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偽裝
正值晌午,烈日當頭。
黎清歡在院子外頭苦站了大半個上午,曬得肚餓腳軟加上渾身酸痛,身心都難受到了極致。
但若此時一退,恐怕再無他翻身之路。
黎清歡悶頭向前,兩手交相握著,顯得分外恭敬,像個等待接受審判的犯人。
不知等會兒又要受多少嗟磨。
聽潘貴點撥,沈則正在接待京城里來的客人。
一個受過黎家恩惠的香料商,黎遠帆派她來接沈則他們回京,不久就要啟程。
其實那人月前就到了揚州城,黎清歡早就明里暗里打聽過,沒曾聽說提過他只言片語。
他心中冷笑,在這個關鍵節點,讓“公然勾引長兄未婚妻”如此丑名落在他頭上,怎能教他不多長個心眼。
事已至此,黎清歡最怕沈則會在母親面前先斬后奏,臨走前將他給隨意打發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極力再多鬧出些事來,好歹不叫母親忘了有他這個二兒子的存在。
心一橫,黎清歡立即面露痛苦,軟了腿順勢朝側面行人的路上摔了過去。
突然一股強勁的吸力攻向腰間,他驚呼一聲,身子不受控地換了個方向。
慌亂中被鷹隼般的雙眼一盯,百般謀劃都在此刻無所遁形,沒由來的心虛。
黎清歡嚇了一跳,等不及站穩扶好便天旋地轉血氣上涌。
兩眼一翻,竟真真暈了過去。
滯后的驚呼聲爭相涌起,可這種境況也沒人敢自作主張。
蕭沅嘴角微挑,側臉掩在暗處,朝懷里打量了眼,帶些輕佻。
穩穩撈在臂彎的男人細腰裊裊,楚楚可憐,緊抓著她的前襟不肯放。
此刻仰著白玉脖子暈得昏天黑地,一截親膚柔軟的細紗覆于其上,遮著最關鍵的部位,乖順可人。
腮邊紅痣,自然上翹的唇珠,每一處,引君采擷的模樣。
這黎家二公子,與她想得不差。
沈則父子聞訊趕來,瞧見黎清歡這副丟人顯眼的勾欄做派更是滿臉鄙夷,趕緊叫人將他從蕭沅懷里架開。
蕭沅呵呵一笑,隨即將手里的人扔了出去。
避之不及,像是丟棄什么穢物。
周圍人只見她衣襟凌亂,蜜色胸膛露出小半,紛紛羞澀不已。黎霽懷也霎時紅著臉避讓,快步回了內舍。
沈則出面略帶歉意道:“二子無羈,是我管教不嚴讓女君見笑了。潘貴,快帶蕭女君去廂房…”
“不必,”話音未落,蕭沅便揮手回絕。
她粗魯扯好衣服,黎大公子不見了蹤影,黎二公子更不在她的目標范圍之內,留下來還有甚意義。
況且,她只是想提醒一下…
蕭沅耷拉下眼皮玩味覷著沈則,冷笑:“沈君郎,蕭某雖是賣香的,可不愛做秦女君那等憐香、惜玉之徒。再說走南闖北這么多年,什么樣的貨色我沒見過,”
她居高臨下,暗黑的影子打在沈則頭頂,一字一句,壓迫感極強。
“我這人講究個千金難求,若是何人都妄想從蕭某人口袋里掏出三瓜兩棗兒,那可不成!”
沈則有口難言,勉強抬起頭想解釋,便聽到女人不快的聲音漸遠,“下午我還有個生意要談,沈郎君告辭。”
對方不領情,沈則自也不會自降身份挽留。
可平白招了蕭沅這廝的懷疑...
還沒出發就被她反將一軍,落了下風,怎能叫沈則不恨。
待人走遠,他轉身怨毒盯著依舊昏睡不醒的黎清歡,冷聲吩咐道:“把他帶進院子來。”
ーー
蕭沅快步走出黎府,早有家仆在外等候。
她利落翻身上馬,突然覺得渾身不舒服似的,皺眉拎著衣領聞了聞,嫌棄道:“在外惹得一身騷。聞青,回去就備水,老娘要沐浴更衣。”
說完策馬飛奔而去。
“在邊城也沒見你洗那么勤快!”聞青在后面高聲喚著,也快速上馬跟了過去。
馬蹄飛踏,只留不算老的管家在揚起的塵土里搖頭嘆氣,領著下人駕走來時焚香掛玉的華貴馬車。
而春光融不進的深宅室內,靡靡風髓香若隱若現。
周身裹滿了青草和皮革的味道,像陷在草甸里,黎清歡忍不住想將這份暖攥得更深。
忽然劈頭蓋臉一杯冷茶,澆碎了他短暫的美夢。
黎清歡咻然瞪大雙眸,輔一睜開眼便是兇神惡煞,哪兒來的草原牛羊。
緩過神,他認命跪著趴伏到沈則腳邊,低聲喚:“父親。”
沈則并未理會,待用完一盞血燕才悠悠道:“清醒了?我倒是小瞧了你,見著女人就往上帖,現在連霽懷的妻主你也敢肖想。”
黎清歡嗡地漲紅臉,顫聲道:“清歡從不敢和哥哥搶。”
纏繞在手里的佛珠一頓,沈則嗤笑:“你有何不敢的,跟你爹一樣下賤,慣是個偷人的淫棍。”
黎清歡羞恥得不行,只是早習慣了沈則無端辱沒之詞。
心里難受總比身上的疼痛好,這時候緘默比反駁于他更有利。
“別以為我不知曉你那些小心思,膚淺。”
沈則冷眼旁觀,只見跪在他腳下的男子冰肌玉骨,哭得我見猶憐,為之前犯下的過錯乞得原諒。
面龐相似,又同等做派,多年郁結每每此刻都暢快無比。
他越是手段輕賤自毀,沈則心情便越是暢快。
不過眼下有更要緊的事情,沈則懶得在黎清歡身上多花心思:“三年孝期已過,過幾日我與懷兒便上路歸京。你收拾收拾,隨我們一道出發。”
黎清歡訝異抬頭:“也帶我一同走?!”
沈則見他這一驚一乍的模樣,嘲弄道:“你想一輩子留在揚州?呵,難不成真當你與那秦瑞金行了茍且之事,秦家就敢舍了我兒娶你?”
黎清歡自不會如此天真。
劉三寶站在沈則背后幫腔:“讓你跟著已是主子的大恩典,為了你主君這一路不知要操多少心!不愿意就留在老宅罷!”
黎清歡瞧他笑得奸詐心生疑惑,可來不及多想,掩飾住心中狂喜,乖順應道:“愿意,愿意,全憑父親處置。”
沈則聞言冷冷道:“我可處置不了你。你與秦瑞金的丑事,待到了京城自有你母親親自發落。秦家這門親…誰愛要誰要去吧。曖,也讓妻主見見你這份天生的德性,別怪我不好好兒教你。”
黎清歡頭埋得更深一分。
與秦瑞金私會確是他主動的,那時他慌不擇路,輕信了秦瑞金的花言巧語。
誰曾想...
想來先前是他沒沉住氣,錯行一著。
黎清歡趕緊請求道:“父親,我們要回京了,可能準許我到城郊替…替他掃個墓…”
沈則手里的茶碗叫桌上重重一磕,細長的眼尾高高揚起,陰陽怪氣道:“哼,你要去就去吧,別到時候不記得回來就行。”
此時,黎霽懷也派人來尋沈則,說是正月里新做的玉色腰帶不見了蹤影,要他去幫忙一起找,黎清歡才得以早早脫身。
他撐著腰站起身,身上的袍子還是他早死爹的遺物,料子不錯就是不合身。
正在長身體的少年包裹在縮水褪色的湖青色長袍內,上半身嫌大,腰部以下卻緊緊勾勒這曲線,曼妙挺翹。走路時下意識搖臀擺跨,顯現出那抹豐潤挺翹,風塵氣十足,還有那股子低劣的花樓香,天生侍弄人的賤種。
劉三寶不放心地湊近沈則耳邊道:“可要我派人跟著他。”
“不用,“沈則那雙眼似淬了毒般狠辣,“他就算逃能逃到哪里去?他跟他那個爹一般,野心不小,且叫他自個兒掂量掂量去吧。”
沈則想得清楚,黎清歡再怎樣也都是黎府公子,留他在揚州自生自滅反讓他暢快。
他要將黎清歡永遠壓在腳下,見不得天日。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沈則問:“那個混賬東西又跑到哪里去了?”
劉三寶一愣:“大小姐?大小姐昨日宴后跟表小姐一道去了金陵,可要我派人叫她回來?”
“周家?罷了,你晚些去跟蕭沅說一聲,去金陵將她順道帶上就好,”這個大女兒他實在管不住。
眨眼的功夫,沈則又變得慈愛溫和,“走,懷兒找我呢,別讓他等久了。”
想那年他們初回揚州城,府里的下人對黎清歡這個小少爺還算不錯。
然他既無父家扶持,又不得主君的喜愛,漸漸地這群看人下菜的刁奴就不再將他放在眼里。
沈則故意忽視也好,背后授意也罷,總歸是不想讓他好過。
待走到無人的轉角,黎清歡面上的嬌柔懦弱才消失殆盡,后背是透骨冰涼。
眼里的怒火、妒火再也藏不住。
之前他如何都想不通,后院隱蔽路遠,和秦瑞金私會之事怎會湊巧被來出恭的客人撞上,更何況那日秦瑞金分明是被人下了藥,暈得神智不清的模樣,手里還握著他私密處珰環的鑰匙!
他不能長期近女人身一事,知之者甚少,年歲愈長也越嚴重。
這件事背后若無沈則操弄,當時他也不會毫無反抗之力。
沈則想讓黎霽懷回京重新尋門高親,便拿他當幌子破了這樁婚。而他失了名節,就算回了京有侍郎府背書也不會再有正經人家愿意娶他。
好個一石二鳥,難怪沈則不惜陪上整個黎家的名聲!
他恨劉三寶狐假虎威,也恨沈則心思歹毒,更恨黎霽懷那不染俗塵的仙人模樣。
同為黎家兒郎,若也有先生仔細教習他自認不會比黎霽懷差多少,可就這么個黑心的父親把他貶到了塵里。
黎清歡越想臉色越發狠厲,攥拳用力捶向身側的走廊木柱。
木屑飛濺,指節上全是血痕。
帶他回京沈則定也不安好心,可如今死刑變成了死緩。
只要讓他多活一天,他勢必要攪翻這趟渾水,不讓沈則父子稱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