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VIP】
時至黎明,天已是蒙蒙亮,能夠清晰的看到這男人的臉。
不會錯的。
就是謝啟云。
秦沉按住的那個馬夫目眥欲裂,叫喊道:“世子!放開我,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得罪了誰……啊!
秦沉嫌吵,一個手刀落在了他的脖子后頭,把人給打趴下了。
“哎,我們得罪了誰呀?”
一個帶著磁性的聲音應和著馬夫問道。
“哼,晉王世子而已!
顧知灼剛一說完,便陡然反應了過來,趕緊扭頭看過去。
青年還踩車轅上,韁繩纏繞在手臂上,哪怕是這么粗俗的動作,由他來做,也絲毫不見粗魯,舉手投足間,反而有一種翩翩貴公子的優雅。
顧知灼:?
他親昵地喚道:“夭夭!
顧知灼對上了他的鳳眼,他一笑,上挑的眼尾勾勒出了熟悉的線條。
“你、你你……”她驚喜地脫口而出,“星表哥!”
方才她只顧著馬車和謝啟云,竟絲毫沒有注意到攔下馬車的會是王星。
王星的父親是王氏宗子,和顧知灼的娘親、淑妃一母同胞,王星是與她關系極近的表哥。
哪怕王家好些年沒有來京城,也是每個月都會有書信來往,每隔三個月王家都會讓人從沂州給他們帶東西。
各個時節的節禮年禮更是從沒少過。
對于王家人,顧知灼一點也不陌生。
上一世,王家以舉族之力助力姑母,讓皇帝把對顧家的滿門抄斬改為了流放,讓自己有了活下來的機會,能和公子相識,為顧家翻案。
這些她統統記得。
王星沖她抬了抬下巴,意思是:怎么這副德行了?
在流民圍城后,王星便聽說晉王世子也在縣城。
晉王世子不許官府開倉放糧,和流民僵持起來的,害得自己也被困住。
“他怎么長得……”跟鬼似的。
顧知灼緊抿著嘴,沒有說話。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會兒,終于,還是不忍直視地挪開目光。
這要不是認出他是王星,她還當是哪兒冒出來的孔雀呢。
孔雀藍色的長袍,領口鑲著金絲流云紋的滾邊,烏亮的發絲用一個鏤空雕花的金冠束著,發冠兩邊垂下與長袍同色的冠帶,冠帶上頭繡著一朵朵金蓮,看得人眼睛痛。
也得虧他長得不錯,五官俊美,容貌如畫,雍容雅致,竟能壓得住這般……呃,鮮亮的顏色。
王星唇瓣含笑,在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貴公子的模樣,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向她擠眉弄眼。
好裝。顧知灼掩嘴輕笑,正要說話,謝啟云向帷帽撲了過去,伸長著手去撿。顧知灼比他快了一步,足尖一抬,勾起帷帽抓在了手上。
“給我!”
謝啟云聲音粗嘎,難聽的像是烏鴉亂叫,眼神狠辣,襯著這半張臉更顯凌厲。
“表妹!蓖跣墙舆^帷帽,拿到自己的手上,語重心長道,“路上的東西不能亂撿,萬一他臉上這‘鬼撕皮’會傳染呢,嬌滴滴的小丫頭就不美了!
顧知灼自動忽略了后半句,仰首問道:“鬼撕皮?”
王星摸摸下巴:“我看過一些鄉野雜聞,他這張臉,不像嗎?”
半張臉上連皮都沒有,像被厲鬼一寸一寸剝下來似的。
顧知灼掐指一算,搖搖頭,唇齒間發出一聲嗤笑。
“不是鬼撕皮!
“是反噬!
顧知灼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痛快。
反噬?王星沒聽懂,還要再問,下一刻,就看自己嬌滴滴的小表妹一腳踩上了晉王世子的肩,她的身體微微向前傾,左臂架在腿上。
這彪悍的樣子,和小的時候……不對,好像和小的時候一模一樣。
王星揉了揉眉心,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家小表妹不太嬌這個現實。
“晉王世子?”顧知灼足尖用力,冷笑道,“呵,你這張臉皮還挺有意思!
“放開我們世子爺!”
方哲和那個車夫異口同聲的大叫。
這馬夫看衣著氣度,顯然不是尋常的馬夫,多半也是謝啟云的近衛。
“鎮國公府欺人太甚。”
“待我們回京,必會向王爺……”
秦沉啪啪兩腳,誰吵踹誰。
顧知灼連頭都沒回,她俯視著謝啟云問道:“三年前,是不是你在我爹爹鎮國公顧韜韜的棺木上頭貼上那些符箓的?!”
此話一出,謝啟云驚愕地抬起頭,像是在問:你怎么知道。
“幾個月前,是不是你把我爹爹的頭顱送去阿烏爾城的?”
謝啟云的雙肩在顫抖,哪怕一句話沒說,心虛的眼神也已經表明了一切。
“你的皮,是不是七月開始掉的?”
謝啟云:!
他的雙目瞪大到了極致,黑漆漆的瞳孔中映照著顧知灼那張興災樂禍的臉。
顧知灼撫掌,笑道:“你,快死了。”
她很高興,笑得愉悅,但笑著笑著,眼淚不自覺地從眼角滑下,就像是掉了線的珍珠,浸濕臉頰。
“喏!
晴眉剛要拿帕子,王星已先一步遞了過去。
帕子折成規整的四方形,在一角上還繡著瑯琊王氏的族徽。
顧知灼拿過帕子,她沒有用來擦眼淚,而是緊緊地攥在了掌心中。
“你胡、你胡說!”
謝啟云仰起臉,用力搖頭。
驚恐和不安充斥著他整張臉。
黎明的曙光照在他身上,沒了臉皮的半邊臉又在往下滴血,血肉隱隱有些發黑,散發著一股腐敗的惡臭。
“是不是胡說,你自個兒清楚!
“貼符箓時,你貼的很開心吧?”
“因果報應。”
顧知灼冷聲說著。
師父說過,祝音咒鎮壓爹爹魂魄和顧家氣運,此等邪術極為惡毒。萬物皆有因果,祝音咒在化解后,施術者必會受到反噬。
先前,她一直在等。
但是,無論是晉王,還是皇帝,她都沒有看到反噬。
她一度以為,反噬會落在長風的身上,結果,連長風也好好的。
兜兜轉轉,竟然是謝啟云。
謝啟云親手貼了那些符箓,參與了那場法事,他心中對爹爹懷有惡意。于是,他成了施術者。
祝音咒折磨了爹爹的魂魄三年。
它的反噬也同樣陰毒,沒有讓謝啟云立刻去死,而是一點一點的折磨他,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如今倒是希望,你慢慢死,不過。”
顧知灼盯著他瘦骨如柴的四肢,和干癟、沒有水份的手背,笑得更歡了,甚至毫不顧忌地笑出了聲。
她曲起手指,撫過眼角的淚:“你怕是等不到了。”
謝啟云半張完好的臉皮一點一點地變白。
一半紅,紅得滴血。
一半白,白的毫無血色。
可怕的猶如厲鬼。
謝啟云聽懂了顧知灼的意思。
他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他貼過那些符箓的關系?
“不、不是的……”
當年他是陪著父王一起去的上虛觀,長風真人讓他把顧韜韜尸骨的頭顱砍下來,將其尸身焚為了骨灰。用顧韜韜的骨灰融合了朱砂,畫出一疊符箓。
接著,又讓他把這些符箓全貼在棺木上,里里外外都要貼。
當年種種,如今回想起來,謝啟云不由打了個哆嗦。
偏偏當時,謝啟云并不害怕,有的只是興奮。
鎮國公顧韜韜,多么高傲的一個人,死了以后還不是一樣會任由人擺布。
“不可能!
“不會的!”
謝啟云嗓音發抖,瞳孔中充滿了驚恐,冷颼颼的,一直冷到了骨頭縫里。
是七月沒錯。
在西疆動亂前,一開始,他是和姬妾歡愉后,發現耳際破了一小塊皮,只有指甲蓋大小,他以為是愛妾的指甲抓傷的,渾然沒有在意。后來,這塊破皮一直沒有好,表面變干后慢慢卷了起來,沒兩天皮掉了下來,露出了血淋淋的傷口。
他涂了金創藥,以為很快就好。
結果,沒有!
皮落的越來越多,每天醒過來的時候,枕頭邊上都落有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的干皮。
像是有個厲鬼睡在他的身邊,一寸一寸地剝掉了他的皮。
西疆那個破地方,謝啟云找了好幾個大夫都沒有看好。
謝啟云本來也想過去上虛觀驅驅邪,結果,又民亂了,暴民把他圍困在了城里。
在離開西疆時,謝啟云臉上的傷口只有拇指大,從耳際到下巴,皮膚變得干巴巴的。
他從西疆帶了三百人隨行,這一路上,臉上的皮變成越來越干,人也越來越瘦,哪怕他天天吃下很多東西也沒用,很快,連下馬車走上幾步也累得直喘氣。
謝啟云覺得自己的身體肯定不對勁了。
輕車簡行后,把其他人甩在了路上,趕緊回到京,誰想,會有流民這等事。
昨天半夜的時候,他的臉癢的很,把他癢醒了,他就撓了撓,結果,一大塊臉皮都被他撓了下來,他看到銅鏡里自己的這副鬼樣子,簡直是要瘋了。
謝啟云怕極了。
他讓方哲必須把流民收拾掉,他不想再待在這里的。
“沒用的東西。”
他罵得是方哲,這點烏合之眾都對付不了。
他急切地抓住了顧知灼踩在肩上的腳,祈求著說道:“你讓我回去,你快送我回去。今天的事,本世子絕不追究!
“別呀,您追究呀,世子爺。”
“不然多沒意思!
顧知灼踢開他的手,足尖“不小心”從他沒有皮的臉頰上掃過,謝啟云痛得撕心裂肺,又手捂住了臉。
好兇!
流民們的臉皮齊齊發痛,心里痛快的不得了。
再打!踹死他。更有人撩起袖子,恨不能親自動手。
顧知灼一個眼神掃過去,全乖了。
顧知灼勾了勾嘴角,一派公事公辦地說道,“晉王世子謝啟云回京述職途中無故調兵,干涉縣政,意圖謀害大啟百姓,這罪等回京后自有定奪。”
“義和縣令!
被馬車撞翻的縣令捂著手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過來,滿頭滿臉的灰。
顧知灼皺了下眉,上前捏住了他的右肩,縣令還沒來得及叫出來,“咔嗒”一聲,他脫臼的手臂接好了。
咦,不痛了。
顧知灼冷言:“我說過的,縣城里任何人都不許出去!
“下官知會過世子爺。”見她連晉王世子也敢打,縣令的姿態擺得更低了,“讓世子爺不要外出。”
王星在一旁對著顧知灼說道:“我聽說你來了,想出來找你,結果看到他偷偷上了馬車,就跟上了!
“御”是君子六藝之一,最早指的是駕車,后來也成了騎馬。但不管是駕車還是騎馬,作為瑯琊王家嫡支長房,王星打小就學,也精。
王星原以為是有人害怕時疫想逃走。
沒想到啊沒想到。
“是,是!笨h令抹了把額頭汗,感激地沖王星笑笑。
“你去征調幾個帳篷,關押他們!鳖欀浦傅氖侵x啟云他們。
她本來想過,讓縣令帶回去關大牢里,又怕他們把時疫帶進城,索性關在眼皮底下好了。
“你敢!”
方哲掙扎著直起身來。
顧知灼回答他的是一聲:呵呵。
打也打了,還問她敢不敢?方哲也反應了回來,面色鐵青,他看向正捂著臉在地上打滾的謝啟云,能屈能伸地換了種語氣,懇求道:“我們世子爺病重,得趕緊回京找太醫,求顧大姑娘手下留情……”
但動之以情的前提是“有情”。
只有仇的話,這一套完全沒用。
“放心,死不了,保管你家世子爺能撐到京城!
“臉上的皮掉完了也死不了,這不是,還有身上的嗎?”
顧知灼的嘴角彎起了一個愉悅的弧度。就算快死了,自己也能救回來,這日子要慢慢熬著才好玩呢。
“義和縣令。”
“下官姓平!
“平縣令,你去忙吧。”
“是是,下官這就去征調!
秦沉把這三個人全都丟到馬車上,以便看管。
平縣令急急忙忙地走了,剛剛被馬車撞到,大腿估計破了,走得一瘸一瘸的。
“星表哥,你也回去!
顧知灼對王星道。
王星沒有接觸流民,現在回去還來得及。王星也不可能一個人出門,他帶來的人多半還在縣城里,該多著急啊。
王星溫文一笑:“哪有讓表妹身居險地,而我安于廣廈的道理!
前一刻,王星還一副翩翩貴公子的樣,下一刻,他把折扇往腰上一插,撩起了衣袖。
偏偏這個動作,由他做起來,也是這么的優雅高貴。
顧知灼:“……”
她好像有點明白,為什么姨母一說要把丹靈表姐嫁回娘家,外祖父就迫不及待地把表哥打發過來了。
腦殼痛。
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顧知灼就道:“星表哥幫忙分粥好了!
顧知灼摸了摸,摸出一荷包親手做的松子糖,向他丟了過去。
兩個表哥打小最愛吃娘親做的糖,這些天,她和丹靈表姐閑來無事做了兩鍋,有松子糖,還有桔子糖。
王星伸手一抄,穩穩接住,打開荷包一看,漆黑如星的眸子一下子亮了。
“工錢!
“好好干活呀!
顧知灼笑著說了一句。
“表妹放心,你去忙。”
王星給排到的流民打了一大勺粥,一點也沒有手抖。
倒是拿著這一碗粥的流民不由的手抖起來。沒聽錯的話,這位貴公子是神仙姑娘的親表哥,連親表哥都不怕時疫,還在這里照顧他們。
他喝了一大口粥,溫熱地粥從喉嚨里流下去,整個人暖洋洋的。
人心安定了下來。
有吃的。
一家子老小都能活了,還有什么不滿的。
“上去!
秦沉把方哲最后一個推上馬車,讓馬車靠邊停下后,卸了馬,又叫兩個千機營的士兵看守。
晉王世子的這輛馬車極其寬敞,丟上去三個人也絲毫不見擁擠。
“世子爺!”
“世子爺……”
方哲爬向謝啟云,把他扶了起來。
方哲只知謝啟云病著,到了義和縣后,世子就沒有露過面,沒想到,居然會病成這樣。
謝啟云甩開他,恐慌地用手捂著臉,縮在馬車角落。
他突然發現了什么,抬起手,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手,瞳孔漸漸縮起。
呼吸停滯了一瞬間,緊跟著,他驚恐尖叫。
“啊——”
他、他尾指上的皮全沒了。
第142章 第142章【VIP】
“啊——”
正在用早膳的晉王突然站了起來,他的動作又急又猛,撞得八仙桌上的碗盤噼里啪啦作響。
“王爺息怒!
布菜的幾個丫鬟惶惶跪下,以為是自己哪里做錯了。
晉王擺了擺手,他的脖子和后背濕嗒嗒的,連中衣都粘在了身上。
不知怎么的,方才忽起一陣心慌,壓都壓不住。
再看這一桌的佳肴,他連筷子都不想動。
晉王推開碗,打算出門吹吹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云兒還沒有回來,晉王這幾日總有著坐立不安,滿是牽掛,照道理,從西疆出發如今也該到京城了,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
晉王踏過灑落在地上的粥粥水水,出了門。
還只是辰時,皇帝“重病”后,如今也不需要早朝,丫鬟掀開竹簾,一股悶熱的風迎面而來,讓他更加的焦躁。
晉王遲疑著是進宮一趟,還是去書房見見幕僚。
前兩天,在和三皇子、衛國公他們見過后,他如今算是正式投向了三皇子的陣營。
有他。
有衛國公。
等于把住了朝堂的七成勢。
晉王打算,先一股作氣把謝應忱從監國的位置上拉下來。
謝應忱不過是皇帝的侄兒,區區宗室,豈能越過皇子來監國。
只要先把三皇子扶上監國,后面的事就好辦了……
“去把文先生叫來!
文素是他最重要的幕僚。
“是!
轟!
晉王正要邁步去書房,一聲巨響突如其來,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
響聲來自王府的東南面。
晉王惶惶不安的心跟著猛跳了幾下,他一邊打發人趕緊過去瞧瞧,一邊自個兒往那里跑。
走到一半,過去打聽的小廝急匆匆地奔了回來。
“王爺,是長風真人他,炸爐了!
什么。
晉王大驚失色。
他請了長風在王府住下,依著長風的喜好,住在了東南角的院子里。和三皇子見過面后,長風突然說要閉關煉丹,晉王還特意為他尋來了丹爐,怎就會炸爐了呢?
晉王急切地問道:“人沒事吧?”
“真人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
晉王拍了拍胸口,加快腳步。
一踏進院子,晉王就看到長風背著陽光而立,頎長的身形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影子。有一瞬間,晉王覺得他的臉上陰側側的。
晉王甩甩頭,甩開了這個念頭,快步過去,安慰道:“真人,丹爐炸了,本王再替真人尋一個就是!
長風不說話,他面無表情的樣子讓晉王有些發憷。他討好地笑笑:“……太清觀擅長煉丹,本王去把觀主的丹爐討來!
“不對!
長風終于開口了,“不太對勁!
晉王沒聽懂,他道:“真人請直言!
“不應該炸爐。”長風思忖片刻,“除非……”
晉王依然沒聽懂。
但見長風的臉色很糟,很識趣地沒有再追著問。
長風抬步往炸得一團凌亂的書房走去,晉王也跟在后頭。
漫天的灰煙散去了大半,兩個小廝倒在地上,生死不明,胸口有血,再不遠是碎開的一大塊厚重古銅,顯然是被炸開的丹爐撞擊到的。
長風目不斜視地從他們旁邊走過。
諾大的丹爐只剩下一半,里頭黑漆漆,是未成形的丹藥。
長風不顧燙手,撈了出來,褐色的泥狀物在手指上粘粘糊糊的。
晉王站在門口,總覺得長風的樣子很是不太對。
他與長風相識于雍州,也有十多年了,還是頭一回他如此失色。
就連當年在黑水堡城時……
“王爺!”
突如其來的高喊打斷了晉王的思緒,就見他的王府長史咋咋呼呼地跑了過來,跑得氣喘吁吁。一邊跑還一邊叫,惹得長風也回頭來看。
“沒規矩!睍x王斥了一句,“什么事?”
“是世子爺……”
晉王一喜:“是云兒回來了嗎?”
王長史雙手奉上了一封信,“世子爺讓人從驛站送了信回來。世子爺請您給他尋幾個太醫過去,他馬上會到義和縣,在義和縣等您。”
王長史負責整理王府來往的信件,世子的這封信并未寫王爺親啟,他就先看了。
“云兒生病了?”晉王著急道,“怎么回事!
他一把把信搶了過來,看著上頭驛站的印戳日期,是六天前。
他連聲問道:“為什么到現在才來稟?”
王長史忙回道:“義和縣附近出現了流民,信可能是在路上耽擱了。”
這么一說,晉王也想起來了,朝廷確實收到過流民圍困義和縣的軍報。
晉王不喜謝應忱對待青州流民這種軟綿綿的態度,手段不夠強硬,就會讓這些賤民得寸進尺。
謝應忱是,廢太子也是。
晉王原本的打算是等謝應忱提出調動禁軍,謝應忱沒有禁軍的兵符,他要用禁軍,自己就能逼他答應一些條件,沒想到謝應忱沒動禁軍,而是讓顧大姑娘帶兵去了。
嘖。
未婚妻整天和一群兵痞子混在一起,同吃同住,謝應忱也不嫌丟人。
“無事,顧大姑娘不會明晃晃地對云兒下殺手。”晉王嘲諷道,“鎮國公府,呵,最是光明磊落。”
說話間,他飛快地拆開了信,目光一掃而過,手指猛地用力,把信的邊緣捏得皺巴巴的。
“真人!彼鼻械貨_著長風道,“云兒說,他得了一種怪病,跟被鬼剝了皮一樣……”
他想讓長風跟他一起去一趟義和縣,結果話還沒有說出口,長風就嘆道:“我知道……這爐丹藥就是為了世子而煉的,可惜了。”
他輕輕搖頭,滿臉遺憾。
什么意思?晉王驚疑不定。
“王爺,世子這病是因為鎮國公一事而受到的反噬!遍L風頗有一些悲天憫人的意味,“王爺,貧道也與您說過,若是此咒被破解,肯定會有反噬!
晉王讓長風來京城時,只說貼在木盒里的符箓被顧家人發現了。
直到長風親眼見顧知灼使用了祝由術,發現她是道門中人,才猜測他留下的祝音咒可能已經破了。
晉王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一把捏住,他急急忙忙地追問道:“那云兒會怎么樣?”
長風搖了搖頭:“天意不可違。”
晉王喉嚨干澀,他踉蹌地倒退了幾步,直接到后背重重地撞上門框。
“真人,您一定要救救云兒。”
晉王握住了長風的雙手,呼吸急促。
“這爐丹藥炸了,可以再煉一爐,再煉一爐!?”
他急切道:“需要什么藥材你盡管說,本王立刻去找,無論是什么,本王都會給你找來!
“王爺!
長風默默地抽出自己的雙手,比起世子,他如今更加介懷的是另一件事。
他舉起拂塵,示意晉王去看炸開的丹爐。
“這一爐丹藥,我用了季姑娘的血為藥引!
“季姑娘是天命福女,她的血能祐這爐丹成功,世子的命也能保下!
這是長風預想好的結果,然而,丹爐炸了。
“天道出現了變故。”
長風第一次見到季南珂的時候,就注意到她的氣運遠不如想象中那樣蓬勃。
竟然連一爐丹也祐不住。
“天命福女的氣運太弱了,它會影響天命,甚至是……”長風斷言道,“三皇子殿下的龍運!
從命數上,三皇子和季南珂是綁在一起的,此消彼消,此長彼長。
“真人。你先救救云兒。
晉王如今哪里還顧得上謝璟。
啟云是他的嫡長子,也是唯一的嫡子。
太祖皇帝嚴令庶子不可襲爵,若只有庶子襲爵,爵位連降三等。若是啟云沒了,晉王府該怎么辦?他這汲汲營營的一生,豈不是都在瞎折騰?!
長風搖頭:“回天乏術!
“一定有辦法的!睍x王來回踱著步,眸中露出一抹厲色,“那就借命,為云兒借命!
“真人,你一定要救救云兒,他還年輕,還沒有子嗣。”
晉王快要哭出來了:“我們王府不能絕后啊!
長風欲言又止,晉王見狀把長史和其他小廝什么的全都打發了下去。
長風問道:“王爺,您還記得黑水堡城嗎。”
一提到黑水堡城,晉王打了個哆嗦。
他沒應聲。
寂靜的四周,只余下了長風悠悠的聲音:“當年陣眼不全,法事有缺。若是能補全,世子許是還有一線生機。”
晉王的呼吸急促了幾分。
黑水堡城,于他而言,是死都不忘不了的。
噩夢和……機遇。
黑水堡城中,殷家的女兒,生辰八字陰陽平衡,氣運極佳,是絕佳的陣眼。
但是后來……
晉王:“……”
他一把攥緊了拳頭。
“若能讓天命回歸正軌,替季姑娘奪回天命,再以季姑娘的血為藥引,貧道能為世子煉出續命的丹藥!
“這需要找到當年殷家的女兒,獻其魂魄?伤缃袷巧撬溃嗽诤翁,尸骨是否尚在,全不知道!
“哎!
“王爺,這是命。”
長風揮起拂塵,與他交錯而過,徑直往外走去。
銀絲在晉王身上拂過,他站在原地,有如失了魂一樣。
長史遠遠地站在院子里,直到長風走后,見晉王失魂落魄,便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問道:“王爺,世子如今還被困在義和縣,是不是要先接他回來?”
對對!
晉王從煩亂的思緒中抽離了出來,連連點頭。
長風真人說是反噬,無藥可醫,但說不定他弄錯了呢?
又或者還有別的什么辦法,不管是借命,還是把反噬換到他人的身上,總得讓云兒先回來。
退一萬步說……
若是云兒真的不成了,也得趕緊讓他完婚,為晉王府留下嫡枝子嗣,以承爵位。
“王長史,你調派人手去義和縣,把云兒接回來!睍x王是宗室親王,無詔不可離京,他下令道,“現在就去!”
王長史趕緊應是,他見王爺著急,也跑得匆匆忙忙。
晉王則立刻回了后院,要王妃去準備婚事。
謝啟云的婚事三年前就定下的,后來因為女方守孝耽擱了下來,此趟謝啟云回京,王妃原本也打算盡快讓他完婚,于是托了媒人上門請期。等到日子都定下了,晉王打發去義和縣的人也沒回來。
晉王以為是謝啟云病得太重,急得團團轉,趕緊又派了一批人去,這一回,還帶上了好幾個太醫和大夫。
一直到,王妃連定禮都下好了,謝啟云依然沒有消息。
打發出去的人,一批一批的,跟陷進了沼澤一樣,一個都沒影。
王長史也急,猜測道:“王爺,會不會是流民太過兇悍,世子爺走不了?”
晉王也想到過流民,所以讓他們把王府的侍衛帶去了一半,再不濟總不至于連一個回來稟報的人都沒有吧。
難不成是顧大姑娘故意為難?
他急得團團轉,實在是等不下去了,急匆匆地進宮求見謝應忱。
謝應忱如今也在文淵閣,占了文淵閣的東側。
晉王求見后,他也很快就見了。
面對晉王有如質問一樣的態度,謝應忱放下折子,溫和從容道:“王爺,義和縣出現疫癥,義和縣上到縣令,下至流民,誰也不許離開!
“疫癥。俊
晉王的雙手啪的按在了謝應忱的書案上:“什么時候的事?”
“為什么不趕緊派人去救。”
“流民疫癥,關云兒什么事,非扣著云兒不可?”
他神情急切,一連三問,恨不能從書案上翻過去,逼問謝應忱。
“四日前,我提到流民中出現疫癥,需要戶部撥銀采買一批藥材,送往青州。王爺不是不同意嗎?”
謝應忱說得不緊不慢,“王爺說,賑災已經花用了國庫大半存銀,不能把所有的賦稅都填在青州這個無底洞里。”
“我……”
晉王一時語塞。
自己知道,謝應忱也知道,這些不過是他在故意為難而已。
朝堂爭斗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在一畝三分地里,爭出那一份利。
“本王不管!睍x王耍起無賴,“本王要出京去接云兒。”
“王爺若要出京,也行!敝x應忱淡聲道,“但去了以后,回不回得來,得顧大姑娘說了算!
“你!”
晉王直起身,氣得直運氣。他甚至懷疑,是謝應忱在暗中授意,讓顧大姑娘把云兒扣在義和縣,來和自己談條件。
他來回走了兩圈,忍著氣問道:“你到底要怎么樣,才能讓云兒回來。你盡管說。”
“王爺!敝x應忱合上手中的折子,“謝啟云不得回京!
“我說了,在顧大姑娘允許前,誰都不許離開義和縣。”
他的唇瓣含著淺淺的笑,仿佛很好說話。
這些年來,晉王習慣了在朝堂上的爭奪,謝應忱攝政后,他一開始還是老樣子,然而每每還不等到他群起而攻,謝應忱就已四兩撥千金的把他按下。
有的時候,晉王以為自己贏了一籌,結果回去后再一細想,根本一開始就入了謝應忱的局。
皇帝在龍椅上坐了六年,晉王也從沒有如今這般如坐針氈。
“王爺請回!
晉王再退一步:“回來后,我讓云兒待在京郊的莊園,絕不進京城!
“王爺請回!
這云淡風輕的樣子,惹得晉王心口的火騰騰地往上冒。
“謝應忱!彼滩蛔∫话驼婆脑跁干希а狼旋X道,“你故意為難,一意孤行,云兒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本王絕不會放過你!
他抄起了書案上的鎮紙,滿臉猙獰。
“你……”
嘩啦!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一碗溫熱的茶當頭潑了過來,茶湯和茶葉盡數潑在了他的臉上。
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流。
謝應忱雙手十指交叉置于書案上,背靠圈椅,狹長的雙眸不帶一絲暖意。
“王爺要怎么不放過我?”
“是構陷我給皇上下毒,還是偽造圣旨另立新君?”
“這些,王爺早就做得駕輕就熟了!
第143章 第143章【VIP】
明明是謝應忱坐著,晉王站著,但是晉王并沒有任何居高臨下感,反而似是被一頭兇獸死死盯著。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晉王甚至忘記擦去發上的茶湯。
沒一會兒,茶水浸濕了他的衣襟。
直到謝應忱收回目光,撫去折子上的水漬,晉王方猛地警醒過來。
他竟然讓一個小輩給嚇住了。這個念頭讓他如芒在背。
晉王并不奇怪謝應忱會拿六年前來說事。時至今日,謝應忱若要想再進一步,就得洗干凈廢太子弒父殺君的罪。先帝死前,自己隨侍在側,遺詔也是他拿出來的。
他冷笑一聲:“本王不知你在說什么!
遺詔是真的。
廢太子下毒也是真的,謝應忱再如何掙扎也沒用。
“時至今日,不過六年而已!敝x應忱淺笑道,“王爺的記性是真的不好了。也該致仕了!
晉王:!
“本王該不該致仕還容不得你來置喙。”
再爭下去,謝應忱也不會讓步,平白讓他看了笑話。
他得想想別的辦法。
晉王憤憤然一甩袖,走得頭也不回,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門檻,被絆了一腳,差點撞上路過的貍花貓。
“咪?”
貍花貓友好地歪頭看他。
晉王窩著一肚子的火,一腳朝貍花貓的肚子踹了過去。
“向陽!”
謝應忱在殿中高喊,一個梳著黑馬尾的青年奔了出來,疾步如箭,但是,伺候在文淵殿前的內侍們要更快,一個猛地推開了晉王,一個俯身把貓抱在了懷里。
晉王摔出去了好幾步。
周圍的內侍們誰都顧不上管他,紛紛沖著貓圍了過來,生怕它掉了一根毛。
“貓祖宗,您沒事吧?”
“貓好,人壞!
“貓祖宗您別怕。”
“喵嗚!
沈貓嚇壞了,瞳孔成了一條豎線,感激地蹭了蹭小內侍。
小內侍樂壞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上。
王長史扶著晉王,晉王正要發火,再看那只被一群小內侍圍在中間,跟個祖宗似的貓,這貓一雙金色眼瞳,油亮光滑的皮毛,價值連城的項圈,越看越眼熟。
是了。
是沈旭的貓。
一想到沈旭,晉王只能強行壓下心中的暴躁,暗自慶幸,幸好自己這一腳沒有真踹上去。
“這貓誰在照管!睍x王表現著自己的大度,“下回不要再莽撞了!
內侍們誰都沒理他。
謝應忱從殿內出來,站在門前,招手道:“貓!
貓是好貓,它把幾個小內侍全蹭了一遍,仰起毛絨絨的腦袋,看向謝應忱。
“過來。”
貓聞聲,邁開四肢跑了過去,在經過晉王身邊的時候,亮出尖利的爪子啪地給了他一爪。
謝應忱抱著貓走回殿里,晉王暗道不妙,自己還在到處串連,想要把謝應忱從攝政的位置上拉下來,謝應忱竟是借著在宮中之便,搶先去爭取沈旭。
為了沈旭,甚至還討好他的貓?!
堂堂太孫,竟是如此沒氣節。
不過,沈旭此人,喜惡不明,陰戾狡詐,要讓他站隊,并不容易,自己還有機會。
晉王走得一瘸一拐。
“公子,晉王走了!毕蜿栠M來稟道。
謝應忱點頭,給貓撓下巴,貓舒服的四腳朝天,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對跟著向陽一起來的懷景之道:“有信了?”
“是!
懷景子把信筒遞了過來。
是飛鴿傳書,顧知灼這趟走時,特意從王府里帶走了兩只鴿子。
剛到義和縣的第三天,顧知灼就送了一封信回來,把義和縣的情況原原本本的都寫了,還包括了謝啟云的事。
而第二封,直到現在才到,相隔整整五天。
懷景之笑道:“公子,顧大姑娘隨信還送了一張方子!
謝應忱立刻接過。
這是一張成藥的方子,可以依方制成大蜜丸。
顧知灼在第一封信中說,流民們在離開青州前,就有人生病了,時疫應該來自青州的。如若一人一方,一個個治,過于費時,把滿京城的大夫和太醫全都送去,也救不了幾個人。所以,需要成藥,最好能做出蜜丸,便于分發。她打算在義和縣多留些時日。
如今,謝應忱拿著這張方子,如獲珍寶。
“謄抄后送去百濟堂,讓百濟堂即刻關門只做這蜜丸!边@是信上提的。
“喵嗚~”
見他停了好一會兒沒有摸自己,沈貓催促了一聲。
謝應忱捏了捏它的小耳朵,從頭頂一直撫到尾巴尖的,貓興奮地咪咪直叫。
“夭夭在信上說,病程最短十天,孩子若是染上,死亡可達七成,成人會少一些,但也有三四成。”謝應忱思忖道,“宮中還有多少太醫?”
“晉王帶走了五人,有六人留在含章宮,如今太醫院還有十三人。”
晉王把太醫送去義和縣,謝應忱也是知道的,他想著,夭夭一個人要治三千流民也辛苦,讓這些太醫過去“幫幫忙”也好,沒讓人攔下。
“征召到多少大夫了?”
“京城的大夫共三十二人!睉丫爸芍缘嘏宸,“顧大姑娘大氣,以一張秘方作為報酬,來應召的大夫很多!
“藥材呢?”
“已經采買到一批!
在顧知灼的第一封信里,她羅列出了幾樣必然會用到的藥材,在看過后,謝應忱立刻下令采買,并征召大夫。
他又吩咐內侍:“把墨尚書叫來!
謝應忱還哪里顧得上晉王,青州百萬百姓的性命,遠比晉王重要的多。
也比這朝堂傾軋重要的多。
“咪嗚~”
貓在書案上翻了個身,把軟乎乎的肚子給他揉,躺得舒舒服服。
“公子,這貓今天怎么又賴上您了!睉丫爸咔岸嗫戳藘裳,“上回它還在兇您來著。貍奴就是喜怒無常!
謝應忱揉著它肚子的手頓了一下,默默地從荷包里把顧知灼送給他的平安符小玉牌拿出來,掛在了脖子上,又若無其事地捏了捏貓爪子。
第一批蜜丸是百濟堂制出來的,當天就送去了義和縣。
緊跟著,第二批,第三批,都是給從青州出來,流躥到翼州附近的流民們的。
一直到囤積的藥材全部用完,一共制出了十萬余顆。
一開始,謝應忱只是征召了京城的大夫,然而,沒多久就發現,光靠這些大夫遠遠不夠,謝應忱便親自去了太清觀,龍虎觀等京城附近的幾個道觀。
十道九醫。
道門中人,多多少少都會一些醫術,哪怕極少有人精于道醫一道,但做個蜜丸是沒問題的。
更何況對道門而言,這是件立功德的事,謝應忱親自上門,大多爽快應下。
終于在四天里,制出了十萬余顆蜜丸。
在顧知灼的方子里,無病者需每日服用一丸一連三日以作預防,有病者一日兩丸,一連十日,就可痊愈。
當然這無病者指的是和有病者接觸過的人。
這第三批蜜丸送去了青州。
緊跟著,戶部采買的下一批藥材也到了。
一開始還有人心有怨言,認為青州并沒有時疫報上來,拋費太多,過于折騰,謝應忱是在貪名,沽名釣譽,想用這等手段哄騙民心,圖謀不軌。
謝應忱也不慣著,直接讓吏部出了調任函,把人調去了青州任職。
“劉大人對青州近況這般關心,不如親去青州一趟,屆時,有沒有時疫,劉大人也能有深切的體會!
朝野上下,如今還延襲著皇帝臨朝時的習慣,任何事都要爭一下,怎么都要從中爭到一分利。
劉大人是奉命先試探,結果,晉王和衛國公后續的一連串招數全沒來得及使出來,人就被打發去了青州。
迅若雷霆。
哪怕如今有藥,誰知道藥管不管用,時疫是要死人的。
緊跟著,不過兩天,青州的折子送了過來,青州有三省爆發了時疫,病亡的百姓已過萬余。
“晉王,為免時疫被帶進京城,在義和縣的時疫得到控制前,世子不可回京!
這意思太明白不過了,再鬧,就別想讓謝啟云回來。
晉王再怒都沒辦法,兒子現在在顧知灼的手里捏著。
謝應忱沒有禁軍的調兵權,他自己同樣也沒有,想把人硬搶回來也不行。
于是,徹底消停了。
謝應忱左右協調,整個朝堂都在為了青州時疫忙得團團轉,又不見一點混亂。
連宋首輔也不止一次的暗贊。
自打先帝駕崩后,他頭一回希望自己能多干幾年,多活幾年,能親眼看到昌隆盛世。
等到第六批蜜丸做出來,發往青州后,顧知灼終于帶兵從義和縣回來了。
她去的時候,只有三百騎兵,輕裝簡行。
回來的時候,多了幾輛馬車。
謝應忱早早等在了三里亭,他沒有大張旗鼓的帶滿朝文武來迎接,但聽到顧知灼回京,隨行的還有晉王世子時,懷著各式各樣心思的人也都齊齊的到了。
謝應忱并不理會旁人,尤其當顧知灼出現在視野盡頭,他的眼中更是只容得下她一個人。
她策馬奔在最前方,紅衣騎裝,颯爽英姿,僅僅只是看著,他的心中也軟得不可思議。
謝璟同樣也在看她,原本他不需要來,但臨行前,還是鬼使神差地追了出來。
“云兒!”
早等到焦頭爛額的晉王同樣直勾勾地盯著隊伍中的黑漆馬車,還不等他們過來,他迫不及待的策馬沖了下去。
在雙方的距離只有百步之遙時,千機營的士兵們齊齊舉起了手中的長弓,一支支蹭亮的箭頭對準晉王。
晉王猛地拉住韁繩,驚覺自己的動作有多么魯莽。
軍隊在行進中,任何百步以內的沖撞,都可以視為敵襲。
“是我。”晉王在原地不動,喊道,“云兒呢?”
顧知灼沒有理他,繼續往前,直到到了三里亭,才停下。
晉王只能一路跟隨。
隊伍一停,晉王趕緊下了馬,直接飛奔向了緊跟著顧知灼一輛馬車,一掀簾子,是一個穿得五顏六色,但又氣度不凡的青年。
不是云兒。
晉王啪地一下,把簾子放下。
王星聳聳肩,從馬車下來,他挑眉去看自家表妹,用眼神詢問這莽莽撞撞的人是誰,誰料小表妹的目光壓根沒在自己身上。
一個二十余歲,雍容貴氣的青年站在她馬前,把手遞給了她,彪悍的小表妹扶著他的手,跳下了馬,一雙鳳目亮的好似含著滿天星辰,熠熠生輝。
“公子。”
顧知灼開開心心地道。
她放開手,又退后幾步站好,抱拳行了一個軍禮道:“末將不負所托!
這一板一眼的,還頗有那么一回事。
不過,她小小彎起的嘴角,帶著一抹得意洋洋,飛快地沖他眨了一下眼睛。
謝應忱忍著笑,他清了清嗓子,如她所愿般說道:“辛苦顧將軍了!
耶。顧知灼高興了。
她正要說話,突然就被一陣凄烈的叫聲給打斷。
“云兒!”
“云兒!”
顧知灼挑了挑眉,悄咪咪地捏了捏謝應忱的袖口,示意他回首去看。
晉王一連掀了好幾輛馬車的車簾,終于停在了一輛黑漆馬車前面。
晉王如遭雷擊,腦子嗡嗡作響。
兒子的信里頭的確寫他得了怪病,但知道歸知道,當親眼看到時,畫面遠比他預想中的要可怕的多。
他的兒子。
唯一的嫡子,他寄予厚望的兒子。半張臉上沒有一點皮,血肉發黑,能夠清晰的看到血筋縱橫,而另外半張臉,皮膚干癟慘白,沒有一點血色只有一道道的皸裂紋,有如厲鬼。
滴嗒。
一滴血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落在了謝啟云的手背上。
謝啟云兩眼無神,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晉王心疼到不行,趕緊跨上馬車,他的腳在發抖,連連踩空了好幾下,終于進了車廂。
“云兒!
他掏出了帕子,去給謝啟云擦手背上的血。
“你別怕,爹爹在呢,爹爹一定會讓人救好你的。你別怕!
他握住了兒子冰冷的手,連聲音都失去了力道。
他細細地擦著,但這血就像融進了皮膚里頭,怎么擦也擦不掉。
晉王急了,他稍微用了一點力,下一刻,一張完整的、干癟的皮被他擦了下來,只留下了沒有皮膚遮蓋的手背,就連骨頭也清晰可見。
晉王張大了嘴,他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唯有捏著帕子的手在不斷地顫抖。
謝啟云極慢極慢地低下頭,瞳孔一點一點緊縮,他先是看著帕子上粘著的皮,再又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再又看看晉王,停頓了數息后,突然厲聲尖聲叫起來。
啊啊啊啊!
他撲了過去,一把把晉王從馬車里推下。
晉王從車廂一直滾到了地上,但他一點也不覺得痛,他扔開帕子,一爬起來又往馬車上沖,嘴里驚慌失措地喊著:“云兒,你沒事吧,云兒!
風把落下的帕子吹了起來,連帶著那張皮一起,在風中打著旋兒。
周圍千機營的士兵們早已見怪不見了。
這些天,關謝啟云的帳篷里,一會兒哭,一會兒罵,一會兒嗷嗷亂叫。
更何況,他們也都見過謝啟云這張跟厲鬼一樣的臉。多看一眼都會做噩夢。
但是,三里亭里的其他人則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謝啟云的婚事定的是承恩公府的孫念,承恩公是皇后的同胞兄長,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
承恩公應了女兒的撒嬌,特意過來親眼瞧瞧這位未來姑爺。
人還沒見著,晉王這樣子實在讓他心里有些沒底。
好歹是未來的姑爺,承恩公打算過去打聲招呼。
“辰王,本公可否去看看!
他的態度極好,謝應忱的態度同樣好。
“請!
承恩公撩開袍角,走得飛快。
兩家已經立了婚書,也算是親家了,承恩公便想勸幾句。
“王爺啊!背卸鞴寐暫脷獾卣f道,“父子倆這么些年沒見,你日日念著世子,世子這不是回來了嘛,有什么話等回去后再說!
在這里又哭又叫,吵吵鬧鬧的,當心讓人看了笑話。
承恩公探頭看了一眼車廂,好回去告訴閨女爹娘給她挑的夫婿是多么的玉樹臨風。
“額?”
“鬼。!”
第144章 第144章【VIP】
承恩公尖利的嗓音劃破天際。
顧知灼扯了扯謝應忱的袖口,掩嘴偷笑,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問了一句:好玩吧。
謝應忱:“張嘴!
嗯?顧知灼不明,依言張開嘴,謝應忱略微側身擋住旁人的視線,悄悄塞了一小塊棗泥餅給她。
這棗泥餅只有銅錢大小,一口就能咬住,柔軟的唇瓣在他指尖留下了體溫。
是她喜歡的,不加核桃的棗泥。
顧知灼眼睛一亮:“好吃。”
昨日中午從義和縣城起程,趕著回來,一路上幾乎沒有休息,顧知灼早餓壞了。
待她咽下,謝應忱又喂了她一塊,這一次是紅豆餡的。
也好吃!
顧知灼喜歡紅豆泥和棗泥。不喜歡摻著堅果的。
她湊過去看,謝應忱裝了滿滿的一荷包。
這些天不是粥,就是饅頭,還有干乎乎噎死人的餅子,她可饞這一口。
顧知灼靠在馬上,雙眼彎彎,愉悅地吃著投喂。
“夭夭呀!
王星眼尖,可憐巴巴地喚了一聲,他也啃了好幾天饅頭。
“不給!鳖欀瓢朦c不念兄妹情。
謝應忱斂目打量著王星,顧知灼道:“王家表哥,單名一個星字!
王星拱手:“辰王殿下!币埋囚骠妫S神俊美。
“表哥毋須多禮!
喲,這聲“表哥”叫得這般熟稔?王星挑了個眉梢。
顧知灼敷衍地塞給王星一荷包桔子糖:“星表哥,快看!
“看什么?”
顧知灼掩嘴笑:“看人嚇鬼,鬼嚇人!
鬼?
承恩公還哆哆嗦嗦地站在馬車前,一手指著車廂,把周圍的人全都喊懵了。
衛國公抬頭看了看天,陽光燦爛,已經快到九月,雖沒有暑日的熱辣,也是烈日當空。青天白日的哪兒來的鬼?
“老孫啊!毙l國公爽朗地笑道,“你姑爺在西疆這么久,又一路風塵仆仆的,怕是不如你心目中的玉樹臨風,也不能說是鬼啊。”
“姑爺是鬼,那你閨女又成什么了。哈哈哈哈!
他笑了一會兒,見承恩公沒搭話,有些尷尬地清咳了兩聲。
“親家!
晉王也終于回過神,他扯了扯嘴角,去拉承恩公,趕緊把馬車的簾子放下。
晉王的面上露出了祈求之色:“先回京,回京后,本王再與你細說!
云兒已經夠慘的了,他不想兒子再遭人指指點點。
他說了半天,承恩公壓根沒聽,顫抖著雙唇,念來念去只有一個字:“鬼、鬼……”
“大白天還出來嚇人,肯定是厲鬼!
承恩公上摸摸,下摸摸,摸出一塊求來的平安符就往車廂里扔,嘴里亂七八糟地喊著:“急急如律令!”
衛國公:?
眼看連衛國公也過來了,晉王不想把事情鬧大,他用身體擋住馬車,拉著他的雙臂,放低了姿態悄聲道:“親家,里頭的是云兒!
云……
謝啟云?!
承恩公呆呆地扭頭盯著晉王,慢了一拍才記起,先前晉王確實一直在喊“云兒”?
“這鬼東西是謝啟云?”
承恩公難以置信地大喊大叫,手指抖得更厲害。
晉王眉頭緊鎖,聽著一口一個“鬼東西”,氣得不行。他的嘴角扯出了極為勉強的笑:“親家,你別鬧了。”
“誰是你親家!背卸鞴珰饧睌模皶x王爺,你未免太坑人了。難怪啊難怪,急著請期、下聘,呵,這是想坑我家閨女吧。”
這樣的姑爺,別說是閨女了,連他看一眼,都得做上一宿的噩夢。
承恩公是個混不吝的,從前雖是庶子,也遠比嫡兄受寵,年輕的時候更是在京城里橫著走的人物。親妹妹是皇后,親外甥是未來的儲君,他堂堂國舅爺,就沒吃過虧。
承恩公逼向他,罵道:“你他X的,沒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晉王滿頭大汗,又不敢翻臉,好聲好氣地哄著,看得旁人一愣一愣的,不明所以。
“前幾天,晉王府和承恩公府定下了九月十五的婚期!敝x應忱側首輕聲道,“承恩公向來是個不吃虧的!
他的氣息落在顧知灼的頰邊,吹起了鬢角的發絲。
一個閃神,承恩公把謝啟云從馬車里拖了下來。
謝啟云起程后就一直縮在馬車里,乍一見到陽光,謝啟云忙不迭抬袖捂住了自己的臉。
“哎呦,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衛國公也搞不懂這對親家怎就突然翻了臉,趕忙過想要把謝啟云扶起來。
袖子一拉開,衛國公頓時白了臉,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沒把那“鬼”叫出來,他默默地縮回了手,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似的,不住地往后退。額上不知不覺布滿了汗珠。
“國公爺。”
一直到謝應忱的聲音闖入耳中,衛國公才發現自己快要撞上他了。
他尷尬地沖著謝應忱笑笑,忍不住問道:“顧大姑娘,他這是……難道這次的時疫是這樣的?”
會讓人連皮也掉光?光是這么想想,衛國公就覺遍體生寒。
“當然不是!鳖欀菩Φ。
衛國公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見顧知灼特別好說話,他追問道:“那、那他這是?”
顧知灼盯著他看,看得他心里發毛,正想訕訕一笑來緩解尷尬,顧知灼慢慢地開口了,問道:“國公爺,您信因果報應嗎?”
她的聲音不響,語調幾乎也和衛國公一般無二。
衛國公不懂:“什么意思?”
“種下因,得到果!鳖欀频暤,“謝啟云嘛,這是晉王父子罪孽深重,所結下的果!
衛國公驚疑不定:“你說的是真的?”
大啟朝道門略勝于佛教,信道的人不少,因果報應之說,衛國公自然也信。
“顧大姑娘,你為何……”會知道這些?
“我?”顧知灼指了指自己,“人稱,神算子!
衛國公沉默了一下,她的醫術,衛國公是見識過的,但要說別的……
他搖頭道:“顧大姑娘,別開玩笑了!
顧知灼笑而不語,抬手點了點謝啟云的方向,饒有興致道:“喲,打起來了呀。”
她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興災樂禍。
衛國公下意識地循聲去看,正好看到承恩公掄起一拳打在晉王的臉上。
啪!
那一聲光聽著就臉頰痛。
候在三里亭的其他人也都沖了過來,又是勸,又是拉。
一群大幾品的勛貴官員,拉來扯去,鬧哄哄的。
他們帶著的長隨小廝急得團團轉,又不敢上前。這里個頂個的尊貴,弄傷了誰自己都得沒命。
晉王行武出身,身手至少比承恩公要利索,但他理虧在先,就算被打了也只想趕緊把人安撫住。
“親家!
“有什么話回去再說,成不?”
“我晉王府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晉王的態度放得極低,任誰再大火也會暫時忍下來,偏偏在他面前的是承恩公。
承恩公一向愛犯混,尤其不知道什么叫作見好就好。
晉王這一低頭,他反而更是囂張,他推開晉王,大步上前,拎起了謝啟云。
這一拎,承恩公驚覺,謝啟云的體重輕得嚇人。
難怪剛剛一扯就把他從馬車上扯了下來。
“云兒!”
晉王簡直要瘋,撲了過去。
承恩公一扭身,他撲了個空。
“你們瞧瞧,你們瞧瞧!”
承恩公犯起渾來,拎著謝啟云,叫囂道:“謝啟云都成這鬼德性了,還妄想著娶妻呢。”
“還想坑爺?!”
這一下,前先看到的,沒看到的,全都看到了。
四周頓時靜住了,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呆在了原地。
緊跟著,就是一聲聲的倒吸氣。
天哪!
竟然還活著,這、這、這還是人嗎?!
承恩公高喊道:“退婚!爺一定要退婚。”
啊啊啊啊。謝啟云驚恐地用盡全力推搡,絕望布滿在他半張還完好的臉上。
一道道充滿了驚愕和恐懼的目光投注到他們父子身上,讓人如芒在背。晉王原本確實沒想到兒子的病會這般重,事到如今,全京城很快就都會知道兒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
若是承恩公府退了親,他還怎么在短時間里,再為兒子尋到一門合適的婚事。
若不是這姓孫的胡攪蠻纏,又豈會落到如此難堪的境地。
晉王恨極了,他惡狠狠地甩下話來:“不退。你我兩家的婚書已經立了,九月十五成親!
姓孫的既然不肯好好談,就別怪他不客氣。
“退!”
“不退!”
“退!”
“好了!痹龠@樣鬧下去,真要成笑話了。衛國公示意謝璟趕緊上去勸勸,這一個是他舅父,一個是他祖叔,他縮在后頭干嘛?
一回首,晉王拉住了謝啟云的胳膊,要把他搶回去。
兩人一扯一拉,誰都不肯放。
在謝啟云的一聲慘叫中,承恩公手上一空,往后猛跌了好幾步,再回神,他的手里只剩下了一截斷掌。
四周:!
衛國公嚇得心跳都要停了,冷汗淋漓,浸透了后背。
這怎么可能是生病,誰生病會病的一扯能把手扯下來。
“因果報應”四個字涌上心頭。
他快步回到顧知灼的身邊,忐忑地問道:“顧大姑娘,你給我一個準話!
顧知灼笑笑,給了他一個準話:“是。”
衛國公的心怦怦狂跳,每一下都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有因才有會果。晉王父子得犯下多大的罪孽,才會有這樣的報應。
顧知灼似笑非笑地問道:“國公爺。你確定還要與其為伍?”
衛國公:“……”
顧知灼的語氣中似是帶著某種蠱惑:“要不要再好好考慮一下,嗯?”尾音微微上挑。
謝應忱含笑,目光的柔意充溢的仿佛要滴出來。
顧知灼無論做任何事,他從來都不會阻止和打斷,就好比現在,顧知灼想要拉攏衛國公,他也由得她去做。
衛國公目光閃爍了一下。
老實說,衛國公其實早有些后悔。
宋首輔總說,皇上天資不足。
這些日子,他也嘗試過去教導三皇子,然而,三皇子在政事上并不開竅,幾乎和皇上一樣。
本來他也覺得沒什么,可是,在和謝應忱共事后,這一對比,巨大的落差,讓他越來越提不起勁。
但已經挑了三皇子,也不太好變,任何主子都不會愿意要一個三心二意的下屬。
衛國公勉強扯了扯嘴角,想說上幾句冠冕堂皇的話,還不等開口,就讓顧知灼打斷了。
“口說無憑!鳖欀铺桶√,掏出了一個羅盤,問道,“敢問國公爺生辰八字。”
衛國公遲疑了一會兒,說了,就見她像模像樣地撥弄了一會兒羅盤,忽而一笑道:“國公爺,三天內,您會遭祝融之災,舊疾復發,性命垂危!
顧知灼把羅盤一揣。
她一語雙關地問道:“國公爺,您信還是不信?”
衛國公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沒有什么舊疾,還想再問,顧知灼沖著謝應忱挑了一下眉,一揚手道:“回京!
“是!”
士兵們齊齊應聲,翻身上了馬。
晉王他們不是謝應忱帶來的,他走自然也不需要和其他人打招呼。
顧知灼也不知道兩人是怎么說的,謝應忱上了王星的馬車,相談甚歡。
只要公子愿意,和誰都吵不起來。顧知灼一點都不擔心,率先策馬而行。
他們一走,其他人傻眼了,也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就連衛國公也臉色不佳的一走了之,最后還是謝璟過去,焦頭爛額地拉開了打作一團的晉王和承恩公,沖著承恩公訓斥道:“舅父,夠了!”
隨后,又安撫著晉王道:“王爺,有什么事回京再說,得給世子先找個大夫才是!
晉王拿著從承恩公的手里搶回來的斷掌,面無表情地點了一下頭。
他扶著崩潰的兒子上了馬車,冷言道:“姓孫的,本王絕不會善罷干休。”
承恩公的手里還殘留著那種粘糊糊的觸感,在身上擦了又擦。
晉王沒有打,沒有罵,這陰戾的眼神反而讓承恩公的心里發慌。他硬著頭皮,嚷嚷道:“別想嚇唬爺,爺可不是讓人嚇唬大的!
謝璟火大:“舅父!你別鬧。”
啪。
晉王放下了馬車的車簾。
馬車從謝璟身邊馳過,一句話都不說,顯然是連謝璟也一并記仇上。
承恩公不滿道:“殿下,您瞧瞧他目中無人的樣子,根本沒把您放在眼里……”
“夠了,舅父。”謝璟板著臉,“先回京,回京再說!
謝璟頭都大了,但凡承恩公能收斂一點點,也不至于落得這樣的局面,和晉王結上仇,他現在還有臉來叫囂?
不想要這個姑爺,大可以回京以后再退親,晉王總不能硬逼著孫念嫁吧。
非要弄成這樣。
結了死仇,舅父除一時痛快又討得了什么好?!
謝璟時常覺得自己周遭的一切,都不順。不止不順,還像是一團亂麻,怎么理不清。
他也都跟著陷在了里頭,快要窒息了。
謝璟忍不住去看顧知灼的背影,她策馬而行,烏發飄揚,一身紅衣有如火焰一樣的耀目。
鎮國公剛剛出孝的時候,她所面臨著的,遠比如今的他所面對的局勢要復雜的多。當時,她是怎么走出來的?一步步的走到現在的?
“殿下,璟兒啊!背卸鞴以為他在生氣,小心地說道,“好好好,舅父聽你的,我們先回京,這總成了吧。”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地上留下了長長影子,但謝璟手腳冰冷,他依然還留在原地,而她,卻已經走到了望而莫及的地方。
顧知灼策馬而奔,連迎面而來的風也帶著愉悅的氣息。
她讓齊拂率兵歸營,自己直接回了京城。
王星說要去跟太夫人請安,馬車索性直接拐進了鎮國公府。
“大姑娘回來了!”
門房的婆子一見到她回來,喜滋滋地進去稟報。
“告訴太夫人,王家表哥和公子來了。”
門房利索地應聲,熱絡地招呼道:
“表少爺,大姑爺,請!
王星從馬車上下來,這一路上,兩人顯得說得十分愉快。
上馬車的時候,他還叫著“辰王”,下馬車的時候,稱呼就變成了“阿忱”,親熱的樣子好像八百年沒見的親兄弟。
顧知灼領著他們往里走,忽然,王星停下腳步:“咦,這也是府里的表弟嗎?”
顧琰遠遠地站在垂花門后,死死盯著他們,眼神完全不似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見顧知灼在看他,撒腿就跑。
王星:?
他剛來京城,還不知道顧家發生的這些事。
謝應忱只笑:“禮親王前些日子就想把他帶走,三叔父說,顧家如今你說了算,要等你回來再說。禮親王托了我,請你見上一面!
顧知灼彎起嘴角,扯了扯他的袖口,不嫌事大地問道:“禮親王打算出什么價?”
第145章 第145章【VIP】
出價?
王星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顧琰離開的方向,握著折扇輕輕敲擊著自己的掌心。
“談銀子不好。”謝應忱含笑,“俗氣!
顧知灼:?
總覺得公子在打什么坑人的主意。
她問道:“禮親王爭過季家了嗎?”
謝應忱邊走邊與她說道:“季山長先去求見了禮親王,提及把顧琰帶回江南撫養,改為季姓,過繼到季氏亡兄的名下。禮親王不答應!
“最后,說定了,把顧琰交給禮親王,從此和季家再無任何關系。”
兩人談的時候,禮親王特意把謝應忱叫過去,做個見證。
其實以季族長的意思,對顧琰是最好不過的了,遠離京城,改姓為季,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
“皇上‘病重’,日日念著這個小兒子,念叨著讓禮親王無論如何都得把顧琰接回來!
“禮親王也是實在沒辦法。”
謝應忱就笑:“禮親王先前一直不提顧琰,也是想讓季家把人接走,從此不要再出現在京城。宗室也只當沒有這個人!
所以,在皇帝“病重”后,這么多天來,他一直刻意回避,誰料還是避不過。
“懂了!
顧知灼撫掌。
她樂呵呵地沖著謝應忱笑,難怪說金銀俗氣,為了贖回這個“心愛”的小兒子,皇帝愿意花的又何止是金銀。
顧知灼已經完全不敢去想,等到姻緣符失了效,皇帝再回憶起這些,會有什么反應。一定相當精彩。
“等等。”
王星聽得越來越糊涂,等他們對話告一段落,他出言問道,“皇上的小兒子?”
若他沒有記錯的話,顧琰好像是姑父續弦生的。
這事滿京城幾乎都知道了,也沒什么好瞞的。顧知灼簡單地說了一下,這一切聽得王星目瞪口呆?上攵,這件事對小表妹的沖擊有多大,而如今,小表妹神情淡然,還帶著笑,仿佛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嘆道:“辛苦夭夭了!
祖父總說,姑母過世后應該把夭夭帶回瑯琊,哎,若是讓祖父知道這些破爛事,非得心疼死。
顧知灼點點頭,是挺辛苦的。
“大姐姐,你回來啦!
顧以炔在儀門前等了他們許久。
府里早知道顧知灼今兒會回京,顧以炔自高奮勇地出來等她。
他腳步輕快地迎了過去,開開心心地喚道:“大姐夫,王家表哥!
顧以炔活潑,嘴甜,他親熱地叫完,又退后半步,規規矩矩地見了禮。
“這是炔炔,顧以炔!
顧知灼跟王星介紹著:“你上回來京城的時候,他剛會走路!
哦哦哦。
這么一說,王星知道了。
王星做了個手勢,一直不遠不近跟著他的長隨走上前。
長隨的手上還捧著幾個禮盒,王星拿了一個給他。
“炔炔,見面禮!
顧以炔謝過后接了過來,里頭是一個千里鏡。
哇!
顧以炔的雙眼放光,他歡快地拿起千里鏡,左看右看,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還用力親了一口。
顧知灼笑話他:“三叔父也有千里鏡,你又不是沒玩過。”
“那不一樣!”顧以炔振振有詞道,“三叔父的千里鏡黑乎乎的,沒這個好看!
確實好看。
千里鏡是金色的,上頭鑲了一顆碩大的紅寶石,在寶石的四周還有兩圈亮閃閃的金鋼石,在陽光底下一閃一閃,顧知灼看了也心動。
“你的。”
王星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拿出了一個千里鏡。
本來除開新生的熙哥兒,府里只有三個表弟,備禮時,王家備了三個千里鏡,如今表弟變成了兩個,千里鏡多了一個出來。
顧知灼也不客氣,愉快地接過,拿著和謝應忱一塊兒看。
顧以炔珍惜地把千里鏡握在手里,他一邊在前領路,一邊目光灼灼的看王星,他就喜歡王星表哥的打扮,鮮亮!
他做了紫色騎裝,娘嫌丑,瞧王星表哥這身紫色袍子多好看啊。他覺得,他和王星表哥肯定有話聊。
太夫人的眼光和他們也相當的一致,一見到王星,太夫人就滿臉堆笑,樂呵呵地拉著他的手說著:“好好!男孩子就該穿得鮮亮些。”
嗯嗯。顧以炔在一旁瘋狂點頭。
太夫人年紀大了,就愛看小輩穿得花枝招展,王星的這身打扮,她越看越滿意,越看越樂呵。
“星兒,我有匹粉色的浮光錦,你穿上肯定合適,一會兒我讓人尋出來,你帶回去。”
幾個孫女都不愛這匹粉色,炔炔倒是喜歡,不過他一團孩子氣,不合適。
王星長得又好,氣度又佳,壓得住。
“多謝祖母!蓖跣亲隽藗長揖,風度翩翩,儒雅斯文,“等做成了衣裳,我穿來給您瞧。”
“好好!”太夫人高興了。
他又向顧白白見了禮:“三叔父。”
長輩就只有太夫人和顧白白。陸氏這胎生得艱難,傷了身,顧知灼叮囑她要坐滿一百天的月子才能出門,徐氏寡居一向深居簡出。
小輩們全都來了,一聲聲“表哥”叫得歡快。
王星給每個人都帶了見面禮,太夫人的是一方靛青色抹額,上頭的南珠足有鴿子蛋大,還鑲了一圈的小珍珠,給幾個表妹們帶的是一人一匣子寶石。
“是海船從西洋帶回來的,表妹們拿去玩。”
給陸氏和徐氏是一套頭面。
連煦哥兒也有一個平安鎖金項圈。
“表哥,公子的呢?”顧知灼熟練地問他討見面禮。
王星:?
“公子的這聲‘表哥’都叫了,還沒有見面禮嗎?”
也對!
王星本就準備了,想看看夭夭這門親事定得如何,再決定給不給。
他拿了兩個最沉的木匣子,一個給了顧白白,一個給了謝應忱。
“公子,打開看看。”
顧知灼好奇死了。
在義和縣的時候,王星就說帶了好東西來,非要等到回來后給她看。
謝應忱雙手捧著讓她來打開。
木匣子里頭是一把漆黑的火銃和一小盒火藥。
“這是……”
王星:“洋人叫它火槍!
大啟也有火槍,不過,和這完全不一樣,大啟火銃足有六七尺,近十斤重,使用的時候,需要兩只手一起端著。
但這一把只有小臂長,通體漆黑,完全可以用單手握住。
顧知灼見過火銃,拿起把玩了一會兒,問道:“火繩在哪兒?”
“沒有火繩。它的用法和大啟的不太一樣。”王星指給她看,“把它帶回來的管事說,洋人叫這燧發槍。你扣下板機,燧石撞擊后就會點燃火藥。用起來比大啟的火繩槍簡單多了!
哦哦哦。顧知灼聽得半知不解:“公子,你見過這種嗎?”
“見過。”謝應忱略有懷念道,“父親從前也有一把,是海船帶來的,后來弄丟了!
光是這兩把火銃就足以見王家底蘊之深。
火銃在大啟是由朝廷管制的,任何人都不得私有,想必在洋人那兒也是。每年大啟來來往往這么多艘海船,極少能有人帶回來一把。
而王家一拿就能拿出兩把……謝應忱看了一眼長隨捧在手里的匣子,也許是三把,還有給燦燦的。
顧知灼把火銃遞給他。
謝應忱在手中反復對比,笑道:“比我父親那把更加輕盈,至于威力,得試試才知!
“公子,”顧知灼迫不及待地指著窗外的槐樹,“最上頭那段還沒修剪過的橫枝你看到沒,打那里!
說著,還不忘回頭道:“祖母,把耳朵捂起來。”
“瞎胡鬧!”太夫人按耐不住好奇地探頭去看,結果幾個孩子在窗邊圍了一圈,她離得太遠什么都看不清。
“祖母。”顧知驕過來道,“我扶您去看!
還是驕驕最乖了。太夫人笑呵呵地把手給她,也跟著湊到了窗前。
謝應忱從前玩過這種隧發槍,他熟練填充好火藥,舉槍,按下燧石夾,扣動板機。
顧知驕給太夫人緊緊地捂住耳朵。
“砰!”
在一聲極響的爆裂聲中,一截樹枝應聲掉下,就是顧知灼指的方向。
太夫人興致勃勃地探頭去看:“打下來了沒?”
“打下來了。”
啊?她的耳朵嗡嗡作響,沒聽清。
“奴婢去撿!
晴眉懶得繞路,干脆從窗戶翻了出去,把樹枝撿了回來,呈給顧知灼。
樹枝的斷截面一團漆黑,還在冒著絲絲白煙。
謝應忱神色未明:“比大啟的火銃好了不止一籌!
無論是準頭,還是射速,又或者便捷度,都不能相提并論。
“這還不是最新的!蓖跣切Φ溃白钚碌哪强睿瑩f能連擊,洋人寶貝的很,一時弄不到手!
這幾把,是管事的賄賂了洋人的商人,讓商人偷出來的。
王星:“炔炔,你年紀小,等你長大點我再尋一把給你!
顧以炔連連點頭,歡喜地恨不能高舉雙手歡呼。
謝應忱摸著火槍,槍口還隱隱有些發燙。
父親當年曾言,大啟不能固步自封,他向皇祖父提起,可派一些國子監的學生跟著海船去一趟海外,看看大啟的外頭,如今是何光景。
可惜,后來未能成行。
而如今,大啟依然自詡天朝大國,內亂爭斗不休,外頭卻連武器都不知道更新迭代多少次了。
謝應忱略有所思。
顧白白看出了他的心思:“忱兒,你要拆拆我這把,我在府里也不出門,用不著。”
他把手里的火銃遞了過去。
自家這侄女婿,拉不開弓,舞不了劍,這把火銃剛好給他留著防身用。
顧白白心思細密,謝應忱確實打算拆開火銃,讓工匠看看能不能學著改進一下大啟的火銃。
謝應忱沒有推辭,伸手接了過來:“多謝三叔父!
“你那把留著。”顧白白叮囑道,生怕他拆一把不夠。
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若是磕著碰著,夭夭肯定要擔心的。
顧白白愁壞了,謝應忱底子孱弱,自己要是敢提讓他跟著炔炔練馬步,夭夭保管把自己也拖出去練馬步。
還是讓他帶著火銃吧。
太夫人看了個稀奇,看完就不感興趣了,拉著王星絮絮叨叨地問長問短,王星慣會討長輩在歡心,三言兩語把太夫人哄得眉開眼笑,恨不能他在府里長住。
可惜,王家在京城里有宅子,王星不可能住在鎮國公府。
他哄著、陪著太夫人用完了膳,天色也差不多黑了。
府里上到太夫人,下到顧知南,誰都不舍得他走。
幾個孩子一口一個“表哥”,圍在他身邊轉悠,直到王星答應他們過兩天安頓好了來他們出門踏青玩,才依依不舍地放他離開。
顧知灼送他出門,正好謝應忱也一并告辭。
“踏青的話,我把丹靈表姐也叫出來。就去秋霞山,那兒景致好!
王星含笑應聲,舉手投足間,風度翩翩:“我也該和姑母去請個安。”
“見姑母有些麻煩。皇上病了!
皇帝“重病”中,男子出入后宮頗為犯忌諱,哪怕親眷也一樣。
謝應忱接口道:“表哥可以去探望一下皇上!
“對哦!鳖欀气P眼一亮,“這樣好!
表哥可以在含章宮“偶遇”姑母的。
“我來安排!
謝應忱話音未落,忽而響起了一聲貓叫。
“咪?”
顧知灼眉梢一挑,一下子找到了站在圍墻上的小貓咪,她開心地問道:“你是來找我的玩的嗎?”
沈貓跳下圍墻,敷衍地蹭了一下顧知灼的裙擺后,嗲嗲地繞著謝應忱撒嬌,麒麟尾纏在他的腿上。
咦?
不對呀!
顧知灼摸貓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沈貓這些天,天天來找我。”謝應忱掏出掛在脖子上的小玉牌給她看,識趣地說道,“我帶上了。”
事涉謝應忱,顧知灼的卦爻一向不太靈驗。但沈貓這反常的態度,明顯代表了一件事。
公子要倒霉了。
“喲,小貓咪?”
王星用扇墜子去逗貓,沈貓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巴掌,軟綿綿的肉墊打出一聲輕脆的“啪”。
打完還不算數,嘴里嗚里哇啦的一通叫,聽不懂,但罵得應該挺難聽的。
顧知灼還是第一回見到沈貓這么討厭一個人。
王星被罵懵了,一回首,發現顧知灼唇邊的笑意也收斂了起來。
他用折扇拍了一下謝應忱,挑起眉,仿佛在問:怎么了?
謝應忱對他做了一個噤聲手勢,很快,顧知灼的目光從貓,轉到了王星的身上,漂亮的鳳眸中帶上了打量和探究,王星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
顧知灼掐指一算,決定了:“公子,你去跟表哥暫住幾天吧。”
謝應忱乖巧地答應了:“好!
啊?王星不明所以:“為什么?”
“因為公子最近要倒霉了!
“所以?”
“表哥你氣運旺盛,幫公子擋擋災!鳖欀普f得理直氣壯。
王星:?
他家小表妹就這么不顧自己這個表哥死活嗎?
顧知灼甜絲絲地沖他笑:“放心。表哥你能平安喜樂活到九十九,要是少活了一歲,你來找我就是!
“我不活到九十九,還有力氣來找你?”
兄妹倆嗆嗆了一頓,王星最終敗下陣來,氣得連一貫需要維持的世家儀態都忘了,瞪她。
顧知灼把沈貓抱了起來,塞在謝應忱的懷里,認真地對貓說道:“沾沾晦氣。”
貓:“咪?”
王星摸了摸下巴,啪地一下,展開折扇,慫恿道:“夭夭呀,我總覺得這樣還不夠保險。”
顧知灼仰首看他。
王星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得讓他多掛幾個平安符!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來京城時,讓人借了壽,后來我娘帶我跑遍了京城附近的道觀,求了百多張的平安符掛身上,這不,我好好活到現在。還能活到九十九。”
謝應忱:“可以不用那么麻煩的……”
“表哥,你說得對!”顧知灼撫掌道,“平安符太少了,效果肯定不夠。”
謝應忱:“……”
王星把扇子擋在臉上,偷偷悶笑。
“公子,你帶表哥去前頭的涼亭等我一下!
顧知灼說完,拔腿就跑。
她有好多平安符,都是上回清平師兄給的。
她回去后一股腦兒全找了出來。
回到涼亭時,兩人正相談甚歡,顧知灼隱約聽到公子在問,能不能買通洋人的商人,帶什么什么來大啟。
顧知灼把匣子打開給他們看,滿滿一匣子的平安符,看得王星傻了眼。
“印的?”
顧知灼斜了他一眼:“畫的!”
王星:“道觀都沒你多!
沈貓啪的一爪子掏出了幾張符,好奇地嗅了嗅上頭的朱砂,又打著滾,用背在上頭蹭來蹭去。
“掛!”
王星興致勃勃地慫恿道:“全掛他身上。”
“再穿件綠袍子!
第146章 第146章【VIP】
顧知灼沖他做了個鬼臉。
“公子,咱們不理他。”
她說著,又拿出了一匣子的朱砂珠子給他看。
貓的瞳孔頓時豎成了一條線,尾巴瘋狂地搖動。
顧知灼拾起一顆珠子引誘它:“你要這個呀?”
“咪!
顧知灼沒給朱砂珠子,生怕它吞下去,拿了一顆略大一些的紅瑪瑙珠子往地上一拋,貓興奮地撲了過去,珠子滾著,貓追著,在亭子里頭奔奔跑跑。
這些朱砂珠子是顧知灼特意讓人打磨好的,去義和縣前剛剛拿到。
她坐在那兒,用紅繩一顆一顆串了起來。
謝應忱讓人多拿了兩盞琉璃燈來,把燈芯挑得亮亮的,放在她的身旁。
王星順著剛剛的話題道:“你想要的最新型火銃,我得問問跟船的管事,這玩意,洋人那兒管得嚴,不太好買。”
“不如多找幾個商人,從他們每一個人的手里買一部分零件,帶回來后我們自己來組裝。”
“如此,倒是可以試試!
顧知灼把朱砂串成了一個手串,他們也商量了個七七八八,除了新型的火銃,王星應下了下回給他帶兩臺新進改良過的紡紗機和織布機回來,謝應忱又托了王家出海時,帶上幾個人同行。
沈貓玩厭了珠子,枕著謝應忱的手臂睡得四仰八叉。
“公子,手!
謝應忱伸出手。
顧知灼把手鏈給他戴好:“不可以拿下來!
然后,又數了八十一張平安符,一張張親手疊好放到一個紅色的福袋里。
“掛上!
謝應忱聽話的很,和腰間的玉佩掛在了一塊兒。
這就成了?王星想起當年被掛得像太清觀千年柏的自己,默默地為自己掬了一把淚。
“表哥,你的!
顧知灼也沒忘了他,又拿了一張平安符遞給他,并關上了木匣子。
滿滿一匣子的符箓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王星驚了:“他八十一張,我一張嗎?”
“表哥運氣好,肯定能長命百歲活到九十九,用不上這個!
“是是,要是不小心沒活到,我就來找你是不是?”
說歸說,王星還是把平安符放進了自己的荷包里。他看看天色道:“那我們走了?”
顧知灼戳戳貓腦袋:“你該回家了?”
再不回去,那位爺該急了。
貓睡眼惺忪地打了個滾,坐起身來抖了抖毛,它先是蹭蹭顧知灼,又是蹭蹭謝應忱,蹭著蹭著就像是聞到了假蘇(注。),興奮地連胡須都翹了起來,舔了又舔,還不舍的啃了他手背一口,留下了兩個淺淺虎牙印。
最后又經過了王星身邊,王星把頭湊過去,等著它來蹭。
啪!
貓一巴掌按他臉上,把他推得遠遠的,“咪嗚咪嗚”出口成臟。
王星:?
顧知灼滿意極了,夸道:“表哥果然氣運旺盛!
貓是好貓,天黑了要回家陪主人。
它伸了個懶腰,走得昂首挺胸,尾巴翹得高高的。
顧知灼一直把他們送到儀門,看著他們上了馬車,又目送著馬車離開,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越想越不安生。
洗漱后,顧知灼拿出算籌和羅盤,盤膝坐在小書房的涼席上,亂七八糟地算了一通,發現每回的卦象都不一樣,終于還是放棄了,倒頭就睡。
義和縣這一趟相當累人,回了家安定了下來,一睡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她看看天色還早,埋頭又睡。
再醒來,天已經黑了。
天黑了,說明天沒亮,顧知灼的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又睡了過去。
這一回,是徹底睡飽了。
睡了一天一夜,神清氣爽。
也餓了。
顧知灼喜歡趁著用膳的間歇,處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瓊芳也習慣了,她先說了一下喜子的情況,百濟堂按顧知灼臨走前的吩咐,每隔七天去給她診脈開藥,如今已經恢復的相當好。
“女學的管事夸孫添壽手腳利落,干活干的不錯,鄭四公子上回去的時候,賞了他十兩銀子,他立刻拿去百濟堂還了一些藥錢!
“他若想還就由著他!鳖欀瞥灾u湯面,“還有呢!
“您不在這些日子,有一些帖子。”
顧知灼把最后一口湯也喝了下去,又夾起了一個珍珠翡翠包:“說說!
“宋家九姑娘請您下月初三去飛花宴!
顧知灼想了想道:“好!
“承恩公府的大姑娘請您去她的生辰宴,在下月初八!
喲?
“什么時候的帖子。”
瓊芳掩嘴一笑:“在您回來前!
原來如此,這要是現在,孫念怕是連辦生辰宴的心情都沒了。
“不去!
她和孫念素來沒什么交情,請她十有八九是為了季南珂,她沒那么閑,跑去給人作陪。
瓊芳接著往下說:“還有安陽侯府……”
顧知灼讓雪中給她盛一小碗粥,就著包子慢慢吃,頭也不抬地一一吩咐完,并道:“這幾家,你去幫我擬回帖!
瓊芳應聲。
擬帖子的活,一向是由瓊芳來做的。她拿著拜帖先下去了。
這碗粥下肚,總算沒這么餓了,顧知灼把筷子一放,沒什么形象伸了個懶腰,這一覺睡得可真是舒坦。
晴眉給她端了消食茶來。
“端去書房!
顧知灼不想出門,她連頭發都懶得梳,只用發繩綁了個馬尾,就去了書房,往涼席上一坐。
手里平安符用了大半,還好,朱砂和黃紙柜子里都有。
顧知灼索性在書房里窩著,畫了一天的符。
畫符需要靜氣凝神,控制著筆尖完成符紋,在畫廢了幾張后,顧知灼這些時日來一直緊繃著的心弦漸漸放松。緊跟著,筆尖一勾,最后一筆落下,是一張完美的平安符。
咦?
顧知灼歪了歪頭,看著自己的筆尖,方才有一瞬間,她感覺到了一種玄而又玄的氣流變化。
這張平安符看著和從前沒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很不一樣。
顧知灼把平安符放進荷包里,打算過兩天拿去讓師父看看。
她靜下心來接著畫。
從平安符,到靜心符,玄黃符,再到不太用的鎮宅符,招財符,七七八八的畫了十來張,全都沒有剛剛那種玄妙的感覺。
從午時到,一直到太陽幾乎落山,顧知灼方收了筆。
她拿過手邊的算籌,又起了一卦,照樣什么結果都沒有,顧知灼捏著算籌若有所思,外頭響起了瓊芳的聲音:“姑娘!
“進來!
瓊芳開門進來,目不斜視地從地上寫廢的符紙旁走過,笑道:“姑娘,姑爺讓人給您帶了話,表少爺今日見著淑妃娘娘了,是姑爺親自帶去含章宮的,讓您放心!
那就好。顧知灼點點頭。
“姑爺還說,他暫且約了禮親王明日午時在天熹樓見,您若沒時間的話,還可以改!
“就明日吧!鳖欀瓢阉慊I放好,“早點了了也好!
顧知灼不想府里還有個“外人”在。
瓊芳應諾:“奴婢這就去回話!
“等等!
顧知灼叫住她,遞過去兩個福袋:“你和晴眉的!
瓊芳樂呵呵地收下了:“我拿去給晴眉!
瓊芳一走,顧知灼舒展了一下四肢,把新畫的符全都放進桃木匣里,又收拾好了用剩下的黃紙朱砂。
已近黃昏的天色,略有些暗沉,唯有天邊還有一抹橘色的余韻。
顧知灼早早就歇下了。
和禮親王約在了午時,巳時過半,謝應忱來府里接她。
一上馬車,顧知灼先是檢查了一下他的福袋和朱砂手串都戴的好好的,又環顧一圈,沒看到小貓咪,她有些失望地問道:“貓呢?”
謝應忱用手指卷起她的碎發,撩到了耳后,拉著她坐下:“貓沒來!
他低低笑著,與她說道:“早上遇到沈督主,他問我,要不要把貓借我幾天。”
哪怕謝應忱沒有多余的描述,光是這幾句話,顧知灼也能想象出沈旭說話時的話調有多么的陰陽怪氣,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容燦爛若春花。
顧知灼扯扯他的衣袖,興致勃勃地問道:“是不是沈貓最近都不理他了。”
“一開始還只是待一兩個時辰,后來一天比一天久,這幾天,我一早去文淵殿,沈貓就來了,一直待到天黑才走!
“去接你那日,貓許是在文淵殿沒找著我,跑去鎮國公府找我了!
“今兒一早,沈督主就來逮貓。”
謝應忱剛到文淵不久,貓還在打滾撒嬌,沈旭就闖了進來,問了那句話后,提著貓脖子上的軟肉把它拎走了。
顧知灼樂了。
沈旭慣是口是心非,這是不樂意貓每天不著家。
她把頭埋在他肩上悶笑,笑得雙肩輕顫。
謝應忱輕輕拍著她的后背,生怕她被口水嗆著。
“公子。我想過了!
顧知灼仰頭看他,嘴角的笑意還沒有完全消失,臉上偏又一本正經,看得謝應忱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公子,你明天起,去哪兒都帶著表哥。
謝應忱:“……”
“好不好嘛。”顧知灼搖了搖胳膊,尾音上揚,還打了個旋兒。
謝應忱:“……”
他一點兒都不想整天跟王星膩在一起!
但是,她這模樣,讓他怎么拒絕的了。謝應忱的心跳很快,他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地溫言道:“王星表哥難得來一趟京城,總要四下走走,是不是?”
“我聽說,王星表哥這趟來,許是會尚公主?那也該多和丹靈在一塊兒玩才對。”
“怎能讓他一直跟著我呢!
說的好有道理。
顧知灼猶豫了。
“這樣吧。”謝應忱再接再勵,繼續哄道,“你要不放心的話,你陪著我?”
咦?
“你最近有什么事要忙嗎?”
顧知灼認真想了想,好像沒有。把顧琰打發走后,她可以閑上一陣子。
“你身手好,有你在我身邊,我也可以放心!敝x應忱勾著她的尾指,繞啊繞,語調讓人沉溺,“你說好不好?”
顧知灼被繞得耳垂發燙,心思全都在他的身上。
“好!從今天起,我哪兒也不去。”
她一天給公子算三卦,總能蒙對一次的。
笑意在他眉梢洋溢,謝應忱眸光溫柔。
等下了馬車時,他還在笑,牽著她的手把她扶了下來,十指交握,掌心滿滿都是她的體溫。
謝應忱早已在天熹樓定好了雅座。
今兒逢雙,顧知灼記得歸娘子應該在天熹樓,她看了一圈候在大堂的樂伎,沒見著人,叫住小二隨口問了一句。
“方才有客人點了歸娘子。”
小二在前頭帶路。
謝應忱眉梢一挑:“歸娘子?”
“她的琵琶彈的好極了,我本來還想聽一曲,可惜了。”
天熹樓一邊臨街,另一邊是一個大園子,雅室一共只有四間,是在園子里臨湖而建的一棟兩層小樓,格外清幽。
他們到的不早不晚,離午時還差一刻鐘,禮親王已經在了。見他們終于來了,他放下了手上的茶碗,招呼道:“快坐。”
小二躬身下去,為他們關上了門。
“王爺!
顧知灼屈膝見過禮,跟謝應忱一塊坐在了下首。
謝應忱給顧知灼叫了一杯果子露,果子露還沒有喝上,禮親王開門見山道:“顧大姑娘,本王請你來,是為了顧琰的事!
不管怎么樣,說到“顧琰”這兩個字,禮親王還是面有尷尬。
顧知灼沒有搭話。
做生意就是這么一回事,不能讓對方以為他們有交情,漫天壓價。
禮親王是想趕緊了了此事的,他念及當時顧知灼把季氏賣給皇帝要的價,雖然心有點黑,但仔細想想又合理,他說道:“顧琰在顧家待了六年半,他所有的花費翻個倍,再搭上兩個皇莊,你看成嗎?”
若換作旁人,是不敢和皇家談什么條件,顧知灼不一樣。
她十指交握放在八仙桌上,后背往圈椅上一靠,嘴角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
明明禮親王是親王,又是足以當顧知灼祖父的年紀,然而,被她的鳳目這么一瞥,禮親王莫名有種抬不起頭來的感覺,氣勢上被壓了不止一籌。
也是,顧琰這事,哪怕他偏心到眼盲心瞎,那也是皇帝的錯,是自家理虧。
禮親王清了清嗓子,追問道:“顧大姑娘,你覺得如何?”
“王爺。”顧知灼含笑道,“恕我直言,銀子對王爺府上重要嗎?”
瞧這話說的,銀子當然重要。禮親王不是那等視金銀為阿堵物的酸儒,連戶部每天都為了銀子焦頭爛額,他有什么資格去嫌棄銀子?但要說對銀子趨之若鶩,那也不見得。到了他們王府這份上,他只要不造反,就不會缺銀子。
這么一說,鎮國公府肯定也一樣。禮親王無奈地笑了笑,小丫頭說話還真是直白。
她這是在告訴他,鎮國公府不缺銀子,別想用區區銀子就輕易打發了她。
“王爺,”顧知灼幽幽嘆道,“哎,我祖母打小把顧琰捧在手心里養著,精細地養了這么多年,如今突然說顧琰不是咱們的孩子,祖母實在是舍不得,她都哭了好幾回了。哎,祖父祖母感情甚篤,祖父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生。”
“六年半付出的心血,豈是用金銀能算得清楚的。您說是嗎?”
禮親王尷尬地笑笑。
別說顧大夫人了,連他自己最最寵的也還是最小的孫兒。若是現在告訴他,孫兒不是他家的,那真是出多少銀子都沒法讓他善罷干休。
可除開金銀,他還能給什么?
鎮國公府又缺什么呢?
禮親王忽然心念一動,他試探性地問道:“金銀照舊,本王可以做主,讓世子立刻襲爵。顧大姑娘,你看如何?”
顧以燦作為世子,顧以燦襲爵是要圣旨御批的,因為皇帝一直卡著,直到現在,鎮國公過世已經三年,世子也還是世子。
顧知灼笑了,禮親王以為說中了她的心思,正想跟她承諾會盡快辦妥,顧知灼已抬手打斷了他的話。
她說道:“我兄長是先帝親封的鎮國公世子,鎮國公府并無謀逆之舉,爵位本就是兄長的。王爺總不能用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讓我鎮國公府所受委屈,一筆勾銷!
禮親王:“……”
顧大姑娘果真厲害,三言兩語間,就讓他感覺自己這價出的,實在太虧心。難怪連顧白白這么精明的人,也非要等他侄女回來后再談。
“不過,王爺年事已高,中風剛愈,還要費心為皇上善后,我也不想太過為難王爺!
禮親王捋了捋長須,在心里滿意點頭,顧大姑娘還是挺體貼的。
“王爺既提到了爵位,也行。”
顧知灼坐直了身體,一下子就從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變得認真起來,連禮親王也不由地跟著面露肅容。
“我鎮國公府要一個王爵,不過分吧?”
第147章 第147章【VIP】
顧知灼這話一出,禮親王直接驚呆了,半張著嘴。
王爵?!
呵,她還真說得出口。這哪是不過分,簡直是獅子大開口!
大啟朝立國后,沒有冊封過異姓王,僅有的三位國公,各自持有虎符,鎮國公是三位國公之首,除此以外就是些伯爵和侯爵。
顧知灼竟然一開口要替顧家討一個王爵,未免太異想天開了。
禮親王拿眼神示意謝應忱管管,謝應忱端起茶盅,只當沒看到。
禮親王氣笑了,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們謝家是媳婦還沒娶進門,小子就先有了外心,瞧瞧,好好的大小伙子,在媳婦面前,一句“不”都不敢說。
“顧大姑娘。”
禮親王咽了咽口水,緩解了一下干涸的喉嚨,嚴肅地說道:“你這要求,有些過了!
他面色一冷下來,威嚴畢露。
禮親王是先帝的親弟弟,年輕時,也曾跟著太|祖皇帝上過戰場。
后來又當了幾十年的宗令,并不是一個好相與的小老頭。
不過,顧知灼敢提出這個要求,也不可能會因為他的冷臉而發慌。
顧知灼的雙手依然置于桌上,身體微微前傾,以威逼的姿態問道:“過在哪兒?”
禮親王搖了搖頭:“此事不行!彼蝗菥芙^道,“顧大姑娘可以再提別的要求,這樣吧,西郊有一個皇家園林,我可以代皇上答應賜予顧家,如何?”
那個園林很大,足有兩三千畝,從前朝就開始興建了,建了足足二十年,后來又時不時地擴建修繕,它價值早已經不能用金銀能夠衡量的。
顧知灼也曾去過幾回,美的不可思議,說步步是景毫不夸張。
顧知灼笑而不語,她抬手拿起了桌上酒盅,一共拿了三個,然后,把這三個酒盅擺成了一排,放在自己面前。
“大啟開國,有三人以赫赫戰功得封國公!
她提起酒壺,把三個酒盅一一注滿了酒水。
顧知灼的手勢極穩,每一杯酒都剛好與杯沿齊平,一滴都沒有溢出來,琥珀色的酒液在陽光中仿若有微光蕩漾。
禮親王以為這酒是敬給自己的,手都快伸出去,發現她壓根沒這個意思。
他尷尬的收回手指,置于唇邊假裝清了清嗓子。
顧知灼緩緩道來:“大啟立國后,安國公卸甲,衛國公入朝,兩人從此皆居于安逸。唯有鎮國公奉旨鎮守北疆。四十余年來,顧家男兒在北疆用血肉為盾,沒有讓北狄踏進大啟一步!
“王爺,這算不算功?!”
禮親王毫不遲疑地道:“算。”
顧知灼執起酒壺,在第一個酒盅中注入酒水。
酒盅本來已經滿了,顧知灼再一倒,酒立刻溢了出來,順著杯沿流到了八仙桌上,在酒盅的四周積了一攤酒液,濃濃的酒香撲鼻。
禮親王斂目,他看懂了顧知灼的意思。
顧知灼端正酒壺,清然的聲音接著說道:“四年多前,西疆大亂,涼國入侵,中原幾乎失守,我爹爹臨危受命,保下了大啟江山。”
“王爺,這算不算功?”
“算!
禮親王又一次點了頭,臉色更加凝重。
顧知灼從容地執起酒壺,繼續往那個酒盅中注酒,琥珀色的酒液自壺口流下,倒進了滿溢的酒杯中。
酒水溢出的越來越多,流到了八仙桌的桌沿。
“三年前,兗州謀反,陳光武自立為王,強占兗州三省,直逼翼州。皇上奪情,命我兄長平亂,兄長當年只有十二歲。為保京城不受一絲一毫的威脅,他幾乎讓人一刀斬為兩段,后背上的疤,從肩膀貫穿到了腰!
“王爺,這算不算功?”
禮親王啞著聲音,鄭重道:“算!
顧知灼繼續倒,酒水浸透了八仙桌。
她止手,示意他看。
兩個酒盅代表的是安國公和衛國公。
杯中的酒液還是當初得封國公時的酒液,與杯沿齊平。而如今,安國公富貴閑人,衛國公權傾朝野。
一個酒盅代表的是鎮國公。
酒液滿溢,順著桌沿,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
而如今,鎮國公府除了一個殘廢的顧白白和大歸的顧繚繚,只剩下了一群孩子。
顧知灼的指腹沾上了一些酒液,在指尖輕輕摩挲。
她道:“太|祖皇帝曾說‘賞必加于有功,刑必斷于有罪’。(注)當年,三位國公功勞相近,一同得了國公的封賞。那么如今……”
啪。
顧知灼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濺起的酒水灑在了禮親王的臉上。
禮親王差點以為她要撲過來打自己,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王爺,我為顧家討個王爵,過分嗎?”
禮親王被她嚇得心跳差點就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搖了頭。
這一搖,他頓覺不妙,脖子僵在了那里。
這丫頭。禮親王差點讓她說服了。
他慢慢坐下,想要與她動之以情:“丫頭呀。一個異姓王,對顧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也就是表面風光而已!
顧知灼當然聽得懂他的意思,不過就是功高蓋主,上位者能不能容得下這一套。
事實上,就算她不爭這個王爵,單憑顧家手里的二十萬兵權,該容不下的人,照樣會容不下。
既如此,她又為何不爭?
這是顧家應得的!
顧知灼晃了晃幾乎快要空了的酒壺,漫不經心的動作讓禮親王瞧著心里發毛。
“若是以上功績都不足以讓顧家得個王爵,那么再加上顧家養了顧琰六年半,總該夠了吧?”
顧知灼的唇間溢出冷笑,持壺的手再次往下傾倒。
這一回,她的動作慢了許多,琥珀色的酒液從細頸壺口往下流淌,有如一道細小的水注。
禮親王皺了一下眉,想說,她怎么就好賴不聽呢。
“王爺呀。”顧知灼學著他的語氣,“你有沒有想過,顧琰姓顧,名字卻是從了皇子們的的‘琰’,這意味著什么?”
她是想說,皇上遲早會把顧琰接進宮?禮親王皺了一下眉,事實上,若是皇上和季氏的事沒有被揭穿,季氏還是好端端的鎮國公夫人,皇上又有什么理由把顧琰接回去。
“王爺在朝上這么多年,您對皇上應當也是相當了解的。敢問王爺,若是我顧家人都死絕了,皇上是會收回爵位,還是把爵位讓給一個冠著顧家姓,從了皇子名的奸生子?”
這一句話,她說得咬牙切齒。
禮親王的頭頂仿佛炸開了一聲雷,震得他滿腦殼嗡嗡作響。
顧知灼傾倒的速度陡然加快,溢出的酒液一直流淌到了禮親王的面前,流到了他的衣袖上。不一會兒,酒壺倒空了。
“鎮國公府四代人,用血,用肉,用命換來的一切,讓他的兒子白白得去,加上這份功勞,總足夠吧?”
顧知灼把空蕩蕩的酒壺摔了出去,酒壺在地上彈了幾下,發出砰砰的聲響,把正看著桌上酒液發呆的禮親王嚇得又蹦了起來,心臟都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
顧知灼輕笑出聲,笑意不達眼底:“還是王爺您覺得,這事尚未成真,就算不得功勞?”
這丫頭。
脾氣又壞又嗆,禮親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真是什么都敢說。
禮親王倒是沒有多少被頂撞的不悅,看她就像是在看家中的小輩,就算心中有惱有恨,也全都是沖著皇帝去的。
皇帝就是比不上廢太子!
他手段不夠,御人無方,只會整天怕東怕西。他對鎮國公府的忌憚,只要不是眼太瞎都能看得出來。禮親王勸了又勸的,皇帝一再表示,絕不會收回鎮國公府的爵位。
曾經的禮親王,以為皇帝的意思是,不會對顧家出手。
現在,顧知灼這么一點破,禮親王有如醍醐灌頂,從前那些不愿意細想的種種一下子全都串連了起來。
皇帝十有八九,確實是打著這樣的主意!
若是如此,哪怕顧家真背上了什么會禍及滿門的罪,所有人也都會因為皇帝沒有趕盡殺絕,為顧家留下一條血脈和爵位,而對顧家遭遇默認了。
誰又能知道,這血脈其實姓“謝”,身體里留著皇帝的血。
禮親王的手在發抖,抖的越來越厲害。
顧知灼挑破了這一層窗戶紙,把其中的齷齪,明明白白地擺在了他的眼前。
顧知灼斂目,這一切并不是她的想象和假設,而是上一世,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顧家被剝皮卸骨,用滿身血肉滋養了顧琰。
在她死后,顧家徹底絕了血脈。
顧知灼羽睫輕顫,掩去了眼中的如這酒水一樣溢出來的情緒。
“既然王爺這般勉強,也罷!
咦?怎么這么好說話了?被她嚇了幾回,禮親王一驚一乍的,順了順胸口的氣。
“從此往后,鎮國公府不會再插手大啟、包括北疆的一切軍務。我們顧家呢,也該學著衛國公和安國公,在京城里頭享享清福了。”
禮親王:!
“反正什么都不做,頭頂的這個國公也是穩穩當當的,做得多,死得多,死來死去,死的都是我顧家人,和旁人確實也沒什么關系。哎,立那么多功勞呀,既沒好處,還得擔心功高震主。”
顧知灼冷笑連連:“祖父也真是的,想不開。幸好,我想開了。”
她一拂袖,把代表顧家的那個酒盅掃落在地。
酒盅滴溜溜地滾到了禮親王的腳邊,禮親王的心再提了起來:“丫頭呀……”
顧知灼輕哼道:“公子,我們走!
她說走就走,站起來的時候,撞得身后的圓凳“吱呀”作響。
謝應忱也跟著起身,對著禮親王笑了笑,態度一貫的好:“叔祖父,我們先告辭了!
“你、你你……”
禮親王抖著手指她,這一言不合就翻臉的模樣,和她祖父一模一樣!
“忱兒!
禮親王運了運氣,叫住謝應忱,語氣中帶著一種莫名的意味,“你也以為這個王爵能給?”
禮親王想說的是,他以后也是有可能會坐上金鑾殿上那把椅子的,他愿意外戚國舅是一個有兵權的異姓王爺?
外戚亂政這樣的禍事,歷朝歷代絕不罕見。
這些話,他同樣沒有避開顧知灼,也是在問她,她非要為了顧家爭這個王爵?不怕以后會與夫婿離心。
謝應忱回首看他,肯定道:“鎮國公府功績赫赫,當給。”
他目光坦然:“太|祖皇帝說過,主上要是因為嫉妒別人功勞太過,就害怕,索性別坐在這個位置上了,自己當個將軍,憑本事搶功勞!
“叔祖父,這話雖糙,但天下之大,誰能事事親力親為,既然交托了出去,立功理當歡喜,那是因為我有眼光!
“為君者,知人善用,能保天下盛事。叔祖父,這才是正理!
謝應忱目含自信。
禮親王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先帝,當時的先帝與鎮國公君臣相得,君不忌臣,臣不疑君。
他再看顧知灼,小丫頭笑盈盈的,像是并沒有聽出自己的深意,但其實,這丫頭精明著呢,怎么可能聽不懂,不過是,她信忱兒而已。
“叔祖父,您不如與皇上商量一下!
“公子,走啦。王爺,別商量了,你告訴皇上一聲,誰愛干誰干去,顧家不干了。”
顧知灼拉著謝應忱的衣袖,砰的一下把門推開,走得裙袂翩翩,頭也不回。
“哎哎!”
禮親王趕緊去追,他畢竟年紀大了,又剛中過風,等慢慢吞吞地走到門口,兩人全都不見了。
“男生外向!”
禮親王都快氣笑了。
謝應忱這小子,現在是一心向著顧知灼。
長隨問道:“王爺,還追嗎?”
“追什么追。你家王爺我這兩條腿追得上嗎?”禮親王吹胡子瞪眼。
聞著滿屋濃郁的酒香,禮親王的心里沉甸甸的,既擔心皇帝會答應——那代表了,腦子不清楚的皇帝,說不定又會為這個心愛的小兒子,折騰出什么事來,這么一來,就只能讓皇帝一直病下去了。
又擔心皇帝不答應,顧大姑娘都說到這份上,絕不可能讓步。
禮親王想了想:“先進宮!
皇帝“重病”后,一直在含章宮,朝中也有零星幾人是知道真實情況的。
有禮親王鎮著,宮里也安安分分的,沒有鬧出什么事端來。
長隨扶著禮親王走向走廊。
走廊的一面正對著小花園,禮親王一眼就見到顧知灼他們已經走出了小樓里,正沿著池塘走。不遠處吵吵鬧鬧的,沖進來不少人。他瞇了瞇眼睛去看,是官兵?
“丫頭!倍Y親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高聲叫他們道,“你這脾氣,你們等等……”
禮親王想說讓顧知灼和自己一塊進宮。
身后不遠的一間雅室門打開了。
“咦,王爺?”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禮親王扭頭一看,竟然是衛國公。
衛國公是從相隔兩間的雅室里出來的,見到禮親王,他邁著略有搖晃的醉步走了過去。
“王爺,您怎么也在此!毙l國公豪邁地笑道,“一起來喝一杯?”
“不了不了!倍Y親王拒絕道,“本王不能喝酒!
衛國公想起他中過風,夸張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是是是,您不能喝酒。王爺,來來來,過來聽曲兒……”
話音未落,一個黑影突然從兩間雅室中間的隔屏躥了出來,撲向了禮親王。
“王爺小心!”
常隨動作極快地擋在禮親王面前,那個黑影頓時改變了主意,一把抓過最近衛國公,拉著他進了一間雅室。
禮親王年歲大了,反應本來就慢一些,懵了一瞬才響道:“國公爺!”
這不像是認識的吧?
“快點,來人啊。”
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衛國公也懵,他喝多了,被拖進來后,腳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地上濕嗒嗒的,酒香濃郁,竟然滿地都是酒。
誰把這等好酒潑在地上?
衛國公慢了幾拍抬頭看去,是一個身形微胖的男人,對上衛國公的目光,他猙獰地點燃了一個火折子。
“你要做什么!”
衛國公摔得有點重,一時爬不起來,面帶驚恐的看著他。
“是國公爺對不對?”男人的聲音里有些癲狂,“你讓他們放我走,要不然,我們死在一塊!”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把火折子湊到了衛國公面前,煙霧嗆得衛國公一陣咳。
鬼使神差般的,衛國公想起了顧知灼說過的話:您在三日內會有祝融之災。
火光在他的瞳孔中跳動,燙得皮膚隱隱生痛。
今天剛好第三天。
“老子是花了錢把人買下來的,弄死自己的奴婢怎么了……”男人癲狂地喃喃自語,“就算放光了血,也是老子花錢買來的!
他的火折子往衛國公的臉上湊得更近,叫嚷道:“國公爺!您老的命值錢,您叫他們讓我走!快啊!
第148章 第148章【VIP】
“有話好好說!
衛國公好聲好氣地說著話,生怕火星濺到身上。
他的衣裳上沾滿了酒液,袖口也濕濕嗒嗒。
光是氣味就能聞出,這是上好的美酒,衛國公本來就有些喝多了,一股子酒氣涌入鼻腔,整個人更加暈暈乎乎。
哎,不該喝這么多的。
要不然以他的身手,也不至于讓三兩下就讓人拖進來。
衛國公亂七八糟的想著,又讓火折子的煙嗆得一陣猛烈,咳著咳著,有些喘不上來氣。
對了。顧大姑娘好像還說,會舊疾發作?
他的舊疾……
砰!
雅室的門一陣搖晃。
衛國公心中大喜,禮親王終于叫了人來。
再踹!
再踹幾下就能把門踹開了。
歡喜只持續了不到一息,男人暴怒的聲音陡然響起。
“再踹老子就燒死他!”
歇斯底里的暴喝在衛國公的耳邊炸開,男人一激動,揮舞起了手上的火折子,燃燒著的火苗頓時和衛國公離得更近了,濺起的火花刺得他臉上生痛。
衛國公嚇得不行,趕緊喊道:“別踹了快別踹了。他手上點著火,別踹了。”
他連連喊了好幾聲,踹門的動靜終于停了下來。
衛國公松了一口氣,有些惋惜地瞅了一眼搖搖欲墜的門。
咳咳咳。
男人把火折子對著他:“你讓他們放我走。”
衛國公顫抖著聲音道:“你別沖動,你犯了什么事?告訴本公,本公肯定會為你申冤的!
衛國公一派義正言辭。
他看得出來,這人的精神有些過于癲狂,肯定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來商量,他耐下性子哄道:“小老弟,老哥我知道你肯定受了不少的委屈,我一定會幫你的。”
“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衛國公臉孔發白,濃煙在鼻尖縈繞,嗆得他咳嗽連連,好像有一團氣體堵在胸口。
他手腳并用地往旁邊稍稍挪了挪,男人見狀還以為他想逃跑,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小腿,沒有拿穩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點燃了地上的烈酒。
蹭的一下,火苗躥了起來,沿著濺灑在地上的酒液一路燒了過去。
八仙桌的四周是大灘大灘的酒液,只一會兒工夫,火焰就吞噬了八仙桌和周圍的三個圓凳,還越燒越大。
火光點亮了衛國公的瞳孔,嚇得他臉色發白,指著越來越旺的火勢,顫聲道:“著了,著了!”
男人置若罔聞,俯身撿起了火折子。
火光照在他的臉上,他扯了扯嘴,笑得讓人毛骨悚然:“誰沒打死過奴婢,為什么非要來抓老子!”
“老子花了真金白銀買回來的,他們的命就是老子的!
“你說是不是?!”
他一說話就激動地揮火折子,衛國公的臉上燙出來了好幾個燎泡,衛國公趕忙順著他的話:“是是。”
“你們府里就沒打死過奴婢嗎?!”男人瞪著他問道。
衛國公把頭拼命往后仰,都快哭出來了:“有、有吧?”
“為什么非要抓老子。俊
“你、你冷靜一點!毙l國公盯著他的火折子,哄道,“打殺了奴婢不是什么大事,罰點銀子也就是了!
大啟律,主殺奴,罰銀一百兩,杖二十。而且是不告不究。
男人捏緊了火折子,嘴唇抿得緊緊的。
“這樣,你先讓本公出去。本公去京兆衙門替你求求情,少罰點好不好。”衛國公抹了一眼額頭的汗,酒都快嚇醒了,“你先把火折子放下來。我們慢慢說!
衛國公笑得很卑微。
“你幫我求情?”
“對對!
“我不信!”
“本公保證他們不抓你……”
衛國公話音剛落,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從他的角度,赫然看到后頭一扇窗戶的間隙中伸出了一把刀子,正在撬著窗鞘。
男人背對著窗戶,沒有注意到。
衛國公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拖延時間道:“你只是打殺了奴婢,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過,認罰就行了。有本公站在你這一邊,京兆尹肯定不會亂判。”
“對了。你、你打死了幾個?”
“十一個。”
十一個?衛國公好不容易控制著臉上沒有露出異樣:“才、才十一個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
“真的!小老弟,你要相信老哥。這滿京城,誰家沒打死過下人!彼室獍颜Z調放輕松了,“老弟,你叫什么?”
男人拿著火折子的手慢慢垂下,遲疑道:“江潮!
“原來是江老弟呀……”衛國公盯著他的火折子,“你家奴婢是犯了什么錯?”
“借運!
“借運?”衛國公有點聽不懂。
“我買他們回來,就是為了借運的……”江潮沖衛國公張開五指,“一個人花了五十兩,說好了生死不論的!”
咔嗒!
匕首撬動了窗鞘,發出輕微的聲響。
江潮警惕地回頭去看,衛國公趁機爬了起來,想要去搶他手中的火折子,可他喘得厲害,一口氣沒回上來,又摔了回去。
砰!恰在這時,窗戶被人從外頭猛地推開,陽光一下子照進了這略顯昏暗的室內。
一個侍衛翻窗而入。
“你騙我!”
江潮暴起了一聲被愚弄的尖叫,他一把抓過衛國公,粗糙的大手緊緊地掐在衛國公的喉嚨上。
衛國公快喘不上氣來了,整個人軟趴趴的。
“不許過來!”
江潮把火折子湊近了衛國公,迸出的火星燒著他的一縷發絲,發出“嗞啦嗞啦”的聲音,濃烈的煙霧嗆得衛國公咳嗽不止。
他的臉頰都咳紅了,虛弱不堪地直擺著手:“別過來!”
撬開窗的是禮親王帶來的侍衛。
見狀,侍衛猶豫地停下腳步,請示地看向外頭的禮親王。
撞門破窗的聲響,早已把周圍雅室里的人都給驚動了,如今窗戶一打開,濃煙彌漫,嗆得眾人咳嗽連連。
“王爺!”侍衛喊道,“里頭著火了!”
禮親王急得團團轉:“衛國公呢,衛國公還好嗎?”
“國公爺他……”
“放我走!
江潮扯著衛國公靠近窗邊,逼得侍衛只得從窗戶又翻了出去。
江潮把火折子丟到地上,又拿出了一個瓷瓶,他用牙把瓷瓶的塞子扯掉,一股濃重的火油味散了出來。
“不然,就一起死!
禮親王連聲答應:“好好好,放放放!
咳咳咳。
濃煙越來越重,從靠著池塘的欄桿向外彌漫,不一會兒,便籠罩住了這個雅致的小樓,煙霧繚繞,顧知灼走在抄水游廊,一回首,就看到漫天濃煙,幾乎遮住了頭頂的一大片藍天。
“公子,”顧知灼驚呼道,“不會是走水吧?”
“是小樓那兒,你看二樓,有火光!”
他們出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一晃眼就著火了!
“禮親王還在。”謝應忱斂目道,“我們先回去看看。”
“好!
“姐!
顧知灼剛一應聲,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后叫住了她。
“姐”
鄭四郎一身五城兵馬司的皮甲覆身,襯得腰背更顯筆挺,少了幾分紈绔勁。
他帶著十幾個兵卒匆匆而來,叫得親熱。
謝應忱:“……”
在他一個沒留神的工夫,夭夭在外頭混的還挺開,瞧瞧,這都叫上“姐”了。她這一股子的痞勁,怎就這么討人歡喜呢。
“姐,你怎么在這兒?”
“鄭四公子!鳖欀拼蛄寺曊泻。
鄭四如今在五城兵馬司當差,任的是東城副指揮使。
顧知灼還以為他是來滅火的:“你調去水龍局了?”
“不是,來抓人的!
鄭四說著,揮了一下手,示意兵卒們先過去,他向謝應忱見過禮后道:“有個案犯逃躥到了這兒,還挾持了衛國公,案犯的手里有火油!
什么?
“衛國公也在?”
顧知灼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卦。
卦象顯示,衛國公會有祝融之災,如今,這正是應了這一劫。
“是,我正要過去!
“我們一起。”
這話是對鄭四說的,見謝應忱也點了頭,鄭四趕緊走在最前頭。
謝應忱邊走邊問道:“鄭副指揮使,是什么案子?”
“案犯叫江潮,他從私牙手里買了十幾個女童,把她們的血都放干了,說是能借運!
鄭四說到這里,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愿思及的事,哆嗦了一下。
“京兆府查了好久,才查到。今兒去拿人的時候,還讓江潮跑了!
案犯跑了這種事,本來也不需要他們五城兵馬司協助,但是,這趟是京兆尹親自來求見指揮使,說是案犯格外兇殘,怕逃躥時,會傷到其他的百姓,讓他們幫忙抓。
鄭四的管轄區就在東城,這差事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們兵分幾路在東城搜查,后來,是他手下的一個兵卒門路廣,認識些三教九流的,打聽到江潮躲到了這附近,鄭四親自帶了人過來。
他還在搜前頭的茶館,有兵卒來稟說,江潮在天熹樓里,挾持了衛國公。
“姐,你不知道,我還去他府上看過一眼,那間廂房里,地上墻上全是血,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的血!
顧知灼掩唇,脫口而出,驚道:“借運?”
“對呀。”鄭四都氣笑了,“他呀,本來也算是京中的小富人家,結果他一時興起,拿家中所有的銀子去投了海船,沒想到翻了船,血本無歸!
“他不甘心,又把房產鋪子全都抵押了,換成了銀子。你當他是想靠這本錢東山再起?才不是,他腦子壞掉了,非要從賭桌上把賠的贏回來,結果全輸光了,輸得只剩下一間祖宅,連媳婦和閨女都賣了!”
“也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鄉野傳聞,說是可以借運。就倒騰了媳婦的嫁妝,拿這錢又去買了幾個女童回來!
“你說離不離奇,我瞧這江潮是狗急跳墻,連這種鄉野傳聞都信!”
顧知灼提醒了一句:“姻緣符。”
。苦嵥牡难劬β纱。
他急切道:“姐,姐,你是說,借運什么的,是真的?”
“還不知道,但你也別總覺得是鄉野傳聞,不當回事!
“懂了!编嵥狞c點頭,“姐,江潮好像瘋了,你一會兒千萬別太靠過去,他的手里拿著火油。哎。其實我也不太想管這閑事的,可禮親王和晉王都在,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這差事保管保不住!
“姐,你說,這人想要閑一閑,怎么就這么難呢?”
哎。
身為一個合格的紈绔,太長進是不應該的。
他應該只需要吃喝玩樂就行。
“這差事要是沒了,我爹肯定要把我弄去金吾衛。金吾衛過得可苦了,一旬有三天得在宮里睡板床!
鄭四再度嘆氣,越想越覺得自己實在是苦哈哈。
吐槽完,鄭四還想再說說自己過得有多苦,恍然驚覺到謝應忱也在。
“要完”兩個字在腦海里浮現。
他沒有和這位辰王殿下共事過,但是,爹好幾次在回府后念叨過,說辰王不是一個好相與的,更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主。厲害著呢。
“鄭副指揮使!敝x應忱這一聲,嚇得鄭四打了個激靈,連背都挺直了幾分。
“你這差事若是丟了,就去鑾儀衛吧!
“?”鑾儀衛?體面,又清閑,皇帝現在病著,就更清閑了,還是個肥差!妥了。鄭四大喜,越想越歡喜,他生怕謝應忱反悔,連忙應道:“是。辰……姐夫,我什么時候去?”
他巴不得現在就把五城兵馬司的差事給攪和了。
所幸這一聲“姐夫”叫到了謝心忱的心尖尖上,他道:“明日你去找向指揮使!
鄭四眉開眼笑,沖著顧知灼擠眉弄眼,連連拱手。
說歸說,他們的步子絲毫沒有慢下來,而是越走越快,幾乎已經能夠聞到刺鼻的濃煙。
顧知灼遞給謝應忱一方帕子:“公子,您掩著鼻,濃煙傷肺,我上頭放了一些藥露!
公子的臟腑比一般人更弱,其實最好是離這濃煙遠遠的。
謝應忱照做,無比聽話,看得鄭四傻眼了。
不愧是姐!
“怎么樣了?”
鄭四高喊一聲,一個兵卒跑了過來稟道:“江潮要我們放他走,禮親王已經答應了。”
江潮的手里有火油,隨時都會燃起來,除了衛公國和江潮,小樓里的人都出來了。
侍衛更是以禮親王為重,連拉帶哄地把他帶了出來。禮親王正焦慮地看著小樓,聞言回首,擔驚受怕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
“忱兒。你們可算來了!
謝應忱快步向他走去。
禮親王白著臉向他擺擺手:“是我同意的,只要放了衛國公,就讓他走。”
轟。
猛地一陣火光大亮,火勢在極短的時間里,越燒越厲害,整個小樓在頃刻間被大火籠罩,濃煙伴隨著火光沖天而起。
禮親王僵住了,他呆了一瞬后,目眥欲裂。
“衛國公!”
他的眼淚也跟著飚了出來,下意識地往前跑了幾步,又被侍衛緊緊地拉住了腰。
“沒事的,王爺。”
顧知灼趕忙安撫道,“衛國公的祝融之災不是生死大劫!逼鋵嵞且回,顧知灼更介懷的是卦象中所指的“舊疾復發”。
額?
禮親王剛想問是什么意思,就見有兵卒從火光中沖了出來,他的背上還背著衛國公。
“公子,我過去看看!鳖欀贫⒅,“前頭煙重,你別過來!
她叮囑了一句后,快步跑了過去,緊跟著又一個兵卒從小樓里出來了,他的背上是一個身形微胖的男人,他邊走邊喊道:“指揮使,里頭沒有人了!
兵卒把江潮往地上一扔,抹了一把臉上的黑灰,憤憤不平道:“我們都答應放他走了,結果,他發了瘋一樣,把火油全倒進了火里,火一下子就躥了起來!
要不是他們眼明手快,從窗戶把兩個人拉出來,只怕都會被燒死。
江潮惶惶地抬頭看著四周。
他喃喃自語道:“不會的,不會這么倒霉的,我已經借來氣運了……”
不會再倒霉了。
第149章 第149章【VIP】
“我不會再倒霉了!
“不會了!
江潮的手上和臉上都是燎泡,沾滿了黑乎乎的塵土,狼狽不堪。他害怕地縮著脖子,去摸掛在腰上的荷包,匆匆地解下來,又扯開了繩結。
“只要這東西還在,我就不會倒霉了,不會的……”
他不住地嘀咕著,念來念去都是同一句話,干澀的嘴唇破烈了,滲血不止。
手指一個沒捏穩,荷包從他手中滑落了下來,掉在了地上。
“荷包,我的荷包!”
江潮的瞳孔中只有那個寶藍色的荷包,撲了過去正要撿起來,一只精美絕倫的繡鞋比他更快一步,踩在了荷包上,繡鞋上頭的寶石和珍珠映照著火光,晃得江潮不適地瞇起了眼。
他喉嚨里發出陣陣沙啞的聲音,含糊不清:“我的,我的荷包!
他一邊嚷嚷,一邊拼命地試圖去掰開那只繡鞋。
顧知灼居高臨下,如他所愿地抬了抬足,還不等他歡喜地撿起荷包,顧知灼就一腳踹在了他的額頭上,把他踹了個四仰朝天。
她足尖一勾一挑,荷包穩穩地落在了手里。
荷包的緞面有些陳舊了,繡著一對鴛鴦,鴛鴦在湖中并游,交頸纏綿,在他們的身邊還跟了一只小小的鴛鴦。
荷包洗得有些褪色,緞面的絲線卻絲毫沒有刮蹭到,繡紋平整精致。
繩結已經解開了一半……
“還給我!”
江潮雙目腥紅地叫囂起來,他的脖頸繃得緊緊的,仿若一只困獸在聲聲咆哮。
他手腳并用地爬到顧知灼腳邊,伸手就搶。
“你還給我!”
先是厲聲,緊跟著,又仿佛添了一絲委屈:“你還給我好不好?”
顧知灼提著荷包的絲繩,舉得高高的,他的手指勾到了垂下的穗穗,仿佛能夠輕易抓住,下一刻又好像遠在天邊。
江潮撲愣了好幾下都沒有搶到。
他想要爬起來,又被兵卒一把按倒在地。
火浪還在翻滾,氣息灼熱,襯著他的面容更加的猙獰、可怖。
“求求你還給我!
他跪在地上,雙手高舉,帶著泣聲低低哀求。
“這是我借來的氣運的!
顧知灼一把扯開荷包的繩結。
“別動!”
“不要!”
“我的,我的!”
江潮厲聲尖叫,顧知灼充耳不聞,從荷包里拿出了一張折成三角的符箓。
符箓是鮮紅色的,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拿在手里粘粘乎乎的。
毫無疑問,這張符箓曾在血里浸泡過。
顧知灼動作熟練地把符箓展開,鮮血色的符紋躍然紙上,一條條符紋扭曲丑陋,和顧知灼平日所學的完全不同,毫無疑問,就是祝音咒。
江潮眉眼中帶著癲狂,他眼角布滿了血絲,也不知是血還是火光的倒影,襯得雙眼腥紅,歇斯底里的仿佛隨時都會暴怒而起。
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顧知灼看了一眼燃燒著的小樓,他們距離足有百余步,熊熊的火浪,依然灼烤的人汗流浹背。
空氣中不斷地響起噼里啪啦的爆破音。
水龍局還沒有到,小二們慌慌張張的跑來跑去,招呼著客人們先離開。
小樓在大火中搖搖欲墜,顧知灼當機立斷:“鄭四公子,先帶走。”
鄭四示意兵卒過去拖江潮。
江潮見狀,頓時激動了起來,他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么大的力道,兵卒的手剛一伸過來,他就一口咬了上去,上下牙齒繃得死死的,卡在了皮肉里,就像是要硬生生地把肉給撕下來。
三五個兵卒過去拉人都拉不開。
顧知灼只得又跑了回去,拿著荷包和符箓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潮松開嘴,鮮血從嘴角流下,呆滯的目光跟著荷包而動。
“給我……”
他爬到顧知灼跟著,再次朝她伸出了雙手。
“誰給你的?”
顧知灼一邊問,一邊示意兵卒找機會把人打暈。
“說了,我就給你!
“不說,我就撕了!
“我說,我說!”顧知灼手中攥著的仿佛是他的命,江潮直挺起背來,急急道,“是一位真人……”
“繼續!
江潮不知道這“繼續”是什么意思,他雙目瞪大,瞳孔中倒映著那張鮮紅色的符箓,嘴里想到什么說什么。
“真人說,我霉運纏身,會家破人亡,不得善終。他與我有緣,給了我幾張符箓!
“真人還說,需要用女童的鮮血浸透,再把符箓帶在身上,就能為我轉運。”
江潮直勾勾地盯著她。
他扯了扯嘴角,僵硬的臉上似哭似笑。
他還記得那一天下著大雨,他被從賭場里趕了出來,他身無分文,家里的鋪子莊子也全都賣了,他不可能再翻身了。
明明,一開始,他一直在贏的,賭場里誰都說他運氣好,他想著,只要再賭一把大的,就能把海船虧的銀子全賺回來,以后,他再也不賭了。他信心滿滿的把所有的家當,一把押上去,卻輸了。
全輸光了。
雨很大,江潮打算一了百了把自己吊死的時候,有人救下了他。
雨幕中,江潮甚至都沒有看清楚那個人長什么,只看到一襲青色道袍。
對轉運之類的話,江潮最初是不信的,然而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什么手段都會愿意試一試,反正買一個女童只要五兩銀子。
“我、我就買了一個回來!
鄭四走過來,讓兵卒先別打,他厭惡地質問道:“后來呢,說啊!”
“我放了她的血,用血浸濕了轉運符,帶在身上。”
“我的運氣真的變好了,真的!”
江潮扯著嘴角,臉皮僵硬,笑得讓人心里毛毛的。
“我再去賭,我就贏了,我還把欠賭場的錢全給還上了。”
“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彼檬种副葎澚艘幌,激動地把身體往前傾斜,發出呵呵的笑聲,“我能把家業全贖回來!
他的呼吸聲又急又重。
“還給我!”
他爬過去,試圖拉住顧知灼的裙角,顧知灼一閃身,他拉了一個空,撲倒在地上。
哪怕是摔倒,他也直勾勾地盯著荷包,好像這是他的命,他的魂。
“我都說了,你快給我吧。”
“求求你了。”
江潮張著嘴,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臉皮跟著一抽一抽。
“姐,他不會是瘋了吧?”鄭四小小聲地問道。
顧知灼瞇了瞇眼,長長的羽睫輕輕顫動。
很可能。
殺人,放血。
說得容易,做起來,絕不容易。
就算在戰場上,也經常會有新兵因為第一次殺人,崩潰不安,甚至是自盡的。更何況,一個活在安逸中的商人?他殺的還是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和手段的女童。
任何人都做不到無動于衷。
“瘋了也不奇怪!
鄭四摸摸下巴,說道:“姐,我手下說,他贏了不少銀子,好像把江家的鋪子莊子全都贖回來了,滿京城的賭場現在都不肯讓他進了。難不成,這還真有用?”
顧知灼斜眼看他:“別好奇!
鄭四連忙擺手:“姐,我絕對沒有心動,真的,看過劉陵那副德性……”一想到劉諾對著老瞎子如癡如醉獻殷勤的樣子,鄭四一陣惡寒。
“姐,打死我都不碰這種東西!
啪。
顧知灼把空的寶藍色荷包丟到江潮的面前,江潮狂喜地一把攥著,露出如癡如狂的笑。
“嘿嘿嘿……”
拿回來了。
還差一點點。
等到把家當都贖回來后,他就能把沁娘和閨女贖回來。
以后,他們一家子在一塊,就能好好過日子了。
他呆呆地笑,仿佛看到了什么美妙的光景,粗糙的手指撫過荷包上兩大一小,三只鴛鴦。
“夭夭,快過來!
謝應忱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先走!
謝應忱臟腑弱,受不住濃煙,顧知灼又在下風口,便讓他別過來。
但現在,火勢越來越大,小樓已經完全被火焰吞沒,在風中搖搖欲墜,時不時就有瓦片什么的伴隨著濃煙,被風卷著摔出來。
謝應忱心覺不妥。
咳咳咳。
顧知灼什么也沒問,只對鄭四郎他們喊了一句:“去旁邊再說!
兵卒去抓江潮,這一次,他一動不動,老老實實地任由他們把自己拎起來,足尖落地,拖著往前走。
風吹著他亂糟糟的頭發。
“啊啊!”
他突地一聲又大叫,失神的雙瞳陡然睜大,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江潮故亂揮動起雙手,叫嚷著:“別抓我!
他的氣力極大,推開了兵卒,跌跌撞撞地向著小樓的方向跑,像是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東西。
“別過來……”
“是你們爹媽把你們賣掉的!
“沁娘,沁娘,你來啦……他們欺負我!
轟!
一聲劇響,火焰沖天而起。
小樓終究還是支撐不住火焰的肆虐,轟地倒塌,瓦片,斷木,帶著火一起,磚石在這股沖擊力下,向著四面八方飛濺了出來。
謝應忱本能地一把將顧知灼摟在懷里,他背向著小樓,又用手臂蓋住了她的頭頂。
“公子!”
重九從不遠處沖了過來。
耳邊是火焰爆裂的聲音。
在那一瞬,謝應忱的胸口升起了一種滾燙的灼燒感。
一塊燃燒著的木頭幾乎緊貼著謝應忱的肩膀飛過,掉在了他們的腳邊,濺起火星,在他的衣袖上燙出了一個個燒焦的洞。
這應該一小截欄桿,其中有一半被燒得一團漆黑,還有未盡的火焰在躍動。
顧知灼仰首看他,聲音因為緊張哽在了喉嚨里。
“沒事。”
謝應忱把她拉遠了一些,然后從衣襟中把一塊玉牌拿了出來,小小的玉牌上頭顧知灼親手刻的平安符,用紅繩串起掛在謝應忱的脖子上。而如今,小玉牌斷成了完整的兩半。
顧知灼仔仔細細地看他,雙手按著他的臉頰,上上下下又摸又看,只有一撮發絲被熱浪燙得卷了起來,其他毫發無傷。
她松了一口氣,緊繃心弦一放松,差點癱軟下來。
謝應忱扶住了她的腰,笑道:“我帶了這么多的平安符,怎么會有事呢!
他又解開腰間的福袋給她看。
“師兄畫的這些一點用都沒用。還是你給的有用!
顧知灼鳳眸中淚水充盈,濕潤潤的。
謝應忱故意逗她:“我現在霉運結束了吧?”
“你明天問問貓就知道了。它要是給你一巴掌,就說明沒事了!闭f到這里,顧知灼自己先是沒忍住,笑出了聲,額頭貼在了他的胸口。
謝應忱輕拍她的后背,轉移她的注意力道:“江潮好像快死了。”
咦?
顧知灼立馬轉頭,就見有一條燒焦的椅子腿好巧不巧地從他的喉嚨扎了進去,他雙目圓瞪地躺倒在地上,手里還捏著那個荷包。
鮮血從他的傷口往外流淌,胸口已經沒有起伏了。
顧知灼捏住謝應忱的手,心有余悸。
她掃了一圈鄭四等人,只有一個兵卒被砸傷了肩膀,鄭四齜牙咧嘴的甩著手,似乎是手背沾到了火星。
顧知灼一邊看,一邊被謝應忱拉著往前走。
水龍局也終于趕到了,十幾個官兵從前頭沖了進來,動作利索地開始滅火。
小樓為了讓客人們欣賞到花園中最佳的景致,背靠池塘而建,小樓的周圍多假山,少花木。也幸好如此,都燒成這樣了,火勢也沒有蔓延開來。
就算什么也不管,等燒完了,自然也就止了。
“燒完就燒完吧,重新蓋一個就是。”
作為天熹樓背后的當家,顧知灼還是有底氣說這話的,叮囑趕過來的掌柜的道:“性命要緊,不要勉強。”
掌柜的連連應是。
“前頭的客人們都已經疏散了!
四下凌亂,誰也沒有注意到,從江潮脖子傷口中流出來的血,向著同一個方向流淌。
“顧大姑娘!”
說話間,禮親王在前頭大叫起來:“你快過來瞧瞧,衛國公不好了!
顧知灼交代了一句“備個大紅封給水龍局”,便拉著謝應忱一起過去。
衛國公被救出來的時候,顧知灼稍微看過一眼,身上只有一些燙傷,好像是因為衣裳上沾著酒,燒起來的。不過,兵卒把他背出來還算及時,撲滅了火后,沒有大礙。
他甚至還清醒著,除了呼吸聲有些重,咳嗽不止,四肢無力疲軟,脈象上也看不出會有什么舊疾復發。
但區區還不到一盞茶,再去看,他已雙眼無神,半張著嘴,嘴唇青白,呼吸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短。他的雙手放在脖頸上,手指緊緊地蜷曲著,繃得緊緊的。
“丫頭,他剛剛突然喘不上氣來了。”
禮親王急得不行,催促道,“你快看看他。”
之前,禮親王也發現他的呼吸有些急,剛剛從火里出來,嗆足了煙,呼吸急些很正常。但是沒多久,突然一口氣上不來,他張大了嘴呼吸,然后就越來越不好了。
衛國公的喉嚨里發出了一陣陣的哮鳴音,仿佛隨時會上不來氣,眼珠子不斷地往上翻。
顧知灼用手搭在他的頸脈上:“是哮喘發作!
衛國公這“舊疾”還真是要命的很。
哮喘若是在平時也算不上什么大病,可以吃藥,也能針灸?墒牵瑒倓偹麊芰颂嗟臐鉄,發作的太快太兇猛了。
顧知灼用手指感受著他喉嚨里傳來的微弱震動,眉頭越皺越緊。
吃藥肯定來不及,別說熬藥了,連抓藥的那點時間他都撐不過去。
發作的這么兇,連針灸都來不及。
唯一的辦法就是……
“割開氣管,才能讓他回過氣來!
顧知灼雙指并攏,指著頸部氣管的位置。
割、割……要把衛國公的脖子割了?!禮親王呆住了,身體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倒。
把脖子割了,人還能活嗎?
第150章 第150章【VIP】
四周靜默了一瞬。
水龍局的官兵們來來去去,推來了兩架水龍,水龍前頭架著的長長炮筒向小樓噴出水注。
小二陸續帶著客人們離開了,就只剩下幾個樂伎和歌伎還站在那里,惶惶不安。
水聲,爆裂聲,都沒有蓋住衛國公喉中的哮鳴音。
咻咻咻……
“不行!
最先反對的是晉王。
衛國公就是和晉王一同來天熹樓的。
是承恩公找了他做個中人,和晉王商量兩家解除婚約的事。
結果衛國公什么話都來不及說,就被晉王拉著哭訴了很久很久,晉王不停地喝悶酒,說著謝啟云的病,又說著承恩公欺人太甚,最后甚至還說到謝應忱為了謝啟云干涉縣政,下令要三司會審。
衛國公一個話題都不想搭,就裝作陪他喝悶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顧大姑娘!睍x王板著臉,冷言道,“你不會是故意想借機置衛國公于死地吧!
他一甩袖,哼聲道:“割開脖子來治病,聞所未聞!
“下回你是不是還想說把頭砍了也能治病,荒謬。”
顧知灼懶得理他,只對禮親王道:“把氣管割開,可以緩解他現在的急癥,讓他喘過氣來。”
“他發病的太急太兇,就算我現在開了藥,他也撐不到吃藥!
顧知灼取出針包,動作飛快地在他頸部喉結附近扎了一針,衛國公痙攣的喉嚨稍微松弛一些,很明顯的,他的呼吸緩和了。
禮親王一驚一喜:“這不是好了?顧大姑娘,你是在故意嚇本王吧。”
他抬袖抹了一把額上的汗:“你這丫頭……”他笑著想緩和一下內心的緊張,但他發現顧知灼的臉上沒有半分笑意和從容,反而神情越加凝重。
只幾息,衛國公的呼吸又急了,在哮鳴音中,他嘴唇青白,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顧知灼只得繼續下針,頭也不抬道:“煙霧堵塞了衛國公氣道,針灸只能讓他稍微好受一些,支撐不了多久!
顧知灼實話實說:“最多一盞茶。”
這還是在用了針灸的前提下。
禮親王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想再問幾句,謝應忱已經下了決定:“割!
禮親王的嘴巴半張半閉,僵硬著脖子扭頭看他:“忱兒呀,這、這……”
“辰王!睍x王冷言喝斥道,“你說割就割?!衛國公若是有什么三長兩短,你擔得起這責任嗎?”
禮親王暗戳戳地掐了一下謝應忱的手臂,不贊同地對他猛使眼色。
說句不好聽的,衛國公現在死,是因為他舊疾復發,沒有人會責怪謝應忱。但若是,因為謝應忱的一句話,他的脖子被割斷了,人又沒有救回來。只怕會有不少人認定謝應忱是在借機排除異己。
謝應忱如今只是攝政,還沒有坐穩朝廷,沒有必要擔這風險,惹人非議。
更何況,衛國公一心支持三皇子,是謝應忱是政敵。
這小子往日挺聰明的,怎么就不明白呢。
衛國公的瞳孔暗淡了,盡管這些話禮親王沒有直接說,但他也能猜得出來。
若是換作自己,如今肯定也是袖手旁觀的。可是,現在做選擇的人不是自己,躺在這里的才是自己,衛國公閉上眼睛,默默地給自己掬了一把淚。
他說不出話,連點頭來決定自己的生死都辦不到。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要不是晉王這老匹夫說一些他根本不想搭理的話,他才不會一杯又一杯的干喝酒,也不會酒喝多了跑出去上凈房。
衛國公委屈極了,他拼命張嘴,用盡全力呼吸,也只能勉強吸入一絲微弱的氣流。
他知道,他快死了。
“忱兒。”禮親王含糊其詞道,“晉王說的也有些道理!
晉王這個人最會審時度勢了,衛國公是和他一起出來的,現在他反復質疑,表示“不行”,就怕擔責任!禮親王勸道:“你別沖動。本王讓人再去找幾個大夫過來!
他說這話,是想把顧知灼的責任也排除掉,免得有人說顧知灼故意不肯救人。
晉王皺了皺眉,心道:禮親王年紀大了,磨磨唧唧的實在多管閑事。
謝應忱只問了一句:“夭夭,只有這一個辦法嗎?”
“對!鳖欀瓶隙ǖ卣f道,“不割氣管只有等死。”
而且會被活生生的憋死。
謝應忱的眸中沒有猶豫和迷茫,只道:“那就割!
“忱兒呀!”禮親王捏著袖子,小兩口怎么一個脾氣,心里想什么就非要做什么,怎么勸都勸不聽。
“叔祖父,衛國公在朝三十年,于大啟有功。如今他性命攸關,既然還能救,豈能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猜忌和黨同伐異,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想必衛國公也會愿意搏一下的!
衛國公:……
對對。他想活,哪怕活下來的機會只有不到一成,他也不想活活憋死。
謝應忱鄭重道:“夭夭,你動手吧!
“好。”
她說完,當著他們的面,拿出了隨身帶著的腰刀。
“忱兒!”
禮親王看向了地上的衛國公,他已經出氣多,入氣少,對著自己用盡最后的力氣眨了眨眼睛。
哎。他拉開謝應忱,站在前頭說道:“顧大姑娘,你來割。這是本王的決定,出了什么事,有本王一力承擔。”
謝應忱竟是連一向剛正的禮親王也籠絡住了?晉王不悅地瞇了瞇眼,他往前邁了一步后,指著江潮的尸體,冷嘲道:“割開喉嚨,是像他那樣割嗎。禮王叔,謝應忱就是借機排除異己,你千萬別被他們當擋箭牌了!
“割開喉嚨就能活。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割開喉嚨當然能活。”顧知灼仰首看他,慢悠悠地說道,“不止是割開了喉嚨能活,掉光了皮,我想讓他活他也能活!
她嘴角一勾,笑得肆意張揚:“就看王爺您,信與不信了!
“晴眉,過來搭把手。”
“重九,你找人弄些烈酒來,再去找一個竹筒,手指粗細,指節長短。若沒有竹筒,玉筒也行。”
“公子,你別讓他們靠近了!
顧知灼才不管別的,公子讓她救,她就救!
掉光皮……能活?晉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問個清楚,聲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注意到,從江潮脖子上流出來的血,并沒有流淌在尸體周圍,而是全都流向了同一個方向。晉王的目光跟著鮮血,緩緩而動。
“歸娘子?”
血竟然全都流到了歸娘子的足下。
抱著琵琶的歸娘子也默默低頭注視著腳下的鮮血。
她眼瞼低垂,面紗覆蓋著她的容顏,完美的掩蓋住了她所有外溢的情緒。
同行的伎子也是連連驚呼道:“歸娘,你看,這怎么這么多血!
呀。歸娘子仿若剛剛才發現,她驚呼著連連后退,繡鞋在地上踩出了一串的血腳印。
晉王的瞳孔驟縮。
當年的那場借運,成功蒙蔽了天道,逆天改命。但是因為失了陣眼,陣法不全,長風真人也受到了因果纏身,這些年來為了躲避天道的反噬,長風真人幾乎都在上虛觀,足不出觀。
這一回,也是因為他的三請四請,他答應來了京城。
但是出了觀,就必須有人為他蒙蔽天道,分擔當年的因果,江潮就是其中之一,給這些人的符里其實都暗藏玄機。
晉王在黑水堡城時也問過,為何必須要有陣眼。長風的話,他記憶猶新,他說,陣眼能為他承擔因果和反噬。
血是人之魂,倘若有陣眼在,滿城的因果會跟著血一起融入到陣眼中。
陣眼會魂飛魄散,再無輪回,但是,相應的,施術者就不必擔負因果。
可惜,當年的陣眼生死不明,不知所蹤,才會讓法事不全。
晉王直勾勾地看著地上的血。
地勢相當平整,水龍澆出來的水也只是在附近積起一個個小水塘,唯獨這血。
晉王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幾乎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
他緩緩地低垂下頭,扯了扯了嘴角,似乎想笑,又似乎是在拼命的忍住。難道他的運氣真就這么好,歸娘子是當年那個陣眼?
“等一下。”晉王拉住了一個路過的小二,“你知道歸娘子是哪里人?”
這不是什么秘密,歸娘子從來沒有跟任何人隱瞞過她來自雍州。小二恭順道:“是雍州,歸娘子是雍州人。
找到了!晉王面露狂喜,激動地攥緊了拳頭。
他迫不及待地繼續追問:“是哪個城的?”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毙《笄诘匦Φ溃耙灰〉娜枂!
晉王剛想說好,又硬生生止住了。
不行,她要真是殷家的女兒,自己貿然提起黑水堡城,只會打草驚蛇。
等等。再等等。
要是弄錯了陣眼,會萬劫不復的。
哪怕這樣想,他還是止不住心緒蓬勃,時不時地向歸娘子的方向去看。
當年的殷家姐弟,姐姐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年紀倒是對得上。若真是她就太好了,云兒有救了。
“歸娘。晉王好像一直在看你!北е话亚俚募孔有÷暤貙w娘子說道。
“莫開玩笑了。”歸娘子抬眸,桃花眼波光瀲滟,她的唇角微微上揚,面紗遮住了這一抹似笑非笑。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我沒開玩笑,你瞧晉王,應當是在跟小二打聽你呢。”
伎子叫聽憐,與歸娘一般也是二十余歲的年紀,年輕時是秦淮河花船上的頭牌。在容顏淡去前,她給自己贖了身。
聽憐極有眼色,見晉王一邊和小二說話,一邊瞥向這兒,眼中的貪念毫不掩飾。聽憐一看便知他大概在說什么。
歸娘子纖長似玉的手指撫過琵琶弦,沒有應聲,微顫的羽睫在眼下留著淺淺的倒影,遮住了眼底幾乎快要溢出來的恨意。
“歸娘。”聽憐遲疑了一下,還是低聲勸道,“別看我們是賤籍,像我們這樣的人,其實不嫁人,過得才是好日子。”
抬眼時,歸娘子眼尾挑起,風情萬種。
“我們花船上的,自贖己身的遠不止我一人,但是沒嫁人只有我,我親眼看到過姐妹們過的日子。嫁入大戶的,便是為妾,色衰而愛馳,我們無兒無女的,日子過得如何只能看大婦容不容得下。過得糟的,連肚子都吃不飽!
“就算嫁給其他人也一樣,嘴上說得再好聽,心里也會嫌棄我們是伎子。我剛進花船時帶我的姐姐,贖身后嫁了一個賣貨郎,貼著銀子給他買了個小鋪子,本以為能夠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結果第二年人就沒了!
她們哪怕贖了身,也是賤籍,除非嫁入良家,隨夫入籍。為了擺脫賤籍,姐妹們一離開花船,就會想法子嫁人。倒是聽憐,想得開。
賤籍就賤籍吧,她只要不嫁人,沒人能拿捏著她,賺的銀子自己花,再貴的胭脂水粉,她咬咬牙也能買得起。
她道:“晉王這樣的貴人,最多也是一時興起!
“憐姐姐,你說的是!睔w娘子挽著她的胳膊輕笑,笑聲輕盈若水,“我不會犯蠢的!
聽憐點到為止,兩人頭靠著頭,聽憐話鋒一轉,親昵道:“我方才聽說,要把國公爺的脖子割開,你說能不能活啊!
“能。”歸娘子眉眼清亮。
和這位顧大姑娘也就堪堪見過兩次,但每一次,都讓她意外。
尤其那一天,她站在窗前,親眼看見顧大姑娘救回了那個已經沒氣的小女孩。
她指尖緊繃,克制著撫上自己喉嚨的沖動。
聽憐不禁伸長脖子,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她嘆道:“若是割了脖子也能活,就太神了……”
“老向!衛國公,老向啊!”
那頭陡然響起一陣驚呼,聽憐緊張地攥住了她的手,小小聲道:“你看,晉王也過去。脖子是不是已經割開了;盍耍是……還是死了?”
活,還是死。
晉王也想知道,他快步過去,被向陽攔在了十余步開外,同樣看不清里頭的動靜。
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盼著衛國公能活,還是希望他死了。
衛國公若是死了,三皇子雖說少了一大助力,但是,謝應忱必然會背上黨同伐異,排除異己,故意害死衛國公的名聲。而他也能趁機收攏住衛國公手里的權力和人脈。
但,若是割開脖子也能不死……
他憂心忡忡,迫不及待地問道:“讓本王進去。”
向陽才不管他是誰呢,娃娃臉上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就是一步不讓。
“禮王叔!”
禮親王緊張地雙手冒汗,哪有閑工夫理他。
衛國公的脖子上已經被割了一刀,顧家小丫頭的不愧將門女兒,手勢穩得驚人,舉起刀子就割,仿佛割的不是人脖子,而是雞脖子。手起刀落,嚇得他心跳都快停了。
結果本來已經快要斷氣的衛國公,一口氣又回了上來,憋氣憋到發白的臉上也有了些許血色。
竟然真的硬生生的從鬼門關里把人拉了回來。
真是神了!
衛國公脖子上的刀口猙獰,其實只有表皮流了一點點的血,連衣襟上也只是星星點點的血漬。
禮親王正想問上兩句,他見顧知灼一翻手,指上多了一個小玉筒,然后動作利索地扎進了衛國公的脖子里。
禮親王嚇得都不敢看了,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讓長隨扶著自己去旁邊歇歇,兩條腿軟得都快走不動路了。
他這把老骨頭,當真是受不住驚嚇呀。
“禮王叔。衛國公他……”
見是晉王,禮親王點點頭,說道:“活了!
“真活了?!”
禮親王遙遙地看了一眼:“對。活了。”
“不止是割開了喉嚨能活,掉光了皮也能活!鳖欀频脑捲跁x王的耳畔回蕩,云兒的病一天比一天糟糕,晉王真的怕他撐不到陣法補全。
倘若顧大姑娘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