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歡一醒來便得到了消息,不顧腳傷沒好,簡單套了個常穿的袍子匆匆往黎霽懷院子里趕去。
一路上,他嘴里喃喃著不可能。
他分明親手探過,人怎么可能死。
直到親眼看到已被蕭府下人打撈起,擺在池邊的尸體那刻,他才死了心。
早有人先他幾步到了案發現場,負手佇立在一側,表情還算冷靜。
聽到腳步聲,她回頭看來人面色慘白,眉頭緊縮,雙手緊緊交握著,手指下意識不安摩挲,分明一副局促心慌的樣子。
等會兒捕快來了一看,可不得把他當兇手直接逮捕歸案。
蕭沅不著痕跡地挪了兩步,將他這個人遮了起來,只覺得他礙眼又礙事。
“嘔...”
房內,黎霽懷的嘔吐聲不絕,一群人端著痰盂給他順氣。
沈則坐在旁邊更是心疼壞了,連聲道:“可苦了我家懷兒了。”
“爹...”黎霽懷邊吐邊哭,眼眶紅得嚇人,哪還有平常半點高冷出塵的模樣。
倒多了幾分活人氣息的可愛。
潘貴一直在外聽消息,官府人來了才跑進來道:“主君,蕭掌柜叫我來喚你們出去,官娘要向公子問話。”
沈則登時橫眉一豎,拍桌子怒斥道:“放肆,我兒遭逢此難已是她們治理不嚴之過,還要問什么話,當我兒是兇手不成?!這群白吃餉的還不快快去把兇手緝拿歸案叫我兒心寬。”
“父親...”黎霽懷吐得頭暈眼花,胃里正是翻江倒海。
昨夜他還用過那溫泉水,誰知道那是里頭是不是已經藏了尸體。
如是一想,偏頭嘩嘩又是一地。
到底是何人害他至此,將尸體拋進他池子里,他也想弄個明白,便勉強道:“尸體是在我院子里被發現的,官娘找我問話也情有可原。況且秦家女君剛與我退婚就遇害,傳出去外人要如何說我?還是我親自出去說清楚吧。”
道理沈則都懂,嘆道:“只是苦了我兒。”
無奈,他和潘貴扶著四肢酸軟的黎霽懷出了門。
好在尸體已經用白布蓋住了,空氣里只溫泉的硫磺味摻雜著些輕微人體腐爛的味道,那種腐肉變質的臭味,滲得人心寒惡心。
街府衙門領隊的捕頭姜大興接著案子,立馬上了門。
不一會兒幾塊銀錠已經落了口袋。
她初時見只是個富商之家,并未太把這個案子放在眼里,因此喚人查探都很隨意。
兇殺案無非盜竊圖財、結仇謀害以及情感糾紛。
此案她一眼就斷出來了,當即就要把黎霽懷及小院一干人等抓起來帶回開堂審問。
“冤枉啊,大人!”
幾個仆婢已然含了冤。
沈則到底經過事,當即把身份一亮,叫姜大興犯了難。
她輕微躬身,滿臉凜然之氣:“額,沈君郎,我們也是職責所在,還請不要為難。”
“額,”她兩手向上一拱,找補道,“不過若是黎公子確實無辜,縣令大人為他洗脫了冤屈自會完璧歸趙...”
有人冷言打斷她:“此案尚未清楚,官娘貿然抓人,可謂不妥?官娘不如再探探看有何線索?”
姜大興看向說話的女子,頓時甚為不滿。
此人身形高大,一看便知有北狄人血統,看著就像個行兇者。
她厲聲問道:“你又是何人,因何在此處?”
蕭沅不卑不亢朝她躬身行了一禮:“在下正是這宅子的主人,蕭沅。”
“呵,原是蕭掌柜,”姜大興雖收了銀子,卻沒有行便的意思,有恃無恐道,“官差辦案向來鐵面無私,便是我家大人家屬惹了官私,也得依法辦事。案子既是在府上出的,不說這一院子人,便是連蕭掌柜都有說不清的嫌疑。”
話落,她表情一肅:“來人,給我把這位蕭掌柜也拿下!”
“姜大興,你好大的膽子。我昨晚也住這府上,莫不是連我也要一起抓進大獄?”
黃珮鳳一襲鵝白長衫裙袍,大腹便便拿著玉扇,從院門口笑意盈盈跨了進來。
姜大興“哎呦”一聲,立刻跑上前去,挎刀隨著她諂媚的步子來回搖晃:“黃女君啊!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今兒個我定是招了財神爺,辦案子也能碰上貴人。”
她環視一周,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試探道:“莫非這些人和女君?”
“不過是來朋友府上做客,”黃珮鳳在手心敲著扇子,余光瞥見蕭沅身后藏著那角青袍,挺直腰身,仿佛自己偉岸了不少,“誰曾想遇上這等倒霉事。”
“額...”姜大興心思轉了幾轉。
趁此時機,沈則趕緊走到黃珮鳳面前道:“黃女君這你可要替我們做主啊。根本與我們不相干,誰知道是哪個骯臟下賤的爛心腸,才想將兇手的名頭安到我兒頭上!”
平常這等穢言他極少在外人面前道,此刻該是真的著急了。
“好說。”黃珮鳳年少時也是官府的常客,若非如此也不會認得姜大興。
她一點都不當回事,畢竟進官衙只是個過場,她從來都能全身而退。
“姜大興,人你都可以帶走,”黃珮鳳拖著嗓音轉了個囫圇,“不過嘛,在場我都是我,呵呵,放在心上的,還請你多多關照一番。”
“哪有關照的話,”姜大興是個人精,幾句話也差不多摸清了黃珮鳳的意思,腆著臉笑道,“有黃女君的吩咐,小人知道了。”
她喚手底下人清點了人數,也沒用鏈鎖,特許蕭家用馬車把所有人運到金陵府衙。
黃珮鳳為姜大興解了難,也順道做了回好人,怎能不自得。
她拿扇柄戳戳略微愣怔在原地的蕭沅,似笑非笑道:“蕭姊,瞧瞧,這不成了嗎。做人嘛,不要那么耿直,須得多想想法子轉圜,學會靈活變通,光會掏銀子可沒用!“
蕭沅的表情頭回出現了一絲不完美,但也只是剎那功夫,很難被人捕捉到。
她斂去眸中銳利,呵笑一聲,真摯懇切道:“女君說得在理。在下汗顏,要跟著女君學的地方還多著呢。”
“這是自然。”得意說完,黃珮鳳瞧瞧她身后的人兒,穩笑了聲,跟著一行人步上了前。
黎清歡自然也在人頭里頭,進退兩難,他暗恨來早了,不如在小院里聽喜鵲打探消息。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
他暗暗捏緊拳頭,替自己打氣ーー
忽聽得頭頂有人涼涼問道:“可是你做的?”
黎清歡本就心虛,被人惡言戾語這么一質問,沒好氣道:“當然不是。”
這件事與他脫不了干系,但他如何能承認。
蕭沅見他撅著嘴的倔強模樣,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嘲弄:“那便好,我可不想我府上又變成藏匿犯人的賊窩。”
一聲“晦氣”冷語,直戳得黎清歡鼻酸心漲,苦楚附著委屈,當下什么都顧不得,狠狠將人推開跑了出去。
腳心的傷口似乎再次炸裂開,碾磨著綢襪。
兩相疊加,比昨日更痛。
仆隨主人,他的小廝也是如出一轍的憤恨表情,又有不敢上前的怯懦。
平常為些小利使盡手段百般討好,這時候卻又不肯多說一句軟話,犟著一身硬骨頭,矛盾到極致。
蕭沅突然覺得有些看不透他。
ーー
公堂嚴肅,容不得閑人喧嘩。
黎清歡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只想做個看客,心中祈禱可萬萬不可牽扯到他。
也許是剛生過一場氣,此刻手不抖氣不喘,頗為冷靜,確實像個旁觀者。
蕭沅作為主人家,又有個不受人待見的北狄血統,自是首當其沖,跪于公堂之上,接受盤問。
堂上縣令看模樣也不過三十光景,身著深綠色官袍,烏紗一戴肅穆威嚴
如今蕭沅雖然有了個皇商的名頭唬人,面對有正經公職的官員還是低人半截。
驚堂木震天一響,不輸其音的質詢也隨之而來:“你可識得尸體為誰?”
蕭沅毫不怯場,直言:“死者乃揚州富商秦如海之女秦瑞金,草民之前在揚州做生意是見過幾面,并不熟識。”
“哦?”洛雯雙眉緊鎖,似非要從她臉上找出些端倪,“既非熟人,她怎么會死在你家里?”
“這,這,”蕭沅陡然攤手,露出些惶恐疑惑,“草民也不知啊,這早上管家著急來尋,這才知曉。哎呀…”
頗為頭疼倒霉的模樣,平常人做來多顯得局促滑稽,她做來倒沒那么可笑。
洛雯下意識扣著桌面,語氣稍緩:“這么說,你并不知府上出了命案?”
“是啊,大人。草民與黃女君、黎女君一道,在府上的公池里泡到了三更,有仆婢小廝為證!”蕭沅向來能言善辯,此刻同樣言辭流利順暢,“先前草民見過尸體。看它全身僵腐的狀況,即便因著泉水溫熱的因素不能輕易判定死亡時辰,但也至少死了一夜有余。”
幾句話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人證物證具在,有理有據。
被提到的黃珮鳳歪坐在專替她搬來的太師椅上搖扇笑了笑,以示贊同。
洛雯表面看著無風無浪,心里頭直打鼓。
黃珮鳳她熟悉一個混不吝的紈绔女,仗著家世欺女霸男,誰也不能把她如何,這回又來了個皇商。
商人不足為懼,但看這商人談吐行狀,也不是個簡單貨色。
況且,她打探過上頭撐腰的是禮親王。
她不會徇私,也不至于得罪。
長久的沉默。
蕭沅拱手嚴肅道:“尸體是在草民府上發現的,草民定當全力配合大人查案,還請大人明察秋毫。”
“你無罪,不代表其他人無罪。聽聞,尸首實在黎侍郎公子院子里發現的,帶黎公子上來回話。”
說的自是黎霽懷,高壓之下黎清歡輕呼一口氣。
“黎公子,你同死者是何關系啊?”面對男子,洛雯多給了幾分好臉色。
黎霽懷回話道:“我,我曾與她有過婚約。不過因著,因著一些謠言,前些日子便解了契,此后再沒見過她。”
“謠言,”洛雯有了興致,坐直身“是何謠言?”
“是...”黎霽懷有些猶豫,看了眼沈則,見他點頭才道,“她與我二弟有染...”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在縣衙外圍觀的百姓更是七嘴八舌討論開來。
畢竟揚州的流言蜚語還沒能傳播的那么遠。
“肅靜!”姜大興適時出來維持秩序。
黎清歡站在角落里,耳邊皆是轟鳴,臉頰紅得能滴血。
他不敢回頭,只覺得所有人的目光正看向他,對他指指點點。
指甲嵌進了手心里,便是陽光暖暖盡傾斜在他身上,此刻也如墜冰窟。
黃珮鳳搖著扇子的手未停,只是眸光變了幾變,節奏慢了下來。
“大人,”蕭沅余光掃了邊上一眼,“此事牽扯甚廣,如是一個個盤問草民覺得也不是辦法。”
洛雯問:“哦?你有何計策?”
“草民斗膽,還請大人找個仵作上堂。”
洛雯還未說話,姜大興率先沖了出來:“你要驗尸?!你可知無親屬同意就動尸體,將來追起責來可是重罪!你承擔得起嗎?!”
生怕蕭沅先告她個勘驗不周之罪。
蕭沅突然笑了:“姜捕頭別急,草民只是想叫仵作將秦女君全身先簡單檢查一遍,看能不能找些線索。也好過這樣空耗時辰。”
“既如此,”洛雯發了話,“就依蕭掌柜所言,請仵作上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所有人都得站到一邊,方便仵作施展。
蕭沅扶黎霽懷到一邊避讓時,正與黎清歡擦身而過。
瞧他面色盡失,一副被打擊到的樣子,可憐得緊,不由自主生出種強烈的保護欲。
她自嘲,果然見不得可憐男人,是女人的天性。
但她蕭沅豈是那種被情緒欲望輕易拿捏的人。
不過片刻,仵作的查驗就有了成果。
玉簪從秦瑞金懷里被取出來的那刻,沈則眼前一亮。
劉三寶也隨即瞪大雙眼,咋呼起來:“這不是那賤...二公子的簪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