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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這什么破地方,又冷又危險,拉斯到底怎么想的在這里折磨我們。”

    有人低聲朝隊友抱怨,不過還是顧忌著周身360度環繞著的直播鏡頭,只敢在鏡頭外吐吐苦水。

    “而且不是都說主席厲害得很嗎,怎么連個山頭都走不出去,看來也不過如此”

    邀請賽為期一個月,他們伊里昂幾支隊伍單是在這座山頭已經徘徊一個星期了,等出去了怕不是會被同學嘲笑上幾個月。

    而且就這樣熬了一個星期,觀眾們恐怕早就已經在各種隊伍的廝殺智斗中選定了自己看好的隊伍。而他們,被困在這里根本沒有什么出彩的機會,更別說取得觀眾們的支持。

    再加上沒有食物供給,也沒有通訊設備,陪伴他們的只有漫山的皚皚白雪和時不時冒出來的低等蟲族,他們的神經已經繃成了一根隨時可能斷裂的弦。

    星蠶荒原眥鄰蒺藜海,地勢險峻,與彌陸蟲族的領土接壤。只是其特殊的地理環境形成了天然屏障,蟲族并不能大規模入侵荒原,僅會有一些土生土長的低等蟲族出沒。

    也正由于這個原因,星蠶荒原同時也是拉斯研究所的常駐地。

    “閉嘴。”

    那人的隊友恨鐵不成鋼地掐他的胳膊肉,隱晦地給他使了使眼色。

    他茫然,循著隊友的指示抬頭,發現阮灼就站在前面不遠處跟他們隊長交涉。

    他們離得很近,憑阮灼出了名的敏銳五感,不可能聽不到他們剛剛的閑言。

    伊里昂這次一共來了十支隊伍,其中有六支都來自第一軍校,而他們這六支隊伍經過商量之后決定一起行動,并且都隱隱以阮灼為首。

    不過集體行動的弊端就是,遇到危險容易被困在一起。

    “主席,你看我們都被困在這座山頭幾天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

    一個長相憨厚的少年為難地看向眼前帶著半扇面具的阮灼,斟酌著說出隊友們讓他來詢問的問題。

    說是商量,語氣里卻帶著不容人忽略的責怪和施壓。

    “要不是因為來救你們,我們會被困在這里嗎,怎么,現在遇到問題就知道著急了?”

    阮灼旁邊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孩抱著臂嗆聲道。

    “明荃。”

    阮灼止住女孩的話,音色沉冷:“我看洞口的積雪已經有融化的跡象,我們可以趁著午時升溫的時候出去找找方向。”

    “誒,主席,我們聽你的。”

    來人聽完明荃的話臉漲得通紅,連連應聲之后就退回了自己的隊伍,不敢再多說什么再敗壞自己在直播鏡頭里的形象。

    “阮哥,他們明擺著就是想來剽竊你的思考成果,我們別帶著他們了好不好?”

    明荃憤憤不平地看著那人離開的身影,壓低聲音道。

    卻沒想到這句話還是被直播設備忠實地收了進去。

    【就是啊,帶著這幾個拖油瓶做什么,這又不是團隊戰。】

    【伸手黨是這樣的,也就是阮灼脾氣好。】

    【真無語了,阮灼他們隊就是為了救這幾個慫包才會被困在這里的,他們倒好,遇到事只知道問問問,血壓飆升。】

    并不像伊里昂各位選手所想的那樣。

    伊里昂視角的直播鏡頭熱度依舊很高。看熱鬧是人的本性,除了其他視角的一昧廝殺,觀眾們對于在特殊境況下人性的原形畢露也十分感興趣。

    特別是像阮灼他們現在處于極端條件下,人內心最深處的情感幾乎無處遁形。

    “不能。”

    阮灼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積雪,此刻已經有一部分融化成冰水。

    明荃撇撇嘴。

    她知道阮灼是什么意思,作為軍事管理系的主席,他無論出自什么原因都不可能輕易甩掉同校的參賽選手。

    雖然星網上一致覺得他應該丟下這幾個遇到事就慌亂的草包,可如果阮灼真把他們丟下,那風評絕對會在短時間內逆轉,討伐阮灼無情無義,不配主席一職。

    還沒等明荃回話,阮灼突然面色一凝站起身來,冷著臉將明荃向后推開。

    “退后!”

    就在阮灼話音剛落時,“砰”的一聲巨響,阮灼他們六支小隊此時用來避雪的山洞屏障被轟開,山洞外的寒風毫不留情地往里灌,撲了伊里昂隊伍的二十幾個人滿嘴冰雪。

    他們不滿地抹去睫毛上墜著的積雪,隨之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三個穿著瑟瑞制服的選手。

    “不好意思啊,不知道后面有人。”

    薩科揉了揉手指,說著道歉的話,話里話外卻是完全沒有抱歉的意思,瞧起來狂妄得厲害。

    “請問我們能進去嗎。”

    薩科笑得無害,話落也沒等人同意就領著身后的兩人進入了這個他們好不容易發現的山洞。

    “誒你們,這里是我們先發現的。”

    明荃被薩科的話氣得擰起眉毛就要罵,卻礙于直播鏡頭還在,不敢說得太難聽。

    “我們什么我們,山洞是野生的,關先來后到什么事。”

    薩科三言兩語就把明荃嗆得回不了話。

    明荃見薩科無法溝通氣得決定換個目標,她目光流轉間鎖定了他們一行人當中看起來最養尊處優的那位。

    不過再定睛一看之后,她便很快認出來那人的身份。

    瑟瑞作為他們這次的強有力競爭者,他們不可能不多做些賽前了解工作。

    而阮竹其人,照片甚至沒還原本人相貌精致程度的三分之一,星網說得倒是并不夸張,真真是長得比畫還漂亮。

    “我認得你,你是瑟瑞的那個”

    “山洞無名,自然是誰都可以入住,請便。”

    阮灼沒讓明荃繼續說,朝他們點了點頭之后就往里走去。

    明荃見自家主席都沒說什么,也不好再繼續討伐來人。于是瞪了他們一眼就往山洞內部走去,給新來的四人留出了一定的休憩空間。

    元邈察覺出阮竹自從進來之后就有些神色恍惚,問他:“怎么了?”

    阮竹見人走遠,迅速收回自己的視線,努力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啊,沒事,就是沒想到能剛好遇到第一軍校的人。”

    青年注意到阮竹不自然挪開的視線,以及明顯不愿意多說的神情,知道絕不像他自己說的這般簡單,不過也并未繼續追問。

    他轉移話題。

    “是有點巧。”

    隨便找來的一個避風雪的山洞都能遇到伊里昂的人。

    元邈輕微地走了下神。

    不過那已經和他沒什么關系。

    “主席,我們就這樣讓他們呆在這里嗎。”

    看到阮灼就這樣讓拉斯的人進了山洞,伊里昂隊伍的其他人都難免有些忿忿不平,認為這三人的行為太囂張。

    甚至還在心里暗道阮灼太過懦弱。

    雖然他們缺乏在這種荒原存活的經驗,可無論如何能經過選拔獲得邀請賽的資格,便也說明他們已經代表著第一軍校中現存的最高戰力水平。

    如今遇到平時王不見王的拉斯隊伍這樣挑釁,他們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

    “你們想打也可以,出去。”

    阮灼盤腿靠在山洞一個并不起眼的角落,眼也不抬地道。

    剛才問話的那人被噎了一句,看了看自己的隊友,卻發現剛剛還義憤填膺的隊友們早已坐的坐躺的躺,當作什么也沒發生。

    出氣當然重要,可是現在外面風雪大得能把人淹滅,此時脫離隊伍出去無異于自投羅網。

    那人咬了咬牙便又坐下來,埋著頭不讓自己扭曲的表情被鏡頭收錄下來,自然也沒注意到他們主席在角落處復雜的眼神,不像是看到旗鼓相當的對手,倒有些像是看到

    闊別已久的朋友。

    在這個小小的山洞里,伊里昂和拉斯的人一直涇渭分明,在其他直播間一遇到就火光四射的隊伍中畫風顯得格外清奇。

    【樂死我了,大家都為了不讓山洞坍塌而努力保持和諧啊。】

    【世界名畫就這樣輕飄飄地誕生了。】

    【宿敵就是宿敵啊,怎么能同居呢,怎么能隨隨便便就在眼神里面迸射出火花呢】

    【我想你說的那個火花應該是想打一架的火花。】-

    夜色漸深,山洞里的眾人只能透過屏障窺見外面的繁星,以及不停被大風吹到屏障上的雪粒。

    “雪地荒原的星星看起來格外清晰啊。”

    薩科將手枕在腦后,側著臉看向洞門外。

    “是啊,只是這里缺了能跟我們薩科少爺一起賞星星的對象。”

    阮竹抱著手臂靠在薩科身側的一塊巖石邊,在閉目養神的間隙還不忘損上兩句。

    薩科輕哼了一聲,沒跟阮竹計較,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曲腿坐在旁邊的青年。

    看著看著便有些出神。

    青年靠坐在靠近雪地的屏障附近,雖然看不見月亮,但是今夜的星星光芒似乎格外耀眼,將洞口姝麗的雪色通通倒映在了青年的面具上。銀色面具被點點星光襯著,莫名顯得人有些無情。

    薩科本來是想看星星的,卻不知何時將平時從不愿多看旁人一眼的視線粘連在了元邈身上。

    灼熱的眼神在溫度維持在零下的山洞里顯得格外灼人。

    不知道是在看青年眼中明滅的星光,還是試圖透過那副面具探查片刻那位首席的風姿。

    無論是從薩科的角度,還是不遠處伊里昂人的角度來看,元邈看起來都像是很有故事的樣子。

    編號“十五”的直播視角不知為何也在元邈身上多停留了幾秒,讓直播鏡頭對面的觀眾看清了青年的眼睛。

    【雖然我是顏狗肯定更喜歡看到小竹和薩科,不過每次鏡頭切到他身上我都有點移不開眼】

    直播間的彈幕似乎短暫地被凍住了,在其他選手出現時鋪天蓋地的彈幕此時也慢了下來。

    放在別人身上肯定會被人詬病是人氣太低,討論度不高。

    可是經過直播間觀眾這一周的嚴選,元邈這位從始至終都沒有露臉的選手,放在人均看臉的星際直播間人氣竟然能與薩科和阮竹平齊。

    而這里這個“他”,自然也不難猜出是代指誰。

    只是很巧的是,這位邀請賽的新血液竟然和那位剛去世的伊里昂首席有著相同的名字,他們在直播彈幕中打出那個名字時總會莫名有些恍惚。

    連看向青年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帶了點濾鏡。

    【不怪你,每次鏡頭給到他的眼睛我都會瘋狂截圖,已經安詳躺在坑底。】

    【好深邃好漂亮的黑色眼睛,在拉斯好像很少見。】

    【不說了,誰不愛冰塊哥。】

    【某些人又在自我高潮了,還得是你們對面具下那張臉的想象力。】

    【同意,不是有著那位首席的名字就會有他那張臉,望周知。】

    【還叫什么首席,不是已經被撤了么?】

    和其他人想的不一樣,漩渦中心的主角其實并沒有想什么特別深奧的東西。

    不過這么說也不準確,其實該說是想得太多了。

    從父親,母親,零,再想到那位星主陛下。

    元邈微垂下眼瞼,又在腦子里重演了一番帕尤里中途退賽的場景。

    “抱歉各位,我可能不能和你們一起進行接下來的比賽了。”

    薩科無所謂的聳聳肩表示知道了,倒是阮竹象征性地問了一句。

    “私事。”

    略顯冷淡的一句回復。

    帕尤里轉身與阮竹擦肩而過,最后站定在元邈面前,原本顯得有些冷漠的薄唇勾勒出一道陽光的弧度,頭發都蓬松的讓人有種想摸摸的沖動。

    “哥,出來見。你一定會拿到第一名。”

    他說得誠懇,不像是祝福,倒像是承諾。

    元邈支起手撫開了額前的碎發,緩慢地眨了眨眼。

    能讓這位星主陛下打亂計劃臨時退賽的事,會是什么。

    從右側傳來一陣風,將元邈剛剛才理好的發絲又吹散,正巧遮住了青年那雙漂亮的桃花眼。

    元邈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將頭發捋到腦后,卻在下一秒覺出了點不對勁。

    他側身看向右側,那是伊里昂六支隊伍的方向,只是他們又設了一道隔絕屏障,元邈的視線被毫不留情地阻斷在外。

    只不過若是有屏障,那縷清風又是從哪里來的。

    元邈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了那道屏障前,把正準備休息的薩科和阮竹都驚了起來。

    青年的眼神在那道屏障上掃視一圈,果然在屏障脆弱處找到了一處裂縫。

    裂縫不大,讓這道屏障還能夠維持著它的職責,將其主人的聲音和身影牢牢地鎖在里面。

    元邈摸了摸那處裂縫,很快便下了決斷。

    那明顯不是自然斷裂,倒像是打斗時造成的痕跡。

    不過他們在山洞內部,也遇不到其他隊伍,會跟誰有爭執的可能。

    在元邈三人看不見的地方,各星系的政庭早已炸開了鍋。

    【高等蟲族入侵荒原】的熱搜在星網上驟然掀起了軒然大波,沖在最前方討伐拉斯政庭的就是伊里昂群眾。

    第72章

    “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

    阮竹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不知道為什么元邈要突然走到這個屏障前面。

    除了光芒微弱了點,他好像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么問題。

    “就是啊,雖然他們立起來的這個東西的確讓人想半夜偷襲,不過在直播鏡頭下還是收斂點吧。”

    薩科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將手蓋在眼睛上,遮擋住這道屏障在昏暗山洞里顯露出的爍目光澤。

    這也是薩科這么不待見他們的原因。

    他睡眠質量比較差,之前在外歷練時睡覺就是他最難跨過的一道坎。所以本來在外面睡覺就夠難受了,伊里昂還要放個跟燈泡差不多亮的東西在他旁邊,他想不生氣都難。

    薩科對邀請賽不感興趣,這次要不是因為他想看看元邈想做什么,也不會報名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賽事。

    元邈沒第一時間答復他們,他神色微沉,放出了點精神力去探查屏障那頭的情況。

    阮竹和薩科沒看明白元邈在做什么,只能看見青年在觸摸那道裂縫時纖長手指透著點瑩潤的光澤,只是被屏障泛著的光掩去大半。

    而在直播鏡頭后的觀眾視角看去就像是元邈莫名其妙開始觸摸屏障。

    不過這次直播采取的是全息直播,即使觀眾們看不見元邈的精神力波動也能有所感觸。

    【媽媽呀,我真的沒有騙你,我本來看到熱搜很緊張的現在突然平靜得想睡覺。】

    【你不是一個人,有選手的精神力通過直播滲了出來,而且還是安撫效果占主導的。】

    【通過直播都能傳導到我們身上的精神力,至少也是個A級吧,可是我沒感受到什么令人不適的攻擊力啊。】

    【誰能告訴我這是誰的精神力我真的只想知道是誰。】

    【?樓上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先別管什么精神力了,你們快去伊里昂直播間看看!】

    元邈的精神力已經悄無聲息地跟屏障后一個人的精神海產生鏈接。那個人精神海處于一個很危險的狀態,僅僅是靠著最后一點精神力維持神智清明。

    而且他有精神海

    毋庸置疑,對面有一名曼斯。

    可是對面不是伊里昂第一軍校派遣出的隊伍嗎,更何況這種賽事他們絕也不可能會讓拉斯的交換生代替伊里昂參與。

    有點蹊蹺。

    元邈手上的精神力也不再收斂,幾個呼吸間已經傾瀉而出,沖著那個裂縫而去。不過幾息,這道原本看起來還光鮮亮麗的屏障轉瞬就化作了數不清的光點,也讓元邈三人看清了屏障對面的情景。

    伊里昂隊伍的直播鏡頭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幕,并且難得地清屏了幾秒。

    【我眼花了??】

    【屏障……屏障自己碎了?】

    【啊?】

    阮竹和薩科原本還有些百無聊賴,如今元邈這突然的動作倒是把他們驟然驚醒。

    他們下意識朝屏障的另一頭望去,迎接他們的卻并不是伊里昂一行人充滿敵意的眼神,入目的境況反而有些難言的觸目驚心。

    伊里昂的學生們已經沒有多少個是能支撐著自己站起來的,甚至有幾個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明顯已經失去了意識。

    元邈眉頭緊鎖,看向了一邊用精神力豎起防護罩一邊拿出聯絡器的阮灼。

    少年此時還竭力維持著自己的神智,試圖通過聯絡器聯絡到自己的導師。只是阮灼精神海將近透支,此時已是強弩之弓。

    其中蘊著的精神力剛剛用來保護差點被高等蟲族擄走的明荃,也算是消耗殆盡。

    “阮哥!”

    “主席小心!”

    阮灼聽見周圍傳來此起彼伏的聲音,像是很遠,卻又像是很近。

    帶著半截面具的少年手有些脫力。他身后有個蟲族見他不敵,直接一個閃身襲向他身后,長長的靈活觸須很輕易地就將聯絡器奪走,扔到身后被其他的蟲族碾碎。

    而下一個目標,就是阮灼。

    不僅伊里昂的選手,連在直播觀看的各星系觀眾都為阮灼揪心,將屏幕按滅不忍繼續往下看。

    在不為人知的邀請賽后臺,拉斯的直播技術組早已急得焦頭爛額,卻不知道為何怎么也關閉不了直播,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幕極度兇險的場景落入所有人的眼中。

    每個工作人員的眼中都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死寂和絕望。

    所幸,不久之后星主陛下的指令終于將他們從焦慮中撈起,他們才發現自己的背后已經驚出一身冷汗。

    帕尤里看到終端里元邈沉靜的側臉和不遠處張牙舞爪的蟲族,不自覺伸手輕輕撫向畫面中青年的鬢邊碎發。

    毫無疑問地穿了過去,帕尤里只能摸到一點干燥的空氣。

    他繼續看了眼無視技術組所有指令繼續播放的直播,頓了兩秒之后將手放下,向技術組那邊發送了一條指令。

    在所有人慌亂無章的時刻,這道僅有四字的指令就是枚強效定心丸。

    【直播繼續。】

    帕尤里的眼神再一次看向元邈,只有仔細看才能看出星主陛下的眼睛其實是失焦的。

    當一個人眼中沒有任何事物的時候,感知就會變得格外靈敏。

    正如此刻,帕尤里異常清晰地感知到了元邈通過全息直播透出來的磅礴精神力,像是綿綿的海浪,將人的焦躁紛紛壓在包容力極強的海面下。

    所以

    無論如何,這些人不會有事。

    荒原的這座山頭四處都是厚厚白雪,可供藏匿的地方并不多,所以攻擊他們的蟲族數量也說不上龐大。

    元邈粗略地數了數。

    他完全可以試著在他表現出的最大實力內,將這些選手安全送出去。

    至于剩下的,還是讓拉斯軍方自行處置。

    只是蟲族向來老實地待在自己的領土內,拉斯如今正是強盛的時候,這些高等蟲族也不像那些沒開智的低等蟲族,是毫無腦子的生物,為什么會無緣無故襲擊這些選手。

    想來也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和蟲族達成了某種交易,讓蟲族在邀請賽中拖垮拉斯的名聲,引起其他星系的眾怒。

    誰會在這件事當中漁翁得利呢。

    答案呼之欲出。

    “阮竹!”

    正當元邈準備動身將危及阮灼的蟲族擊退的時候,阮竹卻突然從他身邊猛地沖了出去。

    正是阮灼的方向。

    薩科緊緊皺著眉喊他,卻還是沒讓阮竹回頭。只留給他們一個比風還快的纖細身影。

    “首席大人……幫幫阮竹。”

    薩科見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將阮竹叫回來,而且雖然他們已經是瑟瑞金字塔頂端的選手,可是再怎么樣也還只是學生,遇到這種高等蟲族完全不是對手。

    除非有那些戰斗經驗豐富的導師在一旁指導,否則莽上只會增加傷亡。

    而在這里,甚至比導師還要厲害的人,那就只有這位。

    伊里昂的尖刀閣下。

    薩科有些心急,他看向仍然安安穩穩站在原處的元邈,嘴邊的話卻莫名被堵在嘴邊,沒有再繼續往外吐露。

    一股精神力淺淺地籠罩在他身邊,似乎是想要撫平他的焦躁和不安。

    而同步觀看直播的觀眾們也毫無疑問地感受到了這股精神力,這股精神力的源頭很明顯,不再像之前那樣混跡在各種雜亂的精神力中無法辨別。

    是很清晰的,很強大穩重的一股精神力。來自那個戴著面具的青年。

    原本被星網上消息驚擾得心緒不平的觀眾們莫名地放松下來,不自覺將眼神從那些面目可憎的蟲族身上挪開,目不轉睛地盯著元邈那雙黑沉沉的眼睛。

    連原本想要直接撲向蟲族救下阮灼的阮竹都下意識地放慢了點步子,被這道溫和強大的精神力剝奪去了點心神。

    就是現在。

    在離他最近的薩科都沒反應過來之前,元邈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阮竹身后,一腳將藏匿在暗處想要偷襲阮竹的蟲族踹到了山洞墻上。陡然間,那只蟲族的腦漿已經迸濺出來,撒出了些溫熱的血液在阮竹臉上。

    那個高等蟲族躲在暗處,一直在伺機而動,就想要阮竹到阮灼身邊時將他們一網打盡。

    蟲族堅硬的觸須甚至已經刺破了年輕少校的衣衫。

    這幾秒鐘發生的事甚至讓在場的人都來不及反應。

    連阮竹抱著阮灼倒向一邊時都還恍若夢中,半晌后才驚出一身冷汗。

    他從未感覺到自己離死亡這么近。

    阮竹趁周圍人來不及注意他們這邊,拎著阮灼到了山洞一個空曠的角落,探入他的精神海查看情況。不探不知道,這一探差點讓阮竹有些穩不住心神。

    阮灼的精神海已經幾近枯竭,能夠用來溫養的精神力已經所剩無幾。而且這,好像并不是因為自己使用過度造成的枯竭。

    是人為攝取。

    有人趁著阮灼精神海虛弱躁動,攝取了他的精神力用來自保。

    阮竹攥緊了拳抬頭,那張漂亮的臉第一次露出了點冷冽肅殺。

    果然,他在側后方看到了一個不住地用眼神瞥著他們的伊里昂選手,長相倒是平平無奇,是直播時觀眾最不會關注的那類人。

    不像阮竹那樣容貌盛極,也不像元邈那樣自帶腥風血雨,就像是注定要被人拋之腦后的陪跑者。

    誰能想到看起來這樣老實本分的人做得出這種事。

    那人捕捉到阮竹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之后下意識低下頭抖了抖,不敢面對剛剛被他攝取精神力的苦主。

    可是可是他剛才也是沒辦法啊。

    蟲族就差一點就要攻破他的精神力屏障,主席那么厲害,攝取一點精神力也沒關系的吧,他也沒想到蟲族這么狡猾。

    大不了,大不了他出去讓家里人給阮灼補償點錢財,反正阮灼是特優生,肯定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星幣。

    元邈見阮竹已經帶著阮灼去了安全地方,也稍稍放下了心,轉頭看向身旁高他整整一頭的幾只高等蟲族。

    它們的觸須張牙舞爪地想要攏住元邈的手臂和大腿,試圖這樣鉗制住元邈的四肢。

    孰料青年轉瞬就消失在了原地,原本喧嚷的山洞里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靜,蟲族們急得在原地轉圈圈,連觸須上的毒液都不知道往哪里丟。

    蟲族的可視力很弱,即使是比普通蟲族智力高很多的高等蟲族也很難在完全沒有聽覺的情況下快速找到目標。

    元邈很巧妙地利用精神力屏障將蟲族困在了屏障里,所以他們才會聽不見屏障外人們的聲音。

    “都出去。”

    青年淺淡冷清的聲音驟然在山洞內響起,聽在其余選手耳朵里簡直如同仙樂耳暫明。

    這些還被養在軍校的貴族少爺小姐們第一次遇到高等蟲族就是這樣危險的境況,早就被嚇得難以正常思考。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條生路,哪還有心思考這條路的真可行性。

    “你能行嗎?”

    當伊里昂選手紛紛連滾帶爬往外撤離的時候,只有明荃頓了頓腳步,捂著流血肩膀問身側的青年。

    “放心,走吧。”

    青年的聲音質感很特別,很奇異地讓明荃煩擾的心緩慢地落了下來。

    她點點頭,剛想離開,又被那道淺淡的聲音叫住。

    “在傷上抹上這個,蟲族的觸須有毒。”

    明荃抬頭,穩穩地接到了青年丟給他的藥瓶,還帶著一點他溫熱的體溫。

    元邈見明荃離開就用精神力將山洞門處的石頭擊潰,“嘩啦嘩啦”地倒下來,將元邈和那幾只蟲族都關在了山洞里。

    當然,還有伊里昂的懸浮直播鏡頭。

    元邈捏了捏拳,感受了一下自己體內的精神力波動,輕輕地舒了口氣。

    幸好,精神力場暫時沒有紊亂。

    速戰速決。

    青年掃了眼快要陷入暴走狀態的蟲族,只身跳進了包圍圈。

    觀眾們幾乎全程屏住呼吸,沒有一個人將眼神從元邈身上離開,大家的心隨著元邈跳進包圍圈那一刻沉到了極點。

    很勇敢。

    也很可惜。

    大家想。

    就在所有人都想要知道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新生會是什么結局時,怪物新人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突然放大出現在了直播鏡頭前,讓所有目不轉睛盯著直播的眾人都心跳驟停了一瞬。

    直播間失去信號的最后一刻,觀眾們聽見了鏡頭碎裂的聲音。

    青年撒掉手上的鏡頭碎片。

    接下來的畫面應該不太適合播出。

    第73章

    阮竹將昏迷的阮灼送了出去,想回去解救陷入蟲族包圍圈的元邈,一轉身才發現洞門已然被數不清的大小石塊堵死,連外面的寒風都灌不進去。

    他的心驀地一沉,眼神從周圍或躺或倚的人身上急急掠過,試圖從那些人臉上找到那副熟悉的面具。

    這里沒有……那邊也沒有。

    阮竹的眼睛被外面冰雪反射的強光閃爍出了點生理性淚水,晃得眼神有一瞬間的失焦。他屏息凝神,使勁閉了閉眼。

    元邈的精神力場很特別,像溪水般澄澈溫潤,他輕而易舉地就能分辨出來。

    所以阮竹能感受到青年的氣息很近,近得像是他觸手便可及,他目光忍不住透出一點喜色。

    說不定元邈早就已經出來了。

    可還沒等他這抹喜悅持續多久,阮竹便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

    不是近,是因為太強,強得能夠毫不費力地穿透厚實堅硬的石墻。

    排山倒海,鋪天蓋地。

    “滾……”

    “你……想死……”

    蟲族的喉嚨里源源不斷地滾出模糊的單音節,以此來表示他們的不滿和憤怒,這也昭示著元邈會承擔他們大部分的瘋狂報復,瘋狂得像是要把這個看起來孱弱愚蠢的人類一寸一寸拆吃入腹。

    這些生著長長觸須,背部被堅硬甲殼包裹著的彌陸蟲族滿目赤紅,過度劇烈的嘶吼使他們的涎液從口器流出,將地面都腐蝕出了坑坑洼洼的痕跡。

    來了。

    青年借了借腳下一塊石頭的力,將精神力附著在了自己的小腿上,不過眨眼的功夫,已經將那些有著虬結肌肉蟲族三下五除二地放倒在了一處。

    元邈這一系列動作看起來實在太過輕松,甚至僅僅憑借著肉身動作便能將這些擁有著非人力氣的蟲族輕而易舉地撂倒。

    若是此時有直播鏡頭同步直播這幅場景,不知道會引得多少人驚呼,這幾套身法簡直熟練得不像個軍校生,已經完全夠格直接進入軍部。

    薩科眼神里透出了點病態的瘋狂和炙熱。

    他在元邈叫他們離開的時候并沒有聽話出去,而是抱著臂躲在山洞旁邊一個狹小的角落。旁邊的石頭很好地遮擋了他隱沒在山洞凹陷里的身影,只像是森冷石塊被穹頂的月光照射時虛虛投射下的影子。

    雖然他不能保證能夠正面擊敗這些蟲族,可憑借著他曾經的經驗,也至少能夠自保。

    整個山洞只有被方才蟲族打破的穹頂處透進來了點月光,甚至還零星地飄著雪花,白慘慘的,打在齜牙咧嘴的蟲族臉上。

    元邈的眼神從蟲族赤紅的眼睛上一掃而過,下一刻已經攀著石壁穩穩地站在了山洞墻上的一塊突起上,確保自己能將這幾只蟲族的動作盡收眼底。

    熙熙攘攘的雪輕飄飄地落在青年身上,短時間已經積起了淺淺的一層薄雪,像是給這位昔日的首席戴上了純白色的肩章。

    青年良久沒有動作,與在場的蟲族維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

    五六只身形魁梧的蟲族低吼著站起身,卻被元邈的精神力場震懾得有些反射性的發抖。它們蟲族刻在骨子里的趨利避害讓它們有些畏縮,可是等級更高的蟲族將領的命令卻始終高懸于他們頭頂,推著他們不得不迎上這個精神力強得有些可怖的人類。

    有個身材稍微矮小一些的蟲族被元邈釋放出的精神力場壓得有些直不起身,直到悄無聲息退后了好幾步才微微穩住身形。

    它將身體緩緩靠在背后的石壁上,試圖溫養片刻被元邈踢到腹部而隱隱作痛的腹腔。

    余光卻瞥到身側一道人影,那個矮小的蟲族緩緩轉身,眼底的猩紅血光若隱若現。

    薩科饒有興趣地探頭去看,恰好與那個蟲族的眼睛對上。

    矮小蟲族有些興奮地嘶吼,烏黑發亮的爪子已經快要掐上薩科的脖子。

    留著紅色長卷發的少年悄無聲息地撤掉自己周身的屏障,聽之任之地讓那個蟲族擰上了他的脖子,甚至鋒利的爪子已經割掉了他的幾縷發絲。蟲族嗜血的本性被薩科近乎放縱的動作喚醒,爪子狠狠收緊,讓少年的面部快速充血。

    “刺啦”一聲,薩科脖子上的爪子力道猛地一松。

    那只矮小蟲族隨即重重栽倒在了地上,薩科抬眼望去,赫然對上青年那雙沒什么溫度的眸子。

    他沒忍住笑得眉眼彎彎,只是被脖頸處的紅腫襯得有些滑稽,失了平時眼波流轉間的風情。

    元邈慢慢地拍落肩上的積雪,從薩科的角度看去,青年純黑色的手套和白雪形成了鮮明對比,優雅的動作和身旁蟲族的尸體形成的視覺沖擊強得讓他呼吸有些急促。

    青年是陳述的語氣,“你故意的。”

    薩科活動活動了自己的脖頸,摸了摸上面的腫脹紅痕,有些無辜地開口:“這些都是高等蟲族,我打不過不是很正常嗎。”

    他話音剛落就感覺到一柄槍一點不含糊地對上了自己的胸膛,極干脆利落的動作。薩科難以抑制地興奮了起來。

    青年皺眉道:“你可以躲開,我不相信你連這點自保能力都沒有,而且剛剛為什么不出去。”

    “我只是想看看,首席大人會不會見死不救……”

    薩科對他眨眨眼,將自己內心對執政官那點不能放在臺面上的心思掩藏得很好,就像是真的只是對強者手段感到好奇的普通學生。

    “更何況,你也不想讓大家知道你帶了能量槍進來吧。”少年繼續肆無忌憚地笑。

    元邈瞟他一眼,倏地將手搭在了薩科的脖子上,被逼到手心的精神力慢慢侵入曼斯的精神力場。

    明明青年并沒有做什么,可薩科卻分明地感受到了比剛剛蟲族帶給他還要大的威脅感,那是動物對死亡最本能的恐懼。

    “不要探我的底線,也不要試圖威脅我,薩科。”

    元邈欣賞了片刻薩科似乎是缺氧了的表情,便很快松開了手。他沒有這種觀賞人瀕臨崩潰表情的癖好。

    薩科在青年松開手之后下意識地用臉去追逐他的掌心,在意識回籠之后才堪堪頓住自己的動作。

    他半倒在地上,抬頭看著青年離開的背影有些怔愣,半晌后才微微勾起點笑意。

    薩科輕輕撫摸著剛剛被青年觸碰過的肌膚,那種絕對的實力壓制帶來的戰栗感還停留在那塊肌膚上,他閉上眼睛細細回味了片刻才喟嘆著睜眼。

    首席大人啊,真是半點把柄都不愿意落在別人手上。

    怪不得被叫做“尖刀”大人呢。這毫無疑問是柄開了刃,見過血的尖刀。

    山洞內的蟲族被強大無匹的精神力壓制得動彈不得,不知道等到什么時候能夠動彈之后才勉強能夠站起身,卻發現周圍已經圍滿了訓練有素的拉斯士兵。

    領頭的蟲族在被押走時眼神對上了人群中的一雙眼睛。那人明明站在拉斯陣營,但只要有人細細觀察,便會發現他生著一雙蟲族才會有的豎瞳。

    薩科被自家派來的仆從圍在中間噓寒問暖,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看向滿身是血,明顯有些虛弱的元邈,眼底滿是興味。

    在山洞被軍隊破開之后,阮竹急急忙忙跑到元邈身邊,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急得有些語無倫次,“誰讓你逞能自己留在里面的,為什么不出來?”

    “沒有逞能。”

    元邈從小就是人群中的焦點,過盛的精神力也注定了他不會成為平凡的存在,因此也從來不會有人說他“逞能”。所有人都知道,元邈他就是在自己領域內絕對的強者。

    所以這種質問對他而言是陌生的。不過他并不討厭。

    身上的血也只是他用那只矮小蟲族的血來掩人耳目的,所以就算薩科不來試探他,他也會殺一只蟲族來偽造自己傷亡慘重的樣子。

    在元邈耐心回復著阮竹的每一個問題時,星網上早已就這個話題吵了幾百個帖子。

    【我到底錯過了什么,冰塊哥就這樣出來了?】

    【特別強的一款覆面系冰塊哥……天吶,新的男神已經出現。】

    【雖然元邈全身是傷真的很可憐,不過戰損得也太唯美了,只可惜衣服沒被劃開。(流汗.jpg)】

    【人家都這樣了你們還在這討論有的沒的……】

    【掰回正題:明明山洞里這么多學院驕子,為什么最后會讓一個新生去殿后?@伊里昂直播視角@拉斯直播視角】

    【還能因為什么,因為他帥,因為他讓人安心,因為他精神力不僅溫柔還強的可怕,最重要的……】

    【繼續說啊,什么?】

    【因為他是我老公啊我失散多年的老公!】

    【……】

    隨著元邈滿身是血那一幕被同步直播出來,本身人氣就不低的隊伍十五更是一躍居為人氣榜前三,僅次于阮灼所在的隊伍和一支拉斯的老牌明星隊伍。

    “恭喜,我們的人氣選手。”

    在星網炒的翻天的時候,拉斯的星主陛下閑庭信步地走進了一名參賽選手的宿舍,眼睛輕飄飄地從青年身上掠過,在確認他身上沒什么傷口之后才慢慢挪開眼睛。

    “看來我們首席大人的計劃正在朝著光明未來穩步前行啊。”

    他毫不客氣地坐在元邈身邊,只是仍舊沒碰到青年的半片衣角,克己復禮得有些嚴苛。

    元邈點了點終端,將他與拉斯交易所那位負責人的通訊記錄放到帕尤里面前,很自然地說道:“當然,星主陛下這次放心了嗎。”

    帕尤里知道青年在經歷那件事之后對信任感的重視度,他無意識攥緊自己始終捏著衣角的手,呼出一口氣,“我從來沒有對你不放心。”

    元邈見帕尤里沒將注意力放到通訊記錄上,輕輕嘆了口氣,摘下自己的面具后抬頭直視上星主陛下那雙矢車菊藍色的眼睛,“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現在可以叫你多林嗎,星主陛下。”

    第74章

    元邈在說話的時候很有禮貌地錯開了帕尤里的視線,不想讓他顯得過分咄咄逼人。

    半晌沒有聲音。

    青年仍抿著唇耐心地等待著星主陛下的回應,沒有半分催促。

    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帕尤里仍然一言不發,幾乎要讓元邈懷疑是帕尤里沒有聽清他的話。

    而兩人沉默的這段時間,讓原本坦坦蕩蕩揭開星主陛下偽裝的青年下意識又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按理說他不該捅破這層窗戶紙,讓貴為星主的帕尤里猛然陷入這樣窘迫的境地。

    青年垂下眸,遮住了眼底的復雜情緒。

    可是他突然覺得無法忍耐,之前的經歷帶給他太多不好的體驗,讓他對這種不信任和監視有著超乎尋常的排斥,尤其這個人是將他帶回拉斯的帕尤里。

    元邈目光灼灼,心下幾乎是帶上了點慍怒,面上卻絲毫不顯。

    帕尤里給他太多的寬容和權利,讓他在對上那雙陌生又熟悉的藍色瞳孔時不由自主地想要問問這位星主陛下,為什么放給他權力之后還要時時刻刻守在他身邊。

    兩人身側的老式掛鐘在忠實地輕輕敲打,讓無聲無息逝去的時間變得具體。

    或許他真的逾矩了,星系君主的心思實在難以琢磨。

    照元邈以往的做法,他會立刻紳士地替帕尤里解圍,給他尋個體面的臺階下。

    所以他下意識也就想這么做了,首席大人刻在骨子里的教養也讓他只能將話說到這個地步。

    而現在帕尤里似乎并不想回應這個問題,所以他不會繼續追問。

    元邈收起終端顯示屏,想要下次再將通訊記錄給帕尤里看,他邊順手給帕尤里倒了杯茶邊輕聲開口:“抱歉,陛下。”

    青年站起身準備離開,在離開之前彎身整理了一下被坐得有些褶皺的下擺,卻突然被一雙手制止了他的動作。

    元邈眼神從那雙略顯蒼白的手上輕輕掠過,看清了星主陛下充血的指腹。

    “執政官閣下就這樣走了,沒什么別的話要問我了?”

    他聞聲低頭,卻沒對上帕尤里的眼神,只能看到他微微顫動的睫毛。

    元邈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卻沒扯動,星主陛下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甚至帶著些孩子氣的執拗,讓他不合時宜地覺得有些好笑。

    這幅場景有點莫名的熟悉,當初優麗麗也總是這樣揪著他的衣角不說話,卻不抬眼看他,和帕尤里此刻一模一樣。

    只是一個無家可歸,一個坐擁整個星系。

    元邈無奈,只得放棄了扯回自己衣角的動作,松開手沒再執著于這片布料,由帕尤里抓著繼續說:“我本來想給你看看我和交易所那位副所長的通訊記錄。”

    言下之意是,本來要給你看,現在看你這副模樣也不太方便看。

    這次帕尤里回答得很快:“我可以看,不過絕不是因為不信任你,而是因為……”

    他頓了頓之后一字一頓道:“我可以幫助到你。”

    青年聽到這句話手指微微顫動了一瞬,說出來的話卻仍是像平常那樣,語調中帶著些散不去的冰涼,“星主陛下真的是這么想的嗎?”

    只是此時聽在帕尤里耳中顯得尤其疏離淡漠。

    “當然,我一直是這么想的,多林同樣。”

    這是承認了。

    在談判桌上從來沒輸過的星主陛下在此刻仿佛失去他的所有策略和技巧,只能將自己心中最原始的想法慌里慌張地剖析出來,赤裸裸地擺在桌上,希望得到青年的諒解和信任。

    由于兩人位置的關系,元邈只能居高臨下地看著帕尤里,平常桀驁灑脫的星主陛下從剛剛開始卻都沒有抬起過頭,連解釋都是低垂著眼,沒有扎起來的金色發絲松散地垂在耳邊。

    這副情態實在很像優麗麗。

    元邈雖然嘴上從來沒有說過,可在優麗麗驟然離開零之后他其實時常會想起她,想到當初那個有著柔順金發和藍寶石一樣眼睛的女孩,想起在地下黑市時,優麗麗向他投來的那明亮又倔強的一眼。

    青年總忍不住對她好一些,再好一些,那樣乖巧的孩子如果被好好養著該是活潑可愛的性子,而不應該是那樣的沉默寡言,哪怕身上都是被黑市那些人虐待出來的痕跡,也忍著疼不愿向他吐露半個字。

    元邈記得當時他揭開優麗麗寬大的袖子,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痕時,女孩躲閃和祈求的眼神。

    她是在擔心他看到這些丑陋的傷痕之后會趕她走。

    上將家最優秀耀眼的少爺當時不懂被黑市磋磨過后的孩子的心緒,也不知道強壓下生長出的拉斯王儲有多珍惜這短暫的喘氣時間。

    “你想回家嗎,我可以送你回去,不管哪里都可以。”

    當初尚且年幼的帕尤里躲閃開的眼神后來都聚焦到了元邈的臉上,聚焦于他看到他傷口時皺起的眉和漂亮的唇瓣,以及被灰塵沾染的衣角。

    為什么拉斯王宮什么都有,就是沒有這樣好的人。

    “我有用,不要趕我走。”

    他輕輕拍掉元邈衣角的灰塵。

    他母后偶爾在他表現好的時候就會像這樣拍拍他衣角的塵灰,然后難得地會不再板著臉,像是施舍般地對他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

    然后他就會很高興很高興,小小胸腔里蘊著的正面情緒足矣讓他扛過后來母后的漠然和父帝的謾罵。

    所以他也學著母親的樣子,拂去了執政官身上的塵灰。

    優麗麗的身影在帕尤里身上一閃而過,元邈自己都沒注意到他看向帕尤里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了些,如玉般白皙修長的手指慢慢地觸碰上了帕尤里的發絲,這是他當初常用來安撫優麗麗的動作。

    當指腹快要接觸到那頭順滑漂亮的金發時,他才堪堪止住動作,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之處。青年很好地掩下眼睛里的那點波動,想要收回手。

    這次卻沒再讓元邈那么輕易地收回那點讓人眷戀的溫存,帕尤里一把握住了青年的手腕,毫不猶豫地按在了他自己的頭發上,鎏金色發絲都被壓得微微凹陷。

    很軟,這是元邈的第一個想法。

    “不要走,不要走……哥。”

    帕尤里的聲音很小,甚至帶著點旁人從來沒聽過的脆弱,被五感敏銳的元邈一字不差地捕捉了下來。

    帕尤里帶著元邈的手慢慢下滑,到了他臉龐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元邈有些不習慣地動了動小指,能夠感受到星主陛下有些硌手的下頜骨,他低頭看了一眼,果然跟摸起來一樣,是很分明的線條。

    下一秒他才反應過來帕尤里說了什么。

    他瞳孔微縮,一時間沒明白這位尊貴的星主陛下是什么意思。

    “哥……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

    元邈的食指剛好被帕尤里按在他的眼睛上,青年能感覺到星主陛下的睫毛在微微顫抖,纖長的睫毛掃得他的指腹有些發癢。

    他不習慣地想要收回手,卻仍是沒能從帕尤里的手中脫離出來,甚至被強勢地按得與他臉頰更緊密了些。

    元邈有些錯愕地看向他。

    “哥,好久不見。”

    其實他更想說,我想你,只是話到嘴邊卻不知道怎么就變成了重若千鈞的一句,“好久不見”。

    元邈順著帕尤里的力道坐回沙發上,向來鎮定自若的首席執政官也難得地不知道該怎樣接星主陛下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思慮幾秒過后,他伸出空閑出的一只手,捏住了帕尤里的下巴,迫使他仰起頭。

    太突然的動作讓帕尤里都沒有料到,臉上的慌亂還沒來得及被掩藏,沒有絲毫掩飾地展示在了青年面前。

    在元邈看來,就像是沒有征兆地突然在他眼里刮起了一陣風,打碎了執政官掛在臉上的古井無波。

    帕尤里緊緊閉著眼,任由青年捏著他的下巴,甚至松開了原本按著元邈的那雙手,讓青年扣著曼斯脆弱的脖頸。

    帕尤里不會將這樣脆弱無害的一面披露在他面前,可是優麗麗會。

    會將他的手放在她的脖頸上,閉著眼睛說,“只要我對你造成什么威脅,你隨時可以殺了我。”

    溫熱的血管在元邈手中跳動,清楚明白地告訴他,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親手了結這條鮮活的生命。

    無論是無家可歸的優麗麗,還是從出生起就是整個星系君主的帕尤里。

    星主陛下的尾巴不知道什么時候跑了出來,就那樣耀武揚威地在元邈眼前閃爍著,忽明忽暗,閃爍的頻率像是宇宙里的星星。

    這也是他發現多林就是帕尤里的契機。

    青年面上很淡漠,看起來甚至接近無情,面如霜雪反而襯得嘴唇愈發紅潤,像是雪地里盛放的嬌艷紅梅,漂亮得有些難言。

    他松開扣住帕尤里脖子的手,輕輕點了點那條跟著主人的身體微微顫動的斷尾。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那條白色的斷尾頃刻間已經消失無蹤,快到像是元邈的幻覺。

    帕尤里感覺到脖子上那只手緩緩松開,心中下意識涌起的卻不是危險解除的解脫感。他

    反而想將那只手奪回來,狠狠地扣在自己的脖子上,再順著脖頸的線條延伸到心臟的位置,最好是能嵌進去,觸碰到他一看到元邈就泛著滾燙熱度的骨血。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敢跟元邈坦白身份的,只是當真正將自己藏了幾年的秘密敞開給那個人看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其實很渴望告訴元邈,他想他好多好多年。

    帕尤里不敢看元邈的眼睛,他怕窺見里面的失望和冰冷,怕青年的疏離和淡漠。

    只是沒有等到青年疏冷的目光和驟然離去的背影,他只感受到身后的斷尾突然傳來一點輕淺的熱度。

    帕尤里猛然睜開眼,客廳的燈光跟著斷尾一同消失殆盡。

    萬籟俱寂。

    元邈的話透過寂靜的空氣傳到他心臟尖端,“優麗麗,我也想你。”

    第75章

    陸謹最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帕尤里最近使喚他的頻率變得高了起來。

    尤其是在關于元邈的事情上面。

    從小和星主陛下一起長大的陸上將眉毛一擰就知道不對勁。

    自從帕尤里把元邈帶回拉斯之后,只要是涉及這位執政官的事,他們對什么似乎都漠不關心的星主陛下就突然變得盡職盡責了起來,不僅元邈的衣食住行不肯假手于人,連他的行蹤也要偷偷摸摸地來詢問陸謹。

    最后裝作偶遇漫不經心地跟青年抬臂揮揮手,笑瞇瞇地打趣道:“執政官閣下,是特地來見我的嗎。”

    可最近似乎有些不對。

    陸謹長呼出一口氣,在與星主陛下的聊天框里小心翼翼地發出了一聲詢問。

    【陛下,您已經很久沒來看過元首席了。】

    對面沉默了多久陸謹就耐心地等待了多久,總算給他等到了帕尤里的回答。

    【我不來你就敢苛待他嗎。】

    陸謹簡直欲哭無淚。

    【不是,陛下……是元首席讓我來轉告你,他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他發出信息之后就閉眼揉了揉眉心。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是那位首席惹陛下不高興了?

    陸謹回想了一瞬元邈來找他時的神情,青年在來見他時沒有戴面具,白得像玉似的臉龐當真是帶著良玉般的沁涼清透,桃花眼斂盡了鋒芒,只在眼底眉梢顯出些惹人飛蛾撲火的漂亮顏色。

    陛下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才帶回來的人,他哪里會舍得生那位首席的氣。

    “陸上……哥哥。”

    青年及時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堪堪將話鋒轉了一轉,“麻煩您幫我跟陛下說一聲,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陸謹從漫無邊際的公務里抬起頭,聽到元邈的稱呼眉毛克制不住地輕挑了一下,只是因為常年板著臉的緣故,嘴角揚起倒顯得頗像是皮笑肉不笑,“為什么不自己跟陛下說,阿邈。”

    元邈頓了頓,開口:“我們之間有些誤會,我擔心他不看我的消息。”

    自從上次元邈知道帕尤里就是優麗麗之后,帕尤里對他的態度就有些不一樣了。

    甚至像突然變了個人一樣,似乎有些刻意躲著他的意思。

    具體表現在多林再也沒有回過宿舍,他也有段時間沒有和帕尤里見過面,連他自己去拉斯王宮尋帕尤里都很巧合地總是和這位陛下擦肩而過。

    聽的最多的就是近侍官那句話,“元少爺,陛下他不久前出宮了。”

    可他分明能在周圍感覺到帕尤里的精神海波動,一陣又一陣,像是涌動的海浪,漲潮時涌上來的海水幾乎將對精神力波動極度敏感的元邈泡個完全。

    青年抿了抿唇,正是因為他時常能感覺到帕尤里就在周圍,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帕尤里不愿意來見他。

    跟當年他第一次見到優麗麗時一樣別扭。

    在逃避?

    他并不是沒有懷疑過帕尤里就是當年他從地下黑市帶回來的那個曼斯女孩,甚至可以說第一次在圓桌上看到這位擁有著特殊金發藍眸的星主陛下時,他就有過瞬息的恍惚。

    星系大得能夠容納千千萬萬顆行星,金發藍眸的稱不上少,可是鎏金色長發和矢車菊藍瞳孔交相輝映時帶給他的視覺沖擊,他只在這兩個人身上感受到過。

    甚至連兩人精神海都帶給他相似的感覺,只是優麗麗的精神海平緩而柔軟,可帕尤里連無意間泄露的氣息都如同帶著腥氣的驚濤駭浪。

    那個荒謬的猜想很快就被代表伊里昂的首席大人面不改色掩下。

    因為無論再怎么懷疑帕尤里的身份,作為所有行動都被人緊盯著的首席,他也永遠不會有機會去詢問拉斯的星主陛下,他是否曾經獨自踏足過伊里昂。

    更何況這個猜想實在過于大膽。

    拉斯儲君的名聲向來聞名于外,甚至隱隱壓過阿德里安一頭,怎么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流落到地下黑市去,半點消息也沒有泄露。

    當初元邈在和阿德里安經過一次意外成為密友之后,就常聽伊里昂以沉穩溫和受人追捧的儲君在離開眾人視線后,以一種稱不上守禮的姿態斜倚在他臥室的沙發上大吐苦水。

    “阿邈,你說我都已經這么厲害了,那個什么帕尤里難道還能比我厲害嗎。”

    而他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另一側的沙發上翻開手中書的下一頁,只是在腦子里面不由自主地根據拉斯人們的描述勾勒出那位儲君的形象,回應阿德里安道:“那位儲君的確很優秀,才十五歲就已經敢只身闖進走私窩點,而且他提出的議題我也有所耳聞,的確是……”

    阿德里安聽著聽著就坐不住了,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元邈面前緊緊盯著他那雙清亮的桃花眼,頗有些不得到一個滿意答案不罷休的意味,“阿邈,我厲害還是他厲害。”

    已經是首席的青年這些年精進的不只有政方見解,還有給家里孩子的順毛能力,安撫一位鬧小脾氣的儲君自然不在話下。

    他有些失笑地推開阿德里安的臉,繼續翻下一頁書,“好了,阿德里安,起來看看書里寫的這個青鳥的性格像不像你,遇到不喜歡的東西就要在所有人離開之后飛上去……”

    見阿德里安的注意力被轉移,他才閑下來去想拉斯那位聞名遐邇的儲君殿下。

    帕尤里優秀得讓人側目不假。

    可最讓他印象深刻的卻是前任星主陛下的教育方式,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星主棍棒教育一事他還記憶猶新。

    這是麗諾爾來找他的時候聽說的。

    是前兩年的冬天,有段偷拍的視頻在星網爆火,視頻內容是星主陛下在殿前悠閑地坐著,站在側邊的星主夫人則是漠不關心地在理著自己的裘皮外套,只有一個鎏金色頭發的少年低著頭跪在臺階下,穿著與季節不符的單薄內衣。

    錄視頻的人明顯也有些慌張,視頻有些模糊,看不清那名少年的正臉。

    不過也足夠讓人看清當身側侍衛的電擊棒打在他身上時,少年顫抖的脊背,倔強的側臉,還有他若有若無露出的斷尾。

    視頻一經發出便在星網上引起軒然大波。

    視頻里跪著的少年無疑是從小沒在星民面前露過臉的儲君殿下,只單是那模糊的一點側臉也讓人有些流連忘返。

    首次露面的儲君,極具破碎感的俊美側顏,教育方式尤其極端的星主,種種爆火因素都讓這段視頻的熱度絕不會低。

    熱度之大,不過在視頻發出的兩個小時,已經讓發出視頻的人掙得盆滿缽滿,美滋滋踏上逃亡于拉斯追捕的漫漫長路。

    至于為什么說是兩個小時,因為在第二個小時,這段短短的視頻已經從星網上消失匿跡,凡是在星網討論這件事的人都會被立即封號。

    而麗諾爾剛好是第一批看到這段視頻的人,甚至還第一時間保存下來,想和大人分享這件星網上的大事。

    只是當她再次打開終端時,卻發現連自己保存下來的視頻都出現了異常,無論如何也打不開。

    還是她最后找到科研院院長幫忙才恢復了視頻的幾個片段,然后急急忙忙拿去給元邈看。

    青年使勁閉了閉眼,將少年星主的瘦弱脊背從腦海里連根拔起。

    優麗麗在回家之后過得不好。

    帕尤里在回到拉斯之后過得不好。

    他其實想問他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受了多少委屈。以還沒成為首席時元邈的身份問。

    可帕尤里現在不想說,也不想見他。

    青年微微低眸。

    那也沒關系,星系之內能發生的事情太多,當然不能件件強求。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太久,既然陛下不愿意提起這件事。

    那便就此揭過,再也不提以前-

    元邈看見陸謹點點頭像是接收到他的要求之后,便朝他頷首離開了。

    他也想給星主陛下多一些時間。

    可是現在的事,亟待解決。

    書房靜悄悄,只留下在意會青年意思之后的陸謹愣在原地。

    不是,阿邈和陛下怎么會鬧矛盾。

    陸上將皺著眉搖搖頭,自然而然地將錯誤歸結到了帕尤里的身上。

    阿邈性格那么好,雖然看起來鋒利漂亮得不好相處,可也只有阿邈注意到他早上常常因為頭疼毛病需要早起吃藥,然后提出要用精神力安撫他仿佛總是在腦子里亂跳的神經。

    可是他自己的精神力都尚處于紊亂狀態,需要慢慢調理。

    想著想著,陸謹都有些不由自主地嫉妒起曾經和青年相處過的人來。

    陸上將放下面前的公務,面色凝重地打開終端,在每個月都需要呈遞給星主陛下的諫言信中一筆一劃寫下:

    陛下,政庭可用的政官本就不多,若是您親自帶回來那位也因為冷暴力離開……

    意思很明顯,這是讓帕尤里不要因為一時置氣寒了元邈的心。

    不過本來就有些擔心元邈生氣離開的帕尤里看到陸謹這句話作何反應,又是后話了。

    而這時候的帕尤里,在看到陸謹說元邈有重要的事找他之后心里下意識地漏了一拍,原本還倚靠在椅子上發呆,下一秒又猛然坐起,連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的大腿都被繃得有些緊。

    他有重要的事找他?

    星主陛下心里還有些亂,思緒紛紛雜雜地纏在一起,像是水中一串一串擰在一起的藤曼,結出了他這幾天刻意的逃避和疏遠。

    不得不承認,他有些藏在疏遠外表下的害怕。

    帕尤里甚至為了分散注意力將自己投身于海量的公務當中。

    ——不過最近伊帝動作不斷,需要他親自處理的事情簡直呈指數上升,所以等著他處理的事的確也稱得上是海量。

    他強制使自己安心,不讓自己再去回想起前日青年扼著他脖子喊他優麗麗的景象。

    只是越迫使自己別去想反而想得越多。

    帕尤里抬手遮住眼睛,藍色的瞳孔只在左手指縫中顯現出一點顏色。也就是透過這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指縫,可以看見星主陛下不停顫動的眼睫。

    顫抖的頻率像是那段視頻里少年星主單薄的脊背-

    “陛下,好久不見。”

    青年將一碟點綴著糖粒的小蛋糕推到帕尤里面前,面具被摘下來靜靜地放置在一邊。李叔受到了陸謹的囑托,特地將門關得嚴嚴的,只是無論陸謹怎么說要給他錢他都不收。

    雖然目盲,可是看起來依舊精神頭極好的李叔只是邊笑邊不容拒絕地推拒,“你帶來的這兩個孩子我都喜歡,光聽聲音就喜歡得不得了,我巴不得他們多來,現在真來了我哪還能收你錢,陸上將,你可別為難我了!”

    帕尤里看著面前那碟擺盤精致的蛋糕有些失神,半晌才從一顆晶瑩的糖粒上挪開視線。

    無論是星主陛下,還是帕尤里,都是不應該愛吃這種小蛋糕的。

    可是優麗麗愛吃,每次元邈將這種小蛋糕帶回零放在他面前那一刻,他都沒辦法從上面挪開眼。

    在當時元邈將沉默寡言的帕尤里從地下黑市帶回來的星艦行駛時,路過了一家裝潢很夢幻漂亮的甜品店,就連店鋪的外圍都貼滿了可愛的貼紙,在一幢幢銀色高科技色調的大樓里分外抓眼。

    趴在窗邊的帕尤里就看到了。

    他從記事起就待在王宮里,王宮里什么都有,稱得上是萬事俱備,無可挑剔。

    只是這個無可挑剔,也注定幼年儲君和其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會一樣。

    元上將坐著另一艘星艦有事先離開了,因此此時這艘星艦上只有他們兩個孩子和元家的一些士兵。

    元邈原本坐在帕尤里身邊閉目養神,在下一秒卻突然感受到他的精神海突然變得有些紊亂。

    當時也才十三歲的元邈已經懂得很多事。

    他知道帕尤里剛從黑市離開,精神狀態實在稱不上太好,因此一直有在默默關注,于是這點精神海的波動也被他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

    不是應激性的紊亂,是一種像是被微風輕輕拂過精神海面時,帶起的點點漣漪。

    波紋一陣接著一陣,卻久久沒辦法平息。

    元邈睜眼,順著帕尤里的視線向窗外望去,一抹亮眼的粉色直愣愣地沖進他眼里,下一秒入眼的才是甜品店用星際通用文寫著的店名。

    好心情甜點。

    星艦行駛速度很快,在元邈第二次眨眼的時候甜品店已經被快速甩到身后,帕尤里也不知什么時候挪開了視線,漫無邊際地放在周邊其他的普通建筑上。

    精神海的波紋終于漸漸平息了下來,寂靜平穩得像是什么也沒發生過。

    “瑪麗士官,麻煩調轉方向,去好心情甜點。”

    “是,少爺。”

    帕尤里瞳孔一縮,微微抬頭看向元邈,卻發現青年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閉上了眼睛,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分明有些傲慢的姿態,被長得好看的人做出來卻只是讓帕尤里生出些想要將毯子披在他身上的欲望,好讓他安心休息。

    “少爺,到了。”

    粉色的裝潢映入拉斯儲君的眼眸,他依舊只是透過窗戶有些怔愣地望著里面,不知道該做什么。

    帕尤里轉頭,看到元邈已經先一步下了星艦,朝他的方向伸出一只已經顯得骨節分明的手,他聽見那個長相冷淡漂亮的人對他開口:“優麗麗,辛苦你下來一趟。”

    他動了動唇,卻是什么也沒說就跟著元邈下去了。

    帕尤里有些僵硬地跟著元邈進店,滿目色彩鮮艷的甜品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把眼睛放在哪里,只有鼻腔被面包的甜香塞得滿滿當當。

    他控制不住地分泌了點唾液,還沒吃卻像是已經嘗到了那些甜品的甜蜜滋味。

    他在地下黑市那幾個月從來沒吃過這種東西,在拉斯時,他母親也從來不允許他吃這些看起來像是小孩吃的東西。

    可他其實很喜歡吃甜食。

    會讓他覺得幸福。

    帕尤里頓住腳,低頭定定地看著自己在黑市時被很多人踩來踩去所以變得臟污的鞋子,第一次向元邈表達了自己的訴求,他伸手扯了扯少年元邈的衣角,“我不想吃。”

    第76章

    帕尤里從進來到坐下都沒看元邈的眼睛,只小心翼翼地拿起手邊青年給他備好的叉子吃了口蛋糕。

    他沒舍得一口氣吃太多,只含了很小一塊在嘴里。

    細膩的奶油在他舌尖化開,熟悉的味道盈滿他的整個口腔,奶油像是糊住了他的神經中樞,讓帕尤里短暫地從青年的視線中抽離。

    “我……不愛吃。”

    帕尤里終于說了從進來起的第一句話,帶著些欲蓋彌彰的,高高在上的矜傲。

    像是點評。

    他仍然沒有抬頭,只是看著青年白皙的下巴陳述出他認知中的這個事實。

    話一出口卻嘗到了滿嘴的后悔。

    他好像又說了和當年一樣的話。

    元邈沒有直接回應他這句刺耳的拒絕,音色淡淡,沒被他刻意表現出的疏遠勸退。

    “陛下,您肯見我了。”

    星主陛下吃相很斯文,盡管說了不愛吃卻仍慢悠悠往嘴里小口小口地送蛋糕,勺子捏得有些緊。

    只有元邈知道這是帕尤里有些緊張的表現。

    他本來以為這么久沒見“優麗麗”,他早就已經忘卻他的這些習慣,沒想到將帕尤里和優麗麗的形象重疊時,這些細節卻又慢慢從心底浮現。

    記憶中優麗麗精致白皙的面孔逐漸被星主陛下鋒銳俊美的面容替代,讓向來沉穩的青年都難得有些神色恍惚。

    他很快整理好自己的多余情緒,抬眼看向帕尤里,開始進入正題:“陛下覺不覺得邀請賽蟲族入侵一事,背后有旁人的手筆。”

    帕尤里終于舍得放下手中的蛋糕。

    元邈掃了一眼那塊蛋糕,分明已經拿起來吃了好一會,蛋糕卻還是只損失了一個邊角,當真稱得上是受了點皮外傷。

    “我知道,是伊帝。”

    帕尤里抬頭看向元邈,似乎又恢復了曾經游刃有余的樣子,緩聲道:“執政官閣下有何見解。”

    青年也舀了一塊蛋糕放進自己口中,學著帕尤里的樣子慢慢將奶油含化。

    還是和當年一樣的味道。

    “不算見解。”

    元邈深邃的眸子直直望進帕尤里的眼里,帶著絕對的自信和伊里昂史上最年輕首席的驕傲。

    “星主陛下,這是我的計劃。”

    帕尤里捏著膝上衣服布料的手突然一松,透過青年勢在必得的眼神,他又窺見了圓桌上那位執政官的風采。

    盡管知道青年由于作為首席而顯得有些仁慈的性子,也沒人會否認元邈是絕對的上位者。

    永遠高懸在王座頂端的星主陛下迎上了這位執政官坦露出的鋒芒,他的眼神晶亮,明晃晃的映出了首席執政官這柄利刃的雪色刃脊。

    不是以優麗麗的身份,他以拉斯星主的名義,和元邈并肩。

    他淺笑一聲,心里的忐忑莫名消減下來。

    帕尤里目光如炬。

    兩個同樣目的地的人,才會在這場星系間的博弈中永遠站在一起。

    所以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無論如何,青年會站在他身旁-

    距離拉斯邀請賽驚現高等蟲族一事過了已經有半月有余。

    賽程也因此耽誤了半個月,而拉斯政庭的這種不作為也實在是讓好些參賽的星系生了不滿情緒。

    諸如“拉斯的目的就是將各星系的預備役折下”“各校尖子此次恐有去無回”“蟲族事件下浮現出的拉斯陰謀”話題輪番在星網熱搜上演,氣得拉斯星民恨不得跟這些傳播謠言的人撕個三天三夜。

    但偏偏拉斯政庭和星主陛下都沒有出來正面回應,無論他們怎么說都有些氣短,會被那些層出不窮的水軍以拉斯政庭不回應為由噎回去。

    而時間的推移不僅沒有減損這些陰謀論的熱度,反而有助長其氣焰的趨勢。

    發展之快,像是背后有只無形的大手在緩緩推動,致力于將拉斯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

    而就在這個關頭,拉斯政庭做出了一個所有星系都沒有想到的決定。

    邀請賽按流程繼續進行。

    獎勵翻倍。

    帕尤里的這個決定甚至讓穩坐在高臺的伊帝都覺得有些荒謬的可笑。

    他緩緩捏起桌上一顆價值連城的白玉棋子,放在眼前慢慢端詳了片刻,半晌后慢慢彎起眼角笑了起來,皺起的眼角包裹著伊帝的狹長笑眼。

    帕尤里。

    這次你該敗給我了,像那位,眾、望、所、歸的首席那樣。

    伊帝指尖凝了點精神力,稍稍一用力就將白玉棋子捏得粉碎,旋即,他歪著頭看向終端里的定位裝置,瘦削的側臉逆著光,淺淺地投下一片陰影。

    那個定位光點在伊里昂的交易所總部附近不斷緩緩移動,越來越深入,似乎是想要從中找出什么東西。

    他突然喟嘆了一聲,帶著點可惜意味地在那枚定位光點上點了點。

    不聽話的繼承人,同樣該死。

    伊帝微笑著將定位界面關閉,切換到伊里昂直播視角。果然不出他所料,充斥著引導性的彈幕占據了整個界面,已經到了凡是進來的人都會皺著眉頭罵上拉斯政庭幾句的地步。

    當真是,一邊倒地討伐拉斯啊。

    “元邈,我們能帶上他們一起嗎。”

    荒原內,阮竹直接忽略掉一旁的薩科,徑直走向前去詢問了走在眾人前面的青年。

    換做另一個人他都不會去詢問他的意見,他可是阮竹,他的話向來都是整個隊伍的風向標。

    面容精致的少年抿了抿唇,第一次有些在意別人的意見。

    算起來,元邈實在幫過他太多次,多得讓他不得不在意起來,也讓他一次又一次打破對這個從來都帶著面具的青年的認知。

    他總能給他驚喜。

    聽到阮竹的聲音元邈頓住腳步,順勢看向阮竹身后。

    只有兩個人,分別是前不久才見過的阮灼和明荃。

    原本阮灼的隊伍有三個人,不過另一名隊員在蟲族的襲擊中受了較嚴重的外傷,暫時退賽,所以阮灼他們隊伍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仍繼續參賽。

    元邈的眼神在阮灼和阮竹相似的眉眼上流連了片刻,很快做出的回復讓阮竹不自覺笑出了些好看弧度:“你決定就好。”

    阮灼眼皮微垂,看不清他褐色瞳孔里蘊著的情緒,倒是明荃的情緒很好懂,臉蛋一直紅撲撲的,尤其是在注意到元邈看過來的眼神時,雙眸似乎都含著秋水。

    她記得他。

    “兩個拖油瓶。”

    薩科蹭到元邈和阮竹中間,毫不留情地將乖乖扎起的頭發掃過阮竹的臉,刮得他生疼。

    不過不等阮竹發火,明荃先沒忍住指著薩科罵:“死卷毛,你……”

    阮灼拉下明荃的手臂,沒讓他和薩科再吵起來。

    “打擾你們了。”

    阮灼的話很少,少到令人覺得他有些翻臉無情。

    阮竹見薩科毫不理睬地扭過頭,沒忍住替阮灼多解釋了一句,“他精神海受損有些嚴重,需要溫養一段時間,可是一旦退賽就不能回來了,所以暫時先跟著我們。”

    薩科終于舍得看向阮竹,笑得狡黠惡劣,“可是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阮竹,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是這么個愛麻煩的性子,還是你做了什么對不起這位,主席的事。”

    “當初在賽場上元……邈救你已經很麻煩了,現在還想加一個麻煩嗎?”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放在之前阮竹就嗆回去了,只有這次他咽下了薩科這句刻薄,沒有反駁。

    在五人在荒原繼續前行時,阮灼才慢慢抬眼看向走在前面的阮竹。

    真是好久不見了,弟弟-

    夜深,無雪,月明星稀。

    幾人一行出乎意料地順利,除了時不時冒出來的幾個低等蟲族還有幾支明顯不敵他們的隊伍,這一路簡直平靜得讓人有些不敢相信。

    “今晚先在這里休息一下,明早再出發吧。”

    元邈見大家都有些困乏,在周圍尋了個比較隱蔽的角落,用精神力檢測發現沒什么問題后就讓大家從儲物囊里拿出壓縮帳篷搭建,準備今晚在這里休息一下。

    “我們輪流來守夜。”

    明荃掩著嘴打了個哈欠,道:“我先守吧,不知道為什么今天越走越困得有些難受,我怕之后我守后半夜守著守著睡著了。”

    其他人都沒什么異議,只是點點頭表示同意,在收拾好之后也都很快回了自己的帳篷。

    其實雖然他們嘴上沒說,可是也和明荃有一樣的感受,今日明明并未經歷什么大型爭斗,也沒有消耗過多的精神力,怎么反而以往還要困乏一些。

    元邈回到自己帳篷中凝了凝神,拿出終端給帕尤里發訊息。

    【陛下,檢測伊帝在荒原放了多少蒺藜堿。】

    蒺藜是一種藥用植物,可是若有人有意將它其中蘊含的堿專門提取出來做成噴霧投放到空氣中,則極易擾亂人的精神海穩定,短時間內會致人倦怠,長時間吸入則會讓人神志不清,精神海逐漸崩潰。

    只是其無色無味,極難被察覺,向來被各星系所禁止流通,看來伊帝這次為了一舉扳倒拉斯是下了血本。

    畢竟在荒原這樣的地圖上大規模投放蒺藜堿可是個不小的工程。

    青年面具下的神色更冷了些,慢慢將精神力場覆蓋他們所處的這片區域,將四人吸入的蒺藜堿無聲無息地逼出體內。

    月夜還長。

    等青年和帕尤里商討完產生困意時已是午夜。

    他淺淺呼出一口氣,終于摘下面具躺下。

    荒原的樹木不多,多的只有一些枯枝敗葉,被荒原里蕭肅的風吹得颯颯作響,落葉散在地上頃刻間又被吹拂到陌生的另一處。

    “上次的事,謝謝你。”

    一道聽起來略顯艱澀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是在壓抑著胸口處呼之欲出的什么東西。他繼續說:“還有,等我精神海修整完畢很快就帶明荃離開。”

    阮竹低頭揪著衣角,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面前這個只看得見秀麗眉目的少年主席,半晌之后才呢喃著開口:“我又沒有趕你走。”

    在尤其安靜的夜晚,兩道幾乎一模一樣的音色交疊,像是兩艘毫無關聯的船只突然在暗潮洶涌處匯合,不知道是該停下來脫帽握手還是毫不留情地加足馬力,撞對方個粉身碎骨。

    第77章

    阮灼的聲音沒有軟化半分,冷硬得像荒原凝結出的石頭。

    “既然你叫我出來不是想說這個,那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好說的嗎。”

    阮竹深吸一口氣。心氣極高的少校仍然沒有因為阮灼的反應翻臉,只是下意識皺起眉,說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父親母親都……很想你,這些年也一直后悔當初做的決定,所以……回來吧。”

    阮灼抬起頭,眼睫被寒風吹得顫動,眼底仿佛也被風吹得結出薄薄的冰。在面具的掩蓋下他唇角輕輕勾起點弧度,語氣里帶著說不出的諷刺意味:“阮竹,不要站在臺階上看我。”

    “也不要代替我,將他們做的事情遺忘在過去。”

    阮灼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阮竹,看得他坐立不安,看得他如百蟻噬心,心里酸澀地有些提不起勁。

    從小被眾星捧月慣了的阮竹知道當年的事確確實實是父親母親的錯,可為什么不能給他們一個彌補的機會。

    伊里昂第一軍校出類拔萃的主席站得比松柏還直,他走過阮竹身邊時頓了頓,抬起的手在阮竹肩膀上停留了瞬,最終卻也沒有放下,帶起一陣微風后又輕輕放回了身側。

    只余留下的話順著風蕩進了阮竹的耳朵:“記清楚,我們素不相識,在邀請賽是……第一次見面。”

    月亮仍舊高懸在兩人頭頂,它的光澤柔柔地籠罩著幾乎沒有任何草木遮蓋的荒原,悉數打在了枯木林后兩人的身上。

    元邈處于睡眠狀態的精神力場忽然蕩起一陣淺淺的漣漪。

    原本睡容平穩的青年毫無預兆地驟然睜開眼睛,翻身將外衣套上靜悄悄地出了帳篷。

    守夜的明荃不知何時已經靠著枝干睡熟了,呼吸均勻,明顯已經處于深度睡眠。

    若是放在正常比賽中,這對一個軍校生來說絕對稱得上是致命的錯誤。

    元邈走到她面前探了探她的精神力海,發現是蒺藜堿引起的副作用,原本想松口氣,下一秒卻突然意識到不對。

    他不是已經將他們體內的蒺藜堿逼出去了嗎。

    元邈低頭打開終端后卻發現無論如何也連接不上星網信號。

    向來清朗懂禮的執政官都忍不住罵了句真是該死。

    只有帕尤里最后給他發的兩條短訊孤零零地掛在通訊列表。

    【有人在荒原加量投入了蒺藜堿。保護好自己。】

    【相信我。】

    元邈很快關掉了終端,向帳篷后枯木林深處快步走去。

    瞧起來倒是面色如常,可若是有眼力極好的能看清楚青年首席那張漂亮鋒利的臉,便能分辨出他眨眼的頻率反常地變得有些高。

    相信他嗎。

    青年的外衣被夜間的風吹得颯颯作響,卻沒拖慢他半點腳步,只吹得他額前碎發全部向后,直到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鋒銳立體的眉骨。

    他剛才沒有在帳篷里感知到阮竹和阮灼的精神海氣息,便知道是出事了。而若是他沒有猜錯……

    元邈站在枯木林深處的一塊巨石后,看著眼前被隨意堆疊著放在一起的阮竹和阮灼,還有零星橫陳在地上的幾只蟲族,慢慢開始掃視周圍。

    伊帝當真是按捺不住了,又使出了一樣的伎倆。

    蟄伏在周圍的蟲族見藏在巨石后的人類終于有所動作,無不兩眼放光地撲了上來。

    元邈身形如鬼魅,慢條斯理躲過了一個又一個蟲族,終于發現了伊帝在這些蟲族身上動的手腳。

    這些攻擊他的蟲族目標都很明確,就是抱著讓他死的決心。

    可元邈知道,雖然蟲族和人類之間存在極深的仇怨,可在非戰爭狀態下,蟲族慣來只會輕飄飄地震懾一下人類,最多打成重傷再將人放走。

    大部分蟲族也開了神智,知道若是趕盡殺絕只會徒增族群的傷亡。

    而眼前這些蟲族。

    青年凝神,將精神力聚焦在沖在最前方的蟲族首領身上。

    撲面而來的是它難以言喻的掙扎和痛苦,讓元邈一時間都被沖擊得往后退了一步。

    那是帶著野性的,原始的疼痛,帶著濃重的破壞欲望和暴虐情緒。

    元邈晃了晃神,卻就是這一剎的晃神讓他的右側臉被蟲族首領的尖銳尾勾劃出一道血痕。

    可也就是這么近的距離足矣讓他深入那股痛苦當中,看透其中關竅。

    這只蟲族首領腦海里被植入了拉斯的神經芯片,通俗一點來說,也就是控制器。

    這種芯片專門用來控制被活捉的蟲族,而巧就巧在,這是拉斯今年才研究出的新東西,效果極其顯著,只是造價極高,目前還處在研究階段,并未問世,連他都是在被帕尤里帶回拉斯之后才有機會接觸到芯片實體。

    可這種造價高,還只有拉斯才有的東西現在卻出現在了他面前這個蟲族首領的身上。

    元邈側身躲過蟲族首領的乘勝追擊,將精神力逐個聚焦在它身后任意一個低等蟲族的身上,撲面而來的都是相同的痛苦氣息。

    叫囂著,咆哮著,長時間緊繃的神經讓他們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很顯然,它們無一不被植入了這種芯片。

    放在平時還會被調侃說一句拉斯殺雞焉用牛刀,但若是放在現在這種情況下……

    偌大一個荒原蒺藜堿超標,阮竹阮灼躺在一旁生死不明,唯一存在的線索是一旁被注入拉斯芯片的蟲族。

    擺明了是想將各星系這些新生代力量扼殺在邀請賽中,還要偽裝成是蟲族在背后下的殺手。

    最后在眾人死因撲朔迷離之時,再由一個理中客站出來分析原因。

    ——無非就是說拉斯用這種只有拉斯能制作出的芯片控制蟲族,攻擊這些各星系的新生代力量。

    再趁所有人討伐拉斯之時趁熱打鐵讓大家思考,為什么這些軍校生連面對低等蟲族都沒有一戰之力。

    到那時,蒺藜堿投放之事定會浮出水面。而蒺藜堿之所以被各星系禁用除了其陰狠的特性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它傳播速度極快,一旦被幸存的軍校生帶回星系的軍部或者軍校,損耗的軍事力量不可估計。

    誰看了不說一句拉斯的野心昭然若揭。

    青年垂眸,擦了擦臉上血痕里一串串冒出的血珠,精神力終于傾瀉而出,結束了這場鬧劇。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低等蟲族已經悉數跪倒在地,僅剩下那位蟲族首領還抖著腿眥著牙沒有罷休。

    元邈看向它,眼睛里的冰冷和審視已經要滿溢出來。

    既然他都能遇到蟲族,那其他星系的軍校生肯定也無法幸免。

    青年看了眼終端,發現依舊沒有信號后又抬起了頭,看向眼前已經奄奄一息的蟲族首領。

    帕尤里,我真的能相信你嗎。

    他收回了自己用于鎮壓那只蟲族首領的精神力,它險些脫力,卻又立刻站了起來憑著本能毫無策略地撞了過來,即使知道前路為死路,卻毫無支配自己行為的能力。

    實在無力又無能。

    青年沒動,站得像個給初學者練習的活靶子。他在那只蟲族的尾勾即將碰到他胸口的時候才微微啟唇,對它說了一句話-

    “人呢?”

    “不是讓你死死盯著那位儲君的動向嗎?你眼睛是被狗叼走吃了嗎!”

    伊里昂交易所總部自從接到上級指令后就一直處于戒備狀態,準入不準出,旁人不知道,可這兩個伊帝養的死士可是對其中緣由

    一清二楚。

    這位皇帝是下的死命令,要讓他的這位儲君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交易所。

    那兩個穿著格外低調的死士互相看了看,有一個咬咬牙低聲道:“分頭行動,找。”

    見兩人離開,一道頎長的身影才側身從角落緩緩出現。

    伊里昂的儲君眸光似箭,靜靜看著急匆匆離開的那兩名死士。

    他父帝當真是不留情面。

    阿德里安垂眸看向自己手上的終端,那是他父帝親手送給他的,還一再囑托讓他不要取下來。

    他從一出生母妃就死了,父帝是他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所以他聽話,不管父帝說什么他都聽。

    等他長大,他知道他父帝是伊里昂地位最尊崇的皇帝,皇帝的話他不得不聽。

    這枚終端陪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經記不清,他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愿意再聽父帝的話了。

    也許是知道父帝在他終端上安定位器的時候,也許是看到父帝將阿邈送進監獄還無能為力的時候。

    也許更早,是他父帝不顧他母族叔伯的反抗,不允許他進入第一軍校研讀的時候。

    阿德里安最后一次撫摸上那枚終端。

    “咔噠”。

    他從終端手環中將那枚芯片取了出來,是一瞬間的事,卻讓這位身份尊貴的儲君殿下像是突然卸下了又沉又重的一副枷鎖。

    輕松得有些不真實。

    交易所富麗堂皇,折射出來的光驟然爬上了那枚芯片。

    實在做得是天衣無縫啊,父帝。這位年輕的儲君慢慢端詳了片刻那枚芯片,垂下的眼睛里神色不明。

    阿德里安繼續向前走,那枚芯片就那樣輕飄飄地被他拋在了身后,他儲君的身份也像是被他義無反顧地留在了芯片里。

    從來都是以理智溫潤形象示人的儲君似乎真的變成了他想在眾人面前展露的樣子,他看起來平靜極了,也格外強大。

    阿邈,你看到了嗎,我摘下來了。

    走著走著,原本還是孤身前行的阿德里安身后不知何時又多了些人。

    軍裝筆挺規整地被他們穿在身上,S級軍團的徽章毫無掩飾地掛在胸前,他們的步履越來越快,每走一步臉上的神情都要比上一秒堅毅一分。

    每個人的胸腔里仿佛都蟄伏著一條惡龍,而且都緊緊圍繞著他們胸前那枚徽章。首席大人親手為他們佩戴上的徽章。

    不,不是首席大人。

    他們否認掉了這個讓大人受傷的名頭。

    他們想,元邈是他們的指揮官,他們會保護好他,像巨龍守護他們的寶石一樣,守護好他-

    伊里昂皇宮。

    明明是正午時分,天色卻已經陰沉地像要滴下墨來,略有些風雨欲來之勢。

    萊茵跪在伊帝書房前沒敢動,眼見著自己被陽光折射出的影子漸漸湮滅,連父帝書房前那幾節臺階都由于昏暗的天色看不太明晰。

    天上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打在人身上涼絲絲的,有些癢意。

    他嘆著氣悄悄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膝蓋,拂去自己眼睫上沾染的雨水。

    也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才能消氣讓自己回府。

    萊茵心里驟時對自己這個便宜父帝生出些責怪厭棄來,從小不管他就算了,一遇到他有什么做的不對的地方就狠了心讓他掉層皮。

    說起來還不是因為他自己刻意把他養成這樣的嗎。

    萊茵腹誹道,從小到大父帝都不讓他接觸政事,每次他一起了興趣想要看看朝中時政都會被父帝嚴令喝止。

    可就是這樣被養得毫無政見的他在適齡期卻被父親反常地塞進伊里昂第一軍校。

    他跟不上學校的進度,也沒有和同齡軍校生相同的實力,只能受著身邊同學日復一日的異樣眼光。

    所以他討厭身邊的所有人。準確來說,是因為沒有人愿意和這樣沒有實力,也不受寵的皇子交好。

    可那是他想的嗎。

    他沒有像阿德里安那樣強大的母族,所以只能嚴苛地服從父帝的要求。

    因此他嫉妒阿德里安,嫉妒他可以從母族那里得到想知道的所有信息,嫉妒他可以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任何資源。

    嫉妒他可以和那位向來不施舍給他一個眼神的首席大人,成為至交好友。

    當那時父帝將零的調度令交給他時,他內心幾乎稱得上是欣喜若狂,他覺得自己這次是切切實實地將實力握到手中了。

    那可是零,是被視為伊里昂史上最前途無量的S級軍團,是元邈親手調。教出來的頂級戰斗力。

    可是后來零的人竟敢對他出言不遜,還敢用……用那樣像餓狼般可怕的眼神看他。

    他不得不承認,希亞當初說的話在他心里劃下了道深刻的血痕,每次和零接觸一次,就惡狠狠地痛上一次。

    零里面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你鎮不住的。

    很自然地,后來當他聽到阿德里安將零分配去邊緣星域時,沒人知道他也隱秘地松了一口氣。

    萊茵承認權力在手的感覺讓人有些難以割舍,可是他也相信,若是長時間和零這些豺狼虎豹呆在一起,他遲早也會被他們撕成碎片,以一種極其慘烈的方式。

    一個軍團被分配去邊緣星域自然不能由儲君殿下一人決定,還得經由拿著軍團調度零之人的同意。

    而萊茵想了想,即使零去了邊緣星域,他有了調度令也隨時能調度回來,讓他們離開主星城反而還少了個燙手山芋。何樂而不為呢。

    反正就算他權力在手,也沒人瞧得起他,不是嗎。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父帝知道他同意阿德里安將零發配去邊緣星域后會大發雷霆。

    萊茵在這跪了快一天了,背上全是伊帝那條細鞭鞭打出來的密密血痕,被雨水沖刷著火辣辣的,冒出的血多到浸透了里衣,染紅了他膝蓋下的這片地。長時間的失血讓身體本就比不得普通同齡人健壯的萊茵幾近昏厥。

    在徹底昏迷過去的前一秒,萊茵還在咒罵,他父帝實在是不可理喻極了。

    “開門。”

    謝柏星沒有撐傘,直挺挺地站在宮門外,雨已經越下越大,毫不留情地砸在謝柏星身上,砸得他的發絲軟綿綿地貼在額前。筆挺的軍裝倒是不會沁水,圓滾滾的水珠順著軍裝的弧度緩慢滑下,最終像電影慢放后又倍速似的,狠狠地砸在地上。

    砸開一朵又一朵不規則的水花。

    唯獨青年軍官那雙眼睛沒被雨水沾染,又長又密的睫毛將雨珠隔絕在外,沒阻擋半分他的視線,只是隨著他的下一次眨眼順著彎彎的睫毛又灑落在地,晶瑩剔透的,一顆又一顆。

    謝柏星面無表情,尤其是被昏暗的天光照著,顯得格外不近人情。那張平時看起來清俊柔和的臉頰冷得像雪,卻明顯和那位執政官的冷不同。

    元邈看起來極其不好接近,所有人都覺得他像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嶺之花。但只有零的人知道,他們大人,是最可愛,最溫柔的大人。

    他們能看到元邈被公務壓得喘不過氣時自己揉亂的發絲,能看到他某天蹲下拍拍一個不起眼孩子的肩膀,溫柔地喊出她的名字。

    一個也許不會被任何人記住的名字。

    他們熱衷于吃醋,然后看著大人那張比花還漂亮的臉上揚起一抹淡淡的,無可奈何的笑。

    其實笑和不笑他們都喜歡,只是他們希望他高興。

    而這位少將則不同。

    那雙眼睛里看向宮門口的衛兵時沒帶著分毫的感情,涼的刺骨,腥氣沖天,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

    不知想到什么,謝柏星眼睛里又帶上了絲絲縷縷的懷念愁緒,幾乎是讓人看到都有些舌尖生澀,不過轉瞬卻又消失殆盡,化成濃厚郁結的殺意。

    對著擋在他前路的所有人。

    哥,你等等我。

    第78章

    謝柏星帶著零來逼宮了!

    這個消息自被知情者發出開始,就以勢如破竹的趨勢壓倒所有的勁爆見聞,沖上了星網和各星系內網的熱搜第一頁。

    【謝柏星是瘋了嗎,為什么突然逼宮??】

    【怕是沒那么簡單,作為一個星系的少將,他怎么可能這么莽撞】

    【聽說是帶著零去的,雖然說零的名號的確讓人聞風喪膽,但是皇家護衛隊也不是吃素的啊……】

    【等著瞧吧,我當初就說元家和那位首席的事沒那么簡單,伊里昂怕是要變天了】

    【樓上腦漿沒搖勻?你的id我記得,之前出事沖在最前面討伐元首席的也是你吧】

    這次伊帝的手沒來得及遮蔽伊里昂的內網,鋪天蓋地的討論徹底壓垮了皇室對輿論的控制渠道。

    伊帝坐在議事廳的主座,皺著那張已經初見老態的瘦削臉龐捏緊了拳,眼神里滿是化不開的陰郁。

    副首席和其一派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下,生怕伊帝腦袋上冒起的火會不小心燎了他們的帽子。

    “陛下別擔心……謝柏星帶來的人不多,他們這次該是山窮水盡了,所以才敢來以命相搏。”副首席死死低著頭道。

    伊帝的神情跟天色一般陰沉,頭上燈光搖曳著,在他的下頜處投下一片詭異的陰影,莫名使他那道瘦削得不像星系君主的身影看起來又多了幾分陰森,與他在星網上表現出來的悲憫和溫和大相徑庭。

    他這段時間的確是在有意無意地削弱謝柏星手中的勢力,就等著什么時候將他和零一舉擊潰,卻沒想到謝柏星如此沉不住氣。

    也沒想到萊茵能蠢成這樣,敢把零放出他的監視范圍。

    但既然他謝柏星敢來,便要做好有來無回的打算。

    宮門大敞著,活像朝外張開的深淵巨口,張牙舞爪地吞納著零的所有兵士,仿佛正孕育著什么鮮為人知的陰謀。

    而零中這些先行者,就會成為背后主謀用來祭奠這個計劃的第一批羔羊祭品。

    伊里昂皇宮的守衛早已被謝柏星買通,因此門打開得很容易,沒有消耗零一兵一卒。

    不過所有人都知道,這場硬仗才剛剛拉開帷幕。

    自謝柏星帶著零闖進宮的那一刻起,伊帝就已經啟動了皇宮的一級戒備,偌大一個宮廷終于打破了平時虛假的平靜,處處暗潮涌動,強大充裕的精神力攻擊一波又一波地朝零的人襲來。

    他們眸光如星。

    零的人不多,甚至還分了一部分到阿德里安那邊,雖然每一個都稱得上是伊里昂千里挑一的精兵良將,但和皇室護衛隊懸殊的人數差讓他們很清楚這次行動風險極大。

    可沒有半分猶豫的,他們還是來了。

    零的人都有著最晦暗難言的過去,是元邈帶著他們走出長夜,一步一步攀到了現在的高度。沒人比零的人更加希望,大人是整個伊里昂活得最瀟灑恣意的人。

    可是他們從邊緣星域做完任務回來時卻只看到內網上千篇一律討伐大人的文章,說他德不配位的有,說他狼子野心的人更是不可估量。

    他們痛徹心扉。在邊緣星域被蟲族的尾勾穿透心臟都沒有那般疼。

    那位將他們從淤泥流沙拉出來的執政官大人,怎么就成了別人口中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徒偽君子。

    哪怕后來拉斯星主幫大人翻案,卻也只得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一句輕飄飄的,施舍般的追悼。

    伊帝的手腳算不上干凈,留下的蛛絲馬跡足矣讓他們知道元家的敗落和這位“慈悲和善”的皇帝有著理不清的關系。

    可那又如何,貴族的敗落在這個時代像流星劃過一般尋常,一個已經被斬下馬的貴族,拿什么為自己爭公道。

    尋常貴族當是如此。

    但可惜的是,元家不一樣,元邈不一樣。

    為了扳倒那位虛偽惡劣,殘害忠臣的皇帝陛下,為了替元上將,還有他們的大人討一個血淋淋的公道,哪怕結果已經可以預知,哪怕過程荊棘叢生。

    ——他們也在所不惜。

    血色逐漸在天空蔓延,像兩方共同繪出的一副悲壯畫卷。

    皇室護衛隊和零都沒辦法臨時調出大量機甲,所以他們都靠著最原始的方式捍衛著自己勵志要保護的東西。

    無數人倒下又站起。皇室護衛隊神色莊嚴肅穆,一批又一批前仆后繼的士兵在零猛烈的攻勢下堅定不移地履行著自己的責任。

    這份愚鈍不堪,卻又讓人悲嘆無奈的責任。

    他們有些人覺得自己死得其所,也有些人不甘心英年早逝,最終卻都只能在零的能量槍和激光彈下永久地閉上雙眼。

    這是屬于一代又一代皇室護衛隊的天職,無論皇帝是誰,他們都會像這樣,毫不猶豫地替皇帝擋下能沖破云霄的槍子。

    謝柏星膝蓋不知什么時候中了一記能量槍的槍彈,皇室護衛隊配備的高階能量槍的威力讓他疼得臉色泛白,只能靠力場盾牌的微弱支撐力讓自己不至于徹底倒下。

    他顫著手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源源不斷流出的鮮血,血漬像一片火紅的云霞,霎時染紅了謝柏星的半邊臉頰。

    他努力支撐著身子慢慢站直身,卻在即將站起來的下一刻感受到了背后傳來一陣微微的風。

    外宮和宮門之間留下的空間很大,在平時看來空曠得讓人覺得外宮的建造屬實浪費空間土地。

    四面八方吹來的風讓守在宮門的守衛們都總是忍不住立起衣襟,唯獨在護衛長巡查時才又慌亂放下衣襟,再次站得筆直**,像一棵又一棵屹立的柏樹。

    可現在,年輕的少將環顧周圍,零的兄弟姐妹們已經占據了這片遼遠空間的半扇土地,剩下一半也被前仆后繼的皇室護衛隊填得密不透風。

    他忽然覺得有些窒息。

    血氣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強勢又不容拒絕地充斥了他的鼻腔,喉管中還一陣又一陣地泛著腥甜。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為他帶來了一陣微風。

    謝柏星想回頭,卻被一雙粗糲卻又纖細的雙手死死按下,他被迫再一次單膝跪到地上,膝蓋觸地驟然發出了“砰”的一聲響,這道聲音在血雨腥風的宮廷戰場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卻震得謝柏星心尖疼的厲害。

    下一秒,一道帶著血珠的槍彈在他頭頂發間呼嘯而過。

    那是一位穿著零專屬作戰服的女性帶來的微風。她的面龐已經被戰場揚起的塵灰遮蔽了全貌,只剩下那雙眼睛熠熠生輝,黝黑明亮,倔強得讓人不忍直視。

    謝柏星的精神力不受控制地外溢,震退了所有想趁機擒下他立功的皇家護衛,抬手穩穩地接下那位即將墜落在地的女孩。他的眼睛以一種不正常的頻率顫動著,像振翅欲飛的蝴蝶,脆弱堅定。

    難掩面色哀戚的少將難以控制地伸手,想觸摸她胸前的血洞。那是能量槍造成的傷口,那枚高能量構成的槍彈徹底洞穿了女孩的心臟,哪怕是星際最頂尖的藥醫學技術也回天乏術。

    零的其他人不知何時像星星一樣慢慢聚攏在謝柏星身邊,自發形成了一個堅不可摧的獨立領域。

    女孩那雙黝黑明亮的眼睛半闔,卻攢足了力氣將年輕少將徘徊在她胸前血洞處不敢落下的手緊緊握住,放回了他自己身側。

    她的手上滿是傷口流下的,和其他人身上的血跡,女孩的手抖得仿若篩糠,她顫著拿下自己胸前的徽章——在加入零那一年,大人親手為她戴上的徽章,神情珍重又萬分不舍地放到謝柏星手里。

    女孩的聲音很小,細若蚊吟。

    謝柏星紅著眼低頭側耳傾聽,女孩的聲音斷斷續續:“我救你……是因為只有你能找到大人……”

    她頓了頓,梗著脖頸咽下喉間涌上來的鮮血,繼續說:“幫我和大人說……謝謝他記得我的名字,他真的,很好很好……特別好。”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弱,直到謝柏星再也,再也感受不到她的精神力波動。

    謝柏星閉了閉眼。

    慢慢地,將已經永遠失去心跳的女孩輕輕放下,用衣角擦去她臉上的塵灰,露出底下女孩清澈的眉眼。

    他握緊那枚徽章,手心被徽章刺出淅淅瀝瀝的血珠也仿若無感。

    年輕少將用另一只算得上干凈的手撫了撫女孩那雙仍舊半開的眼睛,讓其完全閉闔。

    他踉蹌著站起身。

    他會的,他一定會找到哥,幫她傳達,她想傳達的-

    宮外刀光劍影,兩方打得不可開交,連伊帝自己授意栽在宮門口的桂花樹都被染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也不知是零的,還是皇室護衛隊的。

    在深宮議事廳里的伊帝輕輕揉著自己的眉心,不久后身側急匆匆趕來的近侍官向他耳語幾句。片刻后伊帝又慢吞吞笑著抬起頭,直看得副首席和地下跪得膝蓋酸痛的政官感覺周身陰惻惻的。

    “諸位都是我信得過的人,想必不會生出背叛的心思。”

    伊帝聲音陰郁沉悶,帶著說不出的粘膩感,讓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如芒在背,低著頭不敢說話。

    “所以,那會是誰幫我們的謝少將開了宮門呢。”

    伊帝輕輕撫摸著常伴在手邊的細鞭,慢悠悠挑起眉看向底下早就烏拉拉跪倒的一片人。

    他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都看了片刻,最終停留在了抖得最厲害的副首席身上。

    “你,爬過來。”

    伊帝居高臨下地指揮著在政庭趾高氣昂的代理首席做出最低等的奴隸才會做的動作,等副首席顫顫巍巍爬到他腳邊時,伊帝才舍得探前身子去看他,用像是看不聽話寵物的眼神。

    他用鞭子的尾端狠狠把副首席的下巴抬起來,副首席滿是褶皺溝壑的臉驟然闖入伊帝的眼睛。

    他冷冷哼笑一聲,隨手拿了桌上其他星系上供的青果,突然塞進副首席的嘴里。

    由于是給伊帝享用的,而且近侍官還沒來得及吩咐下去切成適宜入口的大小,所以這些青果個頭都很大很圓。

    品質極佳的青果被伊帝用力塞進副首席嘴里,撐的他的嘴裂開了一道又一道細小可怖的裂紋,鮮血和唾液都順著裂紋流出來,青翠漂亮的青果都被染得叫人失了食欲。

    伊帝臉上的笑意已經消滅殆盡,只余下讓人膽寒的陰狠戾氣。

    他將精神力注入細鞭。

    于是一條不帶任何折磨意義,只想置人于死地的細鞭霎時映入副首席的眼簾。

    他面目扭曲,驚恐地想喊出聲,卻由于嘴被青果塞滿沒辦法說話,甚至已經忘了自己還有雙手可以支配。副首席掙扎片刻后認命地嗚咽閉眼,老淚縱橫,在心底發誓下一輩子再也不做這種鬣狗君主的走狗。

    可是下一秒預料之中的火辣疼痛卻沒有襲來,過了許久他才敢慢慢睜開一只眼睛。一抬眼就看見一個有著亞麻金色發絲的少年站在他身前,單手握住了那道細鞭。

    隨即用腰側的佩刀將那道細鞭猛地剪成了兩半。

    “希亞,好久不見。”

    伊帝閑閑抬眸,心里訝異了一瞬又平靜下來,繼續道:“你也是和謝柏星一起來的嗎。”

    “倒是真把自己當個玩意了。”

    伊帝笑得玩味。卻沒想到希亞不只帶了他自己,還帶來了360度無死角直播攝像頭。

    這時候,想必這場精彩絕倫的直播已經被暗箱操作掛在星網首頁了。

    希亞緩慢地眨了眨那雙碧綠清透眼睛,眼睛里含著說不出的諷刺。

    他用帶著手套的那只手拍向副首席的背部。希亞精神力的效果很明顯,副首席的氣一下子順了不少,終于攢了攢勁將嘴里那個青果扯了出來。

    副首席一彎腰就咳個不停,不過沒等多久就被希亞不耐煩地拎著衣領直起身,他捏了捏臉色蒼白副首席的后脖頸,語帶威脅:“該你說話了。”

    下一句話用的是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別忘了你在謝柏星手里那些證據,每個都夠你死個幾百次了。”

    “我說,我說。”

    副首席舔了舔嘴上溢出的血,被疼得瑟縮了一下,避開希亞的視線道:“是陛下……陛下他……”

    他閉了閉眼,說出的話卻讓希亞險些沒忍住又把他扇進墻里:“陛下向來仁慈,我實在不知道為什么謝少將會走上今天這條路,身為同僚我實在是覺得痛心……”

    【臥槽……這直播間一開播就這么刺激】

    【666,這么大陣仗還以為會有啥反轉】

    【伊帝不是常幫貧困星系做基建嗎,為啥大家對他惡意這么大】

    【上面的是看不見這么血腥嗎,那是伊里昂的副首席吧,咋慘成這樣?】

    【希亞是……?】

    直播間彈幕刷得飛快,有不明所以的,有想借機挑起爭端,說伊帝太過殘暴的。

    但輿論風向大部分還都在伊帝那邊,可見其慈善人設有多深入人心。

    近侍官又向前來對伊帝說了句什么,讓伊帝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些。

    他從主位上起身,下去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副首席的肩膀,然后停在了希亞的面前。

    伊帝笑不達眼底,“希亞少校,我不知道你想讓副首席說什么,不過現在他也說了,你是不是……該說說你的來意了。”

    第79章

    荒原不知什么時候又飄起了點雪,紛紛揚揚地灑在人身上,能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元邈捂著小臂半倚在一截枝干上喘著粗氣,精神力不斷往外泄,讓他意識都有些混沌,分辨不清周圍的形勢。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慢慢滲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旁邊的蟲族首領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狠狠被掀倒在一邊,失了方才的攻擊性。

    “都被當做棄子了,還要為拉斯賣命嗎。”

    一個穿著伊里昂傳統作戰服的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元邈,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有著一雙蟲族才會有的豎瞳,看起來無端多了幾分詭譎。

    元邈眸光冰冷,掀起眼皮看向他時眼神帶著審視,“齊……遠山。”

    只見那人眼睛睜大了瞬,隨即饒有興趣地彎下腰和元邈對視道:“你很聰明,怎么看出來的。”

    青年沒什么力氣作出回應,但為了拖延時間還是攢著力道:“伊里昂一共就來了三個將官,西里爾和麗諾爾戰功赫赫,想不認識也難,至于你。”

    他聲音淡淡:“穿著這身衣服生怕誰認不出來嗎。”

    齊遠山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作戰服,隨后反應過來氣極反笑,“別想用什么激將法,我不吃這套。”

    他拿著能量槍走得更近青年一步,蹲下身將還冒著煙的槍口一下捅進青年流著血的傷口里,“更何況就算你認出來又怎么樣。”

    元邈沒忍住悶哼一聲,手臂上本就嚴重的傷口流血流得更加厲害。

    齊遠山見到這一幕饒有興趣地盯著元邈的臉看,“你這人好有意思,這么燙的槍口塞進傷口里都不喊不叫。”

    “剛剛若不是我用了精神力擾亂器可能還不一定能拿下你,拉斯還有這樣厲害的人物嗎,倒是讓我有些好奇你長什么樣了。”

    男人的手伸到元邈面前想要摘下他的面具,卻在碰到面具的那一刻被上面附著的霸道精神力震得手指生疼,連精神海都被震得動蕩了一瞬。

    齊遠山擰了擰眉,獰笑了一瞬,偏頭思索片刻后隨手扯了旁邊一條樹枝過來,一截一截地塞到傷口里面。

    他笑得猖狂殘忍,“既然看不到你長什么樣,我就不好奇了,但我也不打算讓你好過。”

    齊遠山手上動作不停,那截纖細樹枝慢慢地深入元邈的皮肉,上面的倒刺刮得他像是手臂被無數只螞蟻同時啃噬咀嚼,痛得人揪心。

    元邈仍舊一聲不吭,唯獨他泛白的面色還在提醒著齊遠山,面前這位青年的血液正在以一種可視化的速度慢慢流逝。

    蟲族體內見血興奮的惡劣因子不斷衍生。

    “知道我為什么說你是棄子嗎。”

    “你的實力不可能是個普通的軍校生,換個思路,也就是說你是那位星主的先鋒兵。先鋒兵啊,你的精神力場這么不穩定,為什么要鋌而走險,他們值得你這么做嗎。”

    似乎是覺得元邈可憐,齊遠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著話,卻讓人聽了心中不見寬慰:“這片荒原早就沒人了,其他隊伍已經早早地被那位星主陛下撤走了,所以現在我們能看到的人都是他投影出來的幻象。”

    齊遠山眼神有些飄忽,手上動作也暫停了一瞬,讓元邈多了喘口氣的時間。

    蟲母和伊帝達成協定,要趁這次邀請賽扳倒拉斯,于是派了他挾持下真正的齊遠山,頂替他的身份進入荒原內部投放蒺藜堿,目的就是為了嫁禍給那位星主陛下,從而引得各星系同仇敵愾,將拉斯扯下星際的金字塔頂端。

    可沒想到的是,當他去找被他植入芯片部下攻擊的隊伍時,卻發現那些人都是帕尤里投影出來的幻象。

    而伊帝得知之后擔心事情敗露,已經瞞著他們將早早在外圍設置好的荒原屏障打開。

    這道密不透風的屏障會讓蒺藜堿的繁衍更加迅速并且無法擴散,不消半日,過度投放的蒺藜堿就能將這片荒原變成一片真正寸草不生的荒漠。

    自然地,荒原里面所有的生物都會迅速失去生命體征,成為這場星系棋局中的陪葬品。

    包括他,和他那些被植入芯片的部下。

    齊遠山很清楚,他們這些留在荒原的蟲族,是被伊帝獻祭了。

    “很快這片荒原就會被蒺藜堿覆蓋,而你和我一樣,是被上面舍棄的……棄子。”

    他眼神里的狠戾已經快要化作實質,齊遠山手上動作更重,這次一點力也沒留,狠狠地將元邈的手臂捅了個對穿。

    青年咬著牙緊緊閉了閉眼,手指張開又再度緊握成拳,過度的疼痛讓他的意識再度陷入半迷離狀態,只能透支自己的精神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透支精神力的過程很疼,像是從腦子里抽絲,作為一種天賦存在于青年體內的磅礴精神力以他可以感知的迅速消減外溢,然后悄無聲息地消散在空氣中。

    他還不能閉眼。

    帕尤里將所有隊伍都轉移到了荒原外,可是因為阮竹他們跟著他所以被連累,他至少要在這段時間里保證他們的安全。

    一旦他閉眼,下一個被齊遠山虐殺的也許就會是阮竹,他不敢賭。

    可是好疼,元邈感覺到自己血管都在逐漸縮緊。

    齊遠山此刻已經有些神經質了,他的豎瞳不斷閃爍著瘋狂,那根樹枝穿出的部分滿是青年的鮮血,紅得刺目,卻讓齊遠山看起來更加興奮。

    棄子……合該一起頹廢地被埋葬在原地。

    “你是棄子,他可不是。”

    比人先到的是極具穿透性的聲音,像箭矢一樣破空而來,勢不可擋。

    元邈抬眸。

    帕尤里沒有穿那件星主的鎏金色華服,只穿了一套拉斯普通的作戰服,純黑色的作戰服勾勒出星主陛下勁瘦的腰線,寬幅腰帶緊緊地將作戰服束縛在他身上,不像平日里端坐高臺的星主陛下,倒像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軍官。

    沒讓元邈多看上幾秒,那道身影就已經到了他的身邊。

    元邈此時已經有些脫力,他的視線只能看到星主陛下被繡上金絲的靴子。

    帕尤里來了。

    他這次,沒有再跌進深淵了。他賭對了。

    元邈莫名開始恍惚。

    這幅場景實在是像極了帕尤里帶他離開伊里昂那一刻,他也是這樣看著帕尤里垂下發絲蹲在他面前。

    元邈低垂著眼,自然也沒看到帕尤里觸碰他時微微顫抖的手。

    帕尤里拔出身后守衛的佩劍將元邈手上的多余樹枝斬斷,可仍舊有半截樹枝留在他的小臂里。血流如注。

    星主陛下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去青年手上的血,手忙腳亂地幫元邈包扎好傷口。

    向來自負的星主陛下第一次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他應該,來得再早一些的。

    再早一些。

    原本被好好束起的金色發絲散了幾縷下來,順著發梢,有幾滴晶瑩透亮的汗水砸在了青年手上。

    帕尤里的精神力像不要錢似的往元邈身體里灌,也讓元邈終于有力氣抬頭看到帕尤里已然大汗淋漓的俊美臉龐。

    平常在圓桌會議上永遠光鮮的星主陛下胸腔不斷起伏,額間的發絲已經被打濕過不知道多少輪,此時軟軟地耷在他眉間。

    倒是讓元邈有些幻視當年在地下黑市時見到的那個眼睛晶晶亮,額頭被悶得出汗的少年。

    帕尤里沒敢泄勁,哪怕精神海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也沒有撤回自己的精神力,精神力像流水一樣源源不斷地銜接起元邈斷裂開的傷痕。

    直到元邈的手將他的手從身后扯了下來。

    “帕尤里,好了。”

    青年的聲音有些低,看起來還有些虛弱,但是已經恢復了基本說話的力氣。

    帕尤里沒看他,突然伸手將他摟在懷里。元邈能感受到帕尤里抱著他的力度很大,大到像要把他揉進自己的骨血里。

    但卻很小心地沒碰到他受傷的小臂,只敢抱著他的腰,將頭埋在青年的肩窩里低聲道:

    “我沒想到這里還有人在,沒想到他有精神力干擾器,我找了你很久,我說讓你相信我的,可是我……”

    拉斯軍隊的人沒見過他們星主陛下跪在人面前這樣自責過,也沒見過向來目中無人的陛下這樣脆弱的神色。

    更沒見他這么緊張一個人過。

    元邈不知道,在帕尤里破開荒原屏障后在空氣中感知到那股熟悉破碎的精神力時,眼睫顫動得有多厲害。比他當年自己斬斷作為瓷亞種最引以為傲的尾巴時,還要厲害。

    由于沒有信號,帕尤里就那樣頂著漫天的雪花,在他們這么多人之前,找到了這個戴著面具的青年。

    他們都沒敢說話。在將被帕尤里扇到一旁吐血的齊遠山綁起來后就杵在后面沒吱聲,只敢將滴溜溜的眼睛若有似無地放在前方樹枝下的兩人身上。

    “優麗麗,謝謝你。”

    元邈的感知慢慢回籠,自然也就能感受到帕尤里不斷顫動的身體和越來越快的心跳。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安慰這位星主陛下。

    可他知道怎么安慰優麗麗。

    他抬起那只沒受傷的手,輕輕撫摸著帕尤里寬闊的脊背,然后是帶著安撫意味的輕拍,“謝謝你能找到我。”

    謝謝你沒有再把我當作一把即取即扔的刃。

    他賭對了,他很高興-

    “他的來意很簡單,你還要繼續裝傻嗎。”

    西里爾和麗諾爾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靜靜地看著這場鬧劇的發展,眼睛里的恨意濃得快要滴出水來。

    “我這兩位……優秀的軍官啊,你們是來幫助我擊退那些叛賊的嗎。”

    剛剛近侍官來告訴他,他們現在的一舉一動正在全星際實時直播,如果今天這一仗打得好,他將會獲得整個星網上輿論的壓倒性勝利。

    “如果你們能將謝柏星押到我面前,權勢,爵位,只要你們想要我都可以給你們。”

    伊帝眉心皺起,看起來很疲憊的模樣,“我知道你們和謝柏星是朋友也是戰友,可是別忘了,那位首席把你們培養出來……”

    他慢慢眨了眨眼睛,繼續往下說:“是效力于伊里昂皇室的。”

    他怎么敢提到大人……

    他怎么敢提到大人!

    西里爾眼睛赤紅,直播鏡頭突如其來地轉到他臉上,布滿血絲的雙眼就這樣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映入觀眾眼中。

    【臥槽嚇死我了】

    【好恐怖的眼神,感覺下一秒就要沖上去打人了】

    【西里爾長的是很清秀的,但是這個角度也太猙獰了……】

    【伊帝說的沒錯啊,元邈把他們帶出來不就是為了給歷代君主賣命嗎,這個什么西里爾這樣子是想弒君啊,難評】

    【心疼伊帝,都到這年紀了還要遭這罪】

    【你們有病?那位首席都去世了這該死的皇帝還要在這一直提,換你你們不急?一群傻x】

    麗諾爾眉眼看起來平靜極了,她冷靜地伸手止住西里爾的動作,冷靜地將他扯到自己身后躲避掉伊帝突然派出的懸浮鏡頭。

    伊帝看了看阻攔西里爾的少將,毫不躲閃地迎著她的視線望回去,滿意道:“麗諾爾少將,不愧是我們伊里昂的女性標桿,實在很識大體,那位首席在天上看到你的選擇也會覺得很欣慰的。”

    “誰要當你的什么少將,死鴨子。”

    麗諾爾面無表情地繼續往下說,不管伊帝聽到這個極具侮辱性的綽號時驟變的表情。

    因為伊帝說話聲音低啞粗糲,再加上他在年輕時嘴巴很突出,所以在他皇子時期經常被人在背后以這種方式攻訐。

    而當他成為皇帝之后已經直接杜絕了這個綽號出現在他耳朵里的可能性。

    具體處理方式就是將在背后嚼舌根的人悉數抓進宮里,他親自用他那條細鞭,把他們的嘴打得紅腫潰爛。

    然后在潰爛的嘴唇上夾上特制的鐵夾。

    像只真正的鴨子。

    麗諾爾低頭點了點終端,下一秒一張鑒定表就在眾人眼前逐漸浮現。

    直播鏡頭很敬業地將那張鑒定表同步在星網上進行展示。

    星際的鏡頭很清晰,能讓星民們看清楚上面的每一個字,最為抓眼的無異于鑒定表最后定下的結論。

    【經鑒定結果表明,蒺藜海戰場內部分蟲族殘骸身體內部確有來源伊里昂的烙印,且據技術手段查找分析,在送去研究的部分皇室護衛隊身份銘牌并未錄入信息,并且有對應蟲族氣息殘留。】

    “你該還元上將,還首席執政官大人一個公道了。”

    麗諾爾字字泣血,神色卻一直都出奇的平靜,仿佛是在和伊帝進行一場無聲的,看不見硝煙的較量。

    這一鑒定結果成功讓原本沸騰起來的星網都沉寂了片刻,轉瞬引起的是更為洶涌的波瀾。

    當初皇室對外是說元家與蟲族串通來謀篡皇位,可是這份報告的每一條卻都表明,在戰場上出現的那些蟲族是伊里昂皇族的人。

    那之前,關于元家的判決真的還能成立嗎?

    皇室護衛隊又為什么會和蟲族扯上關系?

    伊帝在看到那張鑒定表時原本控制很好的面部表情都龜裂了瞬。他不是在元家覆滅之后就將蒺藜海封鎖起來了嗎,麗諾爾到底是怎么拿到這些數據的!

    不過他很快恢復了正常道:“麗諾爾少將,你的鑒定表我會讓監察司嚴查,如果查出來真的是皇室護衛隊有人和蟲族勾結污蔑元家,我也絕不會放過他們。”

    真是說的好冠冕堂皇啊。

    證據明晰成這樣他都還有說辭。

    麗諾爾幾乎想要給他獻上鮮花和掌聲。

    只不過是,菊花和巴掌聲。

    宮殿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腳步聲。

    是伊里昂其他貴族的軍團到了。

    作為最為老牌的貴族,塔納家族當之無愧地站在人群最前方。

    伊帝原本還有些懸著的心又落了回去。

    他就知道,這些貴族都是不敢惹事,安于現狀的兔子。

    就算原本是虎狼,經過他這些年的刻意“培養”也早就被拔光爪牙,變成只會躲在窩里舔毛的窩囊廢了。

    瞧瞧,這不就為了從他這里得到更高的權勢迫不及待來立功了嗎。

    伊帝高高在上地看向前方穿得體面齊整,將自己有些花白的頭發整整齊齊梳到腦后的老塔納,一下子還有些不適應。

    他沒理會這微妙的不同,只是像以前一樣發號施令道:“塔納,把麗諾爾帶下去,她瘋了。”

    這次老塔納沒動,那雙已經稍顯渾濁的雙眼定定地看著他,不帶一絲溫度,和他平時表現出來的樣子極不一樣。

    不,準確來說是從他開始清洗老貴族之后,這位塔納家族的家主才開始變得低調,邋遢,毫無上進心。

    伊帝瞇了瞇眼睛,剛剛沒覺得,現在一看老塔納這副樣子,倒是像極了他小時候見到的模樣。

    紳士,優雅,驕傲。

    “諸位,方才在路上大家沒空關注現在的星系要聞,那么現在,請大家拿出終端看看我們陛下做出的這件不為人知的,驚天動地的大事。”

    伊帝猛地捏緊了椅子把手,目光不斷在人們身上追尋,終于鎖定了那道黑色的身影。

    他這時候才發現,其實站在這群貴族們最前方中心位的,不是老塔納,而是這位年輕,高傲,意氣風發的塔納家族繼承人,利茲。

    大家剛開始還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在打開終端的那一刻,跳出來的一條接一條關于伊帝和元家的資訊讓他們花了眼。

    在場的貴族能撐過伊帝的大清洗留到現在,哪個不是人精,一下子就看清了這張鑒定表背后反映的東西。

    “兔死狐悲,這樣的君主你們敢把心掏出來效忠嗎,你們也想成為下一個被伊帝祭天的家族嗎!”

    “諸位同僚,請經過深思熟慮之后回答我,星系,是不是該易主了。”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暴露出極大的掙扎意味。

    無他,伊帝這些年實在是壓迫得他們有些害怕了,早已失去了當年的熱血。若是伊帝下位,阿德里安繼位是最好的結果,但若是伊帝渡過了這次危機,仍然穩坐高臺,他們,和他們的家族只會死無葬身之地。

    伊帝這時候反而冷靜下來,冷哼一聲道:“倒不愧是在政庭待過的政官啊,利茲閣下這番演講實在是精彩得讓人為之側目。不過在場的各位也應當知道,星系不可一日無主,你們想讓誰來即位,你們自己嗎?”

    他笑得肆無忌憚,臉上的褶子深深堆疊在一起,囂張得已經完全忽略了鏡頭的存在:“別開玩笑了,你們若是真有膽子做出這種遺臭萬年的事也不會蜷縮在家里這么多年了。還是說,你們指望萊茵?”

    他說這話時幾乎帶了點譏笑,旋即繼續道:“至于阿德里安,如果他愿意,我倒是愿意讓位于他,但他好像……死了。”

    伊帝笑聲尖厲,帶著濃重逼人的惡意,震得在場所有人都覺得有些不適,刺耳又刻薄,像是魔咒般緊緊纏繞在人們耳邊。

    “父帝為什么覺得我死了。”

    伊帝的聲音戛然而止。

    “難道是因為,殺我的人就是您嗎。”

    第80章

    阿德里安的聲音裹挾著精神力,如潮水般涌向已經被貴族堵得水泄不通的議事廳。也讓在場的人們終于拋開儲君的光環,想起來阿德里安也是個雙S級別的精神力者。

    比他那位君主父親的級別高的不止一星半點。

    只是因為伊帝常年穩坐高臺,常常讓人忘了,他曾經也僅僅只是個并不起眼的皇子,B級的精神力幾乎讓他喪失了奪皇位的機會。

    “阿德里安,你這樣說話實在讓父帝寒心。”伊帝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扶手,面色卻一如往常,倒是看不出來半點計劃被揭露的模樣。

    “父帝,這是我最后一次這么叫您。”阿德里安嘴角輕輕扯出一抹笑容,眼底卻不見半點笑意。

    阿德里安的聲音越來越平靜,卻越來越深入人心,“你配做父親嗎。”

    “猜猜我拿到了什么。”他死死盯著伊帝逐漸冷下來的眼神,諷刺意味極濃地喊了一句:“陛下。”

    年輕的儲君神色淡薄,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精神力傳音方式道:“看清楚了,是能壓得你徹底翻不了身的東西。”

    “諸位,接下來我找到的東西,你們可一個字,也不許看漏。”

    阿德里安朝后面輕輕揮了揮手,在眾人還不明所以的時候,一位手快的小貴族成為了這片平靜湖泊里第一個投出的石子。

    “這……陛下怎么會,會和交易所有關!”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摸去阿德里安的星網賬號,卻并沒有找到什么特別的東西。

    當眾人還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時候,一篇以伊帝口吻發出來的星文被迅速推上熱點推薦。

    這篇“情真意切”的自白在伊帝賬號下眾多言簡意賅的決定宣布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伊里昂發言人弗森:

    沒想到吧,我這些年踩著你們過的有多舒服,今天終于有機會可以告訴你們了。

    B級的精神力讓我成為皇子中最不受重視的那一個,別人肆無忌憚地說我像鴨子,說我覬覦皇位是白日做夢,說只要我弟弟在就不可能輪到我這個并不出彩的皇子繼位。哈,可我偏不信,所以我趁弟弟去整頓塔利星的時候,挑斷他的手筋腳筋掰斷他的骨頭之后埋在了那里,對外只說是他實力不濟被那里的混混趁亂擄走。

    這樣,皇位就只能是我的了。

    可等我順利繼位,卻發現政庭和軍部有這么多不服我的奸佞。

    軍部抗議聲音最大。

    所以我將資源悉數投向在當時被人視為“雞肋”的指揮科,將軍事管理科逐漸邊緣化,給能上戰場的鐵血將官找各種理由削職迫害,磨平棱角。

    像德雷西中將,就是我壓制不住,派人假傳情報讓他喪命邊境的。】

    “德雷西中將的死竟然不是意外!”

    眾人的聲音此起彼伏,卻都將眼神隱晦憐憫地投向在一旁盯著那篇星文幾乎目眥盡裂的希亞。

    多可憐啊,本應功勛滿身頤養天年。最后卻落得個枉死殘局,連自己的獨子都被迫在塔利星磋磨數年,淪落成和星盜為伍。

    【對了,還有那些不識相的貴族。我只好一步一步下我的棋,把他們的勢力一步步瓦解。首先是塔納家族,不過老塔納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近日看起來實在不中用,便留著當擺設。

    最讓我焦心的是元家。

    誰讓那位元上將積威太重,從父帝時期就已經是軍部的金字塔尖,盡管有收斂鋒芒可那又如何,就算告老還鄉可只要他一聲令下,元家的軍隊就能踏平我的宮門。

    所以,斷不可留。

    那位元家的首席執政官更是我的心頭大患,他多智,仁慈,光風霽月,似乎我所有的想法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

    他一次又一次忤逆我,一次又一次,甚至很多邊緣星系的星民只知他元邈卻不知我弗森!

    我不能接受有這樣比我更耀眼的人存在!他必須死!必須死!!

    而我,費了這么多心血成了星系之主,一定要有東西傍身。

    什么呢,什么呢……

    不如成立一個,以腌臜物什為“食”的交易所!

    在這世上,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太多。可無論哪里都會有污穢,我要這些不為人知的污穢,成為我永葆權利在手的“尖刀”!】

    在此星文下還附著了很多張圖片,有伊帝和交易所的資金往來記錄,有伊里昂交易所負責人的指認證明,有伊帝和拉斯交易所負責人的錄音證據,也有從伊帝寢殿中搜出來的對眾多貴族的定位裝置和精神力干擾器。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驚世駭俗卻塵封已久的陳年舊事。有前任儲君的殘缺尸骨鑒定報告,有從交易所中樞破譯出來的,關于對德雷西中將的謀害細則。

    種種證據詳細具體得讓人不忍去想,這背后的人到底花了多少心血和時間,才在今日把伊帝這些腌臜事像這樣赤條條地展現在他們面前。

    弗森做的事多得讓人難以一樁樁一件件數清楚,可這一樁樁一件件卻都讓人看了遍體生寒。

    “陛下,我以您口吻寫出來的人生自白,還滿意嗎。”

    伊帝像是沒聽到阿德里安的話一般,只盯著那篇星文微微發著抖,若有人仔細看,卻能發現他眼里裝的不是被人拆穿的驚懼,而是難以言喻的興奮和血色。

    都被發現了啊……被人看著,被人憎恨的感覺。

    太好了。

    阿德里安上前一步捏著伊帝的頭抬起來,逼得他有些呼吸不暢。

    年輕沉穩的儲君終于壓抑不住心中戾氣厲聲質問:“這些事,可有一件事冤枉你?!”

    “你知道嗎,這篇星文之所以能這么快登上星網首頁,還得多虧了你精密的輿論網啊。而這些年被你被非正當理由封禁的星文,已經被我,悉、數、放、出。”

    阿德里安的手收得更緊,是極其大不敬的舉動,到了此刻卻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就連副首席一派也只敢默不作聲地跪在角落顫抖。

    他們比以往每一刻都清楚,伊帝的大勢,去了。

    “你真讓人覺得惡心。”

    伊帝的涎水順著阿德里安的虎口慢慢流下,隨后低低地笑了起來,像是壞掉的收音機,年久失修,聽著極折磨耳朵。

    不過不等他說話,卻又感覺到有人以一股極其狠厲的力道扯著他的頭發將他從阿德里安手里拉了出來,讓他的面部不自主地瑟縮顫抖。

    頭皮都感覺快要被連根拔起,痛得讓他說不出一句話。

    “是你……是你殺的我父親!”

    阿德里安想要攔住希亞,卻堪堪摸到了他的一片衣角。

    伊帝感覺到頭頂有血順著額角流下,在看清背后那人的面容時卻笑得更加猖狂放肆,他看著希亞那雙碧綠的眸子嗓音低啞道:“希亞,你這一生……實在是可憐啊。”

    他沒忍住悶哼一聲,卻繼續不死心地抖著嘴唇道:“知道那時我讓交易所傳的是什么情報嗎。”

    伊帝言語里帶著揮之不去的惡意,低聲誘哄般:“你父親當時聽到說你被我掐死之后愣神了好久,然后就被蟲族的尾勾洞穿了心臟。”

    “別說了……別說了……”

    希亞雙目赤紅地怒吼,扯著伊帝頭發的手更加用力,卻仍然沒有堵住伊帝的嘴。

    “還有…咳咳……”伊帝使勁咳嗽了兩聲,扯著支離破碎的嗓音道:“也就你不知道吧,你那位首席哥哥是為了保護你才把你送到塔利星的,哈哈哈,誰能想到,他最愛的弟弟一回來就把他親手送進了重犯獄,哈哈哈哈哈!”

    “你說,他會不會死不瞑目啊。”

    “我讓你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你聽不懂嗎!”

    希亞的眼睛不停地顫動,腦子中一直繃著的一根弦終于徹底斷開,耳朵驟然嗡鳴得讓他再也聽不清伊帝的下一句話。

    他好像感覺到有一雙手在狠狠撕扯他的思緒,讓他完全無法進行下一刻的思考。

    哥哥,沒有丟下他,沒有丟下他……

    可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只能感知到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掐住伊帝的脖頸,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側還有佩刀,直到掐得伊帝面目泛紫才被阿德里安用精神力強制分開。

    “希亞,冷靜!”

    “呼…呼……”伊帝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靠在墻上看到希亞幾乎變成血紅的碧色雙眸再一次笑得飽含惡意和滿足。

    就是這種眼神,絕望又痛苦的眼神。

    實在是讓他快意非常!

    他的眼神沒有再停留在希亞身上,反而轉到了眼前的直播鏡頭上。

    伊帝看起來已經幾近瘋魔,他的眼神里透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勝券在握,大笑著對鏡頭扯著嗓子喊道:

    “一群蠢貨,你們是都被帕尤里騙了!不信就去瞧瞧邀請賽,看看拉斯那位什么狗屁星主對那幫天之驕子做了些什么啊,哈哈哈哈哈!”

    他撐著身子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睜大眼睛看著昔日對他恭恭敬敬的臣子們,“這一切,都是帕尤里的陰謀,他焚盡心思和謝柏星聯合就是想讓伊里昂分崩離析,想坐收漁翁之利啊!”

    都去看吧,都去看吧,去看我特地埋在蟲族身體里的控制器,去看蒺藜堿糟蹋得寸草不生的荒原,去看那些擁有著大好前途的,天之驕子的尸骨。

    而他,會踏著淹沒帕尤里的唾沫星子,金蟬脫殼。

    “日安,聽得見嗎。”

    阿德里安將聲音放得很大,同時將定位為拉斯荒原的直播間投影在空中,讓所有人都聽清了這道清朗柔和的聲音。

    隨后只見一抹清冷如月的白色晃了晃他們的眼,是沒有被面具覆蓋住的脖頸。此刻由于青年湊近來調整鏡頭的動作驟然闖進他們視野,竟讓人有些不自主地呼吸一窒。

    隨后映入眼簾的是被青年規規整整戴好的銀色面具。

    硬生生阻攔了所有的窺探視線。

    星民們很快順著伊帝的話趕到了邀請賽的拉斯直播視角。卻發現對方從容得就像是……

    一直在等他們。

    【聽得到聽得到聽得到哥】

    【雖然現在事態很緊張我還是忍不住感嘆一句……好漂亮的脖子】

    【沒看邀請賽,這位生面孔是今年拉斯的黑馬嗎,怎么有資格站在星主陛下旁邊】

    【樓上真的錯過太多……這位覆面哥在本賽季中強的可怕】

    【臥槽老公你怎么出來了】

    【誰把我戰斗力爆表的老公手臂傷成這樣滾出來求死。】

    元邈在不斷刷新的彈幕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便退后一步,將身后的齊遠山暴露在眾人視線中。

    【這不是和麗諾爾西里爾一起來的那位導師嗎?咋被綁起來了】

    【又有什么驚爆眼球的大瓜要說】

    【呵呵不管現在有多驚世駭俗的東西出來我都會心平氣和,我在家里看得乳腺一堵一下通的難受】

    【伊帝突然cue邀請賽是。?】

    伊帝直到看到跪在后面的齊遠山才終于慢慢放下嘴角。

    指著鏡頭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放下,原本直沖大腦的興奮忽地一滯,想不明白為什么事情的發展和他想象中如此不同。

    卻總隱隱有些事情脫離掌控的預感。

    “弗森,既然你將我們棄之不顧,那我只能為自己爭一份公道。”

    在直播鏡頭里,只見齊遠山原本閑閑耷下的眼皮突然掀起,那雙眼睛也已然變成了象征蟲族的豎瞳。

    “齊遠山”的身體突然漲大數倍,在昭示了自己的蟲族身份之后根據元邈的要求,又變成了自己真正的人身形態,少了屬于蟲族本體的壓迫感。

    他將身體里可調度的精神力悉數凝結在手指,在自己胸前輕點了兩下,隨后再沒撐住身體猛然跪倒在地。

    他攢著勁用尾勾劃破了自己的手腕,手腕上的鮮血緩緩滴落在沙地,和細沙融合得完全。

    “我在此以祖輩賜予我的血肉立誓,伊帝和蟲母勾結確有其事!他將精神力控制器打進眾多蟲族體內,驅使我們為他所用,后讓蒺藜堿蔓延摧毀整片荒原的參賽者,只為引起各星系對拉斯的眾憤……”

    “殲滅拉斯一家獨大!”

    在內殿看直播的貴族們都沒忍住嘶了口氣,“這‘齊遠山’是想燃燒這些精純精神力來做公證,做實伊帝的罪名啊!”

    可他有什么理由付出這樣大的立誓代價這樣做?

    在所有人都看著“齊遠山”滴血立誓的時候,只有伊帝的眼睛透過投影,深深望進了齊遠山身后那個戴著面具的人眼中。

    站得筆挺,端莊,矜貴極了的姿態。

    下頜微收,極謙卑卻又極可靠,黑瞳清澈可見,堅定而滿溢著力量。

    “弗森,事已至此,你還有什么話說。”

    “你這種人簡直怎么配做君主!”

    “剛剛裝縮頭烏龜現在事情板上釘釘知道出來馬后炮了?死慫包。”

    “可恨……用千百種言語也沒法書盡這種人……的罪行啊。”

    ……

    眾多肆無忌憚的辱罵一擁而上地砸在了伊帝身上,只是卻像是被他悉數隔絕在外一般。

    伊帝突然毫無預兆地跌落在地,顫抖著手指向元邈的方向,眼睛死死盯著投影。

    “你不是死了嗎!你不是死了嗎!”

    “為什么還要和我作對!為什么!”

    “啊啊啊啊啊!!”

    阿德里安想順著伊帝手指的方向看去,但伊帝精神狀態已經瀕臨崩潰,他沒辦法辨認出他手指的方向。

    “皇室護衛隊呢!就這樣看著他們弒君嗎?!”

    伊帝捂著頭尖叫,卻不知道皇室護衛隊早已被謝柏星等人死死拖在了外宮,再也沒辦法行衛君之責。

    而就在他張開手蜷縮起來捂住雙耳那一刻,精神力控制器的總樞紐從他手中滾落,轱轆轆滾到了阿德里安腳下。

    在吩咐下屬將伊帝押進重犯獄之后,阿德里安突然福至心靈地抬眼再次看向投影,直播里帕尤里對著那位戴著面具的青年側耳說著什么。

    青年也只是乖乖點頭應著,時不時認真做出回應。

    他突然覺得有些刺眼。

    這一幕實在太過熟悉,也太讓他覺得傷情。

    阿德里安見諸事已經塵埃落地,想要關掉投影處理剩下的一堆爛攤子,在手指抬起時卻有有些莫名地舍不得,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青年那個方向瞟。

    就像是想要多看看他一般。

    “他叫什么名字。”

    阿德里安眼睛沒動,只不帶任何情緒地問了一句身旁的兵士。

    “元邈。”

    阿德里安猛地回頭,只看到滿面是血痕的謝柏星站在他身側,同樣看著投影里的人出神。

    “很巧吧,我也覺得。”

    謝柏星緊緊捏著那枚沾血的徽章,苦笑著繼續道:“他聲音像哥,身形也像哥,甚至名字都和哥一模一樣,我以為世界上沒有這么巧的事,所以我去查了他。”

    “他從小在療養星球長大,直到長大才被陸上將從療養星接出來,參加了瑟瑞的入學考。而且他原本也不叫元邈,是后來自己改的名字。”

    “除了這些,他和哥幾乎是天壤之別,我看過他的邀請賽直播,他的機甲駕駛技巧和近身搏斗跟哥的習慣完全不一樣,他的右脖頸處也沒有那顆紅痣。甚至……”

    阿德里安問:“甚至什么?”

    謝柏星:“甚至他和拉斯的幾個少爺都拉拉扯扯糾纏不休,極盡……曖昧。”

    想到元邈主動彎折下腰身埋進阮竹的脖頸間,縛著薩科在鬧市耳鬢廝磨時,謝柏星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盡管知道那人不是哥,他也無法控制對那些觸碰元邈的人的厭惡。

    盡管很多次,都是元邈去主動接觸那些人。

    盡管知道這個元邈已經不可能是他,阿德里安仍抱著最后一點希望幾乎是有些迫切地問:“那他的精神力呢?”

    阿邈的精神力最為平和強大,偌大一個星系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特殊的精神力場。

    “他的精神力很強,卻紊亂異常,時常外泄。”

    謝柏星垂眸,哥的精神力向來溫和穩定,是能讓人如沐春風的存在。

    這人的精神力就像是被捅了好幾個窟窿,精神力場亂得幾乎沒有一點記憶點。

    阿德里安沒再接著問下去,也沒再繼續看下去。

    打了勝仗的儲君眼神從面具青年白皙圓潤的耳垂上一掃而過后便關閉了投影。

    阿邈已經去世了,他該知道的。

    他該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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