搶她女人為借口,蓄意挑釁,將眾人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隨后趁機令人往那堆炮、銃、火藥里摻了水,待神機營的大檢過后,再次對陳覓發起挑釁,接著摻水,周而復始,循環往復,直至所有的武器接連受潮,失去威力。

    如此,便只能……

    “郭杰!你醒醒!”

    周皓卿三兩步走到郭杰跟前,盯著他的眼晴肅道:“朝廷眼下愿意捧著你,只因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想想你跟你盜匪兄弟曾經干過的那些事兒,燒殺搶虐,為禍百姓!等那狗天子清完我們,你以為他又能容你到幾時?!”

    郭杰卻不為所動,面兒上仍掛著云淡風輕的笑。

    “本官乃石安軍參將郭杰,石安軍早于去年便被朝廷收編,是故本官并不知,周指揮使口中的‘盜匪’二字從何而來。”

    周皓卿聽言怒目圓瞪,一張黢黑的臉被氣得赤紅。

    半晌,才譏笑道:“草莽就是草莽,不過一群目光短淺,兩面三刀的蛇鼠之輩!”

    郭杰卻懶得理會,令人將跪地的陳覓拖到天子跟前,俯首道:“稟陛下,方才承安門的異響便是他弄出來的。”

    又瞥了眼周皓卿,嘻嘻續道:“今晨,陳大人做最后的部署時,臣特意給他留了只未受潮的大炮用以炸門,否則門沒炸開,臣也進不來不是!

    這話的意思,也是希望黎靖北莫跟他計較。畢竟皇宮主門被炸,也不是每任帝王都能經歷的,就算是改朝換代,承安門也不曾遭受過如此激烈的損毀。

    熹光下,天子只是點了點頭,流暢的輪廓隱在忽明忽暗的燭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郭杰心里有些沒底,頓了頓,又補充道:“陛下放心,未受潮的那只炮,臣已經令人收起來了。”

    至此,黎靖北終于道了句,“做得不錯。”

    郭杰舒了一口氣,微微抬眸,“那家兄入功臣墓那事兒……”

    黎靖北頷首,“昔日信上所諾,朕必不辜負。”

    信?

    唐瓔微頓,忽而靈光一閃。

    是了,信!

    舉薦周惠成為石安軍的總兵后,她欲去京郊的演武場探望,臨行前卻為郭杰的野性難馴而感到頭疼。黎靖北得知后,托她捎了封密信給郭杰,郭杰閱覽完信后立即跪地,起誓對周惠和朝廷的安排表示臣服。

    而今想來,那信的大致內容應是——

    “你若真心歸順朝廷,令兄遺骸允入功臣墓,忠魂永駐。”

    郭杰的兄長郭生曾于青州府日照縣的縣衙供職,既是忠臣,亦為良官,一生清直,愛民如子,終為疫藥所犧牲。

    就算郭杰漠視錢權,卻不得不在乎郭生的官名——

    他雖落草為寇,哥哥至死卻都是官身,流芳百世,享譽青州。

    他可以落得一身泥,哥哥卻不行。

    哥哥一輩子都是朝廷的賢官,咸南的良民,他以自己的家國為傲,為自己的信仰而死,尸骨若有入忠臣墓的機會,他得替他抓住。

    天子的條件,郭杰無法拒絕。

    隨著承安門的淪陷,皇城東、西、南、北四道防線全面失守,周皓卿徹底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大勢已去,他卻安靜得出奇,一雙犀利的鷹眸死死地盯著郭杰,如毒蛇露出獠牙,似要在他身上撕出一個洞來。

    “你會后悔的。”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薛四,你可別死啊………

    郭杰的到來,堵死了周皓卿最后的退路。

    林建、陳覓接連被捕,如今他四面楚歌,腹背受敵,已然無計可施,不由面露怫然,看向黎靖北的目光也逐漸染上了怒意。

    那個無論何時都一臉云淡風輕的廣安帝,怕是一早就料到了今日的逼宮之舉,才會提前在四大宮門逐一設防,只等承安門事起,便將他的同僚們一舉拿下。

    至于神機營事變,陳覓堂堂五品官,他道郭杰這一介草莽為何敢去公然挑釁,無端污人奪其所愛,如今想來,想必也是受天子指使

    好個郭杰,竟將他耍得團團轉!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周皓卿將目光迅速掃向那個滿臉絡腮胡的男子,眸光逐漸變得森寒。

    猶記天子從青州府回來不久,唐瓔便為那群盜匪請奏招安,然而,此諫一出,便立刻遭到皇帝駁回。不僅如此,那位九五至尊還語帶嫌惡地將那群人怒斥了一番,言其居心不凈,頑皮賴骨,日后恐有作奸犯科之嫌。

    如今想來,天子夫婦昔日在朝堂上你來我往的那番爭論恐怕也是針對他的障眼法。郭杰那行人,恐怕一早便被朝廷招安,成了黎靖北最后的一樁暗棋。

    隨后,他以馮高氏之怨將天子誘往興中,趁機在宮中布下天羅地網,誤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毫發無遺,卻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天子的網中之魚。

    這一切,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周皓卿想不明白,卻也不愿再深想。

    眼下大勢已去,他早已無暇他顧,懷中載滿了滔天的恨意。

    黎明將近,天色卻依舊是暗淡的,掩護了一顆顆蠢蠢欲動的心。

    忽然,一陣利風襲來,一柄短刀猛然刺向丹陛上的天子,護衛們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被他閃身躲過。只一瞬的功夫,那刀身又急速轉了個彎,直直扎向天子近旁的郭杰。

    隨著“撲哧”一聲悶響,刀尖沒入皮肉,一道刺目的銀光穿透胸腔,自后背彈出。

    緊接著,丹陛下方傳來一聲慘烈的吼叫——

    “薛四。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隨著“咕咚”一聲悶響,似有一人轟然倒地。

    黎靖北率先反應過來,見唐瓔無恙,胸口巨石頓松,隨后沉聲吩咐張己,“去傳太醫!”

    而唐

    瓔那頭,直到幾息后才勉強看清,那中刀之人并非郭杰,而是一名身形瘦弱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她認識,是郭杰他們盜匪幫里“讀書”最多的人。

    昔日在青州府,盜匪們的良田被官府征走,郭杰氣不過,一怒之下索性將秦知州擄了,綁在日照縣的城樓上喊官府的人談判。

    這事兒原該知府管,可朱又華那個老油子又怎肯為了一個知州搭上自己的性命。

    為免盜匪們禍亂百姓,她去了。

    談判的過程并不順利,許是官兒當久了,她說起話來竟也變得文鄒鄒的。

    她說了許多提議,郭杰聽不懂,便令他們盜匪幫德高望重的軍師——某個“書生”來替她譯,結果三言兩語就叫她詐出來那“書生”壓根兒沒讀過幾本書,而她正是抓住了他怕漏底兒的心態才將那群盜匪耍得團團轉。

    若非易顯派去的那個黃毛搗亂,她遲早能將郭杰也忽悠過去。

    至于那假書生的名字,正是薛四。

    晨風將火把吹滅,唯余幾粒細碎的火星飄蕩在暗空中,四處游散著,悠悠蕩蕩,如孤魂一般。

    “抱歉……”

    薛四面目猙獰地躺在地上,傷處劇烈的疼痛已然令他汗流浹背。饒是如此,他仍然竭盡全力仰著脖頸,拉住了身側的男子。

    “老大,其實俺……”他哽了哽,眼眶忽而變得紅腫,嘴唇翕動著,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背上的痛感還在加劇,扯得他五臟六腑生疼,這撕心裂肺般的痛,似要將他拉向無間地獄。

    此時此刻,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飛馳而過——

    若是此時不說,往后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思及此,薛四不再猶豫,扯著郭杰的袖子啞聲道:“老大,俺家祖上三代務農,俺其實壓根兒沒讀過幾本書,更不是什么秀才”

    不知為何,說完這句話,他似乎感覺胸口松快了,連帶身上的痛感也跟著減輕了不少

    “時疫、蝗災、饑荒、蠱禍,俺們青州百姓太苦了……俺爹當時也是沒辦法,才想著將俺換到東村的獵戶家里去,與他們家的小娃娃易子而食。計劃是好的,可沒想到俺……中途…逃了出去……是俺娘放俺跑的。俺逃出去后沒多久,俺就聽說俺的爹娘……都餓死了……”

    他為謀生,貪心了一輩子,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想對老大、兄弟們隱瞞。

    畢竟他們,也是家人。

    往日的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浮現,暖光中,他好像又見到娘了。

    “俺娘小時候對俺可好了!可那日,俺就那樣跑掉了,也沒讓她吃上半塊兒肉,俺真該死啊!”

    說到激動處,薛四竟連聲咳嗽起來,不斷有血泡從他破碎的喉管中溢出,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困難,身子也越來越冷。

    也罷,生恩還完,該償死債了。

    他很快就要見到他娘了。

    “你別說了……”

    郭杰低垂著頭,神情隱在早霧的細光里,教人瞧不真切。

    薛四卻是不聽,見他雙目赤紅,眸中似有水光溢出,急切道:“老大!俺俺當年混入匪幫,只是為了混口飯吃老大心善,收留了俺,俺卻辜負……”

    “這我當然知道!”

    郭杰粗暴地打斷他,兩只大掌死命按在他血流不止的胸口處,語調暴烈中帶著顫抖——

    “你個呆貨!哪兒有人將司馬相如和司馬遷說成一對兒的!他倆不僅都是男的,司馬遷死的時候,人司馬相如還沒出生呢!!”

    薛四巨震,“老大你……”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隨后又將目光轉向昔日的兄弟們,“你們都……”

    其中一人哽了哽,悲憫道:“薛傻子,司馬相如的夫人……是卓文君啊!

    另一人接著道:“還有香山居士的那首詩,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不是‘爭饅頭’,這都能記錯,薛四你啊,大概是真餓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跟著點頭附和。

    薛四聞言眼眶一熱,眸中淚水奔泄而出。

    “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他無奈地笑了笑,“這樣也好,似我這般躲在寨子里混吃混喝的騙子,死了便死了兄弟們便不要覺得惋惋惜了”

    匪幫不養閑人,這是老大立幫之初所定下的規矩。匪幫又缺文化人,他當年便是憑著所謂“秀才”的身份才在寨子里有了立足之地。

    原來,兄弟們都知道。

    在那個糧資匱乏的年代,他們得知真相后不僅沒趕他走,反還愿意縱著他胡說八道,留他一口飯。

    此恩,他薛四,永生難報!

    意識混沌間,不知是誰低語了一句——

    “薛四,你可別死啊……”

    老大似乎也跟著說了些什么,那聲音很小,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離他越來越遠。

    隨著胸腔內最后一絲氣息被排空,他忽覺五感盡失,身體也越來越輕。

    他好像……再也無法作出回應了。

    霎時,一輪赤亮的金烏緩緩升起,融融金輝沿著宮殿的琉璃瓦傾灑而下,落在眾人的衣衫上,和煦而柔軟。

    他終究沒能捱過寂靜的長夜,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赤光下,郭杰俯身趴在薛四冰冷的軀體上,肩背抖動不止。周皓卿突然走到他身后,眉宇微垂,嘴角彎成一個夸張的弧度。

    他沉默地盯著眼前這位破了他最后一道防線的男人,鷹眸中涌動著瘋狂。

    “我說過了,你會后悔的!

    此言一出,郭杰拔刀暴起,刀尖直指周皓卿,卻很快被他反手制住,三兩下奪過刀柄,將開刃的那一側反抵到了郭杰的頸側。

    千鈞一發之際,一柄長槍橫摜而來,三兩下將周皓卿連人帶刀掀翻在地。

    盛光下,天子牽著朱袍女官的手緩緩踱到他跟前,玉容出眾,氣質華然,神情間卻滿是不屑。

    “多年過去,武功還是沒點兒長進,廢物一個。”

    他凝視著臥倒在地的亂臣賊子,狐眸微凝,滿眼都是嘲諷。

    “如此德不配位,當初這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朕就不該讓你來坐。”

    周皓卿大怒,“你……”

    他平生最恨別人拿他的武學造詣說事兒,那曾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東西。

    然而,天子似是有所感應一般,只一個勁兒地逮著他痛處戳。

    “說什么‘你會后悔’,大話罷了。你方才之所以刺向郭杰,僅僅只是因為知道在朕這兒討不著好,才退而求其次罷了!若非薛四主動撞上那刀口,你怕是連只螞蟻都砍不死罷!

    周皓卿聽到這兒簡直忍無可忍,偏偏又無從反駁,畢竟天子的武功遠在他之上。震怒之下,不由牙關緊咬,就連握著繡春刀的手都在劇烈顫抖。

    黎靖北卻不管這許多——

    “你的仇人是朕,你既清楚郭杰所行皆為朕授意,你去尋他的仇做什么?除非……”

    他瞇眸笑了笑,狡黠而森寒,“你是覺著刺殺天子無望,想強行挽尊?”

    此言一出,周皓卿卻似徹底平靜了下來,他就勢往地上一坐,似乎不打算掙扎了。

    太過驕矜的人,看似剛強,實則脆如薄紙,然而過于天塹的距離,往往會讓奮斗者喪失了向上的信心。

    這便是黎靖北的目的。

    很快,孫少衡和裴序便一左一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為其戴上鎖銬,等候天子發落。

    饒是如此,那逆賊依舊不忘反唇相譏,“陛下不也是梁人所生么?”

    周皓卿被人強硬地按在地上,眸光向上,見君王利落地收起長槍,動作如行云流水,不費吹灰之力,眸中浮起嘲諷的笑。

    “差點兒忘了,陛下、我、我大哥周誠、乃至我那幼妹周惠皆承自梁人的血脈,然而有些事兒……”他搖了搖頭,復又看向自己的手,“還真是不公平呢”

    言訖,他轉向黎珀,犀利的眸中閃過一抹深意。

    “郡王殿下,你可知我今日所為,是為了誰?”

    這話原本存了挑撥之意,黎珀卻不以為意,甚至連個眼神兒

    都沒往他那邊看,只隨意地掏了掏耳朵。

    “你自己唄,還能有誰?”

    周皓卿的話他不是聽不懂,可他對皇位無甚興趣。

    他的自由是母妃自毀名聲替他掙來的,誰也奪不走。

    一旁的唐瓔低垂著頭,兀自盤算著眼前這番亂局。電光火石間,忽而眸光一閃,猛然想起齊夫人之前的話,抬頭問周皓卿——

    “齊大人七七那日,齊府門口的那壺杏花釀可是老師擺的?以及……”

    她舔了舔唇,凝眉續道:“你的老師究竟是誰?”

    依照齊夫人所述,每月月中,齊向安與周皓卿、傅君三人皆會在議事堂舉行密談。而簪花宴,也就是七月廿前后,齊葛氏曾目睹過那位被他丈夫稱作“老師”的人去過齊府。

    根據之前的推測,“老師”此人或于齊向安有大恩,卻不一定見過周皓卿和傅君二人。更何況據她所查,除私塾的啟蒙老師外,周皓卿從未拜入過任何人門下,就連武學的夫子,也是幾月一換,明面兒上的老師自是沒有的。

    然而,就在一個時辰前,她以“有人去齊府祭奠”為餌詐了周皓卿一番,從周皓卿當時的神情來看,無論是利是害,他與那送酒之人關系匪淺。

    唐瓔在賭,她賭周皓卿認得那位“老師”。

    果然,聽到“老師”二字,周皓卿臉上的神情變得十分精彩。

    熹光中,男子的瞳孔略顯猙獰,卻又透著某種洶涌的狠意,隱在晨光之下,自成一翳。

    “是,齊大人七七那日,老師的確去齊府送過酒,至于我的老師是誰……”

    周皓卿冷笑一聲,滿臉不屑,“告訴你又如何,能給我一個留全尸的機會么?”

    他忽然大笑幾聲,復又仰面看向一旁的君王,沉寒的鷹眸中蓄滿了貪婪,“當然,圣上若能許我宰輔之位,某尚可考慮一二!

    說罷也不等黎靖北回答,身子就勢往前一傾,將他的脖子壓到了那把豎插在薛四肋間的繡春刀上,上下滑動片刻,任由鋒利的刀刃刺破自己的喉管,染上自己的鮮血。

    “你——”

    “逆賊!”

    孫少衡和裴序阻止不及,如注的鮮血從男人的喉間噴涌而出,流到南陽宮外殿的丹陛上,一路蜿蜒向下,將光潔的漢白玉階刷得殷紅。

    周皓卿無力地癱倒在地,不顧喉間飛濺的血,強撐著最后一口氣握住了刺破自己喉管的繡春刀,眸中閃過不舍。

    錦衣衛,飛魚服,繡春刀……這是他官途的至高點,卻也是他人生的終點。

    真可惜,他原以為自己今夜過后還能走得更遠,如今看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匕首、鴆酒、白綾,古來君王對罪臣的制裁不過這老三樣兒,與其引頸受戮,不若讓這把伴了他數十年的老友結束自己的生命。

    孫少衡,裴序,甚至那個郭杰!曾幾何時,他們哪個不是匍匐在自己腳下的螻蟻,如今又有什么資格來審判他?!

    他是天生要當宰輔的人,絕不容許自己死在那些庸吏手里!

    松枝擺動,送走了冬日里最后一縷烈風?耧L襲卷過后,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將變得僵冷。

    短短幾息后,那人已經徹底沒有了呼吸。

    然而,這一切卻并未結束。

    金烏初升時,張己跑了過來,他步履矯捷,頭上卻掛滿了汗,兩條疾走的腿被晨光拉得斜長。

    張己素來鎮定,唐瓔從未見過他如此慌張的一面,不由心里一咯噔。

    她尚未來得及問清來意,卻聽他道——

    “陛下!馮夫人……歿了!”

    唐瓔大震,眼眶變得瞬間通紅,再也顧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抓著他的袖袍反復確認:“你說誰?馮……馮高氏?”

    張己看了君王一眼,默然挪開衣袖,抱拳跪地道——

    “回大人,正是。”

    黎靖北對此亦感意外,眸光變凜,強忍著怒火鎮定道:“兇犯可找到?”

    聽言,張己瞳孔微顫,嘴唇不斷翕動著,似是在猶豫著如何開口。

    黎靖北見不得他這副支支吾吾的模樣,眸色陡然間變得更加凌厲。

    “磨蹭什么?!說!”

    張己聞言“咚”一聲跪進了雪地里,聲音也逐漸變得模糊。

    “稟陛下,兇犯已被臣等羈押,是……”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閉眼如實道:“內閣首輔鐘大人!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此禍不除,后患無窮……

    寅時二刻,鐘謐起了身,正被小廝伺候著洗漱,身后突然傳來一陣緊促的敲門聲。

    “大人……有您的信……”

    是家仆李伯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遲疑。

    李伯在鐘府效忠二十余年,為人穩重,舉事張弛有度,他鮮少聽到李伯這般凝重的聲音,不由心下一沉。

    “出去說!

    鐘謐看了眼睡得正沉的妻,眼眸微闔,輕輕掩上門,隨李伯去了書房。

    到了書房門口,他卻并未入內,只沉默地望了眼地上的積雪,淡淡道:“信給我罷!

    李伯應聲呈上,一抬頭,卻見大人常服下僅穿了件棉質中衣,瞧著甚是單薄。

    此刻廊檐外還飄著雪,夜風煞是寒涼,他方欲喊人過來燒炭,卻見大人已然在寒風中讀完了信,神色瞧著有些反常。

    “李伯,去取身兒氅衣,再備輛馬車,稍后隨我入宮!”

    說罷,又強調了一聲,“要快!”

    李伯一愣,似乎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緊著應了聲“是”,便急急退下了。

    一路上,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方才瞥見信函內側的署名時他便有些不安,那人早已隱退,為何還會給大人寫信?

    如今再觀大人的神情,應當是真出了事兒……

    他琢磨不透,然而這些事兒也不是他這奴仆該想的,再是心憂,也只能搖搖頭,聽令辦事兒去了。

    另一頭,鐘謐則心急如焚。寒夜中,朔風急急拍打而來,他卻不覺寒冷,背后反有汗水滴落,浸濕了長衫。

    緊握的右拳下,信紙的一角早已被捏皺。

    李伯走后,他在門檻處佇立片刻,仍是邁進了書房,隨后燃起火折,將信封置于火焰頂端。

    紙張觸及焰火的瞬間,他神色微頓,只一瞬,忽而改了主意,隨手將火折往窗外一扔,取來一只玉匣,將信紙放入,隨后擰緊鎖扣,在李伯到來之前藏進了書房里側的斗柜里。

    二月末,冬日已經走到了尾聲,寒意卻依舊侵骨。

    官道上積雪厚重,濕滑難行,若欲外出,乘轎、徒步皆不可取,唯余馬車可走。

    鐘謐乃內閣首輔,因先前輔佐太子有功,又位列四儒之一,向來以帝師自居。廣安帝登基后,他便將府邸遷去了皇城內,隨后又新修了一所宅院。新的居所環境清幽,出行便捷,往來皆貴,離宮門也近,乘車不出一刻鐘

    便到了。

    寅時四刻,宵禁仍未解除,皇城內也不例外。

    夜色昏黑,街道上渺無人煙,萬籟俱寂,乍看并無可疑之處,卻又處處透著詭異。

    鐘謐下了馬車,幾乎立刻就察覺出皇宮的異樣——

    承安門被人用銃炮類的物什破開了一個大洞,厚重的鐵銹陷進地里,塵霧紛飛中,透著荒誕的殘破感。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味,廢墟殘骸旁,值守的羽林衛早已不見蹤影。

    皇宮遠離府宅民舍,爆破聲或不可達,可宮內值守的侍衛呢?

    自金吾衛內部出了細作,圣上將上十二衛的親兵全都換成了三大營的人。宮防一事,由三千營,五軍營,以及神機營的人共同負責。今夜本該是五軍營的衛兵當差,承安門鬧出炸門那般大的動靜,他們人呢?莫非都聾了?

    眼下形勢太過詭異,鐘謐的神色也愈發焦急,官靴踩在雪地上,發出“吱呀”幾聲亂響,窸窸窣窣的,聽得人牙疼不已。

    行走間,不妨腳下一個趔趄,即將跌倒時,一雙熟悉的手將他托了起來。

    望著寒夜下的男人,鐘謐簡直難以置信,凍得發紫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你……你怎會在此處?”

    宮燈下的面孔有些模糊,鐘謐卻不覺陌生。來人并非別人,正是他此生最得意的學生——吏部尚書林歲。

    暗夜里,林歲微垂著頭,眼皮半耷,面色是從未見過的凝重,嗓音聽起來十分干啞。

    “寅時,學生接到了一封密信,隨后就……”他舔了舔唇,容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匆匆趕了過來。”

    他的神情帶著遮掩,語焉不詳,鐘謐望著他,不動聲色地瞇起了眼睛。

    “哦?什么樣兒的密信?”

    此言一出,林歲頓了頓,再啟唇時,聲音罕見的有些哽咽。

    “陛下有難,還有舍弟他……他要……”

    說起林建,他突然眸露慌色,聲音也越來越低,看向鐘謐的眼神帶上了祈求——

    “他要謀反!”

    鐘謐聞言猛地一震,“你說什……”

    他忽覺渾身發冷,然而想到生死未卜的皇帝,也只能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隨后拍了拍林歲的肩膀。

    “但你還是來了,為師果然沒有看錯人!

    望著眼前這位年過不惑的學生,鐘謐眼中浮起了欣慰與驕傲。

    按《咸南律》,犯夜禁是要受笞的,而林歲卻先是在得知君主有難的情況下孤身犯險,只身勇闖宮禁,后又將弟弟的異心悉數告知。如此大義滅親之舉,其忠心不言而喻。

    鐘謐為師端肅,教導學生常以鞭笞為主,鮮少稱贊人。然而,這難得的贊美林歲卻無心回味,前方的道路上充滿了未知,他早已無暇他顧。

    望著茫茫暗夜,他的呼吸愈發急促,腦袋嗡嗡的,似也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局勢。

    宮燈下,恩師慈和地望著他,嘴角帶笑,眸中蓄滿了溫情與鼓勵。

    他清楚恩師要的是什么,且事到如今,他早已沒有了退路,于是……

    “學生年少時,家中十分寒苦,承蒙恩師提攜才有幸入讀國子監,而后考取功名,一路青云……”

    雪地里,他屈膝緩緩跪下,雙手交叉在頭頂,垂眸道:“微時之恩,學生沒齒難忘!老師的心在何處,學生便愿為誰肝腦涂地!”

    林歲為人穩健,刻板守舊,官居高位后,還隱隱生出了幾分傲氣。他此刻這般低眉垂首的模樣,鐘謐也是頭一回見。

    “地上涼,快起來罷!”

    他心中感動,佝僂著身子將自己的學生扶起,頓了頓,又皺著眉補充道:“此言不妥,往后不許再說為誰肝腦涂地的話了。切記,這天下都是陛下的,你只能為天子肝腦涂地!”

    林歲知道老師是為自己好,遂也順從地點點頭,應了聲“是!

    隨后,二人越過殘破的廢墟,迎著冷風穿梭在漆黑的甬道內,一左一右,寂靜無聲。

    走著走著,林歲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轉頭看向身旁的鐘謐。

    “老師呢?您今夜為何會入宮?”

    鐘謐聞言腳步一頓,神情微動,卻依舊不動聲色道:“偶然間接到急報,有人……”他舔了舔唇角,“要逼宮。”

    林歲頷首,卻并未繼續追問,鐘謐便也沒再細說,兩人相伴走在宮道上,默契地不發一言。

    半晌,鐘謐突然道:“稍后隨我去見陛下吧!

    林歲點點頭,很快應了聲“是!

    然而,兩人還沒走幾步,林歲便停了下來。他擦了擦眼睛,指著不遠處的一級漢白玉階顫聲道:“老師……那兒……那兒似乎躺了個人!”

    他的聲音驚疑不定,帶著前所未有的慌張。

    也無怪乎他這般恐慌,只眼下的景象著實詭異。

    惶惶夜色下,一名渾身是血的老媼蜷躺在臺階上,氣息微弱,形狀可怖,不斷有鮮血從她細弱的喉管中涌出,染紅了她的棉衫。乍一看,煞是駭人。

    “下官過去看看!

    林歲壯著膽子走近,老媼的面容也逐漸清晰起來。

    只須臾,他便驚呼出聲——

    “這是馮高氏!”

    鐘謐聞言大震,三兩步走上前,然而還未等他來得及細看,林歲便又在附近發現了一個男人的尸體。

    “老師您看!”

    鐘謐聞聲望去,只一瞬,臉色就變得更加難看起來。

    那死去的男人似乎上了年紀,須發泛白,皮膚黑皺,身材卻十分健碩,雙目圓睜著,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不僅如此,那人身側還躺著幾名深衣男子,看模樣,似乎已經沒了呼吸。

    “這人是……孔玄!

    見學生面露疑惑,鐘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眸中精光一閃而逝。

    “孔玄便是當年那位莫指揮使的親信,亦是殺害馮司正的兇手!

    林歲或許不認得此人,可他鐘謐再熟悉不過。

    昔年,馮齡的死鬧得滿朝風雨,兇犯孔玄的大名更是人盡皆知。他乃三朝元老,年少時在三司歷練,曾跟隨各部堂官們審理過此人,是以對這張臉印象深刻。

    馮齡死后,孔玄自縊于家中,尸體是刑部的人收走的,至于事實如何,他也不得而知,然馮高氏敲登聞鼓的舉動無疑證實了一點——孔玄沒死。

    可沒死的孔玄沒理由會突然死承安門附近,除非……

    鐘謐倒吸一口涼氣,轉而將目光調向不遠處的老媼,問林歲:“你可知陛下今夜為何突然召她進宮?”

    林歲想了想,垂眸如實道:“學生不知!

    鐘謐不再多言,垂眸掃了眼“孔玄”身側的幾名深衣男子,眸光再次暗淡下來。

    “這些人雖非天子親衛,卻也是羽林衛一手培養起來的能人,個個身強體壯,武藝高強?涩F如今,他們卻被利刃穿喉而亡,無一幸存……”

    此言一出,林歲似也察覺到了什么,神色一僵,“您是說”

    鐘謐頷首。

    眼下的形式很明顯——

    天子將孔玄和馮高氏半夜召進宮顯然是存了滅口的打算——孔玄活著的秘密若是被人坐實,昔日太祖皇帝包庇兇犯的丑聞將再次被起底,皇室信譽岌岌可危。

    然而滅口的過程中,馮高氏和孔玄不知何故竟逃了出來,一路跑到了承安門附近,而那些深衣男子便是被天子派來圍剿二人的……至于他們為何會被殺,那便只有天子知道了……

    今夜的氣氛委實詭異,若非為了掩人耳目,偌大的承安門也不會無人值守,就連禁軍都被撤得不剩幾個了。

    宮內的甬道如此安靜,顯然是為了某場“暗事”做準備。

    想清前因后果,林歲一頓,忽覺喉嚨有些發癢。

    “那馮高氏乃行人司司正馮齡之妻,是謂忠臣遺孀,若是讓她這般渾身是血地走出宮去,恐遭人非議啊……”

    宮階上的老婦早已奄奄一息,若是置之不理,她必死無疑,可若施以援手,便是對皇室的背叛。

    望著虛弱的老媼,林歲終究有些不忍,微微別開眼,輕聲催促鐘謐,“老師,我們還是走吧!

    說罷便兀自朝南陽宮的方向走了過去。

    然而…

    …

    “等等——”

    還沒走幾步,鐘謐便叫住了他,蒼老嗓音在寒夜里沉涼無比,如瘆人的魑魅。

    “此禍不除,后患無窮!”

    林歲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猛地一回頭,不妨撞進師長陰鷙的瞳孔中,驚駭之下,膝蓋一軟便跪了下來。

    “老師三思。 

    鐘謐卻是不聽,三兩步追上前來,眸光凌厲,充滿了壓迫感,一如從前那個嚴師。

    “林尚書,你起來!

    他叫了他的官稱,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神情淡漠,聲音卻冷靜得出奇。

    “女官一事,你且由著陛下去吧……”

    林歲微頓,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么,鐘謐卻搖著頭打斷他,“令弟謀反一事,我會想辦法為你和林府開脫,你的官兒也不必辭,但我要你向我保證一件事兒!

    林歲一愣,“什……什么事兒?”

    “往后萬不可忤逆陛下!

    鐘謐望著他,眸中蓄滿了柔意,“你……做得到么?”

    似乎明白了老師的決心,一滴眼淚自林歲的眼角流出,須臾,竟連聲音都變得哽咽,“老師我……”

    “——快走!不要回頭!”

    不待他說完,鐘謐便一把將他推去了承安門外的方向。

    目送學生走遠后,鐘謐再次折返到宮階前,抬手搭上了老媼細瘦的脖頸。手下的肌膚褶皺而冰涼,刺得他掌心微微有些疼。

    他默念了一聲“對不住”,隨后加大了抓力。

    指尖力道收緊的同時,老媼喉中發出“喀喀”幾聲異響。只須臾,她眸中的微光逐漸渙散,隨后徹底消失。

    鐘謐心中劃過一絲不忍,卻又很快回過神來,黑沉的瞳孔中閃過幾分狠戾。

    “對陛下有威脅的人,一個都不能留!”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章寒英,你真是好算……

    “——是你殺了馮高氏?”

    晨光下,君王刀削般的面容在凜風中顯得格外凌厲,眸中隱有妖光閃動,就連眼尾那顆動人心魄的紅痣都透著咄咄逼人的勢頭。

    天子安然無恙,鐘謐暗自松了口氣。他不敢直視天顏,膝蓋一彎便跪了下來。

    “回陛下,正是。”

    君王不再看他,目光在馮高氏的尸體上微一停頓,隨后又從黎珀、郭杰、周長金、孫少衡、裴序等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后定格在張己身上。

    “你為何說人是鐘卿殺的?”

    張己顯得有些遲疑,他覷了鐘謐一眼,正色道:“是……閣老自己說的。”

    鐘謐低垂著腦袋,聞言并未否認。

    一刻鐘前,周皓卿逼宮失利,持繡春刀自刎于南陽宮,隨后張己便帶來了馮高氏的死訊,并稟明君王,其為內閣首輔鐘謐所害。

    黎靖北聽后大為光火,立刻攜了唐瓔趕往承安門,末了果真于殿前的宮階上見到了死去的馮高氏。

    而馮高氏的尸體旁,似還躺著一名布衣男子,看模樣,似乎死了也有一陣兒了。

    不遠處,十數名深衣男子的尸體躍然眼前,這些人不是別人,正是天子派去護送馮高氏和孔青出宮的衛兵。

    唐瓔蹲下身,輕輕為馮高氏闔上眼,隨后又將目光調向跪在地上的老人,眸中滿是憤懣與不解。

    鐘謐……他為何會……

    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殺害馮高氏的人會是鐘謐,他明明對天子那般忠誠,又怎會……

    事實或許并非眼前所見這般簡單,今夜的局,一定還有其他人在背后操縱。

    唐瓔咬了咬牙,默默攥緊了拳。

    敵人在暗處,為防打草驚蛇,她強迫著自己不去看一旁的孔青,而是將目光聚集在馮高氏身上,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

    突然,一只修長的手搭在了她的肩頭。

    男人的手掌干燥而溫暖,帶著無形的鼓勵,驅散了寒夜的涼,暖和了她心間漸漸浮起的冷意。

    唐瓔明白,事到如今,黎靖北必然比她更不好受,遂微微轉身,將自己的蔥指覆了上去,隨后起身,借著衣袖的遮擋,暗自與他十指交握。

    殘血染紅了宮墻,霧蒙蒙的燈輝下,承安門的大殿前堆滿了斷木瓦礫,宮階不遠處橫陳著十數具尸體,乍看煞是詭異。

    黎靖北掃了眼滿地的死尸,眸中劃過了然,卻并未當眾責難,而是垂眸看向鐘謐。

    “你說馮高氏為你所害……”他頓了頓,將目光移向鐘謐那雙堆滿老繭的手,沉聲道:“那你說說,你是如何殺的?”

    鐘謐似是早有準備,低眸對答如流,“回陛下,用手掐死的!

    黎靖北又問:“馮高氏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殺她?”

    鐘謐微愣,為君王的明知故問。

    他動了動嘴唇,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口,只是微微抬起頭,對烏紗帽上方的男人露出一個慈愛的微笑。

    “夜太黑,臣未能瞧清對方的模樣,誤以為是刺客,意圖對陛下不利,便搶先一步將人殺了。”

    此言荒誕至極,黎靖北對此不置可否。就在此時,一道女子的聲音插了進來——

    “敢問鐘大人,您今夜為何進宮?”

    女子的聲音十分耳熟,鐘謐微微側過頭,見是唐瓔,瞬間轉變了態度,眸中劃過一絲輕視,低頭并不答話。

    黎靖北卻道:“鐘謐,你知法犯法,如今已是階下囚,按理應該即刻送去三司接受審訊。章御史身為都察院副都御史,自是有參奏你的權力。”

    君主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語調漠然,“怎么,她的話你沒聽見?”

    鐘謐雖心有不甘,但天子都發了話,他只能如實回道——

    “寅時二刻,臣接到一封密信。據信中所述,陛下恐于今夜有難,臣不敢耽誤,叫上車夫便匆匆趕了過來!

    這倒令唐瓔有些費解——

    這位老臣半夜獨闖宮禁,且未帶衛兵,是想以一己之軀救君王于水火?

    還有,那封所謂的“密信”,倘若鐘謐所說為真,那么似他這般位高權重的人,又有誰能叫得動呢?

    思索片刻,唐瓔眸光微閃,忽然諷笑道:“首輔大人的說辭未免過于牽強,您說您是得了信趕來的,那么信呢?信在何處?”

    此言一出,鐘謐大怒。

    天底下的人都可以質疑他的出身,他的才華,甚至他的品行,卻絕不能質疑他對君主的忠心!

    “信在鐘府,陛下若是想看我自會令人去。∮貌恢麓笕嗽谶@兒挑撥離間!”

    鐘謐是偏板正的長相,發怒時濃眉緊擰,面色黑沉,瞧著頗有些駭人。

    唐瓔卻不為所動,滴溜著鹿眸繼續挑釁道:“即使有,大人又該如何保證那信不是您自己偽造的?”

    “信口雌黃!”

    鐘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而看向頭頂上方的君主。

    “陛下明鑒!臣確是收到密信后才入宮的,不僅臣,就連臣的學生也”

    說到此處,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瞪了唐瓔一眼,又突然頓住了。

    “學生?”

    唐瓔似乎抓住了什么,忽而莞爾一笑,看似柔和,卻隱藏刀鋒。

    說起鐘謐的學生,她便想到了去年簪花宴的座次。

    按照以往的慣例,學生都是藏在老師身后入座的,彼時的她還在書院進學,席位自然排在陸諱后側。

    至于鐘謐身后坐著的學生……似乎……有兩個?

    巧了,那兩人她都認識,還都不怎么瞧得上她。

    從過往的思緒中回來,唐瓔微微垂首,再次笑看向鐘謐,“若說收到信的是兩個人,那么與大人一同進宮的,至少還有一人。”

    鐘謐聞言臉色驟暗,卻也不多做辯解,只一個勁兒地朝天子磕頭。

    “臣知罪!求陛下責罰!!”

    黎靖北怒極,雙臂交叉而立,眸中聚滿了風暴,并未阻止他磕頭的動作。

    “鐘謐,你真令朕失望!”

    君王背過身,側容冷峻,赤紅的血痣隱在暗夜里,狐眸中似有隱傷浮現,令人無端感到悲切。

    “鐘閣老啊,縱然朕師承劉太傅,可你卻是伴朕時日最長的那個,你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朕對你的崇敬之心,也從來都不比對他的少……”

    鐘謐聞言猛地抬頭,瞳孔晶亮,淚水幾乎要溢出眼眶,忍了忍,才掩面哽咽道:“陛下……”

    然而,還未等他開始感慨,黎靖北突然話鋒一轉,厲聲打斷了他——

    “可朕恨吶!朕恨你自以為是的愚忠!恨你自詡赤誠,卻只瞧得見天子明面兒上的殺伐果決,以致忽略了朕骨子里頭究竟是個什么樣兒的人,想要的又是什么!”

    鐘謐聞言一怔,眸中晶光頃刻熄滅,望著諸臣們神色各異的面龐,他的眼皮微微顫抖起來。

    難道……他錯了?

    可他究竟做錯了什么?

    “——臣愚鈍,望陛下明示!

    君王卻并未回應他,晨風中,一雙深邃的狐眸煞是犀利,目光越過宮墻和皇城,仿佛在遠眺建安城的市井街道,田間屋舍,人間煙火。

    那里,住著供養著他的子民們,藏著他竭盡一生也要去守護的東西。

    廣安廣安,便是取自杜子美的那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所謂忠君愛國,忠的是君主,愛的是天下。

    可惜,這位追隨了他十數年的老臣不懂。

    黎靖北望著深紅的宮墻,胸中陡然升起一陣悵然。

    “潛邸時,你不顧朕的意愿,聯合朕的幕僚,幾番上書東宮力求廢除太子妃,靖王恭王趁虛而入,令朕無端陷入內憂外患之中……而今馮高氏心結已了,莫同冤屈將洗,你又在關鍵時刻毀朕心血……”

    他望向地上的老臣,眼見他雙膝開始顫抖,肩背開始垮塌,卻依舊沒有扶他起來的意思。

    宮墻之下,君王的質問聲響徹云霄——

    “汝之所為,究竟是忠,還是奸?!”

    鐘謐聞言呼吸猛窒,震驚之下,就連唇舌都開始顫抖。

    然而,真正令他在意的卻并非君王口中的那些寒心話,而是……

    “敢問陛下,莫同冤屈將洗是何意?”

    鐘謐的大腦飛速運轉著,莫非皇帝今夜將馮高氏和孔玄召進宮,不是為了滅口?

    若是如此,值守的羽林衛又去了何處?逼宮的林建呢?今夜莫非還有別的變數?

    一連串的疑問閃過腦海,鐘謐一時厘不清,只能焦急地望向黎靖北。

    可君王卻似乎還有別的考慮,并不打算在此回答他。

    “鐘大人,你自朕潛邸起便跟隨著朕。朕登基以后,你一路踏入內閣,獲封首輔,隱為尚書令。多年來,你盡心輔佐,殫精竭慮,一秉虔誠,朕從未懷疑過你的用心,然而…”

    說到此處,他俊俏的面容陡然變得凌厲——

    “大權獨攬時,你得魚忘筌,一心只想著如何鉆營,如何對朕、對朝中不同的聲音施以掣肘,至于家國社稷,于你而言不過弄權的籌碼!”

    “朕與你,早已不是一路人!

    這些話對一位自詡忠心的老臣來說無異于被一把銳器反復捅刺著胸口,刀刀見血。

    鐘謐心如死灰,然而自己抉的主,就算是死也要護著。眼下早朝將至,馮高氏遇害一事很快就會傳遍朝野。

    他不再多想,當即以頭搶地,將錯就錯道:“臣誤殺忠臣遺孀,有礙社稷,悔不當初,請陛下責罰!”

    然而,如此真情的自白卻并未換來君王的笑顏。

    黎靖北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隨后吩咐旁側的孫少衡,“押去大理寺牢房!

    頃刻,又附耳小聲道:“莫用刑!

    “是!睂O少衡領命而去。

    鐘謐被錦衣衛帶走時,承安門的殘壁恰巧被人撞開。

    厚重的聲響過后,一個身披鼠灰色大氅的男子躍然眼前。

    男子眸光寒涼,神情凜冽,獨身跨坐在駿馬上,面容隱在將明未明的雪色里,教人看不真切。

    他的背后,列滿了一排排身披鐵甲的吏目。

    宮門打開的瞬間,馬背上的男子微微一滯,獵鷹似的寒眸越過君王,直勾勾地掃向雪地上的赤衣女子,面色沉凝,合歡的涼意透徹心扉。

    “章寒英,你真是好算計!

    他的聲音飽含憤怒,凜冽的大雪也蓋不住他周身的寒意,冰銳的眼眸似要將人刺穿。

    黎靖北俊眉微擰,不解地望向身側的女子。

    唐瓔輕輕摸了摸鼻子,瞧著似乎有些心虛。她理了理額角的碎發,鹿眸微轉,隨即朗笑著朝馬背上的男子伸手作揖。

    “見過姚副憲。”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姚大人,我們兩清了……

    宮殿前的玉階上,天子一身金繡五爪龍袍垂首而立。見了他,門外的吏目們皆露驚訝。

    此時離上朝尚不足一個時辰,皇帝理應在南陽宮被人伺候著洗漱,之后再前往太和殿主持朝政。而原該待在寢宮的天子,何故會出現在承安門附近?

    今夜的變數,恐怕并不簡單。

    氣氛一下變得沉肅,吏目們猶自不安著,其中一人率先下馬,三兩步走到黎靖北跟前,屈膝跪下。

    “臣邱如松,參見陛下!”

    他這一動作,其余吏目紛紛反應過來,而后齊刷刷地跪下了去。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震天的行禮聲過后,那邱如松似是怕天子不記得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臣邱如松,乃五城兵馬司指揮!

    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也就是那群吏目的長官,至于他為何會帶人夜闖宮禁

    黎靖北不動聲色地朝他身后瞟了一眼,頷首淡淡道:“免禮罷,朕認得你。”

    言訖,又垂眸示意宮墻外黑壓壓跪著的一群人,“你們也都起來!

    朝中重臣甚多,邱如松從未想過自己一個小小的指揮竟會被天子記得,不由喜上眉梢,朗聲吩咐身后的吏目——

    “陛下發話了,爾等還不速速起來!”

    “是!”

    吏目們兀自惶恐著,黎靖北的心思卻不在這兒,他的目光越過一排排漆黑的甲胄,落到隊列后方那個身披鼠灰色大氅的男子身上,狐眸微凜,聲線陡然變得沉寒——

    “天色尚未拂曉,副憲此時攜兵進宮,所圖為何?”

    夜闖宮禁已是重罪,更何況,右都御史手上并無兵權。

    五城兵馬司負責緝捕、疏渠、防火、以及維護都城治安等職務,至于皇宮內的安防,則由上十二衛負責。不論是所謂“防火”還是“宮內安防”,俱不在都察院的管轄范圍之內。然而這群人當中,誰的官階最大一目了然。

    很顯然,今日壓著邱如松出兵的人只會是姚半雪,而他今日若是給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必然是要掉腦袋的。

    面對君王的質問,副憲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只眉梢眼角微微有些疲態。

    他不緊不慢地從唐瓔身上收回目光,鄭重地向君王行了個揖禮,垂眸道:“回陛下,都察院今夜接到急報,言南陽宮走水,需要支援。臣心憂陛下安危,遂帶了邱指揮前來撲救!

    他說完,黎靖北不動聲色地看了眼邱如松,卻見對方面色如常,對姚半雪的這番說辭似乎并無異議。

    誠然宮內的安防本應由上十二衛負責,然而由于錦衣衛、龍驤衛、以及金吾衛內部接二連三出現變故,故上十二衛早在天子離京前便被調離了宮中。今夜值守的,僅有神機營一營的兵,若遇走水,他們兵微將寡,火起時恐撲救不及,是以姚半雪讓邱如松帶兵來救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走水?”

    君王狐眸微瞇,眸中似有精光乍現,“副憲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姚半雪依舊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樣,“都察院內部!闭f罷,還意有所指地看了唐瓔一眼,語帶譏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臣心憂陛下安危,此舉實屬無奈!

    黎靖北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女子,卻見女子目光微閃,一臉心虛的模樣,瞬間了悟,眼尾浮起一抹笑。

    “原來如此,副憲有心了!

    姚半雪并未多言,只折袖作揖,隨后下馬走到唐瓔身側,以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咬牙切齒道:“章大人好本事,竟將本官耍得團團轉!

    唐瓔斂眸,只作不解,“下官愚鈍,不知大人在說些什么。”

    姚半雪冷哼一聲,隨后不輕不重地喚了聲“章寒英!

    依舊是沉冷的聲線,卻無端透著疏離。

    “幾月不見,你變化挺大!

    何止是變化大,眼前的女子簡直快叫他認不出來了。

    猶記宮變前夕,她滿身泥濘地跑去他的值房,泣訴著她阿姊以往的罪行,以及自己內心的掙扎,既是送信又是還劍的,臨走前還擺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姿態,說什么“要回家”,害得他也跟著失了神。

    回家,回家,忠渝侯府早已被抄,如今的府宅不過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空殼子,她哪兒有家可回?

    心憂之下,他讓自己的下屬跟了過去。夜禁前,下屬回來告訴他,章大人進了宮,他這才明白她的目的。

    原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位高位上的九五至尊。

    她在賭,賭他對她的情深,哪怕以身為餌,哪怕讓自己身陷囹圄也在所不惜。

    誠然,唐瓔對崔夫人的情誼不假,她的那些惶急、失措、掙扎、無助皆出自內心,可焦急之余,她竟能將自己的情緒外化,巧妙利用他對她的關心來給他設套,誘他赴險。

    可恨!當真是可恨!!

    然而更可恨的是,當他聽到她入宮的消息后,竟一刻也未曾猶豫,套上氅衣便馬不停蹄地趕去了五城兵馬司。

    他清楚她的計謀,卻也甘愿陷入這張網中。

    右都御史權柄煊赫,卻唯獨沒有兵權,他調不動兵,遂只能謊稱宮內走水,以副憲的身份壓迫邱如松即刻帶人馳援。他的話,邱如松自是不敢質疑。

    至于今夜的宮變,他亦早有預料。

    老師在世時就曾跟他提過,天子在蒔秋樓遇刺一事實屬異常,至于“反向障眼法”,更是他親自察覺出來的。此外,今夜福安郡王、郭杰、孫少衡、裴序、林氏兄弟,以及遠寧伯的兩位公子皆未歸府,會發生些什么便很明顯了。

    天子敏慧,向來燭照數計,算無遺策,今夜的變數,他想必早有部署,姚半雪原本不欲摻和,可他不敢拿唐瓔的性命來作賭。

    不知從何時起,晨曦逐漸消退,隨之而來的,是陰風陣陣。

    副憲大人獨立于寒風中,眸色冷凝,目光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面容鎮定,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須臾,他走近女子,寒眸微凜,居高臨下道:“崔夫人的案件尚在審理之中,你這般算計于我,就不怕我挾私報復?”

    姚半雪身材高大,足比唐瓔高了一個頭。涼風一吹,唐瓔的鼻息間頓時盈滿了男人脖頸處合歡的味道。

    合歡本是清淡的甜香,可勻在姚半雪瓷白的脖頸上,卻無端染上了幾分冷肅的侵略感,透著無聲的憤怒。

    饒是如此,女子卻是無畏。

    她微微昂起頭,直視著眼前的男人,鹿眸在凜風中透著炯烈,“昨夜在都察院,大人不是讓我信你嗎?我……”

    姚半雪聞言卻是嗤笑,“你莫同我扯這些。”

    話被打斷,唐瓔并不著惱,只定定地望著他,語調堅定,“崔夫人一案,我信三司,也信大人會秉公處理!

    女子言辭懇切,姚半雪卻不為所動,只抬眸望向不遠處的晨霧,嘴角揚起若有似無的諷笑,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他人。

    “當真是有情者賤,無情者貴!

    須臾,他垂下頭,緩緩湊近女子的耳畔,咬牙切齒道:“章寒英,你不過是仗著我對你有情輕賤我罷了!”

    男人的聲音很輕,卻無端讓人心凜,平淡的語調中蓄滿了屈辱,似在竭力隱忍著什么。

    他的嗓音分明是漠然的,可那荒寂的寒眸中所透出的眼神卻刺得人心涼。

    唐瓔微訝,輕賤……他為何要這樣說自己?難道……

    只一瞬,她便別開了頭。

    晨風中,一男一女就這樣相對僵立著,久久未動,垂首無言。

    氣氛本是尷尬的,但從旁人的視角來看,兩人雖未肌膚相觸,卻煞是親昵。

    姚半雪低頭時,恰逢風起,他的朱唇似有若無地掃過女子右鬢的發梢。濕霧的氤氳下,還有幾根青絲黏在男人的優美的唇峰上打轉,略顯曖昧。

    僵持的二人皆未察覺出異常,一旁的君王卻是眉頭緊皺,拉住唐瓔的手便往后帶,順勢將她藏到了自己身后。

    “早朝快開始了,為免誤事,副憲不若去換身兒衣服,提前去保和殿候著吧!

    黎靖北望了眼將明的天色,又轉頭看向姚半雪因奔走而凌亂的內衫,如是說道。

    君王的這番話說得有些奇怪,姚半雪原本就是穿著官袍而來的,只是被藏在了大氅之下,實則無需更換,上朝前卸掉大氅即可。然而,他卻并未出聲反駁,只深深地看了君王一眼,隨即往后撤開半步,垂眸應了聲“是”。

    須臾,他又將目光調向面前的女子,微微動了動嘴唇,似是想說些什么,卻終究什么也沒能說出口,只微一頷首便離開了。

    晨霧下,男人走得很急,步履中帶著怒意,似是不愿再看身后的女子一眼。

    唐瓔忽覺胸口一空,尚未來得及思考,心底的話便脫口而出——

    “情無貴賤,所謂好與壞,不過是人心所幻化出來的相罷了。”

    此言一出,姚半雪腳步微頓,逐漸放慢了步伐。

    他的身后,女子的聲音還在繼續。

    “姚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寒英所相信的,是群賢畢集、人才輩出的穎川姚氏;是青州時疫中,那個敢于為百姓以身試毒,肝腦涂地的知縣大人;更是蠱害遍地,群盜蜂起時,那個一馬當先,勇闖匪窩同下官一同營救秦知州的副都御史”

    熹光微露,明暗交接之時,女子的聲音裹著寒風,攜著晨光,就這樣大剌剌地闖進獨行人的心里,透著沁人心脾的清亮之意——

    “如此,姚大人還覺得自己輕賤么?”

    姚半雪沒有回頭,背部的起伏卻泄露了他此時的心緒。

    就在他即將被這股清風療愈時,女子突然話鋒一轉——

    “至于我為何讓您以身犯險,大人該好好想想落花別莊一事!

    聽她說起落花別莊,姚半雪立刻會意,眸色瞬間轉暗:“所以你是在報復我么?”

    “非也,您心系曹大人,亦如下官心系陛下。如此,便不算相負!碧骗嫶鬼,端的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姚大人,我們兩清了!

    望著漸盛的金烏,姚半雪的四肢突然浮現一陣無力感。

    她說得可真輕松啊。

    兩清?如何清?

    章寒英為人和善,秉性清直,自初遇那日起,他對她從來都是算無遺策,勝券在握。他太過自信,以致忽略了她這些年來的成長,以及自己的……不堅定。

    她身上的那股子韌勁,如罌粟般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而這場男女對抗的博弈,終究是他一敗涂地。

    他自然明白唐瓔所謂“落花別莊一事”,指的是他為了維護老師的身后名,利用易顯對她的懷疑,將她當作誘餌引去別莊偷信一事。

    那一回,確實是他利用了她。既如此,她今夜為他設下此局,他亦無話可說。

    只是,心底總是有那么幾分不甘的。

    我利用過你,卻也為你夜闖宮禁,以身犯險。明知你是故意的,可我還是來了。

    你不必明白我的情深,我只求你能多記一分我的好,不要再說厭雪又畏火的話。

    那樣的話,很傷人。

    我姚赤芒,縱使世故圓滑,卻也能為你章寒英變得溫暖,而你,卻從未給過我機會。

    湖心亭一別后,其實我也在改變,在妥協,可你從來都視而不見。

    你對我,永遠都是敬畏大過親昵。你傷我也好,避我也罷,甚至誘我赴死也無妨,可你偏偏不該利用我對你的這份深情來剜我的心。

    “——陛下!

    凜風催人醒,不知過了多久,姚半雪勉強找回了神思,垂眸泠然道:“馮高氏既死于宮闈之內,日后恐釀成大禍。賊人若是有備而來,勢必會拿馮齡之死做文章。屆時,您便是將闔宮上下悉數滅口也無濟于事!

    為君主進言時,他本該雙膝跪下,頭顱低垂的。

    可此時,他偏生不想回頭。

    “坊間他日若有流言傳出,或于皇室不利,而下官愿效仿莫指揮使,為魚為肉,任人責難。”

    他這一生踽踽涼涼,避世絕俗,讀的是圣賢書,往來者皆是鴻儒。終其一生,從未學過如何疼人?山袢账蝗粎⑼,真正的喜愛,大抵就是給心上人她想要的罷。

    遙想當年香室一案,數十人殞命。他被人當街攔輦,砸石頭,扔雞蛋,橫豎早已一身惡臭,未來倒也不怕再添上幾項罪名。

    老師尚能錦衣夜行,他為何不可?為了那個心懷明月的姑娘,縱使爛在青史里又何妨?

    姑娘既向往平安,那他便替她守住她的平安。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娘子,我們結發吧!

    副憲一身鼠灰大氅,迎著蕭蕭冷風,背對君王而立。

    分明是不敬的姿態,言語間卻足顯懇切。

    聽言,君王臉上

    非但未見動容,語氣也依舊淡淡的。

    “馮齡案乃太祖皇帝生前未竟之事,屬皇室秘辛,朕勸姚大人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說話時,他狐眸微凝,眸中若有流光盛出,紅痣隱在晨霧里,教人看不真切。

    為魚為肉,任人苛責?黎靖北并不懷疑此話的真實性,然而這樣的忠誠,他寧可不要。

    姚赤芒此人城府極深,且善于隱藏,若非雪帕一事,他恐怕永遠也察覺不出這人對阿瓔的心思。而今他既然知道了,便不會由著他替自己扛劫難,在阿瓔面前逞英雄。

    男人是奸滑的,墨修永的一只斷腕尚能令阿瓔自責至今,姚赤芒的這番犧牲又不知會為她增添多少負擔。

    往后余生,他不希望阿瓔永遠活在對他人的愧疚之中。

    巍巍宮墻下,姚半雪久未回頭,黎靖北也不曾怪罪。君臣在這一刻,有著難得的默契。

    君王的拒絕很明確,姚半雪幾乎立時就參透了他的想法,感佩之余,胸中難免升起一陣悵然。

    圣意已決,他便不再多言,垂眸應了聲“是”,轉身退下了。

    姚半雪走后,五城兵馬司的吏目們皆有些不知所然,紛紛將目光投向邱如松。

    邱如松顧及著火勢,心中惶急,三兩步走到黎靖北跟前,抱拳提醒道:“陛下,南陽宮走水一事”

    他話來沒說完,便被康婁打斷,“走什么水,邱大人難道還沒看出來,自己被副憲當猴兒耍了嗎?”

    邱如松聞言一愣,猛地抬頭看向姚半雪離去的方向,試圖尋找他遠去的背影。然而霧色之下,只余瓦黛片片,枯枝點點,哪兒還有什么人影。

    他怔愣片刻,隨后又將目光轉向神色莫測的帝王,眸光變得有些呆滯。

    所以說……南陽宮里頭壓根兒就沒走水?那姚大人算是謊報軍情了?

    帶人擅闖宮禁可是死罪,且右都御史并無兵權。既如此,陛下為何不治他的罪?

    這朝中發生的事兒,他可真是越看越糊涂了。

    “可顯著你了!”正想著,一旁的張己忍無可忍,攫住康婁的左肩便將他拽去了身后,隨后看向邱如松,臉上堆滿了笑。

    “邱指揮不必憂心,南陽宮的火勢不大,神機營的衛兵早已將其撲滅,無人傷亡。至于廢墟殘骸,宮人尚在清理之中,一會兒的朝會,陛下再與禮部官員商量修細節。”

    他用余光掃了眼沉默的君王,又道:“某知大人還有巡防的要務在身,未免耽擱,您且先去吧!

    這便是趕人的意思了。

    張己的笑容看不出破綻,皇帝那頭亦無異議,邱如松原本還擔憂著,直到此刻才徹底放下心來,道了聲“臣告退”,便稀里糊涂地退下了。

    邱如松走后,皇帝一聲令下,其余人等也作鳥獸散了。

    黎靖北與唐瓔徹夜未眠,此時距上朝不過三刻鐘,南陽宮又離太和殿太遠,二人便在承安門附近隨意擇了處宮殿歇下了。

    寢房內,宮人都退了下去。熹光透過窗牖灑來,滿室靜謐,床幔間彌漫著皂角的清香,令人無端心安。

    唐瓔已是累極,方欲躺下,黎靖北卻似想起了什么,忽然擷起唐瓔鬢角的一縷烏發,柔笑道:“娘子,我們結發吧。”

    唐瓔原本睡意朦朧,卻被他這聲突如其來的“娘子”給嚇醒了。她強撐著坐起身,鹿眸微睜,將頭靠在男人懷里,面色微微有些陀紅。

    “昔日成親時,我們不是結過了嘛”

    黎靖北卻是不依,懷中的女子鹿眸濕潤,容**人,看得他渾身燥熱,喉嚨上下滑動著,狐眸逐漸變得飄忽。過了一陣,他勉強穩住心神,才想起接她的話。

    “都過去那么久了,朕弄丟了。”

    說罷還小心翼翼地覷了她一眼,生怕她不悅似地補了一句,“東西應該還在東宮,朕改日……再令人找找!

    “不必了!

    唐瓔回絕了他,一雙瀲滟秋眸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男子,似要看透他心中所想。

    她很清楚,黎靖北在騙她。

    猶記當年黎靖北替她受刑后,她曾去南陽宮探望過幾回,而她與他的結發分明就被他藏在寢殿的玉枕下,他卻謊稱弄丟了,這是為何?

    唐瓔雖感困惑,卻什么也沒能問出口。

    鐘謐乃三朝老臣,與天子又是生死之交,他今日落得如此下場,黎靖北雖然嘴上不說,心里想必不會好受。

    早朝在即,此時顯然不是談心的好時機,既如此,她便依了他。

    唐瓔不再猶豫,傾身拿起桌上的剪子,撩開青絲,隨意找了縷烏發就要剪下,卻被某人眼疾手快地阻止。

    “等等——”

    黎靖北握住她的手,順勢接過剪子,在她頭頂繞了一圈,附在她耳旁呵氣如蘭道:“我來幫你。”

    說罷又將剪子挪到她右鬢的烏發上,隨著“咔嚓”一聲響,幾縷細碎的青絲應聲而落,飄散在空中,又被他伸手接住。

    男人的手法很利落,切口處的斷面十分平整,粗看與原先無甚差別,并不影響以后戴冠束發。

    唐瓔摸了摸右側的鬢角,心中忽然升起一陣微妙的感覺,她疑惑地看向身側的男人,道:“為何剪右鬢?”

    咸南的結發禮并無講究,向來是抓到哪簇剪哪簇。黎靖北在她左側,按說剪她左側的頭發更為順手,可她方才分明瞧見他將剪子調了個個兒,刻意繞到了她右側的鬢發上,這是為何?

    似是被她問到了,方才還言笑晏晏的君王此刻難得有些心虛。

    他微微咳嗽一聲,端起他那張人畜無害的俊臉直視著她的眼睛,顯得格外真誠。

    “那個……男左女右,此乃北梁夫妻的做法!

    言訖,似是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又拿起剪子,從自己左側的頭發上攫下來幾縷,與她的青絲纏到了一起。

    北梁習俗?

    她當年成親時也沒聽他說過啊……

    唐瓔雖然心中有惑,卻實在太困,也懶得問,便將信將疑地由著他去了。

    她將將躺下,余光卻無意間瞥見這家伙鬼鬼祟祟地捻起她的那幾縷頭發,端看片刻,復又拿起剪子,在發尾的末梢處“咔嚓”了幾下,隨后將尾端的那些發撇到了桌上,一臉嫌棄的模樣。

    黎靖北向來陰冷,偶爾也會對她笑,卻鮮少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唐瓔垂眸想了想,只一瞬便醒悟過來,心中不免覺得好笑。

    不久前,他和姚半雪迎風對立,低眉抬首間,距離拉得有些近。猶記風起時,姚半雪的嘴唇似無意間“吻”過她飛起來的幾縷碎發,且那碎發……似乎恰巧

    是從她右鬢上飄下來的?

    思及此,唐瓔再也忍不住,將頭埋在黎靖北懷里“咯咯”笑起來,末了也不忘拉住男人的衣袖,憋著笑喚他,“廣安陛下!

    黎靖北忙著打同心結,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只隨意“嗯”了一聲。

    “您不如改年號叫廣醋罷!”

    說罷未等男人有所反應,便迅速吹熄蠟燭,拉下帷帳,將自己的頭靠在他的頸側,就勢一吻。

    “時候不早了,我們歇罷!

    黎靖北愣了愣,隨即像是徹底反應過來一般,耳根爆紅,方欲說些什么,一低頭,卻見懷中的女子似是累極,不知不覺竟已闔上了雙眼,竟然已經進入了夢鄉。

    他無奈地笑了笑,順手放下打了一半的同心結,側身將女子攏入懷中,后又抽出自己的左臂枕在她的脖頸處,調整了一下姿勢,試圖讓她靠得舒服一些。

    兩人就這樣互相依偎著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喜云的聲音在外響起。

    “陛下,離卯正只差一刻鐘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還含著隱隱的急切。

    喜云端著木盆在門外候了許久,見里頭始終沒有動靜,心頭的焦灼感再次被放大,猶豫著又喚了聲“陛下?”

    依舊無人響應。

    喜云心中一凜,方欲上前查看,卻見帷帳內伸出一只手,對他比了個“退下”的手勢。

    他自小伴隨大皇子長大,君王的手他自然認得,見此不由舒了一口氣。

    未多久,卻又皺起了眉。

    陛下自登極后,從未召過妃嬪侍寢,亦未曾攜過女子外宿,就連宮中的敬事房亦被他下旨廢除了。少了內務府太監的引導,他對侍寢之類的業務可謂十分生疏了。

    皇帝召幸御史,是怎么個步驟來著?

    不對!壓根兒就沒這個步驟!

    更何況,皇帝睡御史事兒小,他們這些宮里的人自是不敢外傳,可若因此誤了早朝,那事兒可就鬧大了。

    他是陛下身邊最親近的太監,萬一出了事兒,大臣自然不敢責怪天子,只會怪他規勸不當。

    思及此,喜云喉間一哽,額上不禁冷汗涔涔。

    章大人還在里頭睡著,早朝在即,若是滿朝文武問起來,他該如何是好?

    正思量著,帷帳內突然傳來一陣衣料的窸窣聲,緊接著,君王的聲音傳了出來,帶著沙啞的朦朧感。

    “進來!

    喜云應聲上前,到了帷帳前卻遲遲不敢抬頭,直到頭頂上方的男人道了聲“洗漱罷”,才勉強將頭抬了起來。

    半人高的床榻上,皇帝和御史大人早已穿戴齊整,容色間俱是一片沉凝,衣著上并無不妥之處,仿佛隨時可以上朝。見此,他重重松了一口氣,將候在外頭的宮婢太監喚進來伺候梳洗。

    再說片刻前,唐瓔悠悠轉醒時,黎靖北便已經醒了,他垂眸默默注視著懷中的女子,面色瞧著不大好。

    見女子醒了,男人深幽的眸中凝起一抹柔光,那縷光,如春回大地,足以令天地失色。

    “傳早膳罷!

    君王語調平和,眉宇間卻透著淡淡的疲憊。唐瓔清楚他還在為鐘謐入獄一事而神傷,心口泛起微微的疼,隔著紗簾,就著窗外的熹光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今日下值后,我過來陪陛下用晚膳!

    曦光漸盛,黎靖北眼尾的笑意逐漸擴大,如扇的羽睫垂下,留下一道驚鴻的剪影。

    聞言,他抱著她啞聲道了聲“好!

    用過早膳,二人乘輦去了太和殿。

    入殿時,為免傳出閑話,唐瓔刻意遲了黎靖北半刻鐘到。

    朝會來遲本是不敬,更何況她還晚于天子到場,然而在場的諸位臣工卻無一人出聲置喙,就連平日里與他針鋒相對的林歲今日都安靜得出奇。

    封敬見她走了進來,眼皮一撩,嘴一張就要開罵,隨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忍了忍,只是不痛不癢地“哼”了一聲,未著他言。

    很顯然,大家的關注點都在另外一件大事兒上——

    昨夜的宮變。

    得到消息后,眾臣既震驚于周皓卿的膽大妄為,鐘謐的魯莽沖動,又惶恐于馮高氏之死帶來的隱患。他們本著一顆置身事外的心,逐一對皇帝的龍體表達過關切后,紛紛出言獻策。

    大臣們的建議千奇百怪,然而追其根本不過紙上談兵。

    皇室威信若遭大規模毀謗,必將民心盡失,未來劫數不可知,一如太祖皇帝時期的興中之亂。

    大臣們你一嘴我一嘴地吵嚷著,時不時還朝高坐上的人看一眼,時刻觀望著他的態度。皇帝對此卻不發一言,沉默地聽完各方的言論后,只說將此事交由三司去查。

    三月初,分明已是近春的時節,殿內的寒意卻經久未散。朔風刮過,掀起人的衣衫,依舊是侵骨的冷。

    凜風穿過太和殿,大臣們皆縮起了脖子,唯有高坐上的帝王,一身單薄的黃袍端坐在龍椅上,似是感覺不到寒冷般凝眉遙望著世間百態,陰柔的眉眼愈發顯得幽沉。

    感受到黎靖北身上傳來的冷意,眾臣不禁打了個寒顫,隨后心頭竟浮起一陣莫名的心安。

    都說春寒料峭最為惱人,而高位上的這人,顯然比數九寒天的氣候還要冰冷,是以這初春的寒,在他眼里就似玩笑般不值一提。

    他本就是寒,是以他不懼寒。

    幾日后,坊間流言四起,不少民間義士集結成群,聯合聲討皇室,先是列舉太祖皇帝數條罪狀,言其為君不仁,包庇佞臣,誅殺異黨,任由忠良橫死他鄉。

    又道今廣安帝為;适颐暎剐Х缕渥娓肝裟晁鶠椋堑珜⒆锓缚仔c忠臣遺孀馮高氏一同召進宮內滅口,事后也并未將罪犯下令處死,而是送去了大理寺的牢房,此番作為,何其令人寒心!!

    一時間,謠言甚囂塵上,竟引得各地動亂四起。

    天子得知后,立刻派孫少衡、裴序、崔杭等人前去鎮壓,然那些亂賊卻似約好了一般,一方歇下,一方又起。如此周而復始,狡兔三窟,如鬼神般,似要將這盛世王朝裹進更大的漩渦之中。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昨夜與你一同入宮的……

    下值后,唐瓔將將走出都察院,便有大理寺的小吏來報,說是鐘大人要見她。

    只要鐘謐的罪名一朝未被定下,就還是那個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即便他如今已是階下囚,可若真想在三司的監督下見個把人,大多數官員還是愿意賣他一個面子的。

    只是……鐘謐要見她?

    唐瓔頗有些意外,只思索了一瞬,便斂容頷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罷!

    “是!

    申時二刻,她去了大理寺,那是鐘謐被關押的地方。

    齊向安原為大理寺卿,他落馬后,大理寺的內部出現了新一輪的變動。新任的大理寺卿董穹、少卿方仲達都是黎靖北的人,是故比起由周少卿、裴序等錦衣衛看守的昭獄,大理寺的牢房反而更令人放心。

    唐瓔到后,董穹親自接待了她。

    “見過章大人!

    這位年過而立之年的大理寺卿瞇起一雙細長的眼,笑意吟吟地望著她。

    董穹皮膚黝黑,身材矮小,厚重的官袍穿在身上襯得他像一只披著紅綢的黃鼠狼精,眉目間透著算計。

    “敢問大人,可是要去見……里頭哪位?”

    他說得隱晦,姿態也擺得十分恭敬,唐瓔卻顧著與黎靖北一同用膳的約定,不欲與他多言,只簡單回了個禮。

    “勞請董大人帶路!

    董穹吃了個閉門羹,卻并不著惱,只微笑著將人引入牢房。

    他心里清楚,縱使唐瓔再是冷漠,再不給他臉,他也得受著,誰叫她是陛下眼前的紅人呢?

    更何況……

    這位“章大人”昔日掌理東宮時,可沒少在他手上吃過虧,此刻再見,不找他麻煩就是好的……

    黃昏下,緋袍女子低垂著頭,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羽睫微垂,秀眉或舒或凝,似在琢磨著什么,并未將心思放在他身上。

    見此,董穹一顆懸著心逐漸安定下來。

    如此一來,往昔時候的那些事兒,算是徹底翻篇了罷?

    董穹兀自惶恐著,另一頭的唐瓔卻毫無察覺,她現今滿腦子都是馮高氏的死,以及周皓卿背后那人接下來的動作。

    正想著,不妨腳下一崴,不慎被凸出來的廊柱絆了一跤。

    董穹正欲去扶,卻被一綠衣官員搶了先——

    “喲,大人這眼睛分明瞅著地上,腳咋還走歪了呢?”

    唐瓔愕然抬頭,猝不及防撞入一雙醉人的桃花眼中。

    桃花眼的主人眉目俊秀,身姿挺拔,舉手投足間依舊是那副放浪不羈的作態。

    “陸……陸子旭?”

    唐瓔反應了一陣,才勉強將那句“你在這里做什么”給咽了下去。

    刺目的斜陽將她的記憶拉回了年前。

    去往興中之前,陸諱特意來為她送行,并告訴她——

    書院結業后,陸子旭聽從圣令去了大理寺,謀了個從七品的差事。緊接著,仇錦殉職,自那時起,陸子旭的狀態便一直不大好,時常魂不守舍地盯著仇錦的牌位發呆。本著對幺兒的關切,陸諱希望唐瓔從興中回來后能搬去大理寺常住,以便

    多陪陪他。

    回京后,唐瓔始忙著處理古月的事兒,還有都察院的一些俗務,緊接著就是宮變,久而久之,便將陸諱的囑咐拋諸腦后。

    今日得見,陸子旭的氣色果真不大好,精神頭卻比往日在仇府靈堂時稍稍足了一些。

    肩被人扶住的瞬間,唐瓔猛然嗅到了一陣熟悉的土腥味兒,那是天麻的味道,來自陸子旭的衣料間。

    唐瓔有些費解——

    天麻主治頭暈頭痛,陸子旭瞧著并無異常,莫非是陸閣老染了頭疾?

    當著董穹的面兒,很多話她不便多說,而她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人去見。

    穩住身形后,唐瓔道了聲“多謝”,順勢松開了陸子旭的手,附耳小聲道:“我一會兒去正殿找你!

    言訖,便跟著董穹去了牢房。

    鐘謐被關在最里面的一間,董穹令獄卒打開鎖鏈后便轉身走了。

    牢內的環境并不算好,陰暗、潮濕、殘破,滿眼俱是灰白,血腥味交疊著酸腐味,直沖人的天靈蓋。

    昔日叱咤風云的內閣首輔此刻正端坐在草席上,一襲布衣,面色慘白,下巴上蓄滿了灰須,眉宇間充斥著慷慨赴死的傲氣。

    在唐瓔看來,他是如此的瘦弱,簡直不堪一擊。

    少了緋袍的雕飾,這位所謂的“名儒”實則與一般老翁無異。

    “——昔日去宮中攔你的那幾個老東西,如今死的死,囚的囚,這回你可算稱意了?”

    這是鐘謐見了唐瓔后的開場白。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唐瓔卻明白他的意思。

    一年前,她去登聞鼓院敲鼓,受完刑后,姚半雪陪著她進宮面圣。齊向安、鐘謐、林歲三人聞訊后立刻趕去了皇宮,企圖用妨礙她面圣的方式阻止女官政策的推行。虧得孫少衡急中生智,利用錦衣衛的身份拖延了片刻,才讓她拖著半殘的身軀見到了黎靖北。

    想到天子代受的那五十杖,鐘謐就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管唐瓔答不答腔,兀自搖頭諷笑道:“老夫當真不知,陛下究竟看中你什么?”

    他是當真替天子覺得不值——

    猶記太子大婚那日,他便看出此女對太子無情,偏生忠渝侯又是個搖擺不定的主兒,太子妃母家若有異動,東宮的覆滅指日可待。為此,他曾多次諫言,可太子卻偏跟嗑了蠱藥似的依舊對這女人死心塌地。

    果不其然,太子妃嫁入東宮沒兩年,忠渝侯便投靠了靖王。

    唐玨的變節太過臨時,打得太子措不及防,東宮因此損失了不少幕僚,太子本人更是幾番遭遇不測,險些喪命?绅埵侨绱耍右琅f不肯廢妃,哪怕他聯合東宮眾幕僚以血書上諫,太子依舊不為所動。

    他實在好奇,眼前的女子究竟有何本事,竟能將一個運籌帷幄的君主像狗一般拴得那么久,那么牢。

    “——我也不知。”

    望著破碎的草席,唐瓔的鹿眸中閃過一絲真實的迷茫。

    黎靖北對她的情深是真的,她非草木,豈會感受不到?只是,她是真不知他為何如此堅定、如此恒久地選擇她一個人。

    “但是至少,我懂他!

    “——你懂個屁!”

    鐘謐冷嗤一聲,粗聲打斷道:“尋常人皆知高處不勝寒的道理,更何況是陛下那樣受天命而來的九五至尊。君主無需人理解,身為臣民,我等只管盡心輔佐便是,可你卻不一樣!”

    他正視著她,呼吸微頓,目光陡然間變得凌厲。

    “你可知由于你父親的叛變,曾令東宮損失了多少將才?再說如今,陛下尚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兒上,你的表姊卻在此刻下了獄,如若陛下對她網開一面,此事傳出去,那么……”

    說到此處,鐘謐搖了搖頭,似是不愿再多說。

    “唐瓔,你的存在,只會為陛下招來禍患!

    鐘謐與唐瓔交涉不多,卻知她是個懂進退的人,他原以為自己的這番話足以令眼前的女子警醒,然而……

    “——為陛下招禍的人究竟是誰?”

    女子望著牢中的老翁,鹿眸奇亮,迸射著高亢的鋒利。

    馮高氏的死狀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氣悶之下,心頭猛然浮起一陣尖銳。

    “鐘首輔,枉你三朝元老,總領內閣多年,到頭來卻只學會了如何竊弄權柄,打壓異己!

    唐瓔搖了搖頭,想起承安門附近那一地的尸體,忽覺渾身泛寒,就連語調也變得凌厲。

    “昨夜你入宮前,恐一心只想著如何在君主跟前表忠心,博眼球,由于想得太過投入,以致出門前連眼睛被豬油糊了都未曾察覺!”

    這番話聽得鐘謐簡直目瞪口呆,巨震之下,連胡須都顫抖起來。

    “你你放肆!!本官……”

    “——若非被豬油糊了眼,又豈會將馮高氏幾步之外的男人認成孔玄?!你若未認錯人,又怎會對馮高氏起了歹念?!”

    女子并未給他說話的機會,就那樣沉默地看著他,嘴角下抿,鹿眸中的寒意洶涌。

    鐘謐卻突然起身,握著牢籠的鐵欄震然道:“你說什……么……”

    那人不是孔玄?

    猶記太祖皇帝在位時,他雖不過弱冠之齡,卻因學識淵博,早早就入了仕。莫同在他入仕前便被封為了錦衣衛的指揮使,兩人交情不深,卻常常能在各類宮宴上遇見。在他的印象中,莫同身邊似乎總是跟著一對兄弟,其中一人便是孔玄,至于另外一個

    似是想到了什么,鐘謐難以置信地睜大眼,蒼老的面容上寫滿了悔痛,眸中劃過深重的自責。

    “莫非”

    “——沒錯!

    唐瓔頷首,肯定了他的猜測,“昨夜死在馮高氏身側的人,并非孔玄,而是與他一同打劫使臣車隊的孔青!”

    鐘謐沉默了,神情隱在幽牢中,教人看不真切。

    而另一頭,女子的聲音還在繼續——

    “孔青和孔玄是一對兄弟,曾為莫府忠仆?仔篮,孔青悲痛欲絕,為了完成弟弟、莫大人、以及馮大人三人共同的夙愿,他獨身一人前往興中,大力發展當地民生,慷慨解囊,勇斗強權商賈,利用自己以往在建安經商的經驗,為當地百姓開辟了一條新的生路。而陛下此番去往興中,便是要力破謠言,了卻馮高氏當年心結,還莫指揮使清譽!”

    “所以說……”鐘謐了悟,雙目逐漸變得空洞,“陛下召馮高氏與孔……孔青進宮,并非為了滅口?”

    “沒錯!”

    唐瓔凝視著他,磨了磨后槽牙,清透的嗓音忽而變得凜冽——

    “我等近三個月的籌謀與跋涉,皆被你一人毀于一旦!鐘大人,你說說,到底誰才是為陛下招禍的那個人!!”

    聞言,鐘謐呼吸一

    頓,顫抖著不說話了。

    陰暗的牢籠內,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草堆零星地散落著,塵埃浮動在空氣中,略顯凄寒。

    鐵欄的一角,不時傳來老人幽幽的嗚咽聲,間或夾雜著幾聲自嘲般的凌笑。

    “陛下,老臣對不住您啊……陛下……”

    老人的聲音充滿了無助,唐瓔卻不為所動。

    宮階前的遺骸尸骨未寒,她若就此原諒,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孔青和馮高氏?

    更何況,她對這樣的“忠臣”,實在是憐憫不起來!!

    須臾,鐘謐停止了哽咽,牢房內再次變得寂靜。

    唐瓔出聲打破了沉默,“鐘大人,昨夜與你一同入宮的人是誰?”

    聞言,鐘謐撇開頭,立刻變得警惕起來。他背對著唐瓔,嗓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卻透著難得的柔和——

    “昨夜入宮的,只有我一人。”

    “是么?”

    唐瓔瞇著眼,眸色隱在暗牢里起伏不定。

    昨晚,她故意激怒鐘謐,言他入宮早有預謀。激憤之下,鐘謐無意間透露了和他一同接到密信的還有另外一人?伤置饔浀,她和黎靖北趕到時,立在宮階前的僅有鐘謐一人,除此之外,是滿地的尸體……

    因此,唐瓔有理由懷疑,鐘謐被也被人利用了。

    那人利用鐘謐對他的信任、對帝王的忠心,一步步引誘著這位名儒殺死了馮高氏。而鐘謐之所以百般替那人遮掩,顯然是認為昨夜的宮變定然與那人無關,才想要盡己所能,讓他置身事外。

    可這一切的一切,鐘謐就完全沒有參與么?

    還是說,這是他障眼法的一環?

    自宋懷州出事后,唐瓔變得十分警惕,即使是面對忠心耿耿的天子重臣,她依舊不敢全然相信。

    地牢內,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著太極,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久而久之,唐瓔不免覺得有些煩躁,決意直奔主題。

    “所以……大人今日叫我過來所為何事?”

    經她提醒,鐘謐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變得凝肅起來。

    “煩請章大人轉告陛下,就說……”

    他頓了頓,眼眸微閃,似在顧忌著什么,須臾,又語態堅定道:“就說林建起了反心。”

    這點倒用不著他提醒,昨晚林建隨周皓卿發動宮變,正欲攻破神武門時,被黎珀帶人抓了個正著,如今正在昭獄內被大刑伺候著呢。今日早朝,滿朝文武都傳開了。

    唐瓔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牢中的老人,并未將此事透露給他,只道:“大人為何信我?”

    鐘謐的理由很簡單——

    “因為陛下信你!

    事關君王,他永遠是妥協的一方。

    這話他并未說出口。

    須臾,又似想到了什么般捻須笑道:“昨夜我受捕時,似在宮門外瞧見了姚大人,他好似還帶了許多兵吧。而且,他看向你的目光”

    他頓了頓,止住了脫口而出的話,隨后似是參透了什么般加深了笑意。

    “章大人真是好本事,昨晚那五城兵馬司的邱指揮,也是你設計召來的罷?”

    唐瓔眼皮微撩,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姚大人的事兒我并不清楚,他帶兵入宮本該受刑,然陛下對此并未降罪,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兒罷!至于大人所托之事……”

    她微微垂首,簡單作了個揖,“我會一字不落地轉達給陛下,只不過”

    說到此處,她刻意停頓了一下,嘴角笑意逐漸擴大,“我似乎知道昨晚與大人一同進宮的人是誰了!

    鐘謐聞言,臉上浮起詫異,旋即又玩味似地看向她。

    “哦?章大人說說看!

    唐瓔笑了笑,卻也不直接點名,只道:“大人昨晚不是承認了么——您的學生!

    說罷便不再看他,抬腿往監牢外走去。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林歲有問題!薄

    從大理寺的牢房出來后,唐瓔想起跟陸子旭的約定,折身去了正殿,此時已是申末。

    這個點大多數官員皆已下值,陸子旭卻依舊等著她,唇角含笑,玉指輕扣著桌面,下頜微抬,一身正氣的官袍與他略顯浮蕩的眉眼極為不襯,羽睫下耷著,一雙勾人的桃花眸浸滿銳利。

    受仇錦之死的影響,他瞧著似乎輕減了不少,往昔俊俏的臉蛋微微凹陷,袍服下的手腕瘦骨嶙峋,補子輕飄飄地貼在胸前,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

    “我總覺著此事不簡單。”

    這是他見到唐瓔后說的第一句話。

    不同于以往的嬉笑怒罵,此刻的他顯得格外嚴肅,俊眸半垂著,眸色略沉,隱在余暉的陰影中,讓人捉摸不透。

    陸子旭承旨從七品,雖為圣上親封,卻無早朝資格,是以對昨夜的情況并不了解。

    為免惹他傷心,唐瓔并未提及仇錦,只順著他的話大致講了下宮變的經過,隨后提出自己的疑惑——

    “馮高氏雖為鐘謐所殺不假,可孔青,還有被陛下派去護送二人出宮的兵衛,又是被何人所殺?那些人目的又是什么?”

    昨晚發生的一切太過突然,也太過詭異,雖說周皓卿的逼宮早在她和黎靖北的意料之中,但馮高氏的死、孔青的死,以及那些天子護衛的死,卻著實令人匪夷所思。

    陸子旭生性機敏,為人可信,又是局外人,或許能從中窺見一些端倪。

    除此之外,她實在不知找誰商量了。

    唐瓔默然搖了搖頭,在圈椅上落座,兀自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嘆道——

    “為了盡快解開馮高氏的心結,陛下幾乎是回了建安便立刻召了她和孔青入宮覲見。二人見過面后,為了防止他們受到周皓卿的波及,陛下又派了一支十人的精銳護送二人出宮,然而”

    然而,一行人尚未抵達承安門,馮孔二人,乃至那一隊的精銳竟接連被害

    “不僅如此”眼下的局勢過于莫測,陸子旭顯然也意識到了其中問題,不禁俊眉微皺,費解道:“老師年壽已高,殺個垂死的六旬老媼尚要費些力氣,你先頭卻說那孔青從小就是個練家子,老師他怎么會”

    他的意思很明確,殺害馮高氏的和殺害孔青及天子護衛的不是同一批人。

    除鐘謐外,還有另外的勢力也混了進去,就連周皓卿的逼宮之舉,亦在那人的算計之列。

    聽陸子旭提起“老師”二字,唐瓔心念微動,腦中似有什么一閃而逝。

    屏息片刻,忽而想起這家伙的老子就是陸諱,求學時也算師承四大名儒,而鐘謐位列四儒之一,自然也算得上他的老師。

    腦中念頭太快,唐瓔來不及抓住,只得暫時隱下,想了想,率先講了自己的猜測——

    “你說得沒錯,鐘謐不是孔青的對手,對陛下派去的那支精銳之師更是無可奈何……所以我推測,孔青和那些護衛們在他入宮之前便已經被人做掉了。至于鐘謐戕害馮高氏這一環,乃是被人誘導所致,為的就在讓這位忠臣遺孀死在皇宮內,死在他鐘謐這位天子忠臣的手下,如此,那人便可以濫殺無辜的罪名來毀謗天子。”

    陸子旭聽言倒吸一口氣,長眉下,一雙醉人的桃花眸逐漸放大。

    “你是說”

    唐瓔頷首,“林歲有問題!

    這倒令陸子旭十分意外,眸光微閃,似一只狡狐般盤算著什么。

    頓了頓,他又道:“可……林歲會武?”,想想又覺得不太對勁,改口道:“你的意思是……殺害孔青和天子護衛的兇手是林歲放進來的?”

    “沒錯!

    “那林歲為何不將馮高氏也殺了,而是要等到老師進宮后再引誘他作案?莫非他想利用馮高氏的死來給……”

    后半截兒話陸子旭并未說出口,唐瓔卻十分清楚。

    一個半只腳都邁進黃土的老媼能被利用來做什么?

    自然是——給天子設套。

    寒空下,大理寺的園林被暮色覆染,融光傾瀉而下,二人的神色間卻俱是一派冷凝。

    陸子旭立在夕光中思索片刻,又問道:“可你從何得知,那個跟老師一同進宮的人就是林歲?”

    “昨日夜里,鐘謐自己說漏了嘴!

    唐瓔凝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篤定。

    宮變那晚,得知馮高氏的死訊后,她和黎靖北匆匆趕去了承安門附近。

    宮階前,她質問鐘謐為何在此,鐘謐卻說他是因接到陛下有危險的密信后匆匆趕到的。她又激他,說那封所謂的“密信”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偽造的。鐘謐憤懣之下,反駁說自己的學生也收到了。

    學生……學生……

    這句“學生”究竟是無心之言還是有意為之,唐瓔不得而知。然而,盡管方才在牢房內,鐘謐始終不肯透露那位“學生”的姓名,卻還是教她猜到了。

    鐘謐為四儒之末,門下的學生雖不少,在京當官的卻寥寥無幾,細細數來,也僅有墨修永、封敬、林歲三人。

    墨修永與孔青關系匪淺,馮高氏又是莫同一案最后的證人,是以他斷不會加害這兩人,那么學生的人選便落在了封敬和林歲身上。

    凜風刮過,唐瓔緊了緊斗篷,寒露漸起,為她清雋的眉眼添上了一抹霜色。

    猶記方才在監牢內,鐘謐托她給黎靖北帶話,說是林建意圖謀反,讓君王多加小心。

    這話倒是不假,昨夜周皓卿闖進南陽宮后沒多久,林建那頭便有了異動。只是事兒還沒成,他的人便被提前蟄伏在宮門口的黎珀帶兵圍剿了。

    可問題是,鐘謐入宮的時辰比林建早,他又是如何知曉林建妄圖造反的意向的呢?

    “——答案很簡單。”

    陸子旭羽睫微斂,細細啜了口茶,篤定道:“林歲和林建是一家的,兩人本是親兄弟,同住一府,向來知根知底兒的。逼宮那么大的事兒,林建想要獨自瞞下去很難。且不說瞞了,便是一點兒風吹草動也很明顯。況且以林歲的道行兒,林建再修個十年也未必趕得上!

    “所以昨晚林建的動向……”他頓了頓,眼尾泛起狡黠的光,“必定是林歲主動透露給鐘謐的。”

    很顯然,為了博取恩師的信任,林建已然被他親哥哥當成了亂局中的一顆廢棋。

    林歲以自己的弟弟為投名狀,利用鐘謐對他的信任保全了自己。他并未直接向君王挑明林建的野心,只因林建一旦事成,整個林府都能跟著雞犬升天,可他若失利,家族也必定會受到牽連。鐘謐重情,又向著帝王,因此在事情尚未發生前向他告發是最為明智的選擇。

    “雖然殘酷,但事實就是如此。”唐瓔頷首,肯定了陸子旭的想法,眼神變得極為冷靜,“至于封敬,我并不懷疑他!

    她托住杯底,用瓷盞的余溫暖了暖手,續道:“今日上值后我刻意找都察院的小吏打聽過了,年關方過,正是事兒多的時候,封敬昨晚一整夜都宿在自己的值房內處理公務,其間并未踏出過都察院。”

    “原來如此。”陸子旭聽完頗為感慨,嘆道:“昨夜宮變我不在場,早朝又沒資格上,倒不如你耳聰目明!

    說罷又故作姿態般拱了拱手,“承蒙章大人信任,告訴我這些。”

    唐瓔權當他在貧嘴,原不想搭理,轉身時,卻猛然頓住了腳步。

    日暮時分,一陣寒風掠過,廣袖翻飛間,她敏銳地嗅到了男人身上那股似有若無的土腥味。

    “天麻?”

    一個時辰前,她將將踏入大理寺,險些被廊柱絆倒時,陸子旭扶她起身,她便從他身上聞到了相同的藥材味,彼時董穹在場,她又急著見鐘謐,便沒細問。

    天麻主治頭疾,陸子旭落水后便體弱多病,大病小病不斷,而今他們幾月未見,莫非這家伙又患了什么病癥?

    經她這一問,陸子旭的神情明顯一僵,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

    “嗯,父親近日染了風寒,我替他去城南抓的!

    說話時,他的神情十分自然,絲毫看不出破綻,然唐瓔與他相知多年,輕易便能察覺到他目光里的閃躲。

    即便如此,她依舊什么都沒有說,只安靜地等著他開口。

    陸子旭知她想問些什么,卻并沒有要解釋的打算,只狡黠地眨了眨那雙好看的桃花眸,兩腿一抻,擺出一副姿態閑適的模樣來,反客為主道——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向來是相互制衡的關系,你我雖為友,卻很難謀在一塊兒。你這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大人今日特意跑來大理寺同我這小小主簿講了這許多,怕是有事相求吧!

    唐瓔聞言笑了笑。

    這家伙,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機敏。

    “不錯!

    見陸子旭似乎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她也不強求,只順著他的話道:“此前來尋你乃是受你父親所托,他言你近日狀態不大好,遂想著我來大理寺關心一二,至于今日嘛……”

    她頓了頓,忽然話鋒一轉,正色道:“方才見過鐘謐后,倒的確有件事兒得麻煩你!

    陸子旭往椅背上一癱,眼皮微挑,瀟灑自如,“說吧,什么事兒?”

    “同我一起,套話林歲!

    此言一出,陸子旭立刻會意,眸色微微泛亮,似乎來了些興趣。

    “你是想讓我來打配合?”

    言畢,他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須,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嗯這倒是個好主意!

    唐瓔這家伙,倒與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林歲是只老狐貍,固執又厭女,在官場修煉多年,輕易不會被外界所動搖。能牽動他情緒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身居高位的女人,至于另外一種,則是……他爹。

    因著當年的一樁事兒,林歲對他爹總有一種偏執的怨恨,直至他爹致仕也不肯罷休,隔三差五的總要搞點兒小動作來惡心下他老人家。

    說起林歲與他爹的淵源,其實很簡單。

    遙想當年太子大婚前,正妃雖定,側妃的人選卻遲遲沒有著落。他家小妹陸容時癡心太子多年,甘愿伏低做小,以側妃的身份嫁入東宮。

    與此同時,林歲也將目光瞄準了儲君這塊兒肥肉,卯足了勁兒要將自己的妹妹塞給黎靖北,卻因容時的捷足先登而未能如愿,平白錯失了成為國舅的良機,多年來始終對他爹懷恨在心。

    他別的本事不成,可若是激怒林歲,他可太懂從哪里下刀子了。

    “放心,稍后我看你眼色行事,論激人,我‘陸家嘴’就沒輸過,一會兒指定將那老家伙氣得吹胡子瞪眼!

    言訖,又似想起了什么,驚詫道:“等等你跟陛下,莫非”

    唐瓔知他想問什么,耳根微紅,倒也承認得干脆,“沒錯!

    陸子旭愣了愣,想起尚在冷宮的陸容時,薄唇微抿,漂亮的桃花眸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

    “阿瓔……就當幫幫我。”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卻還是咬牙道:“你可否向陛下說說好話,讓小妹……體面地退出來。”

    陸子旭向來賤兮兮的,唐瓔難得見到他窘迫的一面,若是換做其他事兒她指定就幫了,然而這件事兒……

    “你妹妹屢次三番置我于死地,如今她被囚,我雖不至于落井下石,可你竟還想讓我為她求情?”

    陸子旭聽后有些失望,卻也說不出更多指責的話。

    他該明白的——

    他的朋友,雖然胸懷大義,卻向來不是個糊涂的,更無法對加害自己的人仁慈。

    方才他的那番話,換做任何一個人聽到都會令人心寒,況且阿瓔還是他的朋友。

    也罷,容時如此,也是她自己的造化罷。

    第150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看來你昨夜……

    唐瓔雖為副都御史,卻并不直接負責刑訊,更何況如林歲這樣的一品大員,即便犯了事兒,也輪不到她來審。

    同陸子旭聊完后,她去了大理寺卿的退食之所。

    這三品大員的房屋雖小,卻勝在精巧。庭戶敞亮,幕布素雅,白壁上懸著一張名琴,案幾銅爐應有盡有,茶香馥郁,水汽氤氳,頗有些閑云野鶴的味道,倒是符合董穹一貫低調的作風。

    此間主家不在,靜室內,唯一深衣男子圍爐而坐,兀自為自己烹著茶,身旁并無仆從伺候,香霧繚繞間,頗有種恬淡的悠閑感。

    唐瓔輕扣門扉,將目光鎖定在那名烹茶的男子身上,微微俯身,對著半開的窗牖遙遙作揖——

    “下官章寒英,見過總憲。”

    趙琢順路來大理寺辦事,到后卻被告知董穹并不在公廨,隨后便被寺丞安排進此處等候。此間視野開闊,景色宜人,他支開了所有仆役,方想清凈片刻,不料幾息未到,卻又見到了故人。

    “寒英?”

    此時此刻,都察院的官員皆已下值,是以他對緋袍女官的出現頗為意外,只須臾,又似了然般點點頭。

    “進來坐。”

    唐瓔依言入內,散開斗篷,隨手往銅盆內添了些銀炭,彎眸淺笑道:“年關方過,都察院事務繁忙,總憲大人日理萬機,卻偏挑在今日趕來大理寺,可是為鐘閣老的案子而來?”

    同上級說話本不該如此直白,然趙琢此人極為老辣,你若是同他打太極,他能跟你繞一宿。如此,

    還不若開門見山的好。

    “有話直說。”見唐瓔如此,趙琢的態度亦十分干脆,“鐘閣老的事兒關系重大,你不該過問。”

    “——下官并非為此事而來。”

    唐瓔莞爾一笑,停頓片刻,又在趙琢疑惑的目光中話鋒一轉,“下官在照磨所任職時便聽說,昨日跟著周賊謀反的林侍郎和吏部的林尚書是一家人,林侍郎因謀反入獄,而林尚書又是鐘閣老的學生,您看這關系牽扯起來,陛下不弄清楚……也是會憂心難眠的啊!

    她將話說得很模糊,還刻意提到了黎靖北,卻又未直接點名是圣上的意思。

    如此,便已足夠。

    果然,聽到“陛下”和“林氏兄弟”的名頭后,趙琢的神情變得格外警惕,溫和的眸光瞬間犀利起來。

    他拿不準唐瓔這話是否得了君主的授意,卻也害怕將自己卷進去,只得像以往一樣囫圇道:“并非下官不愿為陛下分憂,只是這沒影兒的事兒,下官確實無能為力啊!”

    言訖,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唐瓔一眼,似在尋求某種認同感,“你在都察院也干過幾年了,當知道御史的職責乃監督和彈劾,而非刑訊。林侍郎謀反一案,若是刑部、大理寺等機構督辦有誤,我自會出面警醒一二,至于其他的”

    他頓了頓,忽而促狹一笑,“赤芒倒是和刑部的沈尚書有些交情,你若得空,不妨去問問他!

    聽人提起姚半雪,唐瓔不免有些尷尬。

    昨夜她嘴上雖然硬氣,心里頭卻是虛的,畢竟那事兒她做的不光彩,可一想到姚半雪昔日在落花別莊時也曾面不改色地利用過她,她又莫名生了些底氣。

    趙琢是鐵了心不打算同她多說的,再繞已是無益。既如此,她也只能想辦法去撬撬姚半雪了。

    “多謝總憲指點!

    唐瓔躬身作揖,抬腿走出了董穹的退食之所。

    方出大理寺的大門,一名小吏找了過來,看衣著,當是刑部的人。

    “見過章大人!

    來人似乎是認得她的,唐瓔對此并不意外。咸南滿朝文武,著朱袍的女官就她一個,底下的人認識也很正常。

    “何事?”

    小吏俯身作揖,“回大人,沈大人將林尚書‘請’去了都察院!

    刑部尚書沈知弈?

    這人……還真是有些本事啊。

    唐瓔胸中了然,“然后呢?”

    小吏抿了抿唇,似在想著如何措辭,停頓片刻,道:“大人的意思是,您若得空,可以過去看看!

    唐瓔眼皮一跳,一瞬間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多嘴問了一句,“姚大人可曾去過刑部?”

    小吏微微一愣,繼而眸光锃亮,笑贊道:“原先只是久仰章大人的大名,如今親眼得見,您果真料事如神!

    他擤了擤鼻涕,順著她的話續道:“沒錯,副憲大人此刻正和沈大人在刑部喝茶呢!

    聽得此言,唐瓔不由內心苦笑。

    哪兒是她料事如神啊,分明是姚半雪。

    他知她在查林氏兄弟,又預測到他會去找趙琢套話,便先一步聯系了沈知弈。這繞來繞去,竟又繞回了他自己身上。

    眼下謎團太多,唐瓔已無暇去分析姚半雪此行的動機,令她不解的是——

    林歲好歹也是個吏部尚書,同沈知弈一樣官居二品。沈知弈倒好,聽姚半雪說要人,一聲不吭就將人抓去了都察院,事情豈會這般順利?

    她想了想,問小吏:“林歲甘心束手就擒?”

    “林大人咳咳……自然是不肯的!

    小吏咳嗽一聲,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不僅不肯受捕,憤怒之下,還著人告去了御前,只是……”

    他深吸一口氣,似是有些難以啟齒,頓了頓,仍是硬著頭皮道:“陛下聽到消息后,非但沒替他鳴冤,反而遣了錦衣衛過去,不僅幫著刑部的人將林大人押去了都察院,還給沈大人捎了副鐐銬!

    嗯……這倒是挺符合某人一貫的作風心狠且不留情面。

    唐瓔回到都察院時已是酉末,她原本跟黎靖北約了晚膳,看來她今夜要失約了。

    昨晚的宮變來得太過突然,兩人幾乎一宿沒睡,喜云來催時,唐瓔想著讓黎靖北早些歇息,便托他給南陽宮遞信,讓陛下不必再等了。

    喜云立刻擺出一副要倒霉的糟心樣兒,方想說點兒什么,唐瓔一個眼風掃過去,他也只能揪著頭皮離開了。

    此外,跟著一起來都察院的,還有陸子旭。

    都察院作為監察機構,養的都是一群言官,并未設置專門的刑訊場所,唯一一個被用作審訊的地方還是曹佑生前用過的暗房。

    而暗房所謂的“暗”,并不單單指光線和環境,更指見不得光的刑訊手段。

    唐瓔和陸子旭才進門,姚半雪的人便貼心地將兩人帶去了那處荒廢已久的刑訊地。至于他本人,則自始至終都未離開過值房,似乎并不想見到她。

    望著滿墻的刑具以及鐵銹柵欄上斑駁飛濺的血跡,唐瓔心中一凜。

    曾經在這間狹小的陋室內發生的一切她無從得知,然其血腥、殘暴的程度許不亞于錦衣衛所掌管的昭獄。

    那個光風霽月、剛正不阿的曹總憲,曾經也是個狠人。而姚半雪的那份心性,想必也是得了他的真傳。

    二人到時,林歲似乎才從昏睡中醒來,瞧著有些頹喪,腕上還戴著“御賜”的鐐銬,就那樣直挺挺地立在沾滿了暗漬的草堆上,面色凝然。

    他自動忽略了唐瓔身側的陸子旭,一雙矍鑠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朝他走來的緋袍女官,就連瞳仁內都充滿了強烈的恨意——

    “死臟娘們兒給老子滾遠點兒!別挨著本官,晦氣。 

    唐瓔卻不以為意,嘴角牽起一抹淺笑,抬眉溫和道——

    “許久未見,林大人的嘴還是一如既往的臭。”

    這位吏部的堂官林大人,向來瞧不起女人,更見不得女人做官。三年前天子推行女官政策,哪怕已對做官的女子限制了諸多苛刻的條件,卻還是遭到了他的強烈反對,昔日唐瓔可沒少在他手底下栽過跟頭。

    “林大人自來輕視女子,卻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犯在女人手里吧?”

    女子的語調帶著漫不經心的輕佻,細聽之下,還充斥著一種上位者獨有的孤傲。

    那曾是屬于他的孤傲。

    林歲自然咽不下這口氣,當即破口大罵:“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來審問我?!狗娘養的賤貨!便是讓你躺在老子**老子都不屑得動你。 

    他罵的很臟,唐瓔卻并不著惱,同陸子旭對視了一眼,眼尾的笑意反而越來越深。

    很好,看來還輪不到陸子旭出馬,對林歲而言,身居高位的女人就是最好的激將法。

    他不是不愿被她審嗎,那么——

    “昨夜與鐘謐一同發現馮高氏尸首的人可是你?”

    “殺害孔玄的刺客也是你引進宮的?”

    “鐘謐殺害馮高氏時,你去了哪兒?”

    面對這些接二連三的問題,林歲皆回以緘默。

    望著女人趾高氣昂的模樣,他深灰的眸中蓄滿了風暴,戾氣越來越重,以致連手腳都開始顫抖。

    唐瓔卻視而不見,只持續追問道:“你恩師鐘謐乃三朝元老,慶德年間沒少與莫指揮使打過交道,對其家仆孔玄的面貌熟悉倒也正常,可我就不明白了……”

    她笑了笑,溫潤的眸光突然變得犀利,“你入仕晚,又從未見過孔氏兄弟,如何就敢跟你老師篤定昨晚躺在馮高氏身側的男尸就是孔玄?”

    聽她提起孔玄,林歲明顯一僵,眸中劃過一絲警惕,氣勢也稍稍減弱了一些。

    “本官不清楚你在說些什么。”

    陸子旭冷嗤一聲,輕蔑道:“孔玄早在慶德年間便因愧疚自縊于家中,尸身入殮前,京兆尹和刑部尚書那可是親自勘驗過的。死了數十年的人,如何敢只身跑到建安來?”

    唐瓔頷首:“是啊,說不定孔玄家中還有個跟他長得差不多的親戚,偽裝成他上京呢!

    聽到“家中親戚”幾個字,林歲的瞳孔明顯地收縮了一下。

    見此,唐瓔眼尾的笑意卻越發濃厚。

    “我一個女人都能想到的問題,林大人自詡睿智,竟會想不到?”

    陸子旭則在一旁添油加醋,“嘖,如此愚笨,難怪陛下當年沒看上你妹妹!

    林歲身居高位多年,向來順風順水慣了,不僅敢對陸諱心存怨氣,更是對女權深惡痛絕,如何受得了這樣的冷嘲熱諷,張口便道——

    “豎子!臭娘們兒!你們懂個屁!若非是孔玄這般臭名昭著的‘大人物’,天子豈會派恁多護衛隨行出宮?!”

    “護衛?隨行出宮?”

    唐瓔眸光一凜,清聲道:“我方才可沒說馮高氏出宮時,天子還派了護衛跟隨,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林歲猛震,背后冷汗直冒,胸口似被鈍物狠擊了一下,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看來你昨夜果真進過宮。”

    唐瓔了然——

    南陽宮離承安門有段距離,為了給周皓卿來個甕中捉鱉,黎靖北早早就將上十二衛撤了出去。宮內守備松懈,按理來說鐘謐殺完人后會有充足的時間逃跑,也絕不會愣著等死,只因他心系黎靖北。

    鐘謐是太子幕僚,一旦惹上嫌疑,黎靖北也脫不開干系。昨晚若非有人告密,張己也不會那么快便接到馮高氏死亡的消息,至于告密的人

    唐瓔看向林歲,笑意陡散,清凜的目光中布滿了寒霜,“引鐘謐入宮的那封密信,也是你這學生寫給他的吧?”

    為防再度出現方才的失態,林歲徹底陷入緘默,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冷硬的面孔上,一雙蒼眸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女子,似淬了毒般,綴滿了恨意。

    他方才犯了大錯。

    按照老師的計劃,昨夜入宮的人必須是“孔玄”,如此才能坐實天子將忠臣遺孀和舊年逃犯一同召進皇宮意圖滅口的罪名。

    那個男人,絕不能以孔青的身份死去,是故當他聽到章寒英那句“說不定孔玄家中還有個跟他長得差不多的親戚”時,徹底慌了,再加上那賤女人臉上輕蔑的笑,激得他一不留神就露了餡。

    ……原來之前的那一連串的詰問都只是障眼法,最后的問題才是關鍵。

    想清楚一切,林歲氣得眼眶發紅,悔痛之下,竟連牙齒都在打顫。

    “章寒英,你這毒婦。 

    唐瓔莞爾一笑,方欲說些什么,卻小吏的敲門聲打斷。

    “進來!

    得了吩咐,小吏矮身進門,先朝唐瓔遙施一禮,“章大人”,隨后卻將身體轉向了陸子旭,“陸大人,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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