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蓄意
外面的打殺聲不止持續(xù)了多久,黎清歡捂著耳朵躲在金佛后頭,是歹人散了之后被派來清掃的小尼姑發(fā)現(xiàn)喊出來的。
恍然大夢初醒。
那時酉時剛過,天黑了個透,佛殿里剛剛燃上了油燈。
黎清歡被人扶下供臺時,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火焰跳躍著,昏暗的光影下斷臂殘肢擺了一地,看一眼,遍體生寒。
任憑哪個男子經(jīng)歷他這般的劫難,都不能擔保表現(xiàn)得比他還冷靜。
黎清歡沒敢再掃視大殿內任何一具尸體。
敵多我寡,怕是大羅金仙來了都保不下那個女人。
指不定地上哪個砍碎的手指是她身上掉下來的。
面對廟祝溫和的問詢,黎清歡只聲淚俱下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不小心迷了路才走到了這里,湊巧遇上歹人,其他不敢多言一句。
所幸那廟祝未曾為難,安慰了他幾句便去與守在門外的尼姑吩咐幾句,讓她替黎清歡端來一碗素粥。
這種境況,黎清歡哪里吃得下,腦子也漿糊得緊。
他揉著太陽穴搖搖頭,耳邊是夜的寂靜空鳴,燈花嗶剝,和外頭模糊不清的竊竊私語。
遠遠有《無量經(jīng)》的唱喏,為生前為非作歹之人凈化超度。
再見到那廟祝是在半刻之后,一股涼風吹進,黎清歡也清醒了不少。
紛亂思緒歸了位,他矮身辭別,想早些歸家。
“大師,家父管教甚嚴,還望今日之事...”黎清歡欲言又止。
“公子放寬心,安心歸家去吧。”廟祝的態(tài)度依舊慈善,唯有審視看他的目光里少了幾分疏離警惕,甚至主動找來轎子將他抬回了黎府后門。
黎府后院的看門人與黎清歡還算熟悉,逢年過節(jié)黎清歡都會遣喜鵲給她封個紅包,此時見他瑟縮可憐,直接將他放了進去。
所幸,這幾日府里忙得很,沒人有空將閑心放在黎清歡身上。
等劉三貴有閑工夫偷偷前來查看時,黎清歡已然換下了布滿褶皺茅草的青色長袍,用熱水擦了一遍身子。
喜鵲在幫他擦頭發(fā),疑惑道:“公子這是去哪兒了,怎弄得如此臟?”
脖間染血的紗帶早被黎清歡扔在青云寺院子里,埋了土。
他搖搖頭,忽然察覺到外頭有人在扒他們的窗,豎起食指朝喜鵲輕輕噓了一聲,接著大聲道:“不過是去掃個墳,能費多少功夫?要去京城了,我可得多添置些衣裳胭脂,一時逛過了頭。你別聲張,叫父親知道了,我又沒好果子吃。”
劉三貴彎身躲在窗邊,兩手揣在袖口里打,歪嘴不屑,再好的衣裳首飾將來還不是給他傻閨女看。
到底八字還沒一撇,一路上還是得多看著點兒這狐貍精,別到時嘴里的肥肉跑了,他都沒地方哭去!
眼珠一轉,他轉身又回了前院。
喜鵲對黎清歡的遭遇一無所知,收拾完,只掰著指頭把公子吩咐的一二三件事兒牢牢記下,免得明日玩忘了又教公子點著額頭說教。
黑燈瞎火,只剩下黎清歡一人裹著被子輾轉反側,兩眼死盯著黑黢黢的床頂。
因為只要一閉眼,就有個血肉模糊的斷手女人爬過來,要向他索命,拖了一地血痕。
黎清歡止不住的心慌,心臟咚咚要從嘴里吐出來的惡心。
然而比起那個被他間接害死的女人,他更擔心有半夜會有官府的人找上他,說他染上了人命案,要將他捉拿歸案。
還有比起他的慌亂無助,這青云寺中人倒像是駕輕就熟,一點沒有需要處理尸體的無措
他實在想不通,也信不過任何人。
最后實在撐不住,他沉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夢里全是夾雜著甘草和血色的魘魔。
橘色落日,無邊的田野,還有金佛嘴角含著詭異的笑,驀然睜眼瞧著蓄力飛踢出去的那一腳。最后時空飛轉,他在沈則和黎霽懷鄙夷的目光下帶上鐐銬,再怎么哭號也沒人理他,死無全尸。
直到日上三竿夢醒,驚出了一身冷汗。
喜鵲噔噔從院外跑進來:“公子!公子!昨夜城里出兵剿了一伙賊匪!我剛出府門呢,就見著有官兵領著犯人巡街。”
新知州上任后的第一個大案子,自然要招搖過市。
事發(fā)巧合,黎清歡聞言強裝鎮(zhèn)定道:“你可曾瞧見那犯人作何面貌。”
喜鵲天真搖搖頭,犯人多著叻,被官兵用鐵鏈拴成幾列,膀大腰圓,他瞧著這些女人都長一個樣兒。
“只聽說以前她們常在城里欺女霸男,還經(jīng)常搶別人生意,可惡得很!”
“讓你打聽的,青云寺那邊可有什么動靜?”
喜鵲咽下一口茶隨,睜大眼睛崇拜道:“說到這,正是那青云寺!這幫匪徒躲匿官府許久,是青云寺的僧人舉發(fā)的這群歹徒!這不,今日閉寺不接香客呢!公子是怎么知道這件事情和青云寺有關聯(lián)?!莫非有通天曉地的本領?!”
黎清歡苦笑,若他真有這個能耐,怎么還會被困在沈則之下翻不得身。
“哦!”喜鵲緊接著道,“對了,我可聽后廚幫忙的李丸兒說了,青云寺可靈驗著呢,他鄰居家夫郎去求簽沒幾天就懷上了娃娃。”
黎清歡臉紅打趣道:“你這么小就懂懷娃娃的事兒了?”
喜鵲不滿:“公子,我今年都十二了!”
被喜鵲一打岔,黎清歡原本繃著的臉也笑了出來,這才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覺。
那個女人死了,青云寺也如廟祝所言并未將他的存在告知官府。
他理不清頭緒,但至少目前看來,他暫時安全了。
可細想,這件事跟他又有什么關系,他才是無辜被牽連的那個。
那女人死了一了百了,此刻卻要他擔心受怕。
黎清歡抬手摸摸脖子上被刀割出來的細小傷痕,在離開揚州之前,他必然不可能再拋頭露面。
能挨一日是一日,免得再生事端。
其實昨日她除了嚇唬他,也沒做出什么實質性的傷害。
黎清歡忽有些心里空落落的,許是竟還為她的死傷心起來。
雖然傷心了沒兩刻,他轉頭就招呼喜鵲熱火朝天收拾起了行李。
每日過得異常充實,再也沒能想起因他而慘死的亡魂半分。
一直到上京那日,他和黎霽懷、沈則坐在一輛馬車里。
黎清歡縮在角落里,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路上黎霽懷看書,沈則假寐,黎清歡裝傻發(fā)呆,三人難得如此融洽。
車行了沒多久,就停了下來,黎清歡正感到疑惑,忽聽得外面一道渾厚低沉得聲音迎了上來。
“沈君郎,黎公子,早晨好啊,又見面了,蕭某是日思夜想,一日入三秋啊,只恨不能早日同兩位一同上路,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今天!”
如此輕浮浪蕩,怕就是那位新晉了皇商的蕭掌柜。
黎清歡耳朵發(fā)癢,只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
“父親。”黎霽懷面露為難。
沈則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先推開門簾,露了面。
蕭沅一把推開要上前服侍的仆人,快步上前細心將他攙了下來。
“沈君郎請!這就是此次我們這一路上行船,沈郎君可還滿意?”
沈則張眼便瞧見一搜深褐色的華麗客船停靠在碼頭上,早前剛開船時纏的紅綢已經(jīng)悉數(shù)被卸下,換上了靛青色紋著蕭家商鋪標識的旗幟。
那只船通身柚木打造,表面涂滿清漆,在陽光下泛出琥珀般的光澤。
三根主桅撐起白色風帆,甲板鋪著波斯朱紅色暗紋絨毯,兩側雕花圍欄間懸掛琉璃燈籠,夜幕降臨時便會點燃油蠟,光明如白日。
船舷兩側懸掛停駐著十余艘輕便小艇,以備登岸或緊急逃生。
船艙分作三部分,水下低艙用來放貨,一層是大通鋪,分男女兩側,二樓三樓則都是主家居住的廂房。
沈則往來揚州數(shù)年,也是頭回見到如此龐大豪華的客船,怕是開上一日得上百兩銀子打底,于是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他對著有意炫耀的蕭沅假意推辭道:“蕭女君安排的我怎么不滿意,只是這船新開就給我們一家住了…”
“誒,東西建來就是用的,再說沈郎君這般尊貴的人物能用上,是它的福氣。若是沈君郎這次住得舒服,還望回京后多幫蕭某向其他君郎引薦引薦。”
沈則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不再客氣道:“這是自然,蕭女君放心。這幾日啊若不是蕭女君太忙,我怎么著也要再請你到家一回。”
“無礙,無礙,這一路上我們有的是時間。無論品茶聞香還是觀星望日,蕭某一定奉陪到底。”
“呵呵。”沈則抽著嘴角尬笑了兩聲。
將沈則送上船,蕭沅迫不及待地要去接黎霽懷。
誰知人家早由自己的小廝攙了下來,淺淺朝她行了一禮,快步追上了沈則的速度。
蕭沅也不惱,遠遠瞧著,剛準備收手,一截細白腕子就從車簾內鉆了出來。
本已經(jīng)負在身后的手果斷又伸了過去,她揚眉握上。
“多謝,蕭女君。”
言語嬌嬌,黎清歡帶著幃帽側開頭,耳后淡粉色紅痕清晰可見。
柔弱無骨的身子,欲蹭不蹭。
卻不得章法,想先收回手腕。
分明不懂女人心,又如何做勾引之態(tài)。
蕭沅覺得有趣,捏著那只手了更拉近一分。
她故意湊到黎清歡耳邊,看粉嫩的耳朵瞬間變成紅碳,通體舒暢。
身上清新干爽的青草味開始彌漫,近到黎清歡察覺到不對開始排斥。
手臂才結實地環(huán)上那枝不安分搖擺的柳腰,蕭沅陰惻惻開口道:“黎二公子貴人多忘事,先前叫我的是,好人兒,今日就如此見外變成了蕭女君,真叫蕭某心寒。”
懷里的身體一僵。
黎清歡驚疑抬頭,只見一口白慘慘的尖牙懸在頭頂上方。
陽光刺眼,分明照著女人披散卷曲的長發(fā)。
眉目深邃且陌生,唯有那雙銳利的眼,目光霸道無情,似埋在地下千年的寒潭。
而他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