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VIP】
萬嬤嬤凄厲高喊,聲聲哀泣,回蕩在午門廣場上,讓人動容。
“夫人、夫人她不該就這么去了的。”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力地伏在地上。
天哪。
有人發(fā)出了低呼。
為了爭寵,明知自己的親姑母吃不了水蜜桃,吃了會死,還非逼著她吃。
這還是人!?蛇蝎也不過如此。
“為了給三皇子爭儲?”
“季南珂……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對了,我想起來了,是三皇子的心上人!前陣子還有傳言,她是天命之女,得天隆運,能福祐大啟什么的。”
這個傳言,除非是剛來京城的,不然都聽說過。
“天命福女就是這樣的?她到底福了誰啊。”
“聽說她改良過制糖法。”
“糖?笑話,普通百姓哪里吃得起糖,她是為了甜自己的口吧。”
“國立儲君當(dāng)擇有德,有賢,有能者。就算商賈人家立家主也不該是由小妾的枕頭風(fēng)決定的!”
爭論聲漸起,有質(zhì)疑的,有憤憤然不平的,有冷笑不已的。一波又一波,有如掀起的巨浪一樣拍打在午門廣場上。
“大姑娘。”萬嬤嬤直起身來,用力磕頭,一下又一下,哀哀道,“是夫人對不起顧家。”
都是夫人的錯,得隴望蜀。若是夫人一開始就安分些,現(xiàn)在還是尊榮無限的國公夫人,膝下有兒子,繼子繼女都不是難相處的。夫人這一輩子都能活得好好的。
“要不是季南珂千般慫恿,也不至于如此!”
夫人是有錯,有大錯。
但是大姑娘出手收拾過一次后,夫人其實已經(jīng)怕了,她在自己的小偏院里窩著足不出戶。
大姑娘從來都不是敵人,她沒有用過任何卑鄙骯臟的手段。
也從來沒有作踐過夫人。
要不是季南珂,夫人如今還活得好好的。
從季南珂那天踏進小跨院起,夫人最后的安生日子也徹底沒了。
“季南珂,你這個災(zāi)星。”
“你只記仇不記恩。”
“你就是個禍害!”
萬嬤嬤扭過頭,歇斯底里地對季南珂的方向高喊著,嗓聲近乎撕裂一樣憎恨道:“夫人已經(jīng)被你害死了,你還不肯放過她,你為了夫人好?放屁!你是非要把夫人害得挫骨揚灰了才會甘心!”
“我恨不能掐死你。”
周圍的人更多了,他們循著她的目光去看季南珂,一道道打量和鄙夷的視線投在了她的身上,讓她難堪極了。從前,無論在哪里,她都是萬眾矚目的中心,除了顧知灼,每一個人對她都很好。
為什么,萬嬤嬤為什么要背叛她。會什么要說這些話來害她?
萬嬤嬤釋然地吐出了一口氣。
她把能說的,想說的,藏在心里許久的話全說了。
季南珂要當(dāng)三皇子妃,想當(dāng)太子妃,想當(dāng)皇后?她把所有骯臟的事都推給別人,她自己呢?皎潔無暇,有如神女一樣,讓萬人敬仰,
萬嬤嬤非要把她那層皮給剝下來。
呵呵。
萬嬤嬤凄涼地笑了笑,哪怕夫人走到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可是,她畢竟是她親手養(yǎng)大的,跟個小貓崽子似的時候,就送到了她的懷里,是她一口奶一口奶喂大的。
現(xiàn)在,又是她親眼看著她慢慢斷氣。
夫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
夫人從小愛美,這么多的紅疹,她該有多痛啊。
“大姑娘。”萬嬤嬤垂淚,心存死志地說道,“夫人愧對鎮(zhèn)國公府,夫人有錯,奴婢愿來世當(dāng)牛做馬,為夫人贖罪。”
她說完,把下了頭上的簪子,朝自己脖子用力地扎了進去。
“啊!”
“別亂來。”
周圍一陣驚呼,有不敢見血的立刻抬袖掩面。
顧知灼抬起足尖,對著她的手臂一踹,動作又快又準(zhǔn),簪子脫手而出,掉落在地上。
午門不能死人。
不管是這些書生,還是別的什么人,一旦現(xiàn)在死人流血,群起激昂中就真要亂了。
顧知灼一腳踩在了簪子上,繡鞋上的翡翠蝴蝶振翅欲飛。
這是一支普通的素金簪,一般的金簪都是圓頭的,尤其是在宮里用,而這支的簪頭格外尖銳,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悄悄打磨的。
也許萬嬤嬤是早已存了死志。
顧知灼出言道:“季山長。”
季族長對她頗有幾分畏懼,她一開口,連忙應(yīng):“是,是,我在。”
“她是季氏的乳嬤嬤,季家若有身契就帶回去。”
萬嬤嬤撲倒在地,臉色灰白,絲毫血色,仿佛沒有了生機,就像是一俱行尸走肉,只剩下了喘息。顧知灼在踹開簪子的時候,尖利的簪尖從皮膚劃過,有一道淺淺的血痕,在滲血。
她甚至都沒有捂著傷口,目光呆滯,一心求死。
“尋死覓活做什么?”
顧知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她對萬嬤嬤沒有任何好感,但要說憎惡也談不上,主子手中的奴婢,又能做得了多少她自己的主。
“京城有善堂,有女學(xué),京郊有碧霞元君堂,你想贖罪,不用等到來世。今生有的是地方讓你贖罪。”
聽與不聽,死與不死,皆由她。
只要不是死在午門就行。
“季山長,把人抬走,別堵在這兒了。”
“哦哦哦。”
季族長連連應(yīng)聲,向范恒說了自己宅子的在哪兒,要領(lǐng)著他們先過去。
季氏的身上依舊還是裹著一床薄毯,在經(jīng)過季南珂身邊的時候,一個小內(nèi)侍的手上沒抱穩(wěn),季氏的胳膊從薄毯中垂落了下來,皮膚慘白,僵硬的手臂上顆顆紅疹觸目驚心。
“啊!”
季南珂發(fā)出一聲低呼,面色慘白如紙。
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季氏那張長滿了紅疹的面孔,就像是刻在她的腦子里一樣,揮之不去。
“珂兒,我身上癢得難受,是不是可以不要吃了。”
“昨日吃過水蜜桃后,我又起高熱了,還有些呼吸不上來。”
“不吃藥行嗎?這些紅疹要是退不下來該怎么辦。”
季南珂打了個哆嗦,她仿佛能夠感覺到冰冷的指尖從她臉上撫過。
“好,我聽你的……姑母都聽你的。”
她是想幫季氏!季氏優(yōu)柔寡斷,又膽小,沒有她相助,根本成不了大事。
她沒想讓季氏死。
季南珂惶惶不安地看著四周,無數(shù)的聲音源源不斷地涌到她的耳中,他們在說她狠毒,說她不擇手段,說她連親姑母都要利用,行事卑劣。
有人甩袖冷哼:“什么天命之女,市井謠言。”
“不是……”
她就是天命之女。她就是!
她沒有輸。
她不會輸?shù)摹<灸乡娴男目陬D覺一陣劇痛,她捂住了胸口,姣好的面容因為這如撕裂一樣的痛楚顯得有些扭曲,身體也痛得弓了起來,飽滿的額頭溢出了一顆顆的汗珠。
顧知灼本來要走,見狀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致地摸了摸下巴。
季南珂的胸口越來越痛,仿佛有什么東西從喉嚨里源源不斷地泛了出來,刺激得喉嚨又痛又癢,她控制不住地猛地一咳嗽,一口鮮血噴吐而出。
“痛。”
季南珂瞳孔驟縮,她放下了捂唇的雙手,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掌心上那一抹嫣紅,明眸中流露出了明顯的恐懼,就像是一個健康人突然如其來的要面臨死亡的威脅。
為什么會吐血?
季南珂嚇得全身發(fā)抖,這在暑天里,她仿若身處在極寒中。
恐懼在這一刻幾乎把她壓垮,她的腳步連連后退,陡然腳下一滑,從三階的階梯上摔了下去,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正好滾在了一個內(nèi)侍的腳邊。
內(nèi)侍們看了看彼此,沒有人過去扶她。
她可是季氏的侄女。
季氏害得他們好端端的差點都得陪葬,要是扶了她,把她給扶壞了,說不定又要叫他們陪葬了。扶不起啊扶不起。
內(nèi)侍們杠著季氏,趕緊跟上前頭的季族長他們,一起走遠(yuǎn)。
季族長把萬嬤嬤也帶走了。
季南珂的喉嚨里縈繞著淡淡的血腥,她注意到顧知灼在看自己,連忙沾血的手藏在袖中,僅存的理智讓她不想在顧知灼面前露怯。
“姑娘,你沒事吧。”
有學(xué)子面有不忍,向她伸出了手。
季南珂置若罔聞。
“你理她做什么。”同窗扯了他一把,“沒聽那個婆子說,她只記仇不記恩,別到時候賴你推她。你沒看連旁邊的公公們都沒動嗎。”
“哎。薛兄,我懂我懂。”
顧知灼笑而不語,輕輕撫過了衣袖。
她的衣裙艷麗如火,在衣袖的一角,隱約是一小塊血跡,有如紅梅一樣,若隱若現(xiàn)。
有意思。
皇帝龍氣正盛。
人間君王受天命而御天下。
上一世,皇帝十年后還坐在金鑾殿上。
自己的那一針,雖不是害命,也導(dǎo)致了他“被病重”,生生地折了他的龍氣,由公子居上。做了這種事,她吐吐血什么的太正常,吐著吐著早習(xí)慣了。反正天道也從沒偏愛過自己。
但是季南珂這又是?
不可否認(rèn),顧知灼這一局,是利用了季南珂的大氣運。
若是季氏使用“巫蠱”被發(fā)現(xiàn),作為季南珂也難逃,當(dāng)然,季氏用姻緣符的時候,還是顧家侍妾,皇帝真要追究起來,說不定還會連累到顧家。
天道不會讓季南珂這個天命之女就此折在這里,于是,季氏死了。
季氏一死,她的執(zhí)念留了在姻緣符上,消散不去,就導(dǎo)致了如今的局面——
皇帝龍運將盡。
若是往常,天道是舍不得罰她的。
許是因為這些質(zhì)疑聲,這一回天道竟然也沒有偏袒季南珂。
倒是意外之喜。
哈。
如今,她們算不算是半斤八兩了?
太有意思了。
玉獅子打了個響鼻,催促地用頭拱了拱她。
人多擁擠,讓嬌生慣養(yǎng)的馬有些不開心,它不耐煩地原地踱步,馬尾一甩一甩的。
“好好。走啦走啦。”
顧知灼敷衍地摸了一把馬頭。
夕陽將近徹底落下了,天邊只余下了淡淡橘紅色光暈,一抹淺淺烏云飄了過來,悶雷轟鳴。
有人道:“不會要下雨了?”
“快,把筆墨收拾起來。”
顧知灼也是仰頭看天,心想:這回要是劈誰?
轟隆隆。
悶雷響好一陣,雷電都沒有劈下來,很快烏云飄走了,轟鳴聲被陣陣馬蹄和車輪聲所掩蓋。午門廣場上的眾人下意識地循聲去看,宮門不知何時大開,一隊侍衛(wèi)列陣而出。
“不會是來驅(qū)趕我等的吧。”
“開玩笑,我等正義公道,為民請命。”
學(xué)子們也不收拾筆墨了,全都正襟危坐,他們的腰背挺得筆直。讀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豈能因為強權(quán)而折腰?!
天理昭昭,他們絕不會屈服。
咦?
侍衛(wèi)沒有拔刀,也沒有驅(qū)趕。
緊跟著侍衛(wèi)們出來的,是一輛輛的板車,而在板車后頭的是提著木桶和食盒的內(nèi)侍們。
一個禮部的官員走在了最前頭,溫和道:“辰王有令,暑日難耐,讓工匠們?yōu)楸娢辉谖玳T搭建天棚。”
“這里有涼茶和膳食。”
什么意思?
學(xué)子們面面相看,這幾天來在大太陽地底坐著,已經(jīng)有不少人中暑倒了下去。
幸而附近有太醫(yī)守著,才沒有出事。他們聽說,太醫(yī)也是辰王專程派來的
禮部官員似是沒有看出他們的疑惑,接著說道:“青州地動,已報災(zāi)民至少有幾十萬人,波及四省,如何救災(zāi),救民,恢復(fù)民生,是朝中當(dāng)務(wù)之急。眾位也可在此集思廣議,為朝廷出謀劃策。”
“辰王說,士當(dāng)以天下為己任。”他的語氣高昂了起來,字字句句激蕩人心,“眾位寒窗苦讀數(shù)十載,如今,為了青州百姓,當(dāng)是眾位一展才華的時候。”
“眾位可愿為大啟江山,鞠躬盡粹?”
“無須等到登廟堂之高,如今就是眾位的機會。”
“……”
三言兩語間,說得人心都跟著沸騰了起來。
正所謂“貨于帝王家”,讀書說到底是為了仕途,如今有這么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們的文章直接送到辰王的手里,讓辰王看到自己,簡直千載難逢。
相熟的同窗兩兩相望,目光堅定,心口一片火熱,恨不能立刻拿起筆,一書心中所想。
工部的匠人們把竹子從板車上搬下來,開始搭建天棚。
學(xué)子們暫時就避到了陰涼處,喝著涼茶,商議著青州事,謝應(yīng)忱特意擇了幾封青州來的折子讓他們傳看,討論的如火如潮。
顧知灼走出午門的時候,背后還能隱約聽到他們在爭論當(dāng)如何放糧方為上策。
顧知灼摸摸馬背,她本來是想回鎮(zhèn)國公府的,轉(zhuǎn)念一想,丹靈表姐應(yīng)該是在王家,她琢磨著先去接她。
季氏死了,皇帝也病了,應(yīng)該沒有人會讓她去祈福了。
但現(xiàn)在肯定也沒有人有閑心來管她,要不然她們一塊兒去溫泉山莊玩幾天?
正琢磨著,顧知灼頓覺如芒在背。
顧知灼扭頭去看,在午門的城樓上,站著一個身著黃色道袍的中年道士。
道士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站在那里的,以顧知灼的敏銳,竟然毫無察覺。
她不認(rèn)得這個道士,前世今生都沒有見過。但是,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叫囂著,一個名字脫口欲出:“長風(fēng)!?”
長風(fēng)對京城上下并不熟,聽到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目光不禁一頓。
“你認(rèn)得貧道?”
長風(fēng)站在墻樓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
如果說,大氣運者的周身籠罩著白光。
那么,這位姑娘就是腥紅,比血更深的紅,狀若血霧。
這是對抗天道,妄圖以一己血肉之身逆天改命而沾上的死氣。
被天道所不喜,所厭棄……
不是!她年紀(jì)輕輕的,到底是做過些什么?
該不會連天雷都挨過吧!
第132章 第132章【VIP】
果然是長風(fēng)。
顧知灼的鳳眼瞇起,眸中掠過一抹利芒。
她想到了木匣子里的爹爹的頭顱,還有貼在木匣子上的那張符箓,上頭的符紋好似干涸的鮮血,深深地刻在她的眼底和靈魂深處
濃重的戾氣源源不斷地從心頭涌了上來。
她的手撫上了馬背。
進宮不能攜帶兵器,但在玉獅子的背袋里有一把連弩。
“這位姑娘。”長風(fēng)站在高高的墻樓上,一甩拂塵,他的雙袖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端得是一派得道高人的架勢,“所謂天命,是天意所向。由古至今,逆天改命者,只會受身隕道消之苦。”
“不該你的,莫要強求。”
他嗓音渾厚,哪怕沒有在大喊大叫,也依然清晰地傳到顧知灼的耳中。
顧知灼紅唇輕動,仰首看著他,冷笑著吐出了兩個字:“真裝。”
長風(fēng)在她的身上感覺到了明顯的敵意。
他收起了悲天憫人的微笑,投注過去的目光中倒映著顧知灼的身影。
少女帶著仇視的目光,驕如燦陽的芙蓉面上充滿了肆意張狂,縈繞在她周身的腥紅色氣運,急劇沸騰,仿佛快要燃燒起來。
長風(fēng)握緊了拂塵,心頭一凜問道:“姑娘與貧道有仇?”
仇?
血海深仇算不算?顧知灼的心底戾氣翻滾,恨意幾乎要把她的理智吞噬。
她把手伸進了背袋,手指觸摸到冰冷的弩弓,她的五指慢慢收攏。
“喵嗚~”
一只黑色的貍花貓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在顧知灼腳邊尖細(xì)地叫喚著。
它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歡快,蹦蹦跳跳地圍著她的腳邊打轉(zhuǎn),興奮地把毛絨的小腦袋往她羅裙上一蹭一蹭,仰首用一雙漂亮的金色貓瞳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喵~”
沈貓躍躍欲試地慫恿著,嬌滴滴的輕喚。
顧知灼打了一個激靈。
她閉了閉眼,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息,待再次睜開時,雙目如潭,明亮清澄。
她四指并攏,平舉向上,指著長風(fēng)。
顧知灼彎唇一笑,眼底在一片冰冷:“長風(fēng)道長,我掐指一算,身隕道消的那個人。”
她以手作刃,對著長風(fēng)一揮而下。
“會是你。”
長風(fēng)瞳孔一縮,他的五感極為敏銳,甚至能夠感覺到,一股迎面而來的寒芒。
風(fēng)吹起了拂塵的根根銀絲,長風(fēng)不悅道:“貧道好言相勸……”
“滾!”
長風(fēng)氣笑了,他自幼入道門,未見過如此囂張不講理之人。
逆天改命,當(dāng)以一城之血為引,方能躲過因果。這小丫頭想用血肉之軀,硬生生地扛下了天厭,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自己一得道之人,不和她一般計較。
“咪嗚。”
貍花貓縱身一躍,跳到了馬背上,撒嬌地對著顧知灼的手又蹭又咬。
“壞貓。”顧知灼點了點它濕漉漉的小鼻子,“不許慫恿,你聽到?jīng)]。”顧知灼莞爾一笑,收斂起了周身的的戾氣。
“咪~”
貍花貓失望地耷拉著小耳朵,又裝作一派若無其事,在馬鞍的皮革上頭蹭蹭蹭磨了好幾下爪子,宣泄不滿。
玉獅子扭頭,沖它打了個響鼻。
“壞貓。”
顧知灼摸摸它的小腦袋,問道:“你家主人呢?”
“你整天出來瞎跑,是想把你主人給扔了?要不要來我家,我養(yǎng)你。”
“喵?”
貍花貓聞言停了下來,它的尖尖指甲上還勾著一絲絲的皮革。
它歪了歪腦袋,似乎是在猶豫。
一個極其不悅的聲音驀地響起:“沈貓,回來。”
“咪。”
貓抖了抖耳朵,剛要往下跳,顧知灼一把抄起了它的小肚子,把它抱起來摟在懷里,朝著斜對面的華貴馬車走過去。
馬車的前后各掛著四盞琉璃燈,錦衣衛(wèi)侍立在側(cè),盛江坐在車櫞上,面無表地看著她。
“督主。”
顧知灼走向馬車,把貍花貓從車窗遞了進去。
沈旭沒接,由著貓自個兒從她的手上躍下,在車廂的涼席上滾來滾去,滾到沈旭腳邊的時候,沈旭不耐煩的踹了一下,它又滾到了另一邊。
貓高興得喵喵叫,又滾過去催他再踹。
“你要養(yǎng)?”沈旭明顯是聽到了她剛剛的話,斜眼看她,嫌棄道,“要就帶走。”
“您說真的?”
沈旭提著貓的后頸皮把它拎了起來,丟給顧知灼:“煩死了。”
一聲冷哼后,他對著盛江道:“走。”
盛江遲疑了一下,暗中向著車夫搖了搖手,馬車一動不動。
沈貓毫不猶豫地從顧知灼地手上跳了下來,撲進了沈旭的懷里,沖著他粘糊糊的喵喵叫。一會兒用腦袋蹭,一會兒又翹起尾巴蹭。
盛江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還好還好。
上回顧大姑娘貓帶走了幾天,他們的日子特別不好過,連呼吸都會挨罵,走路都不敢先邁左腳。
要是顧大姑娘再一時興起,他們鐵定又得完了。
顧知灼雙臂靠在車窗上,笑吟吟地問道:“督主,能討杯酒嗎?”
“你屬狗的?”這都聞得到。
顧知灼:?
沈旭從茶幾的下層拿出了一個鎏金鑲寶的酒壺,把酒壺塞給她,又丟了個干凈的杯子。
顧知灼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
濃烈的酒香撲鼻,飲到口中時,卻絲毫沒有火辣辣的感覺,反而意外的爽口,帶著淡淡的酒香和果香。
好喝。
她又斟了一杯,同樣一口喝完。
這酒入口香甜,但回味有些烈,喝下去不久,顧知灼就有些暈暈乎乎。
她拿出了薄荷香包放在鼻下嗅了嗅,頓時神清氣爽。
等到沈旭再抬頭去看她的時候,一壺酒已經(jīng)全部喝完了,她樂呵呵地問道:“這酒不錯,哪兒買的?”
沈旭提了提酒壺,果然空了,他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她,琉璃燈的光暈映照在他眼角的朱砂痣上,越加嬌艷欲滴。
“你屬鬼的?”
“什么?”一會兒狗,一會兒鬼,“我屬虎。”
“酒鬼。”
顧知灼輕笑出聲,她把酒杯也還給了她:“謝了。”
喝了酒,總算是舒坦些,胸口沒那么窒悶。
“我給您算一卦吧?”顧知灼從袖中拿出了羅盤,“多謝您的酒。”
“不用。”沈旭淡聲,嗓音陰柔,“我不信命。”
他手上還拿著酒壺,剛想給自己也倒上一杯,想起來酒都被喝光了。沈旭完美無暇臉上滿是煩躁,隨手把酒壺丟了回去。
顧知灼用帕子擦拭羅盤,聽他突然來了一句:“有仇?”
她愣了一下,意識到他問的是長風(fēng),坦然地說道:“有。這道士可壞了。”
一壺酒下肚,再說到長風(fēng)的時候,顧知灼的心緒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她回眸看了一眼,城墻上空空如也。
沈旭手指叩了叩車廂,催促了一句:“繼續(xù)說。”
“說什么?”
說仇,還是……
據(jù)她的了解,沈旭這人最不耐煩多管閑事。
她心念一動,問道:“督主,您認(rèn)得他?”
“眼熟。”沈旭停頓了一下,略有遲疑道,“似乎在哪兒見過。”
“督主去過西疆嗎?”
沈旭搖頭。
從雍州逃出來后,他來了京城。再后來,無詔不可離京,此生他從未去過別的地方。
但是,那個道士確實讓他有些眼熟,是一種令人厭惡的眼熟。
沈旭周身散發(fā)著不爽,盛江冷不丁瞥到一眼,打了一個冷顫。有的時候,他對顧大姑娘真可謂是由哀的敬佩,跟主子能有這么多話可說,竟然沒被嚇跑。
顧知灼十指交握,靠在車窗邊,把自己知道的和他說了:“他是西疆上虛觀的,道號長風(fēng)。我對他了解不太多,只知他極為擅長一種叫祝音咒的咒術(shù),皇上這回就是吃了祝音咒的虧。對了,他應(yīng)該是晉王請來京城的。”
沈旭頷首。晉王先前提過,請了一位道士過來。
“去查。”
沈旭隨口一句,盛江欠身應(yīng)諾。
“我也要。”顧知灼指了指自己,笑道,“盛大人,您查完后,也給我一份。”
還真不見外。盛江瞪著他,敢這么理所當(dāng)然朝錦衣衛(wèi)討東西的,除了她,滿京城也沒別人了。見沈旭沒有出聲,盛江悶悶地應(yīng)了一句:“是。”
“督主,您真的不要算上一卦嗎?”顧知灼搖了搖手中的羅盤,笑道,“很靈的。”
“你可以走了。”
“喵嗚。”
沈貓對羅盤相當(dāng)?shù)氖煜ぃ欀埔荒贸鰜恚团吭谲嚧吧峡矗∽ψ釉诹_盤上一拍一拍,見上頭的磁針不會動,它翹了翹胡須,發(fā)出了一聲略為疑惑的:“咪?”
有些沮喪地垂下了耳朵,耳尖尖的絨毛輕顫。
“那就算吧。”沈旭突然改了口。
顧知灼興致勃勃道:“您想算什么?”
沈貓:“喵?”仿佛在與她一搭一唱。
“隨便。”
剛說完,沈旭的桃花眼微微瞇起,眸中如水光瀲滟,藏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
沈旭:“尋人。”
“生辰八字。”
沈旭沉默了很久,似是有些后悔,他揉了揉貓的耳朵尖,報出了一個生辰。
“她已經(jīng)死了。”沈旭微彎的唇角壓了下來,流露出了一種說不上來的陰郁,“我想知道,她的尸身在哪兒。”
顧知灼收斂起笑,認(rèn)真地?fù)芘_盤。
貓扒在窗戶上,好奇地看著磁針轉(zhuǎn)動,時不時地伸出爪子,想把磁針抓出來。
它開心地回頭,沖著沈旭喵喵叫喚。
沈旭難得摸摸它的貓頭,沈貓叫得更嗲了,喉嚨里嗚嗚聲不斷。
驀地一下,磁針停了。
顧知灼問道:“督主,此人是女子?”
沈旭:“……”
不回答就是是了。顧知灼接著問:“您的血親?”
沈旭:“……”
對他這愛搭不理的樣,顧知灼早習(xí)慣了。她盯著羅盤不停地掐算。
沈旭百無聊賴地斜靠在迎枕上,無趣地把玩著手腕上玉牌。
車廂角落里裊裊升起的白煙帶著清雅的氣息。
他不信命。
從尸骸血海中爬出來的人,豈會在意命運如何。命運不公,毀了就是。
他壓根沒理顧知灼會說什么。
直到,顧知灼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她沒死啊。”
沈旭猛地坐直起了身,瞳中掠過一抹危險的利芒,他直勾勾地盯著她,喝問:“你說什么?!”
陰柔的嗓音中帶著一種他自己都不易察覺的顫抖。
顧知灼從羅盤中抬起頭來,肯定地說了一句:“她活著。”
“姐姐……她活著?”
沈旭微不可覺地低喃,下一刻,他陡然暴起,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在哪兒?”
顧知灼不在意地拂開,說了一句:“你等一下,這里不方便說。”
見她要走,沈旭一把掀開車簾:“抓住她!”
啊?
顧知灼只是從馬車的后頭繞了一圈過來,就聽到他要抓她,連跟車的錦衣衛(wèi)都已經(jīng)朝她逼近過來。
她莫名其妙地?fù)P了揚眉。
脾氣真壞。
顧知灼自行上了馬車,指指外頭,示意人來人往,不方便說,然后大大方方地在他的對面坐下。
沈旭:“……”
顧知灼用了很直白的話說道:“卦象顯示。此人命運多舛,身負(fù)血海深仇,曾有幾次陷入死地,還……”她多少有些難以啟齒,“還遭遇過凌辱。”
沈旭睫羽垂下,一把攥緊了衣袖,平整的沒有一點兒印痕的衣服,一下子變得皺皺巴巴。
“她……”
沈旭十指輕顫。
記憶里,他最后見到姐姐,是在被她蒙暈后,藏在山石縫里的時候。
他四肢癱軟,動彈不得,親眼看到姐姐被一群男人拖走了。
沈旭的呼吸頓時有些急促,眼尾布滿血絲,陰戾的眸中透著森森寒意,渾身帶著猙獰的氣息,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剝皮抽筋那種。
“咪?”
連貓也感覺到了,安份地趴在他的膝蓋上,舔舔爪子。
沈旭摸出了掛在腕上的白玉牌,攥在掌心里。
在能動了以后,沈旭就朝著他們拖走姐姐的方向去找。他拼命的找,拼命的找,找了一天一夜,最后只找到了撕碎的衣裳,和一灘一灘的血。
沾血的腳印一直蔓延到了山崖邊。
山崖上的腳印更亂,在崖邊有一塊斷裂的石頭,石頭上還殘留有半截腳印,腳形不大,污泥和血印出了鞋底的梅花紋。
當(dāng)年,他和姐姐的鞋子全都是娘親手納的,姐姐的鞋底是梅花紋,他的鞋底是竹葉紋。
娘親的手藝,他絕對不會認(rèn)錯的。
再后來……
一想到后來的事,他的眼底充斥著血光。
沈貓把小腦袋貼在他的臉上:“咪嗚。”
難得的,他沒把它推開,貓高興極了,得寸進尺的在他的臉上舔了舔,留下了自己的氣味。
“她……”
沈旭艱難出聲,他的喉嚨澀澀的,“她還好嗎?”
天池的磁針一動不動,顧知灼掐算著說了四個字:“淪落風(fēng)塵。”
沈旭:“……”
沈旭用手撐住額頭,發(fā)出了低低的笑聲,眸中暈開淺淺的濕氣。
“還活著,就夠了。”
他的姐姐,原來還在。
原來,他不止是一個人,他竟還有血脈之親,還活在這個世上。
沈旭:“你再算算,她在哪兒?”
顧知灼輕點羅盤:“督主,您的生辰八字。”
想到這人多疑的很,顧知灼解釋了一句:“她是您的血親……”
沈旭懶得聽,直接給了一個八字。
顧知灼拿出算籌,擲在茶幾上,一連三卦。
她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盯著卦象半天沒有說話。
這表情讓沈旭也多少有些緊張,可惜他看不懂,這幾枚算籌在他眼里除了位置沒有絲毫不同。
“往東。”
她指著第一卦說道。
“風(fēng)塵地。”
這是第二卦。
沈旭又指著最后一卦:“這個呢?”
“大兇。”
顧知灼的指尖拂過算籌。
“她很快會死。”
第133章 第133章【VIP】
馬車平穩(wěn)地走著。
沈旭突地一巴掌按在茶幾上。
他的力道有點大,直接把茶幾給掀翻了,顧知灼早有準(zhǔn)備,一把拿起羅盤,算籌噼里啪啦地灑落一地。
沈貓一躍而起,啪得一爪子按住了一個,得意地一聲“喵嗚”。
這套算籌是用桃木打磨而成的,咬感特別好,沈貓啃得“嘎吱嘎吱”。
沈旭倒?jié)M了酒,一飲而盡。
隨后,一甩袖,寬大的敞袖蓋在了坐廂上,目光陰沉駭人。
盛江往后縮了縮,打了個哆嗦,就見顧知灼依舊好枕以暇,心里佩服不已。
顧知灼泰然自若地俯身撿起一枚算籌,說道:“坎為水,風(fēng)山漸。”
她轉(zhuǎn)動手中的羅盤,注視著天池磁針?biāo)傅姆轿坏溃骸按藶槔ж浴S昧_盤來解,意思就是,她受到重重掣肘,為報血仇,困死在絕境中。”
“最終會神魂俱滅而亡。”
說到“神魂俱滅”時,顧知灼略微遲疑了一下。
普通人哪怕死了,也該是重入輪回,怎么都不可能神魂俱滅。偏偏卦象又是這樣顯示的。
啪。
沈旭捏碎了酒杯,碎開的瓷片扎進了他的手掌。
他仿若未覺,死死地捏著瓷片,鮮血順著掌縫一滴一滴的,滴落下來,在竹席上暈開。
“主子。”
盛江嚇了一跳。他心口狂跳,示意車夫駕的平穩(wěn)些,躡手躡腳地走進車廂,跪在沈旭身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拉開他的手掌,把掌心中扎著瓷片一塊塊挑出去。
顧知灼暗暗嘆氣。
她把羅盤放在膝上,寬慰道:“從卦象來看,她哪怕置身困境中,也在艱難求存。她還活著。”
顧知灼強調(diào)了一遍:“她活著,死劫還未到。”
沈旭一言不發(fā),他的眼瞼低垂,桃花眼少了幾分艷色,充斥著濃濃的陰郁之氣。
盛江悶不吭聲地給他包好了手,又坐到車廂的角落。
這輛馬車很大,哪怕容納了三個人一只貓,也絲毫不見擁擠。
過了好一會兒,沈旭開口了:“往東的意思是,雍州往東?”
顧知灼把羅盤收回到袖袋里:“對。”
“京城在雍州以東。”沈旭的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笑聲,陰柔的嗓音中含著戾色,“姐姐要是還活著,如今肯定在京城。”
因為他從那個血海里逃出來后,為了報仇,也來了京城。
顧知灼不知道他為何這樣肯定。
許是姐弟間的默契?
她沒有反駁,卦象只顯示了以東,倘若人真的在京城,范圍一下子能縮小很多。
沈旭撿起一枚算籌,遞還給她。
他的嘴邊勾起了一抹淺淺的笑,笑容不達眼底:“風(fēng)塵地,青樓楚館?”
顧知灼思忖道:“歌姬,舞姬,樂伎,戲班子,同樣屬于風(fēng)塵。”
沈旭頭也不抬道:“尋個擅畫人的。”
這句顯然是對盛江說的。
盛江立馬應(yīng)諾。
顧知灼補充了一句道:“還有,再找找道觀寺廟。”
沈旭挑起眉來看向她,顧知灼想了想說道:“卦象顯示,她的死劫會神魂俱滅。我猜,可能會和佛道有關(guān)。這么說吧,你我要是死了,不對,是你要是死了,是會重入輪回的。這在佛教叫作六道輪回,在道門也有‘三界五道六橋’之說,反正都是一樣的意思。”
沈旭不快地冷哼道:“為什么是我死了,你呢?”
沈貓撲著車廂里的算籌,黑色的算籌滾到了沈旭的腳下。
沈旭眉頭緊皺地拾起,兩指捏著算籌的一端,嫌棄地把上頭的貓毛拂去,丟給顧知灼。
“我啊。”顧知灼指指自己,笑得若無其事,“說不定會魂飛魄散,不能跟您一同進輪回。”
沈旭撿拾算籌的動作頓了一下,又拋了一枚給她。
這一枚的上頭有兩個清晰的貓牙印,小小的,可愛極了,還糊著口水。
沈旭拖著冷嘲的尾音,刻薄地說道:“怎么,你是作孽多端,死了連輪回都進不去?”
顧知灼單手托腮,這個人不但多疑,還陰陽怪氣。
“要是說作孽多端。”沈旭低低地笑著,攤開自己的雙手給她看。
他的手指纖長,指節(jié)分明,手指上沒有薄繭,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劃痕,白皙完暇有如似上好的白玉。
“這雙手,殺過的人,剝過的皮,抽過的骨,呵,少說也有幾千個。”他譏誚地笑著,掌心滲出的鮮血染紅了白綢,“你說我能進輪回?”
盛江往后縮了縮。
“能吧。”顧知灼坦率地說道,“我不一樣的。”
沈旭幽冷的目光盯著她,想看看她能說出些什么來。
“我是對命運不滿,想搏一把,爭一次。”她把算籌都收拾好,放到一個布袋子里,聲音帶著一絲酒氣,“修道之人,知天命,卻逆天而為,總得要付出點代價的,對不對?”
代價……沈旭垂眸:“對。”
“若是敗了,魂飛魄散什么的,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對不對?”
顧知灼笑得自然,這樣子,就像是在說,晚上吃什么一樣。
“不過,我不會敗的。”
先認(rèn)輸?shù)闹粫翘斓馈?br />
“啊,我到了。”顧知灼高聲,提醒外頭的車夫道,“往這條巷子右轉(zhuǎn)進去就是了。”
顧知灼把羅盤往懷里一揣,又摸了一把貓貓頭。
等到馬車停后,她欠身告辭,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你站住。”
顧知灼:“……”這個人沒學(xué)過好好說話?
沈旭動了動嘴,他想問她,她的知天命,知的是什么。為何敗了會落到魂飛魄散的下場。許許多多的疑問到嘴邊,最后化作了兩個字:“走好。”
顧知灼:?
她偏了偏頭,狐疑地打量著他。
啪。
車簾被重重的放下,隔絕了她的視線,還能聽到里頭嗲嗲的喵嗚聲。
顧知灼聳聳肩,對盛江充滿了同情。
有這么一個喜怒無常的主子,他真辛苦。
“玉獅子,來。”
一直跟在馬車后頭回來的白馬踏踏踏地走到她跟前,顧知灼上前去敲門。
盡管王家人極少在京里住,但王家的宅子在京城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瑯琊王氏是承襲了數(shù)百年,歷經(jīng)幾朝的世家,哪怕戰(zhàn)亂紛飛,也始終屹立不衰敗。皇帝換了幾個姓氏,王氏還依然是瑯琊王氏。
前朝未年,京城輾轉(zhuǎn)在數(shù)人手里,也沒有人動過王家的宅子。
一個五進的院落,每年都在修膳,處處是景,步步是畫,頗有些江南園林的風(fēng)雅。
作為王家的表姑娘,顧知灼來來往往的,壓根也不需要有人通稟,進了門,門房的下人們恭敬的喚著表姑娘。她把馬給了小廝,問到了謝丹靈在哪兒,腳步輕快地直奔水榭。
沿著碎石鋪成的小徑,穿過搖曳的花樹,就是一個葫蘆形的池塘。
謝丹靈站在池塘邊的水榭,正在埋頭畫畫。
夜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水榭點起了一盞盞琉璃燈,燈光映在了她的身上。
顧知灼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湊到案幾前。鋪在案上的畫卷是夏日的池塘,有蓮花,有荷葉,水波蕩漾。她用手指沾了一點銀朱,在池中輕輕一點,留下了一抹漂亮的朱紅色。
“討厭。”
謝丹靈嗔怪了一聲,在朱紅色上寥寥勾勒幾筆,一尾魚兒躍然紙上。
顧知灼湊近了看:“池塘怎么能沒有魚呢。”
“還沒畫完嘛。”
謝丹靈心念一動,持筆在她的眉心畫了一個游魚的花鈿。
“真好看。”
她滿意地擱了筆,興奮地問:“怎么樣了?”
咦?
“不對勁!”
謝丹靈聳了聳鼻子,在她的身上嗅來嗅去,又繞著她走了一圈,低頭嗅聞。
“我知道啦!”
謝丹靈握拳擊了一下掌心,恍然大悟道:“你你你,你喝酒了?”
“喝了。”
“喝了多少?”
顧知灼比劃了一下:“一壺。還有點點醉。”
她晃了晃頭,在馬車上的時候,她就有些暈乎乎的,所以,托了沈旭送她回來。
這酒入口香甜,后勁倒還是挺足的。
“很好喝。”顧知灼愉悅地瞇瞇眼。可惜,沈旭沒告訴她是在哪兒買的。
“喝酒都不帶我。”謝丹靈氣鼓鼓地說道,“虧我還以為和你天下第一好呢,你太讓本宮傷心了。”
她嘟著嘴,別過頭去,又悄悄地往顧知灼瞥,全身上下都像是寫著:快來哄我吧。
顧知灼掩嘴一笑,熟練地?fù)Q了話題:“季氏死了。”
啊!
謝丹靈的肩膀輕顫了一下。
顧知灼:“我現(xiàn)在好渴,好想喝水,有沒有好心人給我倒杯水。”
“好心人來了。”
謝丹靈體貼地給倒水,搖著她的雙肩,嬌滴滴地追問道,“快說嘛。”
顧知灼喝完了水,指指自己道:“扇風(fēng)。”
謝丹靈拿起一邊的團扇,屁顛屁顛地給她扇扇。
顧知灼從姻緣符說起,把宮里的事原原本本的都說了,包括在午門時,萬嬤嬤對著季南珂的句句控訴。
全說完,又喝了一杯水,終于解了口中的干渴,她說道:“所以,就是咎由自取。我算的真準(zhǔn),對不對?”
恩恩!謝丹靈把團扇一扔,給她鼓掌。
“我打小住在宮里,各種爭寵的事就沒少見。你不知道,那些娘娘們爭起寵來,花樣百出。唱歌跳舞什么的早就不稀奇了。有的時候還會故意讓孩子生病,她們不太會折騰皇子,倒是挺舍得公主的。”
“我那個四皇姐,打小病歪歪的,三天小病,十天大病,一個月里沒每幾天能看到她在外面走動。四皇姐的親娘是麗嬪的宮女,難產(chǎn)死了,四皇姐打小是麗嬪養(yǎng)大的。麗嬪在外頭是一副風(fēng)吹就倒的樣子,私下里,又兇又壞。”
“四公主?”
“是呀。四皇姐又是個軟性子,誰都能欺負(fù)一把。愁死我了。”
顧知灼沒記錯的話,上一世四公主和親涼國,皇帝為了安撫或者獎賞麗嬪,晉她為了麗妃。
涼國素有父死子繼的傳統(tǒng),四公主嫁的涼王死了后,又改嫁了繼子。
一年后,涼國起了內(nèi)亂,元帥斬殺涼王,自立為王,四公主又嫁了新王。
從和親,到“病逝”還不到三年,死時也就十八歲。
顧知灼暗暗嘆息。
謝丹靈夸張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季氏太蠢了,竟會聽信季南珂的慫恿。”
“她要是在鎮(zhèn)國公府能安份守己,至少吃喝不愁。就算是進了宮,只要她不聽季南珂,日后最多也就是不得寵而已,皇后娘娘這人吧,對后宮的嬪妃倒也不壞,全都按份例來,也不會故意苛待誰。”
她兩手一攤:“兩條路她都不選,非要選一條死路。”
顧知灼用力點頭,表示她說得都對。
“現(xiàn)在人死了,還留了個兒子……”謝丹靈想到了一件事,“對了,顧琰呢,顧琰怎么辦?”
說到顧琰,顧知灼就是懊惱,早知道季氏死的那么快,上回就一塊兒打包賣給皇帝了。
顧知灼雙手托腮,遲疑道:“我在想,是給禮親王,還是給季家。你說呢?”
謝丹靈認(rèn)真得陪她一起想:“叔祖父應(yīng)該肯花銀子。”
“那我再等兩天?”
主動找上門賣不出好價錢。
“可以可以!”
酒勁又上來了,顧知灼打了個哈欠,迷糊地靠在謝丹靈的肩上:“丹靈表姐,你要回宮嗎。”
謝丹靈扇著團扇的手頓了一下,語調(diào)有些低沉:“父皇他,會不會有事?”
“皇上他沒事。”顧知灼肯定道,“如今季氏死了,姻緣符解不開,皇上沉迷季氏,鬧著要追封皇后,立太子,舉國服喪什么的。禮親王只能暫時借‘生病’讓他遠(yuǎn)離朝堂,其他都好,有太醫(yī)日日請平安脈。”
“那我不回去了。”謝丹靈悶悶地說道,“其實我知道,父皇他一直都提防娘……娘是有妃位,又有王家在后頭幫襯,可日子真的不好過。哎。”
當(dāng)然,顧知灼扯了扯嘴角,若皇帝對姨母和表姐有一分真心,上一世她們倆也不會早逝了。
“你陪我多住幾天好不好?”謝丹靈挽著她說道,“等到星表哥來了,我再回宮。”
顧知灼點著頭,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
“灼表妹……”
謝丹靈一回首,見她已經(jīng)沉沉睡著,對著阿嫵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說道:“叫個婆子來。我和表妹住一塊兒。”
她們倆在王家都有自己的院子,同樣日日會有人打掃,年年都會修繕。
謝丹靈讓粗使婆子把她搬了回去,兩個人跟小時候一樣,睡在一個屋里。
兩人就在王家住下了,一連幾天,顧知灼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然后就陪著謝丹靈搭秋千,掛珠簾。
她們的院子里有一個自雨亭,謝丹靈讓人用薄煙紗把自雨亭周圍的天棚圍了起來,還從庫房里找出了兩張白玉涼席,鋪在薄煙紗中。
“乘涼!”
謝丹靈特別有耐心,花了五六天把院子打理的舒舒服服。
宮里果然沒人來找她,倒是正木閣派了人來,說是顧知灼定的太湖石到了。
兩人興致勃勃的去了正木閣。
這兩塊太湖石果然是上品,洞中有洞,有重巒疊嶂之姿,顧知灼一看就喜歡上了,大手一揮全部買下,讓人送去辰王府。
花了一大筆銀子,顧知灼頓覺神清氣爽。
她豪爽道:“去吃飯,我請!”
謝丹靈左右看看,隨手一指:“去這里。”
她指的是對面的花玉坊。
這大概是新開的,布置得花團錦簇,隱約有絲竹繚繞。
小二殷勤地把她們領(lǐng)到了二樓的雅座,說道:“兩位姑娘,要不要聽小曲兒。”
“我們花玉坊的樂伎個個不俗。”
顧知灼的目光隨意往底下掃了一圈,忽而見到了一個抱著琵琶的熟悉身影。
“咦,是歸娘子?”她眼睛一亮,對小二道,“就她。”
謝丹靈也湊過去看:“誰呀?”
“她的琵琶說書唱的很好聽。上回,我和二妹妹她們聽過。保你喜歡!”
說著她們走進雅座,坐下后點了菜,小二剛斟上茶,戴著面紗的歸娘子走了進來。
“姑娘。”她也認(rèn)出了顧知灼,一雙含情的桃花目瀲滟生姿。
她含笑,柔婉動人:“您今兒要聽什么曲子?”
第134章 第134章【VIP】
歸娘子款款而來,蓮步輕移,風(fēng)情萬種。
她福過禮后,在一個圓凳坐下,桃花眼脈脈含情,似是籠罩著薄薄的雨霧。
若非顧知灼見過她面紗底下被燒毀的臉,單單這眉這眼,便是一絕色美人。
謝丹靈喝了一小口茶,問道:“你會什么?”
歸娘子纖長的手指隨意的撥動了幾下琵琶弦后,柔聲問道:“京中流行的,奴家都會。”她音線清靈,舉手投足間柔媚天成。
謝丹靈抿著嘴,認(rèn)真想了一會兒,撫掌笑道:“新出的話本子你會不會唱?我忘記叫什么名字了,就是,有個秀才,和富商家的姑娘一見鐘情,富商姑娘義無反顧的嫁了過去,秀才家中只有一個瞎眼的寡母,乞討供他讀書。”
顧知灼聽得額頭的一抽一抽,沒抱什么希望地問道:“成親后,是不是富商姑娘跟寡母一起去乞討?繼續(xù)供他讀書。”
謝丹靈愉悅地點頭:“后面的不一樣,可好看了。”
顧知灼雙目呆滯:“你說。”
謝丹靈興致勃勃地往下說:“秀才寒窗十年,終于考上了舉人,又金榜題名,高中狀元。有貴女榜下捉婿,狀元郎義正言辭,家中已有賢妻,不能負(fù),拒絕了……”
“不許聽。”
這劇情聽著就讓人頭大。
顧知灼從她舉起來的手往下壓,又拿了把團扇塞給她,一本正經(jīng)道:“以后這種話本子少看。”
“為什么?”
“看多了腦子會看壞掉的。”
“什么嘛,這是最近京城賣的最好的話本子了,我住你家時,三表妹拿過來和我一起看的,買都買不著呢。”謝丹靈剝著龍眼給她喂了一顆,又一顆給自己。
“而且,狀元又沒有拋棄糟糠妻。”
“老娘媳婦都在外頭乞討了,說明生活艱辛,快活不下去了,還不謀生計一門心思只知道讀書,這不是蠢,就是壞。不管是蠢是壞,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你以前也愛看的。”
“所以,我腦子壞掉了。”上一世。
謝丹靈伏在她肩上咯咯嬌笑:“我要告訴忱堂哥。”
歸娘子美目含笑,看著她們倆嬉鬧打鬧,她的長睫顫了顫,溫言道:“有支新曲兒,叫《與鳳歸》,姑娘要不要聽。”
謝丹靈看她:“是講什么的?”
顧知灼大手一揮當(dāng)下拍板道:“好,就唱這個。”
“還不知道是講什么的呢。”
“不知道聽了才有意思呀。”
說的好有道理。謝丹靈笑嘻嘻地應(yīng)了,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
歸娘子先是試了一下音,緊跟著,曲聲一下子激昂了起來,有如千軍萬馬兵臨下。
這是一個與上回的《鴛鴦佩》有些相似的故事,歸娘子猶記她不愛才子佳人的故事,特意挑了這一首。
謝丹靈原本還有些漫不經(jīng)心,聽到這兒,她拍拍手上的松子碎屑,認(rèn)真起來。
謝丹靈不擅彈琴,但她擅辨音,也愛聽曲。
曲聲在最初的激昂后,漸漸輕緩,變得纏綿起來,歸娘子朱唇輕啟,伴隨著琵琶聲輕唱起來,聲線清亮如潭。
雅座門上掛著的銅鈴輕響了一下,年輕的小二推門進來。
顧知灼只當(dāng)是來上菜的,沒有在意。
小二悄聲走到她們桌前,低眉順目地說道:“兩位姑娘,你們可否換一個樂伎?”
他討好地笑道:“今兒姑娘們的花費,小店全包了。”
謝丹靈鳳眼一瞪,本來想拍桌子的,手剛剛舉起,又不愿意擾到曲音,改為輕輕放下。
“我們付不出銀子?”
笑話!
她堂堂五公主,還會沒銀子?謝丹靈摸摸錢袋,扁的。
唔,就算她沒有,小表妹肯定有!小表妹買太湖石的時候,她偷偷看過了,錢袋里好多銀票。
謝丹靈沖顧知灼擠眉弄眼,示意她摔出一疊銀票來嚇?biāo)肋@沒眼色的小二。
顧知灼如她所愿的把錢袋子往她手里一塞,說道:“不換。”
“我小表妹說不換,沒聽見?下去。”再啰嗦拿銀票砸死你!
“姑娘。”小二有些為難道,彎腰道,“是晉王要人,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二。”
“晉王府?”那就更不行。
見她沒有出言反對,小二以為她是在猶豫,畢竟對方是晉王。
他趕緊又道:“是這樣的,晉王在對面不遠(yuǎn)的廣廈樓宴請。晉王請了一位得道高人進京,今兒就是宴請他的。”
琵琶的曲聲一滯,但很快就有如行云流水,越加激揚,幾乎難以察覺這微妙的變音。
歸娘子眸簾低垂,濃密的羽睫遮住了眸光。
“歸娘子的琵琶是京中一絕,晉王特意點名要她過去。您看……”小二點頭哈腰,要不是瞧這兩位姑娘衣飾華貴,氣度不凡,連帶著的丫鬟也都穿金戴銀,也不至于要這樣解釋。
搬出晉王的名頭來,誰不立刻乖乖應(yīng)下。
“小的再給您換個伎子吧?”
“不好。”顧知灼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見小二依然躊躇不決,顧知灼有些嫌煩,就道:“你去告訴晉王府的人,人在我這兒,我姓顧。他們要是想要人,自己過來找我,別為難你一個小二。去吧。”
“那……”
“孫添壽,孫添壽!你在哪兒。”
一陣著急的腳步聲響起,緊跟著,雅座的門被人從外頭“砰”的一聲推開,進來的是一個長著一把大胡子的男人。
他穿著帶補布的粗布衣裳,衣袖這里磨損的特別厲害,膚色黑黢黢的,手上全是厚繭,看著似是干苦力的。
這什么店啊,好好的雅座都會有陌生人闖進來。謝丹靈不快地皺眉,正要讓阿嫵把人全都趕出來,那個大胡子嗓門很大的叫喚起:“你妹妹不見了。”
什么!?
小二嚇白了臉,脫口而出道:“添喜不見了?我出門時叫她不許出來的。”
他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急得口唇青白,這樣子讓謝丹靈也說不出什么責(zé)怪的話來,她寬慰道:“也許只是走開了一會兒,馬上就會回來的。”
“算了,你趕緊去找找吧。”
小二感激連連,白著臉就朝外跑,門都沒來得關(guān)上。
他走得太急了,腳下一滑踩了一個空,從樓梯滾了下去,直接從二樓摔到了一樓。
謝丹靈驚住了。
“他妹妹多大年紀(jì)啊?”她問那個大胡子。
“八歲。”
謝丹靈:“八歲還怕走丟嗎?”
謝丹靈作為一個深宮嬌養(yǎng)的小公主,不知民間疾苦,她心想:現(xiàn)在百姓們的孩子都養(yǎng)的這般細(xì)致了嗎?
顧知灼也接口問道:“不會是有拍花子吧?”
孩子到七歲就算是養(yǎng)成了,哪怕是他們這樣勛貴府邸,八歲的孩子也會放心的撒手放出去。
大胡子硬闖了雅座,本來還怕里頭的客人怪罪,見她們還算和氣,他稍松了一口氣,粗聲粗氣地解釋道:“咱們巷子那兒,這三日連丟了三個孩子了,全是長得好看的女娃娃。要是拍花子的拐去,賣去那種臟地方就完了。”
“報官沒?”
“報了,報了。”大胡子哀聲嘆氣,“有孩子的人家,今兒都把孩子拘在屋里不讓出門,沒想到又丟了一個。”
“擾了客官吃飯,是小的錯,您二位別跟掌柜告狀了。”
大胡子連連作揖。
這世道找份活太不容易,自己力氣大還能干干苦力,孫添壽有個賭鬼爹還得養(yǎng)妹妹。要是沒了這活,日子就難過了。
“不告狀。”謝丹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大胡子又感激了幾句,這才出去。
顧知灼向晴眉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過去看看,能幫的話,幫他們一起找找。
“若是需要人手,你去府里調(diào)幾個護衛(wèi)。”
大姑娘的心腸真好。晴眉暗道。她是被親爹賣了的,在牙婆那兒,和她一塊的也有被拍花子拍來的富貴人家的小姑娘,小姑娘怕得跟受驚的鳥兒似的。
晴眉被烏傷買走了,帶到了東廠,再沒見過那個小姑娘。
她唏噓了一下,躬身應(yīng)諾,跟著出去了。
作為樂伎,主人家沒有喊停,無論席間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能停。
琵琶聲聲,如滾珠落玉盤,歸娘子已經(jīng)唱到敵軍破城而入,新婚燕爾的兩人執(zhí)手逃亡,前方是生活,身后是追兵。
謝丹靈聽得緊張極了,連松子都顧不上剝。
歸娘子的琵琶聲伴隨著她的時而悠揚,時而高亢的的聲線,故事仿若一張畫卷在她們面前呈現(xiàn)。
有別的小二輕手輕腳地過來上菜,還有冰鎮(zhèn)的果子露。
一曲在似風(fēng)似水的嘆息中而止,女子死在了敵軍的刀下,夫君為了報仇,入伍從軍,他守在了他們倆相識相知相愛的城池,直到白發(fā)蒼蒼。
謝丹靈低低抽泣,眼眶濕潤潤的。
“真好聽。”她毫不吝嗇地夸獎道,“比那本狀元郎的故事好聽。”
歸娘子抱著琵琶欠了欠身,哪怕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垂眸,也帶著萬般風(fēng)情。
謝丹靈意猶未盡道:“再唱一首。”
她示意阿嫵給歸娘子一杯水:“休息一會兒再唱也沒事。反正,你不許去晉王那里。”她嘟著嘴,哪怕是在說強硬的話,也絲毫沒有蠻橫感。
顧知灼笑吟吟地喝著果子露,這大暑天的,冰冰涼涼的果子露最過癮了。
“歸娘子,你要是為難的話,去也無妨。”
謝丹靈扭頭看她,仿佛在問:為什么。
晉王知道是她們留人,還敢來找麻煩?
顧知灼略略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不敢找她們麻煩,以后說不準(zhǔn)也會去找歸娘子的麻煩。
好吧。謝丹靈耷拉著頭,有些郁悶。
“是姑娘先點的奴家。”歸娘子撥弄著琵琶弦說道,“奴家自然得在這兒唱。”
好好好。謝丹靈眼睛一亮,撫掌道:“那再唱一首。我想想……”
她的手指在唇上輕點,苦思冥想。
“讓歸娘子自己唱吧。”顧知灼故意夸張地嘆氣,“你挑的故事一點也不好聽。”
謝丹靈笑嘻嘻的,吃了她親手剝的龍眼,小手一揮:“你唱吧。”
歸娘子含笑應(yīng)諾,又是一個故事伴隨著曲聲,娓娓道來。
聽得正興起時,外頭的驚喊聲陡然響起。
“找著了,找著了!”
“快。李來福,你快去搭把手。”
緊跟著的是急急忙忙的腳步聲和亂七八糟的聲響,幾乎壓住了曲聲。
這條大街有些吵鬧,用膳什么的,熱熱鬧鬧當(dāng)然好,可聽琴聽曲,顧知灼更喜歡清靜些的環(huán)境。
叫喊聲,哭鬧聲,奔跑聲,各種各樣的聲音混作一團,吵得連歸娘子的唱聲都快聽不清了,阿嫵走過去關(guān)窗,突然一聲帶著哭腔的高喊:“你別嚇哥啊。妹妹,妹妹!”
“我們?nèi)フ掖蠓颍 ?br />
“你別死,添喜。”
“公……姑娘。”阿嫵艱難地改著稱呼,喚道,“是剛剛那個小二,他手上抱了一個孩子,孩子好像快要死了。”
顧知灼驀地起身,快步到了窗口。
果然是方才那個叫作孫添壽的小二,抱了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他還是那身短打,但搭在肩上汗巾已經(jīng)不見了。
他自個兒也只有十來歲,抱得跑了好久,幾乎失了力,又哭得腳下一軟,摔了下來。
小女童也從他懷里滾了出來。
謝丹靈也過來看:“咦,她的脖子上好像在流血,是受傷了嗎。”
啪。
琵琶的弦突然斷了,崩開的琴弦從歸娘子的指上劃過。
琴音和唱曲聲同時停下。
顧知灼回首道:“先休息一會兒。”
“是。”歸娘子長睫輕顫,若無其事道,“奴家換根新弦。”
“我下去看看。丹靈表姐你別亂走。”
顧知灼說完就走。
街上已經(jīng)有不少人,有人跑去一條街外的醫(yī)館叫大夫,還有人搭把著手,去扶孫添壽,大胡子又把小女童抱了起來。
“大姑娘。”
見她下來,晴眉立刻迎過來說道:“是奴婢在他家附近一間破敗的道觀里找到的,找著的時候,脖子上有一個小洞,一直在流血,人已經(jīng)快沒氣了。奴婢想著您在這兒,就讓他們過來。”
顧知灼頷首。
晴眉為她擠開人群,顧知灼上前道:“把人放下,我來看看。”
有人詫異地問道:“姑娘您是大夫?”
“算是吧。”顧知灼沒時間去解釋太多,“這條街上沒有醫(yī)館,大夫過來至少得一炷香,她撐不到。快點。”
孫添壽被這句“撐不到”嚇得打了個哆嗦,大胡子也趕緊把人放到了地上。
女童面孔煞白,幾乎沒有一點血色,連嘴唇都是白的。顧知灼解開綁在她脖子上的染血汗巾,跟晴眉說的一樣,她的脖子上有一個圓形的洞,大小如筷子一樣,一直在往外滲血,把汗巾染紅了一大半,連顧知灼的手上也沾上了不少。
“我先止血。”
顧知灼取出銀針,接連施針。
從小洞里流出來的鮮血,肉眼可見的變少了,沒一會兒,血止住了。
孫添壽原本忐忑的心,見狀放松了下來,身體似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癱軟了下來。
周圍是悉悉索索的聲音:
“神了。”
“血止住了。”
“這位姑娘是活神仙吧。”
“……”
唯有晴眉注意到,顧知灼的臉色沒有任何的好轉(zhuǎn),英眉反而擰得更緊。
“晴眉。”
顧知灼的手抓著她的脈,心念一動,問道:“你找著她的時候,周圍有血嗎。”
這小女童的身上冰冷極了,皮膚幾乎沒有溫度。
但她還有氣在,就是說,是對方是特意在她活著,給她放血。
“沒有。”晴眉肯定道,“只有她脖子這里有血,但也不是太多。”
“姑娘。”孫添壽爬了過去,忐忑地問道,“我妹妹她沒事了吧。”
“失血太多了。”
顧知灼實話實說,“就算現(xiàn)在止住了,怕也難活。”
孫添壽乍喜乍驚,差點撅了過去,提著一口氣說道:“我有血,把我的血給她。”
“求求您了,姑娘,求您救救她。”
他跪在地上,砰砰砰地拼命磕頭。
第135章 第135章【VIP】
“還有我的。”
大胡子憨厚地說道,“添壽的血都給喜子的話,他的血會不夠,姑娘您抽他一半,余下的都抽我的。我身子壯,少點血也沒事。”
顧知灼正在搭脈,不能分神,給瓊芳使了個眼色。
瓊芳過去把孫添壽扶了起來。
“我的血可以都給她的。”孫添壽滿臉掛著淚,他左看右看,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瓦片,直接就往手腕上割。咚!一顆小石子精準(zhǔn)地撞在他的手上,碎瓦片脫手而出。
石頭是晴眉踢的。
“胡來。”顧知灼放下搭脈的手。
師父說過人可以換血而生,然而并不是每一個人的血都適合換給別人的,這其中有什么區(qū)別,連師父都沒搞明白了。
師父還說過,若是彼此的血液不相融,那就接受了別人血液的人就會死。
成功的可能也就一成。
這些解釋起來太麻煩,他們不一定聽得懂。顧知灼索性直接道:“血是人之魂,豈能換來換去的,非要換血,只會害死她。”
“你們別吵。”
顧知灼眉頭緊擰。
她撿查了一下小女童脖子上的傷口,傷口的附近干干凈凈,沒有任何撕扯過的痕跡,又或是別的什么劃痕,就像是用了什么特別的東西,直接扎進小女童的脖子里放血。
“晴眉,你幫我抱著她。”顧知灼吩咐完,又目視著孫添壽,認(rèn)真地說道:“我試試看。”
孫添壽連連點頭。
他嚇得手腳痙攣,他的手掌心一片冰冷,又濕嗒嗒的,全是汗。
顧知灼拿出了隨身帶著的黃紙和朱砂,思吟片刻后,提筆如行云流水畫好了一張符。
她啪的一聲把符貼在了女童的眉心,隨后,兩指并攏似劍,凌空指向她。
祝由術(shù)是一種上古醫(yī)術(shù),深奧千里,需施術(shù)者有道門和醫(yī)術(shù)的天賦,傳承下來的少之又少。
上一世顧知灼就不會。
如今,師父在慢慢教她。
這張符名為“拘魂神效符”,正如其名,可召回游離之魂。
女童傷勢只有這一處,非致命。但血是人之魂,失血過多,魂魄難穩(wěn)。
最大的問題是,這張符她剛學(xué)會,是第一回用,心里也有些沒底。
她口中念念有詞,神情跟著越發(fā)肅穆,所有心神念全都集中在小女童的身上。也因此,她敏銳的五感絲毫沒有覺察到在街對面廣廈樓的一間雅座里,正有人從窗口,目不眼睛地注視著她。
雅座中絲竹聲聲,樂伎唱著小曲,悠揚婉約。
“不錯。”
晉王贊了一句,說道,“不過,比起歸娘子來還差了幾分滋味,歸娘子嗓子好,琴藝佳,尤其是那雙含情目,勾魂攝魄,讓人難忘。可惜了……”若不是臉毀成了那樣,他倒也想過納進府的。
“真人……”
見長風(fēng)沒有回應(yīng),晉王笑問了一句:“真人,您在看什么。”
長風(fēng)用拂塵點了點樓下,問道:“王爺,您可認(rèn)得這位姑娘?”
晉王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陡然雙目圓瞪,脫口而出道:“顧知灼!”
“顧?”
長風(fēng)回首看他,這個姓氏有點耳熟。
晉王壓低了聲音道:“幾年前,本王送去上虛觀的尸骨您還記得?”
當(dāng)然記得。長風(fēng)沉思道:“鎮(zhèn)國公?”
“鎮(zhèn)國公姓顧。”晉王注視著下頭,聲調(diào)沒有一點波動,“鎮(zhèn)國公有一兒一女,她是鎮(zhèn)國公的嫡長女。”
原來如此。
難怪。長風(fēng)了然,難怪上回見到她時,她對自己恨意滔天。
一個好好的小姑娘,身上的煞氣竟是濃得化都化不開,也難怪天道不喜。
“這丫頭啊,兇得很。”晉王笑笑道,“本王本來想請歸娘子來的,都讓她給霸占了。”
“背靠鎮(zhèn)國公府,又是辰王的未婚妻,她如今在京城里頭算得上是獨一份,誰能敢打。連本王都得讓著幾分。”
“咦,真人,她在做什么?”
長風(fēng)默不作聲,他狹長的眸子緊緊注視著下頭的顧知灼,拂塵的銀絲纏繞在他的指上。
下頭圍的人太多了,晉王一時間有些看不太清,就打發(fā)了人下去瞧。
不一會兒,長隨回來了,拱手稟道:“王爺,是一個小女童,好像受了傷,快要死了。顧大姑娘在救她。”
“她懂醫(yī)?”長風(fēng)問道。
“對,本王聽衛(wèi)國公說過。一個好好的貴女,琴棋書畫不學(xué),非要自賤身份去學(xué)醫(yī)。”
晉王不禁輕嘆。
沒想到連謝應(yīng)忱那個病秧子都被她治好了。
謝應(yīng)忱不死,憑白多出這許多的事。不然,誰又能與三皇子爭!?
“皇上當(dāng)時也不知怎么想的……”
晉王正想和他說說,發(fā)現(xiàn)長風(fēng)根本連頭都沒回,他也跟著伸長脖子去看,聽到長風(fēng)陡然一句:“這丫頭,竟是道門中人?!”
晉王意外道:“真人您怎知道?”
長風(fēng)不言。和尋常人所能夠看到的光景不同。
在長風(fēng)的眼中,縈繞在顧知灼周圍的腥紅色氣息劇烈翻騰著,有如觸手一樣,瘋狂地向著四面八方伸展。
一點有若螢火蟲一樣的微弱光芒,伴隨著祝禱聲,沒入到小女童的身體里。
長風(fēng)了一把袖口,肯定地說道:“女童活了。”
他的話音剛落,突聞底下一陣烈熱的歡呼聲,響徹了云霄。
“活了活了!人活了。”
“太好了。”
“真的耶,她能動了。”
“……”
晉王對一個平平無奇的老百姓是死是活,并不在意,隨口感慨了一句道:“這位顧大姑娘,確實頗有幾分能耐。”
長風(fēng)薄唇緊抿,略顯削瘦的臉上,連皺紋都極少。
他沉思道:“祝由術(shù)?”
“真人,什么是祝由術(shù)?”
晉王的話音剛落,長風(fēng)還未來得及解釋,雅座的門開了,走進來的是謝璟和衛(wèi)國公。
晉王回首一看,立刻起身相迎,熱絡(luò)地招呼道:“三少爺,衛(wèi)國公,你們總算來了,本王都等急了。快請。”
今兒晉王宴請長風(fēng),特意把謝璟和衛(wèi)國公請來作陪的,實則,也是打算趁著這個機會,等衛(wèi)國公的答復(fù)。
衛(wèi)國公這老狐貍狡猾的很,上回含糊不清,非不愿意給自己明確的回復(fù),以至于后來在文淵殿時,沒能爭過謝應(yīng)忱,讓謝應(yīng)忱暫時掌了攝政權(quán)。
這都已經(jīng)幾天了,再怎么樣,也該考慮清楚了。
若是衛(wèi)國公愿意與他合作,他們倆齊心協(xié)力,還有真人在,必能保著三皇子登上那把椅子。
若是衛(wèi)國公仗著他自己先投向三皇子,不愿意與他分一杯羹,那么他就只有想辦法先除掉衛(wèi)國公了。
想歸想,他的臉上笑容不減:“國公爺,你來晚了,快來,自罰三杯。”
“不不不,我早就到了,在底下看熱鬧。”
見識過宋首輔喝酒后吐血吐成那樣,如今衛(wèi)國公想想自己的年歲,去哪家赴宴,都只喝三杯,多一滴也不沾。
生怕他勸酒,衛(wèi)國公岔開話題道:“顧大姑娘簡直神了。上回宋首輔吐血吐得滿地都是,讓她救回來了。這個小女童也是,聽說不知怎么的,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連氣都沒了,居然也活過來了。這一手醫(yī)術(shù),在京城怕是獨一份了。”
“血干了還能活,笑話……”
晉王正想說笑幾句,聲音一頓,聲調(diào)略有些揚起:“失血過多的……小女童?”他的目光悄悄地瞥向長風(fēng)。
長隨只說受傷,下面好些人,也看不清楚具體的情況。
“你快說說。”晉王急得催促道。
“我聽到的也不多……”衛(wèi)國公到的時候,小女童已經(jīng)被一群人圍了起來,他也就零散聽到了一些,“說是她身上的血都被放干了,她兄長還想把自己的血換給她……是這樣吧,三少爺?”
衛(wèi)國公扭頭去問謝璟,只見謝璟和長風(fēng)一人一扇窗戶站著,全都直勾勾地看著外頭,對雅座中的絲竹和美人全都充耳不聞。
他哈哈一笑,說道:“三少爺還年輕,也是孩子心性。”
干笑了半天沒人接口。
咦?
他左看看,一個陌生的道士站在窗邊,看著底下的顧大姑娘。
右看看,謝璟也站在窗邊,看著底下的顧大姑娘。
中間看看,晉王臉上陰側(cè)側(cè),像是籠罩著一層陰云,半點笑意都沒有。
衛(wèi)國公:?
總感覺自己跟這伙人格格不入,現(xiàn)在再后悔,改個人來從龍還來得及嗎?
哎。
“她醒過來了!”
“快,快。這位姑娘說要碗清水,你們誰有碗。”
“我家有,我去拿。”
謝璟目視著斜對面,曾經(jīng)他以為,季南珂是永遠(yuǎn)都是人群中閃閃發(fā)光,最最矚目的那個人。
不知不覺,珂兒變了。
而他從前絲毫沒有在意過的顧知灼,有如一顆閃亮的星辰,熠熠生輝。
就像現(xiàn)在這樣。
她救活了那個小女孩,所有人的臉上都在笑,是驚喜,是崇拜,他們都愿意和喜歡圍繞在她的身邊。
謝璟撫上額頭,手指用力地暗暗按壓。曾經(jīng)到底是因為什么,讓他以為顧知灼刁蠻無知,粗鄙不堪,只有一張臉可以看?
他真是眼瞎了。
顧知灼微仰起頭,許是天氣太熱,最近見她都已經(jīng)不太戴面紗了,迎著陽光的面頰,膚色不是珂兒長居閨中養(yǎng)出來粉嫩透白,但英氣十足,仿若有光。
“水拿來了!”
一個婆子用粗瓷碗端了一碗水匆匆過來,人群自發(fā)地讓開了一條路。
婆子把碗遞了過去:“姑娘,這點水夠嗎?”
顧知灼只要了碗底左右量的清水,她一看:“夠了,多謝婆婆。”
她一把女童額上的符箓,點火燒成符灰后,融進了水中。
“來。喝下。”
女童乖乖答應(yīng),一口氣把符灰水全都喝了。
顧知灼把碗還給了婆子,道了謝后,說道:“小命暫時撿回來了,后面她還需要補血,補氣,再加上元氣大傷,要大量補藥。”
大補的藥,像是百年人參什么,意味著的就是真金白銀。
溫補上一個月,至少得花幾百兩銀子。
孫添壽忙不迭道,“姑娘,我有錢。我去抓。”
他從懷里摸出了一大把銅錢。
“瓊芳,”她招了招手道,“我念個方子,你去前頭的醫(yī)館抓,先抓七副。”
她一味味藥材念著,就算不是學(xué)醫(yī)的,光聽聽也能聽得出來,這些藥材樣樣昂貴,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
孫添壽嘴唇發(fā)抖,想也知道,自己的這些錢肯定不夠,急得要哭出來了。
顧知灼念完了方子,又補充道:“讓掌柜再額外取一根人參切片,用來含服,至少需百年以上。”
瓊芳記性好,聽一遍就全記得了。
“姑娘。”孫添壽一狠心,說道,“我把自己賣給您吧,我給您當(dāng)牛做馬都成。”
顧知灼正在查看女童脖子上的傷口,暗自猜測到底是怎么弄的才會弄成這樣,聞言笑道:“不用。”
“每七天,我來給她診脈,再換方子。吃上一個月差不多就可以了。”
“這個月里,盡量少活動,多躺著。尤其是這七天,千萬不能受累,也不能再受傷,最好躺著一動不動。”顧知灼看了一眼他捧在手中銅板,“多吃點肉,燉些湯。”
她估摸著,他家最多也就可以多買上幾頓肉。
她道:“藥材你不用愁。”
孫添壽呢嚅著,這些藥,這么大筆銀子,他怎么敢收。
顧知灼見他頗有些心氣,索性道:“等你賺到銀子,慢慢還我就是。你才十幾歲,還怕還不起?”
這句話一出,孫添壽原本已經(jīng)彎下來的脊椎一下子又挺立了起來,臉上多了幾分精氣神。
“是是。我一定還。”
他以后要掙好多好多的銀子。
小女童乖乖地笑著:“我和哥哥一起還。”
顧知灼笑笑,向周圍道:“你們誰來搭把手,你家住得遠(yuǎn)不遠(yuǎn)?先把她送回家去,別在太陽底下曬著了。她現(xiàn)在跟琉璃似的,脆的很。”
有不少人顯然都是相熟的街坊,紛紛上來幫忙。
孫添壽拉著妹妹冰冷的手,故意扮著臉訓(xùn)她:“你以后不可以跑出門了,知不知道?”
“我沒……”
“喜子乖著呢,你不讓她出門,她就不出門。是你爹,今兒輸紅了眼,帶了牙婆上門把她給賣了。”一個媳婦子嘆道。
孫添壽的手一僵,臉頰抽動了幾下,緊跟著滿臉都是憎厭。
“我去殺了他!”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著,抬步往回沖。
“你去吧。”顧知灼不緊不慢地在他后頭說道,“子傷父,按律腰斬。你妹妹一個人,沒人熬藥,沒有看顧,不出一旬,就能去和你團聚,你信不信?”
孫添壽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蹲下身,雙手捂臉,哭得無力。
“哎,姑娘,您不知道。”大胡子說道,“他娘三年前就沒了,爹每天只知道賭錢,去年差點把喜子賣到煙花地。好不容易,添壽答應(yīng)每個月給他爹一兩銀子,他爹不許賣喜子。這一兩銀子,他得從早干到晚,也顧不上照看喜子了。”
這么說的話,就算回了家也不能好好休養(yǎng)?她這條命是從鬼門關(guān)里搶回來的,養(yǎng)不好很可能會死。
“這樣吧。”顧知灼想了一下道,“晴眉,你帶他們倆去鄭四郎他們開的那家女學(xué)。”
“你們兄妹先在女學(xué)住下,你幫著女學(xué)做些小工來抵住資。別的等喜子好了以后再說。”
鄭四郎前些天還興沖沖地說,女學(xué)的女童越來越多了,就是人手不夠,打算再雇上幾個人。
孫添壽看著品行還不錯,先這樣辦吧。
“一會兒我讓人把藥材也送過去,你自個兒煎藥。”
顧知灼叮囑了幾句,大胡子把小女童抱了起來,相熟的街坊擁著他們一起去了。
她用帕子擦了手上的血,轉(zhuǎn)身回去。
阿嫵端來了清水供她凈手。
謝丹靈急切地問道:“怎么樣了?”
“救回來了。”
顧知灼說著,又道:“不過好奇怪。我看了她脖子上的傷口,肯定被人特意放了血。誰和這么個小女童有怨有仇?專門買回去放血。”
啪。
歸娘子手上的琵琶差點沒拿穩(wěn),義甲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劃痕。
第136章 第136章【VIP】
作為樂伎,無論客人說什么,她們都得充耳不聞,更不能在客人說話的時候任意插嘴,或發(fā)出彈唱以外的動靜。
顧知灼微挑眉梢。
今兒一次斷弦,一次失聲。
連著兩次失態(tài),實在有些異于尋常。
歸娘子垂眸,羽睫微顫。
“怎么了。”顧知灼接過阿嫵遞來的白巾,“你認(rèn)識那個女童?”
孫添壽在這兒當(dāng)小二,許是見過?
“奴家是想起了一些事。擾了姑娘們的雅興。”歸娘子欠了欠身,她一雙美目水霧霧的,讓人不忍苛責(zé)。
“顧知灼擦干了手,問道:“可以說說嗎?”
歸娘子眼尾輕挑:“姑娘若是愿意聽,沒什么不方便的。”
她把琵琶靠在肩上,說道:“姑娘有沒有聽說過,借運。”
啊?
顧知灼搖搖頭,她拜的是正經(jīng)的道門,對這種邪門歪道了解甚少。
就算是季南珂,借了顧家的氣運和功德,也只是因為天道的偏幫,而非人力所為。
“怎么借?”
“奴家到京城前,在不少地方賣過唱。”歸娘子娓娓道來,“有一年在路經(jīng)某地時,聽聞過一樁奇事。”
“當(dāng)?shù)赜幸晃恍諉痰睦蠣敚潭淌辏瑥囊唤槠蜇こ闪藬?shù)一數(shù)二的富商。有一回,喬老爺宴請時,喝多了,無意間說,自己是借了運。”
“他說,血為人之魂,魂中含有氣運,以血為引,能借人氣運。”
謝丹靈聽得緊張,拉住顧知灼的衣袖。
“后來,他的這些話讓人聽了去,去報官。結(jié)果官府從他府里找到一個暗室,里頭有十來具尸體,全是八歲到十歲的孩童。這些孩童是被放干了血后死的。”
謝丹靈雙目圓瞪,心撲通撲通的跳,忍不住道:“這是真的?”
歸娘子笑著搖頭:“奴家也只是聽說而已,亦不知是真是假。方才姑娘提到小女童被人放過血,奴家忽而想起了這件事。”
“后來呢?”
“后來奴家就不知道了。”
好吧。謝丹靈耷拉下肩膀,靠在椅背上,她心念一動道:“上回星表哥來的時候,就遇上過有人借壽。”
顧知灼苦思冥想:有這回事嗎?
“他們上回來京城的時候,星表哥在路上撿到了一個繡得很好看的荷包。”
“星表哥為什么會去撿荷包?”
“不知道。這不重要。”謝丹靈一揮手接著往下說,“荷包里頭有一個小銀錁子,還有一張紙。紙上寫著,拿錢借命,借十年。舅母當(dāng)時怕極了,帶著星表哥跑了好幾家道觀,又是布施,又是求平安符什么的。”
謝丹靈說著,掩嘴笑道:“你還記不記得,星表哥有大半個月,身上都掛滿了符。你壞死了,哄他穿了件綠袍子,咱們笑話他掛得跟太清觀門口的古柏一樣。”
唔。不記得了。顧知灼一臉茫然,她有這么壞嗎?
不過想想,穿著綠袍子,還掛滿了符。真的好像那棵古柏。顧知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得雙肩直抖。
謝丹靈用手指點她額頭:“你記性真差。本、我說了的,肯定沒錯!”
是是是。
顧知灼連連點頭。
這么說來,是有人也聽過類似的傳言,從牙婆手里買了女童回去放血借運?
她指尖輕叩著八仙桌,冷聲道:“就算是借了運,富貴一時又如何,終究會有因果報應(yīng)。”
謝丹靈用手肘撞了撞顧知灼,悄摸摸道:“你去跟忱堂哥說說,讓他催催京兆尹。哪個牙婆買的人,又賣給了誰,肯定能查得出來。京兆尹只拿俸祿不干活嗎?”
“好。”
官牙好查。
私牙多是從拍花子的手里買賣良民,不一定能查到。
歸娘子哪怕只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抬眸,桃花眼也似有水波蕩漾,脈脈含情。
她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弦換好了,奴家再給姑娘唱一曲。”伴隨著略微上挑的尾音,她的嗓音婉轉(zhuǎn),如風(fēng)輕揚。
她們應(yīng)聲后,她撥弄起琵琶,重新?lián)Q了一首,是謝丹靈喜歡的才子佳人系列。
謝丹靈聽得更加入迷。
等到晴眉和瓊芳她們回來,歸娘子唱完了第三首,表姐妹倆也吃得差不多了。
晴眉稟道:“姑娘,把人安頓好了,那個小二勤快的很,一去就到處找活干。鄭四公子安排在女學(xué)的管事相當(dāng)滿意。說好了,白天他繼續(xù)在這兒上工,晚上去女學(xué)幫忙。女學(xué)供他們兄妹一日二食和住宿,每月再給他一吊錢。”
“瓊芳把藥也送去了,告訴了他們怎么煎。”
“喜子說,她被她爹賣了以后,買她的人給了她一杯水,喝完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顧知灼頷首。
說完了正事,晴眉掩嘴一笑,又道:“奴婢回來的時候,遇上了正木閣的伙計,您買的太湖石已經(jīng)送到辰王府了。”
顧知灼愉悅道:“我一會兒過去瞧瞧,有沒有磕破碰破什么的。”
這倒是。
謝丹靈催促著她趕緊去,她賊兮兮地笑道:“我就不過去了。你一會兒自個兒回來。”
顧知灼捏了一下她的臉頰,臨走前,她笑問了一句:“歸娘子,你現(xiàn)在還去天熹樓嗎?”
“去。”歸娘子吐氣如蘭,緋紅色的面紗飄動,“奴家如今逢單在這兒,逢雙會去天熹樓。”
“那我們下回去天熹樓找你。”
謝丹靈也是這么想的:“天熹樓更加雅致,歸娘子,你是哪兒人?我聽你官話說的很好。”
“我在雍州出生,自幼離家,四海飄泊,也是這兩年到了京城的……”
歸娘子的聲音漸輕,顧知灼把瓊芳留了下來,只帶了晴眉一起。
大街上的人早已經(jīng)散了,各自忙碌。顧知灼正要上馬,一個老婆子忽然顛著腳跑過來,給她塞了個梨。
“給。姑娘,您是善心人。”
顧知灼眉眼彎彎,一口咬下,甜甜的梨汁涌入口腔。
見她一點都不嫌棄,老婆子笑得開懷。
“姑娘,你嘗嘗這個。”
又有個嬸子笑著塞了包子過來,顧知灼咬了一口是豬油渣菜包,她夸道:“好吃。”
“姑娘,這個絡(luò)子給您……”
“還有這個。”
沒一會兒,顧知灼的手上就被塞滿了,全都是一些吃食,或者梳子之類的小玩意,都快拿不住了。
好不容易到了街尾,終于再沒人過來。顧知灼松了一口氣,看著手上的東西,愉悅地彎起嘴角。
顧知灼吃完了梨子又吃了一個包子,其他的實在是吃不下了。
晴眉給她撐開馬背上的布袋子,把這些它們都裝進去,吃食什么的也都用油紙包好。
晴眉湊趣道:“奴婢聽說,這孫添壽打小就出來干活,賺錢養(yǎng)妹妹,從前是把妹妹背在背上的,這附近的街坊,打小看著他們倆長大。”
“奴婢幫著找人的時候,好多街坊也都一塊兒去了。”
顧知灼把東西都裝好,掛在馬背上,上了馬后說道:“你說說怎么找著人的。”
晴眉也跟著上馬,一邊走和她一邊說。
“奴婢是先跟著孫添壽回了他家,就在前頭不遠(yuǎn)的小巷子拐進去就是。屋里只有他賭鬼爹在,喝醉了人事不知……”
晴眉后來是悄悄用了東廠在這一區(qū)的暗線,才能這么快找著人的。
“幸好。再晚半個時辰,神仙都難救。”顧知灼笑道,“辛苦你了。”
晴眉彎了彎眉,說道:“姑娘,巷子里不是還丟了三個女娃娃嘛,后來街坊跟他們說喜子找著了,讓他們也去找找孩子,他們才說了實話。不是被拐的,也都是賣掉的。生怕別人說他們賣女兒,才說走丟了。”
“還義正言辭說什么,等日后賣到大戶人家,當(dāng)上貼身丫鬟,就是副小姐,可比跟著他們享福。”晴眉冷笑,“在他們的嘴里,被賣了,是去享榮華富貴的。”
能賣進大戶人家的,是運氣最好的。
可大戶人家都有家生子,哪會隨便在外頭買人。
大多數(shù)的下場都不會好。
“那三個找著沒?”
晴眉搖頭:“和喜子一樣,都是賣給了私牙,聽說私牙會多給點銀子。”
她越說越氣:“這群人真是糊涂,和他們說喜子差點讓人放干血死了,他們也說是喜子運氣不好。他們家閨女現(xiàn)在鐵定是在享福。”
“哪里是糊涂,裝的而已。”顧知灼撫著玉獅子的鬃毛,“你接著說。”
“喜子的賭鬼爹聽說喜子找回來,關(guān)了門不讓他們回去,以免牙婆來找他要錢……奴婢差點想把他揪出來打一頓。”
“還有……”
說著話,很快就到了辰王府。
剛過了未時,這個時辰,謝應(yīng)忱還沒有從衙門回來。
不過,這并不重要。
顧知灼熟門熟路地從角門進了王府,隨手一丟韁繩,讓玉獅子自個兒去馬廄吃草。
她也不需要有人招呼,自在地叫了管事太監(jiān)張平過來,問他新送來的太湖石放在哪里。
“暫且都搬到了池塘邊上,您看看要挪哪兒,吩咐奴婢便是。”
府里的太監(jiān)都是當(dāng)年廢太子用的舊人,年紀(jì)有些大了。
“我先瞧瞧,你腿腳不方便,走慢些。”
張平笑得臉上跟開了花似的,尖細(xì)著嗓子道:“您上回給奴婢的膏藥好用的很,腿已經(jīng)不痛了。如今奴婢走路利索著呢。”
他這兩條腿,是為主子服喪,在冰天雪里跪傷的,這些年每到變天就痛得厲害,尤其是晚上,痛得根本睡不下去。顧大姑娘膏藥簡直神了,貼了兩天,不但不痛,連膝蓋都能彎了。
顧知灼莞爾笑道:“讓我瞧瞧你走得有多利索。”
張平在前帶路,故意走得又快又穩(wěn)。
走過青石板小徑,顧知灼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兩塊太湖邊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把周圍的景致襯得更加蕭條。
哎。
顧知灼忍不住嘀咕起來,明明還是夏季,這么大個園子怎么就能做到除了野花什么都沒有呢?不過好歹池塘里有幾尾魚了,是她新買的。
顧知灼很容易滿足,愉悅地彎了彎眼。
她繞著太湖石轉(zhuǎn)了兩圈,全好好的,沒有磕著碰著。
買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想好要放哪兒了,便道:“前日我讓人送了竹子來……”
“都按您的吩咐栽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把這一塊挪到竹林那里去。”顧知灼吩咐道,“還有一塊,先放著,過幾日我再讓人搬個亭子來。”
這塊太湖石長得特別好看,從側(cè)面看過去,似有一只仙鶴展翅立在石上,顧知灼打算搭一個觀景亭,再把太湖石搬過去。她要在觀景亭上種紫藤,擺上石燈籠,再養(yǎng)些鳥兒。
顧知灼一點也不把自個兒當(dāng)客人,指使人指使的習(xí)慣又自然,張平連連應(yīng)是,忙忙碌碌。
他請了顧知灼坐下,又去招呼粗使太監(jiān)過來搬太湖石。
這些太湖石相當(dāng)?shù)闹兀葶逶诟餂]出門的秦沉聞訊也跑過來幫忙。
三天前,秦沉正式調(diào)進了千機營,任校尉,休沐后就去上任。
“挪哪兒。”秦沉挽起袖子,躍躍欲試。
“挪去竹子那兒。”
顧知灼買的墨竹,是直接移栽過來的新竹,栽在了府邸的東北面。
把一塊太湖石搬過去后,她興致勃勃地吩咐著他們左挪挪,右移移,又跑前跑后地去看,吩咐著再往后挪三寸。
秦沉抹了一把汗:“哪兒不一樣?”
“就是不一樣。”顧知灼理直氣壯地說道,“你看啊,從這里看過去,這塊石頭像不像是貓撲蝶?”
秦沉兩眼呆滯:“哪像了?”
“你往這兒看。”
秦沉回首看她,更呆了:“哪兒像了?”
哎。
“你把左上角的突起當(dāng)作是貓兒的爪子,孔洞的位置是貓眼……”
謝應(yīng)忱一回來就聽說她來了,見她被秦沉氣得不行,笑著提醒了一句。
秦沉:“……”表情更呆了。
哪兒像了!?
“公子。”見他回來,顧知灼的鳳眸驀地就亮了,像是點亮了萬天星辰。
她蹦蹦跳跳地跑過去,隔著三個石階就往下蹦,謝應(yīng)忱呼吸停滯了一拍,連忙上一步張開了雙臂。
顧知灼穩(wěn)穩(wěn)地蹦到他懷里,仰臉沖他笑,笑意從她的臉上一直彌漫到他的心底,又漸漸暈開。
淡淡的馨香縈繞在他的鼻尖。
“對牛彈琴,咱們不理他。”
“我?guī)闳ァ!?br />
顧知灼拉著他衣袖,三階石階當(dāng)一階,一跳就上去。
“你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顧知灼抬頭看了一眼天,問歸問也不需要他答,拉著他去看,“太湖石放在這兒好不好看?”
“好看。”
“你沒用心看。”
于是,謝應(yīng)忱很認(rèn)真地繞了一圈看:“竹林里再讓人搭一個天棚,可以納涼賞景,你要不要秋千?”
“要。”
“我給你搭。用竹子搭,和周圍的景致更加相稱。”
謝應(yīng)忱眼中的溫柔都快溢出來,瞳孔中只映著她一個人。
這些日子,夭夭讓人搬得好多東西來,沒來得及擺弄就先堆了一園子,府里一天比一天更有熱乎勁,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爹娘還在的時候。
自從東宮散后,從京城到?jīng)鰢購臎鰢骄┏牵K于又有家了。
“這里再搭一個三層的天閣。”顧知灼說道。
“好。”
顧知灼許愿道:“我還想要一座觀星樓,師父教我觀星,好玩極了。”
謝應(yīng)忱牽著她手,往竹林里走。
他略帶薄繭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從她頭頂拿起一片竹葉,低沉的嗓音輕聲哄道:“搭在西北角好不好。”眼神中洋溢著令人絢目的笑。
兩人漸漸走遠(yuǎn)。
秦沉蹲在太湖石旁,從下往上看,蹲了好一會兒,扭頭指著太湖石對剛走過來的懷景之問道:“老懷,你看像什么?”
懷景之瞇了瞇眼:“貓戲蝶。”
秦沉:!
到底哪里像貓了?
為什么就他看不出來?
懷景之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眼,平平無奇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了一抹同情。
明明一句話都沒說,秦沉分明從他的眼里看出了兩個字:你瞎。
懷景之默默地回過臉,抬步走進竹林。
“等一下。”
秦沉扯了一把他的衣袖,抬了抬下巴道:“你看那兒,你說說,你現(xiàn)在過去合適嗎?”
沒見自己和晴眉都特意避在這里嗎。
他語重心長道:“老懷呀,公子討個媳婦不容易。”
懷景之晃了晃手上的折子:“有要事。”
第137章 第137章【VIP】
“算了,你也一起去。反正一會兒公子肯定也會叫你。”懷景之拉了秦沉一把,大步過去了。
“哎,你等等。”
秦沉蹲得腳麻,一站起來差點摔倒,又跌跌撞撞地跟上。
謝應(yīng)忱也聽到了他們的話,回首看向他,新竹的倒影籠罩在他的身上,帶著淡淡竹香。
他道:“出什么事了?”
若不是很要緊的事,懷景之是不會這個時候來打擾他的。
懷景之見了禮后,拱手稟道,“屬下方才收到軍報,從青州四散的流民里,有一支流亡到了兗州,包圍了義和縣。”
謝應(yīng)忱眉眼微斂。
懷景之看了一眼顧知灼,說道:“被困在義和縣的有晉王世子謝啟云一行,和王家的人。”
“王家?”
顧知灼瞳孔一縮,脫口而出道:“我表哥他們遇上流民了?”她的尾指因為緊張略微曲起,緊繃如弦。
謝應(yīng)忱捏了捏她的掌心,以示安撫。
“你繼續(xù)說。”
“流民餓的不行,本來縣令是要開倉放糧,但是晉王世子從西涼回來正好也在義和暫歇,他不許放糧,還說,流民丟下原籍,到處亂跑,有過在先。要是這兒能討到糧,豈不是會有更多的流民過來,流民聚集在一起,若是造反了,問縣令他擔(dān)不擔(dān)得起這個罪。”
“縣令就猶豫了。”
“流民餓得不行,試圖沖進縣城搶糧,被晉王世子的人給打了出來。”
“后來流民們包圍了縣城。王家人是不幸倒了霉被困在了里頭。”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顧知灼氣極了,她說晉王世子謝啟云,“和晉王一樣討人嫌。”
誰都知道,對待流民應(yīng)以安撫為主。
更何況,公子早已在流民沿途會經(jīng)過各府各縣,都下了嚴(yán)令,要求當(dāng)?shù)毓俑畬η嘀葸^去的流民施粥放糧。要謝啟云來多管閑事。
現(xiàn)在好了,還連累了星表哥他們!
真是倒了大霉了。
無妄之災(zāi)。
顧知灼越想越氣,氣鼓鼓地說道:“公子,我去。”
她在公事上用了敬語道:“您下令,這件差事讓我去辦。”
謝應(yīng)忱微訝,略有所思。
他本來是打算讓禁軍跑一趟的,但是,禁軍畢竟不在他的手里,他也沒有調(diào)動禁軍的虎符,難免會處處受挾。把禁軍一撒出去,能不能按他所想的來,真的很難說。
顧知灼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他:“您就讓我去吧,我?guī)C營去。我能辦好。”
懷景之張了張嘴,他想說,若是一個弄不好,流民落草為寇,顧大姑娘這一去就危險了。想了半天,還是閉上了嘴。
這些,公子比他更清楚。
但是公子沒有立刻說“不”,公子他在猶豫。
下一刻,謝應(yīng)忱點了頭。
他心里有一萬個理由,想讓她留在他的身邊,哪里都不要去。
能讓他時時看到她。
但是,他的夭夭絕不是一個會被內(nèi)宅困住的姑娘,她頭頂?shù)奶炜崭訌V闊,一望無際。
不能因為他的擔(dān)心和不舍,束縛住她的手腳。
從理智上來說,這趟差事,確實夭夭去最合適。
她懂他心意,她知道對待流民的度在哪里。
他可以完完全全的放手。
顧知灼的鳳眸中溢滿了躍躍欲試,她迫不及待道:“我現(xiàn)在就去準(zhǔn)……”
剛要跑路,就被謝應(yīng)忱一把拉住衣袖,又拉回來。
“流民有多少人。”謝應(yīng)忱問道。
“男女老少加一塊兒,三千余人。”懷景之說著自己得到的消息,“都是從青州來的。這些流民中有一人叫張子南,他閨女病重,急著要進城去找大夫,如今被擋在城外,有些急紅眼了,煽動其他流民試圖破門硬闖。”
“其他的目前還沒有消息了。”
懷景之說完,把軍報呈了上去。
謝應(yīng)忱看完后,給了顧知灼,然后道:“再僵持下去,怕是會見血,發(fā)生械斗。”
“夭夭,從流民到流匪,往往也就一念之間,導(dǎo)火索很多時候在于有沒有殺過人,有沒有流過血。”
若是流民,當(dāng)以安撫。
若是流匪,當(dāng)需要鐵血鎮(zhèn)壓,絕不能任其壯大,不然遭殃的就是無辜百姓。
謝應(yīng)忱思忖道:“你帶一千人去。”
“三百人就夠了。”
謝應(yīng)忱瞪她,顧知灼趕緊道:“一千人的話,光輜重都得準(zhǔn)備上一兩天,路上奔波又費時,動靜還大。三百人,我連夜就能走,明天就能到。”
顧知灼故意板著臉說道:“公子你沒帶過兵,你不懂。”
“你懂?”
“當(dāng)然。”
顧知灼得意地抬起下巴,挽著他的胳膊搖了搖:“哎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信我這一回嘛。”
說得好像自己從來沒信過她一樣。謝應(yīng)忱被纏磨的都快沒轍了,妥協(xié)道:“你把秦沉和重九都帶上。”
啊?
“啊什么啊,不帶就不許去。”謝應(yīng)忱對她虎起臉。
顧知灼肩膀一耷拉:“好吧。”
謝應(yīng)忱溫?zé)岬氖终评鹆怂氖郑岩粔K黑色令牌放到了她的手掌心,又捏住了她的五指。
“離義和縣最近的是隆川衛(wèi)和南陽衛(wèi),如果有需要可以用令牌去衛(wèi)所調(diào)兵。”
好好。顧知灼答應(yīng)的爽快。
所以……
可以走了嗎?顧知灼滿眼都寫了這幾個字,謝應(yīng)忱哭笑不得:“等重九過來。”
他打發(fā)人去叫重九來。
“今晚就走?”京城離義和縣不遠(yuǎn),若是連夜疾奔,明日黃昏前是能到的。
“嗯嗯。”
見她這迫不及待地樣子,謝應(yīng)忱沒來的更不舍了:“休整一下,明天再去吧。”
顧知灼歪了歪頭,眸若星辰地看他,笑道:“若是別人,公子你會說連夜動身,還是休息一晚再去?”
流民在義和縣如今就跟緊繃了的琵琶弦一樣,稍有不慎,砰地一下斷開,立刻就會見血。
當(dāng)然是得早些趕到為好。
顧知灼踮起腳來,掐了掐他的臉頰:“關(guān)心則亂。”
謝應(yīng)忱的指腹在她眉間撫過,滿是繾綣,放下手后,他令道:“今晚動身。”
“是!”
顧知灼用軍禮抱拳領(lǐng)了命后,笑嘻嘻道:“放心,我保管全須全尾的回來。”
“公子,我先去準(zhǔn)備,等重九來了,讓他直接去軍營。”
她拔腿就跑,剛走出幾步,又猛地收住了腳步,回頭說道:“對了,公子,還有一件事……”
顧知灼把喜子的事說了一遍:“你催一下京兆府吧,這要是真有人信了此等邪術(shù),動了轉(zhuǎn)運的念頭,我怕除了喜子外,還會有別的孩子出事。”
她最信任謝應(yīng)忱了,把該交代了交代完,腳步飛快地走了,還不忘告訴晴眉一聲:“你去跟三叔父還有丹靈表姐說一聲,還有,再去一趟百濟堂,告訴掌柜,要是我七天后沒有回來,讓蘇湛去給喜子診脈開藥。然后,你直接去軍營找我。”
漸漸遠(yuǎn)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竹林外,謝應(yīng)忱方收回了目光,他說道:“景之,我記得雍州的黑水堡城在太元二十年遭到過屠城,死了一城的人。”
當(dāng)時是為了和沈旭的交易,能給出足夠籌碼,謝應(yīng)忱花費了不少心力去查他的來歷,把雍州的縣志翻遍了。
懷景之是陪著謝應(yīng)忱一起整理的,后來,那些用過的縣志也都被他分門別類的收好。
如今謝應(yīng)忱一問,他腦子里立刻有了反應(yīng):“是,是在黑水堡城。”
有一伙馬匪占領(lǐng)了黑水堡城足足一年有余,后來,黑水堡城慘遭屠城,滿城上下無一人生還。
馬匪在雍州殺人越貨滅門常有,但屠城卻只有這一回,謝應(yīng)忱看過后也記在了心上。
不過,這是在殷家滅門一年后的事情了。
“我記得縣志上寫著,整個黑水堡城的屋墻和大街上都用血畫滿了奇怪的圖案。”謝應(yīng)忱思忖道。
“確實有。”懷景之問道,“公子,您是覺得黑水堡城和這件事有關(guān)?”
“當(dāng)時,我跟著皇祖父讀書,在他御書房里頭學(xué)著聽政,國師也還活著,國師說過一句話,我直到現(xiàn)在都忘不掉。”
回想起來,謝應(yīng)忱也就十一二歲左右。
太|祖皇帝得蒙一位得道真人輔佐,打下了大啟江山。他登基后,為大啟朝立了國師,國師的地位猶勝一品官員。
先帝時,大啟朝的國師名為云成真人。
他也在御書房,聽聞此事后,在意的不是馬匪有沒有被抓住,而是問了滿城畫的那些圖案是什么樣的。神情猶為緊張。
可惜當(dāng)時的軍報中沒有寫。
謝應(yīng)忱:“國師說,這可能是有人在借運。”
“借運?”懷景之驚愕。
很少有事能夠讓他聞之色變,懷景之張了張,不可置信道:“公子,難道世上真有借運一說?”
先前懷景之并不以為然,他早年游學(xué)走遍了大啟,聽聞過的鄉(xiāng)野傳聞實在太多了。他只當(dāng)有人聽說了可以“借運”,一時動了歪念。畢竟靖安伯夫人連拿針取孫女的心頭血就能生孫子的這種事都信。
可若是連國師都這么說,那代表了,世間確實能借運?
拿一城人的命來借運?!
這借的得是多大的運。
光是這么想,仿佛就有一股寒意從懷景之的尾椎骨爬上來,凍得他在大暑天里打了個冷顫。
謝應(yīng)忱頷首道:“國師說,以一城血為引,借其運,能逆天改命。”
后來國師打算親自去一趟黑水堡看看,然而還沒有起程,他突然得了一場重病,沒有多久他就羽化了。
云成真人后,大啟朝的國師位空了下來。
曾經(jīng)的謝應(yīng)忱對借運一說,并不相信,他甚至狂妄地以為,滿城血污,只是馬匪在示威。
然而,兩年后,坐穩(wěn)東宮二十年的父親,突然被廢,父母自戕而亡。
東宮在一夕之間,從云端跌入了泥潭。
天翻地覆。
謝應(yīng)忱暗嘆,他思忖道:“景之,你去把黑水堡城所有的縣志都找來。我再看看。”
懷景之拱手應(yīng)諾,下去找縣志,和匆匆過來的重九擦肩而過。謝應(yīng)忱吩咐重九帶上公文直接去城外的千機營。
一想到顧知灼,謝應(yīng)忱的眉眼愈加溫和。他暗暗失笑,這丫頭連公文都忘了,想必是習(xí)慣了瞞著龍椅上的那一位偷溜。
讓謝應(yīng)忱說對了,顧知灼確實早忘了還得帶公文。
重九送過去后,她美滋滋地看了又看,揣進袖袋里放好。
這一回,她是師出有名。
不需要像上回去西涼那樣畏手畏腳。
顧知灼在千機營點了三百騎兵,帶上了齊拂和秦沉,讓江自舟留下來看家。等到把干糧什么的準(zhǔn)備妥當(dāng),天也幾乎完全黑了。
顧知灼連夜出營。
義和縣在兗州和翼州的交界,距離京城實則兩三天的路程。
她估摸著若是順利的話,三五天就能把表哥他們一塊兒帶回來。
夜馬疾奔,跑了一天一夜,總算是趕到黃昏前出了翼州,踏上了兗州的土地。
再往前就是義和縣,顧知灼下令在河畔原地休整一會兒,并讓秦沉先去打探。
走得急,他們帶的干糧是餅子,又硬又有韌勁,顧知灼吃了好半天才吃掉小半塊,噎的直灌水。
秦沉來去匆匆,顧知灼丟給他一個水壺,秦沉一口氣喝完,回稟道:“大姑娘,好像出現(xiàn)時疫了。”
什么。
顧知灼還努力咬餅,剛咬下來一小口,正要往下咽,聞言差點噎著。
她猛地咳了幾聲,擺擺手,示意他往下說。
“城外大約有兩千到三千左右的流民,男女老少都有,他們堵在了縣城門口,不許任何人出來,除非允許他們進城和放糧。流民中有大約一成是三到十歲的孩童。”
咳咳。終于咳出來了。顧知灼說道:“有兩三百來個孩童?”
這么說來,幾乎是家家戶戶都至少帶了一個孩子。
秦沉肯定道:“這些孩子應(yīng)該大多都病著。”
他席地而坐,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示意圖。
從他們現(xiàn)在所在的河畔過去,需要翻過一個小土坡,才到下面的義和縣,秦沉是站在山坡上往下看的,距離不到一里。
“大姑娘,你知不知道,流民里至少有幾百個的孩童,但是,末將站了好半天,都沒有聽到一丁點的吵鬧聲,連嬉笑聲和哭叫聲都沒有。這絕對不可能!”
顧知灼一臉迷茫:“不可能嗎?”
秦沉一想,顧家子嗣單薄,她怕是從來沒有同時和好多孩子待在一起過。
他道:“大姑娘,你知道的,我爹他一堆的庶子庶女。靖安伯府里自我記事開始,全是小孩子的尖叫聲和哭鬧聲,和我同歲的就有五個,比我小的,也有八九個。”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煩躁地抓了抓頭,說道:“總之,若是有很多小孩子待在一塊兒,不可能不發(fā)出任何聲響。”
齊拂也深以為然。
顧知灼頷首:“也就是說,孩子都病了。或者說,有一大半的孩子病了。”
“末將是這樣猜測的。”
若同時有這么多孩子一起生病,十有八九就是時疫。
時疫不止會傳染給孩子,同樣的也會傳染給大人,只是可能孩子會先出現(xiàn)癥狀,而大人還在熬著。
“大災(zāi)之后有大疫,非人力所能控制。”顧知灼嘆道,公子在地動后,就招募了一批大夫和太醫(yī)一起去了青州,以防出現(xiàn)大疫。
還是避免不了。
“如果是時疫的話,就不能放他們進城了。”
“我去一趟。”
顧知灼把最后一口餅子放嘴里,嚼嚼嚼,用力咽下了,然后拍拍手上的碎屑道:“秦沉,重九,晴眉,你們和我一起去。齊拂你和其他人暫且留下。”
將在外,軍令大于一切。
顧知灼的話,如今就是軍令。
第138章 第138章【VIP】
若真是時疫,大姑娘現(xiàn)在過去,豈不是會很危險?
秦沉略微遲疑了一下,顧知灼走出了幾步,問道:“秦沉,你剛才有沒有在附近看到有村子?”
“有。在前頭不遠(yuǎn)。”秦沉跟上,感嘆道,“都餓成這樣,他們硬挨著,也沒去村子里搶。”
顧知灼邊走邊道:“公子說,流民和流匪只有一線之隔,他們還是流民時,會有底線,會把期翼放在官府身上,他們會老老實實地等著官府放糧,以求活命。”
“而人一旦躍過了這一條線,從流民成了流匪,就會是附近百姓之禍。”
“興許烏合之眾打不進縣城,但足可以去附近的村子上搶掠,殺人,甚至屠村。”
殺過人,就不怕再殺人。
見過血,會變得噬血。
“是這樣沒錯。”齊拂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應(yīng)和道,“我年少還沒入伍時,家附近的村子就被流匪給屠了。當(dāng)?shù)毓俑蛔鋈恕K麄儽緛碇皇乔蠊俑┬┲啵Y(jié)果餓死了好幾個都沒求到,一怒之下,就闖了縣衙,殺了縣令。跑出去后,落草為寇,動不動就下山搶,后來被朝廷給剿了。”
秦沉突地停下腳步:“大姑娘,就在前頭。”
顧知灼遠(yuǎn)眺,在前面不遠(yuǎn),是一個小小的村落,正值黃昏,家家戶戶都冒著炊煙。
她讓他們倆在原地等著,只她和晴眉兩人進去。
附近有流民,他們兩個男人,還帶著武器,肯定會讓人心生警覺。
哪怕是不帶他們倆,顧知灼和晴眉一進村子,所有人也都放下手上的活,圍了過來。
直到顧知灼說,她們是來買衣裳的時候,表情才略有放松。
顧知灼這趟出門,輕裝減行,只一身普通的騎裝,但是在這些村民們的眼里,這套騎裝已經(jīng)是頂頂好的。聽聞她們是要去義和縣,以為她們是怕穿得太好會被流民搶。
顧知灼也沒多解釋,給了一個五錢的銀錁子,為他們四個人都買了一身粗布衣裳,她們倆又借了村民的屋子把衣服換上,還用碎花青布把頭發(fā)包了起來,又帶了兩件粗葛短打給秦沉他們。
等到換好了后,各自又用布把武器包起來,他們翻過小土坡到了義和縣城。
正像秦沉說的那樣,義和縣已經(jīng)被流民包圍。
這些流民大多拖家?guī)Э冢诳h城的城門前席地而坐,因為饑餓和奔波,一張張臉上都是面黃饑瘦。
若只是驅(qū)逐,光顧知灼帶來的這三百精銳已經(jīng)足夠。
為了避免他們被時疫傳染上,顧知灼畫了幾張祛病符,給了他們一人一張,讓他們貼在胸口放好,又用銀針在他們的手上扎了幾個穴位。
“走吧。”
“秦沉,你去西門看看。”
縣城有東西兩扇城門。
秦沉抱拳應(yīng)諾,顧知灼率先一步,向流民聚集的方向走去。
顧知灼買的是粗布衣裳,但她付了銀子,實誠的村民就把家里最好的衣裳拿出來給他們,干干凈凈的,上頭只有一兩個補丁。
在這些一路奔波流亡的百姓們中間,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顧知灼干脆從地上抹了把塵土,往衣裳和臉上蹭了蹭。
四周只有婦孺孩童和一些老人或坐或躺,那些青壯的男人不知道去了哪兒。
顧知灼徑直走向一個抱著孩子的媳婦子。
媳婦子還不到雙十,瘦得厲害,姣好的面上滿了滄桑和絕望。
等走近,顧知灼注意到,周圍確實沒有孩童的哭鬧聲,不少孩子或是席地睡在地上,又或是被人摟在了懷里,但一個個都沒有多大的動靜,像是睡熟了,又像是早就已經(jīng)死了。周圍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臭味。
“嬸子,嬸子。”
顧知灼蹲下身,去喚那個媳婦子。
媳婦子呆了一瞬,抬頭看她,嘴唇干涸道:“姑娘,我這兒沒有吃的了。”
“我有。”
顧知灼悄悄塞給她一個餅子。
媳婦子眼睛一亮,她趕忙抬袖捂著嘴,低頭啃了一口,絲毫沒有介意餅子噎人,吃得狼吞虎咽。但只吃了一口她就停下了。
她連連道謝:“多、多謝姑娘。”
“男人們呢?”顧知灼佯裝不解道,“怎么只有你們在這兒。”
面對她疑惑的目光,顧知灼若無其事地解釋道:“我家就住在前頭的那個村子里。聽說這兒有從青州來的人,我娘讓我和哥哥姐姐一起過來瞧瞧。哎,我娘是從青州嫁過來的,一聽說青州地動了,娘擔(dān)心壞了,生怕我外祖母他們也跟著逃亡。”
哦。媳婦子沒有懷疑。
這位姑娘還給了她一個餅子呢!他們都快餓死了,人家又有什么可以圖的。
她虛弱地笑笑道:“男人們都去那兒。”
媳婦子指著縣城的方向,啞著嗓子道:“官老爺想要餓死咱,可咱們不想死。我的虎妞才四歲,她也不想死。”
她說著,從包袱里找了個缺了口的粗瓷碗,倒了些水進去,又把餅掰開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泡在水里。
媳婦子嘆著氣說道:“男人們一起去找官府討糧了,我家男人說,無論如何都會給我們娘倆討來一碗米的,讓我先撐著些。”
她把餅掰了一半,另一半貼著胸口放進了懷里,又不好意思地朝顧知灼笑了笑。
顧知灼向重九道:“哥,你去城門那兒找找,許是表哥他們會在。”
重九:“……”
顧知灼使了個眼色:“快去。”
重九嗡聲嗡氣地應(yīng)了一聲,把手上提著的棉布包放在顧知灼的腳邊。
粗瓷碗里的餅子泡軟了,媳婦子把孩子抱了起來,用手臂托著她后背,溫言喚道:“虎妞,你醒醒,吃一點。”
“有東西吃了,吃飽了你就會好的。”
她去喂懷里的孩子,把泡軟了的餅往她的嘴里塞。但是,那個孩子氣息奄奄,昏睡著,怎么叫都不醒。
媳婦子都快哭出來:“虎妞,你吃一口好不好。”
顧知灼幫她扶孩子,順手搭上了孩子的脈博。
她沉思了一會兒后,放下手腕,借著找人的名義先走了,又去看了不遠(yuǎn)的另外一個孩子,這是一個男孩,大約七八歲左右,精神稍微好些,還能說話,給他餅子也吃了兩口。
她顧知灼一連看了好幾個孩子。
一樣是先用餅子跟孩子的家人套近乎,又悄悄給他們切了脈,脈象大致上都相似,是同一病癥,只是有輕有重。
最重的是那個叫虎妞的。
不同的孩子,得了同一種病癥,是時疫沒錯了。
顧知灼小范圍的走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虎妞這里。
“嬸子,虎妞是什么時候病的?”顧知灼在她身邊坐下,“我瞧著,好像好多孩子都生病了。”
“五天,不對,有七天了。”媳婦子恍恍惚惚地說道,“就是在路上的時候病了的,我男人說只要到了縣城,就去求大夫。我們都已經(jīng)走到縣城了,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去!”
“非要把我們逼死不成嗎。”她咬牙切齒,又有些歇斯底里。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硬撐起來的氣力又散了一大半,大口大口的喘氣。
哎。
顧知灼暗暗嘆息。
哪怕公子有過一些部署,然而,地動帶來的災(zāi)難也絕非提前部署就能完全化解的。
顧知灼扶住了她,同樣搭了一把脈。她的脈象和虎妞一樣,現(xiàn)在還沒有虎妞重,但用不了幾天會越來越重。
時疫。
能傳染成人孩童的時疫。
顧知灼放眼去看,一旦爆發(fā),這里的流民怕是都不能幸免。
若是沒有藥,在餓死之前,他們都會病死,甚至還會傳染給縣城里的百姓。
她想到上一世青州東陽縣的那場時疫,整個縣城的百姓最后十不存一。
顧知灼思忖片刻,主動道:“嬸子,我打小跟著師父學(xué)醫(yī),頗通些醫(yī)術(shù)。你要是愿意,我給虎妞治治看?”
這話一說,幾乎已經(jīng)失了精氣神的媳婦子心口猛地一跳,她不知哪兒來的力道,一把抓住顧知灼的雙手,祈求道:“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虎妞。我孔秀蘭給你做牛做馬。”
“你別動,你太久沒吃東西,容易厥過去。”
顧知灼從針包里取出銀針,第一針先是扎在了虎妞的耳垂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有一滴血滲出來。
氣血極弱,還又餓又病,撐到現(xiàn)在已是極為不易了。
“怎么、怎么樣了?”媳婦子孔秀蘭緊張地問道。
“嬸子別急。”顧知灼安撫了一句,“我先給她用針。”
時疫,并不適合用針灸,還是得有湯藥,才能在短時間里讓所有的人都喝上。
只是這藥該怎么用,得試。
這孩子怕是會撐不到那個時候。
顧知灼連連施針,沒一會兒,孩子慘白的臉蛋上多了些許紅潤。
“妞……”孔秀蘭全身在發(fā)抖,一動都不敢動,目光祈求地注視著顧知灼,心里忐忑。
“先別動,針得再留一會兒。”
又是一針下去,虎妞的口中發(fā)出低低呻|吟。
孔季蘭不由激動起來,問道:“她是不是要醒了?”
她一時沒有控制住聲音,惹來周圍人的注目,見顧知灼正在給虎妞針灸,有人驚問道:“孔家嫂子,你哪兒找來的大夫?”
大夫?
一聽“大夫”這兩個字,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跌跌撞撞地?fù)溥^來,疾聲道:“你快給我家柱子看看。”
顧知灼抬頭看了一眼,她先前走一圈的時候,給這孩子搭過脈,便溫言道:“他病的不重,先暫時等等。”
針灸只能先對癥暫且治標(biāo),把孩子的元氣激發(fā)出來,讓她活著。表面上癥狀減輕,看著會好一些,實則病未消。
虎妞病重,再不治活不了幾個時辰,只有這樣,能讓她撐下去。
顧知灼打算先給幾個特別嚴(yán)重的孩子施針,幫他們活下去。
她只有一雙手,不嚴(yán)重的無須浪費時間。等從縣城采買了藥材,再一起用藥。
“為什么要等等!”
不等她解釋,那個婦人就撲了過來,顧知灼手中還在施針,猝不及防下,差點被撲倒,幸虧晴眉擋了一下:“滾開。”
“這是個女娃娃,死就死了,救她做什么?!柱子是我們老李家四代單傳的娃娃,你必須得先救他。”婦人發(fā)絲凌亂,蠻橫地叫喊著。
孔秀蘭也氣了,撲過去撕扯住她的頭發(fā),二話不說,一口咬上了婦人的臉,痛得婦人哇哇亂叫著求饒,又惡狠狠地把人摔到一邊。
她遠(yuǎn)不及這婦人壯碩,也就是仗著吃過一口餅,發(fā)起狠來。
她張開雙臂擋在顧知灼前頭,嘴上還在滴血,一副誰敢過來,她就和誰拼命的架式。
“大夫在救我的虎妞。”
“誰都不許吵!”
她尖著嗓子大叫一聲:“聽到了沒有!”
一路逃亡,彼此之間多少都有些熟悉,這媳婦子平日里秀氣的很,說話細(xì)聲細(xì)氣,誰也沒見過她此等彪悍的樣子。
顧知灼騰不出手,向晴眉使了個眼色。
晴眉過去扯了那婦人一把,潑辣地叫著:“你們誰認(rèn)得她,快拉走拉走。怎么,他兒子是命,人家閨女就不是命了?”
有婆子趕緊過來拉她:“王家嬸子,你也別鬧了,總得一個個救吧,我家小孫子不也一樣病著。”
她說著,也去張望顧知灼,見虎妞的臉色好了許多,心里一喜,又更加用力地去拉扯婦人。
這小姑娘也不知打哪兒來的,但是,這是他們這些日子來,遇到過的唯一一個大夫,若是錯過,還不知要去哪兒找。
他們沒有銀子給,她肯定隨時會走,把王家媳婦趕走,她還能給她的小孫孫看看。
“哎呀,你別打擾人姑娘。”
有這想法的人不少,周圍的人全圍了過來,眼巴巴地看著。
王家嬸子被推搡到了一邊,頓時就不樂意了,癲狂地喊著:“娃他爹啊,你這沒用的東西,你媳婦和兒子要被人欺負(fù)死了。”
晴眉揉了揉耳朵,心里吐槽:也不知道她是真餓假餓,怎就這樣中氣十足呢。
“我家……”晴眉差點習(xí)慣性地叫“我家姑娘”,稱呼在喉嚨里打了一個轉(zhuǎn),“我家妹妹就一雙手,要看也得一個個來看。”
“誰再來鬧。”
她揮了揮拳頭,威嚇道:“我就帶我妹妹走了,一個都不給你們看。”
這怎么成!
趕緊有人拉扯著王家嬸子下去安撫,以免大夫真的甩手走人。
晴眉一棍子再給一個甜棗,先讓她們怕了,再好好說話,安撫著問道:“我們是來尋親的,親還沒尋著……”
親還沒尋著,意思是,一時還不會走。眾人心中一喜。
她道:“能不能跟我們說說,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官府還不讓你們進城嗎?”
“不讓。”
說到這個,不少人就是一肚子的火。
她們席地坐著,一人一句的對著晴眉抱怨。
他們大多是青州五江府的,五江府位于青州東北,也是這次地動的正中心,山崩地裂。
“哎。我們一整個鎮(zhèn)子的房子全倒了,死了好多好多人。山石把路堵上了,鎮(zhèn)子里是活不下去了,咱們只能出來,人總是要拼一條活路的,對不對。”
“你們?nèi)且粋鎮(zhèn)子上的嗎?”晴眉問道。
“不是不是,都是在路上遇著的,咱們一路走,一路要飯。本來是想著走到哪兒算好,后來在半路上聽到有人說,辰王下令各縣給咱們放糧施粥,咱們高興壞了,過來碰碰運氣。”
一個老婆子拍著大腿,哭得傷心:“好不容易走過來的,還以為能吃上一頓飽飯呢,縣太老爺是一點糧食都不給,這是存心要餓死咱。”
“什么辰王,辰王的,我呸。”
“故意把咱哄來這兒餓死。”
周圍人附合著連連點頭。
晴眉眉頭一蹙,見顧知灼目光專注,忍住沒有呵斥,又道:“后來呢?”
“后來……”
“不好了。”一個十幾年少年從遠(yuǎn)處跑了回來,邊跑邊大叫道,“秀蘭姐,官兵們都出來了,你男人跟官差打起來了。”
孔秀蘭聞言一驚,臉色發(fā)白地探頭張望。
“他們是沒討著糧吧。”
“怎么辦。”
“打了官兵,他們會不會被下獄打死。”
“那咱們呢?”
“沒有人會來幫咱們的。”有個年輕的小媳婦捂臉哭道,“辰王也一樣。官老爺都一樣。”
顧知灼瞳孔驟縮,她收起了最后一根針,虎妞的眼皮突然一陣急顫,猛地睜開了雙眼。
顧知灼道:“不會的。”
“有人在記掛著你們的。”
她微微一笑,夕陽的光落在她側(cè)臉上,明明沾著泥污,依然帶著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說道:“我不是來了嗎?”
第139章 第139章【VIP】
什么意思?
顧知灼驀地起身,眸中掠過一道異芒。她抄起腳邊的粗布包,就朝城門的方向奔去。
“哎,姑娘,姑娘!還有我家的小孫孫沒看……”
婆子正要拉住,突然聽到孔秀蘭驚喜地大喊道:“虎妞,你醒了,虎妞。”
“娘。”小姑娘虛弱出聲,“我餓。”
嘿,還真醒了。
還會說話了!
家家戶戶逃亡都帶著孩子,也家家戶戶都有生病的孩子。
一下子有這么多孩子都病倒,他們多少也猜到可能是時疫,但那又能怎么辦?總不能把孩子全丟了吧。這幾天幾乎天天都有孩子死,有時死一兩個,有時一下子死四五個,土坡上的小土堆堆了一個又一個。
有的一家兩三個孩子都沒了。
也有的一家孩子都病著。
一般都是先腹泄,再發(fā)熱,后來吐血,這一口一口的血吐的呀,紅的叫人害怕。
直到昏死。
一旦昏死過去,再沒有人能夠醒過來。
虎妞已經(jīng)昏死過去兩天了,照道理,天黑的時候,她就會沒了。跟其他孩子一樣,變成一個小小的土堆。
可是!
竟然醒過來了?
“餓。”
孔秀蘭回過神,急急忙起粗瓷碗,喂給她吃。
粗瓷碗里的是已經(jīng)泡了許久的餅粒子,都快化成粥水了。
虎妞吃了一口,立刻像是吃到了什么絕世美味,兩只小手捧著碗,狼吞虎咽。
一點也不像是奄奄一息的人。
孔秀蘭扯動著嘴角,想笑,僵硬的臉皮讓她表情有些古怪。
老婆子用粗糙的大手搭上虎妞的額頭,驚呼起來:“不燙了,真的不燙了,你們快過來瞧。”
要是說,方才她們還懷了一些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念頭,那么現(xiàn)在,她們是真信了。
“那小丫頭……那小神仙跑去哪兒了?”
“我得去找她救救我小孫孫。”
“我家孩子也快不行了,我得去求她。”
眾人嘩地一下散開,像無頭的蒼蠅一樣到處找,直到有個年輕的姑娘忽然喚道:“在那里。”
她指向了城門的方向。
有人立刻想了起來:“小神仙說是來尋親的,難道她是找著家人了?”
“快,過去看看,別打起來被傷著。”
“姑娘,姑娘!”老婆子把雙手放在嘴邊,對著她喊,“你別過去,你要找誰咱們幫你找。”
顧知灼隱約聽到有人在喚她,沒有回頭,她對晴眉說道:“你讓齊拂把人帶過來。”
晴眉:“……”
秦沉和重九都不在,自己這要是再一走,豈不是只有姑娘一個人了?
“快去。”
“重九就在前頭,我會先去和他會合的。”
顧知灼加重了語氣,晴眉低頭應(yīng)諾。
她遲疑地看了看城門的方向。黑鴉鴉的一大片人,幾乎所有的青壯年流民全都圍在縣城城門前。
至少有千把人。
“南哥。”
幾個小伙子扶著一個碩壯的青年起來。
“南哥,你冷靜點。”
“我怎么冷靜,我閨女,我的虎妞快要死了。”
張子南跌坐在地上,身上還有好幾個腳印,臉上有血,手指像是折斷了一樣,扭曲著一抽一抽。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
張子南三十余歲的年紀(jì),哪怕餓了好幾頓,瘦得厲害,看起來也還是流民里頭最壯實的一個。
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砸門兩三個時辰,就在剛剛,城門終于開了,一群衙役沖了出來對他們連聲呵斥。除了衙役,還出來了一些士兵,士兵們的手上全都有武器。
張子南反抗了兩句,就被帶兵的官爺一拳打倒在地上,還踩斷了手指。
張子南站在最前頭,周圍的人拱衛(wèi)著他。
他的雙目腥紅,眼中流露著濃重的恨意,布滿了血絲的眼尾仿佛快要滴出血來。
帶兵的是晉王世子謝啟云的親兵校尉方哲。
他是和世子一起回京的,本來都該到京城了,結(jié)果反被困在這兒四五天。世子爺還病著,命令他今天之內(nèi)必須把流民處理掉。
方哲雙手背在身后,緊板著的臉上滿是輕蔑,他語帶威嚴(yán)地喝斥道:“世子有命,令你們在今天天黑前,離開此地,返回原籍。”
“否則,格殺勿論。”
周圍的士兵們示威般地陣陣吆喝,震耳欲聾。
“你們這群狗官。”
流民中間爆發(fā)出不平的叫罵。
方哲冷哼一聲,抬起了左手。
這像是一個信號,他身后的士兵們,紛紛把羽箭搭在弓弦上,蹭亮的箭頭散發(fā)著森森寒光,對準(zhǔn)了流民。
有的流民嚇得后退了一步,但是一想到,自家的爹娘,媳婦,娃娃們都快餓死病死了,這一小步又重新踏了回來。
他們好些天沒有進食,現(xiàn)在趕他們走,和讓他們?nèi)ニ烙惺裁磪^(qū)別。
“反正也是一死,南哥,我們沖進去。”
“對。南哥,殺了這群狗官。”
張子南在其他人的掩護下,悄悄從背后接過了一把砍刀。
他今天必須得進縣城找大夫,他的虎妞等不下去了。
張子南踏前一步,咬牙切齒嚷嚷道:“我們快餓死了,怎么回原籍?!”
“我們只要進城,給我們些糧食。”
“你們不答應(yīng),我們死都不走!”
方哲的表情愈加冰冷,他也看出這些流民都聽張子南的,也是這個人在反復(fù)煽動。
他冷笑一聲:“烏合之眾,還想翻天?笑話。”
士兵們把弓弦崩得更緊。
張子南捏緊砍刀,手臂的肌肉鼓了起來。
他任由臉上的血滴下,血珠子在他的半邊面孔上留下了幾條血痕。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在心里默默計算著距離,他必須得在一擊內(nèi),拿下對方當(dāng)作人質(zhì),他們才有活的希望。
“我們要進城。”
“我們要糧食。”
“我們要活下去!”
青壯年們跟著張子南一起逼近,他們?nèi)忌嫌欣舷掠行。惨呀?jīng)走不動了,現(xiàn)在離開,他們會死在路上。對活下去的渴求在這一刻,壓垮了對官府的天然懼怕。
方哲罵道:“找死。”
“再走一步試試?!”
張子南又一步跨了出去,他和方哲間只有不到十步的距離了。
張子南的身體微微前傾,重心放在了足尖上。
看來不見血,他們是不會怕的。方哲恨聲道:“一群刁民!”天色已經(jīng)黑了,再耽擱下去,世子爺今天就走不了了。
“殺!”
親信千戶手中的弓已拉至滿弦,弓弦一松,羽箭向著張子南的頭顱射去。
只要這個挑唆和帶頭的人一死,流民們就會知道怕了,會知道不該和官府做對!哼,刁民。
張子南臉色發(fā)白,箭光在他的瞳孔中放大。
嗖!
一支鐵矢后發(fā)先至,又準(zhǔn)又狠地撞在了羽箭上,羽箭被撞偏落到在地,鐵矢力道未消,重重地射在了后面的一棵大樹上,震得樹木枝葉亂顫,綠葉落了一地。
張子南心有余悸,箭尖幾乎已經(jīng)碰到了他額頭。那一刻,他真得以為自己要死了。
是誰?
方哲:“是誰?!”
所有人的目光向著鐵矢來的方向投去。
顧知灼立在人群之中,手持一把造型奇怪的弩弓,腳邊是一塊散開的青布。
她身著粗布儒裙,臉上身上都有泥土,顯得臟臟的,方哲乍一眼只當(dāng)她也是流民,許是獵戶什么的。
然而下一眼,他看到了她握在手中的弩弓,這把弩弓質(zhì)地漆黑,甚至看不出是什么木材所制,上頭的雕花極為精致,絕非鄉(xiāng)野獵戶所能擁有的。再一看,她持弩的右手上還戴了一枚漆黑的板指。
扳指是為了避免弓弦傷手而戴,也唯有那些真正的勛貴世家才會這般講究。
這個人是誰?
“你到底是誰?”方哲再一次警惕地質(zhì)問著。
顧知灼從人群中走出來,步履閑適,最是平平無奇的布衣也絲毫掩不住她凌危不亂的氣度。
她不答反問道:“是你下的令?”
聲音不響,但字字如重錘,擊到了所有人的心頭。
顧知灼繼續(xù)質(zhì)問:“朝廷有令,對于青州流民,當(dāng)?shù)毓俑?dāng)盡全力施糧施藥,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諉。”
“義和縣并無駐兵,擅自調(diào)動軍隊,射殺無辜大啟百姓。”
流民,僅僅只是因為他們離開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四處飄泊。
但是,他們照樣也是大啟百姓。
“按軍法,其罪當(dāng)誅!”
顧知灼抬手,五指并攏,指向他。
方哲惱羞成怒:“哪兒來的小丫頭片子,胡言亂語,你在找死。”
顧知灼一點都不帶怕的,她彎了彎唇:“你不配和我說話。”
方哲本來想讓人把她拿下的,但是,顧知灼的態(tài)度實在過于強橫,他摸不清對方的路數(shù)。
他摸不清,流民們也同樣摸不清,他們一個個全都直勾勾地看著顧知灼,沒有人說話。
方哲運了運氣,試探地問道:“這位姑娘,你到……”是誰。
“義和縣令在哪兒,給我滾出來!”
顧知灼啪的一下,張開了手上的公文,昂首道:“鎮(zhèn)國公府顧知灼奉辰王命前來,查義和縣撫民不利之罪。”
嘩。
在短暫的默靜后,四周一下子騷動了起來。
流民們又驚又喜,又喜又怕。
喜的是,竟然真的有人來幫他們了。
他們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希望,那是一種幾乎快被絕望所徹底掩蓋的希望。
而怕的是,會不會又是一場騙局,只是為了安撫他們的騙局。
“南哥,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張子南搖搖頭,示意先看看再說。
流民這里至少還有喜,但是,方哲這邊就只有驚。
沒想到,竟會是顧家人!顧家就算子嗣單薄,也沒有讓一個姑娘家家出來辦差的道理啊?
“義和縣無駐兵,我命你們立刻卸甲。”
顧知灼目不斜視地注視著士兵們:“我數(shù)到三,卸甲,或者,死。”
她嘴角彎起,仿佛還能夠看到她頰邊的梨渦,但說出來的話,卻不容一絲拒絕。
她舉起右手,豎著三根手指,數(shù)著數(shù)。
“一,二。”
“呵,是顧大姑娘吧,末將聽說過顧大姑娘的芳名。”
“顧大姑娘許是不知,末將是晉王世子的人。”
“顧大姑娘可不要任性亂來,三思……”
“三!”
啪。
顧知灼扣動了板機。
一支鐵矢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從弩弓上飛了出來。
一箭貫穿了方哲的肩膀。
甚至不到一息,方哲連躲閃都來不及。
弩弓射程遠(yuǎn),力道大,這一箭撞得方哲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下一刻,士兵們的弓箭全都對向顧知灼,箭光散發(fā)著森森的寒意。
重九腰間的短刀已然出鞘,他足尖點地,有如蓄勢而出的猛虎。
“放下!”顧知灼冷笑一聲道,“你們是想謀反嗎。”
“殺欽差,視同謀反,當(dāng)誅九族。”
說到“謀反”和“誅九族”時,士兵們猶豫了,他們只是奉命行事,沒有想過要謀反啊。
顧知灼輕輕一笑,粗衣布裙也讓她穿出了咄咄逼人的氣勢:“你們是想誅九族,還是想死在我的箭下。”
鎮(zhèn)國公府之名,在大啟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顧家的赫赫威名,如雷灌耳,面對顧知灼這目空一切的張揚之態(tài),他們不由地怯了幾分,松開了手中的弓弦。
顧知灼:“我領(lǐng)了這差事,你們以為來的只有我和他兩人嗎?”
“要你們的命,易如反掌。信不信?”
對哦!士兵們面面相覷,鎮(zhèn)國公府的大姑娘明知這里數(shù)千流民作亂,出來辦差,絕不可能只有區(qū)區(qū)二人,指不定在附近埋伏了千軍萬馬。
顧知灼泰然無畏,一步步走了過去,重九落后她半步,手中握著短刀。他面無表情,但在抬眸時,雙眸凌厲似劍。
咚。
不知是誰的手一松,手中長弓掉在了地上。
“卸甲。”
顧知灼厲聲高喝,其他人也紛紛放下了長弓,又七手八腳地脫下了身上的戰(zhàn)甲丟在地上。
“我大啟將士披甲,為的保護百姓,護我江山,而非把利箭對準(zhǔn)大啟百姓。”顧知灼步伐堅定,每一步都帶著強大的壓迫力,士兵和衙差們自然而然地讓開了一條道。
顧知灼走到了方哲身邊,一腳踩上了他流血的肩膀。
“啊!”
方哲發(fā)出了一聲慘叫,痛得連士兵們都縮起了肩。
“開城門。”
顧知灼對著捕頭說,“去讓縣令滾出來。”
鋪頭呆了一瞬,連忙抱拳領(lǐng)命:“是。”
謝啟云下令驅(qū)趕流民,還要剿殺,縣令哪里敢安安心心地躲在縣衙里,如今正在城門后頭候著呢,這下隱約間聽到事情不妙,也不需要有人去請,他抹著汗,畏畏縮縮地出來了。
“姑、娘?……大人?”
他也不知道該稱呼什么,大啟也沒有女子為欽差的先例啊。
顧知灼:“叫將軍。”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了,露出一抹小小的得色。
活了兩世,還沒人叫她將軍呢~
“是,是,將軍!”
“辰王有令,開倉放糧,你應(yīng)該收到過公文。”
縣令動了動嘴,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他是想放糧的,是晉王世子不讓啊。
他覺得自己的這頂官帽是保不住了,也不知道腦袋能不能保住。
“是,是。”
縣令汗流挾背,拱手道:“下官這就去。”
“征用縣城的餐館酒樓,命他們煮成稀粥和饅頭,越快越好。”
“是。”
縣令連聲應(yīng)著。
不管是鎮(zhèn)國公府,還是晉王世子,他一個也得罪不起。
他看了一眼被顧知灼踩在腳下的方哲,還不知一會兒要怎么跟晉王世子交代。
“顧……顧將軍。晉王世子他……”
顧知灼眼神如刀:“你讓謝啟云有什么話就出來與我說,再指手畫腳,我就砍了他的手,跺了他的腳。”
晉王父子和長風(fēng)為伍,能是什么好東西。
第140章 第140章【VIP】
縣令嚇得心口怦怦亂跳,心臟都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他恨不得回到幾息前,給亂說話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他就不應(yīng)該提到晉王世子!
“下官、下官立刻去開倉。”
大暑天的黃昏,縣令滿頭大汗,這不是熱出來的汗,而是一陣陣的冷汗,凍得全身直哆嗦。
顧知灼:“重九,你與他一同去。”
重九默默地看著顧知灼的側(cè)臉,很想勸她悠著點。
齊拂和千機營還沒到,晴眉姑娘正在路上,秦沉人在西城門,也就是說,如今在這里的,真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剛剛情況緊急,不得不動手,他能理解,顧大姑娘又玩得一手絕妙的虛張聲勢,倒也罷了。
要是他現(xiàn)在也走了,就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
流民三千。
晉王親兵上百。
她,一個。
重九真的很想跟她好好算算,哎,說話好麻煩,算了。
“快去。”
顧知灼沖他使了個眼色,重九老實地抱拳應(yīng)命。
顧知灼沒有跟。
不止是顧知灼,所有的衙差,還有方哲帶來的這些士兵,她都強行留下。
盡管這些帶著武器的士兵們留在外頭是一個隱患,但是,他們和流民接觸的時間太久了,極有可能已經(jīng)染上時疫。
至于重九,他帶著袪病符,再加上需要有人緊盯著縣令,以免出什么差錯。
流民們呆呆地看完全場,這位姑娘確實沒有任何為難他們的意思,而是實實在在地幫了他們。
他們心中的警惕消了大半。
這會兒見到縣令又進去了,一個青年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問道:“縣太爺是不是答應(yīng)給我們放糧了?”
“是,是的。我聽到了。”
“我也聽到了。”
“有粥,還有饅頭。”
有小少年的臉上露出不敢置信地喜悅:“我們有吃的了。”
他的肚子發(fā)出了“咕嚕嚕”的聲響,他不好意思地捂著肚子,滿是期翼地問道:“將軍姑娘,那我們是不是能進城了?”
顧知灼目光掃向了流民們,面視著這一雙雙滄桑的眼睛,她搖頭拒絕道:“你們暫且不許進城。”
“為什么?”張子南第一個質(zhì)問道,“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城。”
他握緊了手上的砍刀指向顧知灼,雙目充血,眼尾的血絲更多了,整個眼白都像是被血染紅。
乍驚乍喜,乍憂乍慮,再加上長時間的饑餓,他幾乎已經(jīng)在崩潰的邊緣。
張子南叫囂慫恿道:“你們別被她騙了。”
“官府全是一樣的德行,他們只是想安撫我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
“粥,饅頭,什么都不會有,我們再等下去,等餓得動不了,他們就該翻臉了。這種虧,你們還沒吃夠嗎,連甜棗都沒到手就感恩戴德,還太早了吧!”
“南哥,你冷靜一下。”有人拉住了他,“姑娘將軍還救過你呢,你別這樣。”
不過也有人被他這番話說得又緊張起來,目露警惕。
哎,顧知灼暗暗嘆氣,出來前公子就說了,張子南是個刺頭,頗會煽動,在流民中也有些威望。
再讓他鬧下去,又要起爭端了。
“你們不可以進城。”顧知灼輕哼,不容質(zhì)疑道,“全都坐下。”
她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但那種常居高位的威儀,讓人心生敬畏。
“別聽她的!”
張子南回頭吼了一聲,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顧知灼,就像是剛剛盯著方哲時一樣,雙眼充滿了戾氣:“讓我們進城,我們就信你。”
他狀似在和她好好商量,實則往前挪了兩步,突然一個飛撲。
砍刀握在了手上。
他吸取了剛剛的教訓(xùn),動作沒有絲毫的遲疑,心里想的是,必須一擊控制住她。
“小心。”
“南哥,住手!”
流民中響起不忍的驚呼。
他生得再壯,也不是練家子。
他動作再快,在顧知灼的眼里,也絕非難以捕捉。
當(dāng)刺頭?那就把頭給剃光了。
“找死。”
顧知灼快而又快地一把抓住張子南握著砍刀的手臂,手指果斷地掐住了他腕上的穴位。僅一下,張子南突覺一陣酸麻,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一個壯碩的漢子,頓時軟的似是一灘泥水。
下一刻,他突然失重,被狠狠地摔到地上。
“唔。”
張子南痛極,他伸長了手去拿砍刀,又被一腳踩在了手臂上。
他一回頭,正好看到方哲痛苦的臉,兩人面對面躺著。方哲笑得跟哭一樣。
“南哥!”
流民們大喊著過來,顧知灼抬手喊了一句:“停。”
所有人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坐下。”
“我數(shù)到三……一,二。”
“別聽她……”
顧知灼一腳踹上他的臉,把他沒有說出來的話踹了回去。
好兇!
“三。”
“三”字一出口,流民們嘩啦啦地全都坐了下來。
“還有你們。”顧知灼向士兵和衙差說道。
這下,連數(shù)都不用數(shù),又是嘩啦啦地坐下一批。
顧知灼站在眾人中間,目光掃了一圈,朗聲道:“你們有兒有女,憂心自己的孩子,別忘了,縣城里也有孩子。”
“還要我說明白嗎?你們身染時疫,不準(zhǔn)進城。”
時疫?!
那是要死人的啊,衙差嚇得嘴唇發(fā)抖。
流民們一個個眼神閃躲,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唯有張子南還在死命掙扎,目眥欲裂,毫無理智地亂喊道:“你們愣著干什么,等到我們病得沒有力氣,就該任人擺步了。”
“聽我的,拿她當(dāng)人質(zhì)……”
“爹爹。”
一個童稚的嗓音陡然響起,聲音很輕,有種大病初愈后的虛弱。
偏偏這個可能會讓人忽略到聽不見的聲音,讓幾乎陷入狂躁的張子南突然啞了聲,不可思議地看向聲音的方向。
他還躺在地上,脖子拉得老長。
孔秀蘭抱著虎妞搖搖晃晃地跑過來,喜極而泣地沖他喊著:“南哥,妞妞醒了。”
“南子,你別鬧了,小神仙把你閨女治好了。”老婆子跟在孔秀蘭旁邊,跑得氣喘吁吁,對顧知灼露出了討好的笑。
張子南傻了眼,他拼命向她伸出手:“虎妞?妞,妞啊!”
虎妞虛弱地靠著孔秀蘭,也想把小手給他:“爹爹,妞妞不難受了。”
顧知灼放開了踩著他的腳,對老婆子微微一笑:“一會兒,我先給你孫兒瞧。”
“哎哎。”
老婆子歡喜地直搓手。
她們先前追過來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神仙姑娘讓她回去叫虎妞娘倆來,然后,從那個提在手上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把奇怪的弩。當(dāng)時她真的嚇了一跳,以為她是官府的人,要來殺他們。還好她聽話。
神仙姑娘下一個就能治她的小孫孫了喲。
張子南爬了起來,他摔得有點重,踉蹌地?fù)湎蚰飩z,沒一會兒哭得淚流滿面。
孔秀蘭扯了扯他的手臂:“南哥,是這位姑娘,她救了妞妞。”
張子南抱過女兒,又是摸額頭,又是捏小手,還問了幾句“餓不餓”,“難受不難受”,“爹爹給你找吃的”,聞言,他猛地回頭,對上了顧知灼那雙波瀾不驚的目光。
“姑、姑娘?”
啪!
他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臉上,這聲音,又響又悶。聽得人臉痛。
是該打。顧知灼也不攔,任由他扇了自己幾巴掌后,道:“坐下。”
哦哦。張子南現(xiàn)在是一點都不敢倔,他抱著閨女,像是抱著失而復(fù)得寶貝,拉著媳婦的手,一起聽話地坐了下來。
孔秀蘭從懷里拿出了那半張餅子:“南哥,你吃,神仙姑娘給的。”
“你自個吃。”
“我和妞妞都吃過了。”
聽說她能治,本來怕得要死的衙差等人也平靜了下來,聽話地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明明這么多人在一起,愣是沒有發(fā)出多余的響聲。
都老實了。
甚好。
顧知灼很滿意。
雙方坐下來好好說不是挺好嘛,鬧什么鬧。鬧得她腦殼痛。
顧知灼原地站著等了一會兒,去西城門的秦沉飛奔而來。
他一聽說東城門在鬧事,跑得腿都快斷了,生怕大姑娘會吃虧,結(jié)果一看,好嘛,黑鴉鴉的跪……哦,不對,坐了一片,全都乖的像鵪鶉一樣。
他的一口氣頓時松懈了下來。還好還好。
顧知灼回眸看他:“你在這兒待著,一會兒城里會送粥出來。”
聽到粥,立刻響起了一大片咽口水的聲音。
顧知灼的目光一掃:“誰要鬧騰,說明還不餓,一會兒不用吃了。”
不敢不敢。
她好兇。
“我先去看看孩子們。”
她真好!
天上的神仙也不過如此。
顧知灼叫上那個老婆子,言出必行:“先帶我去你孫兒那。”
好好!老婆子迫不及待地在前頭帶路。
她的孫兒病得也相當(dāng)嚴(yán)重,高熱把身體燒得滾燙,迷迷糊糊的在說胡話。顧知灼扎了幾針后,燒立馬就退了,孩子沉沉地睡下,呼吸平穩(wěn)。
“讓他先睡著,等粥好了,喂他喝點粥。”
老婆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顧知灼有些懵。她粗糙的雙手緊緊拉著她,又哭又笑,語無倫次。這一刻,就算讓老婆子把命給她,都愿意。
“放心,我在呢。”
“孩子們一個都不會死。”
顧知灼的笑容溫和,有一種撫人心的力量。
顧知灼讓她留下來照看,然后,在流民中走過,對幾個病得特別嚴(yán)重的孩子一一用了針,讓他們的病情暫且穩(wěn)定下來。
流民們大多也都聽說城門前發(fā)生的種種,誰都不敢亂走亂動,等到親眼瞧見幾個孩子“起死回生”,對顧知灼的態(tài)度,立刻從畏懼,變成為了敬畏,一口一個“小神仙”地叫。
沒多久,晴眉把齊拂他們帶來了。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趕來的,快到顧知灼不可思議。
三百人的千機營,由齊拂親自領(lǐng)了一百守在西城門,余下的都在東城門這邊。
辦妥了差事,晴眉亦步亦趨地緊跟著顧知灼,認(rèn)真道:“奴婢哪兒都不去了。”
“好好。”
顧知灼笑著應(yīng)了。
又看了幾個孩子,從天黑一直到黎明,她一刻也沒有歇過。
城門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狂喜般的驚呼,幾乎快要掀了天。
緊跟著,有一個小少年奔跑了回來,他把雙手放在嘴邊大叫著:“快,快!官府施粥了,你們快些拿碗過去排隊,還有饅頭,白面大饅頭。快啊。”
“真的有粥?”
“有,有!好幾桶呢,官老爺說城里還在煮,吃完了還有。”
顧知灼回首看了一眼,從一個孩子身旁起身,她蹲得有些久了,乍一站起,氣血直沖頭頂,差點摔了,幸好晴眉及時扶了一把。
“讓她睡著,你們先去領(lǐng)粥,一會兒喂她一些。”
顧知灼叮囑完,先回了城門口看看。
巨大的木桶里裝滿了粥,一桶一桶的被人從城里頭抬出來。堆放在城門口。
流民們不住地咽著口水,沒一個人敢動,尤其是見顧知灼出來,更是老實乖巧,露出了最最憨厚的表情。
顧知灼向抬著粥出來的衙差道:“你們把東西都放在這兒,別靠過來,直接回去。”
“秦沉,你叫幾個人過來幫著施粥。”
是!
千機營都知道這兒有時疫,可是有大姑娘在呢,士兵們沒有一個怕的。
秦沉很快調(diào)了二十個人,每人一組,臨時支起了十個攤。
張子南主動叫來幾個年輕人,幫著維持秩序,流民們老老實實地排起了長隊,每個人都能分到一碗粥和兩個拳頭大的饅頭。
粥很稠,不是那種稀薄如水的,饅頭更實誠。
一拿到手,他們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一口饅頭一口粥,燙得直呼呼也沒放下,看得人心里澀澀的。
顧知灼收回了目光。
再落到縣令身上的時候,縣令打了個寒顫,趕緊道:“顧將軍,粥還在煮著,保管每個人都有,等煮好了就端出來。”
事到如今,先辦事再問責(zé)。顧知灼頷首,又道:“我需要一些藥材治來治時疫,你去城中的藥鋪,征調(diào)一些。是征調(diào),不是白拿,懂嗎。”
她給那些孩子施針的時候,也在心里慢慢擬藥方子。
看過這么多人的脈象,又用銀針感受過他們的病情,這個方子至少是對癥。
一聽是為了時疫,縣令連聲答應(yīng)。
時疫之事可大可小,若是,時疫爆發(fā)起來,連累到縣里,別說他的烏紗帽和腦袋了,只怕連三族的命都保不住。
這下,他已經(jīng)完全不想明哲保身,顧知灼說什么就是什么。
顧知灼念了一個方子,以縣令能夠科舉一路考到進士的腦子,聽一遍就記住了,復(fù)述了一遍無誤后,他親自回去找藥鋪征用藥材。
他剛轉(zhuǎn)身進去,瞳孔中突地映出一輛黑漆馬車。
這是?
整個縣衙的城門衛(wèi)和衙役全都被調(diào)派去煮弱、搬米,縣城的百姓也被勒令足不出戶,城門附近空空如也,這輛馬車突然疾奔出來,根本沒有人攔。
馬車朝著縣令蠻橫地撞了過去。
縣令躲閃不及,被卷到了馬車底下。然而馬車并沒有停下,眼看到了城門,馬夫更是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拉車的駿馬吃痛受驚,嘶鳴著朝前狂奔。
馬車后頭還緊隨著一匹棕馬,在黑漆馬車沖出城門的那一刻,棕馬追了上來。
坐在棕馬背上的青年一手勾住馬車的馬廂,整個人騰空躍起,跳到了馬車上,又把車夫一腳踹開,這一連串的動作有如行云流水。
青年拉住韁繩,轉(zhuǎn)變馬車的方向,口中發(fā)出低低的安撫。
馬車險而又險地避開了領(lǐng)粥的流民們,駿馬高高地抬起前肢,晃得整個車廂向左邊傾倒下去,一個男人跟著從車廂里滾了出來。
男人戴著一頂帷帽,干瘦干瘦的。
“世子爺。”
被踹下去的車夫連滾帶爬地沖過來,被秦沉攔了下來。
世子?
晉王世子謝啟云?
總不會是被自己的狠話嚇著了,準(zhǔn)備逃走吧?
顧知灼大步過去,一把揭開了他的帷帽。
她瞳孔一縮,倒吸了一口冷氣。
帷帽底下是個年輕的男人,他的左半邊臉上,皮膚全沒了,只留下了鮮紅色的血肉。
而另外半邊臉,完好無損。
顧知灼認(rèn)得那半張臉,驚疑道:“謝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