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怎么來了?”祝聞祈驚訝道。
小清站在門外, 一板一眼回答道:“我娘讓我來送藥。”
說著,相當費力地將背在背后的藥包拿下來,吭哧吭哧抱到祝聞祈懷里。
祝聞祈一看見藥包, 眼角就跟著抽了抽。他低下頭輕嗅, 險些沒被那濃郁的藥味熏死過去, 再抬頭時顯得有些為難:“其實這藥也不是非吃不可……”
又苦又酸的藥味兒總會藏在舌根久久不散,幾盞茶下去也沖不掉, 每次祝聞祈都得做許久的心理準備才能咽下去, 用酥酪壓下苦意。
況且尋常的藥對他作用甚微,連著養了這么多年, 他已經習慣了和這具病病歪歪的身體和平共處。
小清固執地,又把藥包往他懷里塞了塞:“娘說,這次要親眼看你喝下去才行。”
祝聞祈:“……”
早知如此, 他就不開門了。
他幽幽嘆息一聲,轉身走進里屋:“你先坐會兒,我去熬藥。”
沒過多久,祝聞祈端著藥鍋和酥酪走出來,卻看見小清正盯著那柄劍發呆。
那劍橫尸在地面上, 無論小清怎么去戳, 都一動不動。
“過來,今天酥酪沒額外放糖。”祝聞祈放下碗,招呼小清。
“道長哥哥還有劍?”小清縮回手, 慢吞吞地挪到石桌前, 發問道。
“說來話長,”藥碗太燙,祝聞祈摸了摸耳垂,而后才坐到小清對面, “你敲門前,我正要找這柄劍的主人。”
“劍還有主人?”小清疑惑。
“這是自然。”祝聞祈點點頭,“若是沒主人,大家隨便抄起一把劍就開打,和鎮上那伙混混械斗有什么區別?”
小清還是不明白:“那這柄劍為什么會出現在道長哥哥這兒?”
祝聞祈:“……”
好問題,他也就隨口一喊,劍就到他手里了。
“可能他對主人的認同感不強?”
話音剛落,原本橫在地上的長劍猛地竄到石桌上,祝聞祈心下一驚,下意識伸手擋在小清面前,劍卻沒了下一步動作,只是直愣愣地直立在桌面上,硬是讓祝聞祈看出一點視死如歸的意味來。
這是要干什么?
證明自己作為一把劍的清白?
過了半晌,祝聞祈試探性地摸了摸劍柄:“你生氣了?”
劍毫無反應,依舊頂天立地,直挺挺地立著。
小清偷偷在他耳邊道:“為什么這把劍還會自己動啊?”
祝聞祈悄聲道:“有的劍會有劍靈,相當于擁有了自我意識,再聰明些的,還可以開口和人交流。”
沒等他科普完,長劍又忽地騰空而起,繞了個彎到祝聞祈背后,用劍柄戳了戳他。
祝聞祈有些不明所以:“你想讓我做什么?”
劍又“噼里啪啦”地拍了拍石桌,如此循環往復,愣是沒人看懂它要做什么。
不會說話是真難交流吧?難道這劍靈的主人是個啞巴,所以連帶著劍靈也不會開口?
祝聞祈突然福至心靈,看向長劍:“你能在地上寫字嗎?”
說著,祝聞祈指了指被黃沙覆蓋的地面。
小清嘴巴張成o型,拍了拍手:“道長哥哥真聰明!”
兩人一唱一和,長劍卻犯了難,像吃了菌子一樣劍尖胡亂飛舞,連天和地都沒分清楚,祝聞祈使勁辨認了半天,卻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還是個文盲?
祝聞祈震驚。
念及此處,他看向劍靈的眼神都憐愛了幾分,而后才對著小清道:“若是你有天也當了劍修,記得好好對待自己的本命劍,不能光帶它外出打架,偶爾也要普及一下九年義務教育……”
長劍沉默了,連飛都不亂飛了,兀自縮在院角里,背對著兩人,散發出不甚明顯的絲絲怨氣。
“這也不怪你,”祝聞祈試圖安慰道,“畢竟也不是所有的劍修都會有這種先進的觀念。”
絞盡腦汁半天,祝聞祈最后也只憋出來一句:“你看,我之前的劍還叫狗蛋呢,這樣有沒有好受點?”
站在一旁的小清瞪大了眼睛:“狗蛋?”
他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起碼別人喊劍來的時候,不會把我的劍一起叫走。”
剛說到劍來這兩個字,長劍便像是觸發了什么機關似的,又火速從院子角落跑了出來,不由分說地把自己塞回祝聞祈手中。
劍柄微涼,這么折騰了一遭,劍刃上卻是連一點兒黃沙都沒沾染上,依舊雪亮如霜,隱隱帶著凜冽。
祝聞祈大為震撼。
合著只能聽懂劍來這兩個字?
他試探開口:“劍來?”
長劍敲了兩下自己的劍柄。
小清發問:“難道它叫劍來?”
長劍又敲了兩下。
祝聞祈瞳孔地震。
得是多缺心眼的劍修,才會把自己的劍取名為劍來?
助人為樂?
他沉思片刻后,垂下握著劍的手,試圖和它交流:“這樣,你再試下寫字,實在不行就算了。”
說著,他將劍尖垂在地面上,半屏著呼吸,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大抵是聽懂了祝聞祈說的話,劍安靜了一會兒后,在地面上劃出歪歪斜斜的痕跡,橫豎交錯中,逐漸浮現出兩個極其扭曲的大字。
喝藥。
祝聞祈手一松,長劍“啪”地落在地面上。
“……”
長劍翻了個面,怨氣仿佛要化為實體般面朝著祝聞祈。
“這字兒……”祝聞祈有些一言難盡。
小清好奇開口:“怎么了嗎?”
“讓我想起某個故人。”祝聞祈目光再次落到長劍上,“不過他應該干不出來給劍取這種缺德名字的事情。”
好在不用教摩斯電碼了,可喜可賀。
長劍倔強地躺在地上,大有祝聞祈不喝藥就要一輩子躺在這里的架勢。
祝聞祈摸著下巴沉思片刻,再次斷定婁危養出的劍靈應當不會是這副無賴樣子后,心底那點緊張情緒便全部消散,暗自松了口氣。
嚇死了,還以為婁危一路追到這兒了。
這么一對比,連喝藥的事情都顯得不那么面目可憎起來,祝聞祈回到石桌前,頭次爽快地端起藥碗,“噸噸噸”幾口便喝了個一干二凈。
他朝著小清展示了下空空如也的碗底:“這樣總行了吧?”
小清點點頭,心滿意足道:“明天見,道長哥哥。”
……
之后的幾天,小清風雨無阻地來督促祝聞祈喝藥,跟不會說話的文盲長劍以一種微妙的方式達成了統一戰線,一人一劍虎視眈眈地盯著祝聞祈,想不喝都難。
除此之外,長劍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早上用狂風暴雨般的攻勢拍醒還在睡夢中的祝聞祈,強制他早起在院子里鍛煉。等到了中午,又用劍柄戳著他的腰讓他去外面散步,直到走夠一定時間,才允許祝聞祈回家。
祝聞祈過得都有些恍惚了。常年紊亂的作息一朝間恢復正常,他甚至感覺自己尸體有點暖暖的。
這對嗎?自己是請回來個祖宗嗎?
他不是沒嘗試過和長劍交流,半比劃半開口地問他主人在哪兒,長劍倒是學得機靈,佯裝自己字寫得不好,在黃土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鬼畫符。
祝聞祈:“……”
好無助,好想逃。
就這么精神恍惚地過了半月后,他終于受不了了,使勁渾身解數每天打聽最近有沒有修士經過這里,最后還是在小清嘴里聽見的消息。
“你說有修士在這附近?”
祝聞祈眼底升起一絲希冀。
小清點點頭:“聽他們說,那群人和道長哥哥剛來時穿的衣裳一樣,應該也是修士。”
隔壁鎮子晚上最近總有魔物,想是有門派恰好前來斬殺,時間也對得上,說不定就是他們其中一人的劍。
祝聞祈長長地松了口氣,對著小清道:“左右也沒事做,不如去看看?”
小清同意了。
易容術的時效已過,祝聞祈忍痛又花了68點又買了一個,確認不存在被認出來的風險后,才跟著小清一起出了門。
走了沒多久后,便聽見嘈雜人聲從不遠處傳來。
“您看這事兒鬧的,隔壁鎮子上出了魔物,我們晚上也跟著不敢睡覺了……”
“您客氣了,降妖除魔是我們應該做的嘛。”
熟悉聲音響起時,祝聞祈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地,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了。
“道長哥哥?”小清疑惑道。
每一處關節都仿佛生銹卡住,小清的聲音明明白白傳進耳朵里,祝聞祈卻做不出回應。
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來人臉上帶著笑意,漂亮的狐貍眼彎彎,七年的時間過去,仿佛沒能在他身上留下一分一毫的痕跡。
聽見不遠處的動靜后,林開霽扭頭,看向聲音來處。
明明是盛夏時分,那人卻裹著厚厚的大氅,薄的像一片紙,正愣怔盯著他。
明明容貌普通,林開霽卻總覺得有一絲熟悉。
他轉過身,朝著身邊人小聲道:“你有沒有覺得,這人哪里不對勁?”
那人淡淡看了林開霽一眼,不動聲色地流出一點靈力,探進祝聞祈手腕中。
片刻后,靈力消失在其間,無影無蹤。
再開口時,那人顯得冷淡起來。
“不是他。”
第72章
“嘖, 也是。祝長老再怎么樣,也不可能跑到離青巖鎮這么近的地方。”嘴上說著,林開霽心里還是有些失望。
距祝聞祈失蹤已有七年之久, 期間他們用盡了各種辦法, 都沒能找到一點有關的蛛絲馬跡。
婁危瘋魔一般, 日日將自己沐浴在血海當中修煉不止,連帶著現在魔物聽見婁危的大名, 都得跟著渾身戰栗起來。
不是沒人和他說過, 這樣下去會走火入魔——但鑒于婁危愈發冷淡的性格,和越來越鋒利的劍, 已經沒人能勸得動他。
譬如現在,明明隔壁鎮子的魔物已經一網打盡,婁危還是沒和他們一起過來, 帶著把匕首獨自留在隔壁鎮上,靠著弒殺魔物來壓制心魔。
“別疑神疑鬼,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林沐同淡淡地瞥了眼林開霽,扭頭繼續朝著縣令道:“我們此次前來,除了降服魔物外, 還要找一樣東西。”
縣令臉上笑容熱情洋溢:“您說!”
一旁的祝聞祈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仿佛被施了某種定身咒般,身上每處關節都僵硬如生銹的齒輪,動一下, 便存在散落一地的可能性。
那兩人已經收回目光, 斷斷續續地交談聲傳入耳朵中,理智告訴祝聞祈現在就要跑,跑得越遠越好,身體卻不聽使喚。
“劍……遺失……在此方位……”
林沐同的嘴開開合合, 祝聞祈搭在小清肩上的手指痙攣般動了下。
小清眨了眨眼,便要開口:“劍在……”
還沒來得及思考,祝聞祈下意識先捂住了小清的嘴。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將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到這里。
看見是祝聞祈后,縣令顯得有些驚訝:“小祝?你今日怎么出來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林沐同便皺起了眉頭,直直盯著縣令:“你喊他什么?”
不同于最開始平靜而疏離的語氣,而是帶著點嚴肅。
縣令不知道林沐同的態度為什么轉變的這么快,對著神情肅穆的修士犯了怵,下意識朝著看起來更好說話的林開霽看去——
卻發現林開霽的表情同樣嚴肅,同樣直直注視著他:“那人是誰?”
說著,伸出手,指向祝聞祈。
祝聞祈閉了閉眼。
他不動聲色地長吸一口氣,朝著投來求助目光的縣令一笑,而后將目光放在林開霽和林沐同身上。
“這不是天氣好,出來放放風嗎?”
他語調輕松,蜷縮的手藏在寬大袖袍下,無人發現。
說著,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好奇地問道:“這幾位是……?”
“哦哦,這是來除魔的幾位道長,”縣令抹了把汗,介紹道,“這位是小祝,幾年前定居在我們鎮上。”
林沐同朝著林開霽使了個眼色,林開霽立刻意會,偷偷泄出一絲靈力潛入祝聞祈經脈中,屏息等待片刻后,仍舊是毫無反應。
林開霽泄了氣,對著林沐同極不明顯地搖了搖頭:“不是。”
林沐同不動聲色,只是將目光放在面前不遠處的“怪人”身上。
明明是夏日時節,身上卻裹著冬天的大氅,里三層外三層把自己包成了個粽子,嚴嚴實實的,什么都不露出來。
面貌普通,扔到人堆里決計找不見的照相,眼睛卻和祝聞祈十分相似,都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幽藍色調。
身上疑點頗多,但探出去的靈力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不是。
“認識祝聞祈嗎?”林開霽慎重開口。
“誰?”祝聞祈笑著道。
雖然笑著,手指卻在不自覺痙攣。
縣令站在一旁二丈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后眼觀鼻鼻觀心,全然當作什么也沒聽見。
林開霽定定地盯著他,試圖從祝聞祈臉上找出一點端倪來。
祝聞祈眼中笑意不變,一瞬不眨地看著林開霽。
僵持半晌后,林開霽率先錯開目光,小聲嘟囔道:“看來真不是他……”
實在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相似,以至于會把面前的怪人認成祝聞祈。
他長嘆一口氣,而后開口道:“我們還得在此處停留幾日,辛苦縣令安排。”
林沐同跟著收回目光,對著縣令道:“找到劍后,我們便會自行離去。”
“不辛苦,不辛苦,”縣令臉上洋溢著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猛地一拍腦門,“若是幾位道長不嫌棄,就讓我們小祝帶你們去吧!”
祝聞祈:“?”
“小祝之前是個道士,說不定能和兩位道長聊得來呢!”
剛準備溜之大吉的腳步剎在原地,祝聞祈跑也不是,站也不是,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多余湊這趟熱鬧。
他朝著兩人尬笑兩聲:“兩位道長神通廣大,想必也不需要我一個道士來引路——”
林開霽和林沐同的目光同時看向他,而后齊刷刷點頭道:“勞煩開路。”
祝聞祈:“。”
……
一路上,祝聞祈既得防著兩人套他的話,還得盡量改變原先的聲線,以防兩人起疑,恍惚間還以為自己人格分裂,開始胡言亂語了。
“祝道長從前是哪個門派的?”
“小門小戶,就不說出來臟污兩位道長的耳朵了。”
“怎得住在這鎮上,祝道長現如今還修煉嗎?”
祝聞祈打了個哈哈敷衍過去:“年齡大了,筑基之后一直毫無進展……索性找個地方養老,也不錯。”
“祝道長倒是豁達。”林沐同瞥了他一眼,語氣淡淡。
“年齡大?我倒是沒看出來。”林開霽有些好奇。
祝聞祈苦笑一聲:“總歸不是修行的料子,不如早些看開。”
沉思片刻后,林開霽又問了個別的問題:“祝道長身體不適嗎?怎么聽著聲音有些奇怪。”
祝聞祈:“……”
他握拳放在嘴角輕咳兩聲,裝模作樣道:“上火了,正準備回去泡點茶喝。”
后面無論兩人怎么問,祝聞祈都滴水不漏地擋了回去,還順帶著問了些別的問題,林開霽沒設防,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一股腦倒了出來。
林沐同在旁邊不怎么說話,只是將沿路的光景全部收進眼中,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走了一段路后,林開霽仿佛找到了知音般,和祝聞祈大倒苦水,無非是說玄霜派最近亂得很,掌門閉關不出,還有個姓趙的長老在門派內大吆小喝,煩都要煩死了。
祝聞祈嘴角笑意不變,聽了許久,見林開霽已經放下設防,才不動聲色開口道:“聽聞玄霜派有位道長驚才絕艷,入仙門不過十幾年時間,便已經接近化神期……”
“你說的是婁危吧?”林開霽不加思考,便說出了婁危的名字。
心跳跟著錯了一拍,祝聞祈面上卻沒什么表現,只是點點頭道:“應該是吧?聽他們說是姓婁。”
“那應該錯不了。”林開霽說著長嘆一口氣,“他也沒你們想象的那么風光,短短幾年到化神……沒少受苦。”
筑基,金丹,元嬰,化神,每往前一步,都舉步維艱,稍有不慎,便可能踏入心魔之中。
從元嬰到化神,期間的艱難險阻更是常人之無法想象,更何況婁危只用了幾年。
為什么要這么拼命?
祝聞祈眼睫顫了顫,半晌無言。而后他才垂下眼,開口時顯得有些漫不經意:“是啊……”
林沐同突兀開口:“祝道長久居人間,居然也還在意這些事情?”他目光如炬,直直盯著祝聞祈,仿佛要穿透他一般。
“嗯?”祝聞祈驀然回神,笑了笑道,“我等凡人只能被在筑基外,一開始是羨慕,還以為像婁道長那般的人大抵不會有什么煩心事。”
就算有,這七年間的空白他也無從去知曉。
經歷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人……他都一無所知。
喉間又涌起一陣無法抑制的癢意,祝聞祈猛烈咳嗽起來,用袖口擋住臉,偏頭咳了個昏天暗地。
林沐同眉頭皺得更緊,開口道:“你怎么了?”
每個音節溢出時顯得斷斷續續,祝聞祈又咳了一會兒,才勉強笑了下:“病體久虧,讓二位道長見笑了。”
說著,不等兩人再開口,便轉移了話題:“這里便是寒舍,若是不介意,先進去喝盞茶吧。”
原來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時,
他伸手推開虛掩的木門,一陣濃重的苦澀藥味兒頓時撲面而來,林開霽捂著鼻子看向祝聞祈:“祝道長還熬著藥?”
那種藥味仿佛滲透了整座小院,林開霽這才明白祝聞祈身上一直縈繞著的,仿佛朽木一般的味道是從何而來。
祝聞祈沒回答,目光在院落中一掃而過——
長劍不知躲在了何處,但好在不在院落里躺著。
他松了口氣,朝著兩人笑道:“先進來吧。”
將兩人迎進門后,祝聞祈開口:“寒舍少有人來訪,我先去洗兩個茶盞。”
也不等兩人回應,他便急匆匆走回屋里,直至看見半蔫不蔫,縮在角落里的長劍后,一顆心才掉回肚子里。
要事讓林開霽和林沐同看見,他跳進黃河也詭辯不了了。
第73章
祝聞祈走到床邊, 輕輕摸了下劍柄:“怎么了?”
劍還帶著點蔫,軟趴趴地窩在角落里,對祝聞祈的話充耳不聞。
……
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繼承來的性子, 婁危平常也這么慣著劍來么?
祝聞祈長嘆一口氣, 收回手:“這幾日你先不要出面, 等他們二人走了,再跟著他們出去。”
“隨便找個什么地方伏擊他倆, 總之不要暴露我在這里。”他語重心長地叮囑道。
聽見這話, 劍猛地從床榻上蹦起來,劍尖亂飛, 像是要激烈表達什么一樣。
“你總不可能一直待在這兒吧?準備讓婁危一輩子拿把匕首沖上去打架?”祝聞祈震驚。
長劍跳得更加激烈了,仿佛要把床榻蹦塌一般,意思是“你就要這么拋棄我了嗎”。
祝聞祈斟酌著語言, 謹慎開口道:“我一介凡人之身,待在這兒你會難有進益……”
劍來撒潑打滾,大有不讓它留就要一直鬧下去的意思。
外面傳來聲音:“祝道長怎么了?需要幫忙嗎?”
祝聞祈連忙安撫住劍來,朝著外面揚聲道:“無妨,摔碎了幾個茶盞。”
一邊說著, 一邊將劍來按住, 祝聞祈無聲地對著口型,意思是等晚上再來和它細說。
劍來安靜了,祝聞祈也松口氣。
他站起身, 在正廳里隨便拿了兩個茶盞便匆忙出去了。
坐在石桌前的兩人眼中帶著一絲狐疑, 祝聞祈笑了笑,將茶盞放在兩人面前:“粗茶而已,還請兩位不要介意。”
滾燙茶水緩緩從壺嘴中倒出,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來, 林開霽嗅了嗅,院中濃重藥味兒仿佛也跟著淡了些。
“祝道長倒是有興致。”林沐同沒喝茶,只是端坐在一旁,淡淡開口道。
“在這里無事可做,只能泡茶解解悶。”祝聞祈喝了口茶,舒服地喟嘆一聲,感覺身上都跟著暖和起來了。
“是嗎?還以為祝道長會閑不下來,找些別的事情做。”林沐同死死盯著他,仿佛要從他身上看出些什么蛛絲馬跡一般。
“年齡大啦,現在就想在這兒養老。”祝聞祈笑瞇瞇地擋了回去,發覺林沐同和從前沒什么不同,說話依然帶著刺,不嗆死人不罷休。
可惜現在不能再去搬他盆栽了,也不知道翠花現在過得如何……
想著想著,祝聞祈便出了神。
小吉是不是也長大了?走之前忘記和小祥說不用再買話本,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人住在那里。
“祝道長?”
一連被喊了好幾聲,祝聞祈才回神:“嗯?”
林開霽有些欲言又止地看著他,最后只是嘆了口氣道:“還沒來得及問你這鎮子上的事情呢。”
“剛才在想別的事。”祝聞祈解釋道。沉思片刻后,他才再次開口,不急不緩地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說出。
鎮子雖然遠離繁華,但卻很少有魔物出沒,也鮮少有人尋滋鬧事,起碼祝聞祈來之后這幾年沒怎么見過。他從頭至尾,將鎮子的基本情況交代了個遍,說完后,又回想了會兒,才確認自己沒什么遺漏的了。
“我知道的就這些。”一口氣說完后,祝聞祈才停下來喝了口茶。
林開霽聽得很認真,點點頭道:“辛苦你,還有一件事——”
“祝道長方才在想什么?”林沐同開口打斷,直直盯著祝聞祈。
林開霽臉上有些臊,伸手去拉林沐同的衣角,小聲道:“你別老針對人家……”
林沐同不為所動,依舊看著祝聞祈,眼神仿佛要把他洞穿似的。
“在想為什么養的花還沒開。”祝聞祈笑意仍在,沒把林沐同的話放心上。
“什么花?”大抵是同為養植人,林沐同愣怔片刻,開口問道。
“道長應該沒見過,是從西域運回來的品種。”
“嗯?祝道長還去過西域?”林開霽好奇問道。
祝聞祈笑了笑:“修行那兩年喜歡隨處亂跑,哪里都去過。”
林開霽從小在合歡宗待著,等到了年紀又去了玄霜派,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門派內,連出來做任務都是死纏爛打林沐同才求來的。見祝聞祈這么說,他興味更濃,纏著要他講些別的地方的風土人情。
總歸不是拷問他,祝聞祈也不煩,想到哪里便說哪里。順帶著還說些自己途中見到的各色珍稀靈植,連林沐同都不知不覺地聽了進去。
一直到天黑,祝聞祈說得口干舌燥,才停下來。
林開霽還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才開口道:“祝道長,明日還能來找你聊天嗎?”
祝聞祈相當爽快:“兩位道長若是不介意,可以今晚歇在我這里。”
“你這還有別的地方可以住下?”林沐同開口道。
“自然。”祝聞祈指了指里屋,“兩位道長不嫌棄的話,里面有熱水,可以洗漱。”
不知為何,林開霽莫名紅了臉,有些怯懦道:“沒有多余的屋子了嗎……”
祝聞祈緘默片刻,而后抬頭真誠地看向他:“沒有。”
他倒是不介意睡地上,但那間屋子不能讓他們進。
林開霽:“……”
他不自然地咳了兩聲,眼神飄忽起來:“那祝道長介意我和你睡一間屋子嗎?”
祝聞祈:“?”
林沐同皺眉:“你發的什么瘋?”
“這不是……”說到一半,林開霽突然重重地嘆了口氣,認命道,“算了,當我沒說。”
他站起身的時候,顯得有些混沌,稀里糊涂地跟在林沐同身后,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祝聞祈仍舊坐在原地,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兩人的背影。
他是不是錯過了什么?
點點繁星散落在夜空當中,圓月半躲藏在云霧背后,遮遮掩掩地灑下些黯淡月光。
祝聞祈站起身,走向那間一直上鎖的屋子前。
鎖頭上干干凈凈,連一粒灰塵都看不見。他抬頭視線掃過一圈,確認那兩人沒突然出來后,才從袖口中掏出鑰匙,“咔噠”一聲開了鎖。
木門應聲而開,祝聞祈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屋內的陳設。
若是有人路經此地,便會驚奇發現屋內趁著和當年的偏殿分毫不差。
連床擺放的位置都同出一轍,一張四方木桌正對著木門,上面還擺著兩個茶盞,以及一只做工精良的毛筆。
兩旁放著木椅,卻像是沒人坐過的樣子,上面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灰塵。
祝聞祈走進去,轉身將門關上。
月光從紙糊的窗子中投下,朦朦朧朧地照出屋內的輪廓。
在這座院落中安置下的第一天起,最先陳設好的不是正廳所在的廂房,而是這里。因為找不到相同的桌椅床榻,祝聞祈買了不少木料,磨了許久才一一將家什全部做好。
而后鎖起來,從未踏足一步。
祝聞祈手還搭在門扉上,定定站立良久,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緩緩地,逐漸靠著門扉滑了下去。
而后跪坐在原地,閉上了眼睛。
“宿主?您怎么了?”久久不曾出現過的系統突然開口,冰冷的機械音里帶著一絲焦急。
“就是有點累。”祝聞祈輕聲道。
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宿主近年來的身體情況實在過于惡劣,103號強烈建議您離開此世界,以恢復各項生理機能——”
“我知道。”祝聞祈開口打斷他。
說著,又咳嗽起來。
“目標的數值已經達到,宿主為何不愿離開?”
他仍舊閉著眼睛,沒立即回答系統。
半晌后,系統才聽到祝聞祈的回答,聲音輕得虛無縹緲,仿佛下一秒就要飄散在空氣當中。
“……所以你是系統,而我是人。”
系統顯然沒聽明白祝聞祈的意思,剛要再問,門外傳來“叩叩”的敲門聲。
心陡然提到嗓子眼,祝聞祈蹙眉,冷聲道:“誰!?”
“是我。”林開霽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用的是氣聲,像是生怕把什么人吵醒似的。
祝聞祈沒有輕舉妄動,只是悄然轉頭,看向門外模模糊糊的身影:“這么晚了,道長是有什么事嗎?”
“這個……”林開霽有些糾結,半晌才再次回答,“有些困惑,想找祝道長探討一二。”
沉默片刻后,祝聞祈才開口:“院角樹下,有壇酒埋在下面,道長先去取,我片刻就來。”
“好!”林開霽眼睛一亮,屁顛屁顛挖酒去了。
確認腳步聲逐漸遠去后,祝聞祈才松了口氣。他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拉開門,迅速踏出門檻,背在身后的手“啪”一聲將門合上。整個過程快得連一瞬都不到,林開霽拿著酒轉過頭來的時候,便已經看見祝聞祈走向他。
“道長有什么事要問,祝某一定知無不言。”
祝聞祈坐在石桌前,看向林開霽。
林開霽不知從何處掏出兩個酒杯,打開木塞,抱著酒壇子噸噸噸給兩人倒酒。
一切做完后,才坐下來,愁眉苦臉地看向祝聞祈:“不瞞道長,其實我有一心上人……”
“里屋那個?”
“道長怎么知道!?”林開霽震驚。
祝聞祈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看不出來才怪,下山做任務睡一間屋子而已,林開霽何至于扭扭捏捏,還問能不能和他睡一起。
“他知道嗎?”祝聞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應該不知道吧?”林開霽也有些不確定,判斷不出自己這陣有沒有露出馬腳來。
“也是。”但凡林沐同能察覺到,便會第一時間說個明白。
“主要是覺得,祝道長看起來和我是同道中人。”
酒入口辛辣,祝聞祈眨了眨眼:“什么同道中人?”
林開霽歪頭道:“看起來都為情所困?”
“咳咳咳咳咳咳!!!!!”
第74章
“你不要亂造謠……”咳了半天, 祝聞祈才有氣無力開口。
“嗯?我看人一向很準,”林開霽低頭沉思,“要不然也不會來找祝道長聊這些。”
祝聞祈:“……”
“我都和祝道長坦誠相待了, 祝道長不準備說嗎?”
祝聞祈尬笑兩聲, 又端起酒盞喝了口酒。
怎么坦誠相待?說出來能把對面的人嚇掉凳。
但林開霽顯得很堅持, 死纏爛打非要祝聞祈說個明白不可。他拗不過林開霽,良久只能無奈地嘆口氣。
“……我已經許久沒見過他了。”
林開霽眼睛一亮, 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為什么?你們吵架了嗎?”
“也不算吵架。只是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塵封的記憶如潮水涌來, 祝聞祈有點茫然,發覺自己連從前的事都有些記不清。
“就這些?那祝道長怎么不去主動找他?”林開霽面露不解, 畢竟在他們合歡宗很少發生這種事情。有矛盾就要痛痛快快地吵出來,有誤解就要第一時間解開——除非雙方的感情已經消磨殆盡,不然什么都不該成為兩人之間的阻礙。
祝聞祈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去和里屋那位說個清楚?”
林開霽被他一噎, 支支吾吾憋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臉都憋得通紅,硬是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半晌,他一言不發,豪爽仰頭一飲而盡, “啪”一聲將酒盞拍在桌子上:“喝!”
祝聞祈挑眉, 同樣仰頭陪了一杯。
酒下肚后腸胃燒得火辣,祝聞祈喟嘆一聲,將酒杯放在桌前:“先說好, 不要問對方顯而易見回答不了的問題。”
林開霽同他碰了杯:“行。”
“祝道長和他多久沒見了?”
“好幾年吧。”祝聞祈含混過去, 不愿說得太清楚。
林開霽眨了眨眼:“這么久了,祝道長還沒忘記他?”
“嗯?”祝聞祈被他問得愣怔片刻。
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他記憶力不算好,和婁危相處的點點滴滴在時間的沖刷下反而一天比一天清晰。午夜夢回時,他還會夢到那些已經忘記或者沒忘記的事, 醒來時久久不能回神。
有時候抬頭朝外望,會發覺窗沿上擺著的不是綠蘿,而是他從系統那兒兌換來的仙人掌。
好處是自己不必掐著時間澆水,擔心綠蘿一個不小心被自己養死……仙人掌只要放那兒就能頑強生長,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說不定他已經忘了我。”祝聞祈笑了笑,將酒盞中剩余的酒一飲而盡。
林開霽長嘆口氣,什么也沒說,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也別這么說。”
祝聞祈轉移了話題:“你呢,準備什么時候和那位坦白?”
“這個嘛……”林開霽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兩聲,語氣帶著不甚明顯的惆悵,“還沒想好要怎么說。”
說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來似的,補充了兩句:“你不覺得直接說會很突兀嗎?感覺只有被拒絕的份兒。”
祝聞祈沉思半晌,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周圍有沒有類似的事例,或許可以參考一下。”
“周圍?”林開霽捏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微微蹙眉道:“有一個。”
“誰?”祝聞祈好奇道。
“沒什么參考性,畢竟那位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們門派的婁危,哦,也就是你說的婁道長,已經快瘋魔了。”
“說起來,我最開始還以為你是那位長老的私生子,長得太像了。”林開霽補充道。
“咳咳咳咳咳!!!”
喉口的酒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祝聞祈便側頭全噴出去,咳了個昏天暗地。
這小b崽子!
他臉憋得通紅,半晌沒從自己有了“私生子”的消息中回過神來。
對面的林開霽有些茫然,完全不知道祝聞祈為什么會反應這么大。
“祝道長怎么了?”
祝聞祈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嗆到了,無妨。”
緩了許久之后,他才長長地呼出口氣,平復了心情。
“道長玩笑開得太大了,以后需得謹言慎行才好。”祝聞祈開口時有氣無力。
有嗎?可確實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林開霽沒多說,只是轉移了話題:“祝道長現在還心悅他嗎?”
回答他的是久久的沉默。
林開霽抬頭,發現祝聞祈不知何時走了神。
酒壇已經空了大半,對面之人臉上帶著不甚明顯的潮紅,連帶著眼眸也有些水霧霧的。
祝聞祈捏著酒杯,目光失焦,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院落一時間陷入寂靜當中,只能聽到偶爾從外面傳來的蟲鳴聲。圓月悄然間高懸在頭頂,云霧散盡,如銀月色傾瀉而下,落在地上,仿佛鋪了一地的活水。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林開霽只能看到祝聞祈的側臉,以及仿佛與月光融為一體的,眼底的幽藍色調。
真的太像了。
林開霽恍惚間想到。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對面之人模模糊糊的回答傳來。
“不是說好了嗎,不問對方回答不了的問題。”祝聞祈回神,朝著林開霽舉起酒杯,笑著道。
“抱歉……”林開霽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同祝聞祈碰了杯,“但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
“你說。”祝聞祈爽快道。
若是再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他就把林開霽打暈了塞到林沐同屋子里,讓他倆自行解決去。
“祝道長有沒有想過,若是有天再度重逢,會和他說什么?”林開霽這次提問顯得很認真,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祝聞祈愣怔片刻。
說什么呢?
說自己在這里過得還不錯,說自己還在努力尋找當年滅門的真相,說自己現在已經學會了怎么做酥酪……說當年的那個吻,是出于本心。
可婁危呢?
還愿意再見他一面嗎?
他不敢賭那個可能性,害怕再見面時,發現從前的那點念想在經年累月下早就被蟲蛀空,迎接他的只剩下恨——
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見面的好。
那些不曾說出口的話,也一并腐爛在土壤當中,才是它們最好的歸宿。
思來想去,好像只剩下最俗套不過的想法。
祝聞祈笑了笑,語氣輕描淡寫。
“祝他歲歲平安,也不要再想起我。”
……
一直喝到后半夜,兩個人都有些醉了。酒壇子里干干凈凈,連一滴酒都沒剩下,祝聞祈勉強打起精神,推了推已經趴在石桌上的林開霽:“醒醒,馬上天亮了。”
天空逐漸泛起魚肚白,點點星辰隱匿在其中,已經看不太清。
林開霽臉頰上還帶著兩團酡紅,迷迷糊糊被晃起來,身上的酒氣仿佛要沖天:“遭了,等會兒林沐同醒了之后怎么和他解釋?”
思緒像是生銹般,大腦已經成了一團漿糊,祝聞祈認真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對策:“你還是盡早招了吧,說不定還能留個全尸。”
林開霽絮絮叨叨:“祝道長怎么這樣?我們不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
“你只是暫住在這里,沒到那地步。”祝聞祈毫不猶豫地開口拒絕。
林開霽還想再說什么,院落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奇異的動靜。
酒意瞬間散了些,祝聞祈微微蹙眉,目光落在院外。
“簌簌簌……”有什么破空而過,伴隨著鳥獸被驚起的聲響,嘩啦啦散去一片。
他抬眼,看向木門的方向。
砰!
木門應聲而裂,狂風攜漫天木屑直直沖向石桌前的兩人,祝聞祈目光一凜,抓起林開霽的后領側身閃開!
木屑在眼前距離不足半寸的地方擦身而過,深深陷入石桌當中。
再慢半瞬,那些木屑就是扎在他們身上了。
林開霽心臟還在狂跳,甚至忘了懷疑一個久居鎮中的人怎么會有這么快的反應。
半晌過后,他才看向祝聞祈:“……祝道長好身法。”
“過獎過獎。”祝聞祈還抓著他的后領,目不轉睛地看向木門被破開的方向,語氣隨意。
連激起的木屑都能嵌進石桌當中,來人的修為非同小可。
誰會來這里?
不等片刻,又有一道黑色身影“砰”地破空飛入院內,那人極速后撤好幾步,腳底都磨出火星子——
祝聞祈手疾眼快,伸腳去絆黑衣人。
“撲通”一聲,黑衣人摔了個狗啃泥,而后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祝聞祈定睛一看,果真是那日在宅院中見到的黑衣人。
林開霽不知看到了什么,朝著門外興奮揮手:“這邊!”
目光順著向外看去,只消一眼,祝聞祈瞳孔驀然驟縮。他不受控制地,仿佛從靈魂深處戰栗起來。
“少嚷嚷。”
婁危淡淡瞥了林開霽一眼,甩掉匕首上的血。
七年的時間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只是眼神更加沉靜,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踏過門檻,走到林開霽跟前。
“林沐同人呢?”婁危視線掃過一圈,并未發現林沐同的身影。
“估計還沒醒。這個不重要,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話說到一半,林開霽的尾音拐了個疑惑的彎。
“人呢?剛剛還站在這兒的。”
第75章
原先祝聞祈站立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 林開霽探頭找了好幾圈,愣是連一點蹤跡都沒發現。
“真是奇了怪了……”林開霽嘟嘟囔囔道。
明明方才還在這里,怎么一轉眼人就沒了?
“林沐同人在哪?”婁危又不耐煩地重復了一遍。
他眼神沒什么波動, 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手中的匕首。
林開霽回過神:“我去叫他。”
和黑衣人的打斗動靜太大, 還不等林開霽進去叫醒林沐同, 正廳兩側的簾就被人掀開。林沐同顯然是被吵醒的,眉頭緊鎖, 語氣算不上太好:“這是在鎮上, 你想讓所有人都被驚動到這里來?”
還是殺魔物殺的太瘋魔,連該顧忌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凈?
后半句話林沐同并未說出口, 只是盯了婁危半天,而后伸手捏捏眉心,一副不欲與他多言的意思。
婁危神色分毫未變:“劍來在這兒。”
“劍來?”林開霽眨了眨眼,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好像確實是朝著這個方向飛走的。”
那日他們本在隔壁鎮的郊外絞殺魔物,血戰到一半劍來突然脫了婁危的手,直直朝著某個方向飛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一個不小心便可能被魔物抓住機會, 血濺當場。
林開霽和林沐同兩人險些被嚇得魂飛魄散, 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步動作,好在便看見婁危抽出腰間早就生銹的匕首,眉眼凌冽, 手起刀落將匕首插入魔物喉口。
溫熱鮮血噴涌而出, 濺了在場的人一身。
婁危倒顯得冷靜,只是伸手擦去臉側鮮血,抬頭看向劍來飛走的方向。
而后幾天在鎮上清理完余下的魔物后,林開霽提議去旁邊的鎮子走一圈, 防止有魔物叛逃出去而他們沒發現。林沐同點頭表示同意,婁危只是淡淡開口,說自己還有別的事要做。
因他最近馬上便要突破元嬰后期,兩人也不好說什么,只能點頭先行離開。
不曾想只是差了一日不到,婁危便追上來,還順便殺了個人。
林沐同定睛一看,躺在地上的黑衣人還帶著顯眼的金羽閣標志,于是一肚子的火氣只好憋回心里,面上的神情卻始終算不上太好。
“你行事若是一直這么沖動下去,連掌門也護不住你。”忍了半天,林沐同冷聲道。
婁危看了他一眼,轉匕首的動作停下,重新將匕首插回腰間。
“林長老大可上報掌門,將我逐出玄霜派。”
求之不得的事情。
林沐同一聽就起了火,“啪”地一聲甩上門,語氣中怒氣滔天:“你沒資格說這句話!”
“祝聞祈當初為你抗下所有罪責,就是讓你動不動說出這種話的嗎!”
門摔得震天響,林開霽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去看婁危的神情。
直至此刻,婁危臉上毫不在意的神色才收了回去。
他抬眼看向林沐同,眼底毫無波瀾,甚至連匕首都沒抽出,林開霽卻莫名感到一絲危險。
許久之后,林開霽才反應過來——那會兒婁危看林沐同的眼神,和看死物沒什么區別。
他幾乎是立刻感到一陣毛骨悚然,憑借著多年的經驗迅速橫插在兩人中間,連額角都出了汗:“有話好好說,別吵架。”
林開霽絞盡腦汁,最后也只憋出來一句:“你不是找劍來嗎?它在哪兒呢?”
話說出口后,久久無人應答。
院落中寂靜得可怕,仿佛有根緊繃的弦橫在其中,稍不注意,便可能寸寸斷裂。
緊張的氣氛逐漸蔓延開來,林開霽有些欲哭無淚,第一次發覺自己這么想念祝長老。天殺的,再有下次就任他們二人一處打去,他再也不當和事老了!
剛才那個祝道長到底去哪兒了?能不能出來救救他!
就當林開霽以為自己要成為兩人戰場中馬上便要灰飛煙滅的炮灰時,一道聲音從不遠不近處傳來:
“嗯?這位是……?”
救星!
他整個人松懈下來,長出一口氣后,帶著希冀的目光看向聲音來處——
而后呆愣在原地。
“祝道長”不知何時去換了身衣裳,原先松松垮垮漿洗過度的長袍煥然一新,變得合身恰當,連盤扣都規規矩矩地扣到了最上面那顆,看起來像是某家的書生。
下巴上泛青的胡茬也被細細剃去,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眼神熠熠生輝,仿佛昨夜和林開霽通宵對飲的不是他一樣。
祝聞祈嘴角掛著笑意,狀似無意間問道:“這就是二位提起的婁道長嗎?幸會。”
林開霽瞳孔地震。
這誰??
怎么片刻不見變化這么大!!
他嘴巴長得能塞下一個雞蛋,祝聞祈倒是顯得氣定神閑,目光從一開始就緊緊黏在婁危背影上。
長高了一寸,好像比之前瘦了一點……目光順著向下落去,所及之處,并未見到有新添的傷疤。
祝聞祈這才微不可察地松口氣,藏在袖中蜷縮起來的手總算松開,掌心上面還留著淺淺的,因為指尖過于用力而留下的痕跡。
“據兩位道長所說,婁道長天資卓越,年紀尚輕便接近化神期。來的路上還問我有沒有見過一把叫“劍來”的劍,想必是婁道長的吧?”
他開口時還帶著笑意,以三兩撥千斤的力道輕輕松松將話題揭了過去。
院子里那陣劍拔弩張的氛圍仿佛也跟著消解不少,婁危從始至終連頭都沒轉,只是仍舊看著林沐同。
“那要多謝林長老好意了。”
半晌,婁危不咸不淡地開口。
就算林沐同是個傻子,也能聽出來祝聞祈是在給他們解圍。他冷著臉繞過婁危,語氣還帶著一絲不爽:“我不知道劍來在哪兒,要找你自己去找。”
一場危機在悄無聲息中被化解,林開霽懸著的心總算掉回肚子里,長長出了口氣后,對著祝聞祈道:“實在抱歉,祝道長,一大清早就給你添麻煩了。”
祝聞祈笑瞇瞇地擺了擺手:“不要緊。”
“祝道長?”
熟悉聲音響起的那剎那,祝聞祈心跳下意識錯了一拍。他目光有些慌亂地掃過一圈,本想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卻發覺婁危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來,定定注視著他。
于是亂瞟的目光定在原地,身上每處關節都仿佛不聽使喚似的僵住了,祝聞祈呼吸一滯,大腦變得空白。
易容術還待在他臉上么?
當初得到的那張特殊符咒說的是可以隱匿蹤跡百年之久,非化神期及以上決計發現不了他的行跡——婁危怎么可能追到這里來?
他本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臉,對上婁危的眼神后,又像是被燙到一般,將手重新縮回去,關節因為用力而變得泛白。
婁危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雙眸漆黑望不見底,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洞穿。
祝聞祈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跑?還是不跑?
腦海中只剩下這兩個選擇。
院落中的氛圍重新緊張起來,林開霽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才想起自己忘記跟婁危解釋:“這位是祝道長,好心讓我們在他的院子里住下。”
說著,背在身后的手點燃傳音符,在神識中和婁危進行簡短交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他。我和林沐同都試過了。”
婁危不為所動:“我找了他七年。”
言下之意,他的直覺告訴他,對面之人有問題。
“直覺頂什么用?你若不信,就探一點靈力試試。”林開霽苦口婆心勸道。
婁危這次沒反駁,探了一縷靈力到祝聞祈手臂上。
像是一滴水重回大海當中,沒有驚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林開霽挑了挑眉:“我說什么來著。”
既定的事實擺在眼前,婁危仍舊不死心,目光灼灼,像是要從祝聞祈臉上發現什么似的。
靈力探入手腕的瞬間,身上的符咒跟著微微發熱起來。祝聞祈便知自己過了婁危這關,帶著求助的目光朝著林開霽看去。
林開霽會意,拍了拍婁危的肩膀:“可以了,你別嚇著人家。”
婁危顯得很執著:“你有沒有……有沒有見過一個叫祝聞祈的人?”
祝聞祈垂下眼,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我不知婁道長說的是誰。”
“當真不知?”婁危目光片刻不錯地盯著祝聞祈。
“……不知。”祝聞祈聲線帶上一絲顫抖。
婁危還欲開口,院落外突然傳來熙熙攘攘的吵鬧聲。
一道極富穿透力的聲音傳來:“誒呦,這是誰家的俏公子!”
祝聞祈目光順著看過去,在看清來人時長松口氣。
趙大娘正跟著一群人擠在門口,急切地想要看清院落內來人的模樣。
在看清婁危的臉后,趙大娘簡直像看見了稀世珍寶一樣,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急不可耐地發問道:“這位公子從哪里來?今年年方幾何?可曾有婚配?我家姑娘今年剛及笄……”
思緒驟然被打斷,婁危再看向祝聞祈時,發現那人已經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于是婁危收回視線,轉身看向正殷切等待著他回復的趙大娘。
他面無表情地開口。
“在守活寡。”
第76章
某天, 祝聞祈突然在山腳撿到了一個玩偶。
玩偶眼尾眉梢和婁危十成十的相似,神情也極為相像,都擺著一副別人欠他幾萬顆靈石的臭臉。
更有趣的是, 祝聞祈發現自己對著玩偶腦門彈了個腦瓜崩后, 婁危便轉過身來, 捂著額頭皺眉看他。
“你又在做什么?”
婁危心底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祝聞祈像是了悟什么一般,緊緊抱著懷中玩偶不放, 對著婁危“桀桀桀”笑出聲。
婁危一整天過得提心吊膽。
給翠花到翠花二十一號澆水時憂心忡忡, 給外門弟子展示劍招時心不在焉,連小吉給他酥酪里下了一整坨鹽巴都沒發覺。
一直到黃昏時刻回到宮殿, 婁危才發現祝聞祈正倚在門框旁,笑瞇瞇地看著他,手里還抓著那個玩偶。
大概黃昏時刻, 天色太過美麗。婁危看著對面之人心中一動,快走兩步,攬住祝聞祈的腰,低頭欲吻。
鼻尖相碰的瞬間,一陣不知名的力量突然鉗住他手臂, 讓他動彈不得。
婁危懵了。
對面之人漂亮的眼睛彎成月牙, 兩根手指捏在玩偶的胳膊上,在婁危眼前晃來晃去:“感受如何?”
婁危:“……”
“幼稚。”
聞言,祝聞祈眉梢一挑, 相當熟練地將玩偶雙手捆在背后——婁危跟著被迫變了動作, 暫時失去了雙手的使用權。
“誰幼稚?”祝聞祈眼中笑意不減,還帶著一絲不懷好意。
“你。”婁危語氣平靜。
祝聞祈并不理睬,只是伸出手,指尖順著婁危胸膛一寸寸下滑。
婁危垂眼注視著他, 喉結滾動。
一直到不遠處時,祝聞祈突然收回手,又悄悄湊近婁危耳廓,小聲道:“今晚做個好夢哦。”
溫熱氣息噴在耳邊,婁危側頭想去親他,卻只來得及擦過祝聞祈脖頸。
祝聞祈笑眼彎彎:“明天見。”
說罷,轉身將門合上。
……
一直到躺在床榻上后,婁危雙手枕在腦后,盯著房梁,對祝聞祈最后說的那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他什么意思?
想要做什么?
思來想去,婁危總覺得祝聞祈揣了一肚子壞心思,所以在臨睡前,往床邊備了好幾盆涼水。
困意逐漸襲來,婁危開始還睜著眼睛,后面實在頂不住,帶著忐忑漸漸合了眼。
迷迷糊糊時,卻感覺到有人摸了摸他的頭。
“晚安。”
一墻之隔外,祝聞祈對著玩偶輕聲道。
第77章
大娘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 話哽在喉頭,支支吾吾道:“公子年紀輕輕……”
“守寡七年了。”婁危面無表情地打斷她。
大娘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婁危語氣平平,沒什么起伏:“他走之后沒再給過消息, 丟下我和二十盆綠蘿跑得沒影, 留下的仆從每天變著花樣往我的飯菜里下藥, 就為了讓我說出他的下落。”
“我每日早起一個時辰給綠蘿澆水,練劍, 倒掉有毒的飯菜, 還得防著仆從不小心把自己毒死。死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萬一他哪天回來, 我怎么交代?”
“七年時間,逮著一個魔物就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他,說沒見過的全殺了。現在魔窟清得差不多, 人卻沒有線索。”
祝聞祈從沒見過婁危一次性說這么多話。
他面上沒什么神情,冷著一張俊臉說出這些話時,來湊熱鬧的人停下了擠門的動作,齊齊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娘微微皺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像是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婁危似的:“唉……孩子, 這不是你的錯。”
“道長要一直等他嗎?實在不行朝前看吧。”
婁危置若罔聞,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當中:“七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最初養的綠蘿枯死兩次都被救回來了, 他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走之前,還和我說了句‘來日方長’。”說到這兒的時候,婁危臉上總算冒出一點活氣來,眼底帶著不甚明顯的譏誚, 又重復了一遍,“哈,來日方長。”
那譏誚只是一閃而過,仿佛水面被投入石子后激起層層波紋,而后又很快恢復了平靜。婁危神色恢復如常,淡淡道:“方他媽的長。”
祝聞祈渾身一抖。
眾人唏噓一片。
林開霽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他一直覺得婁危這些年精神狀態不太好,還以為是境界突破太快所以心態不穩……但婁危很少表現出來,他便覺得沒什么大事。
這是憋久了,終于憋瘋了?
婁危恍然不覺,像是沒意識到眾人朝他投射來的目光一樣,兀自陷入了長久的回憶之中。
祝聞祈盯著他的背影,一時竟然不知是何種心情。
……原來已經過去這么久了嗎?
他總以為,等婁危的天賦隨著時間顯露出之后,便能像當初所說,走出加鹽的酥酪,走出玄霜派,走出三界六合,以劍為刃,踏出一條坦途來。
現在看來,婁危好像仍舊被禁錮在了那段記憶當中。
祝聞祈垂眼,纖長眼睫藏下了眼底所有情緒。他唇角沒再帶著一貫的弧度,開口時聽不出來什么情緒:“大家先散了吧,這幾位道長還有要事要做。刀光劍影的,別一個不小心傷著各位。”
半晌后,總算有人動了動。
“也是……”有人點點頭,從擠擠攘攘的門框中退了出來。
“散了吧散了吧,別耽誤人家道長辦事。”趙大娘雖還有些心有不甘,但聽完婁危這一長串下來,也不忍心再多說什么,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連最愛湊熱鬧的趙大娘都主動離開了,剩下的人也不好再擠,半嘆息著離去。
“唉,還以為仙人的生活里只有快意恩仇,結果也逃不過這些事。”
“居然等了七年都沒放棄,那道長也是個癡情的。”
“說起來,小祝是不是也來這兒好幾年了?有七年嗎?”
“嘶……你這么一問,我也記不大清了。算了算了,現在別湊過去問這些,徒增人家傷心嘛不是。”
細細碎碎的議論聲逐漸變小,以至于后面那幾句沒能入婁危的耳。
雖然他本來也沒在聽就是了。
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林開霽才逐漸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久久不能平靜,看著婁危一臉淡然的神色,不可置信地試探道:“你被心魔打敗了?”
婁危:“……”
“閉嘴。”他再次恢復了言簡意賅的說話方式。話音落下,婁危視線下意識又朝著祝聞祈看過去。
灼灼視線投來的瞬間,祝聞祈將頭埋得更低了些,像是要將自己整個人埋到地里去一樣。
他沒敢對上婁危的目光,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的說道:“幾位道長,雖說小院內的東西都不值幾個錢,弄壞了也不必介懷……”
祝聞祈伸手,朝著原先兩扇木門,如今空空如也的位置指過去:“但也不能連門都踹沒了吧?”
兩塊木板如今靜靜躺在地上,和已經沒了氣的黑衣人共同無聲地訴說著婁危的惡行。
婁危靜默片刻,而后才開口:“抱歉。”
林開霽同樣撓了撓頭,帶著歉意道:“是我們顧慮不周……”
“其實門沒了也不算什么大事,”祝聞祈竭力轉移話題,試圖讓婁危看向他的目光能夠挪開片刻,“主要是這尸體直接橫死在地上,人來人往的,怕嚇著旁人。”
剛才婁危的站位恰好將外界的目光通通隔開,黑衣人躺在了視線盲區,所以才沒引起騷動。
婁危二話不說,伸手迅速掐了個法決,木門像倒帶般退回到原地,而后嚴嚴實實地粘在門框兩側,重新回到了崗位上。
“這樣行嗎,祝道長?”說話時,婁危特意將那個“祝”字咬得極重,定定注視著面前之人,試圖從臉上找出什么端倪來。
經年累月的偽裝之下,除了第一眼見到婁危時祝聞祈沒能收住情緒外,對平常的試探顯得司空見慣。
他連眼睫都沒產生半分顫動,只是平靜地抬起頭,看向門扉,而后視線又重新回到婁危身上。
“多謝。”
婁危沒說話,仍舊只是盯著他。
氣氛再一次陷入微妙的安靜當中,林開霽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決定揪出在角落一言不發的林沐同:“林長老,該你上了!”
林沐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為什么是我?”
“你把婁危引過來的,自然是你來收場!”林開霽一邊嘴里理直氣壯地說著,一邊懇求地看著林沐同的眼睛。
林沐同:“……”
半晌過后,他長長地吸了口氣,板著臉開口,率先打破了這種微妙氛圍:“人已經躺這兒了,你不準備搜一下?”
黑衣人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露出的上半張臉已經失去血色,漸漸透露出死人才有的灰青。
這句話有效地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婁危半蹲下去,伸手揭開黑衣人臉上的面紗。
是一張陌生的臉。
祝聞祈站在不遠處垂眼瞧著,卻莫名發現一絲熟悉。
好像是那天在婁家見到的人?
身上除了有柄帶著金羽閣獨特標志的劍之外,再沒別的東西。
婁危不甚清楚地從喉口發出“嗤”地一聲,而后站起身,神情平淡到仿佛已經歷經無數次般:“金羽閣的人還是喜歡讓小嘍啰出來探路。”
即使今天沒死在他劍下,也會在被抓后咽下能讓人立即斃命的毒藥,勢必不會流出一點口供出來。
祝聞祈站在一旁,還是忍不住說道:“我見過他。”
果不其然,婁危的目光再次朝他投來。
明知會有暴露的風險,祝聞祈還是硬著頭皮開口:“在青巖鎮附近。”
“青巖鎮?”一旁的林開霽眨了眨眼,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轉頭去看婁危,“那不是你……”
話說到一半,他又后知后覺地閉上嘴,不說話了。
目光像是針扎似的朝祝聞祈投來,藏在袖中的手又下意識痙攣起來。他不動聲色調整了下呼吸,盡量坦然地對上婁危的視線。
婁危眼神平靜,看不出來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才聽見他的聲音從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
“祝道長記性倒是不錯。”
話音剛落,祝聞祈松了口氣。
“行走江湖嘛,什么事兒都遇到過。那日看見時便覺他形跡可疑,沒想到今日就又碰上了。”
林開霽試圖將功補過:“既然祝道長見過,明日可否帶我們過去探查一二?”
“自然可以。”祝聞祈朝著他笑了笑。
林沐同神色也跟著緩和下來,朝著婁危道:“為了方便休整,你今夜和祝道長合住一間屋子。”?
臉上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祝聞祈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句:“誰?”
林沐同理所當然:“祝道長還有多余的廂房?”
他自然沒有。
“我就不能和這位道長……”祝聞祈顫顫巍巍伸手,指向林開霽,開口時幾乎是咬著牙縫說的。
“不是我不想和祝道長一起,”林開霽誠懇地看著祝聞祈,“他倆住一個屋子,道長你別說門被拆了,清早起來家都可能沒了。”
祝聞祈:“……”
那間廂房依舊上著鎖,但只消婁危推開門一看,一切便會真相大白——不僅如此,婁危還會發現自己發表守寡言論的時候,那人就站在旁邊聽。
祝聞祈不是很敢想象那副場景。
最后的最后,他不帶希望地抬起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婁危。
婁危不知何時,手中又轉起了那把泛著寒光的匕首,正挑起眉梢,不咸不淡地看著他:“祝道長行走江湖,不是什么事都碰見過么?”
第78章
哈哈, 行走江湖。
祝聞祈嘴角抽了抽,頭一次恨上自己這張胡說八道的嘴。他在心底反復糾結數次后,才下定決心開了口:“既然各位心意已決, 那我便不多加推辭了。”
婁危眼神平靜, 只是靜靜看著他, 沒有說話。
祝聞祈繼續硬著頭皮道:“天色還早,不如我們今日就去青巖鎮探查一二?若是耽擱的時間久了, 說不準連這位黑衣人留下的痕跡都找不見了。”
在這一眾“老弱病殘”中, 林沐同算是其中最正常的一個。智商尚且在線,也沒有被逼入心魔, 也沒有被廢去修為——他沉思片刻后,對著祝聞祈點點頭:“可以。”
說罷后,又看向婁危:“你不是來找劍來的?”
婁危語氣輕描淡寫:“不急這一時。”
明明神情沒什么起伏, 祝聞祈卻莫名從中感到一點毛骨悚然來,不禁在心中為劍來默默點蠟。
看來回去有它好受了。
……
幾人路上都沒什么話說,林開霽倒是想主動調節下氣氛,但耐不住林沐同是個啞巴,祝聞祈雙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婁危則一瞬不眨地盯著祝聞祈, 試圖從他臉上瞧出些什么來。
走著走著,婁危和祝聞祈的距離越拉越近,直到半臂遠的位置才停下來, 驚動了正在思考逃跑路線的祝聞祈。
這據點肯定是不能要了, 只等晚上一打開那間屋子,一切便會真相大白……艸,他當初得了什么失心瘋,非要把屋子裝潢成那樣?
祝聞祈腸子都要悔青了。
所以在晚上之前他就得抓緊跑, 實在不行先在青巖鎮躲著,只要符咒還沒失效,易容術還在臉上,婁危一時半會兒就抓不住他。至于之后去哪兒……天大地大,順著挖到的線索一路找下去,總有一天能把當初滅門案的幕后黑手抓出來。
再之后的事情,就不在考慮范圍之內了。
祝聞祈在心底細細盤算著,身側卻莫名被帶起一陣輕風,裹挾著凌冽松木味道鉆進鼻子里。
他轉頭,和一旁靜靜看著他的婁危對上視線。
“祝道長在想什么?”婁危語氣平靜。
剛才還離得有幾尺遠的距離,一轉頭人就蹦臉上來了,祝聞祈下意識后退一步,而后勉強扯起嘴角:“只是在回憶當時在哪里見到的黑衣人。”
不知何時,林沐同和林開霽二人已經與他們拉開了一點距離,現在正常說話的音量,那兩人是聽不見的。
“……祝道長心慈面善,和某位故人有些相像。”婁危盯了半天,沒發覺什么端倪,又轉過頭,語氣淡淡道。
又來。祝聞祈心想著,面上卻只是尬笑兩聲:“哈哈,是嗎?”
婁危繼續逼問:“什么時候來的這兒?”
若是胡亂說個時間,隨便在鎮上抓個人,一問便知他在說謊。可若是實話實說,他自己都不會信。
額角開始冒汗,祝聞祈幾乎有些想問系統自己臉上的易容術還在不在,但理智告訴他現在若是以真容站在婁危面前,婁危絕不會是這么心平氣和地在和他說話。
“……七八年前吧。”祝聞祈說得含糊,后一個字跟著前一個字囫圇過去,跟滾刀似的混走,不仔細聽,決計不知道他剛才說了什么。
婁危又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七八年前?”
有那么一瞬間,祝聞祈差點想全盤托出。對面目光實在過于灼熱,話到了舌尖,轉了好幾圈又重新咽回去。
突兀地,腦海中仿佛有什么一閃而過,祝聞祈福至心靈,面不改色地開始胡說八道:“對,七八年前,我和妻女定居在此處。”
“妻女”二字一出,婁危身上原本那種篤定,氣定神閑的氣質像是陡然間破了個口子,他臉上神情終于起了些變化,眉頭緊鎖,眼神突然變得不一樣起來:“祝道長已有妻女?”
賭對了。
“是啊,”祝聞祈裝作不好意思地一笑,“只是因為身體不好分居兩地,已經許久沒見過她們。”
婁危半瞇著眼,半瞬不眨地注視著祝聞祈。
祝聞祈坦然,任由婁危去看。
時間一分一秒拉長,旁邊的林沐同和林開霽全然無知,并未注意到這一小方天地中的暗流涌動。
不知過了多久,婁危才收回視線,恢復了一貫的冷淡神情。像是喪失了對祝聞祈的興趣,他連一句多余的廢話都不愿所說,箭步流星往前走了兩步,拉開了和祝聞祈的距離。
這才是平常的婁危,認定他不是“祝聞祈”后,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去做。
祝聞祈悄悄松了口氣。
婁危走得實在太快,像一道殘影略過了幾人,林開霽看了眼婁危的背影,有些摸不著頭腦,轉過去和林沐同小聲咬耳朵:“他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林沐同收回目光,面無表情道:“正常,馬上就要挨雷劈了。”
林開霽:“……”
林沐同這話倒是不假。因為修為突破太快,婁危境界一直不怎么穩。然而他近幾年像是殺紅了眼,眼中只剩下魔窟中的魔物,只是轉眼間,馬上又要突破到化神期。
按時間來算,也就這幾天的事情。
如果是林沐同自己的徒弟,他定然會叫到面前板著臉狠狠罵一頓,讓他靜心養性慢慢閉關,急于一時只會把自己的筋骨毀掉——但顯然,婁危把他的話當成放屁。
現在也沒人能拉得住婁危。
想到這里,林沐同面上的表情有些維持不住,伸手去捏眉心。
他是不是上輩子欠這對師徒的!?
沒人能聽見林沐同的心聲,祝聞祈還沉浸于劫后余生的慶幸當中,甚至沒發覺幾人已經到了青巖鎮。
直到鼻間再次傳來熟悉的枯焦氣味后,祝聞祈才回過神來。
不遠處的巷子中,就是被火燒的那座宅院。
“就在這里。”
話一出口,幾人紛紛停了下來。
祝聞祈對照著記憶,順便將自己摘了出去:“那天晚上太黑,我只看見有個人從房檐上一閃而過,全身裹得嚴嚴實實……今早看見那黑衣人時,才想起來。”
這條路對婁危來說太過熟悉,他沒猶豫,朝著巷子走了進去。
宅院內沒什么變化,橫梁依舊橫七豎八倒在地面上。幾人小心翼翼走過去,婁危依舊冷著臉,沒和任何人說話,兀自走向后院中。
被挖出來的容器還靜靜躺在焦黑土壤上,祝聞祈只是看了一眼,便像是被燙到般收了回去,垂下眼睫,裝作什么都沒發生。
林開霽率先打破了沉默:“那是什么?”
林沐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而后三步并做兩步上前,在容器跟前半蹲下去,細細觀察起來。
半晌后,他的面容變得沉重:“是用來獻祭的法器。”
祝聞祈早知這一結果,卻還是下意識看向婁危,看他的神情。
出人意料的是,婁危只是站在原地,視線落在沾著土的法器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從始至終,他的動作都沒變化過半分,仿佛早就得知了命運對他降下的審判。
不知為何,祝聞祈心臟像是被人猛揪了一下。他想走過去拍拍婁危的肩膀,腳都已經抬起來了,卻又想起自己現下的身份——于是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有目光能停留在婁危身上。
……是不是不該說剛才那些話?
是不是起碼該再委婉些,再想些別的話術,起碼讓婁危覺得他現在還沒死,只是活在世上某個角落里?
祝聞祈有些茫然地想。
但一切已經覆水難收。
幾人心思各不相同,宅院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當中。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婁危開口。
“下面還有東西。”
他語氣篤定,像是早就料到什么一般。
林沐同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言,只是抽出腰間的佩劍,朝著身后幾人道:“躲遠點。”
三人一齊退后,直到一個足夠遠的距離才停下。
林沐同手腕一翻,劍身直直插入焦黑土壤之中,他雙手握劍,口中喃喃自語著什么。
片刻后,大地開始微微震顫。
而后震顫的幅度越來越大,土壤跟著跳躍起來,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嘩——”
表層浮起來的焦土被劍氣一掃而空,露出底下的青石磚來。
目光觸及到的瞬間,祝聞祈瞳孔驟縮。
繁復線條在青石磚上劃下一個個形狀迥異的圖案,漸漸匯集在一處,仿佛某個圖騰。
林沐同率先反應過來,猛地回頭看向婁危:“這是……!”
婁危倒顯得淡然。
他走下去,踏到青石磚面上。
匕首不知何時重新握在手中,婁危伸出掌心,在上面斜斜劃下一道。
鮮血瞬間從傷口中汩汩涌出,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原先沉寂已久的圖騰得到了滋養,散發出詭異的瑩綠色光芒。
祝聞祈再也顧不上別的:“婁道長!”
他聲音極大,連其余兩人的目光都齊齊看向他,仿佛驚詫于他為何神情如此激動。
婁危頭也不回,對周遭的動靜置若罔聞。
“都散開。”
說罷,他將手心向下一按。
第79章
血順著凹槽流動。
大地震顫起來, 碎石子轱轆轱轆滾落一地,停留在凹槽旁,被瑩綠色光芒籠罩著, 仿佛預示著什么不好的先兆。
“嗚——”
有什么從地底緩緩升起, 動靜之大, 以至于驚起了停留在枯枝上的鳥雀。
婁危獨自一人站在法陣中央。寒風將他的發絲吹起,在偌大法陣當中更顯單薄。
映入眼簾的畫面帶著一絲微妙的熟悉感, 和記憶中的場景漸漸重合。像是有銀針突然刺入眼中, 祝聞祈忽地低下頭,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他幾乎是有些不管不顧地想要沖過去, 右手臂卻被人死死拉住,呼嘯風聲而過,聲音飄散在風中顯得斷斷續續, 卻仍能聽出那人的怒意。
“你不要命了嗎?!”林沐同大喝道。
圖騰所在的位置已經緩緩下陷,魔物四面八方呼嘯而來,掀起一陣狂風,密密麻麻如同蝗蟲過境般沖向婁危所在的位置。
轟!
魔物發出尖銳高亢的嘶鳴聲,黑壓壓一片俯沖下去!
外界所有聲音都被屏蔽在外, 婁危充耳不聞, 只是抽出腰間匕首,手腕一翻,凌冽寒光便映照出魔物的丑陋臉龐。
簌……簌……簌……
婁危一身黑衣穿梭其中, 速度快到旁人連他的殘影都看不清。
林沐同仍舊緊緊抓著祝聞祈的手臂不放, 目光鎖定在婁危身上,半晌后,才轉頭看向祝聞祈:“祝道長有所不知,婁危這幾年斬殺的魔物不計其數, 現下情形他完全能應付過去。”
這次的魔物數量還在婁危能承受的范圍內,一定要說的話,還是對面的魔物比較凄慘。
祝聞祈茫然站在原地看了半天,發現魔物都沒能近婁危的身。
婁危眼神平靜,只是一刀,又一刀的收割了魔物的性命,其快準狠程度讓人贊嘆,仿佛帶著起伏的節奏,所經之處,具是一擊斃命。魔物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已經軟軟倒在地上,沒了生息。
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魔物尸橫遍野,只剩下婁危一人站在正中央。
他甩掉匕首上殘留的鮮血,抬眼看向幾人:“下來吧。”
原本亮著光芒的法陣黯淡下去,如銀月色傾瀉而下,模模糊糊映照著其中的情形。
一切結束的太快,祝聞祈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仍舊站在原地沒動。
林開霽第一個跳了下去,司空見慣般繞過一地的魔物尸體,隨意開口道:“這次怎么變慢了?居然用了一刻鐘之久。”
婁危淡淡瞥了他一眼:“之前用的是劍。”
林開霽:“……”
祝聞祈:“……”
劍來現在不會還躲在屋里吧?真準備讓婁危一輩子用匕首?
林沐同跳下去的時候,祝聞祈跟在后面,借著林沐同擋住自己,悄悄探出一只眼睛去看婁危。
果真如林沐同所說,婁危身上一點兒傷口沒有,呼吸平穩,甚至有心情去擦拭自己的匕首。
祝聞祈這才小聲松了口氣。
林沐同忍不住開口道:“別擦你那匕首了,能擦出花是怎么的?”
婁危不為所動:“他不喜歡刀劍上有血。”
匕首被婁危擦得锃光瓦亮,冷冽寒光反射出如銀月色來,更顯得寒涼。
林沐同張著嘴半天,愣是不知道該怎么說,最后只能拋下一句:“我看你是瘋魔了!”
半晌,祝聞祈才后知后覺地祝聞祈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婁危在說誰。他默默換了個地方站著,祈禱婁危沒注意到他,也沒聽見那聲“婁道長”。
林開霽依舊承擔著調和氣氛的角色:“先不說這些。有沒有別的發現?”
話音落下,婁危總算將匕首重新插回腰間,目光掃過一圈橫躺在地面上的魔物尸體,眼神讓人琢磨不明。
“他們來過。”
他們?
又是這兩個字。
當時黑衣人也說是有人派他來到此地,而后便挖掘到了通體漆黑的獻祭法器……今日撥去上面那層浮土后,才發現藏在地下的是和婁危背后一模一樣的圖騰。
“他們怎么還不肯放過你?”林沐同忍不住皺眉。
聽到這話時,婁危神情沒什么波動,只是從喉口溢出一聲不明所以的“嗤”聲,語氣不咸不淡:“這么多年過去,他們沒能再成功一次,只能咬著我不放。”
什么再成功一次?
祝聞祈下意識屏住呼吸,努力去聽他們交談的內容。
難道大火中真的有除了婁危之外的人逃出來?這么多年過去,他們到底想要在婁危身上謀求什么東西?
再往后推……那日婁危明明是被掌門的信叫出去的,為什么最后會毫無預兆地殺了葛安?再然后,為什么這件事那么快就被發現,以至于自己趕到時,門派中所有人都已經抵達,掌門正要宣布對婁危的懲罰?
誰設計了婁危?
林開霽適時開口:“那你現在準備怎么做?還要一直追查下去嗎,有沒有什么是我們能幫的?”
祝聞祈同樣看向婁危,思考片刻后,跟著開了口:“雖然不知幾位道長所謀何事,但祝某也想盡一份綿薄之力。”
說罷,婁危抬起頭,看了幾人一眼:“你們覺得我是為了追查這件事?”
這話實在有些莫名其妙,林開霽和林沐同面面相覷,半晌才試探著發問:“……不是嗎?”
婁危又“嗤”了一聲:“周遭魔物都死絕了,只剩下這里。”
說著,他拿手指向地面,語氣隨意道:“之前便知他們在這兒圈養了不少魔物,只等著我走進來,法陣便會自行啟動。”
“魔物水平都差不多,就是數量太少。”話畢,婁危總結道。
林開霽:“……”
林沐同:“…………”
祝聞祈:“………………”
合著婁危是追著魔物殺?
祝聞祈大為震撼:“那婁道長為何還要劃破手掌?”
他實在對這一情景有些發怵,不到緊要關頭,常人不會做出割血放靈力的事情,畢竟對身體的損傷實在太大,割一次血,可能許久都恢復不來。
“放血啟動法陣更快。”婁危理所當然道。
林沐同忍不住伸手去捏眉心,有些不可置信地開口:“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婁危語氣平靜:“目前沒有。”
“那你在急什么?魔物好端端在魔窟里會跑嗎?至于你這么大費周章地去殺?”
林開霽同樣不解,有些欲言又止:“況且你這樣下去,身體怎么能受得了?”
日日夜夜都在斬殺魔物,連眼都沒合過幾次,長此以往,就算修為再高,也難以為繼。
婁危不為所動。
林沐同眉頭緊鎖:“你還要這樣下去多久?”
“殺不動為止。”婁危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要命了?”看著婁危一副準備固執到底的樣子,林沐同心里驀地升起一團火來。
婁危抬眼看向他,語氣平平:“與你何關?”
火氣噌一下冒了上去,還沒等余下兩人反應過來,林沐同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婁危跟前,一把領起他的衣領!
“是跟我沒關系……”林沐同手上力道絲毫未減,咬著牙道,“如果哪天他回來了,你就準備讓他看見你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仿佛平地一道驚雷,祝聞祈心跳跟著錯了一拍,下意識去看婁危。
不知何時,婁危臉上的神情翛然間發生變換,他盯著面前的林沐同,一字一句道:“你沒資格提他。”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婁危驀地伸手摁住林沐同手臂,手腕一翻,林沐同整個人便“砰”地摔向地面!
碎石四處飛濺,地面陷下去一個足有半尺深的大坑,林沐同正正好嵌入其中,連動一下都顯得費勁。
林開霽默默拉著祝聞祈走到一邊,防止兩人的戰火波及到他們。
婁危仍舊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眼尾眉梢透出的寒意讓人不寒而粟。
“我和祝聞祈之間的事情,與你何干?。”
“他回不回來,我是否還有人形,與你何干?”
祝聞祈目瞪口呆地看著婁危,頭一次覺得面前之人有些陌生起來。
“不殺魔物,”婁危俯下身,一字一句道,“怎么才能見到他?”
七年來,他不曾有一日休息過。在無邊無際的魔窟中廝殺,精進修為,磨煉心性……都只是為了早點見到他。
人在何處,是死是活,他都要去見。
宅院陷入一片寂靜當中。
祝聞祈看了眼地上的大坑,又看了眼婁危,突然對自己的未來有些不確定起來。
這修為是不是太高了點?
連林沐同在婁危手底下都沒有還手之力,萬一哪天婁危發現自己一直就在旁邊待著,還故意不暴露身份,會不會也把他拎起來甩過來甩過去?
況且到了晚上,只要婁危打開那間上了鎖的廂房……
他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小身板。
像是下定決心般,祝聞祈轉過頭,目光堅定地望向林開霽:“林道長,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
林開霽有些懵:“啊?”
祝聞祈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緣再會!”
第80章
沒收拾包袱, 沒通知劍來,祝聞祈悄無聲息,毅然決然地跑路了。
邊境遙遠, 一連趕了許多日的路程, 祝聞祈才在第十日黃昏時分望見不遠處裊裊升起的炊煙。
城鎮比起原先所住的鎮子還要大, 街道上擠滿了人,摩肩接踵地走在一起, 還能聽見偶爾傳來的小販叫賣聲。
直至此刻, 他才有機會停下來喘口氣。臉上的易容術早在半路上就已經失效,不少人的目光紛紛朝他投來。
身上的長袍因著長時間趕路破損了幾處, 袖口破破爛爛的,最上方的盤扣不知何時已經消失,連衣領處也抽了絲, 露出下方帶著兩道交疊在鎖骨上的疤痕。
即便如此,塵土也沒能擋住他那張蒼白又動人心魄的臉。
一直到心跳平息下來后,祝聞祈才站起身,繼續朝著既定的方向向前走。旁人的目光被他拋卻腦后,他四處看著, 腳下步履不停, 像是在尋找什么似的。
百花樓,百花樓……
祝聞祈在心中不斷念叨著,手中還緊緊握著百花樓的令牌。
好在當初出逃時沒忘記把百花樓的令牌拿走, 即使到了如今這種境地, 依然還能給自己留出一條后路。
每個地界上的百花樓都相當顯眼,只要對照著記憶中那棟花花綠綠的小樓,大概率都能在城鎮最繁華的地方找到對應的建筑物。
這次也不例外。
祝聞祈順著主道左拐右拐,直到看見那棟掛滿了五彩斑斕彩綢的小樓時, 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門口站著兩位年紀尚輕的女子,正百無聊賴地等著什么,看見祝聞祈時眼睛一亮:“這里!”
嗯?她們怎么會認識自己?
原本向前的腳步一頓,祝聞祈站在原地,手中還攥著百花樓的令牌,心底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這個場景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見祝聞祈不動,那兩人干脆跨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攬住他,笑瞇瞇道:“等您好久了,怎么這個點鐘才來?”
什么等他好久了?
祝聞祈嘴角抽了抽,試著想將胳膊從兩人手中抽出,抽了一下,沒抽動。
無法,祝聞祈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語氣猶疑道:“……兩位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
“怎么會?”右邊的姑娘眨巴著大眼睛,眼神相當清澈,“嬤嬤大清早就讓我們等在這兒了,我們已經等一天了,決計不會認錯!”
可他根本沒和任何人說過自己要來啊!
心底不好的預感成了真,祝聞祈在心中慘叫一聲,又嘗試了一次抽走胳膊,還是沒抽動。
“先等等,這里面是不是有誤會!”
他轉身欲跑,兩位“護法大將”力氣出奇的大,一左一右架住祝聞祈,以不容拒絕的力道將人往里帶:“有什么話,您還是進去再說吧!”
說著,左邊的姑娘伸腿“砰”一聲踹開了兩側木門,里面的人視線齊刷刷投來,在看見祝聞祈后開始竊竊私語:“這就是今年的花魁吧……怎么從未見過?”
“我也沒見過,這是鎮上的人嗎?”
“估計是別地來的,長得真漂亮。”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傳進祝聞祈耳朵里,他掙扎的動作一頓,幾乎是立刻明白了什么。
怎么這種事還能出現第二次?
合著百花樓就逮著他一個人薅??
祝聞祈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兩位仍舊在哼哧哼哧準備把他往里帶的姑娘:“誰和你們說我是花魁的?”
左側的姑娘置若罔聞,右側的姑娘隨口敷衍了兩句:“誒呀,有什么話您去和我們嬤嬤說吧,我們只負責把人給她帶到。”
說著,繼續將祝聞祈往樓上帶。
木質樓梯踩起來咚咚作響,一直到了盡頭的房間時才停下來。
兩人松開手,朝著祝聞祈恭敬地鞠了一躬:“就在這里,請您自己進去吧。”
兩側胳膊被拽得生疼,祝聞祈活動了下肩膀,總覺得這副場景實在是太過熟悉,盯著面前的木門,總覺得還會發生什么事情般。
靜默片刻后,他伸手推開木門。
房間內的女子穿著水綠色的長袍,聽見開門聲緩緩轉過身,在看見祝聞祈時眼睛一亮:“誒!?怎么是你?”
祝聞祈站在原地沒動,半瞇著眼辨認了半天,才認出這是誰來。
“綠枝姑娘。”和回憶中的綠枝不太一樣,凡人幾年間的變化可謂脫胎換骨,當初那個青澀的小姑娘抽出枝條,連眼神都沉穩了不少。
綠枝顯得很驚喜:“你怎么會在這兒?”
“……說來話長。”祝聞祈一言難盡地開口,踏過門檻后,將手中一直緊攥著的令牌放在木桌上,“那兩個是你的心腹嗎?怎么跟你當年一樣,喜歡逮著人就往里面帶?”
綠枝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們二人毛毛躁躁的,做事不仔細,實在不好意思啊,祝道長。”
這些年祝聞祈游歷了不少地方,因為有百花樓的令牌在,大部分時間都在百花樓暫時歇腳。有時候會碰到最初在玄霜派山腳下的那批人,綠枝便是其中一位。
百花樓表面做的是皮肉生意,實際上是各方勢力交換消息的地方。一開始祝聞祈還懸賞過和婁家滅門有關的消息,但等了許久一直無人前來領賞,也只得作罷。
后面在鎮上定居下來后,他便放棄了從百花樓打聽消息這條線,轉而開始自己尋找線索。
收回思緒后,祝聞祈在綠枝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你在這里待了多久?”
“一年半載的……記不清了,這個不重要。”綠枝回答完話鋒一轉,眼神認真地看向祝聞祈,“祝道長,當初你托我查的消息有線索了。”
話音剛落,祝聞祈端著茶盞的手一頓。
窗外蒼翠樹木郁郁蔥蔥,陽光被縫隙剪碎,順著木窗投到屋內,他像是沒聽清綠枝剛才的話一般,抬眼看向她。
“什么線索?”半晌后,祝聞祈開口道。
“雪綢又出現了,這次是在金羽閣附近。”
又是金羽閣。
追殺婁危在先,雪綢出現在后,再后來又頻繁多次去婁宅探查……現在幾乎可以斷定,那場大火中不只婁危一人活了下來,幸存的人或許正是那場大火的真兇。
所以之前黑衣人口中提到的“他們”,就是縱火真兇?
所有線索在瞬間串聯起來,腦中忽地顯出一線清明。
祝聞祈放下茶盞,茶水順著點點灑了出去,他毫無察覺,只是神情肅穆起來:“有看到正臉嗎?”
綠枝搖搖頭:“來信者只是簡略寫了幾句,別的沒有多說。”
躲藏這么多年,“他們”必然事事小心,不會輕易讓旁人看清容貌。
沉思片刻后,他對著綠枝道:“此事重大,我需要把這件事告訴他。”
說著,祝聞祈拿起放在一旁的紙筆,本欲蘸墨寫信時,又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把筆換在左手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幾個字。
信件上墨跡未干,他仔細端詳片刻后,確認這上面的字認不出來是自己,又抬起頭去看綠枝:“能否幫我把這封信寄給婁危?”
綠枝接過信,有些困惑:“祝道長和婁道長吵架了么?為何不親自去告訴他?”
話音剛落,她便瞧見對面之人表情變化幾次,幾次張口欲言,最后只是作罷,高深莫測道:“我現在不方便出面。”
開玩笑,他現在哪兒有那個膽量站在婁危面前?
說罷,心有戚戚焉般又補了一句:“萬一婁危剛好找到這附近,記得千萬別把我供出來。”
綠枝茫然地點點頭。
商議好后,綠枝將祝聞祈安頓在了百花樓的后院,那里清凈,基本沒什么人經過。最重要的是,后院有個狗洞,據祝聞祈所說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實在不行還能靠著兩條腿跑路——他在這方面可謂是經驗老到。
至此,祝聞祈又過上了悠閑自在的生活。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太陽照醒,慢悠悠洗漱完后,便在院子里曬太陽。
信早就寄了出去,他這幾日也沒閑著,曬太陽的時候總在想從火中逃出去的那幾人。最開始,他覺得縱火和獻祭婁危是是同一批人,可后面仔細想想,又發覺出不對勁來。
如果一開始那幾人就在謀劃獻祭婁危,連圖騰都早早畫好,那為什么還要去刻意縱火?
這和他們一開始的目的不符。
難道這背后有兩批人?
越想下去,祝聞祈眉頭便皺得越深。
“祝道長?”
綠枝站在不遠處,探頭看了好幾次,而后小心翼翼地開口喊道。
祝聞祈正沉浸在思考中,聞言猛地回過神來:“嗯?”
“……您還沒吃飯嗎?”綠枝有些欲言又止。
石桌上的飯菜早已變涼,只消粗略掃過去,便知祝聞祈一筷未動。
“這個啊,”祝聞祈從躺椅上坐起身,對著飯菜莫名沒有什么胃口,只是朝著綠枝笑了笑,“馬上便吃,你先忙你的。”
綠枝沒多言,只是轉移了話題:“寄信的人回來了,還帶回來一樣消息。”
“什么消息?”祝聞祈開口問道。
“他說西南方向有人在渡劫,動靜很大,連著好幾天都有天雷降落……還朝著咱們這個方向來了。”
嗯?
他抬頭望了眼,不遠處果然陰云密布,悶雷滾動,時不時便有驚雷落下,巨大聲響跟著傳來,讓人不禁膽寒。
幾乎是下意識的,祝聞祈開始推算起來。青巖鎮那片是在西北角,他們應該還未離開……所以不會是婁危。
只要不是婁危,是誰渡劫都好說。反正雷也劈不到他身上,有什么好急的?
于是祝聞祈語氣顯得隨意起來:“不必擔心,天雷只針對渡劫之人,不會劈到凡人身上。”
見他這么說了,綠枝也只好點點頭,本想再提醒一句祝聞祈記得把飯菜吃了,卻發現那人已經重新躺回躺椅上,手撐著頭,闔了眼。
長睫落下,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淡淡陰影。
綠枝下意識放輕了呼吸,輕手輕腳地退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
后半夜。
夜涼如水,不遠處仍有悶雷聲時不時落下,轟隆一聲下去,連夜色都被照亮了半邊天。
祝聞祈睡得不穩不深,半蹙著眉,又換了個方向半蜷在躺椅上,試圖重新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陣陣轟響聲才漸漸平息下去。
夜色下,月光順著流瀉下去,祝聞祈呼吸漸緩,眉頭在不知不覺間松開,仿佛陷入熟睡之中。
門外傳來隱隱約約的爭執聲,只是這聲音沒持續多久,便被壓了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院門傳來“咔噠”一聲輕響。
腳步聲逐漸靠近,最后停在躺椅前,沒再發出動靜。
“誰……”祝聞祈嘟嘟囔囔的,仍舊閉著眼,整個人蜷在躺椅中,試圖借著剛才的困意繼續睡下去。
半晌過去,來人沒說話。
只是不屬于他的呼吸聲仍舊存在,像是在靜靜等待著什么似的。
夜色如墨,夜晚的風冷颼颼的,一吹過去,祝聞祈那點困意也消失了。
他蹙起眉,極不情不愿地從躺椅上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極不情愿地睜開眼:“怎么不說話……”
話說到一半,在看清面前之人后,剩余的音節被盡數吞咽回去。
婁危背對著月光站在他面前,眼神不明。
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祝聞祈徹徹底底,一動也不能動了。
全身上下僵硬的像被水泥澆筑,腦海中有什么在瘋狂叫囂,身體卻不聽他使喚,連眼珠轉動都顯得艱難。
大腦一片空白,祝聞祈緩緩眨了下眼,再次映入眼簾的,依舊是婁危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
……不是在做夢?
來人長身玉立,如銀月色傾瀉而下,卻顯面容更加模糊,連眼神都看不分明。
撐在背后的手開始發酸發痛,祝聞祈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動了下。
只是一瞬間,甚至祝聞祈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手腕便被來人驀地擒住。
祝聞祈驚呼一聲,重心不穩,重新跌回躺椅上。躺椅吱吱呀呀搖晃起來,和婁危間的距離跟著忽地拉近。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一寸,這個距離下,他只能看見婁危意味不明的眼神。
清淺呼吸交纏間,婁危垂著眼,半瞬不眨地看著祝聞祈。
“還要跑?”
他伸出手,一寸寸描摹過祝聞祈臉龐。從發絲到眉梢,再到眼尾,再經過臉側,最后停留在唇角,眼神也跟著停下。
祝聞祈呼吸一滯,下意識想要偏頭,卻又被婁危掰了回來,動彈不得。
兩人距離極近,只要祝聞祈輕輕一動,便可能擦過婁危的嘴唇。
他不敢妄動,只能極力后縮,婁危卻不肯放過他,人寸寸逼進的同時不忘撬開他的指縫,順著滑進去,與其十指相扣。
“再問你一遍,還跑嗎?”婁危輕聲道。
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祝聞祈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般閉上雙眼,大聲道:“要殺要剮隨你便,給個痛快!”
婁危忽地輕笑出聲,十指相扣的手攥得更緊,額頭與之相抵,在他耳邊低聲開口:“怎么能這么輕易放過你?”
“七年。日日夜夜,我沒有一天不在想,想你當初為什么要替我承擔罪責,想你當初為什么不告而別……更想知道你當初落下的那個吻,是何用意。”
祝聞祈瑟縮了下,仍舊緊閉雙眼,不肯睜開。
婁危再次伸手摩挲過他臉龐,動作輕柔,像是在對待一件傳世的藝術品。
“有段時間魔物躲著我走,我無事可做,只能在大街上游蕩。有時候會想,如果把世上的人都殺個干凈,你會不會出來制止?”
祝聞祈驚得一激靈,呼吸一滯,下意識睜開雙眼,和正定定注視著他的婁危四目相對。
“后來一想,若我真的這么做了,才可能真的再也見不到你。”婁危輕聲道。
“所以最后給你一次機會。”
說這話的時候,婁危十指相扣的手握得更緊,力道之大連關節都開始泛白,仿佛要將身下之人融入骨血一般。
我從一數到三,如果你不愿意我留下,那我立刻就走。”
話音落下,后院內變得一片寂靜。
時間在一分一秒鐘被無限拉長,這一刻仿佛過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間,祝聞祈怔怔望著面前之人,恍然間發覺,婁危頭頂上許久不見的數字再次出現。
不再顯示具體數值,數字已然扭曲變幻,紅得發黑,像是要滲出血來一樣。
心跳如鼓,將周遭一切雜音全部蓋過去,什么都聽不清了。
他垂下眼,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
剛要開口,婁危便捂住了他的嘴,尚未發出的音節被盡數吞咽回去。
“三。”
婁危只是摩挲著他的脖頸,在耳邊輕聲開口:“時間到,你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他低頭吻了下去。
這個吻來得又急又狠,仿佛要將這幾年的空白一并補償。祝聞祈有些喘不上氣,偏頭想躲,又被婁危重新抓回來,從喉間溢出的字句斷斷續續:“你先……停一下……”
婁危不為所動,只是伸出兩指捏住他鼻尖。空氣的來源瞬間被截斷,祝聞祈面色漸漸涌起一片潮紅,連帶著呼吸都有些不暢。因為缺氧,大腦跟著變得一片空白——以至于到最后,只能靠和婁危接吻來渡氣。
身體逐漸發軟下滑,婁危仍舊將他禁錮在這一小方天地內,十指緊密相扣,仿佛要同他溺斃到死一般。
呼吸錯亂間,祝聞祈恍惚間聽見婁危在他耳邊輕聲開口。
“師尊……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