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惡人
天地昭昭,乾坤朗朗。
太陽側懸在天邊,欲墜不墜,灑下遍地金黃。
蕭沅藏身在草垛里,手心貼著把鋒利短刀,微蜷的長發凌亂披散在腦后。
鑲滿寶石的刀鞘隨手被她扔在地上。
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彩芒閃爍,打在女人立體如塑的側臉,光影交錯,晦暗不明。
這時候保命要緊,誰還在意刀身上鑲嵌的是紅寶藍寶。
突然一陣凌亂無序腳步打破了沉寂。
擋在身前的干草驀地被掀開,蕭沅眼神一凜,手中的短刀瞬間揮出,迎面的茅草齊齊被砍斷,斬向來人。
刀鋒在距離對方脖頸前半寸處戛然而止。
顫巍巍的一雙手還舉在半空,無知地用喉間微凸的秀美直直迎上這份危險。
倉皇闖進女人領地的男子呼吸微滯,柔韌修長的脖子高高揚起,頸側青筋因緊張而凸顯,一根紅繩銜著白玉蔓延而下,顯得脆弱又纖細。
他以一種怪異的半蹲姿勢僵直在原地,眼中滿是驚恐,像只落入了獵人陷阱的鹿。
藏在暗處的鷹眸露出兇光,在那顆宛似淚的痣上停了片刻,手中的力道沿著筋絡加重。
刀尖戲弄般挑開遮著喉結的薄紗,銀色鋒芒輕輕咬開皮肉,鮮血瞬間滲出,染紅了刀刃。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粉氣息,混合著血腥味,增添了幾分危險與刺激。
猛獸蟄伏許久,初聞見血時的興奮。
黎清歡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魂飛魄散,他拼命吞咽了幾次,才帶著哭腔哀求:“好人,求求你,別殺我……”
尾音帶顫,說完他的情緒愈發激動,雙腿如篩糠般抖動,挎著的小竹籃早不知丟到了何處。
他咬牙再次哀求:“您別…別殺我…讓…讓我做什么都行…”
黎清歡兩手緊攥住衣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喉間滿是口水吞咽的聲音,淹沒了他所有的理智與思考。
他知道他此刻有多狼狽。
對方沒有回應,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突然一道力閃電般迅速捉住他的手臂,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黎清歡雙腿一彎,差點兒癱坐在地上,而那只作惡的手生生將他拖進了草垛深處。
連被他強行挪開的干草堆也瞬間恢復成原狀。
原本只夠容納一人的草洞內只剩下嗆人的粉屑在空氣中漂浮騷動,顯得逼仄沉悶。
溫暖濃郁的青草皮革味瞬間裹滿了周身,雪上加霜,催得人愈發無力。
黎清歡被看不清容貌的女人緊緊錮在懷里,掙扎著慌亂捂住口鼻。
“別動!彼K于開口,靠在他耳邊,聲音冰冷而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
冰冷的刀鋒再一次貼上了他的皮膚,無聲警告著。
黎清歡知道,此刻自己的命運完全掌握在這個陌生女子的手中。
他僵著身體點頭如搗蒜,即便有口難言也不敢再造次,生怕激怒眼前這個手握著他生殺大權的女人。
冷靜下來,黎清歡才聽到草垛外的動靜,沉重的腳步夾雜著低沉的交談聲。
外面有人喝道:“搜!她跑不遠!”
“是!”
緊接著是草垛被翻攪、斬落的聲音。
粗暴而清晰。
黎清歡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刀具胡亂戳刺在他們身上的感覺。
蕭沅皺眉,手中的刀鋒微微下壓,示意黎清歡不要輕舉妄動。
她的身體緊繃如弓,隨時準備應對任何突發情況。
腳步聲漸近,連呼吸都顯得焦灼。
千鈞一發之際,蕭沅猛地踢開身前剛擺好的干草堆,光電般竄了出去。
抬手,三支利劍迅猛從袖口飛出,精準地刺入了面前來人的喉嚨。
與此同時,刺眼的橘色光線照進草洞,黎清歡的瞳孔驟然收縮。
飛踢打斗聲不絕。
“呃——”
幾聲悶哼,緊接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事出突然,原本還在其他處搜尋的人皆被嚇退了幾步又迅速聚集起來。
“小心!有埋伏!”不遠處有人大喊,聲音中帶著驚恐。
蕭沅摸準時機,轉身拉起黎清歡,低喝道:“跟緊我!”
還沒來得及反應,黎清歡就被她拽著沖了出去。
一明一暗,外面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看不到刀鋒互殺,只能感覺到緊緊攥住他腕子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追!別讓他們跑了!”身后傳來憤怒的吼聲。
蕭沅的速度極快,黎清歡幾乎是被她拖著跑的。
耳邊風聲呼嘯,后面是漫天追喊聲,黎清歡咬緊牙關努力跟著女人的步伐,若此刻被她丟下就只有死路一條。
恍惚間一只大手穿過他的膝彎,將他負上了背。
“麻煩!迸藬Q著眉嘀咕,接著喝道,“抓好!”
脖子被男子的雙臂慌亂圍住,她負著他繼續向前跑,不敢耽擱半分。
落日余暉,窮途末路。
兩人在黃昏的田野上朝前狂奔。
搖晃中,黎清歡的視線逐漸模糊,鼻子貼在女人干凈清爽的外衣上,耳邊只剩下她愈發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他不知道他們要逃到哪里,也不知道這場逃亡何時才能結束。
直到女人停在了一處白色高墻外。
沒有絲毫猶豫,蕭沅掌心抓住黎清歡的腰用力一托。黎清歡連忙手腳并用,趕緊狼狽地爬了上去。
蕭沅緊隨其后,輕盈攀上了墻頭。
“跳!
院深墻高,黎清歡在女人的催促命令下抖著手閉上眼睛一躍ーー
落地時并無預想的疼痛,蕭沅及時將他接到了懷里。
兩人躲在青云寺的大佛后頭,才有了片刻喘息。
“嗐,大姐又給那個姓蕭的給跑了!
為首兩人帶隊沖了進來,立于大殿之上,寺中尼姑也早就不知躲到了何處。
“跑,她能跑到哪里去?!我親眼看著她進來的,便是挖地三尺也得給我把她找出來!”刀疤女人抖著滿臉橫肉,大馬金刀往那兒一站比供奉的羅漢還寬幾分。
“額,”瘦長女人為了難,湊近她耳邊道,“佛門重地,聽說這是首府夫郎供奉的地方...”
“首府夫郎?!便是巡案夫郎來我也得讓蕭沅跪在地上給我舔鞋!”她慣常就與那崔首府不對付。
黎清歡抱膝,雙眼瞧著將背露給他的女人,長發卷曲而下披散在背后,束發的帶子早就在逃亡中不知所蹤,修長挺拔的腰背替他擋住了外面的亂相。
緊張之余他忽有些好奇,這個女人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外面那波人。
然這女人定也不是善類,該如何自救還得另作打算。
沉下心,黎清歡又聽到外面的女人們叫囂起來。
“他爹的,臭丫頭!妄想端了她奶奶地盤,皇商?屁的皇商!不過是替人干臟事兒的勾當。跟老娘比還嫩著呢!”胡三見不忿。
有手下立刻出言附和:“大姐,您心善放她一馬,當初她搶咱們生意可沒這般手下留情!可憐我那二妹,年紀輕輕就被那伙人斷了手筋...”
胡三見聞言更是憤慨,揮開瘦長女人阻攔的手,高聲道:“一個胡人生的狗雜種也敢跟老娘作對!大家伙兒放心,我今日若不捉住她,我也不配做你們大姐!姓蕭的你有膽的自個兒出來,別到時去了閻王殿誣告我們毀了佛家清靜!”
“大姐,機不可失!現在知州府、鹽運司、府首縣令哪家沒她送的禮,呵,再這樣下去揚州城定沒了咱們呆的地!”
胡三見沉默,她們漕幫能混到今天肯定也有人撐腰,最近官衙調動頻繁,可不就給了蕭沅可趁之機。
“大姐,你別跟她廢話了,我老牛賭她就在這個大殿之中!”
“呵呵,若不是她今日去金陵會老情人落了單,咱們還逮不到她呢!”
“我早知她下流,花船上的哥兒說那姓蕭的來了不過月余,倒是天天去照顧他們!花樣多著呢,嘿嘿...”
“呵,胡奴跟狗畜生有何兩樣!”
“......”
左一句雜種右一句畜生,蕭沅臉黑得能滴墨。
她不過是懶得交錢,索性搶了胡三見幾個港口運自己的貨,沒成想這群人總跟個狗皮膏藥一般粘著她不放。
這世道憑本事說話,輸了就得認栽。
蕭沅不屑,果然專做偷雞摸狗生意的行事忒不大方。
刀鋒輕擦過衣袂,拂去上頭血跡,她躬身伺機而動。
外頭葷言穢語越發難聽,誰知是不是她們自己干過的爛事兒,此刻全怪到了蕭沅頭上。
她抬眼瞧了瞧地勢,左右一思量,若是自己單槍匹馬還有沖出去的可能,可如今多了個累贅。
轉念,正想開口。
猝不及防,身后一股力直踹向心窩,將本就蓄勢而出的她從佛祖之后踢了出去。
蕭沅被踹得一個踉蹌,后背驀然多了個灰蒙蒙的腳印,玲瓏可人,此刻卻無比可憎。
轟隆一聲ーー
貢品撒了一地。
外頭正圍聚在一處群情激昂的女人們也被這出大變活人給驚呆了。
偌大的佛殿霎時沒了聲兒,顯得分外滑稽。
好在蕭沅下盤穩及時扶住了案桌,不然直接摔了個狗啃泥,成了那胡三見的刀下亡魂。
如此場景,蕭沅罕見局促笑了下,笑得氣短,心里早就氣了個半死。
雙方大眼瞪小眼互看了好幾秒,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下一刻胡三見率先反應過來,舉起長刀狂笑道:
“殺!殺!殺了姓蕭的有賞!活捉的,我讓她做堂主!”
大刀伴隨著打氣的震天呼喊,高舉著砍向黑衣女子。
誰不想要權力財寶!有了獎賞誰不賣力干活!!再說蕭沅如今已是甕中之鱉!!
迎面而來的攻擊比之前千百倍的猛烈。
便是蕭沅也有些力不從心。
操!
一刀砍下,溫熱的血液濺滿了金光大佛,沿著佛身滴滴落在黎清歡眼前。
像懲戒也像恐嚇。
半是惡鬼半是佛,悲憫與殺戮此刻融為一體。
蕭沅早已殺紅了眼,越是興奮,下手利落干凈,不帶片刻遲疑。
都是血海里打殺出來的,她若不為刀俎,變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
手里的短刀早就與她融為一體,砍瓜切菜般卸下那些皮肉。
斷肢滿地,打翻了燈油,融了一地的血色。
直到刀鋒卷了刃,她才接手換了把對手的長刀。
不知殺了多久,佛院門前不斷涌入的人卻不見少,心情愈發煩躁。
蕭沅這人沒什么耐性,更不會同情憐憫任何東西。好不容易發回善心,卻在陰溝里翻了船,叫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小爹養的,看著弱不禁風力氣倒挺大。
混亂中,她總算認同了一回那什么勞什子圣人說的話!
唯男子與小人難養也!
今日算她大意!
可她要活!她想活!任誰也別想從她手中輕易奪走這條命!
來啊,殺不死她,日后必定千倍萬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