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隆冬 “阿讓外公出事了!薄
第二天清晨,分針劃過底端,課間鈴將校園的沉悶敲碎。
醞釀許久的睡意被空調(diào)暖風烘到最大,班級里齊刷刷倒下一片,溫書棠從書桌里找出做完的小測卷,準備拿到物理組給季鴻生批改。
剛要起身,只聽吱呀一聲,教室后門被推開,她下意識回頭,目光卻闖進一道熟悉的身影。
校服外套半敞,露出里面的黑色衛(wèi)衣,領(lǐng)口抽繩散漫垂落,周嘉讓單手拎著書包,正闊步朝她這邊走來。
他看起來也不太清醒,額發(fā)凌亂,眼皮懨懨搭著。
“你怎么來啦?”溫書棠懵懵地睜大眼睛。
周嘉讓沒答,側(cè)身越過她,骨感極強的指節(jié)在她同桌的桌面上輕叩兩下,壓低音量不打擾別人:“同學。”
他斂起往日那種疏離與淡漠,薄唇挑出幾分笑:“能不能和你商量個事!
指尖對向靠墻那排的空位,他示意后繼續(xù)說:“麻煩你換到那邊坐行嗎?”
“我想和溫同學坐一起。”
他這人名聲太大,整個年級就沒有不認識的,同桌女生還在震驚中沒緩過來,但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火速騰出位置。
同樣一頭霧水的,還有站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溫書棠。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抬手難以置信地在臉上擰了把。
……
嘶。
好疼。
看來不是夢。
瞥到她這個舉動,周嘉讓連忙伸手阻攔,蹙眉不解地問:“掐自己干嘛呀?”
遲鈍三秒,溫書棠抬眸,琥珀瞳孔對上他深邃的眼眸,還是沒想明白:“你怎么到我們班來了?”
“不是說過了嗎!
周嘉讓撂下書包,后仰靠在椅背上,狹長的眼半瞇,扯出一個懶散張揚的笑,輕飄飄的四個字:“來陪你啊。”
他在她鼻尖上輕刮一記,揚起尾音打趣道:“這還不到一天呢,睡一覺起來就忘了?”
“哦我知道了!闭Z調(diào)憋著一股壞勁兒,他眉骨稍動,“原來我們恬恬是屬金魚的。”
什么啊。
溫書棠咬著唇瓣搖頭:“我沒忘……”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會直接來他們班啊。
腦海中飄過另外幾個重要問題,她抓住他小臂連聲追問:“妍姐和閆主任他們都知道嗎?你不會是擅自過來的吧!
校規(guī)中有明確規(guī)定,私下不能亂換班,違反后的處罰很嚴重,想到這溫書棠就著急起來,力道不大地往外推他:“趁他們沒發(fā)現(xiàn),你快回去。”
看她皺起眉心,一本正經(jīng)的嚴肅樣子,周嘉讓沒由得就想逗逗,勾著唇角不在意道:“沒事!
“他們不會知道的!
溫書棠一聽更急了,溫軟的嗓音都變了調(diào)。義正言辭地拒絕:“不行!”
周嘉讓終是沒忍住笑了出來,肩膀簌簌地抖,胸腔也跟著震動,在她梨渦那戳了戳:“傻!
“恬恬。”無奈話語中夾雜著明晃晃的寵溺,他勾起她的手,“我有你想的那么囂張嗎!
“當然是經(jīng)過他們同意才過來的啊!
其實他們倆挺低調(diào)的,說話動作什么的幅度都很小,但架不住周嘉讓這人太晃眼,走到哪都像裝了閃光燈般自帶熱度。
那一上午,七班氣氛格外躁動。
無論上課還是休息,大家眼神都有意無意往這邊瞄,交頭接耳間,有人看不慣地嘲諷,有人花癡地感慨好帥,更多還是在猜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
不知是誰一語中的:“難道是專門過來陪溫書棠的?”
“有可能誒!”眾人思路被打開,“不過這也太夸張了吧,為了她連英才班都放棄了?”
“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可是年級第一,當然有狂的資本。”
直到陳曼蕓出來制止,才勉強把討論壓下去一點。
午飯時,許亦澤一驚一乍,下巴都要掛到鎖骨上:“臥槽阿讓,你真的去七班了?”
“早上看你座位沒人,還以為又請假不來了,結(jié)果你告訴我是換班了?”
他捂著胸口,滿臉痛心疾首:“你居然就這么一聲不吭地把好兄弟拋下了!”
周嘉讓乜他一眼,嘴角冷冷抽動,不加掩飾地嫌棄:“不然呢?”
“再說了,你不是還有謝歡意陪著。”
“可別。”謝歡意抗拒地在身前比了個叉,“我的心也在棠棠這!
頻遭排擠的許亦澤:“……”
“不過!痹掍h一轉(zhuǎn),他塞了口炒面,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你怎么說服閻王爺同意的?”
關(guān)舒妍倒好說,一向都是嘴硬心軟,磨幾句差不多就能松口,但閆振平可是出了名的死板,最講究那些守則校紀。
周嘉讓悠悠抬眼,挑起眉梢,漫不經(jīng)心地拖長聲調(diào):“那自然是有我的辦法。”
后來溫書棠才知道,他所說的辦法,是答應在下周的高考動員會上公開演講,并且代表學校參加明年的全國理科聯(lián)賽。
他向來不喜歡摻和這些,溫書棠也不希望他為了自己做出這樣的犧牲。
周嘉讓對此卻無所謂,捏著她細嫩的手心,語氣平靜,像在哄她,但更像陳述事實:“之前不去是嫌麻煩,仔細想想還是挺新奇的。”
“而且這多值啊,隨便考幾場試,上去講幾句話,就能換來和你坐同桌的機會,怎么說都是我賺大了!
可溫書棠還是過意不去,苦著臉想再說些什么,卻被他的反問打斷。
“難道恬恬不想看我演講嗎?”
這個問題直戳心窩。
她當然想。
周嘉讓在她臉上讀出答案,松開眉頭笑意更重:“所以啊,我這也算是滿足恬恬的心愿了。”
高考動員會在周三,第二節(jié)生物課后,前面廣播響起,通知各班到操場上整隊。
那天晴空萬里,光線柔和,迎面拂來的風也和煦,一草一木都透著盎然,是冬日里不可多得的好天氣。
校領(lǐng)導致辭完畢,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主席臺上款步而至的少年,引得下面陣陣驚呼。
薄霧寒氣中,他穿著干凈的藍白校服,模樣周正,身形筆挺,不折不扣的好學生做派,剛理過的發(fā)松散利落,垂至眉前,露出那雙深銳鋒利的眼。
日光灼灼,他沉聲開口,嗓音經(jīng)話筒擴放后更為磁性,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傳遞回蕩著。
“大家好,我是周嘉讓!
“今天之所以站在這里,是作為高二年級的學生代表,為即將迎來高考的學長學姐們送上鼓勵和祝福。”
“高考,是我們?nèi)松械谝粋轉(zhuǎn)折點,數(shù)十年的努力與辛勤,終于在這一刻交上答卷!
濾去平時那種渾不吝的敷衍,他聲線低平,言語樸實卻又深入人心,臺下陷入沉寂,所有人都在專心傾聽。
“但我也希望大家能明白,無論結(jié)果好壞與否,它都只是一個契機,不要因為一時的成果而得意忘形,也不要因為短暫的失意而頹廢喪志!
“生命就像一場漫長的馬拉松賽,不到最后一刻,我們誰都無法預計成敗,所以,哪怕中途不幸遇到坎坷,也請你務(wù)必全力以赴地繼續(xù)向前!
片刻安靜后,人群中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溫書棠站在這片轟然里,仰頭望著那個暗戀許久的人,晨曦明媚,可她卻覺得他比熹光更加耀眼。
其實她曾問過自己很多次,到底為什么會喜歡上周嘉讓。
僅僅因為在雨天幫她找回那枚丟失的錢包嗎。
一開始也許是。
但再往后,更多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很好很值得的人。
忽然想到在書上看過的那句詩。
鮮衣怒馬少年時。
放在周嘉讓身上,大概就是最好的詮釋。
演講臨近尾聲,他拔高話筒,擲地有聲:“最后,我還有一句話想要送給大家!
周嘉讓停頓幾秒,曜黑的眸徐徐掃過,定格在某個方向:“也送給那個對我最重要的人。”
心跳陡然加快,盡管隔著好遠一段距離,但溫書棠還是無比肯定,他此時就在看著自己。
兩道視線隔空相碰,下一秒,她聽見他說:
“Au milieu de lhiver, jai découvert en moi un invincible été.”
“即便身處隆冬,但我堅信,我們身上擁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
“少年應有鴻鵠志,祝各位所向披靡,旗開得勝!
“我的演講到此結(jié)束,謝謝大家!
氣氛被點燃,不知誰第一個開口,抬頭對著天空高喊:“高考加油!”
“青春萬歲!”
“我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學校!”
……
肆意燃燒的年少意氣,驅(qū)散了寒冬中的凜冽,看似莽撞的宣誓,卻是青春中不可磨滅的生動一筆。
溫書棠也被感染,回到班級后,她把那句話謄在便利貼上,小心翼翼地貼在桌角。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們也能擁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
就如愿望靈驗那般,后面的日子似乎真的一點點好轉(zhuǎn)起來。
周嘉讓留在七班陪她,幫她講題,給她鼓氣,在她累的時候帶她到樓下散心,兩人幾乎無時無刻都要黏在一起。
至于江偉誠那邊,他幫忙聯(lián)系到一位很厲害的律師,在處理婚姻問題這方面小有名氣。
溫惠起初還有點抗拒,推脫著說不麻煩了,周嘉讓掀眼,不知道叫她什么好,干脆隨著溫書棠那樣稱呼。
“姐!彼曇舫劣稚场
溫惠倏地一愣。
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周嘉讓深吸一口氣,放緩的語速透出懇切:“這位律師和我家有交情,人品很好,經(jīng)驗充足,處理過很多類似的情況。”
“錢這方面不用擔心,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慮一下。”
“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彼拖骂^,后頸處的骨節(jié)瘦削凸起,很淡地笑了下,“也是為了恬恬。”
“我們都不想她整天擔驚受怕地活在陰影里!
像是被這句話觸動到,溫惠沉默了挺長一段時間,終于下定決心地松口:“好。”
周嘉讓把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給她,電話交涉過后,隔天便效率很高地在店里見了面。
女律師三十出頭,留著干練的齊肩短發(fā),即便先前有過簡單了解,但聽她講完全部遭遇后,還是不免憤憤。
她告訴溫惠別怕,先從整理證據(jù)開始,然后會一步步提起訴訟流程。
周嘉讓還思慮周全地在附近裝了攝像頭,以便隨時監(jiān)控江偉誠的動向,真發(fā)生什么意外,他也能及時趕過來。
氣溫逐漸回暖,脫掉臃腫的棉服,學校里不怕冷的男生,已經(jīng)超前換上了T恤。
窗外早櫻抽枝發(fā)芽,淺綠色葉片中,擁簇著幾粒小小的花苞,似新生嬰兒般脆弱嬌嫩。
褪去潮涼,挾著塵腥的雨水擠入土壤,無聲滋養(yǎng)著萬物復蘇。
春天就要來了。
三月下的一個周末,恰好是謝歡意的生日。
她平日嘰嘰喳喳看起來很吵,實際卻不喜歡太熱鬧的場合,沒有大張旗鼓地辦生日宴,只約了要好的三個人到玄武湖旁野餐。
傍晚時分,夕陽西斜,微風翻涌著草木清香,周圍不少家長帶小朋友過來玩,追逐嬉鬧中歡笑聲一片。
幾人并肩坐在湖邊,青灰色臺階上的身影被拉得老長。
沐浴在溫暖的橙色光輝下,許亦澤半瞇起眼,身體向后仰去,率先挑起話茬:“妍姐讓寫的那個計劃清單,你們都寫的什么?”
上周五的自習課,關(guān)舒妍沒像往常那樣給他們灌心靈雞湯,而是要求每人拿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下三件當前最想做的事,并按照由高到低的重要程度遞減排序。
溫書棠和周嘉讓也被要求寫了一份。
謝歡意捧著紙盤,挖一塊草莓蛋糕送進嘴里,字句含糊道:“既然是自己的計劃,那當然是秘密,怎么能輕易告訴別人!
許亦澤癟嘴切了一聲,手欠地撥弄她發(fā)尾:“謝歡意你怎么這么小氣!
“就你不小氣!敝x歡意側(cè)頭躲開他的手,皺鼻飛過去一記眼刀,“那你倒是告訴我們你寫的是什么啊!
“說就說。”
許亦澤撐著地面,輕松躍起身來,雙手擴在唇邊,中二又熱血地,朝著望不到盡頭的湖面大喊:“我一定會成為最優(yōu)秀的飛行員!”
像水波泛起的漣漪,余音圈圈繞繞地激蕩折返。
轉(zhuǎn)過身,他得意地挑眉,表情臭屁道:“怎么樣,小爺我的理想夠遠大吧?”
謝歡意不情不愿地哼聲:“還湊合吧!
許亦澤看向旁邊正在說悄悄話的兩人,十分沒眼力見地打斷:“阿讓棠妹,你們倆呢?”
周嘉讓白他一眼,從地上扯了根狗尾巴草,不爽地往他身上甩:“你話怎么這么多!
“……”許亦澤幽怨閉麥。
溫書棠吃完蛋糕,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垂眼小聲嘟囔:“其實我還沒想好以后要做什么。”
從小到大,她刻苦又上進,但好像也只是為了在考試中拿到高分。
至于未來,實在是一個讓她迷茫的話題。
“不要著急!敝芗巫尷^她的手,撬開指縫與她十指相扣,眸光笑容都很溫柔,說出來的話也是,“還有很久呢,我們可以慢慢想!
“但不管怎樣,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溫書棠歪著頭,鼓了鼓臉頰,在這個問題上莫名較真:“我去哪你都陪著我嗎?”
周嘉讓沒有半秒猶豫:“對啊!
可他們成績相差那么多,他不出意外肯定能去最好的大學,而她拼命這么久,也只在追逐他的道路上前進了一小步。
真的能一直在一起嗎?
她不敢思考答案。
好似看穿了她的胡思亂想,周嘉讓捏捏她手指,喚她回神:“又忘了我之前說的是不是?”
溫書棠怔怔看著他。
“你開開心心的,其余都交給我!
“你不需要追趕我的腳步,因為我會停下來等你。”
月色皎潔,夜幕緩緩降落,他們從天南聊到海北,最后的最后,是許亦澤帶頭高呼:
“不管怎樣!
“我們一定都會成為想成為的人!-
四月以愚人節(jié)開場,天氣也學會捉弄人,預報明明是艷陽天,誰知那一周都陰沉地浸在連綿細雨中。
周嘉讓最近有些忙,老宅那邊的阿姨有事請假,他不放心外公一個人,每晚都要回去看看。
放學后,兩人從教學樓出來,溫書棠看著他疲憊難掩的臉,折眉心疼道:“你別送我回家了,直接去外公那吧,這樣來回折騰好辛苦!
“不辛苦。”周嘉讓食指蹭蹭她的臉,寬慰似的低笑一聲,“正好晚自習上的人頭暈,陪你走走還能放松一下。”
溫書棠抿唇,也舍不得和他分開。
公車停至瀾椿路,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周嘉讓把人送上三樓。
膩歪地抱了好一會兒,確認江偉誠不在家,他才放心離開。
出了樓道,從口袋里拿出手機,屏幕上堆著十幾個未接電話。
號碼不同,但歸屬地全部來自滬城。
又一通打入,他沒再掛斷,右滑接通。
收攏的眉噙著戾氣,周嘉讓眸色晦暗,顯然沒什么耐心:“你到底有完沒完!
對面不知說了什么,他嗤笑一聲,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起伏音調(diào)中盡顯嘲弄:“考慮?有什么好考慮的。”
“陸承修我最后再告訴你一次,就算我死了,也絕對不會和你們陸家沾上半分關(guān)系!
“我嫌惡心懂么?”
被叫做陸承修的男人不但沒惱,反而意味不明地輕笑,不徐不疾的態(tài)度與他形成鮮明對比。
“阿讓,話不要說得這么絕!
“畢竟咱們是一家人,總有一天,你會愿意回來的!
“滾!
額角青筋暴起,周嘉讓被“一家人”三個字激到,呵出臟字后一把掐斷電話,將所有號碼都放進黑名單。
夜色漸深。
他的背影蒼茫又孤寂。
……
第一次摸底考姍姍來遲。
早自習下課,周嘉讓把人送到第二考場,分別前揉揉她的發(fā)頂,囑咐:“考完試別亂跑,就在這等我!
溫書棠乖乖點頭:“知道啦!
周嘉讓眉眼帶笑:“別緊張,恬恬加油!
唇邊露出兩個梨渦,她淺淺彎唇:“你也是呀!
雖然這個月待在七班,但有季鴻生和周嘉讓的輔導,她進步速度飛快,再加上做了充足的復習,所以真正坐到考場上的時候,并不像前幾次那樣緊張。
兩天考試眨眼間就結(jié)束。
交完英語卷,溫書棠裝好紙筆,背著書包在外面等了十多分鐘,遲遲沒有看到周嘉讓的身影。
是還沒出來么?
不應該啊,第一考場怎么可能延時收卷。
走廊里的人快要走光,她打算先回班看看是什么情況。
剛拐過一層樓梯,迎面碰上許亦澤神色慌張地往下跑。
“不好了棠妹!彼麛鄶嗬m(xù)續(xù)地喘著粗氣,“快去醫(yī)院!
“阿讓他外公出事了!
第52章 葬禮 “恬恬,我沒有家了。”
不等他說完,溫書棠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朝樓下沖去。
跑到校門口的時候,警衛(wèi)室里的老大爺出來攔住她:“誒同學,你哪個班的啊?非休息時間離校是要開假條的!
但她哪有心思管這些,答非所問地敷衍幾句,趁他不注意,一把推開鐵門,到街邊攔了輛出租車,和司機報上醫(yī)院地址。
汽鳴轟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違反校紀。
漓江的春天,猶如舞臺表演中的臉譜那般多變,空氣中的暖熱還沒褪去,鉛云層層聚攏,濃墨般壓出一片陰霾,然后嘩——
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
車窗暈開一層薄霧,屏幕熒光微弱亮著,溫書棠捏著手機,擔心地想給他打個電話,但又覺得他現(xiàn)在應該不會有精力接聽。
于是只能在心里反復祈禱。
上天保佑,外公一定要平安無事。
天氣不佳,路況也擁堵得厲害,車子走走停停,離醫(yī)院只剩最后一個路口時,溫書棠沒耐心再等下去,付過錢后干脆利落地闖進雨幕。
急診廳里人流攢動,她向護士詢問了搶救室所在的樓層,像戰(zhàn)爭開始前的號角,急促的腳步聲在樓梯間里回蕩著。
輾轉(zhuǎn)數(shù)次后停下,凌亂的氣息還未平復,走廊盡頭那血紅的三個字便直直刺進眼底。
目光下落,周嘉讓獨自坐在門外右側(cè)的長椅上。
還是那件藍白校服,堆積的下擺透出狼狽,頭頸低垂,他手肘抵在膝蓋上,肩胛處的骨節(jié)瘦削突出,脊背雖然挺直,可上面卻仿佛被壓著超過千斤的重物。
手背青筋隱忍迭起,冰冷的白熾燈在他周遭落下陰影。
溫書棠從沒見過這樣的他。
宛若一根被拉扯到極限的弓弦,隨時都有斷裂破碎的風險。
心臟猛然抽痛了下。
她深吸一口氣,邁開步伐走到他面前,柔唇翕動,聲音很輕地喚他。
“阿讓!
但周嘉讓并沒有反應,似乎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中。
兩道細眉心疼地擰在一起,溫書棠屈膝蹲下,手指捏住他袖口,小幅度地扯了扯,試圖再次叫他:“阿讓。”
指尖微動,周嘉讓遲緩抬眸,眼皮壓出深深一道褶皺。
瞳色依舊漆黑,里面卻黯淡得像是蓄了一團迷霧。
看見是她,緊繃的下頜略有松懈,喉結(jié)輕滾,聲帶震出的嗓音是被礫石碾過那般嘶。骸霸趺戳艹蛇@樣!
溫書棠一瞬怔愣,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冷,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里外衣服被雨澆了個透。
周嘉讓脫下外套,抬手想披到她肩上,話語帶著些無奈:“著涼生病了該怎么辦。”
鼻尖忽而涌出一股酸澀。
都這個時候了,他的第一反應居然還是關(guān)心自己。
唇向內(nèi)抿,溫書棠搖搖頭,用這種方式告訴他自己沒事,然后抬臂握住他的手。
綿軟撞進寬厚,她握得力道很大,緊到關(guān)節(jié)都泛白,想讓他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就像曾經(jīng)很多次他安慰她那樣,溫書棠仰頭望著他的眼,唇畔勉強擠出一點笑:“阿讓,別怕!
似敲碎冰面的最后一錘,也似沖破堤壩的最后一擊,深埋在心的情愫掙脫桎梏,如火山噴發(fā)般洶涌翻騰。
肌肉線條賁起,周嘉讓環(huán)過她單薄的肩,不由分說地將人擁入懷中。
他明明沒有淋雨,可身上溫度卻是那么冰,溫書棠靠著他胸口,聽見他失序又慌亂的心跳。
就這樣不知多久。
頸窩里劃開一抹濕熱,喘息聲逐漸粗重,周嘉讓顫抖地擠出低語:“恬恬!
“一直陪著我好不好?”
隕石擲入湖面,這看似普通的問話,卻在她心底激起驚天動地的浪潮。
毫不掩飾的需求,他需要她。
眼眶泅開濕意,視線被氤到模糊,溫書棠更用力地回抱他,重重點頭,盡自己所能地想給他安全感。
“好!
女孩聲線細軟,但字字堅定:
“阿讓,我陪著你,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
等他情緒好轉(zhuǎn)一點,溫書棠才試探地詢問情況:“外公他——”
“是你之前和我說過的那個老毛病嗎?”
“不是!
周嘉讓偏頭,濃密的眼睫垂下,啞聲解釋:“車禍,對面司機違規(guī)駕駛,外公沒來得及躲開。”
“?”
溫書棠不禁撐大眼睛。
周嘉讓當時并不在現(xiàn)場,是醫(yī)院這邊打來電話,他才知道外公出了事。
等他匆匆趕來,人早已被推進手術(shù)室。
“警察來找我核實外公身份時,我無意聽到他們私下討論,說事故現(xiàn)場……十分慘烈,鮮血幾乎染紅了整個路面。”
他越說尾音越輕,到后面那半句時,痛苦得只能用唇瓣比出口型。
溫書棠也被驚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雖說這種意外并不罕見,可當它真切發(fā)生在身邊時,還是叫人難以接受。
她都如此。
何況是作為至親的周嘉讓。
溫書棠強打起精神,晃晃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阿讓。”
“不要胡思亂想了,外公他會沒事的!
“吉人自有天相,外公救死扶傷大半生,肯定會有福報的!
周嘉讓闔眼,艱難地嗯了一下。
……
手術(shù)室外的燈久久不滅,刺眼的紅像一抹化不開的血。
許亦澤和謝歡意姍姍來遲,弄清楚狀況后,不約而同地也陷入沉寂。
時間一點點流逝,距離外公被推進去,整整過去了三個小時。
窗外雨勢也不斷加大,由淅淅瀝瀝到傾盆暴雨,雷鳴聲低沉怒吼,好似要將整座城市摧毀。
周嘉讓起初還能坐等,到后面干脆站起來,寸步不離地守在門邊。
中途門開了,醫(yī)生出來讓他簽了一張病危通知書。
確認過各種風險細節(jié),周嘉讓接過筆,簽名的手都止不住地發(fā)抖。
這大概是他字跡最潦草的一次。
溫書棠陪在旁邊,聽醫(yī)生講著那些專業(yè)術(shù)語,報告單上是看不懂的數(shù)值,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爸爸出意外的那天。
同樣是雨天,同樣在盈滿消毒水氣味的診室。
各種儀器的滴答聲,醫(yī)生護士的交談聲,奶奶姑姑的哀嚎聲,一切的一切交織在一起,成為烙進骨髓的永生噩夢。
直至今日,每每憶起當時的場景,她還是不可抑制地感到難過。
但不管怎么說,那時她有姐姐作陪,那些復雜繁瑣的手續(xù)也有家里其他長輩操辦。
可周嘉讓誰都沒有。
他總是默默扛起一切,好像永遠不會被打倒,無堅不摧到讓人心安,以至于有時她都會忘記,其實他也不過才十七歲。
本該是安心讀書,無憂無慮的年紀。
可他卻承受了那么多不該承受的苦痛。
而且明明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了,為什么上天偏偏要這樣接二連三地捉弄人。
為什么就不能再多眷顧他們一點呢。
她想要抱怨,想要發(fā)泄,但根本不知道該去怨誰。
只能說是造化弄人。
如果可以,她多么想替他承擔這一切。
可她能做的就只有陪著他,告訴他別擔心,外公會平安無事的。
凌晨一點十五分,燈牌熄滅,搶救室的門再次打開。
忐忑在這一刻被放大到頂點,幾人一齊圍上去,等待最終的審判:“醫(yī)生,怎么樣了?”
口罩上是一雙疲憊的眼,緊縮的眉宇寫滿無力,醫(yī)生搖頭,說出那句最不想聽到的臺詞:“抱歉。”
“我們盡力了!
賭局結(jié)束,宣判死刑。
腳下發(fā)軟,周嘉讓肩膀塌了下去。
臨走前,醫(yī)生拍拍他的肩,欲言又止幾次后,也只是蒼白地說了句:“節(jié)哀!
太平間里,周嘉讓見了外公最后一面。
他本不想讓溫書棠跟著,怕場面血腥會嚇到她,架不住她態(tài)度堅定:“阿讓,我不怕的!
“讓我和你一起吧。”
空蕩狹窄的房間里,涼意滲人,頭頂燈光慘白,沒有半分生氣。
白布緩緩掀開,盡管周嘉讓及時抬手擋住,可溫書棠還是瞥到了一眼。
剎那間,眼淚繃不住地決堤涌出,她拼命咬住下唇,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警察說的沒錯,這場事故的確慘烈。
斷掉的雙腿,扭曲的肢體,血肉模糊的蒼老面容,一切都是最最有力的證據(jù)。
但她并不害怕,只是痛心。
因為她清楚,外公是一個很好的人。
周嘉讓低眼看著病床上安靜的老人,默然良久后,輕笑一聲開口。
“老爺子,不是說這周末讓我回去陪您吃飯嗎!
“這次可是您食言了啊!
他伸手握住老人垂在旁側(cè)的手,手背上的皮肉都已綻開,露出下面灰白的骨節(jié)。
“這么多年,雖然您嘴上不說,但我知道,您心里一直都記掛著外婆和媽媽!
“嗯,現(xiàn)在你們應該團聚了吧,代我向她們問好,告訴她們,我也很想念她們!
“至于我呢!敝芗巫屚nD幾秒,聲調(diào)中滿是澀苦,“前些年我沒少犯混,總是讓您替我操心,以后,您就不用再擔心了!
“我會聽您的話,放下過去的心結(jié),好好照顧自己的!
他彎腰深深鞠了一躬。
“外公。”
一顆晶瑩的淚砸在地上,周嘉讓費力擠出一個笑容:
“這輩子太短,都沒能好好孝順您!
“說好了啊,如果有來生,我還做您外孫!
……
準備后事的流程很復雜,按照漓江當?shù)氐牧曀,周嘉讓要守靈三天。
靈堂里擺滿花圈,他跪在供桌前的軟墊上,沒再流淚,只是沉默地看著相框中的黑白照片。
怕他出事,幾個人不離不棄地始終陪在一旁。
凌晨四點,靈前的香即將燃盡,周嘉讓起身想去換香,也許是跪的時間太久,站起來后重心不穩(wěn)地踉蹌了下。
溫書棠連忙過去扶住他,看他臉色蒼白:“阿讓,你還好吧?”
周嘉讓很淡地扯唇:“沒事!
許亦澤從瞌睡中醒來,在臉上搓了幾下,看了眼墻上的時間:“阿讓,你去休息會吧,這邊我替你守著。”
周嘉讓沒有答應:“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可你都熬了兩個通宵了!痹S亦澤擔憂道,“再這樣下去,身體也受不住啊!
“許亦澤!
溫書棠挽著周嘉讓胳膊,雖然心疼,但還是讀懂了他心中的真實想法:“咱們還是讓阿讓陪外公走完最后一程吧。”
三天后,葬禮如期舉行。
到場的人很多,除去一些鄰里朋友外,來吊唁的大多都是曾受過外公恩惠的同事病人。
外公生前不喜奢華,凡事講究樸實低調(diào),周嘉讓也尊重他的意愿,沒有大張旗鼓,一切流程從簡。
他一身黑衣站在主位上,像一道匿在黑夜中的影子,對前來參加葬禮的每一位賓客表示感謝。
短短幾天,他又消瘦不少,挺拔背影里多了些被命運裹挾向前的穩(wěn)重與成熟。
周家已經(jīng)沒有其他親人了。
也就是說,全部重擔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啜泣聲接連不斷,謝歡意自幼在周家學琴,打心眼里喜歡這位面容和善的老人,早就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外公,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許亦澤忍住眼淚,攬著她肩膀安慰。
溫惠也對這場意外感到痛惜,彎腰將白菊花放在墓碑前,眼圈發(fā)紅地走到周嘉讓身前,以過來人的身份開導他:“阿讓!
“要振作,一切都會過去的!
葬禮結(jié)束后,人群慢慢離場,只剩下周嘉讓和溫書棠。
天空仍被烏云籠罩著,被雨水打落的花苞嵌在泥土中,浸滿水汽的空氣里,彌漫著趕不走的潮濕與塵腥。
周嘉讓蹲在墓碑前,將最后一束花放好,拇指輕撫過碑角,語氣眷戀:“外公,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不過我會經(jīng);貋砜茨摹!
轉(zhuǎn)過身,他們目光隔空相對。
溫書棠看到他唇線繃直,眼眶里布滿血絲,整個人破碎到極點,也脆弱到極點。
“恬恬!
他還像往常那般叫她,但溫書棠知道,他的痛苦已經(jīng)到了無法承受的邊緣。
迫不及待地,她快步來到他身邊,還沒站穩(wěn)就跌進他□□的懷抱里。
“媽媽走了,外婆走了,現(xiàn)在外公也去世了。”
壓抑數(shù)日的平靜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周嘉讓的話語悶在她頸側(cè),滾燙熾熱的淚將她衣領(lǐng)都打濕。
心口一陣鈍痛,緊接著,她聽見更酸澀的兩句。
“恬恬!
“我沒有親人,也沒有家了!
第53章 祈愿 愿心上人日日歡愉,歲歲無難!
溫書棠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偶然聽過的一首歌。
里面有幾句歌詞唱到:“我不愿你獨自走過風雨的時分,我不愿讓你一個人,承受這世界的殘忍,我不愿眼淚陪你到永恒!
她輕輕拍著周嘉讓的背,努力抑住哽咽的鼻音:“但是阿讓,你還有我!
“就像你之前對我說的,我不會是一個人,你也不會!
“我們還有彼此,我們一起克服這些困難!
哪怕前路風雨彌漫,荊棘滿山,但只要彼此還在身邊,就能生出繼續(xù)向前的心安。
離開墓園后,溫書棠陪他回了老宅。
房間里還保留著外公出門前的種種痕跡,紫砂壺中未喝完的紅茶,茶幾上翻到一半的雜志,桌角立著的臺歷,周日那天被紅筆重點圈了出來,遒勁有力的字跡在下面標注著:和阿讓一起吃飯。
一切看起來都沒有變化,可恍然間就是冷清了許多。
親人離世,最痛苦的并不是他離開的剎那,而是往后漫長歲月里,你不經(jīng)意想起他的每一個瞬間。
看著他疲憊的側(cè)顏,心臟像被泡在水里那樣酸痛,溫書棠小聲勸說:“阿讓,你最近太累了,先去休息一會好不好?”
喉結(jié)微滾,周嘉讓沒回答,而是看著她問:“那你呢?”
溫書棠以為他是不想一個人待著,稍稍睜大眼睛,特別認真地承諾:“我不走,就在這陪你!
周嘉讓搖頭:“我是說,你也需要休息。”
“好!睖貢捻樦囊馑,“我們都休息一下。”
不眠不休地熬了一周,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掉,這是出事后周嘉讓第一次睡著。
溫書棠守在床邊,等他呼吸漸漸平穩(wěn),俯身掖好被角,關(guān)上燈,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她給溫惠撥了通電話,交代完這邊情況后,細密的眼睫垂下,咬著下唇猶豫開口:“姐。”
“阿讓他情緒不是很好,我想留下來陪他幾天!
溫惠沒有多問,只是柔聲囑咐:“好好勸勸阿讓吧,誰都不想碰上這種事,可不管怎么說,日子還是得繼續(xù)過。”
“我明白!睖貢泥帕讼拢珠_始不放心她,“姐,家里那邊……”
“沒事!
溫惠知道她想說什么:“趙律師前天陪我去警局提交了一些證據(jù),江偉誠的拘留期被延長了,一時半會是出不來的。”
“所以就不用擔心我了,照顧好自己,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和姐姐說!
溫書棠松下一口氣:“嗯。”
……
周嘉讓醒來時,時針剛劃過八點,外面天黑得徹底,卷土重來的雨淅淅瀝瀝。
緩了兩秒,他翻身從床上下來,推門走出臥室,聽見廚房那邊窸窸簌簌地傳來聲響。
轉(zhuǎn)過身,透過開闊的玻璃門,視線里闖進一道單薄的身影,溫書棠站在灶臺前,頭頸微低,長發(fā)隨意挽在腦后,翻上去的袖口露出一截纖瘦手腕,正拿著勺子往鍋里加調(diào)料。
他愣了愣,快步過去:“恬恬。”
“嗯?”聽見他叫自己,溫書棠扭頭,“你醒啦?”
“不是讓你休息嗎?怎么跑廚房來了?”周嘉讓不想油煙沾到她,扯扯她衣角,“你先出去,我來吧。”
溫書棠沒有動,反而把人往外推:“你在客廳等一下,我這很快就好了!
半分鐘后,關(guān)掉燃氣,溫書棠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出來。
她知道周嘉讓沒食欲也沒心情,可不吃東西身體會扛不住,于是提起嘴角,半彎著眼朝他笑,用那種“命令”般的玩笑口吻:“我都親自下廚了,你該不會不給我面子吧。”
周嘉讓哪能看不懂她的意圖,眼眶酸澀地動了下,心甘情愿地認栽:“怎么會!
在餐桌旁坐好,周嘉讓拿起筷子,挑了一口面送進嘴里。
“怎么樣?”溫書棠側(cè)頭看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冰箱里沒有其他食材了,你將就一下吧!
“不會,很好吃的。”
周嘉讓揉揉她發(fā)頂,漆黑眼眸中翻滾著復雜情緒:“恬恬,辛苦你了。”
吃完飯,窗外的雨還沒有停。
周嘉讓沒讓她再進廚房,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好,折身返回,溫書棠忽然出聲:“阿讓!
“嗯?”
“你教我彈琴吧!
不是問句,是肯定句。
她并不是真的想學,只不過想幫周嘉讓轉(zhuǎn)移注意力,畢竟人空閑下來就容易胡思亂想。
周嘉讓說好。
琴房在二樓,大概有段時間沒人進去過,打開門,空氣中塵灰飛揚,帶著些陳舊的味道。
摁亮墻上的燈,周嘉讓問她:“想學哪一首?”
溫書棠鼓著腮幫想了想:“就上次生日你給我彈的,那首《不能說的秘密》!
周嘉讓拿下琴譜冊,攤開向后翻,掠過其中某一頁時,一張泛黃的照片從中間掉出來。
畫面上的他年歲尚小,身后站著一個身姿挺拔、氣質(zhì)端正的中年男人,仔細看看,二人的五官輪廓隱約有些相似。
“這是你和外公的合照嗎?”溫書棠猜測。
周嘉讓嗯一聲:“是我五歲那年,在波蘭拿到第一個鋼琴金獎時拍的。”
他捏著照片邊角,用拇指緩緩摩挲,嗓音沙啞地回憶:“當時聽說我要參加國際比賽,他怕我緊張,便推掉工作,千里迢迢從國內(nèi)飛來看我。”
“上臺前他一直鼓勵我,讓我不要有壓力,說不管怎樣我在他心里都是最棒的。”
“后面我得了金獎,外公特別高興,拉著我拍了好多照片,說要留著回去給他們科室里的同事炫耀。”
講到這里,他彎彎唇角,露出一個很淡的笑。
“外公其實特別喜歡聽我彈琴,只是媽媽去世后,我再也……”
“看來以后也沒機會彈給他聽了!
“阿讓!睖貢奈兆∷涞氖,安撫般摁了摁他的手心,“別想那么多了,外公不會和你計較這些的!
“嗯!
她繼續(xù)往下說:“我曾經(jīng)在書上看過一句話,說死亡并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
“也就是說,外公并不是真的離開了,只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即便我們看不見,但是他的愛卻永遠不會消失!
女孩聲音輕柔溫和,如同寒冬中擠出云層的第一縷煦日:“所以你要好好的,不然外公會更難過的!
下頜一瞬收緊,再也抑制不住那般,周嘉讓側(cè)身把人抱進懷里,語氣很重:“嗯!
……
因為車禍是違規(guī)駕駛導致的,屬于重大事故,肇事司機最后被判了三年。
但周嘉讓卻認為,事情并不像表面所展現(xiàn)得那樣簡單。
眼尾收攏,眉心緊鎖出一道溝壑,他自虐般回憶著各種細節(jié):“還記得事發(fā)現(xiàn)場的那段監(jiān)控錄像嗎?”
“當時來往行人明明很多,但為什么偏偏只撞到了外公一個人!
搭在腿上的手緊攥成拳,指骨旁繃起根根青筋,他沉聲說出結(jié)論:“我總感覺那輛車就是沖著外公去的!
“到底會是誰!彼械撵鍤庠絹碓街兀褚粓F熊熊燃燒的火焰,“為什么要這樣做!
溫書棠沒有反駁,也沒有怪他在胡猜,而是用掌心包住他的手:“阿讓,你先別急!
“你要是真覺得不對,我們就一起去慢慢調(diào)查!
那幾天他們四處奔走,不知跑了多少趟警局,從車禍發(fā)生的細節(jié)到司機的人際背景,幾乎查遍了所有能查到的東西,可所有結(jié)果都告訴他們,這真的只是一場意外。
警察還要處理其他案件,沒太多精力接著管這些,只以為是事情太突然,周嘉讓短時間內(nèi)無法接受,安慰著說了幾句寬心便宣布結(jié)案。
回家當晚,周嘉讓生了一場病,高燒直逼四十度。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生過病了,上一次還是在四年前,眼窩深深凹陷,偏冷的皮膚透著緋色。
勸了幾遍都沒用,他就是不肯去醫(yī)院,溫書棠看著他吃完藥,又忙手忙腳地給他熬了一碗熱粥。
臥室里只開了一盞小夜燈,昏暗的暖黃光調(diào)里,溫書棠端著粥進來,扶著他坐起身:“阿讓。”
她像照顧小朋友那般同他講道理:“喝一點,胃會舒服很多,病也能好得快!
周嘉讓接過粥,很聽她話地小口喝著,不知想到了什么,動作倏然停住。
“怎么啦?”溫書棠放輕音量,心中泛起忐忑,“是粥做得不好喝嗎?”
“恬恬。”
周嘉讓垂下頭,側(cè)臉線條鋒利,頸后黑發(fā)下的骨節(jié)瘦削凸起,嘶啞聲線伴隨著不易察覺的顫:“你說,我是不是也挺廢物,挺沒用的!
“才沒有!
她能猜到他為什么會這樣說,身子往前湊近了點,琥珀色眼瞳清清亮亮地望向他:“阿讓,我們都不是圣人,我們都會有脆弱的時候。”
“沒有人規(guī)定說,你時時刻刻都必須強大,必須堅強!
他額頭上的毛巾又被捂熱了,溫書棠換來一塊涼的,放好后輕緩地幫他理著被弄亂的發(fā):“而任何一段關(guān)系也都是相互的,在我傷心痛苦的時候,你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現(xiàn)在換你遇到低谷,我當然也要陪你走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刻!
從相遇的那一瞬,他們的命運就被捆綁在一起。
像浮在海面上的兩座孤島,流落漂泊數(shù)年終于找到對方,互相溫暖,又互相救贖。
周嘉讓病好的那天,漓江也難得迎來天晴。
溫書棠說想去椿茗寺。
“聽說那里有一棵古樹,許愿祈福都特別靈驗,我們?nèi)ソo外公求一簽吧,來生他一定會幸福平安的!
幾天沒有出門,外頭已然是另一種光景,天空被洗刷得湛藍,街邊梧桐也被喚醒生機,風一吹,翻涌出成片成片的綠浪。
椿茗寺外的那條路,櫻花開得正旺,粉白相間的花瓣壓彎枝頭,似春日細雪般隨風飄落,在地面交疊鋪成一條長毯。
廟里人很多,懷著各自的愿望,從各處過來上香祝禱,祈求得償所愿。
古老而悠揚的鐘聲穿堂而過,杏黃色院墻與青灰色瓦脊沐浴在日光當中。
在殿前拜過后,要穿過幾十階石梯,才能到達那棵古樹所在的地方。
周嘉讓牽著溫書棠的手,走到一半時,停下來捋了捋她耳畔的碎發(fā):“累不累?”
溫書棠晃頭,笑得很乖:“不累!
跟隨人群走到頂端,視野變得開闊,庭院的東南角,參天古樹肅靜佇立,淡淡的檀木香縈繞在身。
在僧人那領(lǐng)好筆和紅布條,兩人到右側(cè)的案桌上寫下祈愿。
朦朧光影下,溫書棠握著筆,低傾的肩頸連出一道柔軟,她壓住紅布,輕劃慢寫,一字一句皆為虔誠:
佛祖在上,心意可鑒。
愿姐姐身體康健,一生平安。
愿心上人日日歡愉,歲歲無難。
寫好后,他們依次將布條掛到樹上,又漫無目的地在廟里閑逛了會兒,等太陽快落山時,才朝出口那個方向走。
漫山遍野的櫻花下,石板路上的身影被無限拉長,周嘉讓偏過頭,看見一朵小小的花瓣落上她肩膀。
他用手捻起,濃密的睫毛被鍍上一層光,下耷的唇線稍有顫動,輕聲叫她:“恬恬!
“怎么啦?”
“等明年花開的時候,我們再一起來還愿吧。”
對上他的目光,溫書棠笑著應下:
“好呀。”
第54章 罌粟 周嘉讓倒在她懷中。
時間的齒輪從不會停止,太陽東升西落,流水汩汩向前,哪怕發(fā)生了再大的意外,新的一天還是會照常來臨。
溫書棠陪周嘉讓在家休息了一周,關(guān)掉社交軟件,切斷與外界那些復雜紛擾的聯(lián)系,他們一起學習,一起彈琴,一起趴在陽臺上看日出,也一起被困在街邊屋檐下等雨停。
高燒終會退去,那些徹骨鉆心的傷痛,也終是在另一個人的細心關(guān)照下痊愈撫平。
四月中旬,兩人回到學校。
未到谷雨節(jié)氣,暑熱卻已迫不及待地冒出頭,日光灼灼刺眼,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被無情炙烤著,蔫蔫懶懶地溢出油綠。
剛拐上三樓,還沒走到七班門口,謝歡意和許亦澤迎面撲過來,幅度夸張地打開雙臂:“好久不見,歡迎回校!”
“棠棠!敝x歡意伸手抱住溫書棠的腰,癟著嘴撒嬌,“我要想死你了,你不來都沒人陪我去廁所了!
溫書棠彎眼朝她笑笑:“這不是回來了嘛。”
“我怎么感覺你瘦了!敝x歡意蹙眉。
溫書棠抬手摸摸臉頰,將信將疑的神色:“沒有吧!
“怎么沒有!
謝歡意又往前湊近了點,盯著她尖瘦的下巴,剛要開口,便猝不及防地被人扯著衣領(lǐng)向后拽。
“差不多得了啊!敝芗巫屔锨耙徊,不動聲色地把人隔開,收攏的眉頭挑著不耐,“這是學校,摟摟抱抱的干什么。”
謝歡意:“……?”
她隱約從這話里品出一股酸味,難以置信地皺眉,拔高語調(diào):“不是吧周嘉讓,你怎么連我的醋都要吃?”
周嘉讓沒否認,垂眸斜乜她一眼,淡淡撂下四個字:“你有意見?”
“沒!
謝歡意一秒換上假笑,忍氣吞聲:“哪敢啊!
“甭理他!痹S亦澤出來護短,抱著手臂嫌棄,“他現(xiàn)在小氣得要命!
周嘉讓冷哼一聲。
插科打諢后,許亦澤扯回正題:“對了,你們倆別去七班了,東西都幫你們搬回四樓了。”
“嗯?”溫書棠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是摸底考的成績出來啦!”謝歡意在一旁解釋,嘿嘿笑著挽住她胳膊,“棠棠你還不知道吧,你這次考得特別特別特別好!”
“年級第二誒!只比周嘉讓少了八分!”
溫書棠愣了兩秒,遲鈍又驚喜地睜大眼睛:“真的嗎?”
“那是當然了。”謝歡意抬起下巴,仿佛拿到好成績的人是她,“而且你還是英語的單科狀元,老顧在班里把你好一通夸呢!
溫書棠沒接話,嘴角上揚的弧度卻越來越大。
看來之前的努力都沒有白費。
更重要的是。
她和周嘉讓之間的差距終于沒有那么大了。
默想的間隙里,謝歡意托著腮,目光長遠地替她計劃起來:“只差八分,再努努力的話,下次說不定就能超過周嘉讓,直接變成年級第一了!”
“棠棠。”她握拳比出加油手勢,“我看好你!
溫書棠被她說得臉熱,連忙打斷:“歡意你瞎說什么。”
“這怎么能是瞎說呢!敝x歡意點她鼻尖,給她樹立信心,“棠棠,你得相信自己!
“是啊!
那道懶散的男聲忽然插進來。
周嘉讓半俯下身,漆黑瞳孔中閃著張揚的笑,重復謝歡意剛剛的話:“溫同學,你得相信自己啊!
他最近用的是她新買回來的沐浴露,清甜的梔子香代替冷雪松襲來,心跳陡然加快,溫書棠無措地眨眨眼,又聽見他繼續(xù)說:“我等你。”
“等我什么?”她覺得思緒像被錮住了,腦袋里一片空白,只能憑著意識反問。
周嘉讓壓得更低,溫熱氣息落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尤為清晰:“等你超過我啊!
……
回到二班,一切都是熟悉的環(huán)境。
關(guān)舒妍聽說周嘉讓家里出了事,把人叫過去語重心長地開導了一頓,然后又找到溫書棠,和她交代了下目前各學科的進度。
“就知道你肯定能考回來!标P(guān)舒妍捏捏她臉上的軟肉,“這一個月沒少下功夫吧,好好保持,再接再厲呀。”
她從抽屜里翻出幾包小餅干,塞到小姑娘手心里:“爭取把周嘉讓從第一上擠下來,省的這臭小子天天吊兒郎當?shù),沒個正經(jīng)。”
溫書棠不好意思地點頭:“我會努力的!
那晚放學,幾人決定去1912那邊吃火鍋,慶祝溫書棠重回英才班。
轉(zhuǎn)進長江路,大概走出十幾米,不知從哪跑出一個賣花的小女孩,看起來不過八九歲,衣衫單薄,頭發(fā)也扎得凌亂。
她目標明確地停在許亦澤和周嘉讓面前,仰起頭,童聲稚嫩:“大哥哥,你們要不要買束花?”
“行啊!痹S亦澤瞧她怪可憐的,小小年紀就要為生計奔波,很好說話地答應下來,“我要這束白的吧!
“我和你講哦!毙∨⒒位螒牙锏幕,“我這花可神奇了!
許亦澤很配合地表示好奇:“哦?怎么神奇了!
透亮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她看向旁邊的溫書棠和謝歡意,偏頭又看回來:“只要把花送給女朋友,你們就能一輩子在一起!”
“真的假的!痹S亦澤被逗笑,手撐著膝蓋彎腰,和她視線平齊,“小朋友,你都在哪學的這些,騙人可是不對的哦!
小女孩急切:“沒騙人,是真的!
“行吧!苯舆^花,他從口袋里掏出零錢。
周嘉讓的話跟在他后面,出手闊綽:“剩下的我都要了!
小女孩開心得恨不得跳起來:“謝謝哥哥!”
收好錢,她把一大束花塞給周嘉讓,轉(zhuǎn)身幾步就跑沒影。
周嘉讓側(cè)身,不出所料地把花遞給溫書棠。
淡粉色花朵在月光下更顯嬌艷,芬芳撲面,她細密的眼睫微微顫著,看起來有點懵。
周嘉讓低頭,在后頸上捏了捏,嗓音沉且沙:“這次考好的禮物。”
溫書棠輕輕哦了聲,把花抱進懷里,不知是花色映襯還是其他原因,面頰蒙上一層淺淡的緋紅。
夜風涌動,說不出的曖昧彌散開來。
小女孩的那句話,他們倆很默契地沒有提起,可不妨礙有人替他們說出來。
看著遞到眼前的花,謝歡意言語不解:“許亦澤你干嘛?人都說了這是送給女朋友的,你送我干什么。”
許亦澤不自然地干咳一聲,提高音量掩蓋心虛:“這買都買了,你不要我扔了啊!
“誒?”謝歡意鼓鼓腮幫,垂下一雙圓溜溜的眼,莫名磕巴,“扔、扔了多可惜啊。”
嘴角弧度根本壓不住,她口是心非地說:“為了不浪費你的錢,那我就勉為其難收下吧!”
磨蹭進火鍋店,也許是謝歡意那句瘦了被他聽了進去,周嘉讓一直在往她面前的碗里放菜。
看著摞得小山一般高的食物,溫書棠摸著肚子投降:“飽了,真的飽了!
周嘉讓不聽:“多吃點,長長肉!
“棠棠。”謝歡意從飄著辣油的鍋底前抬頭,“你這周末有時間嘛,想讓你陪我去商場選幾件新衣服!
捏著勺子的手頓住,溫書棠有些犯難:“周末不太行,我有別的安排了。”
謝歡意斜瞇起眼,嘖嘖兩下:“不會是和周嘉讓去約會吧!
“什么啊。”溫書棠擰眉,嫌她又亂說,“是我家里面有點事!
謝歡意抿嘴:“好吧!
周嘉讓給她倒了一杯葡萄汁,貼在她耳邊關(guān)切道:“家里怎么了?”
“沒怎么!睖貢呐滤嘞耄吐曊f,“官司那邊有進展了,我得陪姐姐去趟法院。”
“我和你們一起?”
“不用啦。”溫書棠搖搖頭,“就是去提交個材料,很快的,而且趙律師也在,你就別折騰過來了!
“那要是有什么情況,一定記得給我打電話!敝芗巫寚诟。
“會的,你放心吧!
周六那天,霧雨蒙蒙。
從立案大廳出來,趙晗停在臺階上,提醒姐妹倆:“江偉誠的拘留期要結(jié)束了,這段時間你們小心一點,我這邊會盡快推進訴訟流程。”
溫惠笑笑:“麻煩趙律師了!
“不用這么客氣。”趙晗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律所里還有事要處理,那我就先走了!
目送她離開,溫惠轉(zhuǎn)過頭對妹妹說:“店里的衣架和彩線都不夠了,我得去商場補點貨,恬恬,你先回家吧!
溫書棠乖乖點頭:“好!
溫惠揉揉她頭發(fā):“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給我發(fā)個消息!
“姐你也是!
兩個人在巷口分別,法院離家不算遠,步行回去就可以。
路過一家新開的書店,溫書棠進去轉(zhuǎn)了一圈,買了兩個新的錯題本,付款出來后,外面天陰得更厲害了點,堆疊的鉛云預示風雨即將來襲,她沒帶傘,不自覺加快腳步。
信號燈由紅變成綠,她習慣性地左右觀望車流,余光卻不經(jīng)意掃到一個站在角落里的身影。
棕色皮衣,黑色緊身褲,嘴里咬著根煙,流里流氣的長相,臉上還有一道猙獰的短疤,儼然一副不良青年的樣兒。
起初她沒太在意,挪開眼神,沿著斑馬線穿到對過那條街
等又走過一段路后,她突然意識到,那人似乎是在跟著自己。
后背冷不丁滲出一層汗,指尖掐進掌心,她告訴自己或許是想太多了,腳下靈機一動地換了個方向。
沒想到他也同步跟著自己轉(zhuǎn)彎。
再試一次,得到的是相同的結(jié)果。
“……”
脊背一僵,大腦空白兩秒,靠著殘存的一點理智,她立馬掉頭往人多的地方走,可恐懼感已然如浪潮般席卷全身。
呼吸逐漸粗重,她咬緊牙關(guān)盡力保持冷靜,顫顫巍巍地拿出手機,甚至記不清自己是怎么按出那串號碼的。
“喂?恬恬?”
熟悉的聲音從耳側(cè)傳來。
“恬恬?”沒聽到回應,周嘉讓語氣重了幾度,“怎么不說話?恬恬?出什么事了嗎?”
溫書棠回神,竭力抑著喉嚨中的哽塞:“阿讓,有個可疑的男人好像一直在身后跟著我!
話語因為驚嚇而變了調(diào):“我、我有點害怕……”
“別怕。”周嘉讓在那頭安慰她,“電話別掛,大致位置告訴我,我馬上就過去找你!
她抖聲報出地址,悄悄瞄向后頭,只見男人越跟越緊,渾濁不清的目光死死釘在她身上。
安撫的話接連傳來,可心跳仍然快得要從胸腔里蹦出來,她埋頭越走越快,沒注意到蹲守在前面路口的另外一人,毫無防備地撞了上去。
額頭一陣鈍痛,抱歉的話未說出口,手腕便被對方用力攥住。
這兩人是一伙的。
可怖的念頭閃過腦海,瞳孔驚恐瞪大,手指脫力,手機啪一聲摔在地面上。
“呦!
瞧著她的反應,身前灰衣男笑出聲,神情玩味地上下打量,說出的話令人作嘔:“別怕啊妹妹。”
“我們可都是好人!
溫書棠渾身都在發(fā)抖,警惕又戒備地瞪著他:“你們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個短疤男也湊過來,面容陰森,“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我不認識你們!彼笱隼_距離,試圖掙脫,“松開我。”
“不認識沒關(guān)系啊!被乙履休p浮地吹了個口哨,蹭著她細膩的手背,“現(xiàn)在這不就認識了!
說罷,他傾身壓過來,混著煙酒的油膩氣味逼近,溫書棠別無他法,幾乎用上全部力氣,忍著惡心狠狠咬在他手上。
“操!”
血珠從皮肉中涌出,男人吃痛地呵出咒罵。
溫書棠趁機將人甩開,邁開步伐拼了命地朝另一邊跑去。
風順著耳畔呼嘯,似一把磨到極致的利刃,刮在臉上生疼,鞋底與石板路撞出忙亂的噠噠聲。
不堪入耳的叫罵追在身后,就像前來索魂的惡魔,溫書棠雙腿發(fā)軟,速度漸漸變慢,但卻半步都不敢停下。
這一帶地形彎繞,她一不留神便迷失了方向,嗓子里蔓出血銹,最終還是體力不支摔在地上。
細小的沙石擦破掌心,豁出一面火辣辣的痛。
溫書棠倒吸一口涼氣。
短疤臉追上來扯住她胳膊,也累得不行,喘著粗氣往她臉上甩了一巴掌:“臭婊.子本事還不小,你他媽倒是繼續(xù)跑啊!
“別和她廢話了。”灰衣男發(fā)號施令,“直接把人拖到那邊巷子里,把該辦的事辦了!
耳道嗡嗡滿是雜音,溫書棠被打得頭暈眼花,依舊絞盡腦汁想著對策,周旋道:“我已經(jīng)報警了!
“警察一會就到,你們最好趕快把我放了!
宛如聽見什么笑話,兩人對視一眼放聲大笑著:“當我們傻是么?手機都摔地上了,你怎么報警?”
“行啊,既然這么說的話,那就看看警察會不會來救——”
話沒說完,一塊磚頭從右側(cè)飛出,不偏不倚砸在短疤臉的太陽穴上。
鮮紅的血順著側(cè)臉滑落,劇烈的痛意刺激他松了手。
身體往后癱倒,溫書棠失重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周嘉讓半跪在地上,干燥溫暖的手掌攬住她肩膀,聲線沉沉讓人心安:“沒事了,沒事了,我來了!
他脫下外套給她披好,上面帶著清凜干凈的味道,如同一位鎮(zhèn)定劑:“不怕了啊恬恬,有我在呢。”
“你他媽誰啊!被乙履写懔艘豢,“少來管閑事,不然連你一起收拾!
“是么?”
齒間逼出兩個字,周嘉讓眸色晦暗,甚至沒給他緩沖的機會,回身不由分說地往眼眶處砸了一拳。
“我.操!”灰衣男捂著半邊臉,“我看你他媽是活夠了!”
惱火一觸即發(fā),剎那間,場面陷入混亂。
和學校里的混混不同,這兩個顯然是常年混跡于社會上的無賴,下手臟得很,周嘉讓單打獨斗并不占上風,眉骨處掛著好幾道血痕。
溫書棠腦袋亂成一團麻,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恐慌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她不能再讓周嘉讓受傷。
情急之下,她瞥到剛才他用過的那塊磚頭。
不知是哪來的力氣,顧不上各種疼痛與不適,她撿起磚頭,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用盡全力朝著正要對周嘉讓下手的灰衣男身上砸去。
砰——
磚石與肉/體碰出悶響。
痛意延遲傳來,男人瞪大眼,抬手摸到熱血,由難以置信到暴怒如雷:“你他媽主動來找死是吧?”
“行啊,那老子成全你!”
他松掉周嘉讓,面色陰翳向她走來。
溫書棠連連后退,背脊陡然撞上一片堅硬,回頭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不覺已經(jīng)退到了墻根。
灰衣男手伸進口袋,冰冷的白光晃進視野。
那是一把匕首。
脖子被他死死卡住,溫書棠根本無法逃脫,窒息感和無力一齊席卷,她像放棄了掙扎,下意識閉上雙眼。
可就在下一秒,手腕被一道溫熱覆蓋,肩胛也被人護進懷中。
周嘉讓解決完那個短疤臉,及時將她從桎梏中救出,但自己卻沒有機會躲閃,刀刃就這么朝著他肋骨處插入。
殷紅浸透衣衫,像一朵盛放的罌粟。
……
……
灰衣男從憤怒中清醒,反應出自己做了什么,擔心真的惹出人命,第一時間落荒而逃。
溫書棠撿起先前掉落在地的手機,哆哆嗦嗦地報了警,講明情況后,請求他們快點過來救人。
天邊驟然劈過閃電,風中泛起刺骨的寒涼。
濃重的血腥味鋪天蓋地般散開,周嘉讓面色蒼白,好似飄在半空的羽毛,搖搖欲墜地倒在她懷中。
溫書棠一顆心被捏碎,痛到難以呼吸,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她想幫他止血,但又不敢隨意觸碰傷口,蜷起的手失措地懸在空中。
周嘉讓費力握住她的手,動作緩慢地幫她把濺上的血跡擦掉,昏沉天幕下,他原本凌厲的眉眼變得溫柔,語氣更甚:“別哭啊……恬恬!
“剛剛……是不是嚇壞你了?”
溫書棠眼圈紅得嚇人,鼻音里的哭腔壓抑不住:“沒有!
“我要是再早點到就好了。”周嘉讓想抱一抱她,但無奈實在是沒有力氣,只能用手掌撫上她的臉,指腹抹去她的淚痕,“沒事的,你別哭,我一點都不疼!
話雖這樣說,但他聲調(diào)卻在不受控制地減弱。
“阿讓。”
“嗯。”
一滴淚掉在他的臉上,溫書棠哽咽地說:“對不起,我又一次連累了你!
周嘉讓虛弱地搖頭:“恬恬,別這樣說,我很開心……我能保護你!
他眼皮一點點沉了下去,溫書棠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在慢慢消失。
她下頜貼在他額頭上,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阿讓,不要睡,也不要閉眼。”
周嘉讓笑,一如既往的寵溺:“好,聽你的。”
“再堅持一下,警察他們就要趕到了!
“你說過要一直陪著我的,你要是食言了,我會很生氣的,怎么哄都哄不好那種!
“我還有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呢,我還想和你一起高考,一起拍畢業(yè)照,一起去同一所大學。”
“對了,我們不是說好明年一起去椿茗寺還愿嗎?我可都記著呢,你不能騙人啊。”
“……嗯。”
“阿讓,你知道嗎?”
“……”
“我喜歡你!
“非常非常喜歡你!
“你呢,你喜歡我嗎?”
這一次,她沒能得到回應。
第55章 紙條 周嘉讓不想見她
那個云霾壓頂?shù)奈绾,成為溫書棠整個青春里最晦暗,也是最痛苦的一段記憶。
風雨欲摧,沉悶的雷鳴聲不絕于耳,烏沉混沌的昏影下,藍紅交替的警戒燈姍姍來遲。
醫(yī)護人員把周嘉讓推上救護車,途中他意識全無,但卻始終緊攥著溫書棠的手,直到進搶救室前都不肯松。
后來還是溫書棠俯下身,貼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安撫著,說她不會走,會一直在外面等他,這才勉強放開一點力度。
感應門緩緩閉闔,刺目的紅燈再一次亮起。
而溫書棠也在這一刻徹底脫力,單薄的背抵在墻上,肩膀猛地塌陷,像再也支撐不住那般滑下,虛軟地癱坐在地上。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場景。
上一次,她在這陪周嘉讓等外公,如今半個月不到,躺在里面的人卻變成了他。
光亮潔白的地磚,倒映著少女脆弱的身影,溫書棠雙手環(huán)住膝蓋,頭頸低埋,兩塊蝴蝶骨向外凸起,繃緊的背脊仿佛即將斷裂的弦。
長發(fā)散落在耳側(cè),遮住她哭花了的臉,極度的痛苦和擔憂麻痹她的神經(jīng),整個人仍處于未回神的茫然中。
那一刀刺得到底有多深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四處都是他的血,濃重而濕熱的血。
手術(shù)室的門被推開,醫(yī)生出來找人簽風險責任書:“病人家屬在嗎?”
溫書棠條件反射地抬起頭,踉蹌?chuàng)沃孛嫫鹕恚骸搬t(yī)生我在!
醫(yī)生上下打量她幾次,神色略有疑惑:“你和病人……?”
溫書棠被這個問題噎住,干澀的唇瓣半張,眼睫輕顫:“我是他……同學!
“同學?”醫(yī)生皺眉,“他家屬沒來嗎?通知他們趕快過來啊!
“他家人都……去世了。”溫書棠越說聲音越顫,咬著唇勉強沒讓眼淚掉下來,“醫(yī)生,就讓我來簽吧!
按理說這不合規(guī)矩,只是情況實在危急,醫(yī)生思索兩秒后松了口:“行吧!
接過那張紙,筆連續(xù)掉了兩次,她才顫顫巍巍地寫好名字。
等溫惠和謝歡意一行人趕到的時候,溫書棠仍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蜷縮著窩在角落里。
她身上沾著周嘉讓的血,溫惠瞥到那塊暗紅,心倏地一緊,忙過去拉起她胳膊檢查:“恬恬,你哪里受傷了嗎?”
“不是我。”溫書棠深吸一口氣,眼眶憋得通紅,“是阿讓,是他幫我擋下了那一刀。”
“啊。”溫惠一瞬默然,“那,阿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溫書棠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抬手摁了摁酸熱的眼角,手背忽而觸到一片冰涼,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是周嘉讓送她那條翡翠項鏈。
眼淚終是在這一刻失控,一顆一顆地決堤涌出。
那時他說,新一年要保佑她平安健康。
可如果她的平安都要用他的健康來換,那么她寧愿永遠活在黑暗與陰鷙中。
喘息聲與急促的啜泣聲交織在一起,在空蕩的走廊中回蕩著,溫惠聽得揪心,看得更難受,拿出紙巾幫她擦了擦,蹙眉不知道該勸些什么。
溫書棠沒有明確講過她和周嘉讓的事,但再怎么說,溫惠也算過來人,不可能看不出他們倆的心思。
一開始她還有所憂慮,畢竟她自己遇人不淑,在感情上吃過苦頭,不想妹妹重蹈覆轍,后面逐漸發(fā)現(xiàn),周嘉讓和其他人確實是不一樣的。
他真誠,純粹,愿意不求回報地付出全部感情。
“姐!睖I水糊了滿臉,溫書棠斷斷續(xù)續(xù)地抽噎著,發(fā)聲困難,言語破碎到極點,“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就像奶奶說得那樣,天生就是災星啊。”
小時候是爸爸,然后是姐姐,再往后是周嘉讓,似乎所有和她親近的人都會接二連三地被連累。
聽到這,溫惠沒忍住也跟著掉眼淚,手臂繞過她肩膀,把人攬進懷里:“才不是呢!
“我妹妹才不是什么災星,恬恬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有你才是我們的幸運。”
就這樣抱著她哄了好一會兒,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響了,趙晗打電話進來,說是法院那邊需要過去一趟。
溫書棠吸吸鼻子,嗓音沙。骸敖悖闳グ伞!
“我沒事,這里還有歡意他們陪我呢!
溫惠抿唇,顯然是放心不下,但官司的事又推脫不了,只能拜托謝歡意幫忙照顧一下。
謝歡意用力點頭:“姐姐我會的!
眼前是無盡的白,浸在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里,對時間的概念已然全失,不知到底過去了多久,外面天色黑得徹底。
謝父謝母也趕了過來,幾個人交替在手術(shù)室外等情況,只有溫書棠,像一個沒有生氣的玩偶,一動不動地呆坐在一旁。
“棠棠!敝x歡意小睡一覺醒來,揉揉惺忪的眼,蹲下來晃她胳膊,“你都在這守好久了,得休息一會了,再繼續(xù)下去身體會吃不消的!
眼球里血絲密布,耷下的眼尾滿是疲憊,溫書棠卻說:“歡意,我不累!
許亦澤也過來勸人:“棠妹你還是歇一歇吧,要是阿讓知道你這樣,他會更心疼的。”
溫書棠搖頭,唇角弧度僵硬:“我答應阿讓了,會在門外等他出來。”
“而且……”她喉嚨哽咽了下,“他是因為我才受傷的!
聽出她的自責,謝歡意握住她的手開解:“但這不是你的錯!
可溫書棠什么都聽不進去,她甚至不知道,如果周嘉讓真的出了事,她該怎么活下去。
分秒點滴流逝,她靜靜靠在墻邊,眸光長久凝滯在手術(shù)室的方向,像是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噩夢。
沒等到夢醒,耳邊聲音飄遠,意識也漸漸模糊——
“棠棠?!”
她偏頭倒了下去-
再睜開眼,漫漫長夜已經(jīng)過去。
窗外日光柔和,白色被單上落下幾個淺淡光影,身體發(fā)冷,溫書棠感到有什么東西正在向血管里流動。
視線回焦,細細的針頭戳進手背,軟管中的藥液滴落緩慢。
謝歡意和許亦澤都在旁邊,見她醒了,湊上前關(guān)切道:“棠棠,你感覺怎么樣?”
溫書棠沒答,心思根本不在這兒,撐著床鋪起身,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阿讓呢?”
“誒,棠棠你別動啊!敝x歡意止住她動作,所幸是沒扯到針管,把人摁回原位,慢慢解釋,“手術(shù)結(jié)束了,醫(yī)生說他沒有生命危險了,但還是要在ICU觀察一段時間!
話語說得輕巧。
可溫書棠的心卻狠狠揪在一起。
指尖掐進掌心,軟肉上是一道道月牙形痕跡,揚起纖密的睫毛,溫書棠輕聲問:“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目前還不能進去探望。”許亦澤給她倒了杯水,“況且阿讓還沒醒呢,棠妹你先別折騰了!
“我不進去,就在外面看看可以嗎?”
一雙眼哭得紅腫,琥珀色瞳仁盈滿水霧,看起來楚楚可憐,她幾近祈求地說:“就讓我看他一眼好不好?”
“棠棠……”
她現(xiàn)在狀況很差,護士囑咐過不能亂跑,可謝歡意又不忍心看她這樣難過,作出讓步和她商量:“那等你吊完這瓶水再去好嗎?”
溫書棠仰起頭,藥瓶里還剩下最后一點。
她沒再執(zhí)拗:“好!
玻璃上朦朧掠過人影,溫書棠看著病床上的人。
他闔眼安靜地睡著,臉色很白,身上是寬松的病號服,肋骨那隱約還有血跡滲出。
幾個小時不見,他憔悴許多,人好像也消瘦了一大圈,高挺的鼻骨更顯凌厲,眉宇間郁著很深一道溝壑。
額頭抵在玻璃上,這是她能離他最近的距離,手指輕輕隔空劃過,溫書棠想幫他撫平那道化不開的褶。
護士推著藥車路過,看見是她,意外又頭疼地睜大眼:“誒?你不是應該在病房里輸液嗎?怎么跑出來了?”
“我……”溫書棠抹掉眼淚,詢問周嘉讓的傷勢,“護士姐姐,請問他……傷的很嚴重嗎?”
“整個脾都刺穿了,能不嚴重嗎。”
護士癟癟嘴,朝里面看了眼,話音稍轉(zhuǎn):“不過幸好是脾,要是再偏一點,就扎到心臟上去了!
溫書棠心口縮痛得更厲害。
“對了!弊o士想到什么,“你是叫……溫書棠嗎?”
溫書棠被問得有些懵:“是我,怎么了嗎?”
護士啊了聲,揚唇笑笑:“也沒怎么,就是剛下手術(shù)昏迷那會兒,他一直喊這個名字來著!
眼簾猛抖了下,溫書棠別過頭,目光再次落回周嘉讓身上。
怎樣才能讓他不再受傷呢。
到底誰能告訴她啊。
那幾天周嘉讓都是醒醒睡睡的,始終沒能完全清醒,非直系親屬不能進到ICU探望,溫書棠也很少見到他。
不過她每天都能收到一張紙條,字跡陌生,是他拜托小護士寫好再轉(zhuǎn)交給她的。
【別擔心,我很好。】
【不要自責,不是你的錯!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許偷偷哭鼻子,照顧好自己!
【恬恬,有點想你了。】
……
溫書棠把紙條保存好,一筆一劃回得認真:
【阿讓,我也很好。】
【嗯,我不自責!
【好,我會聽你的話,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阿讓,我也很想你!
她很努力在忍了,可還是一邊寫一邊掉淚,黑色筆跡被淚痕暈開,怕他看見會擔心,只好揉皺再換一張新的。
回復不過短短幾個字,垃圾桶里卻蓄滿了作廢的紙團。
出事后的第四天,溫書棠被叫到警局里去做筆錄。
巷口附近的監(jiān)控記錄了事情的全過程,那兩個混混很快就被抓住,他們交代說是覺得溫書棠長得漂亮,又是孤身一人,所以才臨時起意,動了不該有的邪念。
“但經(jīng)過我們一系列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本彀褞讕浵癞嬅嬲{(diào)出來,“這兩人從半個月前就開始跟蹤你了,只不過最近才找到機會動手,所以我們傾向于這是一次預謀作案!
男警看向溫書棠:“你認識他們嗎?”
溫書棠搖頭,答案堅定:“不認識!
“那你,或者說是你家里,有得罪什么人嗎?”男警追問。
這次她多了幾分遲疑:“……沒有吧!
“行吧!背聊,警察合上記錄本,“你可以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情況立刻和我們聯(lián)系。”
溫書棠說好:“麻煩你們了!
這段時間她不眠不休地呆在醫(yī)院,顧不上洗漱收拾,路過街邊豎著的鏡子,才瞧見自己的狼狽與凌亂。
眼下掛著烏青,眼窩凹陷,頭發(fā)也亂糟糟的,像一截被腐蝕挖空了的枯槁,面容灰白。
不想周嘉讓看見自己這副病怏怏的樣,她回家洗了個澡,又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
再回到醫(yī)院時,溫書棠得知他已經(jīng)從ICU轉(zhuǎn)到普通病房了。
問清他的病房號后,她一路小跑著過去,卻在門口被負責他的那個護士攔下。
“他現(xiàn)在病情還不是很穩(wěn)定。”護士干咳兩聲,眼神撇到別處,“醫(yī)生說需要靜養(yǎng),不能讓人打擾到他!
“啊……”
溫書棠愣了愣,一顆心又懸起來,字句都變得磕巴:“是、是恢復得不太樂觀嗎?”
“不是啦!弊o士頓了幾秒,含糊其辭地把話引回去,“就是需要再多休養(yǎng)一段時間!
溫書棠越聽越迷茫,不自覺扯住她袖口:“我看一下立馬出來可以嗎?我保證不會發(fā)出聲音,也不會打擾他的。”
護士還是說不行。
手臂徐徐垂下,她繃直唇線,想著醫(yī)生的話總不會出錯,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好吧。”
后面幾天,溫書棠依然守在醫(yī)院。
但她不僅進不了病房,就連每天都不會缺席的小紙條也沒了。
內(nèi)心的不安越蓄越大,她拉住護士焦急地追問:“是不是阿讓他出什么事了,瞞著不讓你們告訴我?”
護士擠出生硬的笑,仍是那套說辭:“沒有,你不要多想,病人真的只是在靜養(yǎng)!
可溫書棠怎么都覺得不太對勁。
她和謝歡意說完這件事,對面冒出一聲驚呼:“?不會吧。”
“上午許亦澤還去醫(yī)院看他了呢,他還和我好奇說怎么沒看見你。”
溫書棠心臟猛然一沉。
上午那陣她去了趟警局,有新進展需要她配合調(diào)查。
謝歡意也被弄得發(fā)暈,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磕磕絆絆地安慰她:“嗯……也許是才允許進去吧,許亦澤也說了,周嘉讓看起來不是很好,說話也奇奇怪怪的!
“棠棠,要不你……再去問問護士?”
溫書棠艱難地嗯了下,匆匆掛斷電話,可從護士那得到的仍舊是相同的回答。
……
剛晴沒多久的天又陰沉下來。
想了一下午,她在傍晚時敲響主治醫(yī)師的門。
“不好意思,打擾了。”溫書棠怯怯地說,“醫(yī)生,我是想來問一下,325房病人的病情還是很嚴重嗎?”
醫(yī)生抬頭,往上推了把眼鏡,對她還有印象:“沒有啊,目前各項指標來看,病人是在逐步好轉(zhuǎn)的。”
“所以說,我是可以進病房看他的,對嗎?”
大概覺得這個問題太奇怪,醫(yī)生表情怔然:“是啊!
簡單兩個字,對溫書棠來說卻是如雷貫耳。
醫(yī)生說可以進。
許亦澤也可以進。
那為什么護士卻攔著不讓她進去呢?
她們并不認識,她實在沒有針對自己的理由。
走廊里的溫度不低,溫書棠卻只覺渾身冰冷。
思來想去,只剩下最后一個答案。
是周嘉讓不想見她嗎。
第56章 認輸 “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薄
周嘉讓醒來的時候,時間還不到九點。
昏迷這段時間,他反反復復做著同一個夢,具體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只知道夢里有媽媽,有外婆,有外公,還有溫書棠。
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儀器的滴答聲敲在耳邊,費力睜開沉重的眼皮,逐漸清晰的視野里,卻出現(xiàn)一道他不想看見的身影。
“你怎么在這?”
傷口尚未痊愈,他嗓音很低,過激的情緒又逼出幾分喑啞,像被埋在礫石中磋磨過。
陸承修靠在椅子上,穿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鼻梁上架著金絲鏡框:“當然是來看你了,阿讓!
他笑得溫和,依然掩蓋不住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兒子出了這么大的事,都受傷住進了ICU,我這個做父親的,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聽到父親兩個字,仿佛打開了某種開關(guān),額角青筋一瞬暴起,周嘉讓雙目猙紅:“到底還要我說多少次,我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阿讓!
相比于他的暴戾,男人尤為平靜,低眼睨著他:“你要知道,血緣是這個世界上最難割舍的東西!
陸承修換了個姿勢,雙腿交疊,說出來的話像在打啞謎:“我本來以為還要費一番功夫,現(xiàn)在看來,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煩!
周嘉讓忽然覺出什么不對,濃黑的眉頭壓低:“你什么意思?”
“阿讓!标懗行薏辉倮@圈子,話語不容置喙,“我這次是專門來帶你回去的!
“不可能!敝芗巫屜攵紱]想便否定,“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就算我死了,也絕對不會跟你回去。”
聽見他的話,陸承修輕笑一聲。
“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你母親哪一點嗎?”
他神色淡淡,自顧自地往下講:“太倔,完全不懂得權(quán)衡利弊!
“要是她當年肯乖乖跟我回去,怎么會有后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略帶惋惜地搖搖頭:“阿讓,在這方面,我不希望你和她一樣。”
“只要你愿意,未來陸家的所有都是你的,無論是財產(chǎn),還是繼承人的位置,你會是我對外公開的唯一兒子!
“說夠了嗎?!”
周嘉讓厲聲打斷他,眼眶幾乎眥裂:“陸承修,你有什么資格在這和我提她?”
“她這一輩子都是被你毀掉的!”
“滾!敝芗巫寗e過頭,臉上的陰翳散不去,“我是不會走的,你給我滾。”
“阿讓!
陸承修語氣嚴肅起來,神情是不曾改變的虛偽:“你真覺得你有選擇的余地嗎?”
周嘉讓冷嗤一聲:“有本事你就把我綁回去!
“這是什么話,我怎么舍得對你下手呢!
陸承修向上推動眼鏡,風輕云淡地問出下一句:“你也不想讓那個小姑娘再碰上什么意外吧!
周嘉讓霎時怔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他在腦子里把這句話過了遍,捕捉到那個關(guān)鍵的再字。
什么叫再碰上意外。
不過兩秒,他氣怒至極地起身,手背上的針頭不慎被扯掉,殷紅血珠爭先恐后地往外冒,但他完全顧不上,一把揪起陸承修衣領(lǐng),理智崩塌地咬緊牙關(guān):“這次的事是你做的?!”
“那兩個人是你派來的?!”
他瘋了似的嘶吼:“回答我!!”
陸承修不語,使了個眼神讓保鏢把人摁回去,從口袋里掏出條薄絲手帕,慢慢將他手上的血跡擦干:“看來你比我預想中還要更喜歡她!
“但是阿讓,你得想清楚,你真的有能力保護好她嗎?”
“或者換個角度,她值得你傷成這樣嗎?”
周嘉讓恨不得用眼神將他生剜活剝,一字一頓地擠出字音:“你這樣是犯法的。”
“我要報警!
“報警?”
大概覺得他想法太單純,陸承修竟不合時宜地笑起來:“阿讓,你果然還是個孩子!
“就算報警了又有什么用,上次的事還沒吸取教訓?跑前跑后地查了那么久,最后不也什么都沒查出來么!
周嘉讓又一次被定住。
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陸承修指的是自己調(diào)查外公車禍的那件事。
但他為什么會知道?
先前種種懷疑在這一刻似乎有了答案,齒縫里擠出一句咒罵,他掙開壓著他的那幾個人,拳頭狠狠揮在陸承修嘴角上:“操!你他媽就是個變態(tài)!”
“外公他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這樣對他?你還是人嗎?你有人性嗎?那是活生生的一條命,你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周嘉讓雙手掐住他脖子,胸腔起伏劇烈,濃郁的恨意涌上心頭,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殺了你,我要讓你給他們陪葬!”
幾個保鏢上前拉他,一人摁住肩膀,一人擰動胳膊,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控制住。
陸承修抬手抹了把血,用故作心痛的口吻嘆氣:“阿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你回到我身邊。”
“既然他們鉗制著你,讓你留在漓江不肯走,那我只能掃清這些障礙!
“阿讓,我也不想這樣的,你要理解我!
周嘉讓仍瞪著他,可眼神中的一些東西,卻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去。
原來一切禍患的根源都是他。
如果不是他的一意孤行,外公就不會遇害去世,恬恬也不會差一點被欺負。
多年前的噩夢重新上演,全部都是他的錯,是他害了他們。
他是災難本身。
仿若品酒那般,陸承修玩味地欣賞著他的每一寸表情:“阿讓,作為父親,我實在不想讓你記恨我!
“仔細想想又是何必呢?血肉相連,我們是世上最親近的人,鬧到最后魚死網(wǎng)破,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的話像軟刀子,割下去不見血,但足以折磨出刺骨的痛:“既然你這么不想走,那就算了,我不會再強迫你!
“好好養(yǎng)病。”
撂下這句話,陸承修起身打算離開。
周嘉讓沉默著,挺拔落拓的脊背卻開始一點點塌陷。
令人毛骨悚然的涼意也順著四肢攀爬。
聽起來是讓步,實際卻是不加掩飾的威脅。
“等等。”
周嘉讓忽然開口。
陸承修回過頭,瞳孔中是不加遮掩的陰狠與殘暴。
周嘉讓抑制不住地發(fā)抖,手掌緊攥成拳,恨不得要把指骨捏碎,緩緩閉上眼說:“你給我點時間,我會好好考慮一下!
“……但是。”
陸承修挑眉,等著他的話。
似是體力耗盡,他聲音越來越輕:“你必須答應我,不會再去傷害她!
“也不能再傷害我身邊的任何人,哪怕只是出了半點差錯,我也絕對會不惜一切地讓你付出代價。”
……
腳步聲漸遠,病房里終于恢復了清凈。
護士到時間來給他換藥,看他半靠在病床上:“誒?你醒了?”
“既然你都醒了,那今天應該就不用我在中間給你們傳話了吧!彼χ蛉ぃ行┢婀值爻T外掃了眼,“嗯?那小姑娘哪去了?早上那陣還看見了呢!
換好藥,她雙手插著兜八卦:“那是你女朋友吧?”
“你們感情真好!弊o士忍不住羨慕地嘖嘖兩下,“你是不知道,最近她沒日沒夜地守在外頭,每天都來問我你恢復得怎么樣了,簡直比對自己還要上心。”
眼睫輕顫,周嘉讓呼吸很輕,心口冒出密密麻麻的一片酸痛。
身下被單被他揪得發(fā)皺。
護士沒察覺,扯回正題囑咐:“雖然從ICU出來了,還是得好好休息啊,你這下傷得不輕,可別再留下什么后遺癥!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剎那,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周嘉讓啞著嗓子叫住她:“護士。”
“嗯?”
“能不能麻煩你幫我一個忙?”
……
走出病房的時候,護士整個人都是懵的。
啊,他們居然不是男女朋友嗎。
拋開這個疑惑,那為什么之前要每天遞紙條出去,現(xiàn)在卻性情大變地不想見她了呢。
直到走回護士站,她都沒能搞懂這到底是什么情況。
但讓她最不忍心的是。
那個女孩子那么在乎他,要是知道真相后,她該有多難過啊-
溫書棠在走廊里坐了整整兩個小時。
夜雨翻涌而至,身后窗戶沒有關(guān)嚴,雨絲順著縫隙擠進,涼風習習,肩后那塊布料被泅濕,她卻沒有任何知覺。
眼眶澀得厲害,她沒哭,只是想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真的是周嘉讓不想見她嗎。
她不相信。
九點三十分,雨下得更大了。
護士正在交班,溫書棠停在病房前,白墻上的人影單薄,手心里搭著一片冰冷。
她深吸一口氣,按下門把手,試圖推門,但沒能成功。
門被人反鎖了。
唇瓣稍稍翕動,她語速緩慢:“阿讓,你把門打開好嗎?”
“……”
言語間多了些賭氣的意味:“我知道你醒了,我也知道你能聽見,你要是不讓我進去,我就一直在這里等著!
天真的少女總以為見一面就能解決一切隔閡。
溫書棠語調(diào)更倔:“我說到做到!
“……”
里面?zhèn)鱽硪魂嚫O簌聲,半分鐘后,咔噠一下——
門開了。
病房里很暗,只開了一盞昏黃的臺燈。
周嘉讓穿著病號服,頭發(fā)凌亂,人好像是又瘦了不少,本就分明的五官更為凌厲,冷白皮膚上滿是病態(tài)。
領(lǐng)口的扣子松了一顆,鎖骨嶙峋地向外凸出。
眼皮上深深一道褶,他沒有看她,轉(zhuǎn)過身一言不發(fā)地回到病床上。
關(guān)好門,溫書棠跟在他后面進去。
“你渴嗎?”她站在病床邊,瞥到他干裂的嘴唇,“我給你倒杯水吧!
周嘉讓垂著頭,后頸處的骨節(jié)格外瘦削,胸腔震出的聲線沙啞到極點:“不用了。”
握著水壺的手頓了頓,恍若未聞般,溫書棠倒了半杯水,試過溫度不太燙,伸手遞到他面前。
“喝點吧!
……
眸光忽閃,周嘉讓終究還是認輸?shù)亟恿诉^來。
“阿讓!币蝗缂韧挠H昵稱呼,她忍著想哭的沖動,吸了一記鼻子,“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了?”
“傷口那里還疼嗎?”
傷口不疼。
疼到滴血的是心臟。
這幾天他一直在想,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可仍然不知道該怎么和她說出那些話。
但,他又不能不說。
他不能那樣自私,不能讓她再因為自己受到一丁點傷害。
是他太沒用,是他太無能。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法了。
“恬恬。”
黑密的長睫垂下,遮擋住他眼里的晦澀與不舍,喉結(jié)重重滾了下,發(fā)出的每個音都無比艱難:“以后你就別再過來了。”
轟——
外面明明沒有雷聲,可溫書棠卻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耳邊炸開了。
“阿……阿讓!
開口的瞬間,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嘴角劃開一抹腥咸,喉嚨像是糊了一團泡沫,她不解地蹙眉:“你,你在說什么。俊
空氣化成利刃,無孔不入地扎在身上,每分每秒都是凌遲般的痛苦。
周嘉讓側(cè)著頭,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收緊的下頜如同鋒劍,竭力保持著平靜:“我說,你以后都不要再來找我了!
“所以說!睖貢募绨蝾潉,睫毛上掛滿淚痕,“你讓護士騙我,攔著不讓我進來,就是因為不想見我!
“對嗎?”
周嘉讓沒接話,溫書棠卻從他的無言中讀出答案。
暗灰窗簾在夜色中搖曳,傾盆暴雨裹著穿透般的力度砸下,隱約也砸在他們彼此的心里,所及之處傷痕累累,滿目坑洼。
“到底是為什么啊?”
喉間陣陣涌上血腥,溫書棠手摁在胸口上,像是氣息不暢,斷斷續(xù)續(xù)地質(zhì)問:“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你還在紙條上說想見我!
她哭到崩潰,因為缺氧而弓身咳嗽著,支撐不住地伏在床邊:“為什么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恬恬!
見她這樣,周嘉讓簡直比死了還難受,最終還是做不到完全狠心,把人從地上扶起來,雙手捧起她的臉,指腹在她眼下擦過:“聽話,走吧。”
“我不走。”溫書棠死死咬著下唇,不管不顧地搖頭,“你說過要陪著我的,難道你都忘了嗎?難道都是騙我的嗎?”
怎么可能忘。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一直和她在一起。
但事到如今,他連自己的何去何從都是個未知數(shù)。
四周氣氛緊繃著。
在這空白的時間里,溫書棠倏地想通了什么,眼尾濕紅地仰起臉,尾音虛浮,每一個字都帶著不確定:“阿讓!
“你是不是在怪我!
“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你不會受這么重的傷,在加上之前我姐姐的事,還有那次,我被她們關(guān)在地下室……”
眼淚快要哭干,只剩搖搖欲墜的淚痕,她一件又一件地羅列著:“如果沒有我,你根本不會被卷進這么多麻煩事里來!
她笑笑,自責地承認:“確實是我一直在連累你!
“阿讓,你累了對嗎?”
目光好似深不見底的潭水,周嘉讓想說不是,他從沒有怪過她,也從不覺得她在連累他,那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只怪自己不夠強大。
可下一秒,腦海中忽而浮現(xiàn)出那天她差點被人欺辱的畫面。
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周嘉讓泄出一口氣,若無其事地笑著:“是啊!
半張臉匿在陰影里,他口是心非地說著假話,殘忍地將過往一筆勾銷:“恬恬,我累了!
溺水的人弄丟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海浪的卷挾中失重下墜,直至沉入海底。
扯著他衣角的手驟然松開,溫書棠撐著地面,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埋著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周嘉讓,真的對不起。”
她抽噎著,又苦笑著,不知說了多少句抱歉:“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周嘉讓就這樣看著她,看著她的面容由傷心變成無措,看著她將臉上的淚擦干,看著她轉(zhuǎn)身,步伐顫抖地離開。
暈沉光線下,她的背影慌張又脆弱。
門關(guān)上的那刻,眼淚奪眶而出,方才的疏離與逞強一掃而空,他承受不住地弓著腰,任由絕望的啜泣在房間中回蕩。
心底的窒息與疼痛經(jīng)久不散,他拿起手機,疲憊地撥通那串號碼。
“我跟你走,你放過她!
第57章 轉(zhuǎn)學 仿佛只是一場短暫的夢。
離開病房,溫書棠一路跑得倉促。
邁出醫(yī)院的第一步,渾身力氣忽然被抽空,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下過雨的地面泥濘,粗糲的石子硌進手心,擦出火辣辣的痛,膝蓋也磕得發(fā)麻,蕭瑟混沌的雨幕里,有好心人上前扶她。
“你沒事吧?”
略為耳熟的女聲,偏過頭,是那個負責照看周嘉讓的護士。
溫書棠紅著眼,臉色跟紙一樣白,長發(fā)被眼淚亂七八糟地黏在一起,宛如一株被打落的花,隨時都有殘敗的可能。
護士被嚇了一跳,磕磕巴巴地問:“你、你怎么了?”
“是摔到哪了嗎?要不要我?guī)闳ヌ幚硪幌??br />
溫書棠搖頭,費力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哭喊過的嗓音沙。骸拔覜]事,謝謝你!
夜雨落得酣暢。
分別前,護士把傘塞給了她,溫書棠撐放在肩上,搖搖晃晃地走在街邊。
來往經(jīng)過的行人,無不用奇怪目光朝這邊打量,她全都熟視無睹,只是反反復復在腦海中咀嚼著方才那段對話。
自虐般的痛再次襲來,伴隨著腥咸的水汽,恍然間她意識到,自己漏掉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周嘉讓真的喜歡過她嗎。
她沒問過,他也沒親口說過。
霓虹晃進眼底,抬起傘沿,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電玩城附近。
是她和周嘉讓曾經(jīng)去過的那家。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溫書棠停下腳,轉(zhuǎn)身推門進去。
天氣糟糕,來玩的人也少,吧臺里的店員托著腮幫昏昏欲睡,又被猝然響起的那句歡迎光臨驚醒。
換好游戲幣,溫書棠抱著塑料筐來到娃娃機前。
捫心自問,她并不是很喜歡這種項目,總覺得投入和收獲不成正比,以往都是淺嘗輒止,體驗幾次還沒成功就會及時打住。
而這晚,她一個接著一個地往里面投幣,就像在和什么較勁那般,不達目的絕不停止。
分針悄然劃過,又一次嘗試失敗后,溫書棠機械地伸手拿幣,但卻只摸到一面空。
游戲幣被用光了。
她走到前臺想繼續(xù)換幣,店員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小姐姐,我們馬上就要關(guān)店了,想玩的話明天再來吧!
“……啊!
手臂緩緩垂下,溫書棠頂著一雙腫眼,僵硬地點頭說知道了。
走出游戲廳,刀子似的涼風迎面撲來。
而她也在這一刻如夢初醒。
其實她根本就不是想要娃娃。
至于到底在固執(zhí)些什么,那答案她清楚,卻沒有勇氣承認。
她在賭,用能否抓到娃娃下注,麻痹自己說只要成功了,周嘉讓就是真的喜歡她,就不是故意那樣對待她。
就好比在學校時,總有人把考試成績寄托在小小一枚硬幣上,正面為好,反面糟糕,拋出正面便欣喜若狂,一旦拋到反面,就會找出種種借口,自我洗腦地說這局不算,調(diào)整狀態(tài)重新再來。
如此循環(huán)往復,直到出現(xiàn)想要的結(jié)果。
但歸根究底,不過是自欺欺人。
明明心里早就有答案的。
……
錯過了末班車,溫書棠只能走回瀾椿路。
剛進小區(qū),遠遠瞧見自家那棟樓燈火通明,好多鄰居圍在樓下,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些什么。
都這個時間了,按理說大家都要準備睡了。
難道是出什么事了嗎?
她輕輕皺了下眉,不知怎么回事,竟莫名生出幾分心慌。
腳步不自覺加快,等她走近一點,又看到不遠處停著一輛救護車。
余光掃到住在對樓的李阿姨,剛想問問發(fā)生了什么,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瞥見她身影,神色慌張地抓住她胳膊:“棠棠,你回來了啊。”
心慌進一步放大,溫書棠隱約覺得有什么不對,茫然地眨了下眼:“李阿姨,怎么了嗎?”
“棠棠!迸舜骄顫動,眸光中閃過不忍,別開眼說,“快過去看看吧,你姐姐出事了!
溫書棠腦袋里嗡的一下,像被人按下了刪除鍵,懵懵愣愣地一片空白。
遲鈍兩秒,她才作出反應,撥開隔在前面的層層人群,大步?jīng)_到里側(cè),看見溫惠正被醫(yī)護人員抬上救護車。
她闔著眼,臉色青紫,身上那件毛衣被大面的暗紅浸透。
紅。
為什么又是這樣一塊刺眼的紅。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溫書棠雙腿發(fā)軟,險些沒有站住,眼淚毫無預兆地往外涌。
她撲過去握住溫惠的手,體溫是冰塊一般的涼,呼吸都快要停止,斷斷續(xù)續(xù)地喚著:“姐、姐姐。”
“你醒一醒,別嚇我啊!
醫(yī)生緊鑼密鼓地做著各項檢查:“麻煩家屬讓一下。”
“醫(yī)生!彼鷣y抹了把淚,強忍著哭腔詢問,“我姐姐這是怎么了。”
連接好心電圖儀器,屏幕上那條線不再起伏,醫(yī)生無奈搖頭,宣布噩耗:“沒有再送去醫(yī)院的必要了!
“這是什么意思啊。”
思緒好像被銹住了,不然怎么會聽不懂,看著他們陸續(xù)停了動作,溫書棠攥住白大褂一角,氣息急促地哀求:“你們快救救我姐姐啊,醫(yī)生我有錢的,多少錢我都付得起,你們快救救我姐姐好不好!
“患者失血過多,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了!表矍斑@個身形瘦弱的女孩,醫(yī)生眼中露出些許憐憫,“抱歉,請節(jié)哀!
節(jié)哀。
為什么要和她說節(jié)哀。
早上姐姐還和她通了電話,詢問周嘉讓的病情,又問她有沒有好好吃飯,還說等回家要給她做喜歡的赤豆元宵。
這還不到一天的時間。
怎么就能告訴她姐姐不在了呢。
她們甚至都還沒有認真地道過別啊。
……
耳邊仿佛被裝上消聲器,世界靜如止水,卻又翻江倒海-
那年氣候很奇怪,漓江的雨似乎下不完。
李阿姨事后解釋,那晚她原本是想過去取改好的衣服,進門卻看見溫惠倒在血泊中,店里的東西也被暴力砸得稀爛。
她匆忙打了急救電話,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
“抱歉啊棠棠。”女人眼角怔紅,言辭哽咽,“要是阿姨再早點發(fā)現(xiàn)就好了,也許你姐姐就不會……”
連晃頭的力氣都沒有,溫書棠垂著眼,聲音很輕:“李阿姨,別這么說,這不怪你。”
是她的錯。
這段時間忙忙碌碌,心思都撲在周嘉讓上,她忘了那天是江偉誠拘留期結(jié)束的日子。
應該回家陪姐姐的。
溫惠下葬那天,仍是個霧云繚繞的雨天。
姐姐不喜歡吵鬧,溫書棠沒有舉辦葬禮,只有一些鄰里朋友前來悼念。
趙晗也抽時間趕了過來,得知這個噩耗,她默然良久,表示會承擔后續(xù)全部的訴訟流程。
她說江偉誠手段殘忍,加上有多次前科,不出意外可以判到無期。
溫書棠點點頭,但神情呆滯著,好似那些話并沒經(jīng)過耳朵,只是憑本能說:“趙律師,謝謝你。”
這段時間和姐妹倆接觸,趙晗知道她們的日子有多不容易,如今溫惠意外離世,對于溫書棠來說,無異于是雪上加霜的打擊。
她抬手把人抱住,拍拍小姑娘的后背安慰:“要好好的,有什么困難可以來找我!
送走賓客后,溫書棠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墓碑前。
最近她總是在想,自己是不是陷進了某種詛咒的輪回,不然醫(yī)院和墓園這兩個地方,為什么會反反復復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中。
細雨繾綣,她將姐姐最喜歡的木槿花放好。
她沒在哭,準確說是什么表情都沒有,低著眸,定定看向那張黑白遺照。
這些年,溫惠沒拍過什么照片,幾經(jīng)翻找,唯一能拿來用的,居然是結(jié)婚那年拍的證件照。
畫面上的她笑容恬淡,眼尾還未生出皺紋,眉目間滿是對步入人生新階段的向往。
如今卻落得這樣悲痛潦草的下場。
那時她以為找到了可以托付終生的幸福,卻不曾料想是鉆進一座精心打造的牢籠。
多么諷刺。
指腹輕緩地蹭過碑角,溫書棠動了動干澀的嘴唇:“姐姐!
“你是去找爸爸了對嗎!
“我知道你很想他,可我也很想他!
“……你能不能把我也一起帶走。”
她吸了一記鼻子,指尖用力掐進掌心:“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體力消耗太多,她支撐不住地癱倒,額頭抵上墓碑,就像許多次,姐姐將她攬入懷中那樣。
“姐!
纖長睫毛簌簌顫抖,她沒撐傘,任由雨滴落在身上:“當時,你肯定很疼吧。”
“都怪我不好,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姐。”喉嚨發(fā)哽,溫書棠一字一句地保證,“我會替你討回公道的。”
“一定會的。”
……
葬禮事宜結(jié)束后,再也承受不住一般,溫書棠一病不起。
她與世隔絕,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就像一具失去血肉的空殼,僅憑最后一口氣吊著。
窗簾緊閉,房間里的燈全都關(guān)上,痛苦似不見底的深淵,一寸一寸將她吞沒。
她被桎梏在夢魘的幻境里,過往種種,如同走馬燈般自動閃過,她先是見到了姐姐,然后又見到了周嘉讓。
他們之間的一點一滴不斷重現(xiàn)著。
她想起從地下室被救出的那天,他承諾絕對不會再推開自己;想起煙火璀璨的跨年夜,他許愿要一直和自己在一起;想起在打烊的摩天輪上,他說一切交給他,他會陪自己登上山頂。
往日的誓言與約定,在這一刻化為烏有,反成為執(zhí)念的利刺,深深扎進她的心間。
她的身體徹底垮掉,失眠與疼痛一齊迸發(fā),四肢止不住地痙攣,明明什么都吃不下,可還是被反胃感刺激得干嘔。
精神頹靡,她對時間失去概念,意識模糊間,求救似的給周嘉讓打了好多個電話。
她想告訴他姐姐不在了,她誰都沒有了,想問問他,能不能不要拋下她。
可全都石沉大海,他一次都沒有接通過。
與外界斷聯(lián)的第三天,謝歡意放心不下地來看望她。
記憶中溫柔安靜的少女,此刻卻完全變了樣子,只見她眼神空洞,面容蒼白,頭發(fā)亂糟糟地堆在一起,整個人虛弱到極點,不見一絲生氣。
臉頰向內(nèi)凹陷,溫書棠瘦得快要脫相,猶如枝頭搖搖欲墜的落葉,單薄伶仃,風一吹,就能消失不見。
“棠棠!毙呐K狠狠揪著,謝歡意見不得她這樣,“你這是怎么了啊。”
“難過你就哭出來,把所有不開心都發(fā)泄出來好不好?”
眼睛里血絲密布,溫書棠靠在她身上,像是漂泊許久的浮木歸了岸,悶在心里的情緒被豁開,驚天動地地賁發(fā)而出。
“歡意,為什么他們都不要我了!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她渾身上下顫得厲害:“你說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上天要這樣懲罰我。”
“為什么姐姐會出事,為什么周嘉讓也要離開我!
“為什么我不能跟著姐姐一起去死,為什么我還要活著!
“因為你還有我!
謝歡意抱她抱得更緊了點,掌心揉著她腦袋:“棠棠,你還有我呢啊,難道你連我也不要了嗎?”
“歡意!睖貢穆裨谒i窩里,“你是不是也會離開我!
“才不會呢!敝x歡意抽抽鼻子,較真地和她講,“從跟你做朋友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下決心要賴上你了!
“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我不會離開你,還有許亦澤,我們都不會離開你!
“還有好多人在愛你呢,為了我們,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她的安慰下,溫書棠慢慢平復下來,到浴室里洗了澡,又換上干凈的衣服。
那天晚上,她們相互依偎著,將《匆匆那年》重新看了一遍。
她曾經(jīng)問過,為什么陳尋突然就不愛了。
周嘉讓回答她,說人都是會變的。
可他同樣說過,對她,他不會變。
臉上薄薄兩行濕痕,忽而好想問問,這些話是不是都在騙她。
直到聽見方茴說的那句——
“誓言這種東西,無法衡量堅貞,也不能判斷對錯,它只能證明,在說出來的那一刻,彼此曾真誠過。”
原來,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好的結(jié)果-
五月初,溫書棠回到校園。
教學樓前的梧桐樹綠浪翻涌,蟬鳴隱隱有了聒噪的勢頭,廣播站里依然放著心靈雞湯,黑板上的拋物線擦了又換。
一切似乎都沒什么改變。
只是身后那個座位空了出來。
謝歡意抿著唇,吞吞吐吐地解釋:“棠棠,之前一直沒敢告訴你!
“周嘉讓他……轉(zhuǎn)學了!
她低著頭,語氣逐漸變低:“他沒和任何人說過,我們聯(lián)系不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
溫書棠唇角稍動,表情不見波瀾:“知道了!
可無人看見的角落,她捂著臉,隱忍克制地又哭了一場。
姐姐去世,周嘉讓消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伴隨一場滂沱凄迷的雨,在十七歲這年退出她的人生軌跡。
曾經(jīng)那些美好,仿佛只是一場短暫的夢。
而如今,夢醒。
——上卷完—
第58章 絕筆 再見,我親愛的少年
親愛的Y同學:
見字如面。
應該是最后一次這樣叫你了,時間過得真的好快,從寫下這本日記開始,已經(jīng)過去一千零九十一天。
喜歡上你,似乎是我黯淡無光的青春里,一個尤為勇敢又叛逆的秘密。
每次和你擦肩而過,我都佯裝鎮(zhèn)定,目不斜視,但其實心口壓抑的悸動,早已翻涌了成千上萬次。
關(guān)于你的一切,我總是費盡心思去了解,四十塊的黃鶴樓,球衣后的數(shù)字九,冒著氣泡的北冰洋,明黃色的護腕帶。
你鐘情黑色的沖鋒衣,領(lǐng)口松散著敞開一半,運動褲配白球鞋,微風鼓起衣角,留下一道觸不可及的背影。
46路公交車,到九中需要三十分鐘,老舊廣播的信號不穩(wěn),時高時低的報站聲敲在耳邊,我的心臟也好像被勒上一根細線。
車緩緩拐進巷口,我若無其事地望向窗外,短短幾秒拼命尋找,試圖在人海中發(fā)現(xiàn)你的存在。
但或許是上天捉弄,我竟一次都沒有看見,只能對著空蕩蕩的石板路,腦補你背著書包慢步經(jīng)過的樣子。
你真的好受歡迎,走在街邊都能聽到與你相關(guān)的閑談,她們說你好帥,各方面優(yōu)秀到耀眼,我在心里默默贊同,卻又不受控地加快腳步。
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你,但這并不現(xiàn)實,所以我只好掩耳盜鈴,裝作什么都沒聽見。
還是覺得好幸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居然能和你在同一個班。
藏在日記里的人,如夢一般出現(xiàn)在眼前,不用再去幻想,我能聞到你身上淡淡的雪松氣味。
但我卻更習慣悄悄看你,因為暗戀是膽小鬼的游戲。
我喜歡你,喜歡你手臂上的青筋,喜歡你右眼下的淚痣。
我喜歡你的肆意,喜歡你的桀驁,喜歡你穿著校服,意氣風發(fā)地站上領(lǐng)獎臺。
我喜歡你的脆弱,喜歡你的頹廢,喜歡你指間燃燒的香煙,青灰色煙霧模糊掉你的側(cè)臉。
你像一陣風,吹亂我的心事,留下陣陣漣漪。
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一起吃飯,一起自習,一起等新年來臨,你把保平安的翡翠項鏈送給我,在零點鐘聲響起的瞬間,笑著對我說,希望我能快樂。
被關(guān)進器材室那天,全校停電,眼前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我抱膝縮在墻角,倒霉地想,是不是要在那里過夜。
我怎么都沒想到你會來救我,畢竟那時我們正在鬧別扭,很久都沒有聯(lián)絡(luò)過,我還以為,你根本就不在意我。
可門被撞開,你神色慌張地沖進來,俯身把我緊緊抱在懷里,我心跳變得好快,委屈和后怕一起冒了出來,好沒出息的,眼淚一顆顆滑落,泅濕你的衣衫。
你擦掉我的眼淚,說別怕,有你在。
你會一直在嗎?你也喜歡我嗎?
好像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你彈得那首曲子我會記得,這些點點滴滴我也全都會記得。
也許不圓滿才是人生常態(tài),但說不難過是假的,我不喜歡不告而別。
看到這里,你肯定會好奇,為什么會叫你字母Y。
因為第一次遇見你的那天,漓江下了一場很大的雨。
黑色雨傘撐過頭頂,你穿著白色T恤,將丟失的錢包歸還給我,仿若從天而降的神明。
Y,是你,是雨,是我兵荒馬亂的十六歲心事。
暗戀就像一場不會停止的雨,你撐傘而過,留我滿身潮濕。
就在今天,漓江又下了一場雨,便利店正在播放周杰倫的那首《軌跡》——
“我會發(fā)著呆,然后忘記你。”
從今往后,我不要再喜歡你了。
再見,我親愛的少年。
再見,周嘉讓。
第59章 客戶 周嘉讓大步朝她走來
從醫(yī)院里出來,陳言之的車就停在樓前。
天色陰沉,風吹得洶涌,空氣中蒸騰著潮濕的腥銹味,隱隱又有下雨的勢頭。
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年京北的雨好像格外難纏。
以至于叫人恍惚間生出錯覺,還以為是回到了漓江。
溫書棠在這片昏霾中發(fā)了會呆,拉開車門,跨步在副駕上坐下。
陳言之接了通電話,掛斷后上車問她:“餓了嗎?楚怡說她們已經(jīng)點好菜了。”
“我有點累,就不去吃飯了!睖貢目酆冒踩珟,有氣無力的聲音,“學長,麻煩送我回公司吧!
擱在方向盤上的手一頓。
陳言之側(cè)過頭,瞧她眼尾耷著,臉色也難看得厲害,沒由得擰起眉頭,擔憂地問:“書棠,你真的沒事嗎?”
“要是哪里不舒服,正好進去找醫(yī)生看看!
溫書棠搖頭,揚唇擠出一個淺淡的笑:“學長,我真的沒事!
話雖這么說,可那一路她情緒都不是很好。
陳言之余光瞟過去,看見她偏頭靠在車窗上,滑落的長發(fā)擋住側(cè)臉,依然能分辨出她發(fā)紅的眼圈。
他們認識這些年來,溫書棠大部分時間都很堅強,不管脆弱還是難過都藏在心里,很少會對外展現(xiàn)。
到巴黎交換那陣,她剛落地就被偷了錢包,后面又遇上黑心的房屋中介,凌晨三點不得不拖著行李在街邊找住的地方。
饒是這樣,她都面色平靜,沒掉過一滴眼淚。
可現(xiàn)在為什么卻哭了。
眸色漸深,陳言之想起剛才在醫(yī)院糾纏她的那個男人。
路況難得不擁堵,車子平穩(wěn)前行,起了霧的窗格倒映出一張清冷的面孔,溫書棠有些頭疼,半闔著眼,秀氣的眉微微內(nèi)皺。
她今天穿的是件V領(lǐng)襯衫,領(lǐng)口處的鎖骨凹陷,短裙下是纖細筆直的腿,整個人如風中柳葉般弱不禁風。
等車停下來,她慢慢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直接被送回了小區(qū)。
清潤的男聲響起,陳言之對她說:“累了就回家休息吧,你才剛回國,公司那邊可以先放放!
溫書棠嗯了聲,也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沒再逞強:“謝謝你學長!
陳言之笑,語氣似有無奈:“和我還這么客氣。”
低垂的眼眨了下,溫書棠拿好手提包,和他告別:“那我就先上樓了。”
“書棠!
猶豫再三,陳言之還是開口叫住她。
“你和那個人……”
怕觸及她的禁忌,后面半句,他突然不知該怎么問。
空氣像被凝結(jié),車內(nèi)陷入緘默,溫書棠手臂懸在半空,雨絲順著車門的縫隙擠進,鋪開一面細密的濕涼。
又有車駛?cè)耄Q笛聲刺得人回神。
長睫微不可察地輕抖,溫書棠抿著唇,鼻腔溢出似有若無的自嘲,輕飄飄三個字:“沒什么!
“抱歉!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陳言之眼底閃過自責,低下頭轉(zhuǎn)移話題,“那個,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溫書棠婉言拒絕,“我自己就可以的!
沉默三秒,陳言之沒多堅持:“注意安全,到家給我發(fā)個消息!
“知道了。”
打開家門那刻,疲憊也如海浪般洶涌襲來,連衣服都沒換,溫書棠倒頭窩在床上。
這一覺睡得不安穩(wěn),夢里夢外都是周嘉讓。
她夢見八年前,他替自己擋下一刀,滿身是血地被送進醫(yī)院。
又夢見病房里的最后一面,他態(tài)度冰冷地對自己說累了。
夢見那些無人回復的消息,夢見她怎么都打不通的電話。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夢到今天。
同樣在醫(yī)院,他拉著自己的手,關(guān)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形成了一個閉環(huán)。
手腕上的粗糲感還在,耳邊回蕩起一句恬恬,鉆心的痛意從胸口漫出,夢境戛然而止,她喘著粗氣醒來。
琥珀色的瞳略有失神,她盯著空洞的天花板,右手緊緊攥住被角,因為太瘦,手背上清晰繃起一根根血管。
半晌后,凌亂的呼吸才漸漸平穩(wěn)。
房間里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雨聲沸沸。
小憩過后,身體上的倦怠并沒消減,反而加重了幾分,腦袋里昏昏脹脹,四肢酸軟,仿佛被人打了一頓。
掀開被子下床,溫書棠到茶幾下翻出體溫計,擱在腋下夾了十分鐘,拿出來一看——
三十八度,低燒。
家里的藥都被她出差帶去了法國,藥箱里面空空如也,她撈起手機,在外賣軟件上下了單,剛摁滅屏幕,外頭門就被人敲響。
“……”
溫書棠愣了愣,心想著再怎么說也不至于這么快吧。
透過門鏡,來人是穿著灰色制服的快遞小哥。
“請問是溫小姐嗎?”他問。
溫書棠點點頭:“是我!
機器滴一聲掃過,小哥把手中紙箱遞給她:“您的快遞,請簽收!
溫書棠蹙著眉疑惑,仔仔細細回憶了一遍:“可我最近沒有買什么東西啊。”
“這我就不清楚了!敝匦潞藢^單據(jù)上的信息,小哥犯難地表示,“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都是對的,確實是你的包裹!
“好吧。”溫書棠接過來,“謝謝!
關(guān)上門,她正好奇里面會是什么東西,放在沙發(fā)上的手機在這時響起,來電人顯示謝歡意三個字。
滑動接通,俏皮的女聲從聽筒中鉆出:“棠棠,收到我的愛心包裹了嗎!”
溫書棠恍然:“原來是你寄來的!
“那是當然啦!敝x歡意尾音輕快地解釋,“前段時間你不是說想吃青團嘛,我就拜托我媽做了一些,是你最喜歡的蛋黃肉松口味哦。”
“怎么樣,我是不是很貼心呀!
溫書棠嗚嗚地感動:“好愛你,幫我謝謝阿姨!
“這話可就生疏了啊!敝x歡意嘿嘿笑著,“對了棠棠,你最近還好嗎?時差倒過來了嗎?”
“下個月我手里的項目差不多就能結(jié)束了,到時候等許亦澤休假,我們一起過去找你玩呀!
因為不想離家太遠,高考后謝歡意沒有填報外地的學校,留在漓江的師范大學讀廣播編導。
許亦澤自然是陪著她,并且如愿以償考進了漓航的飛行學院,可謂是事業(yè)愛情雙豐收。
“好啊!睖貢膽,還不忘記打趣她,“但是說好了,你們倆可不要在我面前秀恩愛!
謝歡意拔高語調(diào),忍不住驚呼:“哇,棠棠你學壞了!”
“要是不想被喂狗糧呢,你就趕緊找個男朋友!彼龂Z叨著,像個愛操心的老媽子,“省的沒人照顧你,害得我總放心不下。”
溫書棠沒接話,氣氛倏地安靜下來。
謝歡意覺出什么不對,輕聲叫她:“……棠棠?”
“歡意。”
握著手機的力氣收緊,指腹壓得泛白,溫書棠深吸一口氣,垂眼凝著瓷白的地磚:“我……遇見他了。”
謝歡意一時沒反應過來,遲鈍了半分鐘,才磕磕巴巴地反問:“周、周嘉讓?”
自他轉(zhuǎn)學后,這八年來,她們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這個人。
如今再說出他的名字,竟然還有些許陌生。
溫書棠空咽了下:“嗯。”
“然后呢?”謝歡意追問。
“沒有然后了!睖貢脑捳Z淡淡,腦海里再一次重現(xiàn)那天在機場看到的畫面,“他應該有女朋友了!
“啊……”
沒想到會這樣,謝歡意霎時怔然,糾結(jié)一番后試探詢問:“棠棠,你還——”
“早就不喜歡了!
溫書棠預判到她的問題,干脆利落地否定。
謝歡意卻聽得心酸,咕噥著嘆了口氣:“棠棠,難道你和我還要撒謊嗎。”
如果真的不喜歡了,為什么你會生病。
又為什么這么多年,你沒再睡過一個好覺-
溫書棠在家悶了兩天,周三一早,閑不住地又準備出門上班。
吃早飯時,她習慣性地打開博客,隨便找了個法語新聞磨耳朵,忽然嗡嗡兩下,通知欄跳出一條新通知。
【Quatre jours.贊了你的微博!
這微博是她昨晚發(fā)的,那時她失眠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很是難受,沒忍住就在上面抱怨了句。
而這個點贊的人,可以說是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關(guān)注自己好久了,時不時就會給她的動態(tài)點個贊,陌生的是她壓根不知道這人是誰。
他的頭像是最原始那種,點進主頁,里面什么內(nèi)容都沒有。
唯一能看懂的,就只有他的昵稱。
是法語里四天的意思。
四天。
為什么會起這樣一個名字啊。
溫書棠想不通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更想不通他為什么要關(guān)注自己,一度懷疑這是不是系統(tǒng)給她塞來的僵尸粉。
……
九點一刻,溫書棠準時到達公司。
剛到工位,椅子還沒坐熱,馮楚怡敲敲隔板,提醒她:“棠棠姐,十分鐘后要在8301開會!
溫書棠說了句好,簡單整理了下桌面,起身朝著會議室的方向走去。
走到門口時,恰好碰見組長Chloé,白襯衫配包臀裙,腳下是將近十厘米的恨天高,長卷發(fā)干練,儼然一副職場女強人的模樣。
她抬手熱情地打招呼:“書棠,你回來了!
“這幾天休息得還好嗎?”
“都挺好的!睖貢男πΑ
等人到齊,會議也正式開始。
Chloé打開電腦投屏,清清嗓子直奔主題:“摯書科技下個月要和法國Servier公司舉辦一場醫(yī)藥領(lǐng)域的國際研討會,希望我們來負責會場部分的翻譯工作!
話音剛落,下面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摯書?”會議桌對面,新來的小實習生瞪大眼,言辭驚訝,“就是那個剛剛研發(fā)了超聲診斷系統(tǒng)、還在法國拿了好幾個專利獎的摯書嗎?”
Chloé雙手環(huán)胸,靠在椅背上:“對!
另一個同事接話:“誒?我記得他們公司是在美國成立的吧,今年才回到國內(nèi)發(fā)展!
“是啊,最初還不被業(yè)內(nèi)看好,沒想到勢頭特別猛,幾個月不到就站穩(wěn)了腳跟,京北那幾家老牌公司都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大概是早上吃了感冒藥,溫書棠這陣沒什么精神,整個人都懨懨的,低頭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桌上的資料本。
旁邊有人納悶:“既然摯書這么厲害,怎么就選中我們Transline了?在醫(yī)療翻譯這一塊,還是隔壁的lanbridge更厲害一點吧,畢竟他們老板是醫(yī)學專業(yè)出身的,大半個公司的人都有相關(guān)背景!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副組長Léo干咳兩聲,飛過去一記眼刀,“咱們Transline好歹也是京北翻譯圈里公認的top1,能不能不要這么妄自菲薄。”
Chloé出聲打斷他們:“好了,先別說這些了!
她把目光投向溫書棠:“書棠,我記得你去年跟過一個醫(yī)療項目,對那些專有名詞能熟悉一點,不然這次就你來?可以嗎?”
溫書棠點頭:“可以的。”
“那好!盋hloé對她足夠放心,繼續(xù)往下交代,“下周一摯書會安排人過來,具體介紹這次合作的情況,你先把資料簡單過一遍,有什么疑問可以在會上反饋!
“好。”
專業(yè)領(lǐng)域的翻譯最難做,那幾天溫書棠把自己埋在資料堆里,完全顧不上休息,沒日沒夜地研究著。
周一一早,她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邁進辦公區(qū)。
馮楚怡著實被驚到,關(guān)切地湊到她身旁:“棠棠姐,你昨晚不會是通宵了吧?”
“沒有啦!睖貢娜嗳嘈殊斓难郏f話還帶著些不明顯的鼻音,“五點的時候睡了一會!
馮楚怡:“……”
這和通宵有什么區(qū)別。
“棠棠姐。”馮楚怡板起臉,一本正經(jīng)地勸說,“你這樣不行,身體會吃不消的。”
溫書棠彎起眼,捏捏她臉頰:“沒關(guān)系的,我都習慣了。”
和摯書的會被定在十點。
為了避免會上犯困,溫書棠去茶水間接了杯咖啡,仰頭一口氣灌下,然后拿上資料,提前去會議室做準備。
完完整整地又看了遍,溫書棠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組內(nèi)的摸魚小群里,實習生們瘋狂刷著消息。
【聽說今天是摯書的總裁過來談合作?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剛才去Chloé姐那送材料,親耳聽見她和Léo說的!
【好奇怪,這種事一般不是交給相關(guān)部門的經(jīng)理負責嗎?哪有總裁親自出面的!
【可能……他們對這次合作很重視?搞不懂。】
【臥槽,家人們啊啊啊啊!】
【干嘛大呼小叫的?Chloé姐又要扣你工資了?】
【不是,我在樓下看見你們說的那個總裁了!
【好他媽帥啊……簡直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帥!
【四個字,人間極品!
【……有那么夸張嗎,拍張照片讓大家看看實力。】
【qwq我不敢啊!
【嘖,那我不信!
【騙你干嘛,不信你問棠棠姐!
【@My.棠棠姐,等一會開完會,你可得幫我作證啊!
她脾氣軟,性子又隨和,這幫實習生和她關(guān)系最好,什么事的都愿意和她說。
溫書棠回了個點頭的小表情,半玩笑道:【好呀,讓我來看看到底有沒有那么帥!
剛按下發(fā)送,會議室外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收起手機,她調(diào)整狀態(tài)準備迎接客戶。
咔噠。
門被打開。
抬眼望去,看清來人的那秒,嘴角預演出的笑容僵住,溫書棠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她真的懷疑,上天是不是存心想折磨她。
不然為什么要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眼前。
和機場的恣意閑散不同,和醫(yī)院的風塵仆仆也不同,周嘉讓一身黑色西裝,裁剪精良的布料勾勒出他挺拔頎長的身形,頭發(fā)好似也精心打理過,五官硬朗,輪廓凌厲,一舉一動都透著說不出的矜貴。
一群人擁簇著他,熱絡(luò)地在說些什么,他卻誰都沒有理會,眼神精準落在她的身上。
兩道視線交匯,他大步朝她走來。
第60章 婚戒 “周嘉讓,你混蛋。”
溫書棠被他這個舉動驚到,腦袋里只剩空白。
不止是她,在場其他人也摸不清這是什么情況,雜音頓時消失,會議室里陷入死灰般的沉寂。
像電影中的夸張鏡頭,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他們。
距離一點點縮短,溫書棠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生了銹的零件,任憑大腦拼命發(fā)出指令,提醒她快做些什么,可她只能卡頓著,呆愣著,無法給出半點回應。
直到周嘉讓停在她面前。
一秒、兩秒……
久違的雪松氣襲來,仿若一味清醒劑,溫書棠回過神來,倉促向后退開半步,頭頸微低,擺出一副禮貌待客的姿態(tài)。
陳言之及時出來救場,幾步走到他們中間,按流程給她介紹:“書棠,這是摯書科技的周總。”
然后又笑著去看周嘉讓:“周總,這是我們Transline法語組的譯員溫書棠,本次研討會的翻譯工作將由她來負責。”
垂在身側(cè)的手臂緩緩伸出,溫書棠抬起頭,卻沒有直視他的勇氣,勉強露出一個還算標準的笑,抑著發(fā)顫的聲線開口:“周總你好!
“……”
眉心擰起,周嘉讓眸色一凜。
這么多年過去,她嗓音溫軟如舊,可畢恭畢敬說出的那兩個字,就猶如一把鋒利至極的刃,直直插進他心口最柔軟的地方,剖開血淋淋的一片。
繃直的唇線稍顫,他耷下睫毛,試圖掩住眼里的自嘲,薄唇翕動,啞聲道:“你好。”
沒有昵稱,只是一句你好。
他不想冠冕堂皇地叫她溫小姐,卻也不知該怎么在這種場合把那聲恬恬說出口來。
掌心紋路交疊,周嘉讓回握住她,感受到她手指冰冷,指尖不明顯地顫著。
是最近太忙了沒休息好嗎。
還是說……她真的就這么不想見到他。
氣氛仍凝結(jié)著,項目部的負責人干咳兩聲,故作輕松地試探:“周總是和我們Sandy認識?”
“沒有!睖貢倪@次反應很快。
她撤回右手,借著這個機會移開視線,看向方才說話的男人,不帶一絲猶豫地否認:“王經(jīng)理太抬舉我了!
“……”
生意場上的時間最寶貴,落座后,一行人切入主題。
陳言之在介紹公司的情況,溫書棠坐在席末,沒了先前的決絕,目光很沒出息地落在周嘉讓那個方向。
他靠在椅背上,眼前攤著本文件冊,修長分明的指節(jié)掠過紙頁,不緊不慢地翻看著。
下頜收斂,側(cè)臉弧度鋒芒,和記憶中沒什么差別,只不過是褪去青澀,留下成熟穩(wěn)重的氣場。
恍然間,溫書棠想起,很多年前,她也經(jīng)常這樣藏在人群中看他。
看著他意氣風發(fā),看著他眾星捧月,看著他名字登頂紅榜,也看著他的課桌被情書塞滿。
彼時他們天差地別,就像兩條永不交匯的平行線,她也不曾料想,會與他產(chǎn)生那樣一段交集。
盡管后來……
鼻尖莫名發(fā)酸,她心中忽而生出幾分悲涼。
經(jīng)年已過,他們之間的差距好像也越來越大了。
但她是替他高興的。
即便他們曾經(jīng)不歡而散,即便他們隔著跨不過去的八年,她依然不希望他過得不好。
他本該是耀眼的。
正這么想著,周嘉讓突然偏頭,烏黑的發(fā)掃過眼尾,彼此的眼神隔空相碰。
溫書棠狼狽低頭,耳根隱隱發(fā)燙,有種做錯事被當場抓包的心虛。
這場會,她開得實在心神不寧。
但出于專業(yè)素養(yǎng),她還是努力逼著自己專注,拇指反反復復地蹭著卡在右手腕骨處的表帶,仿佛是在緩解什么。
陳言之就在她身邊,瞥到她這個小動作,側(cè)過身,悄聲詢問:“還好嗎?”
溫書棠輕輕嗯了一聲。
陳言之把提前準備好的果汁推到她那邊,寬慰道:“別緊張!
溫書棠淺笑:“謝謝!
他們倆交流得很隱蔽,但仍然被坐在對面的周嘉讓盡收眼底。
心臟猛地一縮,碾出密密麻麻的酸澀,眉骨壓低,擱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指骨旁的青筋繃到快要爆開,情緒游走在扭曲的邊緣。
Chloé過后,輪到溫書棠發(fā)言。
她把資料里沒太看懂的幾個點提了下,等摯書那邊解答完,拿著筆認認真真地標注在旁邊。
“周總放心!蹦俏煌踅(jīng)理又把話題引到她身上,“不管經(jīng)驗還是能力,Sandy都是組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此次研討會一定能圓滿完成。”
周嘉讓終于能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但她卻連余光都沒分來半點,于是只好落寞地轉(zhuǎn)回來:“嗯,我相信她。”
“合作愉快!
會議結(jié)束,周嘉讓被王經(jīng)理拉著寒暄,溫書棠也趁機快步離開。
高跟鞋與地面碰出急促的聲響,似乎再多呆一秒,她臉上偽裝出的笑容面具就會裂掉。
大概是精神繃得太緊,她胸口有些發(fā)悶,深呼吸幾次還不見平復,轉(zhuǎn)身去了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擰開水龍頭,溫書棠捧了把冷水撲在臉上,門外又進來幾個女生,是隔壁項目部的,剛才開會也在場。
不得不承認,洗手間是八卦的絕佳場所,站在最右邊的粉發(fā)女孩,拿出口紅對著鏡子補妝,言辭激動道:“我靠,摯書這個周總也太帥了吧。”
“是啊!鄙砼匀烁鴳,“連老大說什么我都沒聽進去,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了,根本就移不開眼!
“我真的太喜歡這種痞帥長相的了,想泡!
“省省吧!敝虚g那個黑衣女孩懶懶出聲,給她們澆來一桶冷水,“人家都有女朋友了!
粉發(fā)女不免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無名指上那么大個戒指,你們都沒發(fā)現(xiàn)到嗎?而且那個牌子我認識,價格可不低,肯定是婚戒啊!
“也不一定吧!狈郯l(fā)女癟著嘴質(zhì)疑,“萬一只是裝飾戴呢?我這母胎單身二十五年,平時不也喜歡往手上套個戒指!
另外一人接話:“再說了,前幾年摯書在國外風頭那么盛,要是有戀情早就被扒出來了吧,外媒可不是吃素的。”
黑衣女孩將長發(fā)攏到耳后,給自己重新化了道眼線:“誰知道呢,不過就算單身,這種級別的也輪不上我們啊。”
一句話叫人如夢初醒:“唉,說的也是!
幾個人挽著手出去,耳邊閑聊聲漸漸飄遠。
溫書棠撐在洗手臺上,表情不見波瀾,可垂顫的睫羽卻出賣了她的難過。
她又洗了把臉,理好凌亂的發(fā)絲,將頰邊殘留的水珠擦干,揉皺紙團扔進垃圾桶里。
……
電梯停留在十六層。
正值開會的高峰期,各樓層人員流動頻繁,按照以往經(jīng)驗,走走停停的折騰一通,等下到她這層,起碼要過二十分鐘。
溫書棠一向不喜歡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徑直朝東側(cè)的樓梯口走去。
手機嗡嗡震動,小實習生還惦記著之前討論的事,在群里艾特她:【棠棠姐,你們會議結(jié)束啦?】
【怎么樣,我說的沒錯吧,那位周總是不是特別帥!】
拉開樓道門,溫書棠正思考該怎么回,抬眼掃到一雙黑色皮鞋,眸光向上,是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光影混沌,周嘉讓單手插兜,肩膀微彎地倚在墻邊,聽見開門聲后,濃密的睫抬起,雙眼皮壓出深深一道褶皺,眸色漆黑而晦暗,復雜的情愫翻滾在其間。
心跳停滯數(shù)秒,溫書棠下意識想逃,但還沒邁出腳步,手腕卻先一步被人握住。
男人力道不大,卻能輕松鉗制住她,天旋地轉(zhuǎn)間,位置調(diào)轉(zhuǎn),脊背抵上一片硬挺,周嘉讓把人虛圈進懷里,用手將她和冰冷的墻壁隔開。
炙熱的呼吸灑在頸側(cè),似有電流穿過,拂開一陣細細密密的酥麻。
瞳孔驟縮,溫書棠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邊掙脫一邊本能地向另一側(cè)閃靠。
周嘉讓收緊力氣,像怕她會消失一樣,眉頭皺起,聲音嘶啞難耐:“恬恬!
“非要這樣躲著我嗎?”
溫書棠沒有回答,費力從唇縫里擠出兩個字:“松手。”
“不松!蓖鹑裟欠N不聽話的小朋友,周嘉讓半傾下身,姿態(tài)曖昧,薄唇和她耳垂間只離了幾寸,無賴地問,“恬恬,你就這么討厭我嗎?”
話音剛落,不遠處傳來簌簌的談話聲,應該是有人在朝著這邊靠近。
眸中閃過驚恐,溫書棠掙扎得更厲害,胸腔劇烈起伏,語調(diào)逼出尖銳:“松開我!”
“周總!彼钗豢跉,不想讓理智完全失控,沉聲道,“這里是公司,我們這樣不太合適吧!
“如果被人撞見,對你我都沒有好處,況且我只是一個普通員工,請你不要為難我。”
字字平靜,卻又字字生疏。
周嘉讓垂眸,看她白著一張臉,砰一聲把門踢上,又行云流水地騰出手反鎖。
“好了。”他想用這種方法讓她安心,“現(xiàn)在不會有人進來了!
溫書棠的態(tài)度卻沒有改變:“那也放開,我們現(xiàn)在只是合作關(guān)系,周總還請自重。”
不知道被哪個字刺到,周嘉讓往前一步,長腿帶有侵略性地擠進她裙間,挺闊褲料摩挲上她的小腿,溫書棠不由得戰(zhàn)栗了下。
“恬恬!
周嘉讓按住她肩膀,放緩的語氣里帶著些許哄人的意味:“別這樣叫我,也別這樣對我。”
“我們……好好聊一聊,好嗎?”
聊一聊。
還有什么好聊的。
該說的不該說的,不是在八年前都講得很清楚了嗎?
可她還是不受控制地心軟,拒絕的話卡在嘴邊,怎么都說不出來。
也是這時,一道銀光倏地映入眼中。
溫書棠被刺得瞇了下眼,待視野慢慢清晰后,看清戴在他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剛剛在洗手間里聽到的話自動回放在耳邊。
——價格不菲,肯定是婚戒啊。
里側(cè)的窗口沒關(guān)嚴,冷風洶涌擠進,像淬煉過的刀子割在身上,疼痛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
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可酸熱仍抑制不住地漫出眼眶,自虐似的,溫書棠定定望著他手上的銀戒,鼻音濃重,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嘉讓,你混蛋。”
明明都有女朋友了,甚至都到了訂婚的地步,還可憐巴巴地來找她說這些干嘛?
想讓她再重蹈覆轍一次嗎?
瞥見她眼睫上的淚,周嘉讓一瞬愣住,繳械投降般,攥著她的手逐漸松開。
他主動退遠,頸后凸出瘦削的骨節(jié),喉結(jié)重重滾了一記,頹敗地承認:“是!
“我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