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VIP】
晉王心潮起伏。
終究還是對兒子活下去的奢望,壓過了黨爭和對權力爭奪,他開始期盼顧知灼真的能把衛國公救活。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五城兵馬司收工帶著江潮的尸體回去了,連水龍局也把火撲滅了。
終于,一句“好了”,有如天籟闖進耳中。
“王叔,我去看看。”
晉王迫不及待地說了一句,也不等禮親王應和,先一步跑了過去。
向陽把他攔在了十步開外,但這一回,沒有人擋著,他清楚的看到了里頭的情形。
顧知灼半蹲在衛國公跟前,凝神搭脈。
衛國公的脖子上綁著一方白布條,邊緣毛糙,像是從哪里草草撕下來的,喉嚨被割開的位置隱隱約約露出了一截玉管。乍一眼看著有些可怕,可即便如此,他身上沾著的血少的驚人,就好似把喉嚨割開了,也沒有流過血一樣。
而且,他真的活著!
晉王咽了咽口水,那日長風真人說顧大姑娘頗有些道家的手段,醫術也十分高明,他還將信將疑。如今一看,這莫非是道家中的起死回生之術?
“衛國公?”
顧知灼放開了搭脈的手,低聲呼喚。
這個法子是師父教的,上一世的最后一個月,公子的氣上不來,隨時都會死。
公子苦撐了這么久,瘦骨嶙峋,就算她再不愿承認也知道,是回天乏術了。
公子問她,能不能再撐一個月,他還有事沒有做完。
她問了師父。
顧知灼閉了閉眼睛,當時她拿起了刀子,割下了那一刀,為公子又續了四十天的命。
她定了定心神,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衛國公的身上。
他脈象已經穩定,暫時不會有性命危險。
至于能不能活,還得再看幾天。
衛國公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艱難的笑。
“我……喘上氣來了。”
剛剛的那種瀕死感讓衛國公怕到不行。
“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沒、沒有。”
衛國公搖搖頭,可能是憋氣憋久了,腦子也糊涂了,他甚至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喉嚨痛。
要不是親眼看著顧大姑娘拿起刀子,他還以為她是在嚇唬他呢。
他虛弱道:“多謝。”
這一聲“多謝”,他發自肺腑。
衛國公心知肚明,他們完全是可以袖手旁觀的。
“謝……”
衛國公沒辦法說太多的話,他甚至不敢摸自己的脖子。
說著話,顧知灼終于從半蹲的動作站了起來。
她蹲得有些久了,手腳發麻,幸虧謝應忱在旁邊扶了她一把,才終于站穩。
她眷戀地拉著他溫熱的手,重生真好。
顧知灼扭頭對他甜絲絲的一笑,便又問道:“國公爺,您府上有沒有供奉的府醫。”
“有……”
那就好。
“我和您一起回府,還得和國公夫人說說,要怎么養。”
謝應忱讓人去準備馬車,直接把馬車開進了天熹樓,示意衛國公的長隨把人抱上馬車。
“叔祖父,我和夭夭送衛國公走。”
“哎哎。”
禮親王連連應聲,他對著衛國公頸部的玉管左看右看,小心肝“撲通撲通”的跳。
“他這樣,”禮親王問道,“會一直這樣?”
“不用,要是養的好的話,三五天后就能拆掉,就和從前一樣了。”
禮親王放下心,待顧知灼也上了馬車,禮親王又想起了什么,趕緊拉住了車窗說道:“對了,丫頭,你別生氣,給本王幾天時間好不好?”
顧知灼把頭一別,不理他。
禮親王吹胡子瞪眼:“五天……三天行不行?”
謝應忱含笑道:“辛苦叔祖父了。”
“不苦不苦。”
顧知灼笑得一派天真:“王爺,過幾天我去府上玩的時候,再給您診個脈。”
這丫頭的心腸還怪好的。禮親王樂呵呵地和他們道了別,原本他其實是打算叫上顧知灼一起去含璋宮的,但如今,哎,還是衛國公更要緊,出來一趟脖子上多了一根玉管,丫頭肯定得和衛家交代不少事。
馬車很快離開。
禮親王也出去了,晉王匆匆地叫住了他:“禮王叔,您是要進宮嗎?”
還不等禮親王回答,他笑著說道:“我隨您一同去,我也好些日子沒有向皇上請過安了。”
說話間,他不經意地回首看了一眼,伎子們由人領了下去,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纖細窈窕的背影上。
見禮親王挑眉看他,晉王忙笑道:“禮王叔,那位是歸娘子,琵琶的技藝在京城伎子中,堪稱一絕,我覺著絲毫不輸曾經的丘大家。”
“你要納妾?”
禮親王狐疑地看他。
“王叔您說笑了。侄兒只是隨口一夸。”他干笑了兩聲,“哎,云兒如今病成這樣,侄兒哪有心思納妾。禮王叔,能不能求您幫侄兒一個忙。忱兒他打小聽您的話……”
禮親王一聽就知道他是想讓顧家丫頭給謝啟云看病。不行不行,那丫頭的主意正的很,他要是在她面前倚老賣老說上幾句,她肯定又要拍桌子嚇唬他了。
“哎喲。”
禮親王大叫著打斷了他的話:“我這老腰喲,站了一會兒就痛得受不住。愣那兒干嘛,過來扶你家王爺。”
侍衛趕緊過來扶著他,聽他絮絮叨叨地念著一會兒回去得讓人來揉揉腰什么,晉王的面色冷了一瞬,又若無其事地跟上。
天熹樓里難得的空蕩,客人們全都疏散了,水龍局的官兵也走了,小二和幫工在打掃著火后的狼藉。
到了黃昏時,晉王府來了一個管事,去找了掌柜。
不一會兒,掌柜親自領了他去后頭的跨院。
這個跨院是專為伎子們休息準備的,就算是想住在這兒也是可以的。
像是歸娘子,逢雙會來天熹樓,這個小跨院就作為她臨時休息用。
掌柜他們來的時候,歸娘子剛剛放下手中的琵琶,聽到叩門聲,她起身開門。
“歸娘。”掌柜客氣地介紹道,“這位晉王府的鄭管事。”
“鄭管事。”
歸娘子欠了欠身,態度謙遜。
“歸娘子。我們王爺下個月五十大壽,王爺說想請歸娘子來我們王府彈奏。”
鄭管事語氣還算客氣,態度上帶著一股子倨傲,絲毫沒有去她愿不愿意,畢竟一個賤籍的伎子,沒有說“不行”資格。
歸娘子含笑,清亮的眸中仿佛含著一汪清水:“是。”
“歸娘子是哪兒人的?”鄭管事問道。
“雍州。”
“雍州哪兒?”
歸娘子眸光閃動,遲疑地看向了掌柜的。
掌柜替她出頭,問道:“不知鄭管事問這話,是何意?”
鄭管事想著自家王爺的叮囑,和氣道:“我家王爺請了剛剛致仕的雍州總兵齊大人,歸娘子來自雍州,想必是會說雍州話的吧?”
這是想讓歸娘去陪客?他們天熹樓又不是青樓楚館!掌柜的眉頭皺了皺,天熹樓是鎮國公府大姑娘名下的,他倒也不會太畏懼這些權貴們,拒絕道:“歸娘不陪客。若王爺請人不止是為了席間彈奏,不如就此作罷。”
你!鄭管事有些著惱。
他轉念一想,王爺壽宴年年都會召些歌伎樂伎,王妃都會辦妥,哪里需要王爺親自吩咐,還特意讓他打聽歸娘子是哪里人,又叮囑自己不可怠慢。瞧瞧這話,王爺肯定是瞧上人了,指不定要納回去呢。
伎子慣愛爭搶,若是一時得了寵,告自己一狀說自己對她不恭敬就太不值了。
于是,他面上和氣地說道:“只是想問問歸娘子,雍州有什么風俗,若娘子得閑,讓王府的嬤嬤來討教一些。哎,掌柜的你不知道呀,齊總兵對我家王爺有知遇之恩,王爺不想怠慢了。”
把話說明白了就行。掌柜釋然幾分,看向歸娘子。
歸娘子溫言道:“黑水堡城。”
當年的種種猶如一場噩夢,歸娘子的記性極好,所以,她記得自己被那些人抓走后發生的一切,更記得他們把她從山崖上推了下去。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結果,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她被一場暴雨澆醒。
她全身上下都痛,痛得甚至想死了算了,但是她不能死,她得找到弟弟,他們要一起去京城告御狀的。殷家不是馬匪,爹娘不能背著馬匪的罪名去死。
她慢慢往下爬,指甲斷了,手上全是血,她終于爬下了山崖,但也精疲力盡,再醒來,又過了好幾天,她被人賣進青樓。
歸娘子籠在袖中的雙手,十指緊繃如弦。
她想活。
她和弟弟說好的,兩個人都要活下來,只有活著,他們才能報仇,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
她活下來了。
弟弟也一定會活下來的。
鄭管事:“娘子還有什么親人嗎?”
“父母早逝,弟弟夭折。”她目含春水,搖搖頭,“我顛沛流離,沒有親人了。”
“是我說多言了。”鄭管事殷勤地遞過一個荷包,“這是定金。”
荷包里是一張銀票,足足有一百兩。
“王爺說了,還要勞煩娘子教教王府嬤嬤一些習俗,這也得耽擱娘子不少時間,這些是娘子應得的。”
歸娘子含笑接過。
辦完了差事,鄭管事客氣的說道:“那我先告辭了,歸娘子當天可別忘記,王府會派馬車來接你。”
歸娘子起身相送。
掌柜領著他出去后,歸娘子立刻關緊了門,眼中含著的盈盈笑意,在頃刻間消失的一干二凈。
她回了屋,在美人榻上坐下,抬手放下了周圍的簾子。
層層疊疊的紗簾把她籠罩了起來,歸娘子雙手抱膝,蜷成了一團,仿佛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有些許的安全感。
她把下巴枕在了膝蓋上,動作不小心拉扯到了面紗。
緋色的面紗滑落在美人榻上。
歸娘子綢緞般的烏發垂落在肩上,臉型生得極美,朱唇不點艷,膚白若凝脂,容色傾城……如果忽略了她左臉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疤痕的話。
燒傷的疤痕從臉頰一直蔓延到下巴,坑坑洼洼的皮肉灰白,而右半邊的芙蓉面,嬌艷欲滴。
傷疤的牽扯讓她的笑容很不自然,但她根本不在意。
她輕輕撫過臉頰上的疤痕,柔軟的指腹觸碰著臉頰,已經不會痛,那種痛早就刻在了心里。
若不是還懷著一絲信念,她根本不可能在那個地方活下去。
歸娘子雙手掩著面,淚水從指縫里滑了下來。
她花了足足兩年的時間,才逃出來,回到了黑水堡城。
那個時候,整座城池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在路上,她聽說,馬匪在占了黑水堡城后,屠了城。
滿城的鮮血,在地上和墻上畫出了一個個奇怪的紋路,哪怕已經過去有些時日,血早已干涸,也似乎還能夠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
讓人毛骨悚然。
走在這個她從小長大的黑水堡城,她感覺到的是一種渾身刺骨的冷,仿若每走一步,力氣也會跟著一點一點的流逝。
她沿著那條干涸的血路回了家。
歸娘子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呢喃自語道:“爹,娘。”
她一路走來,沒有看到尸體,唯獨家里,還是和他們逃走的時候一模一樣,爹爹娘親已經腐爛成白骨的尸體倒在暗道口,他們倆用后背堵著暗道,不讓人發現,也死在了這里。
她拉著他們白骨的手,和他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當時明明是春季,她卻凍到不行,就連置身在冰天雪地中,也沒有這樣的冷過。
那是一種刺入骨髓的冷,像是有一把冰刀,在慢吞吞地切割著她的血肉和魂魄。
她打算離開的時候,外頭響起了陌生的腳步聲,她本能地躲了起來,就躲在了爹娘身后的那個暗道里。也是那一天,她聽到了,讓她終身難以忘記的事。
獻祭。
改命。
黑水堡滿城人命。
殷家上下一百余口,全是祭品。
她還聽到他們說,她是陣眼。
那個人的聲音,她認得,是弟弟帶回來的游擊將軍。
那個下令屠殺殷家滿門的游擊將軍。
他是來這里找她的畫像的,還帶走了那副爹爹曾親手為她畫的畫像。
等他們走后,她用火燒了自己的半邊臉。
歸娘子仰面倒在美人榻上,淚水浸濕了她的臉頰。
她從懷里摸出了半塊玉佩,緊緊地捏在了手心。
歸娘子動了動唇角,眼底是濃重的恨意:“我終于找到你了!
恰在這時,有人在外頭敲響了門。
“歸娘。你在嗎?”
歸娘子拿掌心撫去頰邊的淚,若無其事地答應道:“我在。”
指尖勾起面紗,戴好后,她從美人榻上起來,若無其事地去開了門。外頭站著的是聽憐,她住在和她相鄰的廂房,笑盈盈地說道:“張婆子過來叫我們去一趟前頭。”
“怎么了?”
“好像是官府來登記伎子。”聽憐也是莫名,“不會是官府的教坊司缺人吧?”
聽憐眉眼極艷,嗓音嬌柔:“教坊司也不是什么好去處,像我們如今這般愛上哪兒唱,就上哪兒唱,才是最好過的。”
她拿出了一方干凈的帕子和一個指節大小的小瓷瓶。
搖晃了一下小瓷瓶后,把里頭的藥倒在帕子上。
“諾。”聽憐遞上帕子,嬌聲道,“捂著眼睛,一會兒就不紅了。”
她沒問她為什么哭。
“去的晚了,惹了官兵著惱就不好了。”
歸娘子捂著帕子,她拉著她走,在前頭為她引路。
走過還有些狼藉的小花園,官兵在天熹樓的正堂等著。
歸娘子放下帕子,雙眸已經沒有一點血絲和哭過的痕跡。
“飛魚服。”聽憐小小聲地她耳邊道,“是錦衣衛?!”
她嬌柔的嗓音中含著些許輕顫:“……怎么把錦衣衛也招來了,坐在條案前的那個,好像是內監。”
第152章 第152章【VIP】
歸娘子也在看。
她第一反應是晉王派來的。
但轉念一想,若只是為了她,不需要如此大的陣仗。
堂堂王爺,要抓她,易如反掌。
在天熹樓唱曲的伎子有二三十人,陸陸續續地全都來了,站在這個不大不小的正堂里候著,茫然四顧,連胭脂也蓋不去她們面上的惶惶。
聽憐緊張地捏著帕子,她聽說,錦衣衛都是捉拿兇神惡煞的犯人的,為什么會來盤問她們這些伎子?
歸娘溫言道:“沒事的。我們又沒有犯事。”
“官爺,人都在這兒了。”
掌柜在一旁說道,總共二十八人,是天熹樓里所有的伎子。
他特意提了一句道:“她們只唱曲,不賣身,不陪客。”
錦衣衛百戶生得橫臉兇面,他環顧了一圈,示意手下人一個個單獨把她們叫過去。
歸娘子安靜地等待著。
不知怎么的,她頓感一陣惡寒。還不到黃昏,怎就這么冷呢?
見她掌心冰冷,聽憐以為她也在害怕,便去悄悄地問了前頭的姐妹。稍微說了兩句后,她扭頭對歸娘子道:“瑩瑩姐說不用怕。這些天,官府查了不少伎子,從青樓楚館,到半邊簾,都有錦衣衛的人一一去盤查。”
歸娘子冷的不行,聞言笑了笑,偏頭輕聲道:“好像是在尋人。”
她注意到,錦衣衛把人一個個叫過去后,對照著一副畫像再一一詢問,一邊問,條案后頭的內監會一邊記錄下來。
“你說的對耶。”
“不許說話!”
錦衣衛兇神惡煞地喝斥了一句,聽憐忙站好,拉住了歸娘子冰冷的手。
沒多久就輪到聽憐,聽憐過去的時候,還有些緊張,出來后,她對著歸娘子笑了笑,示意不用不用擔心。
歸娘子整了整衣袖,也走了過去。
站在距離他們三步遠的地方停下,盈盈福身。
錦衣衛先是打量了她一會兒,冷言道:“拿掉面紗。”
歸娘子抬手取下面紗,露出臉上猙獰的疤痕,連錦衣衛也有些不忍直視。
若是沒有這傷疤,她的容顏堪稱傾城絕色,而如今……可惜了。
錦衣衛對照著一下手上的畫像,畫中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他例行公事地問道:
“名字。”
“歸幼娘。”
“年歲。”
“太元八年九月生。”
“哪兒人。”
歸娘子從不在意告訴任何人,她是哪兒人。
她知道自己這個陣眼至關重要,這些年來,她以伎子的身份走遍大江南北,一方面也是想以身為餌,把當年的人勾出來。
“雍州,黑……”
歸娘子嘴唇微顫,更冷了,她止不住的打著哆嗦,身體不自覺地搖晃著,眼前一陣陣發黑。
問話的錦衣衛只見她突然呆住了,也不回話,而下一刻,竟面朝下倒了下去,一動不動。
錦衣衛驚了一跳,立刻上前,探了探鼻息,轉頭稟道:“還活著,不會是舊疾犯了吧?”
百戶不悅:“弄醒她。”
聽憐本來在外頭等她的,見她倒下,臉色也跟著發白,生怕錦衣衛會因為她突然暈倒而覺得被冒犯。
聽憐一咬牙,隨便找了個借口喊道:“官爺,她、她有些發燒,病好幾天了。”聲音瑟瑟發抖,還是把話都說出來了,“官爺,能不能讓奴家先帶她下去……”
“你說病就病!?錦衣衛辦事容得到你們來胡攪蠻纏。”
百戶冷哼,滿臉的橫肉讓他看起來格外兇狠,照他看來,這些伎子就愛裝腔作勢,莫不是想學著西子捧心,勾引誰呢。
聽憐嚇得發抖,硬撐著沒有讓開:“官、官爺,她真病了……奴家和她熟,您要問什么問奴家就成。”
“一個伎子還想談條件?拖下去,打……”
百戶指著歸娘子道,倒要看看是真病還是假病。
病了也得起來,把話說完了再死。
“你不要命了!”另一個錦衣衛扯了他一把,低聲道,“盛大人說的話你都忘了?”
百戶打了個哆嗦。
驀地想起,盛江千叮萬囑地交代過,在登記這些伎子的時候,萬不可出言不遜,動手動腳,行為無狀,更不能喊打喊殺傷了任何人。
盛江長年跟在那一位的身邊,手段極為狠辣,素來不留情面,在錦衣衛中,連指揮使都得避他鋒芒。
而且,他上月剛剛晉為了副指揮使,就等著指揮使年底卸任后,取而代之。
雖說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對伎子們青眼有加,可若是陽奉陰違,自己肯定死定了。
百戶硬生生地收回了腳,怒容滿溢的臉上拉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聲音粗嘎地呵呵笑了兩聲,盡可能的溫柔道:“這樣呀,那你帶她下去吧~”尾音還特意往上揚了揚。
“多謝大人。”
聽憐還以為會受一番罪,沒想到錦衣衛竟然會這么好說話,她趕忙福身謝了又謝,姣美的臉上是真誠的笑意。
聽憐快步過去扶著她,她手掌冰冷,唇嘴發白,身體還在不住地顫抖,仿佛是一身單衣置身于冰天雪地中。
掌柜找了個大力婆子來,把歸娘子抱了下去。
“剛剛她說是哪里人?”記錄的內監問道。
“雍州?”百戶沒聽清,看其他人,“是雍州沒錯。赫還是黑來著?”
有人說黑,也有人說海,誰也沒聽清她后半句說了什么。
“等她醒了再問問。”
她和畫像上的人,眼睛還挺像的,但臉就……有那樣一大塊傷疤在,委實不清楚長得像還是不像。
一會兒再問問。
內監點點頭,叫了一聲:“下一個。”
又一個伎子走了過去,一如之前一樣的一一詢問。
聽憐讓大力婆子把她抱到太陽底下坐下,喚道:“歸娘,歸娘。”
歸娘子的意識很清晰,她能聽到聽憐的呼喚聲。
她想回應,又說不出話。
她的四肢像是被鐵鏈牢牢綁縛,動彈不得,胸口也如同壓了重物,連喘氣都難。
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侵入五臟六腑,哪怕是待在大太陽底下,她也依舊全身冰冷,像個會喘氣的死人。
這種感覺,其實歸娘子并不陌生,就跟當年,她回到黑水堡城時一模一樣。
在那里,她就有如身處陰間地府。從**,到肺腑,再到骨髓,全都被凍住,似是有無數的小鬼在擠壓著她。待的越久就越難受。
后來,她躲在暗室里,躺了足足三天才能動彈。
十二歲的她,家破人亡,無依無靠。
十四歲的她,對命運無能為力。她聽到有人稱呼那位游擊將軍為“王爺”,他位高權重,她只能放棄去京城告御狀的念頭。
她躲躲藏藏,為了活下去,自毀容貌,淪為賤籍,落入風塵。
娘親教她的琴棋書畫,成為了取悅別人的手段。
她走遍大江南北,尋過道觀,進過寺廟。
拜訪真人,高僧,求問過所有她能打聽到的得道高人……也有人告訴她,她的生辰八字極為特殊,因而會對一些邪術格外敏銳。
“掌柜的,大夫來了沒?她的手好冷……”
耳畔是聽憐綿綿的嗓音,帶著焦急。她莫名地放下了心,手指微不可覺的放松。如今不是在暗室里,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了。
快了!熬到現在,她終于看到了一線曙光。
錦衣衛還在問話。
他們也不敢有太大的動靜,掌柜問過錦衣衛后,才派了個婆子出去叫大夫。可大夫一聽說錦衣衛在,說什么也不肯來。婆子好說歹說,求了他先等在街對面。
錦衣衛一一問過話,很快就走了,又去了下一家。
京城繁華,以賣藝為生的伎子不少,他們一連盤問了三天,總算把京城的酒館茶館全都走遍了,登記造冊后,百戶拿去呈給了盛江。
盛江正在含璋宮候著,他拿過冊子后,便打發走了百戶,往內室看了一眼。
“盛江。”
一個陰柔的嗓音響起,盛江連忙整了整衣襟走了進去。
沈旭問道:“你告訴皇上,顧家可有怠慢過顧琰。”
盛江小心抬眼,下一瞬倒吸了一口冷氣。
皇帝消瘦的厲害,臉頰深深地凹了進去,面色臘黃,他靠在一個大迎枕上,有一種垂垂老矣的病態。如今這樣,哪怕是那些不知情的人,也會覺得認為皇上是真的病了。
禮親王就在一旁站著,冷著臉,仿佛對皇帝問這些話很是生氣。
“皇上,并無。”
盛江拱手道:“顧家對顧……”他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只能硬著頭皮叫了名字,“對顧琰態度恭順,為其備有夫子,日日上課,衣食住行,樣樣妥當。也沒有讓下人怠慢過。”
皇帝:“算顧家識相。”
禮親王冷聲道:“皇上,老臣都說了,您不信。”
皇帝這疑心病是越來越重了。
“哼,顧家這些人,慣愛做些表面功夫。”皇帝指著他道,沒有了往日的掩飾,心里的厭惡表露無疑,“把你們全都哄住了,若非還有朕,怕是咱們這大啟江山早就易主了。”
“是是。”禮親王順著他的話說道,“那顧琰的事,皇上決定好了沒?”
“呵呵,這就是顧家所謂的忠心!”皇帝越說越氣,“替朕照顧皇子,是顧家的榮幸,竟然還敢跟朕要一個王爵。”
禮親王:“皇上不應?”
“也好。畢竟不過是個奸生子,當不起用一個王爵作酬,太貴了。以老臣之見,就讓季家把顧琰帶走,帶回江南,從此眼不見為凈,想必顧家也是愿意的。不是皇子,咱們就不用付出王爵。對外嘛,就說顧琰暴斃,反正您兒子多,也不差這一個……”
皇帝拿著榻邊的藥碗丟了出去。
他沒有多大的力氣,藥碗砰的一聲砸落在榻前,黑漆漆的藥汁濺了起來。
沈旭撣了撣衣袖,嫌惡地看著地上沾著的藥汁。
禮親王倒是一點都不在意:“你總得給老臣一個準話,再拖下去,顧家以為我們不要了,丟給季家,難道你再去和季家換?讓人‘起死回生’?”
“給!”
“一個王爵而已,豈能和朕的琰兒相提并論。”
禮親王不緊不慢地說道:“老臣以為太重。”
皇帝不理他:“阿旭,你讓人擬旨。”
“還有,阿旭啊,朕只相信你,你親自去,宣了旨,就把琰兒從顧家接回宮來,讓朕瞧瞧。不能讓禮親王把琰兒送走。你答應朕,一定要把琰兒接回來!”
“是。”
沈旭含笑應聲,示意盛江下去叫人擬旨。
皇帝放心了,他說了又說,叮囑了又叮囑,仿佛從顧家回到皇宮這一段不足半個時辰的路,有著莫大的艱難險阻一樣。
等到圣旨擬好,皇帝終于把該叮囑的都叮囑完了。
“阿旭,你快去。朕等你回來。”
沈旭欠了欠身,拿著圣旨出去了。
“沈督主,你先去鎮國公府宣旨,本王一會兒也過去。”
說完,禮親王又對著皇帝說道:“皇上,你接歸接,接回來要怎么養,必須得聽老臣……”
馬車已經備好,就在含璋宮前。
沈旭上了馬車,默默地斜了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沈貓,也坐了下來,展開了寬大的衣袖。
沈貓注意到他的氣息,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他,往他身邊挪了挪,枕在他的手臂上。
沈旭冷漠無情地抽開自己的手,把圣旨往小案幾上一扔給它當枕頭。
馬車開動了。
盛江跪坐在馬車的角落里,說道:“督主,這是方才下頭人遞上來的。”
他把名冊呈了上去。
沈旭面無表情地翻開了一本,一行行仔細地看著。
這些日子以來,錦衣衛幾乎把京城的風塵之地,全都翻了個遍。
那些在京兆府登記過的官妓還好找,幾乎都在煙花街的幾個花樓里。主要還是私院和半邊簾這樣私妓,一個不漏地全都查上一遍,哪怕是錦衣衛也是頗花了些時間。
然后還有戲班子,雜耍班子什么的,最后,才輪到了在酒樓茶館賣唱的伎子們。
除了盛江,沒有人知道沈旭在查誰,也正是因為盛江知道,他查得可謂是戰戰兢兢。
每一份冊子全都會送到沈旭的手里,沈旭也都會一一看過。
如今的登記整理好的花名冊,全部加起來有十幾本。
盛江恭敬地立在一旁。
“都齊了?”
沈旭頭也不抬地問道,盛江精神一振,連忙道:“……齊了。”
沈旭啪地合上冊子,一個眼神挑過去,他打了個激靈,連忙補充道:“齊了九成以上,只有一些零星的私娼館,還在查。”
沈旭的指尖輕輕叩在茶幾上,他思吟道:“你回去一趟,把所有的花名冊都帶上,在鎮國公府等本座。”
第153章 第153章【VIP】
盛江下了馬車。
沈旭歪在迎枕上,又一次翻開手上的冊子,一頁一頁地翻著。
伴隨著他的動作,長袖垂落,袖上的珠光紋路,在陽光中有若波光蕩漾。
錦衣衛查得很仔細,名冊中記錄了每一個人的外貌特征,戶籍,年歲,等等一切信息。
大啟九州,光是這一冊中,來自雍州的就有一百二十人。
但是,戶籍和年歲,都是可以偽造的,做不了準。
就像沈旭自己,他的戶籍就是假的,是當年從黑水堡城逃出來后,他拿了一個死人的路引,取而代之。名字和生辰年歲全是假的。
逃亡十年了,能活到現在,姐姐必然也會隱姓埋名。
他不知道姐姐現在會是“雍州人”,還是“兗州人”,又或者青州,徐州……
不過,姐姐左側唇邊有一顆美人痣,右側手肘有一塊梅花胎記。
他先是快速翻了一遍,沒有人在特征上記過這樣一筆,又一頁一頁的慢慢看。
香爐冉冉升起的白煙散發著淡雅的氣息。
“咪嗚。”
貓睡醒了,見他沒理自己,屁顛屁顛地湊過去,嗲嗲地用前膚扒在他的肩膀上,蹭來蹭去,親熱的不行。
“臟死了,”
沈旭抬手從衣袖上捏下一根貓毛,手指在它皮毛上擦了擦。
“你不是愛去文淵殿嗎?怎么不去了?”
“咪嗚。”
“聽不懂。”
“咪嗚咪嗚。”
沈旭不耐煩:“別吵。”
貓叫了一路,等到鎮國公府的時候,盛江已經等著了。
他是快馬加鞭趕過來的,手中抱著十余本大小完全相同的花名冊。
有小內侍上去叩了門,得知來人是誰,府里趕緊把人迎了進來,又有婆子去后頭稟報顧知灼。
沈旭把煩人的貓先丟了出去,他下了馬車后,目不斜視地吩咐道:“你去拿一下圣旨。”
盛江鉆進馬車,明黃色的圣旨就放在案幾上,上頭還沾著貓毛。
他嘀咕著道:“這貓睡覺還會流口水?”
口水把圣旨糊得有些濕嗒嗒,難怪主子不愿意沾手。
嘖。
算了,反正圣旨也不是給他的。一看沈旭已經走遠,盛江隨手一揣,追了上去。
下人把沈旭迎到了正堂,坐了沒一會兒,顧知灼便出來了。
“督主。”
她提起裙裾,跨過門檻,福身見了禮,含笑道:“您怎么來了?”
沈旭使了個眼色,盛江把圣旨呈了上去。
顧知灼瞇了瞇眼睛,她嫌棄地看著圣旨上的貓毛和口水,不太想接:“這是什么?”
“圣旨。”
顧知灼:“……”
她當然認得這是圣旨!
他是來宣旨的?祖母和三叔父知道嗎,都沒來,怕是不知道。
一般來說,宣旨怎么都得全家都到場吧?門房也沒說啊。
做事好隨便呀。
盛江的手都快舉酸了,圣旨到面前了都不接的,這位顧大姑娘絕對是頭一人。
沈旭大發善心地解釋了一句:“你想要的。禮親王替你拿下來了。”
顧知灼鳳眸一亮:“您早說呢!”
禮親王還真夠意思,說好了三天就三天。
“督主,”顧知灼的眼尾一挑,捏著邊邊角角把圣旨提了起來,又抖了抖上頭的貓毛,狐疑道,“您這圣旨該不會是從貓窩里拿出來的吧?”
“對不對,沈貓?”
“喵嗚。”
沈旭不耐煩:“不愛要,就扔了。”
“要,怎么能不要呢,我好不容易討來的。”顧知灼笑吟吟地說道,“您是沒瞧見,禮親王摳門的很。討這個爵位真不容易。”
她彎了彎嘴角,笑得眉眼彎彎,格外愉悅。
以皇帝現在腦子不太清楚的樣子,其實就算她直接跑去他面前拿顧琰換爵位,他說不定也是會答應的。但這么一來,勢必會惹得宗室和勛貴中的爭議不斷,畢竟是大啟第一個異姓王。由禮親王出面可以省去不少的事。
完美。
沈旭單手托腮,似笑非笑地打量她,說道:“告訴本座,你是怎么樣厚顏無恥,巧舌如簧,哄得那老頭一心一意的為你謀劃。”
這三天來,禮親王連消帶打,以退為進,沈旭看在了眼里,尤其是得了圣旨還沒讓皇帝仇恨上顧家,禮親王也真是用了心。
嘖。顧知灼瞥了他一眼,什么叫“厚顏無恥”,會不會說話啊?
“我是就事論事。”
沈旭呵呵冷笑,擺明了不信。
顧知灼聳聳肩,她展開了圣旨,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
沈旭靠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把玩著手腕上玉牌,等得滿臉不耐。
圣旨晉鎮國公顧家為親王爵,封號鎮北王,世襲罔替不降等,掌虎符,駐守北疆。
顧知灼的嘴角染上一抹淺淺的笑,這個爵位本就是顧家應得的,從曾祖父到祖父,再到爹爹叔伯姑母他們,他們的功績不應該被埋沒。
想讓顧家守江山,總不能什么好處都不給吧。
“辛苦督主跑這一趟。”顧知灼欠了欠身。
她坐在下首,把圣旨放在了茶幾上,見他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顧知灼疑惑道:“您還有什么事嗎?”
“顧琰。”
“對哦,我忘了!”顧知灼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讓瓊芳去把顧琰帶來,“什么都不用帶了,進宮后什么都有,咱們顧家哪里比得上宮中的用度。”
說完,她朝著沈旭一笑:“對吧?”
沈旭:“呵呵。”
顧知灼充耳不聞,打發了瓊芳下去,好奇心作祟地問道:“會有冊封嗎?”
“你希望有嗎?”
“我希望他永遠無名無分,不入玉牒。”顧知灼兩手一攤,坦然地說道,“別看我,我沒這么好心眼,會去盼著顧琰好。”
自己很記仇的。
沈旭不置可否,他抬手勾了勾,盛江走了上來,手中還捧著一疊名冊。
顧知灼心領神會,讓伺候的丫鬟全都下去,只留了晴眉在。
“這里是京城所有伎子的名冊。”
沈旭右手的手肘靠著茶幾,寬大的衣袖垂落而下,火艷如火。尾音在說到伎子時停頓了一下:“你能找到她嗎?”
顧知灼:“先放下。”
“你再搬個茶幾過來。”這話是對盛江說的。
她大致數了一下,一共有十一本。
簡單翻看了一下后,盛江把茶幾也搬來了,兩個茶幾合并在一塊
顧知灼把這些名冊一本本放好,剛要拿出了羅盤,她眼角的余光無意中瞥到了乖乖蹲在沈旭旁邊的貓,心念一動,招了招手喚道:“沈貓,過來。”
聽到她在喚自己,沈貓抖了抖耳朵,優雅地走了過來。
“咪。”
顧知灼抄起它的小肚子把它抱了起來,放在茶幾上,摸了摸它的黑鼻子說道:“你看看,這里哪本最倒霉。”
“咪?”
“你挑本你最喜歡。”
貓懵懂地盯著面前排成一排的名冊,小心翼翼地用爪子碰了碰,又一本本嗅了過去,歪著可愛的小腦袋看向顧知灼:“咪?”
“你最喜歡的。”
顧知灼目光灼灼地盯著它。
沈貓似是聽懂了,它從茶幾上跳了下去,奔向沈旭。
它繞著沈旭的小腿走了一圈,用爪子拍了拍他,在他平整的衣袍上留下了兩個黑乎乎的梅花印。
“喵!”
又拍拍。
“喵!”
沈旭:“……”
顧知灼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道:“它說這里您最倒霉,它最喜歡您了。”
沈旭:“……”
沈貓把頭貼在他如火的衣袍上,和他天下第一好。
沈旭垂下雙眸,紅唇勾起了一個極小的幅度,伸手在貓的腦袋上輕輕摸了摸。
摸摸耶!沈貓高興了,胡子翹的高高的,嗲聲嗲氣。
哎。
貓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顧知灼還是把羅盤拿了出來,她還記得沈旭告訴過她的生辰八字,手指輕輕撥弄內盤,羅盤的磁針也跟著轉動起來,久久不止。
她等了許久,磁針依然沒有停下的跡象。
卦不虛成,爻不妄發。(注1)
尋此人,卦爻不受,天命不允。
顧知灼把羅盤到手邊,擲出了算籌。
“不問行蹤。”
“只問安危。”
她連起三卦,每一卦都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再抬首的時候,貓坐在沈旭的懷里囂張地指使盛江給它拿水喝。
盛江不敢,怕把水濺在沈旭的身上。
“怎么樣?”沈旭迫不及待地問道,倨傲的嗓音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緊張。
顧知灼坦然道:“困局已成,身陷其中,退則死,進則亡。”
“在此局中,無論是進是退,都是死路一條。”
砰。
紅艷如火的衣袖從茶幾上掃過,茶盅落地,茶水濺灑在他的衣袍上。
沈旭眼睫底下,雙瞳黑漆漆的,他猛地起身,貓從他的膝蓋上滾了下去,它剛一坐穩想發脾氣,還沒露出小虎牙,就老老實實地舔起了爪爪,悄咪咪地偷看。
沈旭從它身邊如風一樣而過,衣擺把它掀翻在地。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了顧知灼的面前,雙手按在圈椅的扶手上,桃花眼中不見風情,反而充滿了狠戾,帶著壓迫感:“你說什么!?”
盛江驚了一跳,遲疑著左看看,右看看,默默往后退了幾步,貓打了個滾爬起來,老老實實地和他靠在一起,同樣的弱小且無助。
沈旭直勾勾地盯著他,眼尾腥紅,一如那日在莊子時一樣,仿佛只要一個言語不慎,他會立刻掐斷她的脖子。
顧知灼當時就沒怕過他。
現在自然也不會怕他。
她若無其事道:“您看第二卦,君子以致命遂志(注2),處險地而喜悅,她是自愿踏入困局的。她不是放棄自己,而是以命為賭,以魂為注。”
沈旭雙手死死地捏著圈椅的扶手,陰柔的嗓聲中含了幾分森森寒意:“繼續。”
顧知灼讓他看第三卦:“水|雷屯。”
沈旭看不懂,盯著她的雙眼,聽她說。
顧知灼拂了拂衣袖,平靜道:“坐回去。”發間步搖輕輕晃動,垂落下來的珍珠在臉頰留下了淡淡的陰影,不帶笑意的眉宇間看不出喜怒。
呵,沈旭溢出一絲冷笑,手背青筋爆起。
盛江又往后頭縮了縮,貓左看右看,也乖乖跟上。
晴眉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跟他們站在了一起。嚇死人了。
顧知灼與他目光相對。
過了一會兒,沈旭沉默地直起身,他沒有回到原來的主位,而是就近坐在和她相隔一個茶幾的圈椅上,擠出了一個字:“說。”語氣冷的像裹了一層薄冰。
“水|雷屯。上水下雷。”顧知灼拿起一枚算籌,“是兇卦。”
沈旭面無表情,置于茶幾上的手掌驀地握緊。
“督主,您有沒有想過,去見一下這些人?”
顧知灼用指尖點了點書冊。
諾大的京城,八十萬人,她原以為要查遍所有的伎子會很困難。
畢竟私伎并不會去官府登記,甚至也有良籍,悄悄以伎為生。
如今既然已經全都查清,讓錦衣衛一批批帶過來,讓他親眼見見,應該能認出來吧?
“見?”
沈旭抬掌搭著額頭,指尖在額上輕輕叩著,仿佛雜亂無章,又仿佛含著某種特別的節奏。
鮮血從他的掌心流下,順著手臂,粘粘嗒嗒往下流。
素日連一粒塵土都不愿意沾上身的沈旭,對此仿若未覺。
血與他的衣袖的顏色融在一起,一樣的鮮艷。
他發出了低低的笑聲,笑聲有些摻人。
“年少妄為,害死爹娘。”
“百無一用,弄丟姐姐。”
“為了報仇,自殘己身……呵呵呵,我有什么臉見她?”
顧知灼:“……”
盛江和貓,外帶晴眉,已經縮到了角落里,緊貼著墻壁,靜若寒蟬。
直到婆子的稟報聲驀地響起:“大姑娘。禮親王和禮部尚書到了。”
“請。”
緊跟著,瓊芳也領著顧琰來了。
沈旭撣了撣衣袖,掌心在茶幾上留下了一個血手印。
他的聲音中不帶一絲情緒:“過來。”
季氏生得好,顧琰和季氏很像,唇紅齒白,樣貌極佳,可惜現在他生得如玉童一樣臉上陰沉沉的,充滿了恨意。顧知灼不樂意與他多說話,她對著沈旭說道:“督主,這是顧琰。您帶走吧。”
顧琰沒去看沈旭,而是死死地地盯著顧知灼,質問道:“顧知灼,你為什么不要我了!”
他尖著嗓子繼續喊著:“你們為什么要把我趕走?”
“因為你不姓顧。”顧知灼打斷了他,揉揉耳朵,淡聲道,“你不是我弟弟,又為何要我像姐姐一樣待你?”
“我不走!”顧琰惡狠狠地說道,“皇帝伯伯說了,我以后是要繼承鎮國公府的,我是國公爺,要走的是你們。是你!等你們死了,鎮國公府是我的。皇帝伯伯最喜歡我們。”
“你滾!”
他大叫一聲,發瘋一樣地朝她撲了過去。
顧知灼一側身,顧琰腳步不穩地撲在了茶幾上,算籌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
沈旭陰惻惻地斜眼看過去,陡然起身,一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唔唔。”
顧琰嚇得不行,臉色蒼白如紙。
顧琰費力地搖著頭,眼淚飚了出來,想要把他的手拉開。
“唔……姐、姐……救。”
“哎喲!沈督主,快放開他!”
禮親王大驚失色地從過門檻跑了進來,驚呼道:“別沖動……別沖動啊。”
“快放開他!”
沈旭松開了手,顧琰跟著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又喘又咳,嚇得兩股戰戰,連滾帶爬地往后縮。
沈旭一振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喵嗚。”
沈貓匆匆打了聲招步,小跑著跟去,跑得比盛江還快。
顧知灼俯身去撿在地上的算籌。
咦……
等等。
她的手指一頓,落在地上的算籌,成了一卦雷水解。
從水|雷屯,到雷水解。
“哎,丫頭,你看看,顧琰他沒事吧。”禮親王扶起了顧琰,給他順背,又喚了顧知灼一聲問道。他再不喜歡顧琰,也不至于袖手旁觀。
顧知灼充耳不聞,喃喃自語道:“卦爻不受,天命不允。”
“天命不允?”
這一刻,有如醍醐灌頂,顧知灼一把捏住地上的算籌,快步追了上去。
“丫頭,丫頭!你去哪兒?”
顧知灼提著裙袂,跨出了門檻,喊道:“等等!”
她拿起一顆算籌,朝他擲了過去。
盛江嚇傻了,甚至都忘記沖過去抓住算籌。
啪。
算籌打中了他的后腦勺。
沈旭腳步一頓,回首的時候,紅唇微揚,似乎在笑,但挑起的眉眼中帶著一股子瘋狂,周圍縈繞著的狠戾氣息,讓人不寒而栗。
他低腰把那枚算籌撿了起來。
咔嗒一聲,算籌在他在指中斷成了兩截,他沒有說話,但僅僅這一個動作,就帶起一種:不好好說話,你就去死的意味。
嘖,脾氣真糟。
她快步走上前,壓低聲音道:“督主,晉王府上,那個叫長風的道士,您去抓他。”
“假傳圣旨也好,捏造罪名也罷。”
“抓他。”
第154章 第154章【VIP】
沈旭正在交代盛江把京城的所有伎子全都帶去東廠。
聞言他捏著斷成兩半的算籌,冷冷地斜睨著她:“長風?”
顧知灼提醒了一句:“之前在午門的那個。”
盛江在一旁稟道:“您讓屬下查過的。”
沈旭頷首:“你說。”
盛江躬身道:“長風真人是上虛觀的觀主,正一法師,得高望眾,擅長符箓和卦爻。西疆人哪怕遠隔幾城也總會特意去上虛觀求符求簽。就連涼人先前總愛在邊關搶掠,上虛觀的香火也還是相當旺盛。西疆人都把上虛觀視為‘圣地’,每年至少會去兩次‘朝圣’。”
“長風在三十歲時,離觀入世修行,游歷天下。太元二十一年,他三十八歲回到上虛觀。此后,閉關十年,未再離開上虛觀一步,西疆人都說他閉關是在為西疆祈福。人人敬之。”
“七月時,他應晉王之邀,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后,僅在周邊的道觀游歷講學,無不良之行。”
“八月后,住進了晉王府。”
其他詳細種種,也全都記錄在冊。
盛江不動聲色地瞥了顧知灼一眼。
大啟自立國后,太|祖皇帝以舉國之力扶持道教,大啟上下有六七成的百姓信道。
道觀和道士在大啟有著超然的地位。
尤其還是道錄司認證過的“一觀之主”,“正一法師”,連皇帝遇上都要禮敬幾分。大啟開國至今,還從沒有過抓道士的先例。
也就這位顧大姑娘,想抓就抓,什么“假傳圣旨”,“栽贓陷害”,瞧瞧這些話說的,像人話嗎?!啊!
沈旭尾音輕揚:“抓他?”
他在等她給自己一個解釋。
顧知灼回頭看了一眼,見禮親王和禮部尚書都在正堂內,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顧知灼干脆揚聲道:“我送您出去。”
沈旭這個人多疑的很,又善變,不把話說明白是不行的。走出垂花門,顧知灼直截了當說道:“水|雷屯確實是極兇之卦,但您還記得吧。”她拋了拋手中的算籌,笑吟吟地說道,“我問過沈貓,誰最倒霉,它選了您。”
“對不對,貓?”
也不知道它聽沒聽懂,反正非常配合地叫了一聲:“喵嗚~”又在沈旭的袍角上蹭了蹭。
沈旭譏誚地勾起嘴角,沒搭理她。
“水為澤,雷為破,這一卦與雷水解相連,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殷家姐姐尚有一絲生機。”
沈旭的臉色緩和了些許:“繼續。”
“卦爻所示,殷家姐姐是心甘情愿,以身赴死。她寧愿淪落風塵,也咬牙活下來了,為何現在卻要一心赴死?”
方才顧知灼看到顧琰眼含恨意的時候,才驀地想起。
因為恨而活。
因為恨而死。
沈旭一把捏住算籌,他的掌心流血不止,但他絲毫沒有在意,任由算籌慢慢浸染成鮮紅色。
“喵嗚。”
沈貓似乎能夠感覺到他的心緒,乖乖地緊貼著他。
“本座……知道了。”
他活著,姐姐也活著。
他活得有多難,姐姐自然也會活得有多難。
“能讓姐姐甘愿赴死,只有一種可能。”
“是本座鉆牛角尖了。”
沈旭放開手,算籌掉到了地上。
他雙眸含著一抹陰戾的光,有如藏身在陰暗中的野獸,默默地露出了毒牙。
顧知灼仿若未覺,繼續道:“晉王只能讓人身首異處,不會叫人魂飛魄散。”
“除非有道門中人介入其中。”
“長風。”
在殷家姐姐的事上,她前后接連起過幾卦,卦卦都是含糊不清的,卦象更是一連幾變。
甚至連羅盤也是磁針不停,這是“卦爻不受”的意思,天道在蒙敝她的雙眼,不愿意讓她窺見天機。
天道只會在事涉季南珂時,格外的偏心。殷家姐姐的死,應當是天道為了季南珂而特意準備的。
是天命所向。
必死無遺。
所以,沈旭傾錦衣衛之力也找不到她,哪怕現在真的把全京城的伎子都集中起來,肯定也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干擾,功虧一簣,白費時機。
她簡單地解釋后,問道:“督主,您愿信我的話,就賭一下這一線生機。”
“釜底抽薪。”
顧知灼五指合并,似利劍,一揮而下。
她唇角彎起,有一種自信的坦然。
自打重生以后,她和天道就一直對抗到現在,也隱隱窺到了一些門道。
沈旭的馬車就停在儀門。
他一腳踏上馬車,回首說了一句:“好。”
顧知灼莞爾一笑:“先把貓給我。”
沈旭干脆利落地提起貓的后脖頸,從車窗丟了出去。
“走。”
盛江坐上車櫞,馬車一出鎮國公府,沈旭吩咐了一個隨車的小內侍回趟東廠調人,并道:“讓烏傷去準備一道圣旨。”
“去晉王府。”
馬車很快就開動了起來,直奔晉王府。
但廠衛的速度更快,等到沈旭到晉王府的時候,上百個戴著小尖帽的東廠番子和著飛魚服的錦衣衛已經候著了。
“督主。”
齊聲一致地見禮。
抄家的活兒做多了,他們一來先把路給封上,閑雜人等不得進出。
“督主。”
烏傷走到馬車旁,把一卷明黃色的圣旨遞到沈旭的手中。
“這是擬好的圣旨。”
沈旭隨手往茶幾上一扔:“敲門。”
一聲令下,烏傷上前叩響了晉王府的門,門房一見這陣仗,簡直明晃晃地寫著“來者不善”,哪里敢開門。但若是只等著對方開門才進去,就不是東廠的作風了。
烏傷特別禮貌地叩了三回,往后走了一步,板著臉道:“砸。”
咚!
幾個身形粗壯的廠衛一同朝著朱紅色大門撞了過去。
咚!
親王府的大門要比普通勛貴家的更加厚實,而再厚實也經不起這樣持續不斷的沖撞,沒幾下,大門終于撐不住了,搖搖欲墜。
門房的管事在里頭嚇傻了,慌慌張張道:“快,快去稟報王爺!”
“王爺不在府里。”
“世子爺!”
“世子爺病著。”
“王妃,二爺,三爺,誰都行……快啊。”
晉王府富貴久了,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
就算上回鎮國公世子帶人打上門,也只是一群半大的小子而已。
管事歇斯底里地亂喊亂叫,小廝和婆子們亂哄哄地散作一團。
咚!
在又一次的撞擊中,大門轟然倒下。
一眾廠衛列著整齊的隊型沖了進來,擋開了過來阻攔的小廝們,緊跟著的,是一輛華貴的黑漆馬車。
“拿下。”
一把陰柔的嗓音從馬車里響起。
沈旭甚至都沒有露面,訓練有素的廠衛訓練有素的四散開來。
搜拿抄家的差事,東廠是做慣了的,烏傷幾句一調撥,不一會兒功夫,就把周圍的閑雜人等全都控制住了。
“督主,門房說,長風近日都沒有外出。”
烏傷問過門房的管事,剛過來稟了兩句,王府的侍衛就趕了過來。
親王府的侍衛不同于普通勛貴人家的護衛,都是出自禁軍,有品階的,按律,親王可以有三百侍衛,允許佩劍,使用弓弩,侍衛們一圍過來,所有的弓箭全都對準了他們。
侍衛長虎視眈眈地說道:“這里是晉王府,就算東廠也不配在此放肆。”
“待我家王爺回來,必要向東廠討個說法。”
“無故擅闖者,格殺勿論。”
他說著,又警惕地注視著馬車,暗自揣測里頭會是誰。
沈旭背靠著一個大迎枕,指腹慢慢摩挲著腕間墜著的小玉牌。
他的眼尾略挑,眼角布滿腥紅,艷色無雙的桃花眼中,少了一些水光瑩瑩的瀲滟,取而代之的是浸染著鮮血的暴戾。
連小玉牌上的靜心符都快壓制不住這股子戾氣。
他啟唇,嘴角是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格殺勿論。”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也足以讓在外頭的烏傷聽清了,烏傷應諾的同時抬起了右手。
盛江站在馬車旁,不屑地在心中連連冷哼,督主這幾個月來手段稍微溫和了一點,就有人得寸進尺地以為廠衛全是吃素的。
什么樣的勛貴府邸他們沒抄過,唔,好像王府沒抄過,不過沒關系。
凡事總得有個開始。
嗖!
伴隨沖天炮的一聲嗡鳴,站在最外圍手持長弓的侍衛們在同一時間被一刀割破了喉嚨,手起刀落,又快又狠,絲毫不見拖泥帶水。
血濺四方。
丫鬟小廝們驚叫著四散奔逃
十個番子從這些尸體上踏過,站在了侍衛們的后頭,他們手中的刀剛剛歸鞘。
侍衛們哪里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連招呼都不打一聲,說動手就動手,說殺人就殺人。
這里是晉王府!
侍衛長稍好些,他深吸了一口氣,下令道:“上……”
他剛揚起手,一支長箭后發先至,從他掌心穿過,緊跟著,另一箭,射穿了喉嚨。
他雙目圓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沒有說完的話消散在了喉間。
侍衛們剛剛才把武器舉起來,動作停滯在了半空中,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
“繳械。”
烏傷冷聲數數:“一,二……”
“三”字還未出口,砰,第一個侍衛放下了佩劍,緊跟著,一把把劍盡數被丟在了地上。
烏傷打了個手勢,一撥廠衛迅速把侍衛們綁了起來,而其他人沒有受到任何干擾的,該干什么干什么。
還不到一盞茶。
該拿的拿,該關的關,廠衛們兵分幾路,將王府前院的下人們一一趕進水榭,又留下了三五個人統一看守。
奔跑聲,驚叫聲,亂作一團。
沈旭坐得有些乏悶,他掌心的鮮血早已干透,只留下了幾個深深的指甲印,連這塊白玉玉牌也染上了些許的血。
他取出一方帕子,慢悠悠地擦著,對周遭的雜亂充耳不聞。
“主子。”烏傷在外頭低聲道,“問到了,長風真人在東南角的院子里。”
以東廠的手段,逮來一個管事,隨便審上幾句,想知道的一切,都能問的明明白白。
沈旭隨手把帕子一丟。
他掀開車簾,從馬車上下去,寬大的衣袖垂落,金絲勾勒出來的繡紋,在陽光底下閃爍著深深淺淺的光澤。
“帶路。
烏傷拎起一個管事,往前頭推了一把。
管事戰戰兢兢地抹著額頭的汗。
素來都聽聞過東廠的兇名,東廠抄了哪家哪家,誰家又被剝皮抽骨,菜市口又要砍人了之類的,全都是茶余飯后的笑柄,誰能想到,這些兇神惡煞的東廠番子有朝一日竟然敢闖進王府。
王爺沒犯什么事吧?
不對不對。
王爺一沒被審,二沒被拿,差事也當得好好的,昨日還帶了三皇子殿下回來用膳。
怎么也不該招惹到東廠啊。
管事垂著頭,低眉順目地在前頭帶路。
“就、就是這里。”
管事顫抖著聲音道:“真人要煉丹,王爺為真人安排的是最偏僻的院子,以免、以免有人打擾。”
“真人素日不太出來。”
沈旭走得不緊不慢,衣袂輕揚。
烏傷先他一步,推開了門。
院子雖小,格外優雅,顯然是經過精心布置的。
“快跪。”
管事沖著院子里伺候的粗使婆子提醒了一句。她們嚇得兩股戰戰,全都跪了下來。
烏傷問道:“還有什么人?”
一個婆子忙道:“真人這兒沒有丫鬟,除我們以外,只、只帶了兩個道童。”
沈旭走進院子,手里搬著一把太師椅的小內侍把椅子放到他身后。
沈旭撩開衣袍,坐了下去,他單手倚在扶手上,摩挲著小玉牌,啟唇道:“抓出來。”
“是。”
烏傷躬身應諾。
廂房的門被一腳踹開,烏傷親自帶著幾個人一涌而入,在接連踹了好幾扇門后,最里頭一間的門驀地打開。
站在門前的是一個穿著黃色法衣的中年道士,他手持拂塵,面露驚容。
屋里擺著三個蒲團,地上還有一本《道藏》,角落里香煙繚繞,像是正在打坐講書。
長風愕然地看著他們:“你們是誰?”
“你叫長風?”
“貧道道號長風。”
烏傷盯著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會兒:“帶走。”
兩個番子聞言過來拿人。
“真人!”
小道童張開雙臂,擋在了他的面前,長風被撞得倒退了一步,舉起拂塵指著他們,驚疑不定道:“誰給你們的膽子,闖到貧道這兒來!”
他的嗓音中是一種難以掩飾的情緒波動,遠沒有素日里的超然淡定,更是少了幾分人前的仙風道骨。
烏傷向他晃了晃圣旨,隨口說道:“皇上有旨,上虛觀道士長風,持有度牒,行偷蒙拐騙之事,疑是假道士,命東廠拿下查明。”
長風:???
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
這些話合理嗎?他有度牒,就懷疑他是假道士?
長風氣笑了,憤憤地一甩袖,寬大的道袍衣袂翩翩。
“你這是在假傳圣旨。”
長風死死地盯著這道圣旨,他敢肯定,這道圣旨是空白的。
“讓貧道看圣旨。”
烏傷把圣旨遞了過去,長風抬手要拿,烏傷一縮手,長風抓了個空,差點失了重心。
烏傷眼瞼很厚,垂著眸的時候,格外冷厲不留情面。
他打了個手勢,番子推開小道童,一左一右按住了長風的肩膀,把他往外拖,他的兩只腳在地上拼命地劃拉著,也阻撓不了分毫。
“元始天尊在上,貧道修道四十余載,受正一箓,連皇上都沒有資格抓貧道。”
“東廠所為,是想要滅道不成!?”
“放開貧道。”
烏傷如他所愿,在他的背后用力一推,長風踉蹌地摔倒了下去,直接摔在了沈旭的腳下。
他慢慢地抬起頭,對上了沈旭那雙含著暴戾的眸子。
沈旭一腳踩在了他的臉上,靴尖抵著他的臉頰。
第155章 第155章【VIP】
長風掙扎著仰頭看他。
晉王曾提過,東廠督主脾性極差,喜怒無常,手段毒辣,朝中折在他手里的不在少數,對誰都不留情面,也不親近,有如孤臣,因而極得皇帝信任,對他可謂言聽計從。
這位東廠督主怎會突然對自己出手?自己來京后,深居簡出,應當從未得罪過他。
長風藏在袖中的雙手暗暗掐了個訣。
卦爻窺天命。
為自己,為血緣至親,為親近之人……所占的卦象往往是不準的,這是對修道之人的限制,以免為了私利,泄露天機。
但是,長風不同。
沈旭單手托著臉頰,靠在圈椅的扶手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道袍的衣袖頻頻而動。
顧知灼讓他把長風逼到精神崩潰,走投無路。
沈旭沒有細問,既然選擇相信她,就信到底。
長風的手指動的很快,一開始只有右手,后來又改為了左手掐訣,臉色也漸漸的從憤怒變為了慌張。
“呵。”
沈旭一聲嗤笑,靴尖隨意地拍了拍他的臉頰,留下了靴底的菱形印紋。
強烈的恥辱感涌上心頭。在他還是小道童的時候,就因為天賦卓絕,被師父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在弟子中間是獨一份的,從未受過任何委屈。
可這種恥辱感也依然抵不過他的震驚。
長風顫著手指,他看不清卦象。
無論起多少卦,結果都只有一個——
卦爻不受。
天道不允許他窺見天命。
“為什么會這樣?”
長風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
他最擅長的就是符箓和卦爻,尤其在卦爻一道上,十年來從無失手過。
七月時,晉王請他來京城,他也為此算過一卦,卦象顯示:此行大吉,夙愿得償。他這才冒著身纏因果的風險出了上虛觀。
在黑水堡城的那場法事后,新的天命由他所定,他能夠輕易地窺視天命。
現在看不清,只能一個可能——
天道在變。
“天道……在重定天命。為什么會這樣?!”
如今還未到九月,短短兩月間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變化。
“是誰在作祟!”
長風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算不出來?”
頭頂是帶著譏誚的笑聲,長風一抬頭,繡著金紋的黑靴掃向了他的額頭,他摔了個仰面朝天。
沈旭站起身來,寬大的衣袖垂在身側。
“本座幫幫你。”
他掛著淺淺的笑,冷不丁地一腳踩在長風的手腕上,居高臨下。
“啊——”
長風痛呼出聲,追出來的小道童見狀瑟瑟發抖地撲伏在沈旭的腳下,泣聲喚道:“真人!真人!”
“給本座也算一個。”他紅唇勾起,似是在笑,眉眼間的戾色讓人膽寒,“算算本座現在會不會踩斷你的手。”
“呵,你要是算準了。本座就信你是真道士。”
“督主。”盛江湊趣地說道,“一個假道士,哪里會算卦。您這也是為難他了。”
“也對。”
沈旭摩挲著腕間的小玉牌,輕笑著:“那就好好審審,他在京城里,還干過什么偷蒙拐騙的事。”
“不!督主,快住手。”
“住手!”
一輛輪椅被人嘎吱嘎吱的推了進來,坐在輪椅上的,是如活死人一樣晉王世子謝啟云。
見終于趕上了,他大口大口的喘氣,呼吸吹起紗簾,隱約露了他沒皮的半張臉。
回了京城后的這幾天,晉王各種補藥,符灰,丹藥灌下去,皮還在繼續掉,但整個人看著是比在十里亭時有了些精神。
推著謝啟云一起過來的是晉王妃和謝笙,謝笙畏畏縮縮的躲在后頭,小心翼翼。
晉王府如日中天,別說是見了,就連在最可怕的噩夢里都沒有出現過有這樣的場面。晉王妃聽到稟報時簡直嚇壞了。
好在廠衛沒有闖進內宅,說是奉旨抓假道士,叫他們別多事就不會沖女眷。
晉王妃本來不想管,也不敢管,可她的云兒性命垂危,王爺說過,要等真人為云兒煉出丹藥,才有可能活。
她只能硬著頭皮把云兒一起推過來。
滿王府,如今連一個侍衛也沒有。
面對一群兇神惡煞的廠衛,晉王妃也不敢硬來,只想先拖延一下時間,東廠如此大張旗鼓,肆無忌憚,王爺肯定很快就得到消息趕回來的。
“督主。”謝啟云還算客氣地說道,“長風真人是父王為了皇上的病,特意從上虛觀請來的,絕無可能是假道士。”
“還請高抬貴手。”
“待我父王回府后,必當親自謝過。”
他看似是在示弱,實則也是暗含威脅。這里是晉王府,東廠再囂張,也還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識相的話見好就收,晉王府可以不追究。
“世子!”長風忍痛喊道,“圣旨是空白的。東廠假傳圣旨,行滅道之事,圖謀不軌。”
“這是你算出來的?”沈旭噙著淡淡微笑,他打了個響指,烏傷“啪”的一下展開了手中的圣旨。
圣旨上,落著朱紅色的玉璽,鮮艷欲滴。
烏傷發出一聲輕哼,司禮監本就掌了玉璽,蓋個印而已。
“督主,他又算錯了,肯定是假道士沒錯,您當真是慧眼如炬。”
烏傷這死人臉,平時和他說話連正眼都不看他。如今,拍馬屁拍的可真快,也不嫌丟人的。盛江暗自吐槽,臉上笑得像是開了花一樣:“督主英明。”
不可能。長風連連搖頭,怎會是真的圣旨。
“也罷。本座給了你三次機會,你竟一次都沒有算出個所以然來。”
“必是假的。”
長風氣極反笑:“貧道是真是假,自有度牒為證……”
沈旭撣了撣衣袖,踩著長風的手走了過去,伴隨著骨頭破裂的卡擦聲,他沒有說完的話堵在了喉嚨里,化作了一聲慘叫,手腕扭曲成了一個奇怪的弧度,
沈旭充耳不聞,徑直走向謝啟云。
沈旭唇含淺笑,眼睛仿佛沾著毒,淡淡掃過去的時候,謝啟云猶如被毒蛇盯上了,從脊椎骨升起了一股子寒意,凍得他四肢骨骸一陣顫栗。
謝啟云的一掌已經斷了,推不動輪椅。
只能身體不住地后倒。本應該握著輪椅把手的謝笙腳下一滑,摔坐在地上。
沈旭低頭看他:“世子,你說這道士是真是假?”
那一刻,謝啟云仿佛看到了毒蛇吐信。
他張嘴,想辯駁幾句,警告他別在晉王府如此放肆,話從口出,化作了兩個字:“假……假的。”
長風驀地回首,面露驚容。
“看來世子也是明理之人。”沈旭低低地笑著,謝啟云連與他目光對視都不敢。
“審吧,審到他肯好好說話。”
“世子!”
長風心機再深,也是打小在道觀長大的,哪怕游歷在外,他的道士身份也足以讓人禮敬有加。
他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顛倒黑白之人,甚至都不加一點掩飾,明擺著是想屈打成招!
更沒有想到,堂堂晉王世子,膽小如此。
他氣極反笑:“貧道在,你就能多活幾天,若貧道不在了,你就等著全身爛光而死吧!”
“真人您別生氣,”晉王妃手足無措,時不時地看向外頭,“云兒他,他還是個孩子。”
長風:“……”
他顫著受傷的手,從地上爬起來,還不等站穩,膝蓋窩一痛,再一次撲倒在地。
烏傷上前扯開了他的道袍,連他發上的竹釵也掉了下來,一頭烏發頓時散開,披在了肩頭。他的發質極好,四十余歲的人了,竟是沒有一絲銀絲。
“呵呵呵。”
長風披頭散發,怒火中燒的抬頭,“貧道應天命而入道,貧道所行所為,皆是天意所向。”
他面上凜然無畏,心里慌得不行。
“貧道為道而殉,羽化飛升,有何怕!”
“貧道、貧道甘愿為殉道而亡……”
啪!
烏傷是掌刑千戶,一手鞭子玩得出神入畫,有若一條漆黑的長蛇,狠狠地嘶咬在長風的身上。
沈旭撩開衣袍,坐回到太椅上,手指漫不經心地叩著扶手。
長風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們會真打。
鞭子落在身上,痛得不止是皮肉,大啟朝對出家人的寬待和修道以來的順風順水,長風早已不把世俗放在眼里。
他是修道人,他能窺見天命!
凡夫俗子于他而言,有如螻蟻。
長風又氣又急,一口鮮血噴吐了出來,浸濕了衣襟。
“為、為什么?”
他不懂。
啪。
又是一鞭子。
長風哪里吃過這樣的苦,痛得打滾,鮮血沾染了滿臉都是。
疼痛讓長風意識到,東廠是來真的。
他使勁抬起頭,看向那個坐在圈椅上的青年,烏發紅衣,周身充滿了死氣和灰敗之色,以他敏銳的五感就連靠近都會不舒坦。
“貧道無過……”
“為大道而死,貧道的福澤。”
“東廠倒行逆施,行滅道之舉,有悖天命,必為天地所不容。”
鮮血流淌,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紅紅白白,幾乎看不清的面容,卻和沈旭記憶深處的一張臉融合在了一起。
那個一身布衣,戴著一張只露出雙眼的白色面具,跟在游擊將軍身后的人。
沈旭驀地握緊了圈椅的扶手,陡然來了一句:“姜先生。”
長風的聲音戛然而已。他俗家姓姜,自入道門以來,再沒有用過俗世姓名,除了……當年游歷到雍州時,他一度除下過道袍。
為謀大業,他以幕僚的身份,跟在晉王身邊,晉王稱呼他為“姜先生”。
他面露驚容:“你、你是誰!?”
“姜先生,你還記得黑水堡城嗎?”
長風雙目圓瞪,脫口而出道:“殷家……你是,殷家小兒!?”
殷家的那一對姐弟,姐弟血脈相融,八字互補,姐姐為眼,弟弟作引,陣法若是大全,天命因他而定,從此他會凌駕在天命之上。
他走遍了大啟了,這是他找到的最好的一對了。
“難怪……”
東廠會突然盯上他,原來如此。
殷家小兒竟然成了東廠督主,呵呵,一想到晉王前些日子還在和他商量要如何籠絡東廠,他就強烈的荒謬感。
晉王世子輕易地會棄了他。他若死了,殷家小兒又豈會放過晉王滿門?
啪!
一鞭子抽了下去,東廠的鞭子有些門道,鞭梢生著倒刺,抽下去再提起鞭子的時候,倒刺劃拉著皮膚,勾起一塊血肉。
鞭子上涂著藥,藥水浸入傷口,會讓人又痛又癢,還暈死不過去。
長風痛得不能自抑,喉嚨里發出一陣陣嗚咽聲,謝啟云急壞了,父王怎么還不來,要是真把長風真人給打壞了可怎么辦。
第四鞭。
第五鞭。
長風趴伏在地上,眼淚也飚了出來。
長風費力地抬起頭,對上了一雙充斥著暴戾的雙眼。長風驚覺,他真的會死,還會被胡亂安上一個罪名,死不得善終。
對死亡的恐懼在長風的心里彌漫,有如染血的漩渦,幾乎要把他吞噬。這輩子,這還是第一次,長風覺得死亡離自己這么近,
再不做什么,他會死的的。
沈旭陰柔的嗓音中仿佛含著冰粒:“她在哪兒?”
這個她指的是誰,長風一下了就明白了。
他的面上白了一瞬。
不能說!
當年那場殘缺的那場法事一直是他的心頭之憾,也害得他因果纏身。事到如今,他已經窺不見天命了,若是不能補全陣法,天命一旦改變,他必然會遭到反噬。
一想到反噬,長風打了個哆嗦,四肢骨骸凍到刺骨。
殷家女是關鍵,不能說
“你在說誰?”
“貧道不知道。”
啪!
黑色長鞭毫不留情地抽在身上,鞭子的倒刺在中衣拉出了一道道劃痕,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皮肉。
“說。”
這句不輕不重的聲音,像是一把剜肉的刀子。
他不會放過自己的……但是反噬,遠比死來得更加可怕。長風死咬牙關,在知道了沈旭的身份后,他也沒有了任何求饒的打算。
“督主問你話呢,聾了還是啞了?!”
長風:“……”
他得熬到王爺回來。
他能熬得到嗎?
“若是舌頭不想要,就割了好了。”
烏傷手持長鞭走了過去,示意一個廠衛強行的撬開了他的嘴。
長風就見烏傷手掌一翻,掌心中出現了一把泛著森森寒光的薄刃,仿佛割舌頭對他來說,和殺只雞沒什么區別。
“不!”
長風驚懼地大喊。
薄刃貼在了他的嘴邊,冰冷的金屬碰觸在舌頭上。
長風怕得冷汗直流,他不顧一切地喊道:“說、貧道說……”
舌尖一動,頓時就被刀刃劃開了一道口子,滿嘴血腥。
烏傷抽出薄刃,隨意地在他身上擦了擦,又踹了一下他的肩膀:“說。”
長風趴在地上。
“我說……”
舌頭很痛,每說一個字,都會有一股股的血流出來。
他艱難道:“在城外,龍虎……龍虎觀。”
第156章 第156章【VIP】
龍虎觀?
沈旭打了個手勢,番子把人提了起來。鮮血染紅了長風的臉,他身上破爛不堪的道袍,滿是血污。
沈旭勾起了一個嘲諷的笑,漆黑的瞳孔,不帶絲毫情緒。
“督主,您別一上來就下狠手。聽我的,悠著點,慢慢來,務必讓他存有一絲希望。”
“他不會說實話的,您別相信。”
“殷家姐姐這里,交給我。”
這是臨走,顧知灼特意囑咐的。
嘖,羅哩羅嗦。
沈旭捏著小玉牌,指腹摩挲著上頭的符紋:“龍虎觀?”
“是,是的。”
長風含糊不清地說道。
他瞳孔中倒映著這個暴戾的紅衣青年,想到的是曾經那個一身正氣,皓潔如雪的少年。
他道:“人、人就在龍虎觀。”
沈旭淡聲道:“封觀,搜。”
盛江領了命,帶上幾個人匆匆出去了。
長風被丟在了地上,猶如一塊染血的破布。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斷掉的手腕使不上一點兒力,渾身上下哪哪兒都痛。長風用還能活動的那只手摸向袖袋,每動一分一毫,都會磨擦到傷口,痛的不行。
他自以為動作很小心,然而根本瞞不過練家子的眼睛,烏傷盯著他小幅度晃動的衣袖,用目光請示沈旭。
沈旭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督主,置之死地而后生,生機在于死。”
他相信她。
長風的指腹終于觸摸到了一個折成三角形的符箓,他臉上一喜,緊緊把符箓捏在手中。
慶幸的是,他的身上全是血,不一會兒,鮮血就把符箓浸透。
與此同時,沈旭的胸口一陣沒來由的劇痛,仿若有一把尖刀捅進心臟,在他的心口攪動,他猛地站起身,又渾身無力地倒了下去。
“督主!”
好幾個番子一同撲了過來,把自個兒當作肉墊,讓他摔在他們的身上。
長風低垂著頭,嘴角不住地抽動著,掌心的符箓濕嗒嗒的。
從京城來回龍虎觀至少要兩個時辰,等到東廠在龍虎觀沒有找到人,再回來早已回天乏術。
變故因陣眼殘缺而起,只需要補上陣眼就可以。
長風本是打算用九天的時間來完成這一切,如今剛剛第三天,可惜他等不了了。
再險也得孤注一擲!
殷家女魂魄歸位,陣法大成。
天命會重歸正位。
天命是應他而生的,他不允許任何人,妄圖改變!
轟隆。
萬里無云的晴空,悶雷陣陣。
驟然而起的狂風卷動著地上的落葉,風聲呼嘯。
“哎喲哎喲。快,快拉住。”
“不會是要下雨了吧。”
“這風好邪。”
街道上小販們慌慌張張地拉著自己的攤位,還有人直接趴在攤子上,生怕東西被風吹走。
一個追著香囊跑的阿婆差點撞上站在路中間的顧知灼,趕忙伸手扶了她一把,擔憂道:“姑娘,小心,你沒事吧。”
“沒事。”
顧知灼俯身替她把地上的香囊撿了起來。
她拭去嘴角殘留的血漬,胸口的劇痛已經平緩了,她長長地呼吸了幾下,向著差點被風吹跑的沈貓招了招手。
“過來。”
沈貓躲在一個小攤車底下,小爪子抱著頭,聽到她的叫喚,四肢飛奔著撲進了她的懷里,委屈地嗚咽著。
嚇死貓了。
邪風漸漸平息。
“貓。”顧知灼寬慰地摸摸它毛絨絨的小腦袋,“你感覺到了沒?”
麒麟貓對于災厄的氣息最為敏銳。
世間之劫,最大莫過于魂飛魄散,千萬人中都難得出現一個,這樣的霉運蓋頂絕不多見,沈貓肯定會喜歡的。
她都帶著它出來逛了好一會兒了,一邊不停地起卦,一邊催促沈貓為她指引方向。
它帶她找到了一家賣香酥小白條的,一家賣蝦干和魚鲞的,和一家賣烤鴨的。
小肚子吃得圓滾滾。
“喵嗚。”
沈貓聳了聳可愛的黑鼻頭,驀地眼睛一亮。
它從顧知灼懷里跳了下來,回頭沖著她“喵喵”直叫,又邁開四肢往前跑。
顧知灼緊緊地跟在它后頭,時不時喊一句:
“別跳屋頂。”
“別爬樹!”
“別鉆狗洞。”
貓孜孜不倦地想要抄近路,都讓顧知灼無情地攔下了。
貓委屈。
它越跑越快,最后停在了天熹樓前,漂亮的貍花貓回頭沖著顧知灼嗲嗲地叫喚著,琥珀色的眼睛在陽光底下,比它項圈上的寶石,還要明亮。
顧知灼氣喘吁吁,她的胸口悶痛不已,喉嚨里泛著一股股的血腥味。
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是天道給她的警告。
顧知灼叮囑過沈旭,務必要把長風逼到走投無路,又留下了一絲余地。
如若真是看不到活路,別說是長風,換作是她也絕對會拖著所有人一起陪葬。只有讓他看到一丁點希望,才會孤注一擲,給顧知灼可趁之機。
但他的孤注一擲絕對會讓殷家姐姐身陷險境。
屯有初生的意思。這就是水|雷屯的“死而后生”。
顧知灼抬頭看向了那塊金漆牌匾。
自打失火后,天熹樓暫且關了門。
“你是找到人了,還是找到好吃的了?”
顧知灼問著沈貓,自行推開了門。
“誰呀……哎,大姑娘!”
踏進天熹樓,正在算賬的掌柜一喜,立刻迎了上來。
他還以為她是為了走水后盤賬來的,躬身道:“小樓燒光了,已經用不了了,小的做主打算把它推了重蓋。小樓里的器物擺設全都燒了,但只有三個小二受了些輕傷。”
“附近的花木燒掉了一些,只能通通鏟了,再補種。”
“兩座假山被火灼傷了一些,小的已經讓匠人來修補。”
“大姑娘,天熹樓隨時能開張。”掌柜的躍躍欲試道,“可以在后花園把小樓的隔出去,架上折枝花屏,也十分雅致。”
顧知灼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她盯著沈貓,貓東嗅嗅,西聞聞,似乎是找準了方向,催促她往后頭走。
她隨口應道:“就三天后開吧。”
好嘞。
顧知灼一邊走,一邊問道:“咱們天熹樓有多少伎子,你把她們都叫出來讓我見見。”
掌柜:?
盡管不懂,但大姑娘做事,肯定有她的道理。
他打發了一個婆子去叫人出來。
“有一半的人不在店里,天熹樓最近不開張,她們去別的酒樓唱了。”
顧知灼點點頭。
到了后花園,貓左看右看,似乎沒決定好往哪兒走。
不一會兒,婆子把人都叫了出去,也就十來個。顧知灼催促了一下腳邊的貓:“你去看看。
貓舔著爪子,懵懂地沖她叫了一聲:“喵~”
掌柜說道:“大姑娘,人都在這兒了,是咱們府要辦宴嗎?”
“我看看。”
沈貓繞著她們轉了兩圈,停在了一個陌生伎子的腳邊。
“咪?”
那個伎子生得極美,哪怕已經過了最盛的年華,也嬌艷勝花。
見顧知灼看向自己,聽憐遲疑了一瞬,她咬咬牙,把心一橫道:“顧大姑娘!”喊完,又有些支吾著不知怎么開口。
顧知灼問道:“怎么了?”
有一瞬間,她懷疑這會不會是她要找的人,但很快就否定了。
這個伎子不見灰敗之色,應當不是。她心念一動,“是不是有人病了?”
“您怎么知道。”聽憐脫口而出。
歸娘自打那天后,再沒有醒過來,一天比一天消瘦,請了幾個大夫都沒用。在一炷香前,她突然全身冰冷僵硬,就像是死了一樣。
婆子去叫她的時候,聽憐正打算去找大夫。見到顧知灼,她想起了她手起刀落給瀕死的國公爺割了喉嚨,把人救活的事,忍不住叫住了她。
話已經開口,聽憐低頭恭順道:“求顧大姑娘救救她。”姿態極其謙卑,生怕像顧大姑娘這樣的貴女會覺得被冒犯。
掌柜連連向聽憐使眼色,示意她別亂說話,大姑娘這般尊貴,豈能當作大夫使喚。
顧知灼點了頭:“帶我過去。”
掌柜默默收回了眼色。
聽憐歡喜極了,趕緊地前頭領路。
“大姑娘,您請。”
“喵嗚!”
沈貓愉悅叫喚著,瘋狂搖動的尾巴讓他看起來格外的興奮,黑乎乎的小耳朵豎得高高的,迫不及待地跑在了最前頭。
“顧大姑娘。到了。”
聽憐帶著她走進了一個小跨院,美目中帶著憂色:“就在左手第二間廂房……”
沈貓頭一個從打開的窗戶里鉆了進去。
“哎,顧大姑娘,您的貓……”
“讓它去。”
“是。”
聽憐推開門,又掀起了門簾,就見顧知灼腳步一頓,停在了門前,目光死死地盯著掛在門上的一串銅錢,銅錢做成平安扣的樣子,在最下頭垂了一個紅色的福袋。
顧知灼抬手,一把扯了下來。
不等細看,屋里響起了沈貓尖利的叫聲。
“喵!!”
顧知灼從未聽到過它這樣撕心裂肺的叫喚。
她心頭一緊,快步沖了進去。
“大姑娘,歸娘她不會傷害您的貓的。”聽憐在后頭追著解釋道,“您別生氣……”
顧知灼充耳不聞,她順著沈貓的叫聲一把推開了里間的門。
下一瞬,她的瞳孔驟然一縮。
歸娘子靠著床上,沈貓正一口咬在她右手的手腕上,牙齒咬得緊緊的,這只手上還握著一把匕首,刀尖帶血,中衣的心口位置已經被鮮血染紅,觸目驚心。
顧知灼推開門的時候,歸娘子正飛快地把刀子換到了左手,又毫不猶豫地割向了自己的喉嚨。她的動作過于干脆利落,連沖過去搶下刀子也來不及。
顧知灼想也不想,口中喊道:“天地既判,五雷初分。”
匕首尖利的刀刃抵在了歸娘子的脖頸上,劃出了一道細長的血痕。只要她的手再稍稍用力,匕首就會割開頸脈,回天乏術。
“殷惜顏,放下!”
這一聲,顧知灼用上了祝由術。
以一種命令的語態,厲聲喊出了她的名字。
聲音回蕩,帶著莫名的力量,歸娘子打了個激靈,她的后背繃直,動作有了一瞬間的停滯。顧知灼沖到了跟前,反手奪過刀子,丟到了自己的腳下。
“歸娘子?”
眼前的女子面色灰白,垂幕之相。
顧知灼知道,找對了!
顧知灼輕呼一口氣:“貓,干得漂亮。”
貓放開了嘴,虎牙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兩個滲血的牙印。沈貓不咬人,它連鳥都不咬,唯獨這一回它下了死口。
身為一只小貓咪,它很努力了。
貍花貓舔了舔她的傷口,小小的貓臉上,看出了一絲愧疚,又多舔了幾下。
嚇壞它(她)了!
顧知灼摸摸它的小腦袋,安慰道:“沒事的。”
比起匕首捅進心口,被咬上一口又算得了什么。
“歸娘,你別做傻事,”聽憐方才嚇傻了,這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后怕道,“顧大姑娘,奴家沒有說謊,奴家出去的時候,歸娘還沒有醒。”
“是殷家姐姐吧。”
顧知灼用肯定的語氣問道。
她與歸娘子有過兩面之緣,上回見時,還是去義和縣前。
不過半個月的時間,歸娘子瞧著清瘦了許多,占據了半張臉的燒傷疤痕呈現出了明顯的灰白色,露在外頭的雙手瘦骨嶙峋,皮膚白到幾乎能看到底下的根根血筋。
帶著一種垂危的瀕死感。
歸娘子慢慢側首,動作極慢,像是一只快要毀壞的提線木偶。
“你……叫我什么?”
她聲音沙啞,和唱曲時相比,有些粗嘎。
“殷家姐姐。”
顧知灼也不多話,拉過她的手,三指并攏按著脈搏,指腹下的皮膚冷的可怕。
見狀,聽憐幾乎癱軟了下來,太好了,顧大姑娘沒有生氣。
“歸娘,你別做傻事。”聽憐以為她是怕生病要花太多銀子,寬慰道,“掌柜說,這里讓你住下,不花錢。我們姐妹也湊了些銀子,抓藥請大夫都夠用。”
歸娘子沖她笑了笑。
她的心口和脖子都還有些痛,但僅僅只是痛。
先是貓,后是顧大姑娘,歸娘子心知他們都是為了救她,可是,她得辜負他們的好意了。
顧知灼垂眸片刻,歸娘子的脈象特別奇怪,沒有重疾,但心脈微弱,幾近于無。
她拿出小瓷瓶,從里頭倒出了一顆褐色的丹藥,塞到她嘴邊。
“張嘴。”
丹藥是師父煉制,她一共只有四顆,有起死回生之效。
歸娘子抿著嘴,含笑搖頭:“顧大姑娘,我一心求死,不要浪費你的藥了。”
聽憐急得不得了,恨不能搶過藥掰開她的嘴,硬塞進去。
顧知灼回首道:“你先出去一下,我來勸勸她。”
聽憐猶豫著應了諾,出去后還給她們關上了門。
“殷家姐姐,你是為了這個?”
顧知灼先把藥丸放回到瓷瓶里,從荷包掏出了一頁泛黃的紙。
這頁紙折了兩折,顧知灼展開后,遞到了她面前。
紙上除了一小段楷書文字,還有一幅圖,圖中是某座城中的一條道路,道路兩邊是磚石房屋,在這些房屋的墻上,繪者用朱砂畫出了一些扭曲的圖形。
歸娘子在看到這頁紙的同時,桃花眼驀地瞪大,驚疑道:“顧大姑娘,您為什么會有這個?!”
“這是黑水堡城吧?”
歸娘子:“……是。”
這和她當時回到黑水堡城時見到的一模一樣。
“是從縣志上撕下來的。”
是謝應忱給她的,公子說,雍州的黑水堡城曾遭遇過屠城,其后,“馬匪”用百姓的血在城中四處涂抹,以作示威。
這些扭曲的線條就和她從江潮手里得來的轉運符一模一樣。
這是一個以整座城市為祭的,大型的轉運陣。
在猜測歸娘子的生死可能和轉運陣有關后,顧知灼千叮萬囑,讓沈旭千萬別殺了長風。
施術者一死,回天乏術。
就如季氏死后,皇帝被困在姻緣符中一樣。
長風若死,歸娘子魂飛魄散,再無轉圜。
顧知灼再一次問道:“殷家姐姐,你一心求死,是為了這個嗎?”
歸娘子眸光不定,氣息微弱。
“我受人之托,來找你。”
“他,很想見你。”
歸娘子心口砰砰直跳,她動了動嘴,想問是誰,但是,話到嘴邊,喉嚨僵直,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顧知灼故意吊著她的求生意志:“你不想知道他是誰嗎?”
“我……”
歸娘子嘴唇翕動,灰暗的眸中點起了一抹光,會是他……會是弟弟還活著?
她抬眸,對上了顧知灼含笑的目光:“活下去,見他。好不好?”
歸娘子微微啟唇,突然她的身體一陣劇烈抽搐,不過短短幾息,瞧著竟又瘦弱了一些,仿佛是在用血肉滋養著什么。
她雙手捂著臉,嗚咽的低泣。
“因為,我必須死。”
“只有這樣,被妄動的天命才能回歸正軌。”
第157章 第157章【VIP】
歸娘子急促地喘氣。
顧知灼為她撫著后背順氣,沉吟道:“為什么這樣說?”
歸娘子沉默了一下。
她和顧大姑娘只見過寥寥幾次,甚至前兩天在天熹樓,顧大姑娘都沒有注意到自己也在。但是歸娘子看得出來,顧大姑娘十分厲害。
顧大姑娘也是真的想救她。
“咪嗚。”
貓舔了舔她的臉頰,軟綿綿的小團子暖乎乎的。
歸娘子目視著攤開在錦被上的那一頁泛黃的紙,輕喘道:“您知道殷家事吧。”
“我知。”
歸娘子緊繃的后背慢慢放松了下,她說道:“……后來,我又回到了黑水堡城。”
她慢慢地把當時的所見所聞全都告訴了她。
顧知灼十指緊繃如弦,聽得腦殼嗡嗡作響。
她盯著紙上鮮紅色的符紋。
歸娘子把話說完后,又輕聲道:“當年,因為我跑了,以致于,陣法出現了小小的殘缺。所以……”
顧知灼嘆聲,不等她說完,接口道:“你如今漸漸衰敗,是在用血肉滋養著這個大型的轉運陣。”
其后,她會以魂飛魄散的代價,承擔所有的反噬和因果,從此三界五道六橋,再無殷惜顏此人。
歸娘子笑了笑:“是。”
顧知灼的語氣漸漸沉重:“但是,法事一旦開始,在結束前,你這個陣眼至關重要。”
“你若在期間橫死。這場法事將會失敗,陣法崩塌。”
顧知灼兩世都是道門弟子,哪怕她不懂祝音咒,也能觸類旁通。
道家的符箓,法術,陣法,大多是同樣的道理。
一旦開始,就不能中途而斷,不然不僅會失敗,還會反噬施術者。
原來……
歸娘子是打著這樣的主意。
貓把小腦袋靠在了她的胸口上,蹭蹭她的下巴,親昵的不得了。
歸娘子莞爾一笑,終于忍不住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
“顧大姑娘是道門中人吧?”
所以,顧大姑娘能懂她的用意。
她不是求死,而是她不得不死。
歸娘子離開了黑水堡城后,用了八年走遍大啟,淪落風塵,曾經不堪的種種,日日夜夜糾纏著她,她也從未尋死,咬牙堅持到現在。
“顧大姑娘,”歸娘子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個荷包,交給了她。
顧知灼一捏荷包就知道里頭有兩層,她用隨身帶著的拆紙刀把荷包割開,在夾層里的是一個符箓。
歸娘子語氣輕松,含笑道:“我是故意讓他們找到我的。”
荷包是當時晉王府的鄭管事放定金的,她拿到荷包時,便知事情成了。
“這是我的心愿,”歸娘子言辭懇切道,“求您成全。”
她的聲音漸輕,幾乎很勉強才能說完這些話。
“我想讓他們付出代價。”
以身為餌,誘使對方找到她。
對方會迫不及待地把當年的法事補全,法事一旦結束,被妄改過的天命將成為定局。
但是,只要在這之前,她先死了,轉運陣就會徹底失敗。
所有的因果會反噬給那個施術者。
所有從這場法事中得利的人,都會生不如死。
在知道這個答案后,歸娘子人生的目標,就是成為陣眼。
然后,去死。
哪怕付出任何代價,她也要拖著那些人,不得好死。
顧知灼張了張嘴,驀地捏緊了手中的符箓,把明黃紙的符紙捏得皺巴巴。
“十年前的黑水堡城。”
“以一城百姓血肉為引,殷家女兒為陣眼,逆天改變。”
“一場前所未有的轉運陣。”
她喃喃自語。
這一刻,她似乎窺破了天機。
盡管不知長風出于什么樣的目的,他擇了當時的二皇子榮親王為君。
長風和晉王以滿城血肉為祭,硬生生地改變了國運。
于是,坐穩東宮的太子突然被廢,自戕而亡,先帝暴斃在南巡的路上,從無建樹的榮親王,從此一躍而上,成為了新君。
人間君王受天命而御天下。(注)
自此,天道產生了新的天命。
僥幸的是,轉運陣缺了陣眼,天命出現了漏洞,公子在那場劫難中活了下來。
若論為君和治國,權謀和手段,無論是皇帝,還是皇帝的兒子們,都遠遠不及公子。其實在上一世,公子明明有很多的機會,可以覆手翻云,居于萬人之上,每一次,他都輸給了運氣和孱弱。
如今想來。
是天道在自動修補“漏洞”,于是,季南珂這個異世人來了,還給了她最大的福澤和庇護。
季南珂福祐謝璟,她用她的洪福齊天除掉了公子這個漏洞。
她彌補了謝璟資質上的弱點,延續大啟國祚。
顧知灼揉了揉脹痛的額頭,這一切簡直荒謬至極!
上一世……
她略略垂簾,沒有了自己的摻和,上一世的殷家姐姐肯定會死。
在她一心赴死的前提下,絕無可能活下來。
唯獨不知,殷家姐姐在上一世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是功虧一簣。
還是得償所愿……
顧知灼的心口一陣狂跳,猛一抬頭,和歸娘子目光相對,那雙烏瞳格外清澄,含著淡淡的水光,也格外的坦蕩。
“也許……”
顧知灼喃喃自語。
她忽然意識到,也許自己的重生,是殷家姐姐用魂飛魄散的代價所換來的機會。
一個讓這荒謬的天命重新歸位,改正一切錯誤的機會!
這些在腦海中也僅僅只有一瞬間,歸娘子冰冷的雙手把她從思緒中拉扯了回來。
她全身上下冷的可怕,有如一個活死人,僅僅還存著些許的氣息。
“顧大姑娘,求您成全!”
歸娘子看向掉在地上的匕首,面露祈色。
從十二歲起,報仇成了她最大的心愿,若是不能報仇,就算她還活著,又能怎么樣?她早就已經活的不想活了。從那一夜的噩夢起,她時時刻刻都在地府里沉淪,搖擺,不得善終。
歸娘子閉了閉眼睛,她不敢問,那個托顧知灼找她的人是不是弟弟。
若是弟弟還活著,她更愿意背負所有的罪孽,換她唯一的親人余生平安。
“要來不及了。”歸娘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一旦法事成,歸娘子會死。
這個被強行改變而來的天命,會成為天道規矩,再難回天。
唯有歸娘子現在死了。
天命才會重回到原來的,正確的軌跡。
二選一,沒有別的路可走。
哪怕殺了長風也不行。
“退則死,進則亡。原來是這個意思。”
顧知灼又摸了一下她的脈搏,短短的時間,已經弱到幾乎快要感覺不到了。
她撐不到一盞茶。
成或敗,顧知灼必須做出選擇。
顧知灼俯身撿起了匕首,歸娘子笑著想要去接,然而顧知灼沒有把匕首給她。
“殷家姐姐。”
顧知灼踮了踮匕首的份量,牢牢地握在掌心中,只問她一句話:“你信我嗎?”
兩人目光相對,歸娘子脖子僵直地點了點頭,唇含微笑:“信。”
“好。”
顧知灼從來都不是一個會猶豫不決的人。
尤其當她下了決定后,再不會有任何改變。
她把那顆丹藥又拿了出來,湊到歸娘子的嘴邊:“吃下去。”
歸娘子:“……”依言張開了嘴。
丹藥入口即化,有如一道暖流,流淌過四肢五腑,她冰冷的身體中涌起了一股暖意,就連呼出氣息也溫和一些。
她僵硬的身體似乎有了一點力氣,沒有那么像是死人了。
顧知灼的雙指并攏如劍,指尖虛點在了她的額頭上。
口中念念有詞。
“天地既判,五雷初分……急急如律令。”
聲音落下的同時,顧知灼飛快地在她額頭畫了一個符紋。
“貓,讓開。”
“喵嗚?”
貓聽話地蹦到床邊,它瘋狂地搖動起麒麟尾,胡須一動一動,激動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相信我!”
顧知灼閉了閉眼睛,緊跟著,她一手按壓住了歸娘子纖瘦的肩膀,舉起匕首,朝她的胸口狠狠地捅了下去。
閃爍著森森銀光的匕首在娘子瞳孔中放大,她露出了釋然的笑,美的不可思議。
“謝謝。”
“喵!”
匕首捅進了她的胸口中,鮮血順著拔出的匕首飛濺到顧知灼的臉上。
轟隆隆!
一道巨雷轟然響起,伴隨著從天而降的閃電,砸在了屋檐上,連廂房也跟著一陣搖晃。
轟隆隆!
一聲聲悶雷在天邊持續炸開,仿佛在醞釀著什么。
天空漸漸變色,一股風雨欲來的氣息席卷著周圍。
又是雷電又是雨的,街上的行人們匆匆躲到屋檐下,眼看天色越加暗沉,小攤販動作麻利的收著攤。阿婆一邊把香囊收進小籃子子,看了看天,嘀咕著:“這天也奇怪了,說打雷就打雷,肯定會下雨,還是先回去算了……”
兩匹快馬在她身旁疾奔而過,砰的撞翻了把她還沒收拾好的小攤子,攤子上的香囊滾落一地。
“哎喲喂。”
阿婆心疼死了。
趕忙俯身去撿,香囊上沾上一些塵土和泥,她拍了拍,沒拍干凈,更著急了,這要是擦不干凈,就賣不上價了。
敢在京城里頭奔馬的,非富即貴,阿婆只能自認倒霉,不敢招惹,她在心里惡狠狠地罵道:跑這么快,又不是趕著去投胎,怎么不摔下來啊。
打頭的駿馬突然發出一聲嘶鳴,晉王從馬背上毫無預兆地滾落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阿婆看呆了。
這么靈?
“王爺!吁。”
另一匹馬上的人慌張地拉住韁繩,連滾帶爬地從馬背上下來,邊喊邊跑了過去。
竟然是位王爺?阿婆嚇得心口直跳,這可不是自己咒的啊,她趕忙低下頭,慢吞吞地往后挪,只當自己不存在。
“王爺!王爺。”
王長史飛奔到晉王跟前,把他扶了起來。
“您沒事吧?”
晉王擺了擺手,忍著身上的痛:“沒事。”
方才不知怎么的,一陣沒來由的心慌,手一松就摔了下來,腦殼還在嗡嗡作響。
晉王道:“扶本王起來,得趕緊回去。”
他是剛剛才收到消息,說是東廠封了他的王府。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他有種極其不詳的預感。
東廠做事蠻橫,總不能是他得罪了沈旭吧?
晉王勉強爬了起來,這才注意到自己手背在摔下的時候,蹭到了地上的小石子,蹭出了一個小小的傷口,傷口只有指甲蓋大小,有一點點滲血。
從過軍的人,自然是不會在意這樣的小傷口。晉王搭著王長史的胳膊爬了起來,又上了馬,兩匹駿馬直奔晉王府。
頭頂是悶雷陣陣,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晉王總覺得這道雷追在自己的頭頂跑。
晉王府就在前頭不遠,著飛魚服的錦衣衛把整條大街都圍得嚴嚴實實。晉王快馬過去,還不等他開口,領著錦衣衛的一個千戶就笑瞇瞇地揚了揚手,錦衣衛們默契地讓出了一條通道,并沒有阻攔他們,甚至還為他打開了角門。
千戶還含笑地說了一句:“王爺,您請。”
他這態度就跟笑面虎似的,頗有一種來者不善的意味。但再怎樣,晉王也總得進去,他目光低沉的瞥了一眼千戶,策馬沖進王府。
這一進門,晉王好不容易壓抑下來的怒火再度騰騰地冒了起來,捏著韁繩的手陡然一緊。
侍衛們就跪在照壁后頭,他王府的上百個侍衛全都被繳了武器,雙手綁縛在身后,直挺挺的跪成了幾排,乍一眼看到時,差點嚇了晉王一跳。
在他們的身邊,扔了十幾具侍衛尸體,仿若是在威懾著什么。
在他的王府。
東廠竟然還敢動手殺人了?!
好大的膽子!
“王爺。”
見晉王回來,侍衛們仿佛有了主心骨,面露喜色,有一個侍衛立刻大喊著:“沈督主帶著人闖了長風真人的院子。”
看守在一旁的番子等他說完了這句話,又對著那個亂喊亂叫的侍衛踹了一腳,踹得他在地上打滾。
“好,好啊。”
晉王怒極反笑:“東廠猖狂至此,本王倒要看看,你們家督主要怎么跟本王來解釋。”
晉王重重一甩袖,抬步就走。
跟在后頭的長隨喊道:“王爺,您的手,您的手在流血!”
晉王的腳步頓了一下,抬手看了看,就是剛剛的那個小口子,滲出的血好像越來越多了。
是被什么扎到了嗎?
這么深?
晉王也沒有多想,取出一方帕子隨便包扎了一下。
他走得很快,王長史緊緊地跟在他的后頭,總是忍不住去看晉王那只受傷的手,綁著的帕子溢出了一點點紅,鮮血暈染著干凈的帕子。
王長史的心里有些毛毛的,還想再提醒一句,一個凄裂的慘叫聲從前頭傳來。
“不可能!”
晉王認得聲音,這是長風。
他臉色陡然一緊,腳步又加快了幾分,氣喘吁吁地推開了小院的門。
“沈旭,你竟敢在我的王府上……”
晉王質問的聲音驀地停了下來,雙目圓瞪,他舉著手,顫抖地指向前頭。
“真、真人。”
“你的頭發……”
長風的烏發油光發亮,哪怕撒開著也有如上好的綢緞一樣,一根銀絲都沒有。
而現在,肉眼可見的,出現了幾縷白發,緊跟著白發越來越多,黑發越來越少,在短短的數息中,頭發幾乎全白了,毛糙散亂的披在肩膀上。
聽到晉王的驚呼,他木然地撩起來一縷發。
這一縷白發掉了下了,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長風不寒而栗,他支撐著身體的雙手失去了力道,摔在了地上。
“不可能!”
這是反噬。
長風的聲音越加尖利,早已沒有了往日的云淡風輕,恐懼在他眼中浮現,彌漫在臉上。
“不會的,天命是應我而生的……不會的!”
“不會的!”
第158章 第158章【VIP】
雷聲轟鳴。
如今剛未時,但天色已經像是到了酉時,暗沉沉的。
長風趴伏在地上,恐慌如潮水一樣向他涌來,幾乎要把他吞噬了。
“不會的……”
他從尖叫變成了喃喃自語,口唇不住顫抖。
為什么會這樣。
是哪里出了變故。
長風的腦子亂哄哄的,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滿頭白發垂落。
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下一刻,他的動作一頓,瞳孔收縮。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他手背的皮膚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絲龜裂,皺巴巴的,失去了彈性,有如一個垂暮的老人。
“啊啊啊。”
他怕了,他怕極了。
這一切都是真的!
反噬真的來了。
長風在地上連滾帶爬,破碎的道袍上頭,又是血又是泥,滿頭白發毛毛躁躁的團作一團,狼狽不堪。
“真人!”
晉王回過了神,連忙問兒子道:“云兒,這是怎么回事?是東廠干的?”
這么短的時間里,把人折磨成了這樣?晉王驚疑不定。
他下意識地去看坐在那里的沈旭。
沈旭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袖,劇烈攪痛的心口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后背冷汗淋漓,但面上除了略顯蒼白沒有任何變化。
“沈督主真是好手段,逞威風逞到我王府……”
“王爺。”
晉王妃后怕地喊住了他,解釋道:“剛剛打過雷后,就、就開始了……”她語帶顫意,“他、他、真人的頭發突然就變白了,臉、臉也是。”
她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
王爺到底是招惹了什么妖道?
王妃本來還指著長風救兒子,眼看著他連自己都救不了,也顧不上別的了。
東廠是來抓妖道的,王爺別再為了這個妖道惹了東廠!
“臉?”
王妃這么一說,晉王連忙扭頭去看,長風也正好抬起頭來。
這一看,晉王嚇得連退了幾步。
長風四十余歲的年紀,從前瞧著不過三十出頭,晉王都比他顯老,而現在,他臉上出現了一條條深深的皺紋,皮膚干涸,臉頰垂下,須發皆白,說是七八十歲都有人信。
長風眼神惶惶,他趴坐在地上,他看著晉王,仿佛落水之人看到了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根樹枝。
晉王:“!”
晉王咽了咽口水,搶步過去。
周圍的番子用眼神請示了一下烏傷,見他沒有說話,便退開了半步。
晉王把他扶了起來,情真意切道:“真人,本王這就給你請大夫……”
“大夫無用,這是反噬……”長風動了動嘴,艱難地吐出了這幾個字,在歇斯底里的大喊過后,長風嗓音沙啞粗嘎的如同老翁。
反、反噬?!
晉王的心頭一緊,嚇得差點沒扶住人,一句話都說不全:“是、是……為什么會、會會……”
長風也想知道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變故。
“咳咳。”
長風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衰敗。
他修道資質卓絕,是上虛觀百年難得的,無論任何術法符箓,他都能一點即通,就連幾乎失傳的祝音咒,他都無師自通的學會了。他三十歲入世修行,雄心勃勃,想成為大啟國師,他深信自己志在必得。
可是,國師云城真人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天命不佑。”
呵。
天命不佑?
所以,他用十年前黑水堡城的那場法事,證明了他可以凌駕于天道之上。
天命由他所定!
他不甘心,不甘心付出的半生心力,就此功虧一簣!
“會、會反噬?”
晉王終于結結巴巴的把話說完了。
他慌到不行,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反噬。
晉王若是從未見識過反噬,也不至于怕成這樣。
偏偏,他親眼瞧見了兒子的模樣,那副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樣子,他是真的怕了。這些天,他無數次反悔,當年不應該讓兒子來貼那些符,早知道,他就隨便找了一個下人來做。后悔歸后悔,心痛歸心痛,可是,現在發現長風竟然也受了反噬,這種心痛變成了恐慌。
下一個,不會輪到自己?
“為什么?”
十年前明明順順利利的啊。
長風又咳了幾下,費力地說道:“殷家女,死了。”
“陣法失敗了。”
陣法會失敗,只有這一種可能。
殷家女?
死了!?
沈旭猛地一把捏住圈椅的扶手,手背爆起了青筋,他手臂的肌肉崩得緊緊的,幾乎要把扶手折斷。
姐姐她,她、她死了?
這個可怕的念頭打亂了沈旭一向的冷靜,又或者說,因為世間沒有什么能讓他在意的,哪怕再瘋,殺得再狠,沈旭也從來不會失了這最后一份的冷靜。
沈旭心口攪痛,喉嚨里泛起一股血腥氣,有如鮮血翻滾,幾乎快要噴吐而出。
“督主,殷家姐姐,交給我。”
聲音在耳畔回蕩,那雙鳳眸明澄,清澈可見底。
沈旭硬生生地壓住了口中血腥,他慢慢放開圈椅的扶手,轉而捏住了小玉牌,玉牌冰冷,順著他的掌心把這股子涼意帶入心底。
“去太清觀……”長風虛弱道,“找、找觀主。咳咳。”
“好好!”
晉王的生死榮辱是和長風綁在一起的。
他絕不可能放棄了長風。
晉王正要叫長史和謝笙一起過來扶長風,沈旭嘴角一勾,有一抹讓人膽寒的笑意:“晉王想把人犯帶去哪兒?”
他的語調慢吞吞的,掩蓋著虛弱,和說話時的艱難。
“你這是沒把我們東廠放在眼里了。”
沈旭單手托著臉頰,整個人懶洋洋的歪著,聲音沒有什么氣力,但一開口,番子們立刻上前圍住了晉王和長風。
晉王氣極反笑:“沈督主,我晉王府從未招惹過你,你是非要與本王撕破臉了?”
“本王忍你這一回,并不表示,本王怕了你東廠!”
“謝笙,過來。”
謝笙已縮到了角落里,聞言,畏畏縮縮地就出來了,嚇得兩股戰戰,好不容易挪到了前頭,一個番子一拔刀,他雙腿一軟,摔在了地上。
沈旭淡聲道:“東廠奉旨,捉拿這個假道士,王爺若是阻攔,視為同黨,一并處之。”
沈旭說完,烏傷把手中的圣旨一抖,在他面前晃了晃。
上頭的玉璽印戳晃瞎了他的眼,尤其當看清楚圣旨上的內容,晉王氣得手都在發抖。
這么離譜的圣旨,簡直就是在故意找茬!
沈旭的聲音更慢,他每說一個字,心口就像是有把刀在攪動:“王爺既然來了,就好生待著。沒本座的允許,誰也不許走。”
晉王怒火中燒,氣笑了:“好、好啊,真是威風。”
“王爺,您的手。”
長隨突然一聲驚懼的大叫,打斷了他的質問。
什么手不手的。晉王不耐煩地瞥了一眼,頓時頭皮發麻。
他包著手的帕子是綻青色的,靠近手背的那一面已經被血染紅了,摸上去粘粘乎乎的,似乎還有血在往外滲,盡管如此,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痛。
晉王抖著手解開帕子,手背上的傷口還是和先前一樣,只是小小的刮蹭傷,指甲蓋大小,與他曾經在雍州受過箭傷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他對著傷口輕輕按壓一下,立刻就有血往外涌,粘在了他的指腹上。
“反噬”兩個字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他的腦門子嗡嗡作響。
不會的!
他安慰自己,只是傷口略深了一點,流血而已。
什么反噬不反噬的。
“大驚小怪,叫什么叫。”晉王沖長史怒目相視,仿佛這樣能夠壓住心中的恐慌。
暗沉沉的天空,悶雷持續不斷。
晉王的心緒更顯煩躁,他把沾血的帕子隨手一丟:“沈旭,你好好管著你的司禮監便是,多管閑事可沒什么好下場。你手上不過是錦衣衛和一群閹人罷了,呵,你還真以為你能翻天不成。”
他說完,便要過去扶長風。
一聲聲的悶雷在頭頂隆隆作響,仿佛越來越近。
沈旭一字一頓,陰柔道:“本座偏要翻天,你又當如何?”
聲音落下。
轟隆!一聲巨雷突然炸開,伴隨著轟鳴作響的雷聲,一道白光驟然落下,炸眼的光芒讓所有人的眼前同時一白,雙目陣陣發痛,就連沈旭也不由略略偏首。
“呀啊啊啊!”
雷聲過后,是凄烈的慘嚎聲。
仿若是在經歷世間最可怕的刑獄,哀嚎連連。
閃電稍縱即逝,與長風近在咫尺的晉王大喊道:“真人,你沒事……吧。”
嗓音被幽府地獄所吞噬,他張大著嘴,眼睛瞪大到了不可思議,身體僵直了。
閃電劈下的時候,烏傷上前半步擋在了沈旭的跟前,掌刑千戶負責刑獄,他在詔獄里看多了剝皮抽筋,就連他也不由倒吸一口的冷氣。
周圍靜若寒蟬。
烏傷側首就夸:“督主英明,果然翻天了!”
周圍歡天喜地:“督主英明。”
沈旭驀地坐直。
咦?
他驚覺,自己的胸口不痛了。
就連喉間不斷涌出的血腥也淡去了,他先前已經虛弱到幾乎快要坐不住了,而現在,他漸漸有了一些力氣,就連呼吸時也沒有刀子在胸口亂扎。
這一道驚雷于他,好似天降甘露。
但是對于長風來說,就是天罰。
閃電劈在了長風的右邊身,從胳膊一直到右掌燒成了一團焦黑色,還冒著一縷縷白煙,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子濃烈的焦臭味。
既便這樣,長風竟然還活著!
他慘嚎著。
哀叫著。
他抱著自己焦黑的手臂,在地上不停地打滾,難以形容的劇痛和絕望,在撕扯著靈魂。
痛到極致時,他甚至想過死了算了。
可是,他還活著!
這樣的慘叫聲,讓人聽著心里發毛,就連烏傷這種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不由多看了幾眼,心里琢磨著,有幾套刑具可以改改,把人劈成這樣,保管肯老實。
沈旭嘴唇輕動,他手指抵在額頭,喉間溢出了低低的笑聲。
聲音低啞,帶著愉悅和一種莫名的快意。
“真人,真人,你莫怕,有本王在。”
晉王又開始嚷嚷,腳步卻在悄悄往后退。
沈旭動了動手指,示意番子們讓開。
于是,番子們往兩邊讓出了一條道。
晉王:額?
長風艱難地抬起頭,緩慢地向他伸出了那只完好的手,祈求的看著他。
“救、救……”
晉王不敢看他被燒焦的半邊身,只能把目光移到他的臉上,這一下,他嚇得后背汗毛直立。
不過區區片刻,長風的樣貌更加蒼老。
臉上的皮膚不但干枯,而且,還浮現出了一塊塊的斑紋,有些像是人年老后的斑紋,但更深更黑。更像是……
尸斑。
晉王當年在軍中的時候,也曾經見過到那些一時來不及收斂的尸體,他們在死了幾個時辰后,身上就會出現斑紋,而且越來越多,就和現在的長風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長風的道袍已經撕裂的七零八落,在沒有衣袖遮掩的手臂上,也長滿了類似的黑斑,一塊一塊,大大小小,光是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這種只有死人身上才會長的斑紋。
而長風,竟然還活著!他現在到底還是不是活人?
晉王怕了。
“救我……”
晉王下意識搖著頭,他地往后退著,一步,兩步,三步。
長風只是被雷劈了,又不傻,哪怕現在像個活死人一樣,他的思維依然清晰。
晉王這樣的動作意味著什么,他再清楚不過了。
晉王是要放棄他了。
長風無力地放下了手,自嘲地笑了起來。
若非為了晉王,他何至于冒險從上虛觀到京城,他要是沒有離開上虛觀,又怎會落得如此地步?
“王爺。”
他舌頭傷了,含糊不清,有如小刀在摩擦著舌間,他呵呵笑著,“您還沒聽懂嗎。陣法失敗了……反噬不止是對貧道,還有您!”
“呵呵呵。”
長風笑著,笑聲虛弱中帶著癲狂,他胸腔不住地起伏,連呼出去的氣體也帶著濃濃的焦味。
“你以為你逃得過嗎?”
被看出了心思,晉王有些心虛,眼神飄忽道:“真人,你是什么意思。”
“你也會和我一樣,生不如死,死后永墮地獄,魂魄不寧,直到灰飛湮滅。呵呵呵,你會和貧道一樣,一模一樣。”
晉王想說,他一定是在嚇自己,可眼角的余光還是不自覺地瞥向了自己的手掌。
傷口竟然還在溢血。
“殷家女已死,回天乏術。”
“呵呵呵呵。”
長風的胸口震動著發出聲聲嗡鳴。
“不會的。一定還有辦法的,是不是。不會的!”
長風只笑。
這樣的笑容讓晉王感到害怕。
他也會死?
他也會像長風一樣。
恐懼彌漫在晉王的心頭,他雙膝一軟,一屁股摔在地上,他想的是,應該把殷家女抓回來的,抓回來,關在暗室,讓人看管著,就不會出現變故。
為什么沒有抓,一個伎子而已……是了。晉王想起來了,當時他確實是想派人去抓的,可是,東廠不知怎么,在搜查伎子,盤問登記,晉王不想惹人起疑,功虧一簣,長風也說,第九天才是關鍵。
晉王的額頭冷汗直冒。
他不想死。
“殷家女死了,只有貧道還能救您,救貧道等于救您自己……王爺,呵呵呵,您好自為之……”
“督主。”
盛江腳步匆匆地跑了進來,和他一塊兒的是晴眉。
“主子。”晴眉福身,恭敬道,“姑娘讓奴婢跟您稟一聲,殷家女,大安。”
沈旭的眉眼瞬間柔和。
“不可能!”
長風驚叫,“陣法反噬,陣眼不可能還活著。絕不可能!”
晴眉沖他哼哼,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他們姑娘厲害著呢!
豈是他這個妖道能比的。
第159章 第159章【VIP】
接連發生的這些種種,幾乎擊潰了長風長久以來的自傲。
身體的痛,魂魄的痛,全都比不上如今幾乎快要崩塌的信念。
這、怎么可能。
“你騙貧道!”
“你一定是在騙貧道。”
長風虛弱地快要動不了了,他的臉頰干癟,皮膚垂落,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著。
一塊塊的黑色尸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他臉上彌散,更像是死人。
陣法一旦開啟,就不可能中途而廢。
除非陣眼橫死。
晴眉下巴一抬,倨傲道:“你辦不到,是你道法沒有學到家。是你自個兒廢物。”
長風不愿意相信,他執拗地想說,她一定是在騙她的。
然而,他驀地注意到了盛江,瞳孔一縮。
方才自己“招認”,殷家女在龍虎觀的時候,是這個人奉命去的。
這點時間來往龍虎觀絕無可能。
所以,東廠督主并非是信了自己,而是將計就計,催使自己孤注一擲,下了這一步錯棋。
再趁機找到陣眼。
若非道門中人,絕無可能知道這些,還能如此精妙安排。
長風想起了那雙驕傲的鳳眼。
那個通體縈繞著腥紅色氣息,妄圖以一己血肉之身逆天改命,為天道不喜,為天命厭棄的少女。
曾如烈日熾熾,向他宣戰。
“是她?”長風先是呢喃,但緊跟著,是厲聲,“是她!”
她不順命,不服命。
所以,她和他爭奪天命。
卦爻不受,是天道在被屢屢對抗和修正后,蒙了他的雙眼,予給了她一個機會。
一個渺茫的,可以重定天命的機會。
而她,抓住了這個機會。
長風呼吸急促,噴出了一口黑血,他變得更加衰敗,眼底灰蒙蒙的。
“殷家女還活著。”
“殷家子也活著。”
“呵呵呵,竟然都活著。”
自己占據了九成九的優勢,唯一留下的這一絲變故,讓那位顧大姑娘緊緊地握住了。
天命就要變了。
他活不久了……
晉王左看右看,長風嗓音含糊,又半遮半掩,他說的這些,晉王幾乎都沒有聽懂。
唯一聽懂的是,殷家子還活著。
“是誰?”
晉王忍不住問道,“殷家子在哪兒!?”
長風對著他呵呵笑著,也不知是嘲諷,還是沒有說話的力氣了,晉王慢慢地順著他的目光去上,對上了一張被暴戾和陰冷充斥的臉龐。
沈旭嘴角一挑,嫣紅的雙唇襯得那雙桃花眼攝魂奪魄。
“許久不見了。將軍。”
晉王:!
他直勾勾地盯著沈旭,臉上的震驚掩都掩不住。
“你是殷、殷、殷……”
晉王根本就想不起來當年的小子叫什么名字。
他竟然是殷家那個小兒?
怪不得東廠會去搜查伎子。
東廠做事蠻橫慣了,從來不會對任何人解釋,晉王也壓根沒有往這方面想,如今終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想通了。
晉王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腦子嗡嗡作響。
沈旭忽地起身。
他的步伐不緊不慢,走到晉王的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冰冷有如毒蛇一樣的目光讓晉王后背發涼,他有些口不擇言地說道:“沈旭,你是奉旨來抓拿長風的,本王是親王,你無權對本王出手。”
他一個堂堂的實權親王,在沈旭的面前,露出了怯意。
沈旭撣了撣衣袖,衣袖上的金絲繡紋映在了晉王的眼底。
“看來王爺也承認,這是個妖道。”
什么妖道,剛剛圣旨不是還說是假道士嗎,一會兒就變妖道了?!晉王氣極反笑,東廠這栽贓嫁禍的本事他還真真是見識到了。
氣歸氣,晉王還是有些遲疑。
長風說他們倆是綁在一塊兒的,這沒錯。倘若自己真的逃不過反噬,只有長風能救自己。
“王爺在猶豫,莫非沒想好?”沈旭仿若無覺地踩上他的肩膀,俯視著他說道,“本座似乎聽王爺說,這妖道是你請來為皇上治病的。”
“皇上如今重病,想必是王爺讓這妖道給皇上行了什么巫蠱之術吧?”
沈旭笑意冰冷:“本座奉命抓捉妖道,王爺既然與此妖道相交至深,就請王爺去東廠,好生說說。”
這些話,聽得晉王心頭一跳一跳的。
明晃晃的栽贓嫁禍,在沈旭嘴里,變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今天以前,哪怕沈旭也只有東廠和錦衣衛,還遠沒有到能和他這個實權王爺分庭抗禮的地步,晉王也愿意付出一切代價來交好和拉攏沈旭。
而現在,他清楚的知道,他與沈旭之間,絕無可能化敵為友。
沈旭恨不能弄死他。
栽贓嫁禍再蠢,沈旭也做得出來。
但凡自己落下了什么把柄,到東廠的詔獄里走一圈的話,絕無可能活著出來。
晉王忍了又忍,從齒縫里擠出聲音:“是。本王可做證,這就是妖道。”
沈旭把玩著腕上的玉牌,譏誚的目光讓晉王老臉一紅。
“既然晉王爺親自指認,這人,本座就帶走了。”沈旭說的指是長風,“別弄死了。”
沈旭想要捏死長風,就跟捏死一只螞蟻。
可讓長風這么簡簡單單死了,又如何能消得了他心中的這股子怨恨與惡氣。
“烏傷,你記得讓王爺,簽字畫押。”
“是。”
烏傷恭順地一一應是,示意番子動手。
長風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有如活死人。
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干癟的皮膚貼在頭骨上,兩只眼睛凹陷著,像是一具只有皮的骷髏。
黑色的尸斑布滿了他的全身,密密麻麻的。
兩個番子一左一右地抬起他,又有人推進來了一個巨大的鐵籠子,把長風硬生生地塞進了籠子里。
長風坐在鐵籠里,他偏過頭,眼珠子愣愣地盯著晉王。
他要死了,他不想死……
晉王看著他眼中倒映出來的自己,想到自己剛剛指認他是妖道,多少還是有點心虛。
“真人,本王一定會去太清觀找人救你的。”
沈旭慢悠悠地打斷了他們:“王爺,你這傷瞧著不太好,還顧得上別人?”
什么傷。
晉王想起來了!他的手背還在源源不斷地流血,鮮血順著指尖滴落,一滴滴的落到地上,而他竟然毫無察覺。
“本座好奇,你的傷要多久才會愈和,又或者從此不能愈和。你們說呢?”
盛江搶先烏傷一步,笑著湊趣道:“督主,您試試不就知道了。”
“也是。”
沈旭手一抬,盛江立刻呈上了一把匕首。
他手腕一轉,匕首毫不猶豫地捅了下去。
“沈旭!”
晉王知道他瘋,沒有想到,他能瘋成這樣。晉王根本來不及思考,白著一張臉,高抬雙臂,空手接白刃。
沈旭輕笑。
他猛一拔刀,刀刃劃拉著晉王的掌心。
飛濺出來的鮮血落在沈旭的衣袖上,他嫌棄地眉頭緊蹙,不快道:“晉王收留妖道,圖謀不軌。晉王府暫且查封。”
沈旭直起身來,長袖垂落。
盛江遞上一方雪白的帕子。
沈旭擦拭著手指:“王爺掌心的傷,若是好了,說明你與妖道并無瓜葛。本座還是信你的。”
“沈旭。”晉王氣得胸口不住起伏,他雙手低垂,鮮血從掌心中一滴一滴地往外流,心里又慌又怕。
“你還真以為自己能執掌天下了?”
他是一時失察,一步錯,步步錯,被沈旭壓制了幾分,可這并不代表,他沒有還擊之力。
“從前不,以后就不一樣了。”
沈旭說完,徑直走去,走到院門時,他想起來了,吩咐道:“把這妖道帶去午門擺著。”姐姐還沒看過。
晴眉笑吟吟地問道:“主子,奴婢給您帶路。”
多少知道一些內情的烏傷輕輕扯了她一下,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不想死的話,就少說話。
晴眉:?
“可是,是顧大姑娘讓奴婢帶主子過去的。”
晴眉悄咪咪地說道,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很無辜。
烏傷很想問問,她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是東廠的人,跟在顧大姑娘身邊幾天,還真把她自己當作是顧大姑娘的丫鬟了?
“人在天熹樓。”
沈旭腳步一頓。
一個陰鷙的目光掃過去,晴眉縮了縮脖子,輕笑:“姑娘說了,您磨磨唧唧的,思慮太多,容易老。”
“哦。”
沈旭似笑非笑地挑眉:“她還說什么了?”
完了。盛江拿眼神問烏傷,這丫頭是沒訓好嗎,怎么傻里傻氣的?
烏傷:“……”
不可能,沒訓好的人他怎么敢拿出來給督主用。
烏傷清了清嗓子,想要提醒一下。
“大姑娘說,您肯定說不去。她跟奴婢說,您往日里陰陽怪氣,別別扭扭也就罷了,如今這是正事。”
沈旭放開了小玉牌,從鼻中溢出一聲冷哼:“呵,繼續。”
“咳咳咳!”
烏傷咳得更重了。
沈旭不耐煩道:“再吵就自己去把舌頭割了。”
烏傷:“……”
晴眉裝作什么也沒聽懂的樣子,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大姑娘還說,一別十年,能活著已經很不容易了。您想發脾氣,找晉王發去,別自己悶著自己。”
這話說的,她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
但是,裝作聽不懂,亂說話,她只是蠢。
要是故意亂說話,那就是找死。
晴眉一扭頭,露出了一個嘿嘿的傻笑。
看吧,烏千戶沒她聰明,挨罵了吧。
沈旭:“……”
恰在這時,雷聲漸消,烏云散開,云后的夕陽顯露了出來。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有一種如同春天乍開一樣的暖意。
夕陽遍灑大地。
街道上的百姓們全都一臉懵,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一會兒雷一會兒閃電,一會兒又出了大太陽,竟然還放晴了。
他們躲了半天,結果就只聽到雷聲。
“你們瞧見沒,好像有幾道雷都落到了里頭。”
有人指著天熹樓說道。
雷聲隆隆時,好多人都親眼看到有雷落在天熹樓后頭的院子里,一瞬間的電光把人的眼睛都要閃瞎了。
不止是路人,天熹樓的眾人也都驚疑不定,小跨院的一間廂房,屋頂塌了一半,黑乎乎的還在冒著白煙。
“你們別站著了,快下去干活,三天后就要開張的。”
把人打發走,掌柜終究還是進了屋,在外間喊道:“大姑娘,您沒事吧。”
“沒事,不用擔心。”
顧知灼回了一句,她一邊說,一邊拔起了最后的一根針,隨手打了個響指。
歸娘子恍惚地睜開了雙眼,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是身處人間,還是地府。
她的眼前有些朦朧,失神地看著四周。
“殷家姐姐。”
“醒來。”
一聲柔和,但格外有力的聲音涌入耳中。
歸娘子渾身一震,有如被一把重捶重重地敲擊在頭頂。
她打了一個激靈,仿若從夢中清醒了過來,瞳孔亮起了一點光。
過了一會兒,她喃喃自語道:“我、我還活著?”
“活著呢,活得好好的,”顧知灼似真似假地說,“你這脈象,活到八十八也保管不是問題。”
歸娘子輕笑出聲,胸口震動的時候,心口附近隱隱作痛。
但是,先前那種魂魄快要離身的虛脫感完全消失了,身體也在漸漸回暖。
她的手腳不再僵硬,脖子也能夠轉動,連說話也沒有那么虛弱了,此時此刻的她,像是一個正常人。
“我覺得我是從鬼門關里打了個轉,又重回到了人間。”
歸娘子明明見她一刀捅下來的。
“你說得沒錯。”顧知灼撫掌道,“你確實去打了個轉。”
歸娘子下意識地看向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墊在上面的白棉布上有星星點點的血。
顧知灼用手指虛點了一下:“在心的旁邊,是一個小小的間隙,刀子捅進去不會死。”
但是這樣是騙不過天道的。
所以,顧知灼用師父給的丹藥和祝由術護著她的心脈,這一刀捅下去的時候,她用銀針斷了她的的心跳和呼吸。
那個時候,她是真的“死了”。
險中求生。
雷劈下來的時候,顧知灼差點以為是天道發現被騙了,氣急敗壞打算把自己劈死。
還好還好。嚇壞她了。
“我活了,那陣法怎么樣了?”歸娘子的心提的高高的,急切地問道,“我們是成功,還是失敗了?”
“成功了。”
不過天命能改回來多少還不知道,畢竟是騙了天道。
沒關系。
顧知灼抬手,掌心向著她:“我們贏了。”
歸娘子與她輕輕擊掌,她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笑,桃花眼水光瀲滟。
“他們……”
她剛想問,他們會不會有報應,聲音突然一頓。
歸娘子似是受到了某種感應,從迎枕上直起了身。
她盯著窗紙上,影影綽綽倒映出來的人影,脫口而出道:“羨哥兒?是、是你嗎!羨哥兒!”
第160章 第160章【VIP】
“喵~”
貓是渣貓,它現在對歸娘子已經不愛了,無賴地趴在榻上舔著爪爪,忽然它的耳朵往后斜了斜,興奮地聳了聳小鼻子。
它從榻上跳下來,喵喵叫著跑了出去,開心極了。
歸娘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映在窗紙上的人影,哪怕連容貌都看不到,她也能一眼認出來。
是羨哥兒。
她在夢中無數次想要抓住他,又無數次都與他交錯而過。
“你不能動。”
顧知灼把她按了回去,認真地說道:“你是真死過一回的人了,刀子刺的再偏,也是在心口,丹藥再有用,你的心脈也斷過。再加之,你先前滋養陣法時耗費了太多的元神,沒有十天半個月,你都不能亂動,必須得躺著。”
顧知灼很少對病人用“必須”這兩個字。
歸娘子聽話。
她躺了回去,但依然面向窗戶,目光貪婪。
她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一閉,就和無數次在夢里時一樣,又他讓從眼前消失了。
“你先躺著,我出去瞧瞧。”
顧知灼給她搭了把脈,又拉好錦被,再把之前用來擦過手的,那塊沾滿了血的帕子也一塊兒揣上了。
從廂房出去,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紅艷如火的身影。
果然,是沈旭。
好嘛,他一來,好好的小跨院,人全沒了。
掌柜不見了,聽憐也不見了,連那些粗使婆子也都被他嚇跑了,只有盛江和晴眉遠遠地站著。
這該叫,兇神惡煞?
貓繞在他腳邊親熱地喵喵叫,前肢扒著他要抱抱。
顧知灼福禮道:“督主。”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再看了看他。
他離著窗戶足有一步,能看到什么才有鬼呢。
好歹也該把窗戶紙給捅破啊!
這別扭的性格也不知道是怎么養出來的。
“督主,您不進去嗎?”顧知灼忍不住問道。
沈旭沒說話,不理人,也不理小貓咪。
小貓咪委屈,在他的衣袍上蹭來蹭去。
顧知灼走到他跟前,側首提議道:“要不,我去把她叫出來?”
“不許去。”
沈旭臉色一黑,按住她的單肩,表達的意思很明顯:你要敢叫,我就打斷你的腿。
顧知灼嗤笑,下巴一仰,對他沒有任何懼色:你打打看?
這位顧大姑娘每回都偏愛和督主明刀明槍的干仗,嚇得他直抽抽。盛江默默地又退開了好幾步,緊貼著樹,只當自己不存在。
過了一會兒,終于是沈旭先開了口:“是我弄丟了她。”
“……那一天,我在懸崖邊發現了姐姐的腳印,我想爬下去找她。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后來,有人攔住了我。”
“我認得他,他是爹爹的好友,江叔。江叔帶來了十幾個人,說他們是特意來救我們的。他痛哭流涕,他懺悔,他說他們是太害怕了,先前才會默認殷家是馬匪。但是,殷家滿門盡滅,他們實在于心不忍,趁亂悄悄跑了出來。”
“我信了,我告訴他們姐姐掉下了山崖,我求他們幫我找姐姐。”
“你猜猜,后來怎么樣?”
顧知灼斜著眼睛看他:“我為您算過一卦的,在莊子上。”
沈旭放下手,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從輕到重,漸漸癲狂,雙目是嗜血一樣的紅,涌動著恨厭和悔恨。
他是在笑自己,嘲笑那個愿意相信別人的自己。
“江叔的人從背后一個悶棍朝我打了下來,醒來的時候,我被裝進了一個布袋子里。”
“他們說,把我帶回去領賞去。”
他再一次被他曾一心想救的黑水堡城背叛了。
簡直蠢的死一萬遍都不夠。
在被打悶棍的時候,沈旭用最后的意識把隨身的玉佩砸在了地上,又把一塊碎片死死攥在掌心里。就是用這塊碎玉,他慢慢割開了綁著手腳的繩子。
割開了布袋。
也割開了那些人的喉嚨。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后來,我再去找姐姐,就找不到了。”
在崖下只有血,和破碎的衣裙。
如果不是他輕信了別人,他一定能找到她的。
“我弄丟了她。”
他攥緊了拳頭。
是他蠢笨致極,像個傻子一樣相信別人,結果付出了血淋淋的代價。
沈旭說完,轉頭就走。
知道她還活著就夠了。
如今他,骯臟透了,早已沒有資格再見她。
顧知灼在他背后喊道:“可是,您真的不打算見殷姐姐最后一面嗎。”
沈旭回頭:“什么意思?”
“哎。”
顧知灼的手一抖,“不小心”把一方染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沈旭下意識地低頭,眼底倒映出濃濃的血色。
“督主,您以為天道是這么好騙的。”顧知灼比劃了一下匕首的長短,至少夸張了一倍,“這么長的一把匕首,從心口捅進去,差一點點就沒命了。就算到了現在,我也不敢說她肯定能活。”
“你不是說大安?”
“哎,”顧知灼嘆了一口氣,故作為難地說道,“您要知道,殷家姐姐是被當作陣眼的。”
陣眼?
這個詞沈旭在長風和晉王的口中聽到過幾回了。
“陣眼陣眼,那就是和陣法融為一體的,轉運陣破了,陣眼豈會沒事?更何況她還受了這么重的傷。”
“督主,若不是連動都動不了,殷家姐姐又豈會不會追出來。”
“您站在這里,連我都認出來了,她會認不出嗎?”
三言兩語中,種種不安的情緒在沈旭的心底醞釀和放大。他被她越說越慌,幾乎顧不上去思考,調頭朝里頭奔去。
在準備推門的那一剎那,沈旭反應了過來,瞇著雙眼回頭看她。
差點讓她給哄了!
她說的越夸張,就越表示,人沒事。
目光相視,顧知灼聳聳肩,絲毫不在意假話被揭穿。她從自己的荷包里頭摸出一根發繩,遞了過去:“諾。”
沈旭盯著發繩看了一會兒。
“新的!”
這個人的脾氣真不討人喜歡。
嘖。終于,沈旭高抬貴手接了過去,他摘下發冠,烏發跟著垂落在肩上。
沈旭用發帶把自己的頭發綁成了一個馬尾,然后,再把身上的那件紅色麒麟袍脫了下來,連著玉佩荷包什么的一塊兒丟了。
盛江:?
不懂,但督主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低眉順目地撿了起來。
沈旭索性把玉板指也扔給了他,除去了這一切,他仿若還是十年那個殷家少年,如月皎皎。
而非如今這個雙手沾滿了人命和血腥,靠著毒辣和不擇手段一路走來的東廠督主。
沈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他的手放在門上,又一動也不動了。
這是一種近鄉情怯般的恐慌。
顧知灼看著都替他累得慌。
她把門打開,動作快而敏捷地在他背后一推。
盛江:!
沈旭一時失察,踉蹌地跌了進去,顧知灼順手又把門一關。
再一回首,盛江用一種像見鬼了一樣的表情看她。
“你、你……”
“手別亂指,你家督主平日里瞧著殺伐果斷的很,其實還挺墨跡的,就這么點小事,怎偏想不明白了呢。”
沈旭被推進了去,哪怕隔著一扇門,也清楚地聽到她在說什么。
氣笑了。
這一笑,原本的猶豫不決似乎也淡去了一些,沈旭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步步往前走。
這只是一間小小的廂房,布置簡單,連一點多余的擺設的都沒有,和姐姐當年雅致的閨房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從前頭走到屋里,也就區區幾步。
額?
沈旭以為至少還會有一扇門擋著,讓他再好好想想,誰知腳步剛一拐,他就這么直愣愣地和靠在榻上的人四目相對。
完了。
再跑也來不及了。
沈旭的雙腳倒退著往后挪,眼神飄忽。
“站住!”
沈旭腳步一僵。
歸娘子殷惜顏坐直起身,看著眼前的青年,用目光描繪著他的眉眼。
他和少時很不一樣,但是,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還是那個喜歡跟在她后頭跑,和她一起學珠算,學相馬,學看賬的小少年。
殷惜顏眉眼中躍動著的雀躍與歡喜。
“過來。”
沈旭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走到了她的榻前。
她的虛弱不堪,她臉上的疤,她心口殘留的血,都讓沈旭的心也刺痛的難受。
“羨哥兒。”
殷惜顏展顏一笑,笑容有若繁花綻放:“你長高了。”
沈旭:“……”
他看著那只向自己伸過來的手,無數個夜里的噩夢和后悔在這一刻重疊在了一起。
沈旭握住了,就跟在夢中做過的一樣,緊緊地握住了。唯獨在這一刻,再沒有分開。
“姐姐……”
“哎。”
“姐姐。”
“在呢!”
噩夢在最后的最后,終于變了。
原來,他這個從深淵地府里爬出來的人,也是能夠等到陽光的。
顧知灼在外頭等了一會兒,見沒什么動靜,放心了。
她向盛江道:“我開個方子,是給里頭那位殷家姐姐的,盛大人命人去抓三副,煎好就能喝。”
盛江:“……是。”
自己得趕緊去干,搶在主子吩咐前,主子知道了一定會夸自己有眼力見。
顧知灼用炭筆在隨身的黃紙上把方子寫完交給了他,又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一遍,盛江恨不得問她借來炭筆抄下來。
把話說完,她招呼了一聲晴眉,先走一步。
順便把“孤苦無依”的貓也帶上了。
“說說吧,什么情況?”顧知灼興致勃勃地問道。
晴眉原原本本地說了,包括她見到的,還有,在來天熹樓的路上特意問盛江的,顧知灼基本上還原了個七七八八。
好玩!顧知灼聽得眉飛色舞。
“姑娘,”晴眉好奇地問道,“為什么晉王和妖道不太一樣。妖道被帶走的時候,奴婢瞧見了,他跟死了兩天又被挖出來的一模一樣,就算說是死人都有人信,倒是晉王,好像還挺正常的。”
“長風是施術者。”
“其他人不過是稍晚些,一個也逃不了。”
他的反噬會來得最快,但就殷家姐姐說的那樣,所有從這個轉運陣中獲過利的,都會有報應,擔負因果。
“喵嗚。”貓恰到好處附和著。
這么一說,晴眉高興了:“大姑娘,我們現在去哪兒?”
顧知灼琢磨著說道:“先回府吧。”
她著急出來,只吩咐人把三叔父叫來招待禮親王,三叔父說不定還在找她呢,現在一回去,肯定會被嘮叨死。
哎哎。
“先回府讓三叔父訓完,我們再去午門瞧瞧長風。聽說午門那些學子們還沒散。”
不得不說,這些學子真是有夠執拗的。聽公子說,他們現在不僅僅每天三封勸君書,雷打不動地送進宮里,而且,在青州大災一事上,還寫了不少的文章和策論,謝應忱已經破格提拔起了三個人。免了科舉,賜功名,再送去青州為官。這個先例一出,不少學子都沸騰了。
科舉取士,哪怕能高中新科進士,除了殿試和簪花宴,絕大多數的人這輩子怕都難見到龍顏。而如今他們的文章能上達天聽,說不定就能入了辰王的眼。
晴眉連連應聲,跟在顧知灼的身邊說道:“姑娘,等長風妖道長滿了尸斑后會怎么樣。”
不知道。
她兩世都沒見過反噬來得這么狠的。
不過,顧知灼曾經從一本古舊的道書中看到過一些類似反噬的實例,正要和她說說,掌柜跑了過來,略帶慌張道:“姑娘,羽林衛把咱們天熹樓圍了起來。”
“羽林衛?”
羽林衛與金吾衛一樣,隸屬于京二十六衛,是皇帝的親衛。
三大營和二十六衛,拱衛著京城。其中羽林衛是上十二衛。
顧知灼記得,上十二衛除了金吾衛和錦衣衛外,羽林衛,府軍衛,旗手衛,此三衛皇帝交給了晉王。
羽林衛突然大動干戈,必是為了晉王被沈旭軟禁的事。
如今的沈旭還遠非十年后那個權傾朝野的沈旭。
上一世,沈旭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直到后來收攏了御馬監和御馬監的騰驤四衛,擁有了兵權。從此,凌駕于百官之上,一手遮天。
而現在,晉王尚是大啟朝有實權的親王,朝中三黨之一,有兵權也有人脈。
“我過去瞧瞧。”
顧知灼若無其事的態度讓掌柜也跟著平靜下來,追在她身后,繼續稟道:“羽林衛的人先是來問督主在不在,小的沒有說,他們就圍了起來,把附近的人全都趕走了,讓小的交出督主。”
顧知灼冷笑連連,這是想學東廠,還學了個不倫不類。
換作東廠,早砸進來,哪還需要堵在外頭威脅?
顧知灼走了出去。
晴眉示意掌柜先進去告訴盛江,自己亦步亦趨地跟在顧知灼后頭,手摸在了腰間的短刀上。
雖然她看著是個丫鬟,最近好像也沒干什么除了丫鬟以外的差事。
但是,她也是烏千戶一手訓練出來的。
砰。
顧知灼把天熹樓的大門一推。
羽林軍足來了近百人,在一個副指揮使的率領下,把天熹樓所在的整條街全都封了起來。
天熹樓閉不出門,也不理會他們的態度,讓楊副指揮使格外不爽,正要讓人敲門,誰想,門自個兒開了。
少女紫衣羅裙,只帶了一個丫鬟,閑適地從里頭走了出來。
她目光一掃,倨傲地喝斥:“連我的酒樓都敢鬧事,難不成是我們鎮北王府太好欺負了?”
顧知灼提著裙袂,跨過了門檻。
她傲視著所有人,嘴角勾起了一抹淺笑:“退下,別讓我再說第二遍。”
“喵喵!”
貓虎假虎威,指甲從肉墊里伸了出來。
“鎮北王府?”
帶兵的楊指揮使從鼻腔里發出哼哼,“沒聽說過。顧大姑娘,你不是鎮國公府的嗎,怎么,還生生給你們顧家加了爵位?”
“王府?好生厲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