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下午林庭樾依舊沒來。
身旁的座位空了一天,虞北棠也空落落一天。
晚自習,她翻出
請假前的考試卷子,每個科目整理復盤,先是擅長的科目,最后是不擅長的。
數學卷子上每道錯題旁邊都有紅筆標注了錯的點和解題思路,蒼勁有力的字體一看便是林庭樾。
虞北棠按照林庭樾的思路重新解一遍,又將錯題歸納到本上,做完這些手中筆沒停,不自覺地在空白處寫下林庭樾三個字,又一圈圈描摹,黑色不斷加粗,直到墨水滲透紙張,露出空白的下一頁。
她的心也像這紙張被戳破個洞。
怎么一天了還沒來學校?
等到放學,她又發一條消息:【在哪?】
掌心握緊手機,一有震動,她馬上滑開屏鎖。
CX330:【校門口】
虞北棠彎了下唇,腳步加快。
范康跟著加快,“走那么快干嘛?”
虞北棠沒答。
范康扯住她,“慢一點,我走不動。”
虞北棠避開范康視線,“林庭樾在校門口。”
“哦?”范康拖長尾調,“原來是著急見男朋友,”他推虞北棠一把,“去吧,去吧,我今晚去網吧,不給你們當電燈泡。”
虞北棠:“……”
走出校門,虞北棠一眼看見林庭樾。
他戴著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沒穿校服,腿修長筆直,人群里格外矚目。
她小跑過去,打招呼:“嗨!”
林庭樾點頭回應。
回家的小巷沒有路燈,林庭樾又戴著帽子,看不清有沒有受傷,虞北棠張口:“范康都和我講了,你沒受傷吧?”
光暗,林庭樾沒講手語,手機打字:【沒】
虞北棠吁出一口長氣,“一個人跟蹤一群人很危險的,我一直擔心你被他們發現。”
林庭樾:【劉義強知道了吳昊的事,或許會再次找你麻煩,以后上下學我隨你一起走】
“我能為你做些什么?”虞北棠悶悶的。
林庭樾搖頭,在說沒有。
她嘆氣。
他腳步微頓,【那就認真復習】
虞北棠扯出笑:“好。”
現在除了送早餐,她找不到其他能為林庭樾做的事,以后林庭樾去了北川,她一定竭盡所能幫他。
經過一家冷飲店,明光一照,虞北棠忽地看見,林庭樾脖子有一道紅色勒痕,往上帽檐下也有淤青。
他在說謊。
雀躍一瞬跌到谷底。
那勒痕明顯是細繩或鐵絲勒出來的,林庭樾報警之后一定發生了什么,沒有范康講得那樣輕松。
仿佛有什么在虞北棠體內破碎,將皮肉撕開扯碎,一點點崩塌。
剛剛輕了些負罪感又重重壓回來,喘不過氣。
她放慢腳步,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空出一段距離,抬頭喊道:“林庭樾。”
他回頭。
虞北棠勾唇,笑得自然純甜,又喊:“林庭樾。”
林庭樾看出她純心捉弄,想不理,腳步卻遲遲邁不動。
月光清淡,他們隔著一段距離,誰都沒動。
“林庭樾。”虞北棠聲音脆而響亮。
林庭樾沉默地聽著。
幽長的小巷,沒有行人,只有月亮發現了少年耳朵上的秘密。
“林庭樾!”
沒應答。
她兀自說:“真好聽。”
林庭樾轉回頭,腳步隨心跳一起升快,仿佛約定好了要一起逃離,走了一段,身后沒有響起腳步聲,也沒人再喊他的名字,漸漸的,耳畔只剩下風。
走太快她沒追上?摔倒?回去了?
他步伐放慢,等了會兒,虞北棠還沒追上來,再次回頭,黑長的巷子里只能看見女孩模糊的輪廓,她低垂著頭,走得很慢,似乎在思考什么。
虞北棠想說的話,他會專心聽,不想說的,他也不會刨根到底。
沒追過來,一定有著她的理由。
在那模糊的身影愈發清晰時,他抬腿繼續向前,速度很慢。
沒多久,身后響起噠噠的腳步聲,虞北棠拉住他手腕,“林庭樾。”
這一次的語調壓抑且沉重,是有話要講。
他頓步,看過去。
虞北棠緩了口氣,“我看見你脖子上的傷了,也看見卷子上的批注,雖然不讓說,但我必須要說真的、真的謝謝你。”
林庭樾側身面朝虞北棠,右手擺了下,伸開拇指和食指在胸口點點,手指展平,彎曲手臂向回收:不需要。
“需要,很需要。”虞北棠堅定地說完,扯出個笑,“這些日子我常常失眠,今晚終于可以睡個安穩覺。”
她笑起來還是那么漂亮。
林庭樾卻看出里面摻雜一絲苦澀,美而不甜,連她自己都沒發現。
他不知怎么徒生出一股說不清的恐慌,由淡到濃,那么強烈。
虞北棠安靜片刻,仰頭望向林庭樾眼睛,“根據我以前的觀察,只要劉義強確定了我是你女朋友,就不敢再輕易騷擾以后你專心復習,不要再管我的事。”
林庭樾微微一怔,黑眸迅速凝結一層霜,似要把人間都凍住。
他別開視線,邁步朝前,步伐飛快。
速度太快,幾秒鐘就落下一大截。
虞北棠跑著追上去,一把拉住林庭樾手腕,“你等一下。”
林庭樾充耳不聞,還要向前走,她只好編謊說:“我剛才扭到腳,腳腕很痛,真跑不動。”
他抬起的腳,落回地面。
“我不是卸磨殺驢,”虞北棠晃晃林庭樾手腕,“是不想牽連你太多,你之前說得沒錯,我的高考重要,你的也同樣,我已經很自私了,不能再無限自私下去。”
林庭樾沉默。
虞北棠頓了頓,面頰微紅,“也怕我會當真。”
曾經想盡辦法接近他,得到庇護,又發覺招架不住,她無法像最初那樣只想著自己的前途。
林庭樾沒有走,也沒有任何表達。
虞北棠猜不透他心思,默默松開手,喃喃道:“真的謝謝你。”
她在告別。
他還是冷沉地看著。
虞北棠故作輕松地又喊一遍他名字,“林庭樾,我走了……拜拜。”她笑著揮手,轉身剎那,手腕一緊被拉住了。
林庭樾站到她面前,沉默、高大像一棵樹,無論雨雪都擋在她身前。
他沒做表態,握緊她手腕往前走。
虞北棠隨著他,七拐八拐,進了條陌生的巷子,盡頭的墻上亮著一塊“我在路盡頭等你”的燈牌,是家燒烤店。
店很小卻嗚嗚泱泱擠滿人,他們在僅剩的一桌空位前坐下。
點好菜,林庭樾沒提剛剛的話題,虞北棠也沒說,都安安靜靜坐著。
無事可做,虞北棠環視周圍,桌附近的墻面,橫七豎八地印著條彩色的廣告標語,其中有一條字體加粗特別顯眼:夜漫漫,我陪你一起等黎明。
這家店位置雖然偏僻,但宣傳語和燈牌為客人提供足夠的情緒價值,每個深夜睡不著的人看見這些都會溢出些許暖意。
她也被暖到,目光緩緩落到桌對面。
林庭樾的手機平放桌面,屏幕顯出一篇純英語的文章,他低頭看得認真。
這人總能隔絕嘈雜,專心做自己的事。
有帽檐遮擋,她的目光肆無忌憚。
他為什么喜歡戴帽子?
為什么總把帽檐壓那么低?
又為什么突然帶她來吃飯?
……
虞北棠腦中蹦出許多關于林庭樾的疑惑,她調查過林庭樾的家庭背景和性格,但又好像根本不了解。
突然,黑色帽檐揚起,視線被擒了個正著,她捂唇不自然地咳聲,低頭喝水。
林庭樾把手機推到過去。
以為他有話要說,虞北棠趕忙垂眸,屏幕上卻不是備忘錄,是一道數學題,題型和她上次考試丟分的那道題同類型,看過林庭樾寫的批注,她順利說出答案。
林庭樾收回手機,過會兒,又遞過來一道新題,虞北棠拿過手機寫出結果,再推回去。
燒烤店里人聲鼎沸,只有他們這桌最安靜,兩人用著獨特的方式交流著,不知不覺吵鬧聲沒了,等林庭樾手機沒電關機時,盤子里的烤串都涼透,四個小時飛逝而過。
回去的路上,虞北棠回想這頓飯,林庭樾什么都沒說,只陪她做題,心思難捉。
快走到家,她忍不住開口,“你沒什么想對我說的?”
林庭樾仍舊沉默。
時間太晚,虞北棠打了個哈欠,為阻止困意,她仰頭望向遠處。
天邊泛起魚肚白,有了亮光,一夜就這樣過去,她面露喜色,短暫忘卻不愉快,碰碰林庭樾胳膊,指向遠方,“天亮了。”
林庭樾順著虞北棠視線看過去,黑暗退去,天空呈出深藍色,天際微微泛著一點白光。
他點頭回應。
虞北棠隨心感慨,“好想去看日出。”
林庭樾的視線悄悄落向一旁。
晨光微芒,虞北棠揚著頭,睫毛卷長,下面藏著一雙山上溪水般明亮干凈的眼睛。
這樣一雙眼睛本該在寵愛里無憂無慮長大,不該出現在這里,更不該染上悲涼的底色。
他忽然很想告訴她云清山的日出很美,唇。瓣。顫動,他試著發聲,幾次下來,喉間只有嗚嗚嗚的聲響,發不出一個完整音節。
少年手指攥在一起,手背青筋暴起。
終是以沉默告終。
虞北棠沉浸在黎明的喜悅里,沒看林庭樾,到家門口揮手告別:“拜拜。”
林庭樾手插。在口袋里,點點頭,轉身下樓,始終沒回應她的問題。
虞北棠早習慣了他的冷淡,不甚在意地擰門進屋,剛換上拖鞋,手機嘀一聲響了。
CX330:【你的天也會很快亮起來】
第22章
臥室里,下鋪簾子拉得嚴實,包露已經睡了。
虞北棠握著手機站在窗邊,稍頓幾秒,掀開窗簾,望向對面樓道。
林庭樾的身影從下到上逐漸放大,走到窗邊他向外望了眼。
這次虞北棠沒躲,但房間沒開燈,看不太清,她打了【晚安】發過去。
瓦斯燈的細弱燈絲瑩瑩發亮,橘光覆滿樓道。
光下,林庭樾拿起手機看眼,微不可察地向上勾了勾唇。
CX330:【已經是早晨】
晨光只有朦朦朧朧一點點,虞北棠在幽暗中按下語音通話,接通,那端有細微喘聲,輕輕的,又顫動著,林庭樾在爬樓。
她不開口,喘聲就一直在,絲絲縷縷,像漏電的小型電器,耳朵酥酥麻麻。
一聲重喘過后,喘息漸漸消失,他到家了。
虞北棠在這時小聲開口:“林庭樾,早安!”
回應她的還是無聲。
林庭樾沒辦法平等地回一句早安。
通話掛斷,虞北棠手機一震。
CX330:【早安】
她又好奇起林庭樾的聲音,如果可以,這句早安會是什么樣的語調?
或許如人一樣冷冰冰的。
她扯唇,打字:【記得涂藥】
CX330:【皮外傷幾天就消了】
經常受傷才會不在意皮外傷。
虞北棠滑走聊天頁面,翻起縣城24小時營業的藥店,縣城沒有只能去市里。
她定好鬧鐘,天放大亮就打車去市里,買了藥和早餐回來,在林庭樾出門前趕過去敲門。
“咚咚咚!”
鐵門打開。
林庭樾身穿校服,濕著頭發,手里握半干的毛巾。
虞北棠舉起早餐,“我可以進去嗎?”
林庭樾讓出門,毛巾在頭上擦擦掛在一邊,抬手問:“怎么不多睡會?”
“去買早餐了,”虞北棠早餐放桌上,朝門邊招手。
林庭樾坐下,她立刻摁住他肩膀,另一手從口袋里拿出藥,“我幫你噴藥。”
他側身要躲,虞北棠掌心用力,同時按下噴霧。
水霧落向肌膚,冰冰涼涼,傷痕霎時沒那么痛,林庭樾不掙脫了。
虞北棠繞著他脖子噴一圈,最后轉到前面,彎腰靠近,盯著他脖子念叨:“一對多勝算很小,被發現了該馬上跑。”
距離太近,熱息逼來,林庭樾后躲一下。
虞北棠以為他又要拒絕,掌心一把握住他右側脖子,拇指摁在前面,“別動。”
林庭樾一瞬定住,呼吸都變輕了。
然后她感覺到指腹下有東西滾動,柔軟下藏著堅硬,是喉結。
似有一簇火燎到指腹,她猛地收回來手,屏住呼吸,“對不起。”
林庭樾沒接話,奪過她手里的藥瓶,胡亂噴了兩下,低頭吃飯。
空氣像也被噴了一層藥水,黏黏膩膩。
虞北趟愣怔片刻,拿起早餐默默吃著。
整個上午他們沒再說過話。
晚上林庭樾還是不上自習,但會在放學時過來接她一起回去。
走進小巷,有鄰居喊住林庭樾,“你來我家拿下空水桶。”
林庭樾手指自己,講手語:我等下去拿。
鄰居看不懂,“就在一樓,幾步路,快進來。”
虞北棠從后推林庭樾一把,“去吧,我在這等你。”
林庭樾不動。
虞北棠:“這么近,劉義強過來你可以聽見。”
林庭樾踟躕一下才邁步進樓道。
身影剛消失,他的名字就在不遠處響起。
“庭樾那孩子挺可憐的。”
“可憐個屁,就一白眼狼。
我們養了他六七年,沒功勞也有苦惱,結果被超市那女人來弄來縣城后一次沒回去過,六七年的米我們都不如喂狗,狗還知道感恩呢。”
“看不出來林庭樾這樣呢。”
“人不可貌相,別看他長得人模人樣,實際沒良心著呢,變成啞巴純屬活該。”
說林庭樾白眼狼的女人,一頭短發,身材魁梧粗壯,不是這附近的居民,養過林庭樾,年紀又不像奶奶,是誰?
虞北棠往短發女人的方向走了幾步,假意等人,繼續聽著。
“不能講話,不是因為他媽媽么?”另外一個長發女人說,“他媽媽的案子還沒抓到兇手?”
短發女人刻薄哼笑,“上哪抓去?怎么回事還不知道呢?”
“兇手不是連環殺人犯?”
“說連環殺人犯你就信啊?要我說指不定是她哪個姘頭干的,要不她能提前把孩子藏起來?你看她妹妹那個樣,姐姐能是什么好東西?”
“不管咋樣,孩子是無辜的,”長發女人嘆了聲,“那么小沒了爸媽。”
“沒像他媽媽一樣被大卸八塊扔到山上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有什么可憐的?”
當年連環殺人案的受害者很多,之間都沒有社會關系,兇手完全隨機作案,這也能被造謠。
林庭樾能活下來是他母親聰明敏銳,以及拿命換來的,竟然被說成福氣。
這樣的抹黑造謠,林庭樾聽過多少?
虞北棠擰開水瓶喝口水潤潤嗓子,上前一步,抬手揚起剩下的水潑到短發女人臉上,“嘴巴放干凈點。”
短發女人傻了,抹把臉上的水,“神經病,你誰呀?”
“我是誰你管得著嗎?”
短發女人上下打量她一樣,“對象啊?”
“對,”虞北棠聲音洪亮,“我是林庭樾女朋友。”
短發女人鄙夷地笑了聲,“和啞巴談戀愛,有你后悔的一天。”
“阿姨,您這丑惡的香腸嘴還不如個啞巴。”虞北棠露出人畜無害的笑。
她滿腔怒火,沒注意到身后有人走了過來。
“你敢罵我?”短發女人呼呼直喘,伸手要抓虞北棠頭發,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橫過來,抓住短發女人手腕狠狠推回去。
林庭樾冷如刀鋒的眸光緊緊盯著短發女人,抬手指過去,又掌心向下,由外向內揮動在說:你來做什么?
“滾開。”短發女人大聲呵斥。
林庭樾不動,身體將虞北棠遮擋地嚴嚴實實。
短發女人碰不到虞北棠,只好退回來,指著林庭樾陰陽怪氣:“老太太天天盼你考上大學,你卻在學校談起戀愛,真是林家的好孩子。”
見她不說正事,林庭樾拉起虞北棠往前走。
“你奶奶又住院了。”短發女人大喊。
林庭樾頓步返回去,“怎么回事?”
“老不死的,吃我們住我們的,然后偷偷
給你打錢,既然那么偏心,生病了就由你來照顧,上次的錢花光了,現在交不出醫藥費,你看著辦吧。”
林庭樾手指比動:“生了什么病?具體怎么回事?”
“大不了就是個死,反正我們拿不出錢。”短發女人東扯西扯不說病因。
林庭樾不問了,拉著虞北棠頭也沒回地往前走,任短發女人怎么喊都不理會。
拐進樓道,林庭樾松開虞北棠手腕,在光下,抬手指她問:“嚇到沒?”
“沒有。”虞北棠頓了頓,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沒追問。
林庭樾手機打字:【她是我伯母,小時候我在她家生活過,她怕我小姨不敢進超市,只能在外面胡言亂語】
那女人的刻薄樣,虞北棠記憶猶新,不敢想象林庭樾在她身邊討生活的日子,“她一定對你很差。”
林庭樾沒反駁。
手機屏幕亮著光,她眼睛也格外明亮。
剛剛她的憤怒,舉瓶揚過去的勇氣,以及那句底氣十足的“是林庭樾女朋友。”都在他腦中深深刻下一筆。
從未有人如此大聲地宣告過他名字。
人們對他總是充滿同情、嘲諷、新奇或畏懼,沒有過平等,更沒有無條件擁護。
林庭樾心像鼓被重重地敲了下,響聲消失仍有余音綿綿,顫動不止。
虞北棠不在這片土地長大,也不懼怕異樣眼光,勇敢坦然像光一樣耀眼,無形中吸引著貧瘠的人,愛慕或嫉妒。
劉義強如此,他又何嘗不是?
隔天,林庭樾沒來學校。
高考倒計時51天,想取得好成績的都卯足勁,不想的也開始考慮畢業后的生活,這么最關鍵的時刻,身旁的座位空了又空。
虞北棠去找范康,“林庭樾一直不回消息。”
“林庭樾手機是超市的,經常有人打電話送水送東西,出門不能帶走,”范康嘆氣,“我讓你幫忙哄林庭樾那次就是因為他大伯母,林奶奶幫大伯家干農活摔斷腿,大伯家不拿錢,來找庭樾,他動了大學的學費給奶奶治病,這么幾天又生病,準是上次的錢他們一家花了,根本沒帶奶奶去醫院。”
虞北棠:“林奶奶家在哪?”
“今早送去醫院了,在晚春鎮醫院,你想去呀?”
虞北棠沒否認,想起林庭樾伯母尖酸刻薄的神情,她就隱隱不安。
林庭樾幫她那么多,她也想為他做點什么,哪怕是擋一句惡言惡語這樣的小事。
“空氣都散著戀愛的酸臭味,”范康酸唧唧地說,“我什么時候也能體驗一下這種感覺?”他下意識朝董一晴看過去。
“沒幾天就要高考了,”虞北棠沒心思開玩笑“你就一點不擔心?”
“一整月不來,林庭樾也不會影響成績。”范康十分淡然。
“不只是成績,我那晚遇見他伯母,很不好相處的樣子。”
“放心,再刻薄也傷不了林庭樾。
他呀,不僅對旁人冷,對自己也冷,耳朵里有一扇門,能阻擋一切不想聽的聲音,惡言惡語也傷不了他。”
要經歷多少流言蜚語,多少傷害才能刀槍不入,冷眼相待一切?
虞北棠還是沉甸甸的,像咬了一顆話梅,滿嘴酸澀。
周六她請假,坐客車去了晚春鎮。
晚春鎮有個文藝是的名字,實際與文藝搭不上一點邊。
80年代鎮上有個大型煤礦,曾輝煌一時,后煤礦倒閉,工人下崗,鎮上的經濟逐年下滑,破敗不堪。
醫院是一棟四層高的小樓,一層門診,三四層住院部。
虞北棠去診臺問了下,輕松找到林庭樾奶奶的床號。
她走過去,林庭樾正坐在病床邊削蘋果,手指靈活地轉動水果刀,果皮一圈圈旋轉下落,沒有一塊斷裂,她敲敲門,“奶奶好。”
老人聞聲抬頭,少女笑容明媚。
“啪嗒!”
林庭樾手中長長果皮斷了。
林奶奶打量一眼,見兩人年紀相仿,溫柔笑道:“是庭樾同學?”
虞北棠連連點頭,“聽同學說您生病了,我過來看看。”
“快坐、快坐。”老人熱情招呼虞北棠。
林庭樾起身讓座,順便將手中蘋果一分為二,遞給虞北棠半塊。
“謝謝。”虞北棠沒客氣,坐椅子上和林奶奶一起吃蘋果,“奶奶好些了嗎?”
“人老了骨頭脆,不礙事。”
家長里短,虞北棠陪老人聊得起勁,林庭樾站在一旁默默聽著。
老人睡了,他們走出病房,站到樓梯,林庭樾手指比劃:“怎么沒上課?”
虞北棠:“請假了。”
林庭樾扭身看一旁,沒理人,有點氣她在這關鍵時刻請假。
虞北棠偏頭追望過去,“就請了一天,而且我帶著題過來的。”
人沒反應。
虞北棠握住林庭樾手腕晃晃,講實話,“你伯母有點兇我放心不下。”
林庭樾沉著臉,心撲騰撲騰快跳出來。
見他還是不高興,虞北棠又晃下手臂,“林庭樾,我想你了。”
窗外夕陽柔光照進來,少年耳朵連著脖子緋紅一片。
那點氣也消了。
低頭打字給她:【坐車累不累?】
“路上有點,不過看到你以后就沒了。”
林庭樾不看她,目光延展想窗外,【這次考試又進步了】
“有你的功勞。”虞北棠笑得燦爛。
林庭樾收起手機,不說了。
虞北棠掃眼樓梯,“這沒有空調,你熱的臉都紅了,我們出去吧。”
林庭樾:“……”
他們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虞北棠打開書包,拿出考試卷子。
【我已經做過了】林庭樾點開手機給她看電子版試卷。
虞北棠接過手機認真瞧一遍,林庭樾不僅寫過試卷上的題,老師還給判了分數,又是年級組第一,難怪他不來學校,范康一點不擔心。
【這里少了一步】林庭樾在虞北棠的卷子上發現一項錯誤。
“哪里?”虞北棠湊過去看。
這個傍晚,多是老年人的住院部出現一對奇怪的年輕人,他們安安靜靜,無聲溝通著。
晚飯虞北棠和林庭樾買了清淡的粥,回來時,病床邊多出兩個年輕男人。
病床上的飯桌支起來,林奶奶擰眉坐在桌前。
“呦!真談女朋友了。”兩個年輕男人的目光聚焦在虞北棠身上。
林庭樾不理,走到床邊,推開桌面的飯盒,將買回來的粥放在奶奶面前。
林昭越把桌上原有的餐盒推到林庭樾身前,“這兩天照顧奶奶辛苦了,哥特意為你炒了個菜。”
林庭樾不動筷。
林昭越打開餐盒,夾起一塊舉到林庭樾嘴邊,“嘗嘗。”
紅燒肉的肉塊切得比尋常塊大,肥瘦相間帶著豬皮,油光發亮,空氣里散著葷膩的肉香。
林庭樾胃里翻江倒海,控制不住,捂唇跑去衛生間。
沖水聲傳來,林昭越兄弟相視一看,咧嘴大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林奶奶:“庭樾一個人在這就夠了,你們回吧。”
林昭越摸出根煙點上,對著一屋病人吞云吐霧,“我做的肉他還沒吃呢。”
老人放下勺子,重重一嘆,躺回床上,飯不吃了。
林庭樾洗漱沒出來,林奶奶躺回床上,虞北棠自然和站在病床另一側的兄弟倆目光撞個正著。
“我們是他哥,你也該喊我們哥,”林昭越對她吐口煙,輕浮到極限,“來叫聲哥聽聽。”
顯然兄弟倆是林庭樾大伯家的孩子。
一起生活多年會不知道林庭樾不吃肉?明顯在惡意惡心人。
有病人在,又是林家內部的事。
虞北棠想來想去,忍下沖動。
衛生間門打開,林庭樾掛著水珠出來,眸中依舊疏離冷淡,看不出情緒,走到兩位表哥面前,握成拳的手抬起,到林昭越面前卻沒揮出去,懸停幾秒,奪下林昭越嘴里的煙扔到地上踩滅。
又指門口,示意他們滾。
林昭越不動,手指餐桌上的紅燒肉,歪嘴笑,“多吃幾塊肉,回憶下過去。”
林庭樾垂落兩側的手再次并攏,青筋暴起,卻始終沒揮出去。
虞北棠瞥眼病床上的老人,林奶奶側臥著,并沒睡。
林庭樾一忍再忍是不想奶奶不開心,那就眼不見為凈,等兄弟倆離開病房再說。
林庭樾不理人,林昭越兄弟待了會兒,走出病房。
人一走,虞北棠馬上端起紅燒肉追出去。
“哈哈,他居然惡心吐了。”
“他媽的肉也被人切成
碎塊,燉一下和紅燒肉有什么差別?他見了肯定要吐,小時候有次咱媽燉骨頭,他也吐了”
走廊人來人往,兄弟倆暢快聊著,沒注意到背后跟過來的人影。
虞北棠翹腳將油膩的肉塊猛一下倒在林昭越頭發上,沾著油漬的餐盒扣在林銘越頭上,兄弟倆呆愣住,反應過來追回去時,病房門已反鎖上。
兄弟倆罵罵咧咧,擾亂病房秩序被保安強行帶走。
罵聲驚動病人,虞北棠站病床邊對林奶奶說:“林庭樾沒錯做任何事,他們不可以這樣對他抱歉奶奶。”
林奶奶坐起身,拉著虞北棠手背拍拍,“不怪你,是他們兄弟自找的。”
得到老人的理解,虞北棠瞄眼林庭樾,他垂頭整理餐桌上的食物看不出喜怒。
晚飯被林昭越兄弟攪得都沒吃幾口,天色漸黑,林奶奶催促林庭樾帶虞北棠去休息。
林庭樾臨時找了位護工過來,隨即帶虞北棠下樓。
鎮上唯一的賓館離醫院有段距離,他們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多吃幾塊肉,回憶下過去。”
虞北棠想著這句話,心里鈍鈍地疼。
林庭樾母親遇害后尸體被分解,林庭樾在現場目睹了全過程,或許當時距離遠看不清,但事后聽大人聊起來,也必定知道罪犯對母親做的事。
肉塊會讓他想起當時的場景或某個重復的噩夢。
虞北棠后悔第一次對林昭越兄弟倆的猶豫。
她想著事情,沒注意林庭樾停了下來,一頭撞到他背上,“怎么不走了?”
林庭樾手指路邊長椅,亮出手機屏幕:【去坐一下?】
“好。”虞北棠情緒不高,坐下沒說話。
長椅前是條不知名的小河,水位不深,緩緩流淌,河下游是片綠油油的稻田地,偶有蛙聲響起。
初夏的晚風微涼舒適,他們各坐一邊,靜靜融進黑夜。
林庭樾:【為什么一個人轉來風絮縣?】
虞北棠仰起頭,小鎮的夜晚寧靜悠然,繁星璀璨,她淺淺彎唇,“因為我媽媽和你媽媽一樣變成了天上的一顆星。”她指最亮的一顆星,“或許是那顆,”又指向另外一顆,“又或許是這顆。”
林庭樾也抬起頭,慢慢的,視線轉到虞北棠臉上,她眼睛彎著,唇邊笑著,可望向夜空的目光是悲涼的,一定想媽媽了。
小時候常有人問:“庭樾,你想不想媽媽?”
他點頭,那些問話的大人會嘖嘖兩聲或發出一聲感嘆,接一句,“這孩子真可憐。”隨后和同行人添油加醋地聊起他母親
的事,“哎呦,你不知道他媽媽是被人殺死的,胳膊腿都卸了……”
后來再有人問起想不想媽媽,他就搖頭,不表現出來一點悲傷,可大人又說,“這孩子真鐵石心腸,媽媽被人殺了一點不受影響,可憐那懷胎十月的辛苦……”
最后他選擇沉默。
沉默地面對人們的獵奇心,沉默地面對這個世界。
哪有人會不想念至親?不過都是偽裝罷了。
林庭樾打好字,手機遞過去,【她會在每個夜里陪著你】
一定是有過無數次強裝堅強的時刻,才能一眼看穿她的思念。
虞北棠盯著這行字看了許久,雙手撐著長椅,偏頭看他,“你看一部叫《歲月神偷》的香港電影嗎?”
林庭樾搖頭。
他沒有空閑時間看影視作品。
“我小時候和我媽一起看過,電影女主角經常說做人總要信,可又沒講信什么。
那時我理解不了,看得云里霧里,現在慢慢懂了,是要信希望的存在,信一切總會過去。”
“林庭樾!”虞北棠語調溫柔,“你也要信,信正義不會缺席,害你媽媽的兇手一定能抓到,”她咬重語氣,“也信我們的未來發光發亮燦爛無比。”
林母遇害的案發現場距離林庭樾藏身的位置遠,又有秸稈和樹木阻隔,他只看見兇手的背影,或許某個瞬間也曾見過臉,但過度緊張恐懼導致短暫的記憶消失,印在他腦海只有一個不高不胖穿著軍綠色外衣的男人背影。
案發后雖頻繁有警察來找,但實際還是幼童又失語的林庭樾沒能給警方提供多少線索。
這么多年來,人們對他母親的事多是好奇,鄰居、記者許多人纏著他想問出一些勁爆的消息傳播,沒人在意一個孩子的愧疚、自責和期盼。
慢慢的,他不再回答,不再理會,無望成了習慣,成了生活。
他也變成一灘凍成冰的死水,拒絕一切,但在這個普通的夜晚,冰雪融化,希望重生,他想要信一次。
第23章
林庭樾:【走,帶你去一個地方】
虞北棠沒等回答,手腕一緊,被抬起來,隨他一起跑向遠方。
小鎮的夜,燈暗車少,與風相逆的呼呼跑聲,繞過河流,停在一處鋼板搭建的廠房外。
鋼板上切割出窗孔,沒有玻璃,空向外散發昏黃的光和機器的嗡嗡聲。
林昭越兄弟倆站在車床前,頭滿汗水,臉龐淌著沾了泥漬的黑色汗流。
有人過來檢查工作,指著他們鼻子一通罵,兄弟倆點頭哈腰,全然沒了在醫院的盛氣凌人。
虞北棠忽然懂了來這里的目的,有些人不用揮拳,生活自會懲罰。
她指了下大門外,林庭樾隨她一起悄悄離開,走出工廠,她說:“主要還是因為奶奶吧?”
林庭樾點頭。
早年,林家大兒子林梁棟占了父母的房子和田地,父親去世后,沒有了田地的母親自然跟著他們一起生活,兩代人生活習慣差異大,矛盾多,林梁棟之妻一直不喜歡婆婆。
林庭樾父母去世后,無家可歸的林庭樾被奶奶接去林梁棟家生活,林梁棟家四口住在寬敞明亮的正室,林庭樾和奶奶擠在側邊矮小的雜物間。
林昭越兄弟倆受母親的影響,對奶奶和林庭樾厭惡至極。
林奶奶明白家里的情況,時常叮囑林庭樾不要招惹大哥二哥。
失去雙親,又寄人籬下,林庭樾心智快速成長,處處躲著兩位表哥,可兄弟倆總來招惹他。
奶奶不在家,他們把毛毛蟲扔進林庭樾領口,看著他因毛毛蟲的蠕動四處亂竄,又發不出聲音的場景哈哈大笑。
蟲子掉落,兄弟倆還在笑。
林庭樾氣得青筋暴起,撿起石子砸過去,笑聲換哭聲。
晚上兄弟倆將此事告訴母親,林庭樾被伯母扔到盛滿涼水的缸里泡了兩個小時,奶奶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掉眼淚。
那之后,奶奶對林庭樾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庭樾,忍一忍。”
久而久之,林庭樾真的學會忍。
無論林昭越兄弟倆做什么,他都不反抗,不給伯母就找奶奶麻煩的機會。
林奶奶去哪都盡量帶著林庭樾,到了入幼兒園的年級,林庭樾沒去,整天和奶奶在農地或山上,播種、除草他很小就會。
遇到小孩做不了的活,他就獨自在一旁玩,一棵樹、一株草、一塊土、或一只蟲都是林庭樾的童年玩伴。
到了入小學的年紀,伯母不同意林庭樾去學校,一向隱忍的奶奶發了怒火,林庭樾才得到坐進教室的機會。
林昭越兄弟不愛寫家庭作業,全交林庭樾,一年級他就學會了三四年級的字詞。
那時忍耐已不是痛苦,而像吃飯喝水一樣平常普通。
有一次奶奶不在,林庭樾反鎖上門在房間寫作業,林昭越兄弟偷偷打開后窗戶溜進屋里,強行把林庭樾扯到院子,聯合村里其他小孩一起把林庭樾按在地上。
有人坐在林庭樾背上,有人握住林庭樾雙手,有人坐在他小腿上,前后一起壓制住他無法動彈。
林昭越用削尖的樹枝狠狠扎進林庭樾大腿,看著鮮血流出捧腹大笑,“疼不疼?你怎么不喊?你一喊就有人來救你了。”
林庭樾喊不出聲,只能瘋狂扭動身體,奈何人太多,怎么掙扎也起不來。
恰巧那天小姨帶著女兒
來林家探望看見這一幕。
以前每次來林梁棟夫妻都非常熱情,展示林庭樾在家里的幸福生活,問過得好不好,林庭樾也總是點頭。
長久以往,小姨信以為真,眼見這一幕,怒火沖天砸了林梁棟家的窗玻璃,鬧得左鄰右里皆知。
林梁棟夫妻給的回應很簡單,小孩子家鬧著玩。
小姨急了,扯起林庭樾褲腿露出傷疤,“這叫鬧著玩,讓我也扎一下你兒子?”
林梁棟妻子立刻擋在林昭越兄弟倆面前,“敢動我兒子一下,我和你沒完。”
“沒完就他媽沒完。”小姨甩了林梁棟妻子一個大嘴巴,徹底撕破臉。
姐姐的孩子,林家人不疼,她疼。
當晚接走林庭樾,并告訴他,被人欺負不要忍,十倍百倍還回去,那些人害怕才不敢再來。
林庭樾對小姨的話很茫然。
轉來縣城的日子也不好過,同學們排擠不會講話的轉學生,座位最后一排,站隊最后一個,沒人和他玩,永遠孤零零一個人,直到范康主動來和他講話才有了朋友。
小姨不知道他在學校的生活,只反復叮囑不要忍要反擊。
林庭樾做不到,奶奶的聲音總在他耳邊響起,“庭樾,忍一忍。”
反擊會帶去麻煩和痛苦,忍耐才是對的。
同學嘲笑,他忍了。
劉義強搶錢,也忍了
一次又一次都忍了。
直到他攢了許久準備給姜黎買生日禮物的零用錢被劉義強搶走,小姨的話才起了作用,他拿出表姐給他防身的刀,扎進劉義強腿里,十倍地還了回去,沒有一點怕。
那次,他發現小姨講的是對的,還回去才能壓制住那些卑劣的天性和偏見。
后來他沒再回過大伯家,奶奶隔段時間會來看望,每次來走前必會從口袋里拿出個手帕,一層一層打開,里面裹一卷錢,有時有百元,有時是十元五元甚至五角。
林庭樾知道奶奶對他的愛和惦記,做不出在病房與林昭越兄弟大打出手的事。
兩人借著月光往賓館走,光暗,林庭樾沒講手語,一路打字聊天。
虞北棠在一處有燈光的地方頓住腳步,手指下林庭樾,又收回手,拇指指尖抵在食指根部下沉,豎起大拇指:你很棒。
林庭樾帶點無奈扯了下唇角,回她,“你也是。”
“我很糟,” 虞北棠想到自己對他的欺騙,“自私自利,是個討厭鬼。”
林庭樾搖頭:你不是。
受過劉義強騷擾的女孩很多,大部分都選擇沉默隱藏,少數會向家長求助,靠自己想辦法解決的只有虞北棠一個,不管用什么辦法,她從沒放棄過。
虞北棠垂下眼睫,“你真那么覺得?”
林庭樾堅定點頭。
她眉眼一彎,像天上彎彎的月,獨特明亮,照亮彼此的夜。
走進賓館,在大廳開好房間,林庭樾要回去,虞北棠喊住他,“我有道題沒寫出來。”
“哪一道?”林庭樾轉回身手語問。
虞北棠看眼簡陋的賓館大廳,“在我書包里,要不上去說吧?”
林庭樾稍作思忖,邁步隨她上樓。
推開簡陋的木門,陳舊的床品和裝修風格映入眼簾,仿佛穿回八十年代。
虞北棠在桌邊坐下,拿出卷子展平,手指最后一道題,“這道下午忘記說了。”
林庭樾坐她身旁,拿筆在白紙上寫解題思路和步驟。
她盯著紙上蒼勁有力的字體,思緒飄到九霄云外,喊林庭樾上來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不知如何開口。
小時候被她變。態尾隨過后,不敢獨居了,總覺得門口窗外有人,疑神疑鬼,焦慮地整夜睡不著,這也是她選擇去父親家住的原因之一。
可男女有別,留林庭樾在這睡不妥,不好意思說出口,也怕林庭樾拒絕。
“當!”林庭樾彎曲手指,關節在桌面上敲了聲。
虞北棠回過神,歉意笑笑,拿起桌角的純凈水遞給林庭樾,“喝口水。”
林庭樾擰開瓶蓋灌了口,放下水瓶,直直地望著她。
他的眼睛像沉在冰河底的黑色鵝卵石,漆黑清亮散著微微寒光,看得人不寒而栗。
目光是他的語言,在問她心不在焉的原因。
“你要不要去沖個澡?”情急下,虞北棠想出的緩兵之計,鎮醫院的環境,林庭樾必然沒機會洗澡,她也可以利用他洗澡的時間,好好想想怎么開口。
病房沒有淋浴,林庭樾兩天沒洗過澡,確實臟,她在是走神之后提出這樣的問題,必然是聞到味道。
他打出對不起的手勢,起身去沖澡。
林庭樾身上并沒有味道,這話帶去了誤會,后悔已晚,沒多久衛生間傳來嘩嘩水聲,虞北棠聞聲抬頭。
水汽氤氳的磨砂玻璃上映出少年模糊的身影,筆直挺立,雙手舉過頭頂沖洗泡沫。
想到玻璃內的場景,虞北棠呼吸發熱,忙收回視線瞥向窗外,小鎮沒有夜生活,窗外黑漆漆一片,耳畔水聲像巨浪一下下撞擊心臟,她忘記思考,直到窗玻璃上映出頭發濕漉漉的人影,他發梢滾下的水珠,沿著冷白的脖頸流進鎖骨窩。
沐浴液的香氣逼近,林庭樾坐過來,拿起筆,寫:【題會我就回去了】頓筆片刻又加【謝謝】特指在她這洗澡的事。
虞北棠卡死的大腦恢復運轉,反應過來,林庭樾洗澡的時間自己什么也沒思考,全浪費掉了。
她不說話,林庭樾看眼時間,放下筆,徑自往門外走。
怎么辦?
該怎么辦?
看著人一步步走到門邊,虞北棠心急如焚,林庭樾手搭到把門手上,她快步跑追去握住他手腕。
林庭樾回頭,眼神問:還有事?
虞北棠眼瞼輕垂,睫毛顫動,聲輕輕的,“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我?”
第24章
林庭樾擰眉,手指自己,再食指向上,一左一右一起向前移動,又指虞北棠:我陪你?
“我知道很荒誕,但是”虞北棠不安地揪著衣角,目光落到林庭樾身后的木門上,“這門很容易打開,窗鎖也壞了,我怕有人進來,不敢自己睡。”她長吁一口氣,終于講出來了。
林庭樾環視一圈,晚春鎮人少,生意做不起來,賓館房間墻角斑駁掉皮,確實破舊,一個女孩不安全,之前疏忽了,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不合適。
他指向自己,說在隔壁再開一間房。
虞北棠又拉住林庭樾手腕,頭搖成撥浪鼓,“不行,我自己睡會胡思亂想,緊張到失眠,”亮晶晶的眸滿是渴望,“拜托了。”
林庭樾瞥眼床。
虞北棠馬上說:“我睡地板。”
林庭樾:“……”
見她害怕得厲害,他放下顧慮,手指回勾指自己,又指地板在說:“我睡地,你睡床,不同意就自己睡。”
“謝謝。”虞北棠松開林庭樾手腕,側身讓出路,林庭樾坐到桌前,她還杵在原地。
林庭樾無法講話,她不開口,瞬間大眼瞪小眼,尷尬起來。
虞北棠第一次與異性獨睡一室,莫名臉燙,抓抓頭發,“那個我去洗漱了。”轉身跑進衛生間,關上門。
林庭樾望著落荒而逃的背影,扯扯唇角。
虞北棠磨磨蹭蹭洗了好久,出來地上已鋪好新被子,林庭樾站窗邊不知想些什么。
“睡吧。”她走過去說。
林庭樾關閉燈,躺到地上。
北川的家挨著馬路邊,夜里她總能聽見車流響動或夜貓子們的喊叫。
晚春鎮不一樣,深夜路上沒有車,也沒有晚睡的人喊叫,很靜,林庭樾
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他睡了嗎?
在想些什么?
有人陪伴,虞北棠照舊失眠,翻了個身,又轉過來,“你睡了嗎?”
手機一亮。
CX330:【沒有】
虞北棠索性也不講話,手上打字:【地上涼,要不你上來睡吧】
CX330:【沒關系,不涼】
虞北棠過意不去,扭頭朝下,“陪我,還讓你睡地板我睡不著,”她不知林庭樾顧慮的點在哪,索性想到的全說出來,“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
林庭樾:“”
房間靜了一瞬,床下傳來輕微響聲,接著床右側下落,林庭樾躺了上來。
虞北棠睡左邊,與他隔著一人寬的距離,挨不到碰不著,心卻沒由來地怦怦亂撞。
她平躺著一動不敢動,呼吸小心翼翼不敢加重。
林庭樾也很安靜。
許久,虞北棠手機亮起。
CX330:【以前也不敢一個人睡?】
“嗯,我小學時被一個變。態尾隨過,有點心里陰影,”虞北棠自嘲笑笑,說自己,“我怎么總能引來一些可怕的人?”
貧瘠的人總被明亮吸引。
不知自罷了。
林庭樾:【與你無關,是他們的問題】
虞北棠暖暖的,【你恨林昭越嗎?】
房間漆黑,許久沒有光亮,她偏頭看眼,林庭樾才發過來消息:【恨不過來】
小時候他確實恨過,不止林昭越,還有林銘越、林梁棟、殺害他母親的兇手,每個帶去傷害的人他都恨,后來鄰居、同學、陌生人帶著惡意的人太多了,恨不過來。
慢慢的,他學會放下。
最開始極其難熬,直到有次看見輟學的林昭越兄弟在黑廠打工,汗流浹背,挨罵挨打也不敢還嘴的場景,突然釋懷,有些懲罰上天會做。
沒有人生來就冷淡,林庭樾亦是如此。
轉來風絮縣,虞北棠受了許多委屈,可跟林庭樾比起來,不算什么。
要蛻多少層皮才能講出這句簡單的恨不過來?
虞北棠心口沉重,一時不知要說什么,沉默一會兒,她調出最好狀態,“北川生活節奏快,每個人都匆匆忙忙的,沒人在意你是誰,發生過什么,在那你會開始新的生活,好起來。”
會嗎?
林庭樾沒考慮過那么多,想去北川一是北川大學為全國頂級學府,二是表姐姜黎在北川。
“還有我也會陪著你,”話一落,她馬上解釋,“別誤會,是說像范康一樣做你最好的朋友。”
林庭樾無故燃起期許。
“我們一起熬過這條河到達彼岸。”她笑著,滿腔期待。
林庭樾的期許又多了幾分,有屬于他的,也有屬于她的。
他許下承諾:【好】
閑談緩解尷尬,虞北棠黑暗中伸了個懶腰,“睡吧,晚安。”
伸長的胳膊落下時,手背擦碰到林庭樾手背,輕輕的,溫熱的,一觸即離。
那一剎,仿佛時間被按下暫停,感官被無限放大,輕輕一點擦碰,少年人的手背卻雙雙滾燙,灼燒著年輕的靈魂。
兩人各睡一邊卻發著同一頻率的跳動。
怦!怦!怦!
是只有黑夜能掩蓋住的聲音。
如鼓的響動,震得他們睡不著,又不敢醒來。
各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等著心跳平穩,黎明來臨。
隔天一早,他們退房回醫院陪林奶奶。
老人喜歡聽戲,可收音機總是不響,虞北棠去買個新的回來,教林奶奶使用方法。
中午林奶奶喊餓,催促林庭樾去食堂打飯。
林庭樾一走,老人馬上拉著虞北棠問起她家庭情況,虞北棠一一對答。
林奶奶聽后,喊虞北棠拿出柜子里的包,滑開拉鎖,在小格層里拿出個疊好的手帕放在掌心,手帕的四角一層層展開,亮出一個黃金手鐲,“老伴活著時說我跟了他一輩子什么飾品都沒有,就賣頭牛買了這鐲子,”鐲子金燦燦的沒有一點污漬,“我一次也沒戴過,以前舍不得,后來不敢戴。”
她握住虞北棠手腕,“原本打算等庭樾結婚時候拿出來,現在送你了。”
鐲子不算粗,但可以看出是老人最貴重的財物。
虞北棠忙掙脫,“我不能要,謝謝奶奶。”
“不是白送,奶奶有事相求,”林奶奶用力握虞北棠手腕,強行把金鐲子往她手腕上戴,“你若不收,我進到棺材也不能安心。”
虞北棠感覺林奶奶有話要說,沒再執意拒絕。
果然,金鐲子戴上手腕,林奶奶便開口說:“庭樾四歲沒媽,五歲沒爸,跟著我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又不能講話,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是個苦命的孩子。
我活了大半輩子,黃土埋半截的人,沒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只有庭樾。”
林奶奶一手握著虞北棠手腕,一手拍拍她手背,“奶奶想拜托你好好待他。”
老人淚眼婆娑,虞北棠跟著動容,眼角也有濕潤,“對不起奶奶,我不是個值得拜托的人我騙過他”
昨天虞北棠追出去把紅燒肉扣在林昭越兄弟頭上,林奶奶就知道這姑娘善良勇敢是個好孩子,這樣的女孩能陪在林庭樾身邊,她便無牽掛了。
“過去怎么樣沒所謂,以后好好的才重要,奶奶不會看錯人。”林奶奶堅持。
“奶奶,我們只是朋友——”
“高考完你們一起離開這,永遠不要回來,”林奶奶自說自話地打斷虞北棠,她反復重復著,“會好起來,一定會。”
虞北棠不忍傷老人的心,沒再拒絕。
林奶奶終于滿意笑了,“北棠啊,謝謝你。”
虞北棠默然搖頭。
沒什么謝的,她并不善良,更多是在緩解心中的愧疚。
午飯后在林奶奶不斷催促下,林庭樾和虞北棠啟程回風絮縣。
坐上大巴,虞北棠取下金鐲子還給林庭樾,事情一碼歸一碼,她可以對林庭樾好,但這老人準備送給孫媳婦的貴重禮物不能收,“奶奶給的禮物太貴重,我不能收,你保存起來吧。”
林庭樾沒接,【奶奶的心意,你留著】
虞北棠推了幾次沒推出去,黃金惹眼,車上時不時有人看過來,防止惹上麻煩她暫且戴回去,“那我先替你保管,等你交到真正的女朋友或結婚時,我再還你。”
林庭樾眸色一暗,無聲瞥向車窗外。
虞北棠抬手戳戳他胳膊,“想什么呢?不會在想娶媳婦吧?”
林庭樾冷冽的目光掃過來,虞北棠唇邊的弧度一點點落回去。
他好像有些不高興。
“奶奶送你的就是送你的,與其他人無關,與以后也無關,”講手語眼神傳達很重要,林庭樾卻避開虞北棠目光,望向車前方,只用雙手比劃著相應的動作,“還有我不交女朋友。”
“以后總要交,難不成你想一輩子打光棍?到了大學,我也想談的。”虞北棠話剛落,林庭樾便扭向車窗外不回了。
自從林庭樾答應做她名義男友,虞北棠已鮮少琢磨他心思,此時才后知后覺地發現一點不對勁,她朝著他目光追過去,“你有喜歡的人了?”
林庭樾沒否認,也沒承認。
虞北棠順勢又問:“是w——”
車頭響起一陣刺耳的鳴笛聲,有人亂穿馬路,司機憤怒地按著車笛提醒。
她未出口的后半個音節淹沒在輪亂嘈雜的聲音里。
有驚無險過去,車內重歸安靜,一時沖動的虞北棠也冷靜下來,o的音節終是沒發出來。
她插上耳機,點開音樂播放軟件,一只耳機遞給林庭樾,“聽嗎?”
林庭樾接過耳機,戴在靠近她那邊的耳朵里。
大巴車在鄉間小路搖搖晃晃,車窗打開一半,少男少女并肩而坐,戴
著一副耳機,聽著一首音樂,吹著同樣的夏風,時光好像慢了下來。
車顛簸不平地晃悠中,虞北棠合上眼皮,頭隨著車的搖晃時而前傾,時而左歪,彎彎扭扭睡不踏實。
林庭樾目視前方,沒往旁看一眼,手卻抬起托住她頭,輕輕靠向自己肩膀。
車還在晃,風還在吹,但都驚不醒虞北棠。
第25章
出發去晚春鎮前,虞北棠向家里編謊說周末去溫凝家過,趙生和包云姍沒反對,也沒打過電話。
她進家門,趙生一家正在吃飯,餐桌有魚蝦排骨各類青菜,比平時豐富,四口人邊吃邊笑,見她進來,笑聲齊刷刷停了。
“北棠回來啦?吃飯沒?”包云姍說。
“我吃過了,”虞北棠不想破壞他們一家人的歡樂時光,“你們吃吧。”
她餓著肚子繞過餐廳進到房間,沒一會兒,外面傳來笑聲。
以前她和母親、表哥一起吃飯,也是這樣歡聲笑語,她摸摸脖子上母親生前送的的海棠花項鏈,說:“媽媽,大海冷嗎?還有49天,考完試我就去看你。”
高三是連悲傷都沒有時間的一年。
她戴上耳機,展開卷子開始寫題,沒多久,肚子不爭氣地叫起來,饑餓感太強,只得下樓吃飯,踏出樓門聽見有人吵架。
“滾滾滾。”
“不可理喻,”一個頭凌亂的男人站超市門口整理背包,“潑婦!”
“不走是吧?”女人抄起門邊的掃把沖向男人,“不滾老娘就打死你。”
“母老虎”男人罵罵咧咧跑了。
女人是林庭樾小姨孫芬芳,常年在室內打麻將,虞北棠還是見第一次孫芬芳正臉,膚白五官漂亮,比周圍同齡女性都顯年輕,不過嗓音彪悍,手指間還夾著一根煙,不像外表那么柔弱。
人都走了,孫芬芳還站在超市門口指那男人背影罵:“再敢來,老娘砸爛你的破相機。”
虞北棠見男人過來,后退一步讓出更寬的路,這人看著有些面熟。
男人瞧見她放慢腳步,整理好頭發和衣服停下來,“請問你是搏成高中的學生嗎?”
“你問這個干嘛?” 虞北棠反問。
“別誤會,”男人拿出記者證,“我是B市的記者想向你了解點情況。”
“我剛來這沒多久對風絮縣還不熟,你想了解什么?”
“林庭樾你認識嗎?同班嗎?”
虞北棠猛一下想起,剛來風絮縣時她和林庭樾在巷子里遇見過這個人,當時他向林庭樾問林庭樾家在哪,她還好奇林庭樾為什么不承認自己就是?還有可以聽見聲音為什么戴助聽器?
現在明白林庭樾是用聾啞人的特殊性把人趕走。
林庭樾身上能引起記者興趣的無非兩點學霸和他母親的案子,學霸每個城市都有,記者沒必要跑這么遠來,只剩林庭樾母親案子這一種情況,從孫芬芳和林庭樾對這記者的態度,也能判斷出是為案子來的。
她保持警惕,“你問林庭樾干嘛?”
“放輕松,我沒有惡意就隨便聊聊,”記者拿出錄音筆問,“能描述下林庭樾在你眼里是什么樣子嗎?”他引導著,“比如孤僻或有一些奇怪的舉動?像虐待小動物這種。”
“沒有,”虞北棠答得干脆,“林庭樾樂于助人,成績也好,在學校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他。”
“有些情況只是普通同學可能無法了解,”記者不死心,“你們關系怎么樣?知不知他最好的朋友是誰?”
“我能再看下你的記者證嗎?”
記者拿出來遞給她,虞北棠立刻拍下張照片。
“你拍照干什么?”
“記錄一下你是哪家不良媒體的記者。”
“你這小姑娘怎么說話呢?”記者收起證件,變了臉色,“我是正規記者。”
“哦,正規記者就是一次次來騷擾受害者家屬,采訪鄰居也往你想要的話題上引導?”
記者沒想到小姑娘長得乖巧甜美,講話倒伶牙俐齒,連受兩次挫,他心有怨氣,收起錄音筆不問了,小聲嘮叨:“記者也要吃飯。”
“沒錯,但吃什么飯該有個選擇。
用受害者家屬生活悲慘或心理扭曲變態這樣的話題博得關注度,讓他們已經結痂的傷口一次次裂開流血,也是一種傷害,這樣的報道不看也罷。”
記者不屑冷笑,“殺害林庭樾媽媽的兇手現在還沒抓到,采訪火了能加快破案速度,也會吸引好心人為他的生活提供幫助,這是傷害?分明是幫助。”
“沒有關注度,警察就不破案了?”虞北棠語氣堅定,“我相信不拿悲慘搏同情,警方也會盡全力去偵破,至于好心人幫助,要看本人意愿,如果林庭樾需要社會幫助,會主動找記者或相關部門求助,而不是全家躲著你。”
“我跟你這種沒出過校園自命清高的小屁孩說不通。”
“嗯,那就別來了。”
虞北棠和記者吵得專注,沒看見對面樓道里走下來許久的身影。
“你——”記者氣得語塞。
虞北棠也懶得和他爭辯,哼了聲,“再來打擾林庭樾,我就把你的證件發在網上,讓網友評評理。”話落她才瞧見林庭樾。
不能讓這記者知道那是林庭樾,是虞北棠腦子里蹦出來的第一念頭。
她快步跑過去,扯著林庭樾胳膊轉身往樓上走,并大聲叫其他同學的名字,“張銘帆我有道題想問你。”
記者氣得夠嗆,瞅眼他們,沒懷疑,扭頭走了。
“終于走了,”虞北棠在二樓拐進窗邊松開林庭樾,“他以后估計不敢再來。”
她與記者唇槍舌戰的內容,林庭樾都聽見了,心仿似被棉團包裹住,軟軟,暖暖的。
樓道老式的瓦斯燈昏暗,他卻覺得很亮,亮得整個夜晚都被橘黃籠罩。
他抬手落她頭頂摸摸,拿下來,手指握拳,拇指點兩下:謝謝。
干燥掌心撫著發絲,輕輕的,指間溫熱傳入頭皮,像薄薄一層溫泉水,少女的心也被棉團包裹住,軟得一塌糊涂,臉頰爬上自然的紅暈,“不用謝,你也幫過我。”
想到什么她笑了,“林庭樾,我們又一次扯平了。”
【嗯,平了】林庭樾也扯了下唇角,打字,【這么晚了你去哪?】
虞北棠這才想起還餓著肚子,“吃飯,你呢?”
林庭樾:【去超市】
虞北棠:“剛回來你不休息下?”
林庭樾搖頭。
三天沒在家,貨架指不定亂成什么樣子,超市營業額雖不高,但足夠養活小姨,還是要好經營。
【去吃面嗎?】
虞北棠一下想到他做的煎蛋面,“想吃你做的面。”
林庭樾手往前一揮,轉身踏上樓梯。
虞北棠跟過去,回憶起那碗面的味道,“你經常煮面?”
林庭樾擺手:沒有。
做飯耗時,他沒那么多空閑時間,白天在學校食堂吃,晚上超市的面包泡面隨便對付口。
進門林庭樾煮面,虞北棠在他書桌前看了會兒書,面做好,林庭樾著急去超市理貨,沒在家里陪她吃。
虞北棠擺手,“明天見。”
林庭樾:【明天見】
周一早晨,虞北棠身邊的座位空的,等到中午還是空的,林庭樾仍然沒來學校。
她發的幾條消息全石沉大海。
晚休,她問范康:“林庭樾呢?”
“不知道,” 范康攤手,“你不是去晚春鎮找他了?”
“昨天下午我們一起回縣城,晚上他還和我說明天見。”
“那可能臨時有事忙去了。”
“再過幾天高考倒計時就要3開頭,他怎么還有事?”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嗎?”
“你還是他女朋友呢?”
虞北棠:“”
“談戀愛要多黏著對方,”范康故作老成地指導起戀愛經,“多黏著就不用什么事都來問我,我們是好朋友,又不是連體嬰,林庭樾也不會每件事向
我報備。”
“不來要請假,你去問問老師。”虞北棠說。
“不去,我害怕班主任,”范康陰陽怪氣地嘆息,“唉!你們這戀愛談的沒我不行啊,等放學我去超市看看。”
放學,虞北棠隨范康去了超市。
收銀臺前沒人,來買東西的顧客幾乎是自助結賬。
范康手指收銀臺,“你在這幫一下忙,我去后面問問小姨。”
虞北棠拿起掃碼槍,幫顧客結賬,過會兒,范康耷拉著臉回來,“林庭樾一天沒來超市,小姨以為庭樾上學去了,一問三不知。”
“”孫芬芳維護林庭樾時很霸氣,但平時生活是一點不管。
范康又給林庭樾表姐打電話,姜黎也不清楚。
收銀臺上的手機響鈴,是林庭樾的手機,怪不得不回消息,壓根沒拿。
范康接起“喂”了聲。
那邊說了需要送水的地址,范康應下,“我去送桶水,你先在這坐會兒。”
“好。”虞北棠坐下百無聊賴地望向外面,林庭樾房間窗戶漆黑,又生病了?
范康送水回來,她說了想法,范康說:“我有他家鑰匙,走,去看看。”
兩人敲林庭樾房門,無人響應,范康拿出鑰匙擰開門鎖,房間一片漆黑。
“林庭樾。”虞北棠喊。
沒人應答。
按開燈,房間空無一人,書桌上放著疊整齊的校服和書包。
虞北棠指著校服說:“他昨晚是想去上學的。”
范康此刻才有些焦急,“你別嚇我,”他給自己打鎮定針,“林庭樾做事很有分寸,不會有事的,可能遇到突發情況來不及告訴大家。”
“會不會去KTV?”虞北棠問。
范康打電話給宋季寒,得到答復是林庭樾請長假以后就沒去過KTV。
范康沒了平時的嬉笑,“會不會是劉義強?”他自言自語,“不會劉義強沒那個膽子,艸,不會是魏元來了吧?”
“魏元是誰?”虞北棠問。
“林庭樾得罪過的人。”
虞北棠更緊張,“我們報警吧。”
“我先打個電話,”范康撥出一通電話,掛斷后說,“魏元在外地沒回來,應該不是他,先不用報警。”
“會不會林奶奶病嚴重了?”
“你們走時候老人不還好好的?”
“嗯,”林奶奶只是腿骨折,沒有其他疾病,虞北棠說,“你還是打個電話問問吧。”
范康:“我沒去過晚春鎮,也有林家人的號碼。”
找不到林庭樾,兩人只能各回各家。
第二天林庭樾沒去學校,虞北棠問了班主任,林庭樾沒請假,班主任也不清楚,晚上虞北棠坐不住去報了警。
第三天林庭樾還是沒來上學,再沒有別的辦法,虞北棠只能等。
放學,她和范康霜打茄子似的走出校園,也不看路兩邊,怏怏往家走。
書包向后一扯,一杯奶茶遞到她面前。
虞北棠偏頭,一瞬叫出來,“林庭樾?”
范康聞聲看過來,見到那戴著黑色棒球帽的身影,激動得飆臟話,“草,你這幾天去哪了?”
林庭樾雙手拇指和食指搭成心形,放于胸前,向下移動說:放心我沒事。
虞北棠和范康一同長松一口氣,異口同聲,“哪都找不到,嚇死我們了。”
林庭樾五指并攏,舉于額際,先做敬禮手勢,再伸出小指,在胸部點幾下:抱歉。
范康跳起來,勾住林庭樾脖子,“原諒你了。”他貼近嗅了嗅,“身上怎么有一股紙灰味?”
林庭樾推開范康,雙手掌心貼胸向下移,至小腹處向左右橫劃說:衣服臟。
“小情侶”幾天沒見,范康不想當電燈泡,忍著疑惑說,“我去派出所和警察叔叔說一下,你們先回吧。”
走前對林庭樾意味深長地擠了下眼睛。
沒有范康,小巷一瞬靜下來,虞北棠跟在林庭樾側后方,悄悄端詳,三天沒見,林庭樾消瘦許多,目光也出現了她從未見過的憔悴,像一下承受了很多。
到底去了哪里?
她想著問題,手里的奶茶一直沒喝。
林庭樾手指奶茶,【怎么不喝?】
“忘了,”虞北棠這才注意到手里的奶茶,“謝謝。”
林庭樾拿過奶茶,吸管插。進杯中,遞給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虞北棠吸了口,“符合。”
林庭樾不再多言。
他們只是名義戀人,虞北棠深知自己沒資格刨根尋底地追問林庭樾的事,可高考倒計時一天天減少,這么重要的時候,林庭樾一周多沒進校門,她實在難安心,打破沉默問:“你這幾天去哪了?”
損壞多日的路燈修好了,小巷亮起幽幽橘色。
光下,兩個少年人沉默著。
虞北棠意識到好像越界了,解釋:“快要高考,我有些擔心,不是特意打探你的隱私,如果讓你不舒服了,對不起。”講完她偷偷瞄過去,林庭樾眼里不再是往日的冷淡,是藏不住的疲倦,就快要溢出來了。
他低頭打字。
很快,虞北棠收到新消息,【奶奶去世了】
她定在原地,睫毛都沒顫一下。
怎么可能?
離開晚春鎮前老人還和他們有說有笑,中午還送了她鐲子。
想到鐲子,再回憶老人說的那些話,虞北棠驀然發現端倪,原來那是遺言。
CX330:【我們回縣城的晚上,她溜出醫院跳進河里,被人發現時已沒有呼吸】
老人樸素慈祥的面容在虞北棠腦海重現。
“啪嗒!”
一滴清透的水珠落下,花了手機屏幕。
講一遍就會又疼一遍,虞北棠開始后悔追問原因,“對不起,我不知道。”
林庭樾搖頭。
這與她無關,更不需要道歉。
林奶奶一生育兩子。
二子年紀輕輕就走了,沒多久她丈夫也走了。
她孤零零的活著,努力耕種,減少大兒子家負擔,還是不被接受,挑不完刺,講不完的不滿。
窮是她的錯,活著也是。
這些年熬著忍著,不過是放心不下沒了父母的林庭樾,得知住院費用花的是林庭樾積攢的大學學費后徹底坍塌,可又放不下林庭樾,這時一個女孩出現了。
虞北棠端著紅燒肉追出去時,林奶奶找到寄托,唯一的牽掛也放下了。
來時沒緣由,去時也沒留戀。
初夏的河水結束了老人普通渺小的一生。
虞北棠體驗過失去至親的滋味,沒講太多,手指夜空繁星,“奶奶也變成了一顆星在夜里陪你。”
如果不是被問起,林庭樾根本不會提這事,他不喜歡放大悲喜,【我沒事,就有些累】
虞北棠:“你這幾天沒睡覺?”
林庭樾:【嗯】
“那還來接我干嘛?”虞北棠推著他往前走,“快回去睡。”
老人已逝,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生活,答應過保護虞北棠順利畢業,他就要做到,不能有半點差池,三天又三天,他有好久沒來學校接她,擔心劉義強聽到風聲來找麻煩,林庭樾下客車便直接來到學校門口等。
新一天,虞北棠身邊的位置終于不再空的,可那人話更少了,聊天的本上只有錯題講解,其他話題林庭樾一個字不回,久而久之,她也不聊了。
其他同學和范康,林庭樾也是同樣的對待方式。
過了幾天,虞北棠去找范康,“林庭樾這樣下去會生病的,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快想想辦法。”
林庭樾太孤僻了,朋友只有范康,與他有關的事也只能找范康,偏偏范康是個粗心大意的。
“生病?不會的,他以前也有這樣的時候,過段日子就好了。”范康笑虞北棠夸張,“林庭樾本來性子就冷淡,又要高考,不愿理人也正常。”
“不一樣。”
“哪不一樣?”
“以前林庭樾冷淡是不想被打擾,現在是封閉,像把自己關進鐵牢判了無期,還有情緒是會反彈的,他常年壓抑自己,哪
天受不住反彈回來,會是我們都承受不了的后果。”
沒接觸過心理健康加上個性大大咧咧的范康,還是認為虞北棠夸張,安慰性地拍拍她肩膀,“我用我們這么多年的友情向你保證,林庭樾堅不可摧,沒有什么能壓垮他。”
“沒有人堅不可摧,”虞北棠堅定,“只是不被愛罷了。”
她走了,范康站在原地久久沒回過神,他被那清瘦身軀里迸發出的巨大力量驚住。
虞北棠堅韌倔強,某種程度上和林庭樾是一種人。
相似的人有著相同的頻率,更能捕捉到對方的微小點滴,這是神經大條的他靠時間也堆不出來的默契。
手機震動,范康點開。
海棠不開花:【我也不想林庭樾堅不可摧】
虞北棠總是比他更早的發現問題,范康懺愧,反思片刻,【運動可以發泄,周末我喊林庭樾去打球,約不出來的話你幫我】
海棠不開花:【好】
周末還有三天,虞北棠等不到那么久,下午她在網上定了款蛋糕,備注店家放在趙生家樓道的窗臺上。
放學林庭樾如常來接她,一同走到樓門口,虞北棠推走林庭樾堅持自己上樓,她上到二樓,拿了蛋糕,扭頭追進對面樓道,一把抓住林庭樾手腕,“等一下。”
林庭樾一霎錯愕,手指她問:你怎么沒回家?
虞北棠不解釋,拉著他手腕往下坐,“有個東西送你。”
【我不需要禮物】林庭樾一貫地拒絕。
“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虞北棠往下拉林庭樾手腕拉不下去,另一手晃晃掌心的小蛋糕,“不會耽誤太久的時間,你坐下嘛。”
林庭樾瞥眼她手上的蛋糕,【我還有事,先回了】扭頭往上走。
之前林庭樾比這還冷的時候虞北棠都沒在意,現在更不會沮喪,她眼睛一轉,沖林庭樾背影生氣大喊:“不要算了,我丟進垃圾箱里喂狗。”講完往樓下走,心里默念:3、2,不等數到1,手腕被從后握住。
她一秒破功,轉身上走一層臺階,笑道:“坐。”
瞧見女孩彎起的唇,林庭樾便知又上當,但已經晚了。
他手指樓上,示意說:地上臟去他家里坐。
虞北棠樂呵呵跟上去。
林庭樾房間沒沙發,也沒有能容納兩人同時坐下的椅子。
虞北棠環視一圈,拿起條毯子,“這個借我用下,”毯子挨著床邊鋪在地上,她把蛋糕放在毯子上喊林庭樾過來。
兩人靠著床沿并肩而坐,林庭樾打字:【抱歉,我不吃蛋糕】
“我也不吃,”虞北棠隨手挖了一大塊奶油遞到林庭樾唇邊,“買來吃奶油的。”
林庭樾:“”
奶油堆疊在叉子上細膩柔軟,如一朵散著奶香味的云,仿佛張口就能擁有整片云層。
他遲疑。
白色云朵向前,一點點,貼到他唇峰。
女孩清脆的嗓音響起,“很好吃,你嘗嘗。”
林庭樾不自覺張開唇,奶油下一秒送入口中,融化舌尖,甜甜的。
“好吃嗎?”虞北棠眼睛亮晶晶的,充滿期待。
林庭樾點頭。
她笑,低頭又剜一塊,“再吃一口。”
林庭樾接過叉子,想自己來。
喂食過于曖昧,有些越界,虞北棠紅著耳朵向旁邊移了下,和林庭樾中間空出些距離。
她哄人經驗都來自林庭樾,少得可憐,不知如何哄一個失去至親的人開心,只能依葫蘆畫瓢學虞敏以前哄她開心的辦法,或許幼稚,或許不起作用,但這是在學業壓力巨大的枯燥生活下,她能想到的最簡單快捷的方法了。
非生日非節日,林庭樾怎會不知虞北棠費盡周章送蛋糕的心思,奶油融化掉,他打字:【我四歲就接受了死亡,真的沒事】
“沒說你有事啊,”虞北棠語調輕快,她剜了口奶油放嘴里,“只希望你開心點。”
出租屋里安安靜靜,時間仿佛化成風輕輕飄走,他們被定格在對視的一瞬。
他清黑的眸里有她,她也有他。
胸膛里的鼓聲又一次震動著少年人的身體和靈魂,變成無人知曉的秘密。
后來的很多年,林庭樾都記得十八歲的這個夜晚,記得這句只希望你開心一點。
呼吸糾纏,太近了。
虞北棠別開眼,揉揉耳朵,挽起衣袖露出林奶奶送的鐲子,“我收了奶奶的禮物就會信守承諾,畢業后我們一起去北川讀大學,做”她頓了又頓“很好的朋友。”
掌心不知何時起了一層汗,她低頭拿起叉子一下下戳戳蛋糕,“奶奶不在了,還有我和范康,你不是一個人。”
蛋糕被戳出一圈小孔,她忽然扔掉叉子,不再管掌心的汗珠,抬頭,直直撞進他眼睛,大聲說:“林庭樾,不管生活多冷酷都有人愛你。”
第26章
林庭樾狀態好了些后,桌面溝通的本子上仍舊沒有閑聊內容,高考倒計時變成3開頭后,兩個人都沒有時間去聊其他,拼著命做最后一博。
每天兩點一線,枯燥也充實。
時光飛逝,眨眼到高考。
最后一科結束,虞北棠徹徹底底吁一口氣,終于結束了。
考場外的家長們把路圍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沒有趙生,也沒有等待她的人。
虞北棠穿過熙攘的人群往公交站走,忽然,馬尾被輕扯了下,她回頭,目光一落,唇角立刻揚起來,“林庭樾?你怎么在這?”
【來送你回去】林庭樾的考場在附近,騎車過來很快。
原來也有人在等她。
虞北棠眼睛彎著,唇也彎著,書包都變得輕飄飄。
林庭樾手指馬路上擁擠的車輛,又朝遠處的小路指指,示意她走小路回家車少。
并肩走了一段,虞北棠想吃涼的,見超市門口的甜筒機前圍滿學生,不想擠著排隊默默放棄,又向前走一段,林庭樾頓步,【你在這等一下】
“你去哪?”她話落下,林庭樾已跑遠。
少年矯健的身影停在另一家超市門口,回來時手里握著甜筒,遞到她面前。
“謝謝,”虞北棠接過甜筒咬口咬,“你不吃啊?”
林庭樾搖頭。
她起了逆反心,直接把甜筒沒咬過的那邊貼到他唇上。
林庭樾:“”
唇都碰到了,無法不吃,上次奶油也是這樣,她總有辦法向他投喂甜食。
甜筒兩邊均勻地缺了兩個口。
虞北棠:“沒騙你吧?”
林庭樾沒答。
她看過去,少年的耳朵與晚霞同色。
虞北棠故意彎曲手肘撞他,“你耳朵又紅了,以前都沒有女生和你分享食物?”
林庭樾:“”
別說喂食,有的女生和他說話都害怕,不害怕的也受不了他那股子不理人的冷淡。
【你經常和男生吃同一個東西?】林庭樾反問。
小時候她和表哥吃過一個蘋果,長大就沒有了。
虞北棠咬著甜筒,“只給你吃過。”
林庭樾本想挫一下她明知故問的小得意,卻反被這話噎住。
虞北棠偷偷笑,吃掉甜筒她擦干凈手,不鬧了,正經問:“晚上我們要去出去玩,你去嗎?”
林庭樾擺手拒絕。
高三結束,溫凝、范康、陳知讓每個人都想放松一下,考前就約好今晚徹夜不歸,虞北棠不解,追問:“晚上有事?”
林庭樾食指朝上,雙手握拳,上下打了下:上班。
哪有人高考完一天不等就打工的?
虞北棠更為不解:“不是請了長假?”
林庭樾:【嗯,考完假期就結束】
虞北棠:“”
林奶奶的住院費花光林庭樾全部積蓄,最后人財兩空,大學學費他還要重新攢起,虞北棠斟酌片刻,沒開口強求。
到趙生家樓下,兩人如往常一樣揮手道別,虞北棠一人拐進樓門,樓道靜靜的,踩著灰舊的樓梯,想到高考結束,麻煩結束,一切都結束了,剛剛路上的喜悅不知為何一下全消失,心里空落落的。
曾經盼望的日子,真到了,并沒那么開心。
少年人情緒來去變化快,等她和朋友們聚到一起說說笑笑時,這點小失落又不見了。
范康點了瓶啤酒,每人倒上一杯要嘗嘗“違禁品”的滋味,喝到口中一起
后悔,還沒有可樂紅茶好喝,集體倒掉換了飲料。
十幾年的讀書生活,這是最輕松的一天,他們聊起考場趣事,暑假計劃,報考學校,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最純粹的笑。
飯吃完,范康對虞北棠說:“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虞北棠:“說。”
范康從口袋里拿出個小狗掛件,“幫我把這個送給董一晴,就說你送的。”
“干嘛不自己送?”
范康不答,“你到底幫不幫?”
“幫幫幫,”虞北棠拿起手機,“我問問董一晴現在哪。”
“不用問,”范康搶下虞北棠手機,“董一晴在家,我們打車去她家樓下,然后你給她打電話。”
四人暫時兵分兩路,虞北棠按照范康的指示去董一晴家樓下打電話,等待董一晴下樓的空隙,她問:“你怎么知道董一晴在家?”
“她很乖,家教又嚴,不會出來瘋的。”范康說。
一定偷偷注視過許久才能這般了解,虞北棠默默嘆氣,“九月一到大家就分散各地讀大學,你現在不說怕是難再有機會,確定要說這是我送的?”
范康堅定點頭。
董一晴下來,虞北棠編了套謊言把小狗送過去,又喊董一晴一起出去玩。
如范康預料,董一晴說太晚爸媽不讓出去。
她們聊天,范康在一旁默默站著,到董一晴離開都沒上說一句話。
只剩他們倆,虞北棠問:“為什么只送個掛件?”
“太大的東西沒機會帶去大學,”范康從口袋里拿出只破舊的鑰匙掛件,“再有她以前也送給過我一個。”
虞北棠沒暗戀過人,素來覺得喜歡就該追,被拒絕也比留下遺憾好,她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會后悔的。”
“不是每個人的青春都配擁有愛情的,”范康篤定,“沒什么后悔的,她開心就好。”
“你不要這么悲觀,胎記可以打掉的,等我回北川就去找醫院咨詢。”虞北棠說。
范康默然搖頭,“兩年前我去省級醫院問過了,我這種胎記去掉要面臨較高風險,而且無法徹底消除,只能讓顏色變淡,費用也高,我已經放棄。”
“或許北川的醫生有更好的辦法。”
“華佗在世也無法讓它徹底消除,變得和正常人一樣。”
虞北棠沉默。
總有些血淋淋的東西逼著人接受。
“這話其實是林庭樾說的,那時我超大聲反對,認為愛情面前人人平等,可等真正喜歡上一個人才明白庭樾是對的,”范康少有的嚴肅起來,“我們這樣的人不配談戀愛,不會有好結果的。”
“我和林庭樾就挺好啊。”虞北棠脫口而出,幾乎忘了他們并不是情侶。
“有些方面你確實比我懂林庭樾,但你絕對沒我了解他的生活,”范康遲疑一瞬,“你們倆在一起我真心高興,也希望你們天長地久,可坦白講,你們很難有結果,強行要一個結果,林庭樾就會被累死。”
“什么意思?”虞北棠沒懂。
范康:“林庭樾可以拿出全部積蓄為奶奶治病,也會拿出全部空余時間賺錢給女朋友或伴侶穩定生活,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生活苦,但絕不會讓愛他的人跟著受累。
你現在能接受他整天忙碌是因為高三你也忙,到大學空閑時間多了,你還可以接受一個這么忙的男朋友?不接受會吵架分手,接受他會更努力更辛苦。
等你以后見到姜黎就明白了,梨子姐大學四年別說談戀愛,連北川市那些景點都沒逛過。”
虞北棠被范康這一串話砸得呼吸都要停了,心底的火苗不燃自滅,傍晚那空落落的感覺又來了。
遇見流氓她可以想辦法應對,可這能把心燒出一個窟窿的空落感,完全茫然。
溫凝和陳知讓去KTV唱歌,虞北棠與范康打車過去。
進到包間,范康立馬變回愛說愛笑的樣子,握著話筒唱不停,虞北棠卻悶悶的,笑不出來。
陳知讓提前點了食物和飲品,林庭樾推車送進來,范康抓住他胳膊,用話筒朝虞北棠大喊:“如果我的分數考不上北川的學校,庭樾就交給你了,北川那么大,他不會講話,可能要被人歧視或找不到工作,你千萬別嫌棄,一定好好的,天長地久。”
“要天長地久!”溫凝和陳知讓跟著起哄。
大家笑著,歡呼著。
虞北棠卻陷在那空落落的感覺里出不來,假的怎么會有天長地久?
手機響動,這幾天陳西平已經發來N條消息:【考完試有別的計劃沒?我哪天去接你?】
【怎么不說話?】
【考完沒?】
最新一條:【我明早開車過去,明晚半夜到】
見到這行字,虞北棠如夢初醒,握著手機跑出去打電話,陳西平接得很快,“你再不回話,我要報警了。”
“對不起,哥,”虞北棠扯謊,“我這幾天沒看手機。”
陳西平:“收拾好東西,和你爸說一聲,后天一早隨我回來。”
虞北棠:“我還沒回話,你就亂決定這幾天我要和朋友玩,先不回去。”
“才讀了幾個月哪來的朋友?回北川再玩唄。”
“有個藝考培訓時的朋友在這。”
“那什么時候回來?”
“分數出來以后再說我還有事,先掛了。”
虞北棠匆匆掛斷電話,走回包間,范康唱歌,溫凝和陳知讓劃拳,林庭樾已經離開了。
“我一直輸,北棠快來。”溫凝招呼她過去幫忙。
“好。”虞北棠清空亂糟糟的大腦,坐到茶幾對面和陳知讓玩游戲。
溫凝滿懷希望想要閨蜜贏過陳知讓,結果還是陳知讓贏了,見虞北棠不專心,溫凝又換回自己。
一旁獨自高歌的范康,喊虞北棠一起對唱,她拿起話筒唱了兩句,索然無趣,放下話筒,坐沙發里發呆,玩什么都提不起興趣。
凌晨1點半,范康關了音樂,招呼大家,“林庭樾下班了,我們去放煙花。”
溫凝困倦的雙眼猛然睜大,“哪有煙花?”
“前幾天就買好,等下去我家拿。”范康得意洋洋。
溫凝一瞬來精神,拉著虞北棠,“走走走。”
范康和林庭樾去取煙花,虞北棠和溫凝、陳知讓先去臨河岸邊一處無人的地方等。
月色朦朦,河岸寂靜。
溫凝和陳知讓蹲在河邊討論有沒有魚,虞北棠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清凌凌的河水發呆,煙花也激不起她的興致。
摩托車的轟鳴由遠及近,愈發響亮,虞北棠的心跳沒由來地隨著引擎聲加快,響聲停止,她側身看過去,林庭樾站在路邊野草里,帽檐遮住眉眼,身上是件純黑T恤,手臂清白頸瘦,脈絡蜿蜒,掌心拎著煙花,一步步朝河邊走來。
虞北棠別開眼,沒上前迎接。
煙花擺好,范康拿出打火機亮在掌心,遞到陳知讓面前,“試試?”
陳知讓后躲,“我沒點過,你來吧。”
范康:“靠,我小時候被蹦過有心理陰影。”
林庭樾拿過打火機走去河邊,彎下腰,很快,“砰!”的一聲,夜空乍然亮起璀璨的光亮。
“哇!”溫凝高呼著。
虞北棠一晚上的低落終于稍有緩解,仰著頭,聽一聲又一聲的鳴響,看一簇又一簇的絢爛,沒注意到身后悄悄站過來的人。
林庭樾沉默無聲像顆樹永遠在她身后。
粉塵落下,他在她頭頂抬高手臂擋住了。
虞北棠全然不知,接近尾聲才后知后覺回頭,在最后一簇色彩鋪亮夜空時望進他眼睛,下一秒,一同陷入黑暗。
絢爛落幕卻沒人想離開,他們在岸邊野草上躺或坐。
虞北棠垂頭掌心拂過青青野草,忽地想到,這草很像林庭樾無論狂風暴雨還是車輪碾壓都還是那樣蔥郁,有著蓬勃的生命力。
這樣的人一輩子恐怕只能遇見一次。
她的稍有緩解的愉悅消失,又陷入空落落的低潮。
這時,手機收到一條消息。
CX330:【熬過去了,開心點】
虞北棠抬眸望向臨河。
是的,那條洶涌的河她熬過去了,現在到了彼岸的絢爛,可以隨時離開,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但她就是開心不起來,像打碎了廚房所有調味品又咸又甜又酸,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還有無處訴說的空落感。
海棠不開花:【是呀,你以后不用再跟著我了】
CX330:【哪天回?】
范康和陳知讓、溫凝一起打游戲,吵吵嚷嚷,無人聽見他們彼此震動的手機。
虞北棠莫名想打破這一方寂靜,她偏頭看著林庭樾眼睛,一字一頓:“你想我哪天回?”
林庭樾:【這要看你的計劃】
他眼神淡然,語氣平常。
虞北棠什么也找不到,只剩漫無邊際的空,屏住的呼吸松掉,別開眼,聲悶悶的,“告訴范康我們是假的吧,免得他老跟著操心。”
林庭樾:【好,等會兒回去告訴他】
空落感加重,虞北棠閉嘴不說了。
林庭樾指間的野草折成一截又一截,快被指腹碾碎,卻也是沉默著。
一旁三人因游戲嬉笑爭吵,另一旁的兩人靜得快被黑夜吞沒。
晚風徐徐,他們的衣角在同一陣風下飄動。
“你真去北川讀大學?” 虞北棠打破沉默。
林庭樾又拔了根草,堅定點頭。
“那會去找我嗎?”
話落,虞北棠聽見蚊子震動翅膀的嗡嗡聲,聽見風過耳邊的呼聲,唯獨聽不見林庭樾的回聲。
其實那呼之欲出的答案,他們都知道。
可偏偏還有期盼。
虞北棠的指甲摁在皮膚上快扣進肉里,卻感知不到疼痛,還再用力。
沒有手語,沒有消息。
林庭樾靜得可怕。
她慌忙扯出一抹笑,“你對北川不熟,該我去找你我也會找范康我們都是好朋友。
講完立即轉身,掛著強扯出的笑向溫凝他們說:“你們在哪個區玩?帶我一個。”
寂靜的角落,只剩林庭樾一人,指尖落在屏幕上,沒發去的字一個個刪除。
他望著空白的備忘錄,肩膀下沉,默嘆一口氣。
天明各自回家。
虞北棠一覺睡到下午,醒來家里多了五六個人,小客廳擠得滿滿當當。
趙生:“怕影響你學習,我一直瞞著爺爺奶奶你回來的消息,現在考完了,該認識一下家里人,這是爺爺”
虞北棠走時三歲現已成年,爺爺、奶奶、姑姑都認不出來她,一家人圍著她看前看后,不停講話。
爺爺:“該把姓改過來,怎么能姓虞?”
姑姑拿出一摞照片,“這是你百天照,這個兩歲”
奶奶話最少,總在擦淚,又塞給她一個大紅包。
聊到晚上,奶奶掌勺做一桌豐盛晚餐,眾人圍坐下來。
包露和爺爺奶奶、姑姑的熟悉程度比她高,一家子聊天說話,虞北棠最沉默,偶爾說話,也是有人提問,她回答。
十五年,空白太久了,久到她無法融入到這些親人中間。
融不進去又不想離開,到底要怎樣呢?
飯后,她借口買東西出去透氣,踏出樓門,一眼望見超市閃爍的燈牌,紅色光芒有魔力似的引著她邁步。
進門,虞北棠頓住。
收銀臺前坐有兩人,一個是林庭樾,另一個卻不是范康。
一個沒見過的女生坐林庭樾身邊,胳膊挨著,女生手指林庭樾電腦,身體傾過去大半,很親密。
聞聲,林庭樾和女生一齊看向門邊。
視線一撞,虞北棠如芒在背,快步埋進超市里面,貨架隔斷視線。
沒什么要買的,她隨便拿起一罐牛奶。
林庭樾不會允許女生隨意靠近,除非是喜歡的人。
掌心的牛奶罐如長了刺,扎得她刺痛難受,空氣也像涂了一層膠水窒息壓抑。
她一刻不等,握著牛奶往外走,身一轉,嘩啦啦碰掉幾包零食,她看也不看,一同抱去收銀臺。
女生拿掃碼槍一件件掃過商品,動作迅速麻利。
虞北棠卻覺得非常慢。
“23塊5。”女生開口。
虞北棠丟下25元,轉身就跑。
“還沒找您錢。”女生的聲音隔在門內。
虞北棠一口氣跑到垃圾箱前,手里購物袋高高舉起,零食牛奶一件不想要,正要松手身后突然襲來一陣檸檬皂香。
購物袋被隔空攔截,到了林庭樾手里,他眼神問:扔了干嘛?
“買錯,”虞北棠扯出笑,“你怎么出來了?”
林庭樾從袋子里拿出一罐牛奶,拉開易拉環,舉到她面前。
虞北棠不接,“丟掉就是不想喝。”
林庭樾舉著沒動,另一手指指手腕,他無法說話,溝通離不開手,舉著牛奶空不出手。
虞北棠接過,不說話。
林庭樾手指超市方向,收回后,中指貼嘴唇上,拇和食指捏耳垂。
后一個手勢是姐姐的意思。
虞北棠一下想起范康經常掛在嘴邊的梨子姐,霎時明白超市里的女生是林庭樾表姐。
如此顯而易見的關系,她居然想歪了,一邊震驚自己的愚笨,一邊嘴硬道:“我猜到了。”
聽到這話,林庭樾拿起剛剛放在地上的購物袋,塞回虞北棠手里,打字:【別浪費】
“哦,”虞北棠接過購物袋,垂頭望著地面,不知要說什么,沒一會兒,眼前又亮起一行字,【我和表姐一起做項目,她剛剛在幫我改問題】
“你和我說這個干嘛?”虞北棠臉頰發燙。
【沒什么】林庭樾手指超市的方向【那我回去了】
林庭樾很忙,離開同桌的特定環境,他們其實沒什么機會見面,見到了也沒辦法像在學校那樣陪在她身邊,空落落的不安又來了。
一個涼涼的東西塞入掌心,是防狼噴霧,虞北棠抬頭,見他手機屏幕寫著:【遇見劉義強不要怕,在巷子大喊我能聽見,如果是其他地方,用這個比刀方便】
那糾纏她一整天的空落感一瞬達到頂峰,鼻尖跟著發酸,防狼噴霧倏地還回去,“我馬上要走了,你留給別人吧。”
林庭樾略怔,片刻,點頭,【一路順風】轉身走了。
虞北棠握著牛奶罐,重重靠在墻上。
這一天腦子變笨,講話也刻薄起來。
她在做什么?
這樣下去會變成自己討厭的人,不能繼續,該回去了。
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
她點開和陳西平的聊天框,【哥,我明天回去】寫完頓了下,全部刪掉【哥,你開車來接我吧】
北川到風絮縣開車十幾個小時,明早出發晚上就能到,她再次刪掉,【哥,兩天后來接我】
48個小時眨眼而過,她又刪掉,改成:【一周后來接我】
刪刪寫寫最終一個字沒發過去。
前幾個月因課業壓力忽略的事,在高考后的這天如洪水襲來,沖破平靜。
那說不清的空落感,突然變壞脾氣,一次次的不舍,逼著虞北棠認清一個現實——她不想回北川了。
北川有朋友,有表哥,有熟悉的一切,唯獨沒有林庭樾。
第27章
“林庭樾呢?”范康從衛生間出來問。
姜黎手指門外,“剛剛有了個女孩買東西,然后他就追出去了,你們同學嗎?”
“是不是又甜又乖,很漂亮?”
“嗯,看著不像咱們這的。”
“那不是同學,”范康嘿嘿一笑,“是庭樾女朋友。”
姜黎眼睛瞪得老大,“他交女朋友了?”
范康:“是啊,
剛在一起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林庭樾回超市,見到姜黎的眼神就猜出范康這個大嘴巴說了什么。
他坐下,姜黎馬上湊過來,“女朋友生氣了?”
女朋友是假,生氣有點。
口袋里的防狼噴霧硌得他腿疼,伸手拿出來,想丟掉,頓了一瞬,塞進書包,終是沒舍得。
林庭樾不答,姜黎沒再追問,倒是范康收到嚴重警告,【以后除了在劉義強面前,不許到處說虞北棠是我女朋友】
范康不以為然,抬手給他一拳,“嘴都親了,想不承認啊?”
林庭樾:“”
他驀然想到女孩軟如像棉花糖的唇。
范康又給他一拳,“熱就開空調,別為省幾個電費受罪,耳朵都熱紅了。”
林庭樾:“”
“感覺北棠昨晚不是很開心,是不是因為要回去過暑假?”范康說,“一個假期而已九月就能見面,女生心思敏感,你多哄哄,別老不吭聲冷冰冰的,人家是找男朋友,不是買冰箱。”
“”林庭樾手抬到胸口,正要講話又收回去,那句她不是我女朋友還是沒說出去,只緩口很輕很輕的嘆息。
范康:“明天我看店,你們去看電影吧。”
林庭樾搖頭。
“喂!我爸已經和工地老板打好招呼,出分以后我要去打暑假工,走了可沒機會再來看店,你還不抓緊時間帶北棠出去玩?小心人回到帥哥如云的北川不要你。”范康太了解林庭樾的生活才像長輩一樣操心。
林庭樾寫著代碼不應答。
范康:“女生是需要寵的,你一直這樣忙,不怕分手啊?”
林庭樾還是不答。
“懶得管你。”范康氣得起身要走。
林庭樾的手這才離開鍵盤,拉住范康,拇指和食指捏耳垂問:女孩喜歡什么禮物?
“這才對嘛,”范康笑著坐下,“化妝品?衣服?”范康也沒經驗,真要他出謀劃策也發懵,“我也不太了解女生,要不你去商城轉轉?”
林庭樾聽從范康意見去商場,轉了幾個小時沒找到適合的禮物,后在玩具店發現一只耳朵很長的玩偶兔。
虞北棠裝乖時眼睛亮亮的又楚楚可憐,很像兔子。
他拿著小兔子去KTV上班,一晚上沒看手機,回家看見銀行收款短信和姜黎發來的消息:【錢你拿著帶女朋友出去玩,項目先別參加了】
簡短的文字藏著濃濃牽掛,林庭樾沉甸甸的。
姜黎不化妝,衣著簡單,大學四年像個無情的打工機器,學費、生活費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賺出來的。
很辛苦,他不能拿姐姐的錢。
錢轉回去,林庭樾意外失眠。
未來四年,他會和表姐過著同樣的生活,去北川只是換個環境,生活內核不會變。
他們這樣的人需要不斷努力才能獲得別人輕而易舉擁有的東西,過程漫長又枯燥的。
苦嗎?
他已經習慣了,不覺得多難,但不能把無辜的人拉進來。
承諾的事已經做到,高考結束,彼此也該退回各自的世界。
林庭樾拿起那只兔子,摸摸它長長的耳朵和漂亮的眼睛,在心口貼了下,拉出床下的箱子放進去,滑上拉鎖。
路對面窗戶里的人也在失眠。
虞北棠望著屋頂,腦中回閃這一天發生的事,一件件復盤。
昨晚在樓門口和林庭樾告別后,她潛意識里察覺這是林庭樾最后一次送她回家,像知道要失去某件東西,產生空落落的感覺。
范康那些話,又將失去的恐慌推向頂峰,空落感加重。
見到姜黎誤以為是林庭樾喜歡的女孩,是離別失去的恐慌沖昏頭腦,無法如以往那樣冷靜思考。
那句有點任性的“我馬上走了,你留著給別人吧”是大腦不知如何處理這恐慌的應激反應。
不知從哪天開始,林庭樾已悄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她沉浸其中,混淆真偽,有時自己都忘記是假的。
高考結束,一場夢也結束,像一盆冷水兜頭而下,澆醒夢中人。
夢醒得突然,虞北棠床上放空躺了兩天才接受現實。
第三天,主動和溫凝約著去海邊玩。
兩個女孩的旅行,陳知讓偏要跟著,最后三人一起去了D市,在海邊訂下兩間海景房。
傍晚,陳知讓拉著溫凝去玩海上娛樂項目,虞北棠沒參與,一個人蹲在海邊,掌心朝上探入海水,經過一天的光照的海水暖暖的,像媽媽的懷抱,與虞敏有關的回憶,霎時間鋪天蓋地閃現眼前。
清清水珠滑出眼角,落入掌心,她聲輕輕的,“媽媽,高考結束了,一切順利。”
海浪襲來,卷走掌心水滴,融進大海。
她掬起一捧水,自言自語:“可以離開那些討厭的流氓和不太熟的親戚但我卻不想走了。”
浪退,她松手,放掉掌心海水,手腕抹了把眼睛,仰頭望向遙遠的海平面,“媽媽,我在這個不美好不溫暖的小縣城,喜歡上一個溫暖的人,他像路邊無人看管的野犬,為了生存奔波撕咬很苦,卻從沒放棄,是我在北川不曾見過的生命力。”
虞北棠的目光如那日在海上與母親告別時一樣冷靜。
來去都是生命不可控的意外,悲傷的她接受了,未知的想去試試。
海水碧藍,一浪又一浪,像少年人未知的人生,可能因浪跌入海底,也可能站在浪尖望見更美的風景,誰知道呢。
放空的這兩天,她想了很多,平靜接受了自己喜歡上林庭樾的事實,也想了如果她是范康會不會向董一晴告白的問題。
范康講得沒錯。
世界參差不齊,人也錯落有差,有的人一出生就比別人活得辛苦,但那又怎樣?
自暴自棄不是虞北棠。
苦也好甜也罷,生命不過是一場體驗,不留遺憾最重要。
“他沒有父母,我也沒了你,往后的日子我想和他一起體驗酸甜苦辣每一種滋味,”虞北棠深深吸口海風,加重語氣,“媽媽,祝我成功吧。”
她望著無際的海平面笑了,有炙熱的孤注一擲,有對未來的期許,也有思念后母親的寬慰。
不遠處,溫凝和陳知讓濕著衣服上岸,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
“好玩嗎?”虞北棠過去打招呼。
“超刺激”溫凝繪聲繪色講著游玩體驗,瞥見虞北棠臉上淚痕,“你怎么了?”
虞北棠在眼下胡亂抹一把,“玩水弄的。”
溫凝在興頭上,沒多想,又講起玩娛樂項目的感受。
夜晚,陳知讓回房間休息,兩個女孩終于有了單獨聊天的機會。
高考結束那晚,溫凝喝了杯啤酒后有點喜歡上微醺的感覺,又買兩罐酒和虞北棠站窗邊小口喝。
她們手肘拄著陽臺欄桿,眼望遠方,聽海浪呼嘯,酌低度數酒。
平靜舒心。
“不用考試的日子真好。”溫凝展開雙臂擁抱海風。
“是呀。”
“可你好像不怎么開心?和林庭樾吵架?”
虞北棠讓林庭樾告訴范康他們是假的,可她也沒向溫凝解釋過自己和林庭樾的關系,甚至在這樣私密的閨蜜時間都沒坦誠。
并非不信任朋友,是濃濃的貪戀封著唇張不開嘴,仿佛開口就全沒了。
虞北棠笑:“你喜歡陳知讓嗎?”
“不,”溫凝連連搖頭,“我不喜歡男生,只愛我爸媽。”
“挺好的,喜歡一個人容易患得患失不太好。”
畢業是校園情侶的一道坎,溫凝以為虞北棠在為以后的事發愁,安慰道:“你和林庭樾都去北川讀大學,沒有異地危機,不用太擔心,”溫凝用酒罐撞了下虞北棠的,“一定能天長地久。”
既已決定試試,就要不留余向著最好的方向努力。
虞北棠舉起酒罐和溫凝重重撞了下,
“嗯,我努力。”向著天長地久的目標。
海邊回來的當晚,虞北棠去了KTV,在馬路對面超市窗前的長椅上等,KTV門前頎長身影一出現,她馬上跑過去喊:“林庭樾。”
聲清脆,笑甜美,如炎夏里一抹清涼的風。
林庭樾似被蜜糖裹住腳,邁不開步,呆怔在原地。
幾天沒見,她頭頂的馬尾不見了,發絲散順下來,發尾帶著卷,寬大的校服變成貼身的裙子,脫離校園的女孩變化很快。
他回過神打字:【你怎么過來了?】
“來接你下班,”虞北棠扯他衣角,“我們走吧。”
林庭樾掌心落她頭頂按住,將要向外推,虞北棠忽地嘟起唇,回頭揶揄,“這樣拒絕女孩子,真的不很紳士。”
手指因她不悅的神色失去力量,心也頹然發軟,只能手臂收回。
林庭樾毫無辦法。
虞北棠滿意了,勾起唇角,拉著他向前下臺階,走進那條只能容納一人的小巷,她停步,從背包里拿出個海螺,“送你。”
林庭樾搖頭:不要。
無緣無故的禮物林庭樾不收,虞北棠預料到了,直接塞他手里,霸氣開口,“不要就扔了。”
林庭樾握著海螺:“”
虞北棠篤定林庭樾不會扔才蠻橫強送,這辦法幾乎百試百靈,毫無懸念。
她抓著林庭樾手腕,一同抬起,兩只交疊的手共同把海螺放在耳邊。
“聽見聲音了嗎?”
林庭樾頷首。
“老板說是海浪聲,”虞北棠松手站一旁,“其實是海螺周圍的風聲、浪聲等和海螺內部產生的共振。”
林庭樾沒見過海,也不了解這些,隱約的直覺告訴他,虞北棠想送的絕不是一個海螺,手指下意識握緊,海螺的棱角,硌得掌心微微刺痛,是無人可知的緊張。
果真,下一秒,虞北棠邁步站到他身前,四目相望,像有海浪呼嘯在他心頭。
“風在空中,浪在海里,但卻可以在同一個海螺里相遇發出共振,”她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眼睛,“我們可以嗎?”
虞北棠有著光的明艷,火一般熱烈的勇敢,一次又一次地無視他的規則,明知故犯。
林庭樾掌心的海螺快被捏碎,心如浪上浮舟,搖搖晃晃就要掉進去。
她又上前一步,空隙變短,鞋尖頂著鞋尖,目光纏著目光,在狹長的巷子里,暗淡的月色下分不清你我。
“林庭樾,我們真在一起吧?”
第28章
小路狹長僅能容納一人,林庭樾在路中間一動未動,像顆高大蓬勃的樹。
世界仿佛靜止了,他極其少有得出現頭腦空白。
虞北棠趁機踮起腳尖,唇貼上他耳邊,聲輕而緩,“林庭樾,我喜歡你。”
隨著熱息離去,少年的耳朵連著脖子染上一層粉色。
這句話虞北棠沒少說,但沒有哪一次這般滾燙,他全身血液沸騰。
林庭樾壓制著心跳,手上壓低帽檐,隔斷她炙熱的目光,滾燙著掌心打字:【高考已經結束,你又想做什么?】
喊過太多遍狼來了,狼真來已無人相信。
小時候就聽過的故事,道理虞北棠自然懂得,過去她迫不得已,現在坦誠無比,并不在意他得戒備,清亮的眸仍然望著他,“想追你。”
林庭樾眸光冷森,時常拒人千里之外,但其實稍親近一點他耳朵就會紅。
虞北棠很早前發現了這秘密,一次次驗證,屢試不爽,“你耳朵怎么又紅了?”她翹起唇角,眼里溢出藏不住的小得意,“以前沒女生向你告白?”
又來。
如果明知故犯有罪,虞北棠會被判無期。
可偏偏,他又一次一次心率加速,為她的“罪行”提供作案機會。
林庭樾移開視線,【我暫時沒有談戀愛的計劃】
她直接,他也直接。
可并沒有尷尬或悲傷的氣氛。
“哦,”虞北棠聲淡淡的,“我沒說要談戀愛。”
黑色帽檐緩緩揚起。
瞧見林庭樾眸中困惑,虞北棠笑說:“也可以直接結婚。”
林庭樾:“”
虞北棠時常拿禮物、生日做借口,謊話信口捏來,前科太多,林庭樾不信她的話,又控制不了耳邊發燙的熱度,他強行冷下臉,【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做到,現在你可以隨時離開風絮縣,我們也沒必要再見面】
“所以到了北川,你根本不會找我,對嗎?”高考結束那晚,林庭樾那令人心慌的沉默,虞北棠就猜出他的想法,提前有過心理準備,可想法被確實還是稍有失落。
林庭樾活得很辛苦,思想比同齡人成熟,做事不會頭腦一熱就沖動,這點虞北棠清楚。
萬幸,她肩上東西不多,可以陪他一起扛起那些沉重,也可以等他慢慢來。
如此想來,那點失落又消失。
她很會安慰自己。
不能把虞北棠拉進無望如沼澤的生活里,是林庭樾很早前就確定的事,一直沒有變過,他如實回:【是】
“好,聽你的,”虞北棠笑著答應,繼而喊他名字,“林庭樾,我想去看日出。”
林庭樾:“”
聽了不做,很虞北棠。
“不去我就繼續追你,每天買束紅玫瑰送去超市,再拉一條我喜歡你的橫幅掛在超市門口,讓全縣人民都知道我在追你。”
林庭樾:“”
虞北棠抿唇控制,才能忍住不笑出聲。
林庭樾這人冷是冷,兇也兇,但太孤僻,沒和異性接觸過,又正處在十八歲的年紀,稍靠近就會茫然害羞,很好‘欺負’。
她喜歡看他這樣。
結果也如她所料,林庭樾同意去看日出。
出發前,林庭樾重返KTV,下來時手里拎著一件外套,見到虞北棠不客氣地罩她頭上,【山上冷】
虞北棠扯下外套,穿身上,男生衣服寬寬大大正能裹住她。
凌晨2點半,摩托車飛馳向郊外。
虞北棠抓著林庭樾兩側衣服,靜靜聽風聲賞夜景,行駛到曲曲繞繞的盤旋山路,她松開已經抓出褶皺的衣服,一把環住林庭樾的腰,手臂內少年腰身勁瘦緊致,沒有一絲多余的贅肉,掌心下隔著層衣布,是菱角分明的堅實。
林庭樾沒去過健身房,腹肌不厚,薄薄一層,不會過分噴張,又很有力量。
像他這個人,不過分張揚,又充滿蓬勃力量。
夜風呼嘯,她感受不到冷,掌心到大臂燃起一層火。
熱了一路,終于到達山頂。
林庭樾停穩車,虞北棠環在他腰上的手臂沒動。
他取下頭盔,回頭提醒她到了。
虞北棠這才慢騰騰動了動,拿下頭盔放在腳邊,人還坐車上,垂頭,額前抵上林庭樾后背,“媽媽說,謊話講太多會遭到報應,現在我的報應來了,”她聲音平穩真誠,沒了在巷子里的狡黠得意,“林庭樾,我被困住了。”
明明沒講什么難過的事,林庭樾卻像針扎一樣刺痛不斷。
“被從未有過的悸動困在這里,”虞北棠抬頭望向茫茫山峰,“記得上次我在這對你說過什么嗎?”
林庭樾怎會不記得?
那句“我喜歡你”仿佛還在山谷回蕩,明知是假也要跳進去。
“原本媽媽計劃來風絮縣陪讀,出發前一天,她出車禍離開了。
我在媽媽強大的保護傘下生活太久,不適應直接面風雨就把希望轉到爸爸身上,當發現爸爸并不愛我時才清醒意識到,以后所有的事只能靠我自己。
面對劉義強,我想過很多辦法,可都無法徹底解決。
這時你出現了,成為強有力希望,我掙扎過,放棄過都無濟于事,還是要找你,那是最后的希望。
我開始說謊欺騙,做了很多荒唐可笑的事,對不起林庭樾,真的對不起。”
虞北棠小心思多,也會依仗林庭樾的偏愛有恃無恐,可當她放下這些,真誠也是沒有保留的全
部亮出。
沒人能招架得住她敲碎掰開自己后拿出的明亮。
山風快將林庭樾的心吹碎。
其實一開始他就知道虞北棠的目的,真要說起來,談不上欺騙。
惡人他見多了,若不想不放縱,再多小心思也動容不了。
林庭樾慢慢抬手,掌心想落下握住腰間那雙手的剎那,手指卷曲又收回來。
就這樣握住,讓她從一個沼澤跳到另一個沼澤,他與劉義強有什么區別?
光不該出現在夜里,她也不該留在這,更不該和他這樣如機器般一刻不能停的人在一起。
她該擁有更好的人,更亮的光。
虞北棠看不見林庭樾細小的動作,以為他不接受道歉,跳下摩托車站到她前身,剖出更多放到他面前,“其實談不談戀愛沒那么重要,我只想陪在你身邊,”她手指山尖冉冉升起的光亮,“陪你一起等天明。”
林庭樾曾說,你的天也會很快亮起來。
現在亮了。
她也想,陪他一起等他的天亮起。
虞北棠做事不在意結果,只求拼盡全力不留遺憾。
這個黎明,她拿出全部。
過后,她和林庭樾的關系沒有任何改變,甚至兩天沒見過人。
第三天,她接到一條好友申請,備注是姜黎。
申請通過,姜黎介紹自己是林庭樾表姐,想邀請她吃飯。
虞北棠如約來到餐館,范康和姜黎都在,她問起林庭樾。
范康說:“他不來。”
不來便不來,她不急不躁,安心和姜黎、范康吃飯,相談甚歡。
飯間,姜黎幾次欲言又止。
“梨子姐有事?”虞北棠問。
姜黎確實有點事。
林庭樾兩天沒來超市,關在家里把原本一周的工作量兩天寫完,凌晨四五點還有代碼提交記錄,可見夜夜通宵。
這樣熬夜太傷身體,姜黎著急,又從林庭樾口中問不出任何情況,范康也不知,只能來問虞北棠。
“你和庭樾吵架了?”姜黎小心翼翼,“他性子執拗,不愛表達,也不會講話,有做錯的地方你多體諒,如果你們想出去玩隨時去,不用管超市。”
“KTV也不用管,我去替班。”范康說。
虞北棠莫名有點感動,可惜她和林庭樾還不是可以單獨出去玩的關系,正要解釋,對面空座坐下個高瘦身影。
“你不是不來嗎?”范康問。
林庭樾不答這茬,手捂于胃部,上身微前傾,在說:餓。
服務人員添了碗筷,林庭樾沉悶吃飯。
聊天一半的話題沒法再繼續,氣氛沉下,好在范康做了兩手準備,他摸出兩張電影票放桌上,“網上搞活動買多了,別浪費,你們拿去看。”
這謊說得有點明顯。
虞北棠不能辜負朋友的謊言,及時抓住機會,拿過票,“謝謝。”
林庭樾沒表態也沒拒絕。
飯后兵分兩路,虞北棠和林庭樾去電影院。
暑期檔熱映電影多,范康卻買了只有一場排片的冷門恐怖電影,還是情侶廳,全廳一共四個人,虞北棠和林庭樾坐后排,另外一對情侶坐前排。
情侶廳座椅中間沒有扶手,兩邊立著圍欄,是相對私密的小空間,燈一關氛圍更濃,沒多久,前排那對情侶肆無忌憚地啃在一起。
虞北棠心不在焉,偷瞄身旁,林庭樾目視大熒幕,看得投入。
她手戳林庭樾胳膊,極小聲說:“你這兩天怎么沒去超市?”
林庭樾指前方。
虞北棠:“你讓我看鬼,還是看他們接。吻?”
林庭樾:“”
“影廳有監控,他們敢在公眾場所秀,就不怕別人看,”虞北棠朝前看眼,撇嘴,“手伸都哪去了,這男的一點也不考慮女朋友啊。”
下一秒,眼睛被覆住,溫熱的掌心貼著眼皮,什么都看不見。
“你干嘛?放手啊。”她說。
耳邊只有恐怖音效聲,林庭樾沒回應。
重獲光明時,前面情侶黏在一起的嘴巴已經分開,手也抽出來。
林庭樾端坐沙發,仍目視前方,剛剛的事像沒發生過。
她小聲咕噥,“不讓我看,你自己看?”
林庭樾:“”
那對情侶的行為越來越過分,后來他也閉上眼睛,約莫時間差不多才睜開。
虞北棠好奇打量他,“你想接。吻嗎?”
林庭樾喉結滾了滾,手輕推她下顎,扭正目光,不答。
影廳光暗,瞧不見他耳朵有沒有發紅。
虞北棠帶著遺憾望向大屏幕,電影劇情俗套難看,她手往兩側一垂,無聊發呆。
手背無意和林庭樾手背相碰,不輕不重,輕輕一貼。
沉悶的影廳徒然熱起來。
林庭樾沉著臉,看得專注,似沒注意到手上的觸碰。
虞北棠眷戀那點熱不舍離開,也假意不知,手落那一動不動。
黑暗似層布,蓋住了各自的秘密。
林庭樾不知在電影在演什么,手背相貼的溫熱柔軟,像羽毛輕撩肌膚,一下便泛起陣陣漣漪。
同樣怕驚走手背蝴蝶的虞北棠大氣不敢喘一下,屏幕上飛奔尖叫的主角變得愈發模糊。
人總是貪心的,擁有一點熱便想要更多。
時間一久,虞北棠有了更多想法。
恐怖音樂響起,她閉上眼睛,輕扯林庭樾衣服,甕聲甕氣開口:“鬼過去了告訴我一聲。”
嫩如蔥白的手指緊緊抓著他衣角,白亮晃眼,那次在巷子里她也是這樣抓著,看得人徒生煩躁,林庭樾視而不見,可衣角又抽動,她聲輕輕的,“過去沒?”
林庭樾仍舊沒理。
虞北棠指尖用力,輕柔的聲音聲帶上些許顫抖,充滿恐懼,“林庭樾,我害怕。”
還是沒回應。
膽小柔軟的女孩最能激起男性保護欲,她已經把綠茶已經演到極限,林庭樾一丁點反應都沒有,他是塊木頭嗎?
虞北棠氣得快演不下去,就要睜眼給他一拳時,手背一熱,寬大的掌心覆過來,將她的手團團包住。
林庭樾手指修長,掌心有薄薄的繭,細微磨砂感,不熱,涼涼的很舒服。
座位中間的微小距離,被相握在一起的手全全填滿,沒有一點空隙。
這一方小天地在無人知曉的幽暗里翻滾沸騰,成了他們共同的秘密。
第29章
恐怖音效縈繞影廳,屏幕上女主驚慌尖叫,都驚擾不了虞北棠。
她快要被錯亂的心跳淹沒,壓制著呼吸才能維持平穩,演戲技巧也失靈,只剩不曾體驗過的巨大悸動。
恐怖畫面過去,林庭樾仍握著她的手,保持著原有的坐姿,目視前方,看不出情緒。
虞北棠乖乖坐著,沒抽走手。
電影又演四十分鐘,沒人知道講什么劇情,爆米花還剩滿滿一桶,也沒人松手去吃,藏在身體中間的手緊握許久。
燈光亮起,似夢醒來。
相握的手不約而同松開。
走出影院,他們步行回去,一路上都沒說話。
虞北棠想趁熱打鐵說點什么,可嘴像被蜜封住,幾次話到嘴邊都因為臉頰燒上來的熱度堵回去,只在分別前講了句“拜拜。”
家里包露不在,房間靜靜的,只有虞北棠一人。
她拉好床簾,想早早睡覺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右手背仿佛還留著涼涼的觸感。
天吶,這是怎么了?
她一邊怨著,一邊勾唇笑。
追下林庭樾的聲音愈發高漲。
怎么追又成了難題?
以前對林庭樾那些小心思全是假的,真要追人,虞北棠其實有些茫然,腦子亂亂的,找不出個頭緒。
她索性不想了,反正不急。
隔天晚上,虞北棠算準時間又去KTV,站路邊望著大廳默默等。
沒多久,林庭樾戴著黑色棒球帽孑然一身走出來,他冷淡鋒利,走路帶風,與喧囂的娛樂場所格不相入。
人一出來,虞北棠立刻邁步,雀躍著上前打招呼,“林庭樾。”
林庭樾微怔一霎,手指她,又雙手握拳,右拳打一下左拳,再向上翻開手掌在說:你怎么又來?
KTV門口出入人流大,時不時有人看他們,虞北棠不想被人知道他們聊什么,手指動起,回:“來接你下班。”
林庭樾指尖敲腕表,示意她很晚了,想說這么晚危險時,門前停過一輛車,兩個身姿高大的男人下車出來,一齊喊他名字,“庭樾。”
是KTV老板宋季寒和周南荀。
林庭樾向他們打過招呼,宋季寒瞥眼他身后的年紀相仿女孩,“女朋友?”
虞北棠探出頭,“你好。”
小姑娘乖乖的很有禮貌,宋季寒和周南荀互看眼笑道:“走吧走吧,明天見。”
小插曲過去,林庭樾抓著虞北棠手腕下臺階,匆匆往停車場走。
虞北棠向后掙脫,手指路面對小超市,“我想喝冰汽水。”
林庭樾頓步拐去超市,如上次一樣,虞北棠坐長椅上等,林庭樾進去拿出兩瓶冰汽水,遞她一瓶。
清涼下肚很滿足,虞北棠咬著吸管問:“剛剛哪個是周隊啊?我聽溫凝說——”她忽然停下,斷在那句未完的話里不說了。
林庭樾一手握著汽水,另一邊單手打字:【更高的那個】
“他”虞北棠猶豫著。
【嗯,也是當年的受害者家屬】林庭樾提前答了她的疑惑。
“周隊是刑警,又是受害者家屬,一定會全力找兇手,”虞北棠堅定,“能找到的,一定會。”
林庭樾握著汽水沒講話。
“到時我陪你一起去把消息告訴叔叔阿姨。”
這么晚一個女孩跑來娛樂場所是件非常危險的事,虞北棠不可能不清楚這點,一次次來過來等,無非是因為白天他沒有時間,只在下班后的深夜有空閑。
她的安慰、期許、心意如一把把裹著蜜的刀劍插。進林庭樾體內,有多甜蜜就有多痛苦。
不能再縱容,林庭樾直言:【不要再來KTV】
話題倏然轉變,虞北棠卡頓一下,很快應答,“哦,知道了。”
這次還挺乖的。
林庭樾剛放下心,就聽她說:“但我不一定聽。”
“”
又天真了,明知故犯才是虞北棠。
他放下汽水瓶,嚴肅抬臂,左手食指橫伸,右手食指書空‘太’形說: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很危險。
虞北棠的眼睛一瞬亮起,“你在擔心我?”
林庭樾:“”
虞北棠笑:“不來不行哦,我在追你。”
林庭樾別開眼,【你看見了,我沒有時間談戀愛】
“我有就行了,”虞北棠大膽且真摯,“白天我可以陪你在超市收銀,晚上來陪你一起下班。”
怎么能讓一個女孩子做這些事?
這是不公平的戀愛。
有人欺負她,他可以出手相助。
她怕,他也可以握手陪著。
但不能把她拉進不對等的戀愛和生活里。
林庭樾不再與她拉扯,起身邁步,態度明顯。
虞北棠滿不在意,不急不慢地跟著,“后天我們去露營,你去嗎?”
沒回應,她自言自語,“機器人也需要時間休息維修,你累了那么久也該放松一下,梨子姐在家,休息一天沒關系的。”
“不去會錯過聽我唱歌的機會”
碎碎念得不到回應,她喊:“林庭樾,我想你去。”
影視劇中女主一撒嬌男主就順從的劇情,沒在虞北棠身上發生,以前慣用的伎倆也失效,一直到家門口,林庭樾都沒一聲回應,鐵了心要和她劃開界限。
她沉悶著回家,進門就聽包露質問:“你和林庭樾一起回來的?”
“范康你說你們在一起了,是真的嗎?”
虞北棠心不在焉嗯了聲。
“你為什么這么做?不知道錢怡喜歡林庭樾?”包露咄咄逼人。
虞北棠這才從自己的小情緒里跳出來,“學校喜歡林庭樾的女生多了,各憑本事,再有錢怡又不是我朋友,她喜不喜歡與我有什么關系?”
錢怡不喜歡虞北棠,同在一個班沒說過話,何止不是朋友,普通同學都算不上。
包露啞口無言,哼了聲,“高考已經結束了,你什么時候走?”
這家是包云姍的,也是趙生的,包露和她是平等關系,誰也沒有資格攆對方,虞北棠淡然一笑,“看我心情。”
包露氣得拉上床簾,不說了。
虞北棠爬上床,也拉上床簾,手機里陳西平又在問她什么時候回去。
這邊包露攆她走,那邊表哥迎接心切,可這些都抵不過心中那想留下來的響亮聲音。
她摸住脖子上母親送的海棠花項鏈,現在還不是該走的時候。
今晚發生的事回想一遍,再次復盤。
林庭樾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比以往都冷漠。
既然這樣,她也暫停不再前進,又不是就他一個人會冷。
女人冷起來比男人更決絕。
但在冷之前,她要先發出信號,【我準備了一首唱給你聽的歌,若不去,我只能唱給草樹花鳥聽了】后面配了張可憐兮兮的表情包。
這條帶著點撒嬌意味的消息發過去后,虞北棠連著三天沒找林庭樾,完全消失的狀態。
第四天她如約去露營地,和溫凝一起協助陳知讓支天幕。
天幕支起,溫凝和陳知讓去一旁搭帳篷,虞北棠在天幕下邊搭桌子,邊和范康發消息聊天,內容一句沒問林庭樾。
桌子搭好,她收起手機,跑去路邊的車上拿東西,要過夜,帶的東西比較多,陳知讓家車后備箱塞得滿滿當當。
她雙手托住保鮮箱底往起抬,東西太重,咬緊牙關也沒抬起來,深吸一口,再次用力,忽地,身旁伸過來一雙手臂,熟悉的皂香襲來,保鮮箱子被輕松搬起。
虞北棠仰頭冷看林庭樾一眼轉身走掉,一個眼神也沒多停留。
背過身,偷偷彎了下唇。
林庭樾抱著保鮮箱默默跟著。
走到人群,溫凝、陳知讓瞧見林庭樾都微詫,“今天不用看店?”
范康翻譯上線,“梨子姐給我們放假。”
大家一起忙碌,帳篷很快搭好,食物全搬過來,眾人圍坐桌旁,原本挨著虞北棠的范康非常有眼色地和林庭樾調換座位,給小情侶提供更近的距離。
林庭樾穿著簡單的T恤,陽光照射下,皂香暖融融的很好聞。
虞北棠莫名心安,卻始終沒和他說話。
“出分數后我要和爸媽去北川玩幾天,北棠你什么時候回去?要不要一起搭車?”陳知讓說。
“不用了,”虞北棠攪著杯中冷飲,若無其事說,“我在做一件事,成功了和大家一起八月末走,不成功隨時消失。”
“什么事啊?”除林庭樾外,大家都好奇起來。
“減肥,”虞北棠胡扯,“看能不能再瘦個五斤。”
“你已經夠瘦了”大家七嘴八舌,只有林庭樾最沉默。
虞北棠任由他沉默,沒搭訕一句。
說說笑笑,太陽不知不覺落山。
陳知讓取出吉他,溫凝彈唱一首歌,繼而問虞北棠,“唱什么我幫你伴奏?”
小時候虞北棠受母親影響會很多粵語歌,長大后有了新的流行趨勢很少再唱起,這次她夾帶私心選了首beyond的《喜歡你》
“滿帶理想的我曾經多沖動,屢怨與她相愛難有自由,愿你此刻可會知,是我衷心的說聲,喜歡你”
這是黃家駒寫給前女友的歌,歌詞在表達愛意的同時也透著遺憾。
虞北棠追人會思考、籌劃、復盤,但不會強求,如果林庭樾一直停在原地,他們中間也會存在這種遺憾。
他那么聰明稍查一下歌詞就能懂,而懂就夠了。
整個下午,虞北棠和林庭樾都沒講過一句話,晚上大家分配帳篷,溫凝和虞北棠睡一個,林庭樾和范康,陳知讓自己。
睡前,陳西平打來電話,虞北棠握著手機走到溪水邊與表哥聊天,還是什么時候回去的話題,“當時我自己來,你
不放心,現在我在這邊認識新朋友不想回,你又放心,哥你才23,別像個七老八十的大爺一樣好不好?等我想回去了自然會說。”
“你交男朋友了?”陳西平終于問了最想問的。
虞北棠靜了一瞬,“在追。”
“你這個性跟小姨真是一模一樣,”陳西平吞吐,“那個人怎么樣?用不用我過去幫你把把關?”
“不用,他很好就是有點難搞。”
“那你加油。”陳西平掛斷電話。
虞北棠專注聊天,沒注意到下雨了,濛濛細雨不大,但會淋濕衣服,轉身要往回跑,頭頂撐過來一把黑色雨傘,很大,能將她全部罩住,林庭樾站在她身后。
沉默,安靜,悄然無聲。
黑傘下,兩人并排走著,無人打破山野的寂靜。
到帳篷前,原本已經躺下的溫凝不見了,虞北棠正要喊,手機收到溫凝的消息,【范康不許我當電燈泡,我們重新分配帳篷了,陳知讓和范康,我自己,晚安安安安】
同一時間,林庭樾手機也震了,范康:【不用太謝我】
兩人手機一對,全明了。
五人中只有他們是“情侶”朋友們自然區別對待。
林庭樾點開備忘錄:【我去找范康換回來】
虞北棠扯住他,“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
林庭樾:“”
沉默終被打破,但并沒多熱。
進到帳篷,共同躺下,虞北棠就后悔剛才的決定。
她冷著并非真傷心,是需要一個契機達到想要的目的,剛剛覺得范康擅作主張做的事恰好是契機,就順應抓住,可真和林庭樾肩膀挨著肩膀,躺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局促不安的緊張打亂一切。
細雨砸在帳篷上,也砸在虞北棠的心上,滴答、滴答響不停。
不過是剛成年的少女,心機再深也抵不住情竇初開的悸動,沒等開口臉先燙了。
她懊惱翻身,背對林庭樾。
平靜會兒,覺得不能浪費時機,轉身,目光徒然跌進林庭樾眼睛。
他在看她。
視線一觸,林庭樾馬上移開。
虞北棠沒窮追不舍跟過去,望著帳篷頂,“你不是不來嗎?”
林庭樾透過帳篷透明的塑料窗戶向外望眼,一把抓起身體外側的東西,側過身,禮物放她身邊,手指一下:送你。
感受到臂彎的毛絨,虞北棠垂眸,一只白色的毛絨兔子,很可愛,她沒露歡喜,也沒碰兔子,學他那天說過的話,“我不需要禮物。”
林庭樾:“”
躺著不方便打手語,他打字:【對不起,那晚的話說重了】
虞北棠哼了聲,故作憤怒,不管那只兔子,翻身背對。
林庭樾無法講話,視線一離開溝通就中斷。
虞北棠手機很快響鈴。
CX330:【以后在家等著就好,我下班回來會給你發消息】
想見面不用冒險去找我,我來找你。
虞北棠忍了多次的唇角,終于肆無忌憚彎起。
這一局,贏了。
她翻身,抱住兔子,正面林庭樾,“不要以為別人追你,就是一個沒脾氣的軟柿子,可以隨便被你拒絕。”
林庭樾:“”
軟柿子?根本就是小妖精。
有些話他還是要說清楚,【我不想你不開心,但現階段我確實沒有愛戀計劃,你看見了我根本沒有時間約會,也】
字沒打完,手機被虞北棠搶走,鎖屏放在一邊。
她瞄到那些文字,猜出他要說什么,提前搶了先機,“你別說那些掃興的話破壞氣氛。”
這話一出,原本正常的溝通氛圍驟然變了。
帳篷狹小,他們側身相對,距離不過兩拳,目光撞上,鼻尖對著,一呼一吸都在同一頻率,像午夜的無線電臺,只有在同一時間,同一頻道,才能聽見同一種回響。
小雨淅瀝的曠野間,只有他們聽見了來自同一電臺的回響,是屬于彼此的喜歡、悸動、失控。
帳篷溫度升高,黏膩著像拉絲的拔絲糖。
虞北棠的嗓音也裹上一層,甜著拉長尾音,“林庭樾。”
第30章
“你喜歡咖啡嗎?”她甜著嗓音問出這樣的奇怪問題。
林庭樾沒喝過咖啡,答不出。
“咖啡苦澀,對于一些人來說口感不是很好,但兌上牛奶,苦味沖淡還會有奶香,就變成拿鐵,如果兌上含糖量較高的風味牛奶,變成各種風味拿鐵口感更好。”虞北棠自說自話。
不同的人,如不同口味的飲品,兌到一起會產生全新的未知。
對咖啡而言牛奶可以減半苦澀的口感,可調換角度,立場截然相反,牛奶會因咖啡減弱本身的奶香。
林庭樾寧愿喝沒被加工過的咖啡,也不會為減輕苦澀口感,把一杯香醇牛奶倒入其中。
他想平躺,躲開那清亮的眼睛和灼熱的目光,頭剛偏,臉頰忽然一熱,虞北棠溫熱的掌心覆過來捧住他臉,人向前,距離更近,目光直直望過來,“你聽懂了對不對?”
林庭樾握住虞北棠手腕,要把她手往下拿。
“疼。”
甜糯糯的嗓音一響,林庭樾指間的力度一瞬減輕,松開手,食指回勾指向自己說:我出去一趟。
“外面下著雨,你去哪?”虞北棠輕哼了聲,“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躲沒用。”
林庭樾:“”
虞北棠打開手機,帳篷里一下亮起來,目光對著目光,這一次人不動,也不躲了。
她滿意一笑,放慢語速,“林庭樾我們試試吧?或許會與你想的不一樣。”
她的聲音停了。
雨還在下,滴答答,小雨變大。
林庭樾心跳也在加速,怦怦怦,比雨聲還響。
目光互視,氣息相交,任雨下得多大都與他們無關。
時間在清凈的山野間,封閉帳篷里,綿延拉長,定格在十八歲的夏天。
她掌心的溫熱如焰火,燒的林庭樾喉嚨干渴,喉結滾動。
太近了。
虞北棠還在向前。
鼻尖輕擦,林庭樾下意識屏住呼吸,鼻尖碰住,輕輕一下,女孩的唇近在咫尺,他如夢初醒,猛然掙脫她雙手,偏過頭恢復呼吸。
虞北棠不惱反笑,拇指和食指捏著他耳垂,“知不知道每一次耳朵都會出賣你?”她語調溫柔輕快,“林庭樾先控制住身體,再來拒絕我,不然只會一次次為我提供機會。”
她松手,沒所謂地拍他肩膀一下,自信滿滿,“我一定會追到你,睡吧。”
無人再說話,帳篷里靜悄悄的只有雨珠的滴答聲。
虞北棠說睡就睡,關了手機的光亮,很快睡著。
林庭樾望著透明塑料窗上成流的雨滴,毫無睡意,耳邊女孩輕淺的酣睡聲似成癮的毒,奇癢難耐,勾著他轉過頭。
雨天無月光,帳篷里更暗,剛能看清輪廓,他欲蓋彌彰地打開手機看時間,借著光亮,目光朝下。
少女的肌膚白亮,像剛出殼的珍珠,睫毛卷長垂在眼下,他忍不住伸出食指在那清純乖巧的臉頰刮了一下。
虞北棠抬手胡亂在臉上抹了把,咕噥一聲。
林庭樾忙關掉手機,閉上眼睛,也像睡了,片刻后,身旁的人再沒別的動作和聲音,他才重新睜開眼睛,這次什么都沒做,只靜靜看著她,像騎士仰望著永遠得不到的公主。
沉睡中的虞北棠不知她信誓旦旦揚言要追到人時,表哥正飛馳在北川來風絮縣的高速公路上。
陳西平可以接受妹妹談戀愛,但必須要見到那個人,知道具體情況,不能放任她一個人在
風絮縣胡搞,畢竟年紀小感情經驗少,遇見渣男一輩子留陰影。
表哥空降打亂虞北棠全部計劃,她耷拉著嘴角坐進車里,“怎么過來也不說一聲?”
陳西平:“說了你會讓我來?”
虞北棠:“不會。”
陳西平:“”
氣氛一時沉下,虞北棠轉移話題,“餓了吧?先去吃飯?”
陳西平不應答,也不發動汽車,目視前方灰舊的街道,“這破地方能拖住你這年紀的人留下,也只有愛情,說吧,他是誰?喊出來一起吃飯,我瞧瞧是否可靠,可靠才同意你不走,否則免談。”
話至此無法再搪塞,虞北棠如實交代,“我還沒追上呢,現在不能讓你見。”
“你追?”在北川喜歡虞北棠的男生都堵到家門口去了,到這偏僻的小縣城,她居然追別人,陳西平瞠目結舌。
“怎么了?”虞北棠平靜說,“男女平等就都有追求對方的權利,認為女生不能追男生的觀點是偏見,是陋習。”
話陳西平贊同,也沒偏見,更多震驚,見她這么護著那臭小子更想見見,“語氣重了,哥道歉,但追求階段也可以喊出來認識一下啊。”
“不要。”虞北棠一口回絕。
陳西平無非是想借機觀察測驗,無論哪一種情況都會給林庭樾帶去壓力。
周旋半天,虞北棠堅決不松口,陳西平才妥協開車去吃飯。
飯后,兄妹倆去酒店開了兩間房,陳西平開一夜車需要補覺,虞北棠則在另一間房想對策。
表哥不放心才擅自來接她回去,可讓表哥放心的方式,暫時不能做,兩難的情況下,如何既不讓他們見面,又盡快讓表哥放心回去?
想不出好辦法的情況下,她選擇拖延,并在其過程中對表哥撒嬌賣萌,軟磨硬泡。
當晚,她提出帶陳西平在當地旅游的想法。
陳西平頂著店鋪損失客流的風險來的風絮縣,心急早些回去,拒絕虞北棠的提議。
虞北棠預測到表哥會拒絕,提前買了票,亮出購票記錄,夸張說票和民宿都不能退。
陳西平無奈隨她開啟四天三晚的無聊旅行。
虞北棠的追人計劃被迫暫停,但沒得到理想結果,四天任她怎么央求,陳西平都堅持見了人才回去。
兄妹倆僵持著,互不讓步。
**
眼神拉絲的小情侶,忽然幾天不見人,范康最先好奇,“這些日子怎么都沒看見北棠?”他打著游戲問,“回北川了?”
林庭樾敲寫鍵盤的手指頓了下。
揚言一定會追到他的人,已經失聯快一周,人不來,消息也沒一條。
這就是她的追人態度。
很好。
他指尖重重落下,機械鍵盤發出沉悶聲響。
范康握拳揮林庭樾肩膀一下,“你不會不知道吧?到底是不是人男朋友?”無情嘲笑。
“啪”合上電腦蓋子,林庭樾不寫了。
范康手指在唇上滑過,做拉鏈封唇,乖乖閉嘴,不說了。
林庭樾扭頭望向空蕩蕩的小巷,五天了,誰會這樣追人?
隨著一聲門響,范康眼睛有了光亮,放下手機,吼道:“陳知讓?你怎么來了?”
“我來這邊找同學,口渴過來買瓶水。”陳知讓停在冰柜前,拿了瓶冰可樂到收銀臺結算。
林庭樾太悶,能遇見個朋友范康激動得不行,收完款扯著陳知讓閑聊,“怎么沒和溫凝在一起?你不是她的”他想說跟屁蟲,到嘴邊改成,“發小。”
陳知讓擰開可樂,灌下一口,“凝凝去奶奶家了。”
“哦,”范康小聲嘟囔,“看來虞北棠沒和溫凝在一起。”
“北棠怎么了?我中午在商業街看見,”陳知讓瞥眼林庭樾,對范康壓低音量,“她和一個男的在吃烤肉。”
“男的?”范康眼睛瞪得老大,“咱們學校的?什么模樣?”
“沒見過,不像咱們學校的,”陳知讓又瞥眼林庭樾極小聲問,“他們分手了?”
“沒有啊,”范康也小聲答著,“我也不清楚。”
陳知讓皺眉。
“怎么了?”
“他們在吃烤肉,那男的還給北棠包菜夾肉,看著很親密,我以為她和庭樾分了。”
“你別逗我?”
“真的,我親眼所見,可能是北川來的追求者,你過生日那天凝凝說,北川有個男的每天在樓下等北棠還送花,追得可熱了。”
那個追求者的后續,虞北棠對溫凝說了,但女生之間的事,溫凝沒告訴陳知讓,陳知讓仍然以為虞北棠在北川有個狂熱追求者,見到貼心照顧的男性,自然聯想到一塊去。
兩人自以為是的小聲,一字沒落地灌進林庭樾耳朵,電腦合上的蓋子,再沒掀起來。
“我奶有事喊我,我先回家了。”陳知讓一走,范康就扯謊離開。
林庭樾扯著范康胳膊把人按下去,手指彎曲敲敲收銀臺,示意范康留下看店不許走。
范康以為林庭樾沒聽見他和陳知讓的聊天,不敢說實話,忍著好奇坐下熬時間,“等會兒梨子姐回來,我就走了,有事呢。”
林庭樾抬手正想說話,手機響鈴,有人要水,他拎起一桶水出門了。
在巷口送完水,踏出樓門一眼瞧見虞北棠從一輛車里下來,另一邊走出個男生站到她身前,貼心遞過去一把遮陽傘。
原來失聯這些天,是去享受他人的追求。
這樣也好,他們本就不適合。
傻子才相信騙子的甜言蜜語。
林庭樾自嘲冷笑,手指抓緊空水桶,快步向回走,手背爆起條條青筋。
“好了哥,我又不是小朋友,走啦。”虞北棠接過陳西平遞來的傘,瞧見林庭樾的背影,步伐猛地加快,小跑著追過去,“林庭樾!”
少年腳步沒停,似沒聽見。
她小跑變快跑,氣喘吁吁地拉住他衣角,又喊一遍,“林庭樾!”
林庭樾頓步。
終于停了,虞北棠大口喘氣,“喊你好幾聲沒聽見?”
林庭樾緩慢回頭,目光一觸,虞北棠頓感周身冰涼,那眸中有她未見過的冷,像要將她全身血液都凍住,她手指下意識松開他衣角,“你怎么了?”
遠處,陳西平瞧見他們拉扯,男生戴著帽子看不清五官,但人高腿長,身材極好。
再看虞北棠熱情急切,男生明顯不愿理,他心里撥起小算盤,這人極可能就是妹妹護著不讓他見的追求對象。
陳西平清清嗓子,走過去,“在這干嘛呢?”自然地接過虞北棠手里的太陽傘撐著,“怎么還不回去換衣服?”
話對虞北棠說,目光全在林庭樾身上。
臭小子五官長得不錯,但臉很臭,拽得不行,看他的眼神還帶著敵意。
陳西平略有不滿,在虞北棠肩膀搭了下,微微向前推,“走了。”
幾天沒見,一見面就無敵冷臉,虞北棠滿心歡喜化成空,略有挫敗,沒了介紹表哥的心思,頹喪著臉對林庭樾揮手,“拜拜。”
見面到離開,臭小子沒說一句話,明顯不把虞北棠放心上。
陳西平不滿增大,堅定了接走妹妹的想法,同時回頭警告十足地瞥林庭樾一眼。
虞北棠想著幾天沒見林庭樾怎么了,走路心不在焉。
忽地,一截冷白勁瘦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手指緊緊抓住肩膀,摟住她,二話不說向前走。
她懵著仰頭。
帽檐下的臉依舊冷著沒表情,眼神卻是放肆的明目張膽,是林庭樾。
二人步伐一致,速度快,三兩步就和愣怔的陳西平拉開距離。
獨自站路間撐傘的陳西平:???
臭小子一會兒擺臭臉,一會兒來摟人,什么意思?而且一句話不說,不尊重虞北棠,也不把他這個長輩放眼里。
陳西平不能接受小姨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妹妹,和這個沒禮貌的臭小子在一起。
他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快步追過去,站到林庭樾身邊,手掌重重一拍林庭樾,“你干什么?”他挽起衣袖,語氣不善,“松開她。”
林庭樾摟緊臂彎里的人,實打實地告訴陳西平不松。
他微揚頭,斜睨過去,帽檐下的眸光輕蔑不屑,在說:我的人干什么用
得著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