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人皆看入了癡。
待一曲奏畢,黃珮鳳才撫掌大嘆,不免高看蕭沅一眼。
她舉起酒杯,贊賞道:“京城第一花魁,當真是精妙絕倫啊!想不到蕭女君竟能讓桑寧樓主親自出場,怕是我母親來了也沒那么大的面子?”
染了酒色的渾濁雙眼猛然一轉,略帶戲謔道,“莫不是蕭女君也是桑樓主的入幕之賓?”
蕭沅哂笑,掀袍站起,她兩手端著酒壺、酒杯,行到黃珮鳳面前。
“這話說的,怎敢讓黃女君先敬我?”酒杯相撞,灑些在手上,爽快先飲了。
蕭沅彎身奉承道,“我不過是...”
“蕭女君是我這金滿樓的大東家,我怎敢拒了她的邀請。”
未待她把話說完,清冽低沉的嗓音由遠及近,從樓梯上傳來。
紅袍男子依舊赤腳,長發黑緞似的已由一根烏木發簪束起,臉側發絲依舊飄逸。
那身袍子松垮寬大裹著清瘦的人,風姿綽約,從喉間至鎖骨一溜晃眼的白,不見任何遮擋,風塵男子不外乎如此。
說著他眼尾一挑,含笑朝蕭沅拋了媚,風情萬種。
桑寧走上前去素手接過蕭沅手中的酒壺,替兩人續上,也給自己倒了杯。
他扶袖拈著酒杯環顧一周,笑得明艷:“今日貴客臨門,桑寧敬諸位。”
仰頭一飲而盡,春光無限。
黃珮鳳受用非常,短暫忘記了心心念念的冷美人,溺醉于此種成熟婀娜之中。
然,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猶記當初金滿樓剛開門的時候,有紈绔女闖進來執意要見桑寧,最后面是見到了,家母的烏紗帽卻丟了。
禮親王的人,就算是已然棄置不要,也容不得他人染指。
這些道理她還懂。
再說容顏雖在,眼角細紋已是殘花敗柳之態,比起救風塵她更愛摧蘭折玉。
到底金滿樓是個正經營業的酒樓,不吃娼院倌館,況且還有男眷在座。
桑寧淺飲了幾杯就翩然退場。
沈則也以要先去周家拜訪為由頭,和黎霽懷一道未作久留。
男人紛紛退場,黃珮鳳開始放開了喝,酒蟲入腦又生淫|欲。
她咂摸一下嘴,想到今早揩油摸到的嫩滑身子便有些耐不住,壞笑中帶著志在必得,與蕭沅推杯換盞,喜她喝酒痛快交心道:“蕭姊,你可知男人此物,最難得到,可一旦得到,便不值錢了。”
周云亭踢開矮凳,糾結問道:“那如何得到?”
黃珮鳳故作高深:“男人可不能寵,需得放長線,尋個餌吊足他胃口,就吃定他了。”
“黃女君說得是!”蕭沅狠狠點頭,不以為意。
猛藥已下,就算黃珮鳳今兒說上為地,下為天,蕭沅也得豎起大拇指說她講得對。
酒過三巡,姐兒幾個把酒相交,勾肩搭背,已是要義結金蘭的交情。
ーー
黎清歡一行并未前往金滿樓,而是停在了僅三里外的一條小巷內。
這巷子藏在金陵最繁華的地段,寸土寸金。
巷內只有一個門頭,建得樸素,比起江南別院更多些北方的疏朗質感。
是蕭沅的私宅。
聞辭輕車熟路,做主給黎清歡安排了一處清幽小院,和前廳以花廊連通,通風舒適,很適合養病。
一夢初醒,黎清歡睡了一天一夜,精神好了不少。
天剛蒙蒙亮,室內沒有燃燈也能勉強看清楚。
他睡得骨頭酸軟,又自覺身體好了,便想活動活動。
滿室馥郁芬芳,勾得他心癢。
繞過腳塌上酣睡的喜鵲,黎清歡取下火狐大氅披在身上,輕手輕腳出了門。
暮春時節,早晚依舊寒涼。
黎清歡裹緊披風,搓搓發涼的雙手。
乍眼,花開荼蘼,芳菲不盡。
春光在他周圍盛開,可輕易摘下幾許。
天邊青黑色薄霧也染上了同樣的桃色。
清俊少年抿唇踮起腳,伸手想折一支,眸中滿含期待。
待他落下步子,欣喜間轉身撞進一簇火熱。
蕭沅喝了一夜,攜著清晨的雨露風霜歸家。
體外的寒涼抵不過血脈僨張,酒精沖擊之后的余韻興奮。
她捏著黎清歡的下巴,迫使他抬頭,露出右邊側臉。
察看的動作肆意,算不得輕,牽動了黎清歡嘴角的傷,當即疼得“嘶”了聲。
黎清歡皺眉看向來人,厭她獨斷專行不容反抗的霸道,擾了他的明媚春日。
“挨打了?”
她問,聲音低沉嘶啞,情緒被酒氣遮掩,眸色幽深。
掐在皮膚上的指尖燙似烙鐵。
眼前那倔強的半張臉腫得老高,淤青斑斕化在白玉臉上,無辜可憐,顯得滑稽有動人,分外礙眼。
或許是真有些醉了。
幾不可聞得一聲嘆。
周遭安靜得可怕,這種氛圍里,黎清歡忽生出一種從不曾有的慌亂。
心臟咚咚狂跳起來,催促他逃開那雙藍眸的追逐。
沒料想蕭沅這次很快放了手。
“冤家!”
聞辭的聲音嚇了黎清歡一跳,他趕緊背過身,不再瞧蕭沅一眼。
“病還沒好就出來貪涼,若再倒下了,我可不照顧。”
聞辭說著狠話關心更多,倒是看到蕭沅也在的時候愣了愣。
下一刻便柳眉倒豎,嫌棄道:“怎么又喝那么多?喝死在外頭算了。”
蕭沅也不惱,耐著性子解釋道:“南方的酒不算烈。”
頗有些討饒的意味。
“那也不行。”
蕭沅沒再接茬,沖背對她的黎清歡揚揚下巴:“這怎么回事?”
自然問的他身上穿的。
這回輪到聞辭氣短,他順著蕭沅的目光看去,先做恍然大悟然后不好意思道:“嗨,你年前做的大氅。一直沒見你穿過,瞧,黎公子穿著多合適?”
黎清歡心思敏感,當即感受到了蕭沅的不快,一言不發開始解衣服,咬著唇淚珠子往下直掉。
若不是聞辭著急按著,早脫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么,她又不穿,白瞎了這么好的皮子。咱們別跟她一般見識!”
黎清歡也不懂他突然在氣什么,只想大氅快快解下還給主人,以后再無瓜葛。
男人一流淚,蕭沅頓覺沒了意思,負手匆匆而去。
經過兩人身邊時,她嘴里才簡單含糊一句:“不必還了。”
“誒,先別睡!廚房有熱水,等會兒我讓聞青給你送去。”
不管聞辭在背后怎么喚,蕭沅都充耳不聞。
等徹底看不見人影,聞辭才轉頭對著黎清歡笑嘆:“哎,她就是這倔脾氣。”
語氣寂寥。
“你,”黎清歡整理完情緒,忍不住問,“她是你主子,你怎么敢如此跟她說話?”
聞辭攜著他回院子,失笑:“這有什么,她呀,小時候賣皮子賺了錢還會背著我去街頭買糖吃呢!”
瞧見黎清歡吃驚的模樣,聞辭打趣道:“你不會怕她吧?她也就會嚇唬嚇唬人。以后你跟她熟了,就不怕了。”
雖然他這么說,黎清歡還是難以想象跟蕭沅熟識后的樣子。
吸吸鼻子,黎清歡道:“這大氅我回去讓喜鵲除除味兒,還是給她送回去吧。”
“不用,她都給你了,必不會再拿回。”聞辭其實多少能感受到蕭沅對黎清歡的不喜,那種感覺很微妙,他說不上來,“她就一個光混兒,不用替她省錢!”
黎清歡聞言撲哧笑了出來,暗道蕭沅這種人怎會缺了男人歡喜。
聞辭這才放心,興奮地說起了他主子壞話:“她不肯娶親夫郎,連著我姐她們也都是孤家寡人。她若是想娶,我...”
一句話脫口而出,黎清歡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里的愁緒,握住他的手。
聞辭卻灑脫道,“誰叫她心大,非要娶個地位尊貴的官家子,看不上我呢!”
蕭沅一開始就沖著黎霽懷而來,把自己的目標清清楚楚擺在臺面上,誰人看不明白。
但結果如何,黎清歡只能祝她好運。
另廂,蕭沅回了房也沒能休息多久,和衣躺了一個時辰就親自跑去周家把沈則父子給接了回來。
昨日沈則帶了厚禮前去周家,開始吃了閉門羹,整整兩個時辰他親弟弟沈衽才姍姍來遲,話里話外盡是場面話,兄弟二人更是沒半分親切。
想當初他倆在家,就成日攀比。沈則自認長相學識皆高沈衽一籌,最后被許給了當時江河日下的黎家,婚后只能靠著自己的陪嫁鋪子,勉強維持大家族的體面。而他弟弟雖做續弦,卻是鐘鳴鼎食的周家。
婚后,沈衽倒是偶爾還會來看看他,看他過得捉襟見肘,又看自己滿面春風。
如今風水輪流轉。
他志得意滿而來,卻還是受如此冷待,甚至連這一晚也好像是懶著住下的。
輾轉反側之下,沈則半夜起來叫潘貴趕緊去找蕭沅,一早將他們接走。
聽到消息,沈衽也只是吹了吹茶盞,薄唇與沈則相似的寡情。
“昨天倒是沒見著黎家小的那個。”
有下人回:“也來了,住長樂坊那個姓蕭的香料商家里頭。”
“哦?小姐可見到了?”他慢悠悠品著茶,說得慢條斯理。
“碼頭上都見這著了,君郎放心,小姐可是沒跟他說一句話呢!”
沈衽莞爾:“呵,這是自然。不過這幾日你看著點兒亭兒,少讓她出門。”
“是。”
沈則到了蕭家,又得到了貴客般的對待,好不解氣。
聽聞蕭沅正準備暖泉雅宴,邀請黃珮鳳過府再敘,更是滿意,看蕭沅的時候眉目間多了幾分慈愛。
若不是蕭沅是個只是個身份低賤的商人,他倒情愿將懷兒嫁給她。
不過,有些事情從出生就定下了。
黎霽懷也在蕭沅這里獲得了獨一無二的優待,住的小院里還有個專屬的溫泉池子,水是從二十里外的山上引來的。
照顧他的小仆說蕭沅早早就為他備下了,衣食住行分外妥帖,因黎清歡被打擊的心不免飄飄然。
正待貴人上門,蕭府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沈則剛從前后廳的屏風露了面,便聽來人憨直抱怨起來:“沈世叔,我這趟可是專程從揚州追到金陵,來請霽懷弟弟原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