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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第161章【VIP】

    “顧大姑娘在這兒裝腔作勢是沒用的,咱們誰不知道顧家的底。”

    “大啟哪兒來的異姓王。”

    “顧大姑娘莫不是發了癔癥。”

    楊全一笑,其他人也跟著哄堂大笑,還故意笑得前仰后合。

    好無聊。顧知灼環抱雙臂,像看傻子一樣看他們。

    許是她的模樣太過淡然,笑著笑著,楊全自己就先笑不下去了,總覺得自己像只雜耍班子里的一只猴子,唯一的客人還看得不滿意。

    顧知灼冷嘲道:“連鎮國公晉為鎮北王都不知道,難怪您這把年紀,還只是個副指揮使。”她在“副”字上落了重音。

    顧知灼字字往他心尖尖上戳:“現在是想把我當作軟柿子掐,討好你家主子,換你個升遷?”

    楊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他都四十四了,作為武將,若是再升不到正職,也到了要致仕的年紀。

    顧知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嘲諷低笑:“別人都不動,就你沖在最前頭,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楊全下意識地問。

    “因為……”顧知灼好心的告訴他,“你蠢。”

    晴眉湊趣地笑了起來:“這么蠢,難怪一直是副的!”

    顧知灼漫不經心地撫著衣袖上的繡紋:“這不是上趕著立功來了嗎,可惜呀,先出頭的大多又蠢又笨,沒什么好下場。”

    別人至少得弄清楚東廠發難的原委,無論是彈劾還是逼迫東廠放人,總得有個師出有名。他倒好,迫不及待地自個兒先跳出來,以為這樣就能逼迫得了沈旭?還不如抓了貓來逼沈旭管用呢。

    最過分的是,放著司禮監和沈旭家不去鬧,跑來她的天熹樓,當她好欺負不成?

    不行了,好生氣!

    她生氣,楊全是更加生氣,被揭穿心思后的惱羞成怒蓋過了理智。

    他腦門發熱,質問道:“顧大姑娘這是鐵了心要窩藏人犯了?”

    “人犯?誰呀。”

    “沈旭。”

    “圣旨呢?公文呢?什么都沒有就說我窩藏人犯,你哄誰呀。莫不是發了癔癥?”

    她把楊全的口出妄言以同樣的語調還給他。

    顧知灼一甩袖,冷言道:“沒時間跟你們掰扯,有本事……”

    她往前走了一步,邁下臺階,明明還只是未及笄的少女,氣勢反比他們加一塊兒都足。

    “你們去堵司禮監。”

    她走一步,楊全就退后一步,脖子上不知不覺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都說顧大姑娘厲害,絲毫不遜于世子,還真是……見了鬼。一個小姑娘家兇成這樣,也不怕沒人要!

    “殺雞儆猴,挑不好雞,當心被啄瞎眼睛。”

    “喵嗚。”

    貓露出虎牙,威脅他。

    若是被一個小丫頭給嚇住,他以后在羽林衛就徹底抬不起頭了。

    楊全生生地收住了后退的腳步,冷不丁下令道:“沖進去,誰敢攔著,格殺勿論!”

    這個“格殺勿論”明顯是沖著顧知灼去的。

    但緊跟著,卻是從背后響起厲聲暴喝:“格殺勿論?羽林衛這是要對誰格殺勿論!”

    楊全心中一緊,循聲去看。

    飛魚服的錦衣衛從街道兩邊的巷子里頭策馬而出,以極快地速度從外圍把羽林衛包圍了起來,虎視耽耽,說話的是一個同知。

    盛江也從天熹樓里出來,走到顧知灼的身邊,想了想,又默默地退后半步,立在她的右側。

    “督主還不知道。”盛江悄悄說道。

    他覺得自己還沒活夠,所以,沒膽子去敲門打擾到督主。

    得了掌柜的話后,盛江用特制的暗哨,召來了附近巡查的錦衣衛。

    “一群烏合之眾。”盛江不屑地冷哼,“讓錦衣衛來教教你們,什么叫做格殺勿論。”

    錦衣衛背負長弓,腰佩繡春刀,盛江一聲令下,他們動作劃一地取下弓,搭上箭,一枝枝泛著森森寒光的箭頭對準了羽林衛。

    一樣是上十二衛的副指揮使,楊全和盛江職權相同,對方這般挑釁,楊全又豈能讓。

    他暗暗咬牙,心里多少有些后悔今天的沖動。如今他已經不奢求能出其不意地拿住沈旭,但他得讓晉王瞧瞧自己是頭一個為他奔走的。

    不能退!

    他一聲令下,拱衛在身側的羽林衛也盡數拔出了佩刀。

    劍拔弩張。

    雙方各不相讓,大有一言不和就要血拼到底的架式。

    “上!”

    楊全手中的刀指向了顧知灼。

    乓!

    一聲巨響,有若驚雷在這一刻炸開,震得人耳邊嗡嗡作響。

    首當其沖的楊全更是有一瞬間幾乎快要失聰。

    愣過半晌后,他呆呆地低頭,驚愕地看著出現在地上的一個小小的孔洞,洞口還在冒著白煙。它距離自己僅僅只有一步,仿佛方才只要一個不慎,他的腳上會出現一個一模一樣的洞口。

    楊全嚇傻了。

    他連忙去看顧知灼,等等,她手上拿著是什么?火銃?!火銃什么時候變得那么小?

    顧知灼對天鳴槍,又是一聲爆破,驚得所有人連連后退。

    她填充好了火|藥,這一回,槍口指向楊全。

    這把火銃是星表哥給燦燦的,燦燦不在,她先拿來用。

    不可不說,輕便的火銃確實好用,可以直接綁在腰上,代替腰刀,這樣,她出門的話就只需要再帶一把匕首就好了。

    怪就怪星表哥不好,也不知道也給她帶一把。

    風吹過,裙袂飛揚。

    顧知灼在笑,笑容清淺,優雅多姿。

    就是吧,說出來的話委實叫人心梗。

    “滾。”

    楊全:“……”

    竟然真是火銃。

    楊全一咬牙,這個時候,他更不能露怯。

    楊全飛身而上,刀鋒直指顧知灼。

    羽林衛率先沖向錦衣衛。

    錦衣衛也拉滿了弓弦,一觸即發……

    砰!

    顧知灼開了槍,炸開的火|藥把彈丸擊出,打中了楊全的肩膀,巨大的沖力把他打飛出去好幾步才重重摔倒。

    楊全的肩膀很快就被鮮血染紅,他痛得冷汗直流,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她真敢動手?!

    那是當然!

    上十二衛,每衛都各有五千人,哪怕現在只到了兩三百,一旦打起來見了血,十有八九會變成兩衛血拼,一旦殺紅眼了,京城非要亂了不可。

    這一槍,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停下了近乎快要廝殺起來的動作。

    顧知灼火銃的槍口還在冒著白煙。

    楊全吃痛得捂著肩膀,發出陣陣呻|吟。

    “全都給我站好了。吵什么吵。”

    “你讓錦衣衛放下弓。”這話是對著盛江說的。

    盛江:“……”他揮了揮手,所有的弓箭全都放了下來。

    “羽林衛,繳械。”

    姓楊的聽不懂人話,顧知灼就懶得和他廢話,直接舉起了火槍。

    羽林衛心頭一緊,她是真會開槍的!

    肉身又豈能與火銃血拼。

    他們遲疑地把佩劍解了下來。

    “都散了,圍在這里做什么。”

    說完,顧知灼的耳朵動了動,不遠處傳來了密集的奔馬聲,至少有十幾人。

    她心道:“又來?”

    盛江搖了搖頭,示意不是自己叫來。他正要讓人舉起弓箭警戒,顧知灼瞪了他一眼。

    自己好不容易才把騷亂平息下來,他還來?

    “誰都不許亂動。”

    顧知灼哼哼道:“不然,我找殷家姐姐告狀。”

    盛江:“……”

    “我說,威武不凡的顧大姑娘,能不能別總想著告狀?”

    “省時省力有什么不好的。”

    沒說幾句,奔馬聲越來越近,再一看,是金吾衛,金吾衛足有十幾騎,和他們一塊兒來的,是禮親王和謝應忱。

    禮親王急得臉孔發白,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嚷嚷道:“住手,都住手!”

    他聲色俱厲,顧知灼瞧著都替他著急。

    禮親王是一口氣跑過來的,他這把老骨頭在馬背上顛得差點緩不過來,生怕自己來晚了,就會看到血流成河。

    上十二衛要是拼殺起來,京城非要大亂不可。

    結果到了一看,咦,沒打起來?

    一邊是錦衣衛,一邊是羽林衛,井水不犯河水,全都好好的,沒有血拼,也沒死人。

    禮親王刻意忽略了地上那個打滾的人,別人都沒有受傷,只有他傷了,那肯定是他的錯!

    再一看,站在這些人中間,閑適自若的正是顧知灼。

    她樂呵呵地打著招呼:“王爺!公子。”

    “你、你、你……你怎么也在!?”

    禮親王一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本來是在鎮國公府,不對,現在應該說是在鎮北王府了。他是想和顧家三爺說說,讓顧家稍微低調點,畢竟是大啟的第一個異姓王。

    結果,顧家三爺一臉懵,似乎對這件事比他還要覺得不可思議。

    “你呀。”

    禮親王真不知道說她什么是好。主意這么大。

    不過,這不重要。

    他下了馬,虎著臉質問道:“這是怎么了?在京城里頭就敢內斗,你們真真是好樣的!”

    禮親王看了一圈,發現自己好像也只能質問楊全。

    “你說!”

    楊全痛得眼淚都飚了出來:“王、王爺。”

    他出師無名,正像顧知灼說的那樣,本想頭一個對沈旭發難,如此,晉王肯定能夠看到他的忠心,只要王爺愿意提攜一把,自己這個副字也能去掉。

    他咬咬牙,義正辭嚴道:“王爺,沈旭無故軟禁晉王,末將聽聞后甚是不憤,過來討個說法。”

    呵。盛江一聲嗤笑。

    他連見主子都不配,還討說法。

    “是末將一時著急。”無令出兵是大忌,楊全只能先認下來。

    他捂著肩膀,汨汨而出的鮮血把他的手也染紅了。

    肩膀的骨頭都碎了,十有八九,這條手臂會廢掉的。

    他怕是必須得致仕。

    楊全不甘心,滿懷惡意地想把顧知灼也拖下水:“王爺,顧大姑娘居心叵測,故意把鎮國公府說成鎮北王府,顧家暗藏火銃,有不臣之心!”

    “求王爺徹查!”

    禮親王看了看顧知灼手上的火銃,又看了看和自己一塊兒來的謝應忱,給了謝以忱一個眼色,意思是,你媳婦這么兇,你知道嗎?

    謝應忱微微一笑:“挺好。”

    禮親王:“……”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懶得管了。

    “楊全,”禮親王清了清嗓子,嚴肅道,“皇上有旨,晉鎮國公為鎮北王,享親王爵。”

    禮親王的話不輕不重,足以讓周圍的人全都聽清了,面露驚容。

    鎮北王!?

    一個有著兵權,駐守邊關的親王,和蕃王又有什么區別?

    楊全雙目圓瞪,脫口而出道:“不可能!”

    “皇上的旨意,還要和你商量不成。”

    禮親王面孔一板,喝令道:“羽林衛私自調兵,是想謀反不成?立刻收兵,所有人,卸甲待罪。”

    楊全的肩膀痛得厲害,他不服:“那錦衣衛呢?”

    “錦衣衛……”

    禮親王遲疑了,只罰羽林衛,不罰錦衣衛確實不成樣子,但若是罰了錦衣衛,沈旭勢必要翻臉,晉王的事就更不好說了。

    他能壓得住羽林衛,但絕壓不住沈旭。

    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內斗。

    “錦衣衛有巡查緝捕之職責,羽林衛無令私自在京城用兵,錦衣衛可行緝捕之權。”謝應忱平靜地掰扯著律法,“無過。”

    “羽林衛若有人不服,讓錢指揮使來與本王說。”

    他的字字句句沒有要包庇什么人的意思,也讓人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愣著干嘛,”顧知灼瞪盛江,“先讓錦衣衛退下。”

    一點都不知道變通,和他家主子一樣。

    盛江分明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嫌棄。

    自己這堂堂錦衣衛副指揮使……算了,盛江見好就好,他打了個手勢,錦衣衛訓練有素的如潮水一般,退向了街道兩邊的小巷子。

    金吾衛把楊全帶了下去,羽林衛也跟著退下待罪。

    堵得箭拔弩張的大街,很快恢復了一片清冷。

    仿佛剛剛一觸即發的血戰,從來沒有發生過。

    顧知灼步伐輕松地跑了過去,笑道:“公子,你怎么也來了?”

    說完還不忘對禮親王來上一句:“王爺,您下回悠著點,您是中過風的人了,再中風的話,神仙也救不了您。還有……”強調點在這里,“您要找死騎馬也就罷了,別讓公子陪您一起騎。”

    禮親王:“……”

    好氣。

    謝應忱拉著她,簡單地解釋道:“朝上群起而攻,彈劾沈督主專權亂政,欺君藐法,陷害忠良,擅自對正一法師長風真人刑訊逼供,無視太|祖和先帝對道門的禮遇,有滅道之行徑,要求撤其東廠督主,三司會審。”

    顧知灼:“……”

    “丫頭。”禮親王問道,“沈督主確實在里頭?”

    顧知灼答的很爽快:“在。”

    禮親王驚住了:“你也摻和了?”

    顧知灼笑了:“摻和了。”

    她還是主謀。不過這話沒敢說,生怕王爺受不住。

    禮親王都快無語了,她要王爵,他給她辦好了,結果,一轉頭她就摻和到東廠的事里去了。

    “你這個丫頭!”

    禮親王用力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氣得說不出話來。難怪盛江平日里拿鼻子看人,剛剛對這丫頭倒是恭敬的很。

    “你怎么和東廠攪和在一塊兒了?”

    什么叫攪和到一塊,這話說的真不好聽!顧知灼雙手捂著額頭,問道:“王爺去瞧過長風沒。”

    “還沒。”

    “長風如今就在午門,王爺不如先去瞧瞧。”

    禮親王:?

    “長風就是妖道,您一看便知道。”顧知灼說完,又道,“王爺,您沒忘了皇上的事吧。”

    “皇上的事,皇上的什么事……”禮親王停頓了一下,驚道,“你是說,是那個長風在作祟?!”

    顧知灼捏住了謝應忱的衣袖:“不止如此,您還記得先帝為何突然要廢太子?”

    天命重歸正位,有些事也該撥亂反正。

    第162章 第162章【VIP】

    先帝是在南巡時駕崩的。

    也是在南巡時下詔廢太子。

    當年禮親王并未隨駕,而是留在了京城,廢太子的詔書是八百里加急,快馬加鞭送到京城的。

    滿朝皆驚。

    禮親王當時提出,先圈禁了東宮,不拿人,待先帝回京后再定奪。

    他打算出京追上先帝,一問究竟。

    誰知,他還沒有離京,廢太子和太子妃就一同自戕而亡。

    太快了。

    禮親王搖頭輕嘆,狐疑地打量著她。

    她的意思是,先帝會突然性情大變,廢太子,長風也摻和其中了?

    不能吧?!禮親王將信將疑。

    不過,這丫頭雖然難纏了點,倔強了點,霸道了點……但是,她從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會口出狂言。

    顧知灼也不解釋。

    有些事,空口無憑,不如親眼所見。

    她把火銃放回到腰間的皮套里,又抱回了貓,說道:“總之,王爺您先去午門那兒瞧瞧,其他的,待您瞧過后我們再說。”

    見她表情認真,并沒有什么敷衍之色,禮親王鄭重地點了頭:“你們先回,本王這就過去。”

    禮親王匆匆地走了。

    “哎,勞碌命。”

    “折壽。”

    顧知灼扭頭沖著謝應忱笑,笑容中帶著兇意,慢吞吞地問道::“對吧,公子。”

    謝應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里頭有點指桑罵槐的意思在。

    “我好好休息了。”謝應忱主動把手腕給她,“你摸摸。”

    趴在顧知灼肩上的貓,啪的一巴掌把他的手打開,又當著他的面蹭蹭顧知灼的臉頰。

    “喵嗚。”

    顧知灼輕笑出聲,如花枝輕顫,在燈籠的光暈下,柔和的宛若暖玉。

    謝應忱牽著了她的手,手指從她指縫穿過,十指交握在一起,肩并肩地往回走,晴眉很識趣地墜在十步開外。

    貓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尾巴,對謝應忱愛搭不理。

    顧知灼靠著他,一邊走一邊把事情的經過一一都說了。

    簡直波瀾起伏,刺激極了,她說得眉飛色舞。

    在詳細地說了長風和晉王聯手在黑水堡城設下的那個轉運陣,和她自己的推測后,她補充道:“……所以,先帝會突然廢了太子,又暴斃而亡。”

    她說完,感覺到自己的手掌略略一緊。

    謝應忱若有所思。

    他一貫溫柔的面容,有一瞬間的陰郁。

    顧知灼靠在他的肩上。她心知,這件事是公子難以化解的心結。

    上一世,到了最后,公子依然對此耿耿于懷,想不明白,為什么先帝會突然性情大變,不等廢太子的解釋,就定了他的罪。

    公子也曾嘆息著和她說過,先帝和廢太子之間的情份,親昵有如民間的父子,先帝總絮叨再幫廢太子扛幾年,等到六十大壽時就禪位養老。

    這樣的先帝,又豈會隨隨便便就信了廢太子會給他下毒,弒父殺君。

    顧知灼仰首看他,星光倒映在了她的瞳孔中。

    謝應忱眼簾低垂,過了一會兒,他淡淡一笑,說道:“原來如此。”

    若非見識過皇帝這段時日來如瘋魔一樣的行徑,誰又能相信,先帝那一道道旨意和毫不留情的怒罵斥責,甚至言辭激烈地讓廢太子去死,并非出自他本意。

    “公子,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廢太子自戕后,先帝死在了南巡路上,不久,皇帝奉遺詔登基。

    那個時候,顧知灼年紀尚小,對這些也不可能去尋根問底。

    天色漸漸暗沉。

    羽林軍離開后,大街上漸漸恢復了人來人往,街道兩邊挑起一盞盞紅燈籠,燭光搖曳。

    兩人一邊走,謝應忱一邊說道:“那一年,先帝南巡,巡視河工。在走到徐州時,突然病倒,一開始是在給折子批紅的時候有些眼花,有一次還暈了過去。那之后,病情來勢洶洶,先帝先是起不來床,沒多久又吐了血,氣息奄奄。”

    顧知灼羽睫輕顫,這聽起來,確實像是中毒。

    她沒有追問,聽謝應忱接著往下說道:“……圣駕在徐州停留了數日,太醫輪番醫治,先帝又好了,當時就有太醫懷疑,先帝是中了毒。先帝讓東廠徹查了所用之物,均沒有異樣。”

    “先帝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在好了七七八八后,圣駕繼續往前,結果只隔了三天,先帝再度吐血倒下。”

    “當時的太醫正求旨又一次徹查了先帝所有使用過和吃過的東西,這一回連父親送去的養神湯也不例外。”

    先帝睡眠不好,爹爹特意尋來了一個古方,娘親親手做的養神湯,先帝喝過后睡眠好了很多,后來先帝無論去哪兒,父親都會讓人帶上特配的藥包,讓內侍煮著。

    “毒是在養神湯中發現的,是一種慢性毒。”

    “先帝他……他大發雷霆,不審也不問,直接給父親定了罪,先帝讓人傳話:太子弒父殺君,圖謀不軌,不配為人,其行當誅。”

    “與他,父子永不相見。”

    謝應忱的手指崩得緊緊的,掌心滾燙。

    他牽著她的手,慢慢道:“當天先帝親手下了廢太子的圣旨。”

    “圣旨和一封先帝親筆寫的書信,送到了京城,爹爹泣血自戕,娘親也跟著一起去了。”

    對于謝應忱而言,短短幾天內,天翻地覆。

    這一切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謝應忱還是覺得相當的荒唐。

    前一天他還跟在父親身邊,學著處理雍州的馬匪之困,晚上娘親還親自下廚給父親煮了長壽面。結果到了第二天……

    “被圈禁的東宮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還有我。”

    顧知灼仰頭對他笑。

    謝應忱笑得溫柔:“還有你。”

    她的體溫讓他煩躁的心緒漸漸平靜,他接著往下說道:“爹爹和娘親自戕后,有暗報送到了皇祖父的手里,皇祖父當時就犯了心悸。他哭得難以自抑,一直在說:為什么。”

    謝應忱當時被圈在東宮,這一些是后來他從伺候先帝的總管太監口中得知的。

    “先帝因為爹娘的死,郁結于心,悔恨連連。沒兩天人就徹底垮了。”

    “當時晉王陪在先帝身邊侍疾,先帝自知不好,交代晉王擬旨,命人從京中把榮親王叫了過去。”

    在白天的陣陣驚雷過后,夜晚的天空出奇的清澄,月色明亮,在地上留下了兩道淺淺的倒影。

    顧知灼輕聲道:“公子,當時是不是也有人在逼你自戕?”

    廢太子死了。

    公子是唯一的障礙,趁機把公子逼死,才是萬全之策。

    公子活著,并非晉王他們心慈手軟,放過了公子,而是因為殷家姐姐跑了,天道給公子留下的一線生機。

    謝應忱頷首:“當時我周圍的人都勸我隨爹娘一起去,不然,先帝若是不消氣,會把我爹娘挫骨揚灰,我就是不孝子。”

    那個時候,謝應忱還不到十四歲。

    “我假裝應了,趁機從東宮偷跑了出去,去往徐州,無論是生是死,都得見上先帝一面。沒想到,在路上的時候,我發現我中了毒。”

    也是到了后來,謝應忱才發現,這和先帝中的毒一模一樣,顯然是想以此造成他畏罪而死的假象。

    因為中毒,他在路上耽擱了幾天。

    “等我到的時候,先帝已經駕崩了。”

    “晉王拿出來了一道遺詔,先帝在駕崩前傳位于榮親王。”

    顧知灼想也不想,哼哼道:“遺詔肯定是假的。”

    謝應忱也笑。

    當時的他,連番打擊,又中毒太深,聽聞先帝駕崩,再也撐不住了,倒了下去。

    纏綿病榻足足一個月。

    當時就是那個先帝身邊的太監總管照看著他,把他活生生地護到了京城。

    顧知灼突然打了個響指,她想起了一件事:“公子,你還記得吧?我剛從西疆回來后不久,皇上和晉王一度鬧翻了臉,后來又和好了,燦燦說,好像是晉王用什么把柄脅迫了皇上。”

    這件事有謝應忱的手筆在。

    他道:“是一塊墨錠。”

    “一塊皇帝親手做的,當作壽禮的墨錠。”

    顧知灼心念一動,與他目光對視,謝應忱笑了笑,只說了一個字:“是。”

    “晉王這人還真是。”

    難怪皇帝對他容忍有加啊。

    還不知道手頭上拿捏了皇帝多少把柄。

    有著先帝的遺詔,皇帝就是正統。

    有著廢太子的旨意,廢太子就是弒父殺君,其罪當誅。

    但若是沒了這兩樣呢?

    那正統就該是廢太子和先帝冊立的太孫了。

    “公子,城門要是沒關的話,我們去一趟太清觀吧,我想師父了。”

    可惜,他們晚了一步,城門終究還是關了。

    城門附近連人都沒有,安安靜靜的,遠沒有白天時的喧囂。

    顧知灼打發晴眉回去說一聲,免得祖母他們見她久久不回擔心,拉著謝應忱一塊兒上了城墻。他們倚墻而站,說了一會兒話,顧知灼指著天空笑道:“公子,你看那兒。”

    “這是帝星。”

    月郎星疏的夜晚最適合觀星了。

    顧知灼在學星相,謝應忱也跟著去過幾次聽無為子上課。

    顧知灼的天賦好的驚人,而謝應忱也就能認認帝星,將星,紫薇星什么的。

    前陣子,帝星罕見的出現了兩顆,一顆光芒四射,璀璨奪目。而另一顆暗淡無光,有若螢火。

    至少在前幾天還是這樣。

    但現在,不同了。

    原本暗淡的那一顆帝星,如今有若黑暗中的啟明星,冉冉升起。

    “天命真的在變。”

    顧知灼笑著回首看她,在謝應忱的眼里,她的笑容遠比帝星還要璀璨。

    謝應忱輕蹙起眉,帝星旁那顆被她稱為伴星的星辰,似乎并沒有那么亮了。

    “夭夭……”

    “顧大姑娘,果然是你。”

    一個讓人討厭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顧知灼微微皺眉,連頭都沒回,懶得搭理他。

    “顧大姑娘。”

    謝璟快走幾步到了她跟前,他披了一件輕甲,手握佩劍,似乎是在這里當值。

    謝應忱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掌,示意她猜的沒錯。

    顧知灼還在義和縣的時候,晉王把謝璟弄到五軍都督府,如今在五軍都督府輪值,最近輪到守城衛。

    “殿下。”

    顧知灼福了福身,儀態標準。

    “我、我去過午門了。”

    謝璟輕嘆。

    關著長風的籠子就放在放午門,來來往往都能見到。

    “哦。”

    顧知灼敷衍地應了一聲。

    謝璟已經習慣了她對自己的愛搭不理,自顧自地說道:“是吏部的蔣大人來告訴我的。”

    生怕她不明白,又解釋了一句:“吏部和工部都在晉王手上捏著,兩部尚書也都是晉王的人。”

    顧知灼不耐煩了:“有話直說。”

    難得和公子一塊兒看個星星都會有不長眼的往外冒,太討厭了。

    “為著彈劾沈旭一事,蔣大人請我去與謝應忱交涉,結果謝應忱不在,我就去了午門。”

    謝璟先前也見過長風幾回,在他的記憶里,長風頗有仙人之姿,因而在初初聽說東廠拿人囚禁,嚴刑拷打時,是真的生氣了,結果怎么都想不到,長風竟然成了活死人。

    他露在外頭的皮膚全是黑斑,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死氣。

    謝璟并沒有見過多少死人,可是一見到長風,他的腦海里就出現了“死氣”這兩個字,不止如此,謝璟還聞到一股奇怪的臭味,長風的手上盤旋著十幾只蒼蠅,那只手分明已經腐爛了。

    和他同行的道錄司的金大人大哭,喝罵東廠嚴刑逼供把好好的人弄成這樣,可是,這哪里是嚴刑逼供能做得到的?

    謝璟當時就想到了謝啟云。

    他顫聲問道:“長風真是妖道?”

    顧知灼微微一笑:“當然。”

    謝璟的雙肩有些輕顫,哪怕她用的是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謝璟也相信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父皇會變成這樣,是季氏讓長風給父皇下的巫蠱?”

    “還是說,是季南珂讓長風干的?”

    顧知灼笑而不語。

    謝璟并沒有想從她口中得到答案的意思,自顧自地說道:“是季南珂吧。”

    “季南珂和長風來往極密,她說,長風是得道高人,非清平真人所能相提并論,讓我一定要好生禮待。”

    季南珂從未離開過京城,但是,她卻對長風這般信任,言聽計從,謝璟本來以為是長風太會說話,對著季南珂一口一個福女,哄得她高興的緣故。

    “她……”

    謝璟欲言又止,許久都不見她搭理自己,終究還是往下說了。

    這話對于謝璟來說,實在有些難以啟齒。

    “我好像突然沒那么喜歡季南珂了。”

    謝璟一口氣把話說完,又忐忑地盯著顧知灼。

    顧知灼挑起眉梢,略有異色。

    從前謝璟對季南珂維護的很,至少不會口口聲聲直呼其名。

    謝璟看向了城墻外,銀色的輕甲并沒有讓他看起來顯得挺拔,反而有些蕭瑟,如同樹影婆娑在風中搖曳。

    他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季南珂,一刻不見心里會像灼燒一樣的思念。

    哪怕她一次次的騙自己,利用自己,謝璟最多也就生一會兒氣。

    但不知怎么的,這種情緒莫名的就淡了。

    他見到長風時,想的不是季南珂會不會被長風欺騙吃虧,而是,自己對季南珂的喜歡,會不會也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樣真實。

    “顧大姑娘,你不是能掐會算嗎。你告訴我……”

    謝璟下意識地想去抓她手臂,謝應忱直接拍開了他的手:“有話就說。”

    “我……”

    謝璟略有些尷尬,但還是一口氣把話說完了,聲音高昂:“季南珂是不是也對我用了巫蠱?”

    “像她的姑母一樣,不擇手段。”

    他說完,緊緊地盯著顧知灼,想要從她的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顧知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而目光往他背后的方向挪了挪,發出一聲戲謔的輕笑。

    謝璟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回頭。

    季南珂就站在幾步外,姣美的面容上,是難以置信,仿若遭到了背叛。

    第163章 第163章【VIP】

    季南珂直愣愣地看著他,一雙美目,先是震驚,后是傷心,溢出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又倔強地沒有流出來。

    “殿下。”

    她的嗓音有些哽咽,又強行壓下,問道:“您不信我?”

    謝璟:“……”

    他沉默的態度讓季南珂備感受傷。

    “這些年來,我與您的感情,全都是假的?”

    “全都是我在用巫蠱控制您?”

    她自嘲地笑笑:“原來在您的心里,我是這樣的人。”

    謝璟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他其實不清楚自己現在對季南珂到底是什么樣的感情。

    明明之前為了她,他可以違抗父皇母后,可以為她放棄皇位,甚至為她去死他也心甘情愿,而現在,再要讓他為她做出這么多的犧牲,他是不愿意的。

    就像此時此刻,明明知道季南珂是想讓自己去哄她,甚至只要說上一兩句軟話,說自己沒有這個意思也就好了,可是他就是覺得無比的煩躁。

    他沒有去接她的話,而是問道:“你怎么來了?”

    這態度讓季南珂心中一沉,她緊抿著唇,過了一會兒,冷聲道:“也罷,既如此,你我之間,也不用勉強了,免得殿下您總是疑神疑鬼。”

    她說完掏出來一個油紙包,丟給了他。

    油紙包入手還熱乎乎,里頭是一個火燒。

    謝璟脫口而出道:“你是給我送吃的來的?”

    “以后不需要了。”季南珂笑著說完,濕漉漉的眼眶中,眼淚終究還是滑了下來,浸濕了她姣美的臉頰。

    謝璟的心里多少有些內疚。

    “珂兒。”

    他伸手去拉她,想服個軟,季南珂默默地抽開了手。她別過臉不去看他,只道:“以后我不會再來找您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揚起的發絲隨風吹拂到了謝璟的面頰上。

    謝璟遲疑著想叫她,終究還是放棄了。

    也許,這樣也好。

    季南珂在心里默默地數著數,當數到三謝璟還沒有出聲時,她頓覺不妙,心里暗暗有些慌了。

    她其實多少是注意到謝璟對她一天比一天冷淡和不耐。

    若是從前,哪怕沒有謝璟,她也能過得很好。而現在,她心虛了。

    從顧家離開,季家靠不住,姑母又死了,她孤立無援,沒有別的去處,就連從前對她逢迎的那些人,也冷淡了。

    她思來想去,能夠抓住的最好的選擇只是謝璟。

    所以,她來了,想要主動求和。

    屢屢受挫,事事不順,她早已沒有了曾經的底氣。

    季南珂眸光閃動。

    她腳步頓住了,回了頭,和謝璟相對的那一剎那,她回避了目光。

    “站住。”

    季南珂沒有去看謝璟,而是與他擦身而過,追向了已經走遠的顧知灼。

    “我已經處處讓著你了,你為什么還要在背后搬弄是非。”

    “為什么非要到處亂說我用了巫蠱!”

    “巫蠱”兩個字無論在哪朝哪代都犯忌諱,季南珂這一嚷嚷,立刻惹來了附近士兵的注目。

    顧知灼來是看星星的,城墻這么長,這里看不成就換別的地方看,她壓根沒理會兩人在吵什么,早早就走開了。

    聞言她一回頭,不耐煩道:“你聾了?如果沒聾,你應該聽到是你的三皇子在問我。”

    “是他在懷疑你。”

    顧知灼把貓給了謝應忱:“抱好。”

    “喵……哈嗚!”

    謝應忱捏著它的小爪子,按下了它揮向自己的巴掌。

    兩手空空一身輕,顧知灼徑直朝她走過去,看著閑適,但唯有與她面對面的人才能感受到這股壓迫力有多強。

    “你該想想,你到底做了什么,連三皇子都不信你,而不是跑來這里質問我,懂嗎?”

    季南珂用眼尾的余光掃了一眼謝璟:“還不是你在挑撥離間。”

    她面露哀哀,語氣無助而又痛苦:“顧知灼,我該還你的,全都還了。為什么到了現在還不肯放過我。為什么你自己都定了親了,還要來和我爭。為什么你非要把巫蠱的惡名往我的頭上按!”

    謝璟面露不忍,欲言又止。

    季南珂:“你有本事把話說清楚。”

    顧知灼輕笑道:“巫蠱?你不說我都忘了。對。”

    最后這個字是向謝璟說的。

    “她就是用了巫蠱。不止是對殿下您,還有她的姑母,她的父母,她的至親長輩,還有我們顧家。殿下,您還記不記得我與您說過的,在她身邊的人,與她親近人,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的。上一個輪到季氏,下一個又會輪到誰呢?”

    “會不會是您呢?”

    季南珂惱羞成怒:“住嘴,顧知灼!”

    “是你讓我說的。”顧知灼又朝前走了半步,穩穩地壓制著她,“不敢聽了?我還沒說完呢。”

    “你八歲那年,你去看雜耍,擠在人群里,頭頂的燈籠掉了下來,你毫發無傷,站在你旁邊的小女孩被活生生的燒死,周圍的百姓都有燒傷。”

    “你十歲那年,看中了畫鋪里的一副壓箱寶,東家不愿意賣,結果東家遭了劫,損失慘重。東家為了還債,把畫賣了。”

    “你十三那年,跟著你從江南來的乳娘在和你去安國公府赴宴的時候,掉下池塘淹死了。你去找人救她,在那一天你認識了三皇子。”

    “這些殿下都不知道吧?”

    類似的事簡直太多了。

    季南珂的每一次得利,對旁人來說,全都是災難。

    從前顧知灼顧及著天道所向。雖然吧,她并不懼于和天道做對,但也怕萬一做得過激,天道怒火中燒,直接把她給劈死。

    而如今,天命已經變了,季南珂這個天命之女也該過時了。

    顧知灼一邊說話,一邊繼續往前:“還想聽嗎?”

    季南珂步步后退,呼吸急促。

    她不知不覺已經退到了城墻邊,后背緊緊貼著墻垛。

    顧知灼與她近在咫尺,頭略微一偏,仿若貼在她的耳畔,用只有她們倆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想拿我當個由頭,討聲罵,來緩和你和三皇子的關系?你是瞧我很好說話,還是看我很好欺負?”

    季南珂雙手撐著后頭的墻垛,臉上沒有了方才的楚楚可憐。

    “你就非要和我撕破臉嗎。”

    季南珂同樣小小聲地說著,臉色和語氣都陰沉的有些可怕:“辰王在看著你!”

    “顧大姑娘。我如今還在宮中住著,辰王攝政監國,將來許是能再進一步,連皇后都動了心,想讓承恩公出一個庶女,許給辰王為側妃,更何況別人。就算你有賜婚又如何,他還可以納側妃,侍妾。你非要把自己弄成個潑婦,名聲狼藉,給皇后賞賜側妃的由頭?”

    她道:“你我同為女子,為什么不能互幫互助?而非要和我爭個你死我活。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顧知灼平靜地打斷了:“是你死,我活。”

    季南珂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以及,”顧知灼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我和你,早就撕破臉了,你忘了嗎?”

    “聲名狼藉?”顧知灼呵呵笑著,手臂用力,把她往后壓。

    她的這雙手能夠拉得開一石弓,季南珂連掙扎都難。

    顧知灼嘴角一勾,猖狂道:“只有弱者,才會事事顧忌,擔心聲名狼藉。至于我,就算我把你從這里推下去,也只會有人夸我行事果決,給你按上一堆罪名來討好我,說你死不足惜。”

    “你信嗎?”

    “勝者王,只要永遠站在人上,我做什么都是對的。”

    “你……”

    季南珂的后腰緊貼著墻垛,可顧知灼還在把她往后按。

    季南珂嚇白了臉。

    她知道她脾氣壞,但季南珂見辰王也在,心以為,顧知灼多少也應該有所顧慮。她說的都是真的,舍一個庶女,為家族搏一個從龍之功,是一件值得的事。她在宮里住著,也聽到過不少,他們都等著顧知灼犯錯,趁機塞人。

    她是真沒想到顧知灼瘋起來會這么不管不顧。

    “敗者寇,沒了我們顧家這個冤大頭,滿京城的貴胄里,你一個孤女連草芥都不如。”

    “住手……住手!”

    從前的經歷告訴她,顧知灼是真的會動手,她的半邊身體已經凌空懸在城墻上,一低頭能清晰地看到底下的地面。

    季南珂嚇壞了。

    從這里摔下去,必死無疑。

    她叫囂道:“辰王在看著你呢!”

    她的烏發往下垂落,這強烈的失重感,讓她嚇得全身都在顫抖。

    “我警告過你的,別惹我。為什么你就不聽話呢。嗯?”

    “我、我……”季南珂面白如紙,氣喘連連,“我錯了……你放開我!”

    “好啊。”

    顧知灼從善如流,放開了的手。

    這一放,季南珂頓時少了支撐,她拼命地用手去抓墻,也沒辦法保持住平衡。

    “珂兒!”

    謝璟終究還是無法坐視不理,眼看著她就要掉下去了,他沖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擁在了懷中。這種失而復得的恐慌,讓謝璟怕再也不愿意放手。

    呵。

    顧知灼低低冷笑,朝謝應忱走了回去。

    天命回歸,并非立刻就能推翻一切重新來過,而僅僅只是讓他們這些被天道壓制的人能夠放開了手腳去爭去奪。

    師父說過,重定天命,在于公子坐上金鑾殿上的那把椅子。

    就如同,被長風改動過后的天命,也是在當年的榮親王登基后才徹底定下,成為天道規則。

    她仰頭看向夜空,代表謝璟的那顆帝星又暗淡了幾分。

    哪怕顧知灼的五感沒有師父和清平師兄敏銳,看不到一些玄而又玄的氣息流動,但也能猜到,季南珂如今還尚存的“福運”,純純靠著謝璟的龍運在滋養。

    不過,顧知灼毫不同情。

    他自己的選擇,什么結果,都應該自己承擔。

    “喵嗚~”

    沈貓開心極了,嗲嗲撲過來,軟乎乎的額頭蹭她的下巴,小腦袋親熱地貼在她的頸窩上,喵嗚喵嗚地叫喚著。

    “手痛了吧。”謝應忱拿帕子給她擦擦手心沾著的灰塵。

    顧知灼仰起臉來,笑得甜絲絲的,目含星辰。

    回首的時候,又帶著嘲諷般的冷意,她故意嚇唬她道:“對了。季姑娘,你那天在午門吐了血吧,你的好運氣,是有代價的喲。”

    “有空記得多去看看長風~”

    “祝你,長命百歲。”

    謝璟:!

    他下意識地松開了環抱著季南珂的雙臂。

    但很快,在見到季南珂驚魂未定的神情時,又無奈地輕輕一嘆。

    在季南珂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目光追隨著顧知灼的背影,直到她和謝應忱說說笑笑地下了城墻。

    被打擾了看星星的興頭,顧知灼有些不太開心,不過,在謝應忱帶著她去廟會走了一圈,買了花燈,又吃了好多好吃的后,心情立刻轉好了。

    逛完廟會,等到回府的時候,已快到亥時。

    顧白白等在儀門口,見他們倆回來,逮著就是一頓訓。

    不過好在有太夫人在,太夫人對于突然從國公太夫人變成太妃,還是接受的相當良好,琢磨著去昔日的手帕交那兒顯擺顯擺,一聽到顧知灼挨訓,連忙站了出來,袒護道:

    “王府多顯擺。這是好事,你怎么還訓上了呢?”

    “要是她害怕了,怎么辦?女孩子家能在娘家待幾年,以后嫁出門子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你不心疼心疼她倒也罷了,還訓她。”

    顧白白:???

    這話說的,好像娘嫁過來吃了很多苦似的,她這么說,爹知道嗎?

    “不會。”謝應忱保證道,“祖母,以后她訓我。”

    顧知灼回首對他笑。

    太夫人滿意極了,她這個孫女婿果真有眼力勁。

    太夫人喜歡一個人,最好的表示就是送東西:“忱兒,我這兒有幾塊田黃石的印石,一會兒讓灼丫頭拿給你玩。”

    “我給祖母刻一個鎮北王太妃的章,祖母以后宴請時可以用。”

    “好好。”太夫人更滿了,“我還有壽山石,和雞血石的,都給你……”

    顧白白努力想扯回話題:“還有東廠……”

    “來來來,灼丫頭,我明日去平安伯府上看戲,你幫我挑挑哪套頭面更好看,翡翠的不錯,瑪瑙的也好鮮亮。”

    “再給我選套衣裳。”

    “我現在可是太妃了,得穿得和從前不一樣。”

    太夫人對著她使眼色,顧知灼愉快地挽著她去了里間。

    顧白白:“……”

    這丫頭,他搖了搖頭,終究還是擋不住眉眼間的笑。

    有她和燦燦,顧家終究還是重新立了起來。

    “忱兒,你若不急著走的,去我書房一趟。”

    謝應忱應諾起身,主動去推輪椅。

    顧知灼幫著太夫人挑好了首飾和衣裳,一連幾天太夫人約了好多個局,幾個孫女輪流陪她出去顯擺了一大圈。

    勛貴的太夫人,老夫人們歲月靜好,看戲喝茶,說著誰家兒子不懂事,誰家媳婦最孝順。

    朝堂為了晉王和沈旭之爭,鬧得腥風血雨,不可開交,彈劾沈旭的折子堆滿了文淵閣。

    而沈旭仿佛是故意與人對著干,命人多抄了兩個府。

    這下更是惹來眾怒。

    一片風雨中,鎮北王府的牌匾也做好了,掛了起來。

    這一下,爭吵不休的朝堂瞬間安靜了。

    王府!

    大啟唯一一個異姓王府!

    “鎮北王府”四個字頓時吸引住了幾方人所有的目光。

    京城從前些天起,就在傳顧家要晉為王爵,不少人還將信將疑,一直到這塊牌匾掛上,終于塵埃落定。

    顧家素來低調,并沒有宴請的打算。

    就連眾人上門道賀,顧白白也以各種理由全部推脫。

    不過,賀禮還是如雪花一樣,飛進了鎮北王府。

    連謝璟也送來了賀禮。

    除了賀禮外,還有一張請柬,是定了九月初九納妾的請柬。

    謝璟沒有開府,也不可能在宮中宴請,就擇了京郊的一個小皇莊。

    嘖。

    顧知灼看過后隨手一扔。

    “姑娘。”

    晴眉匆匆進來,屈膝稟道,“皇上醒了。”

    “醒了?”顧知灼一挑眉,“你是說,皇上清醒了?!”

    有意思!

    第164章 第164章【VIP】

    從北疆過來的第一批北疆軍,如今應該稱為鎮北軍了。他們已經到達京城,有一千人,顧知灼正在和顧白白商議安置的事。

    聞言,顧白白也回首看她。

    “快說說。”顧知灼興致勃勃地催促道。

    是。

    晴眉輕快道:“當時皇上正和謝琰在一塊兒,說著讓謝琰去上書房上課的事,和樂融融,父慈子孝。謝琰向皇上告狀,顧家待他不好,要皇上把顧家人全殺光了。皇上答應了,還讓謝琰好好讀書,將來立他為太子,他想怎么殺光顧家都行。”

    顧知灼溢出一聲冷笑,漫不經心地摩挲著腕上的玉鐲。

    “謝琰想當大將軍王,皇上就笑,贊他沒有野心,孝順,告訴他,太子比大將軍王厲害多了。又交代了李得順讓禮親王趕緊入玉牒什么的,說是先給他封個大將軍王,以后來再封太子。”

    晴眉心知姑娘愛聽熱鬧,故意說得詳細了點。

    顧知灼果然聽得愉悅,指腹輕輕敲擊在書案上,嘴角小弧度地彎了起來,露出了小小的梨渦。

    “謝琰就說,他當了大將軍王,第一個就要帶兵鏟平鎮北王府。”

    晴眉都無語了。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受了多大的委屈,但顧家人還真沒有把氣撒在一個孩子身上,在府里住著,也沒有冷著餓著,只能說,天性如此。

    “皇上要把金吾衛給他。讓李得順把當值的秦副指揮使叫了進來。

    “結果,秦副指揮使剛到,皇上還沒有交代完,突然發起狠掐住了謝琰的脖子,所幸李得順也在,讓秦副指揮使幫著把謝琰救了下來,他還嚇尿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膽子這么小,難怪不是顧家人。

    顧白白不由對侄女的這個丫鬟多看了兩眼,她說的這些著實過于隱秘了,若非是正好在含璋宮里伺候的,根本不可能知道的這么清楚。

    侄女的消息來源比他還廣,莫不是東廠?

    應該是。

    皇帝在含璋宮,里里外外伺候著的都是內侍。

    “然后呢。”顧知灼單手托腮,興致勃勃地追問著。

    “皇上的表情好玩極了。”

    晴眉眉飛色舞:“皇帝大發雷霆,一下子要把季氏挖出來,挫骨揚灰,然后還吐了,好像惡心到不行。”

    季氏到了最后,臉上全是紅疹,還流膿。

    皇帝慣愛美人,怕是回想起來,有些接受不了吧。

    反正吐著吐著總會習慣的。

    “但吐完以后,他好像又糊涂了,抱著謝琰哭他可憐,謝琰嚇懵,什么話都不敢接。沒多久,他又讓人把謝琰拖下去打死。像是、像是一個人的身體里住著兩個人似的。好奇怪。”

    “那是因為還沒有完全清醒,腦子還糊涂著,等到想明白了,也就醒了。”

    皇帝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顧知灼并不意外。

    祝音咒是因長風而來,無論是誰,他們得到的符箓都是長風親筆所繪。長風如今正受反噬,祝音咒也會漸漸失效。

    皇帝自然而然會清醒過來。

    就是這個時機有點意思。

    顧知灼若有所思,明亮的鳳眸中帶著一種躍躍欲試。

    這丫頭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了。顧白白冷不丁地問了一句:“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是不是該把晉王放出來。”

    “嗯?”

    “就是……”顧知灼趕緊雙手捂嘴,黑漆漆的雙瞳滴溜溜地轉了一圈。

    在自家府里就這點不好,過于舒坦,太沒警惕心了!

    顧白白含笑看她,眸子溫柔的不得了:“所以,東廠圍了晉王府是你的主意。”

    不然也不會隨隨便便說出,要不要放了晉王這種話。

    好嘛,朝上吵了這么久,彈劾都彈劾了幾輪,所有人都以為是沈旭在排除異己,趁亂奪權,誰能想到主謀就坐在這里。

    顧知灼嘿嘿笑,眼神飄忽。

    顧白白:“……”

    “東廠怎么了?”

    伴隨著清朗的聲音,少年迎著光踏了進來,與顧知灼相似的眉眼中帶著不羈的笑意。

    “三叔父。”

    顧以燦拱手見過禮,咧嘴一笑,陽光燦爛:“顧夭夭,我回來啦!”

    “顧燦燦!”

    哎呀呀,回來的正好,再不回來她就得招了。

    顧知灼撲了過去,夸張地圍著他轉了一眼,對著他擠眉弄眼:“鐵礦山怎么樣,有沒有什么好玩的。”

    “沒什么好玩的,不過,庫房里堆積了不少原石,正好咱們用得上。”

    顧以燦說得輕松,但隨便聽聽也知道,事肯定沒有那么輕松。

    礦山的管事早就不是顧家人了,該換人換人,該排摸排摸,該盤賬盤賬。

    顧以燦快馬加鞭,來去匆匆,順便又去了一趟北疆。

    好不容易趕了回來,一抬頭,連門上的牌匾都換了。

    “我在路上好幾天沒睡,差點以為走錯門了。”

    顧以燦心領神會,把話題越拉越遠:“你怎么整出來的?”

    顧知灼得意極了,顯擺道:“我厲害吧?”

    “厲害!”顧以燦夸贊道,“顧大姑娘天下第一,一統江湖!”

    他雙手高舉,動作夸張,夸得顧知灼眉飛色舞,把他不在時候發生的事全說了一遍,說得興高采烈,還不忘撇開自己,顧以燦聽得仿若親身經歷了一樣。

    她一口飲盡了杯中的溫水,潤了潤嗓子后,也給顧以燦倒了一杯,說道:“總之,現在長風被關在午門的大鐵籠里,還沒定奪。”

    “不過,我想著吧,皇帝既然清醒了,就該讓晉王出來了。”

    顧知灼舉起兩根食指,指腹輕輕碰撞,做出了一個相互撒扯和啃咬的動作。

    “妹妹好棒!”

    顧以燦也不管聽不聽得明白,連連鼓掌。

    顧白白看著兄妹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他其實也不是在意夭夭和東廠走得太近,只是沈旭此人一向喜怒無常,行事詭詐,他生怕夭夭一時心急,吃了虧。

    既然無事,他索性也不再追問。

    顧以燦往她身邊一坐,把妹妹遞給他的茶喝完了,又吃了妹妹遞上的紅豆酥,骨牌大小的,他一口氣吃了十塊,才算是緩過來。

    兄妹倆頭靠頭,嘀嘀咕咕著。

    忽而,顧以燦抬起來,笑道:“三叔父,我這趟回去,北狄人開始不安分了,趁著顧家人都不在北疆,連番試探了好幾波。”

    顧以燦收起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和顧知灼對視一眼后,認真地道:“最早明年底,最遲三年內,我想主動向北狄宣戰。只要能打下北狄王城,至少能換來五十年的太平。”

    去歲,北疆軍缺人少物,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逼得北狄撤出了邊關。

    但是,他們和北狄交戰多年,太了解這些蠻夷了,待到北狄休養生息后,必會還會再度卷土重來。

    顧以燦想過,在北狄養好前,他們先打過去,直搗王城,徹底把北狄打服了,免得一年一年,戰事不休。

    從前沒有這樣的實力。

    光是北疆軍的休養和囤積糧草,至少也需要三年,還要應付朝廷,好不容易北疆養回來了,北狄又打了過來,永無止盡。

    顧知灼在一旁嗯嗯嗯。

    顧白白:“……”

    他笑了笑說道:“你們兄妹倆心里有數就好。”

    顧白白已經沒有當年的拼勁,在輪椅上坐的久了,他的膽子也小了,他心里盤旋著的念頭就唯有,不讓這些孩子踏上他們兄弟的老路。

    讓顧家不會子嗣斷絕,有朝一日也能枝繁葉茂。

    但是顯然,燦燦和夭夭兄妹倆要更有主意些。

    也更加膽大。

    顧以燦鳳眸輕揚:“不止是為了大啟,也是為了北疆的百姓,和追隨咱們顧家的將士們。”

    “還有,我們與北狄的血海深仇。”

    從曾祖父開始,顧家這么多條人命葬送到了北狄人的手里,這是抹不去的仇恨。

    而且,只要能趁他病要他命,一舉打下北狄,顧家子孫就再也不需要世世代代,馬革裹尸了,為此,顧以燦愿意打這一仗。

    “這也是祖父的心愿。”

    顧以燦和妹妹相視一笑,驕傲中帶著自信,恣意灑脫:“平了北狄后,顧家也沒有繼續留在邊關的必要,到時候,可以久居京城。”

    “您說過,打仗打的是人心,是士氣。”

    “‘鎮北王’來的正是時候,這三個字,就是士氣。”

    顧白白沉默良久,緩緩頷首后,他什么也沒有再問,把顧家交給了他們兄妹,他們會有分寸的。

    顧白白如今僅僅只是把自己當作一把盾,護在他們后方。

    他話鋒一轉,含笑道:“去跟你祖母請過安沒,你祖母念叨你好久了。”

    “祖母和禮親王妃去香戲樓看戲了,今兒有新戲,禮親王妃約好幾位老夫人,把二樓的雅座全都包下了。”顧知灼莞爾笑道,“怕是天不黑,祖母不會回來的。”

    顧白白:“……”

    不禁失笑。

    顧家很久沒有過這么太平的日子了,母親膽子小,從前總有些戰戰兢兢,自打大哥去世后,就不太出門交際,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

    “這個王爵,你祖母是最高興的人。”

    “那可不,四天出門五回。”

    顧知灼夸張地伸出一只手掌,然后對著顧以燦,一本正經道:“燦燦,你回來是不是還沒去宮里謝過恩。”

    “謝恩?”

    “嗯?”

    雙生子心意相通,顧以燦右手握拳,一拍左掌,說道:“對對,得去謝恩!妹妹,你也與我同去。”

    兩人相互使著眼色,先是顧以燦拿下巴往門口的方向撇了一下,再是顧知灼極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兩人的手指藏在茶幾底下一勾一勾的。

    顧白白看樂了。

    他故意慢吞吞地拿起茶盅,慢悠悠地喝了幾口,慢騰騰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兩人。

    他們倆如坐針氈,屁股在圈椅上一挪一挪的,顧知灼用眼神攛掇著顧以燦先開口,他就道:“三叔父,天快黑了,等關了宮門就不好進宮。”

    顧白白默默地看了一眼剛剛午時的天色,打發道:“去吧。”

    這兩個字一出口,兩人立刻手牽手,跑得連人影都不見了。

    不止是顧知灼心里癢,顧以燦也是。

    他太好奇皇帝醒過來后,想起做下的那些荒唐事,是想要錘死他自己,還是錘死沒攔住他的別人。

    兩人一人一騎,一出府,直奔皇宮。

    路過午門的時候,風帶來了一股腐臭味,午門兩側搭著一個個天棚,學子們或是三三兩兩的高談闊論,或是坐在天棚底下奮筆疾書。

    不遠處是一個涼茶桶,方便他們隨時取用。

    沒有過多停留,兄妹倆穿過午門,把馬交給金吾衛,徑直進了宮。

    顧知灼是收到消息最早的,到的也還算早。

    見到顧知灼,守在含璋宮的內侍也沒有通傳,態度極好地把他們領了進去,一路上眉開眼笑,迎進還不算,又是斟茶遞水,又是呈上鮮果點心,甚至在圈椅上還特意鋪上了涼席和軟墊。

    內侍們前呼后擁的請了顧知灼坐下,還有兩個小內侍主動過來打扇。

    此情此景看得禮親王目瞪口呆。

    宮里的內侍們什么時候脾氣變得這么好了?怎么都沒人給他打扇,沒看到他跑得滿頭大汗嗎?!

    他問:“你們怎么來了?”

    聽到顧以燦義正辭言地說是來謝恩的,禮親王的牙都痛了。

    這對兄妹要是沒表現的這么樂呵,這些話他許是還能信上幾分,現在嘛,呵呵呵。

    不過,也不能怪他們。

    皇帝卸磨殺驢,鳥盡弓藏,只要別行刺,別謀反,顧家人什么態度都是正常。

    禮親王對著顧知灼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就沒見過襲爵謝恩,還帶妹妹來的,歷朝歷代都沒有過,又不是看雜耍!但既然他們說謝恩,那就當是謝恩吧。

    他問道:“想看?”

    “看!”

    “別胡鬧哦。”

    兩人特別乖巧地點頭,兩雙相似的鳳眸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罷了罷了。禮親王帶著他們一起進去了。

    內室里圍了好幾個太醫,正在輪番給皇帝診脈。

    皇帝陰沉沉地倒在榻上,謝琰縮在角落里,他的脖子上還有明顯紅痕,一看就是掐痕。見到顧知灼他們進來,他面上一喜,喚了:“大哥哥。”

    顧知灼扯了一下自家兄長的衣袖,從謝琰的身邊而過,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禮親王得到的消息沒有顧知灼詳細,他打量了謝琰一會兒,太醫正也診完了脈,顫聲稟道:“皇上脈象平和,并無大礙。”

    幾個太醫現在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生怕皇帝還惦記著要他們去陪葬的事。

    “禮親王。”

    皇帝冷聲道:“先帝信你,命你為宗令,你就任由他們目無尊上,軟禁朕嗎?”

    皇帝直到如今,還有些懵,他能想得起來這兩個月里發生的所有事,樁樁件件全都一清二楚,也確實是他自己干的。可是,再細細想來,又好像是在做夢,絲毫沒有真實感。仿佛有另外一個人在控制的著他。

    而明明禮親王有這么多的機會來阻止他,都沒有。

    禮親王看著他做出一些可笑的蠢事,軟禁他,甚至還趁著他腦子不清楚的時候,幫著顧家來討爵位。

    簡直就是亂臣賊子!

    王爵,顧家配嗎?

    “跪下。”

    皇帝指著顧以燦,惡狠狠地說道。

    “你來做什么?”

    “謝恩啊。”

    顧以燦笑得得意,就像是在故意氣他一樣:“臣多謝皇上隆恩。”

    “臣一直知道,皇上對臣極為倚重。為了報皇上之恩,臣日后必會把鎮北軍訓練得更為精銳,保證只要您一聲令下,鎮北軍北可伐北狄。”

    他一字一頓道:“南可進京勤王,以報您對顧家的大恩大德。”

    “你、你……”他這哪里要是“勤王”,“擒王”還差不多。

    “來人。”

    皇帝兩個字還沒說完,表情僵住了,他的手臂一抽一抽的,突然像是不受控制一樣,拼命捶打起了自己。

    第165章 第165章【VIP】

    禮親王看呆了,嘴巴張張合合。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反應了過來,趕緊大喊道:“快,快拉住皇上。”

    內侍們這才一窩蜂地沖過來,抱住了皇帝正在捶自己腦袋的雙臂,皇帝的額頭上被他自個兒捶得通紅,他應該是痛的,齜牙咧嘴,偏偏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動作。

    這什么毛病?禮親王瞧著直皺眉。

    “太醫!”他一指皇帝,怒道,“這就是你們說的無大礙?”

    太醫正都快要哭出來了。

    皇上的脈象確實還挺好的,誰知道他會突然發起癲來。

    太醫正顫著手,拿出針包,去給皇帝施針,手剛伸出來,皇帝猛地一腳踹開了他。

    這一腳踹得很重,太醫正捂著小腹嗚咽出聲,手腳并用地爬在了過去。

    一針下去,皇帝又把他一腳踹飛。

    禮親王看在眼里,急得團團轉。

    “哎喲,你呀,你呀。”禮親王指著顧以燦,氣道,“你們兄妹倆真不愧是一母同胞。”

    “這狗脾氣一模一樣。”

    “王爺,我哥有哪句說得不對。是不該伐狄,還是不該救駕?”顧知灼哼哼道,“您可別拉偏架。”

    “本王拉偏架?”禮親王指著自己,都快氣笑。

    自己都這么袒護他們了,還叫拉偏架?

    他壓著聲音叨叨著:“你瞧瞧!皇上都被你們倆氣成什么了,幸好這里只有本王在,壓得下去。不然,彈劾你哥的折子指不定要比彈劾沈督主的還多。”

    顧知灼抬了抬下巴,傲氣道:“誰彈劾,我就把誰弄去鎮北軍營待幾年。”

    禮親王:“……”

    好氣。

    跟這丫頭說話,早晚要氣中風。

    禮親王一別頭,決定不理她。

    太醫正一連施了三針,皇帝終于平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里有些惶惶不安,明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晰,就是不知道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手腳。

    皇帝的脊背一陣陣發寒。

    一定是被顧以燦氣的。肯定是這樣。

    一看到那對兄妹,皇帝的怒火就騰騰騰地往上冒,面色鐵青。

    太醫正捂著隱隱作痛的小腹,惴惴不安地跪在榻前。

    “皇上。”

    禮親王上前半步,擋在了兄妹倆身前,勸道,“您別激動,太醫說了要好好養著,朝上的事您也別太掛心了。”

    禮親王本來還糾結著,皇上清醒了,是不是可以上朝理政了。

    現在一看。

    他是不敢讓皇帝出去的,這要是在金鑾殿上,早朝到一半,突然發起瘋來捶自己,這畫面也未免太美了一些。

    光是想想,禮親王就打了個哆嗦。

    “您還是先靜養為好。”

    “禮親王,你讓開。”

    皇帝龍顏大怒,“你趁著朕神智不清,勾結外人,犯上作亂,圖謀不軌,這筆賬朕還沒有和你算呢。你還有什么臉面站在朕的跟前,和朕說話!”

    “禮親王,你都一把年紀了,做出這樣的事來,也不怕日后到了地上,沒臉見先帝!”

    “皇上!”

    方才對著顧家兄妹,禮親王說是說生氣,不過也是在隨口說說。

    而現在,他是真的氣極了,胸口也在隱隱作痛。

    禮親王捂著胸口,氣息一時有些亂。

    皇帝板著臉,冷聲道:“顧家的這個爵位,是你擅作主張,朕不答應。還有顧琰,也讓他滾回顧家去。”他甚至叫顧琰,而不是謝琰。

    “是您親自下的圣旨,君無戲言。”禮親王也怒了。

    奪了臣妻,生下了奸生子,還要讓顧家咽下這口氣給他養兒子?他要不要臉!?

    不過能打著讓顧家把爵位和兵權送給他兒子的主意,也確實挺不要臉的。

    禮親王是皇帝的長輩,在宗室中德高望眾,換作從前也曾會因為意見不和,與先帝對罵,如今年紀大了,脾氣好多了,可再好的脾氣,這會兒也幾乎快要崩了。

    更何況,他這口氣早就憋不下去了。

    “還有你那個奸生子……”

    他指著皇帝的鼻子罵道:“送回去,呵,自己弄來的,養不起還是怎么著,非得讓顧家養?是不是以后還要讓他去繼承顧家的爵位。身為一國之君,你也不怕丟光了列祖列宗臉,遺臭萬年。”

    皇帝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事到如今,皇帝自然不會再天真的以為,顧琰可以襲顧家爵位。只不過,一見到顧琰,他就想起這些天來的荒唐。

    皇帝惱羞成怒:“禮親王,你在朕面前履履放肆,真以為朕不敢殺了你?!”

    禮親王:“……”

    這一刻,禮親王對他是徹底的失望了。

    皇帝陰冷著臉:“來人……”

    “皇上。”顧知灼打斷了他的話,笑吟吟地道,“臣女以為謝琰還是留在您身邊為好。您對季氏一往情深,著實讓人感動,可得為她好好把謝琰撫養長大,方對得起你們倆八年來的情深似海,不疑不離。”

    她不提還好,一提到季氏,皇帝的臉色更糟了。

    皇帝的眼前浮現起了季氏那張破敗不堪的臉。

    回想著自己還和她親熱過,他的腹中浮起了一股子惡心的酸腐,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這丫頭是在偏幫自己呢,不讓皇帝說出更傷他心的話來。感動歸感動,禮親王的頭也確實痛:“灼丫頭。哎呀,你們倆謝恩也謝了,還是趕緊出去吧。”

    “你呀。”

    光憑她把皇帝氣吐了,要是被人看到,肯定會被趁機冠個大不敬之罪。

    禮親王虎下臉來,一邊對著顧知灼猛使眼色,一邊厲聲道:“還不快退下。”

    避開皇帝的目光,他又低下聲:“別擔心本王,本王這個宗令也不是他想廢就能廢,想殺就能殺的。快走快走。”

    皇帝還在吐,連酸水都要吐出來了。

    他只要閉上眼睛,季氏的臉就浮現在面前,甚至還能聞到她身上隱約帶著臭味的氣息。

    好不容易才忍住惡心,皇帝正要讓人拿杯水來漱漱口,耳畔又響起了幽幽聲,如風飄進他的耳中。

    “紅疹,流膿,腐爛,發臭。”

    皇帝吐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禮親王壓低了聲音道:“你們就是來搗亂的吧?”

    “哪有。”

    顧知灼一本正經道,“我們兄妹是特意來謝恩的。王爺您怎么能誤會我們呢。”

    她的表情天真純良,很是乖巧。

    禮親王才不會被她騙到呢。

    “出去出去……”

    “站住。”皇帝咽下咽口水,口腔中彌漫著一股酸腐氣,“顧家的爵位……”

    “皇上。”顧知灼從禮親王的肩膀處探頭,一臉無辜地問道,“季氏好看嗎?”

    皇帝:“……”

    一幕一幕很不美妙的畫面在皇帝的眼前浮現。

    他素來愛美人。

    季氏曾經也是個美人,不然,皇帝也不會委屈了自己。

    可是……

    皇帝又吐了,昏天黑地。

    禮親王撫了撫額,趕緊把兩兄妹往外頭推。

    門簾忽地掀開,和正站在門外頭候著的吏部尚書閻榮,撞了個面對面。

    禮親王只淡淡頷首,一本正經地對著兩兄妹道:“看完了沒,看完了就好生待著。聽到沒。”

    顧知灼對他笑,顧以燦也對他笑。同樣,不知可否。

    “王爺。”

    閻榮回頭看著他們,嚴肅地插嘴道,“王爺,顧大姑娘頂撞皇上,是乃大不敬,王爺一向公正嚴明,如今不罰不咎,莫非是在故意包庇?”

    他到了有一會兒了。

    但皇帝沒有宣,他也不能進去,只能站在門口,聽著里頭的吵吵鬧鬧聲。

    顧以燦冷哼,連眼角都不給他一個。

    顧以燦不喜朝廷傾軋,只愛馬上馳騁,明槍明刀,但這并不代表他看不懂。

    吏部素來握在晉王手里,閻榮是想借此拿捏顧家的把柄,逼得顧家在晉王的事上做出表態。

    顧以燦挑起鳳眼的眼尾,語調輕揚:“閻大人,你脖子癢了?”

    閻榮梗了一下,沒理會這威脅,只道:“顧家早有不臣之心,顧大姑娘,你如今能在皇上的病榻前抗旨不遵,出言不忌,日后是不是也能在皇上御坐前,逼迫皇上退位?”

    “閻大人,慎言。”禮親王訓歸訓,他可見不得別人訓。

    然而,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有內侍從里頭走了出來,疑惑道:“閻大人莫不是發了癔癥?咱家等人在里頭伺候著,可沒聽到顧大姑娘有過任何妄言妄行。”

    內侍聲音尖細道:“顧大姑娘對皇上恭敬的很,事事皆順,句句皆恭。閻大人此言,莫非是想故意污蔑,栽贓陷害?!”

    “簡直歹毒至極!”

    禮親王的口水還梗在喉嚨里,看傻眼了。

    閻榮:???

    他沒看錯吧?內侍是特意從里頭出來的,只為了幫顧大姑娘說話?

    這內侍,閻榮也是認得的,是前不久新調到含璋宮的大太監印辛。

    這些大太監,往日里連自己見了都得禮遇幾分的。

    “印公公?”閻榮陪笑道,“方才顧大姑娘分明是在頂撞皇上……”

    印辛陰陽怪氣道:“閻大人是在罵咱家眼盲耳聾?”

    不是!自己哪里罵他了?閻榮頓覺荒謬,還沒等他開口解釋,印辛已經認定了,做了個手勢道:“閻大人果真是發了癔癥,你還是別進去了,免得傷到皇上。”

    “帶下去。”

    他說完,有幾個小內侍一擁上來,還包括了剛剛給顧知灼打扇的,他們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還不管他愿不愿意,生拉硬拽地往外拖。

    閻榮差點想喊冤,話到嘴邊,猛地想起這里是含璋宮,到底沒敢叫出聲來。

    一轉頭,還見印辛殷勤地招呼道:“大姑娘,您快坐。”

    “您要不要吃些冰碗。”

    顧知灼愉悅點頭:“辛苦了。”

    “不苦不苦。”印辛臉上的每一個褶子都帶著笑意。

    閻榮簡直傻了。

    盡管從前這些內侍一直是拿鼻子看人的,也不會對他有什么優待,對誰都一樣,更不會明目張膽地去偏袒誰。

    誰來告訴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被拖出了含璋宮,往地一扔,內侍們一臉的嫌棄,像是在看什么臟東西似的,扔完就折了回去。

    “這是……”

    宋首輔正好和謝應忱一同過來,見狀呆了一瞬。

    “王爺,首輔,里頭……”

    閻榮憤憤不平地想說什么,謝應忱淡聲道:“不用理會。”

    是。宋首輔欠了欠身,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有向閻榮那里多斜上一下,邁上臺階,走進了含璋宮。

    “公子,首輔。”

    顧知灼的冰碗還沒到,先喝著果子露,鮮艷的果子露盛放在琉璃杯中,里頭還加了一塊冰塊,蕩漾著讓人舒心的涼意。

    顧知灼起身愉快地迎了過去。

    果然是她在。謝應忱的笑容加深了幾分,他道:“公公,請去通傳。”

    印辛愛搭不理,像聾了一樣。

    “公子,您直接進去吧,不用通傳了,禮親王在里頭呢。皇帝他……”顧知灼噗哧輕笑,“可好玩了。”

    “顧大姑娘。”宋首輔一驚,剛想說什么緩和一下,就見印辛笑呵呵的,似乎并不認為她說的話有什么不對。

    而轉頭看他們的時候,笑意一下子就不見了:“那就請吧。”

    他的臉皮垂著,看著死氣沉沉。

    唔,對了,首輔心想,難怪他感覺這態度有點眼熟呢,內廷這些人,就和沈旭養的貓一模一樣。

    “你等我。”

    他說完,和宋首輔一塊兒往里頭走,印辛領著他們進去。

    “我也去看看。”顧以燦方才沒看夠,“你去嗎?”

    “不去了。”

    她再進去,禮親王得哭給她看。

    顧知灼晃了晃杯中的果子露,舒服的靠在軟乎乎的皮毛上,小內侍呈上了新鮮切好的水果,碗邊放了一支小銀叉。

    這么舒服,誰還進去看皇帝吐啊吐的,難聞死了。

    “那我去啦,回來跟你說好玩的。”

    顧以燦也偷溜了進去。

    “大姑娘,您要不要聽小曲。”小內侍殷勤地問著,“教坊司有新出的曲子。”

    顧知灼差點想說好。然而還有最后一絲理智管住了她的嘴。

    皇帝在里頭吐啊吐的發癲,她在這里聽小曲,真的沒事吧。好歹要裝裝樣子?

    于是,顧知灼艱難地拒絕了。

    見小內侍有些失望地耷拉著腦袋,顧知灼就道:“幫我去瞧瞧里頭怎么樣了。”

    好嘞。

    小內侍愉快地眉眼彎起,腳步利索的走了。

    禮親王還沒有讓人宣揚,所以,哪怕或多或少聽聞一二,大大咧咧跑來的也不多,只有幾個重臣以請安名義過來看看。

    陸陸續續有人進去。

    小內侍時不時出來稟道:

    “皇上吐完了。”

    “皇上看到辰王,又生氣了。”

    “皇上斥責辰王勾結禮親王,問禮親王,辰王給了他多少好處。他都已經是親王了,還能讓他當太上皇。”

    “禮親王氣壞了,掏出了打王鞭。”

    “……”

    “喵嗚~”

    熟悉的貓叫聲響起。

    顧知灼一抬頭,見是沈貓踱著六親不認的步伐來了,向它招了招手,又讓小內侍去拿些小魚干來。

    沈旭得到消息最早,來得最晚,他邁進門檻,背光而來,大紅色的衣袍,金紋勾勒出的繡紋,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

    顧知灼抱起貓,福了福身。

    “督主。”

    內侍們恭敬地見禮,盛江上前為他解開披風,立刻有小內侍在一旁雙手接過,帶下去熏香。

    屋角的香爐里換上了新的香料,壓著含璋宮里那股子酸腐味。

    圈椅上鋪好了雪白的皮毛,待他坐下后,有小內侍端來了金盆伺候他凈手,打扇。

    這排場大的。嘖嘖。顧知灼喝了口果子露,拿小魚干喂貓。

    “督主,您進去瞧過沒。”

    她拿著小魚干的手略微抬高,逗得沈貓用兩只后腿站著,小爪爪向著小魚干一勾一勾。

    顧知灼隔著茶幾往他的方向湊了湊,眉飛色舞地道:

    “是時候了。”

    “可以讓晉王出來了。”

    “您能不能讓皇上深信,季氏行事,是晉王在背后攛掇?”

    沈旭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你這栽贓陷害,倒是玩得爐火純青。”

    第166章 第166章【VIP】

    什么叫栽贓陷害,會不會說話呀!

    顧知灼搖了搖食指,一本正經地與他掰扯:“姻緣符是從長風手里得來的,長風和晉王是一伙的,我說是晉王攛掇的也沒錯。這哪能叫栽贓陷害呢,您說是吧?”

    沈旭拿眼角看她,桃花眼如波光瀲滟,他唇中溢出一聲冷哼,擺明了是不相信她的花言巧語。

    小內侍恭順地呈上了茶和顧知灼的冰碗。

    冰碗用的是琉璃盞,在底下鋪上了一層薄薄的冰沙,里頭盛著滿滿的奶酪和水果,還在最上頭淋了一圈黃燦燦的蜂蜜,看著就冰冰涼涼的很好吃。

    “你倒是舒坦。”

    “托您的福。”顧知灼拿起小銀勺,愉快地挖了一口里頭的奶酪。

    這些內侍們對她優待無疑是看在沈旭的面子上。

    “督主,含璋宮的人是不是都換了一遍?”

    顧知灼記得,和上回來見到的面孔好像不太一樣,連李得順都不見了。

    “換了。”

    沈旭慢悠悠地噙著茶,眼簾低垂。

    金吾衛他暫且動不了,但含璋宮的內侍們,上上下下,全換了一遍。

    他道:“李得順還在。”

    貓扒拉了一下他的手,示意還想要小魚干。

    “問她要。”

    “喵嗚~”

    沈貓又去找顧知灼發嗲。

    顧知灼拈著一條小魚干,遞到貓的嘴邊,引得貍花貓兩眼放光,胡須也翹了起來。她隨口道:“您怎么不拿。”

    “臟。”

    沈旭的十指纖塵不染,他拂了一下衣袖,站起身來,抬步就走。

    “喵?”

    顧知灼略略抬眼:“貓問您上哪兒去?”

    “你不是讓本座去栽贓陷害?”沈旭冷嘲著勾起了嘴角,眼尾的朱砂痣在陽光下嫣紅嫣紅的。

    “我都說了,這叫如實稟報!”

    沈旭輕哼一聲,懶得理她。

    盛江低眉順目地站在原地,對顧大姑娘簡直崇拜到了心尖尖上,能這么自在坦然地和督主瞎掰扯的,她絕對是頭一份。

    “喵嗚。”

    貓又吃完了一條小魚干,沖她喵喵叫著,吐出了小小的粉舌頭,還要。

    小魚干是用炭火烘出來的,只有手指那么長,膳房特意挑了一種魚刺少的魚,又把魚頭魚刺全都小心去掉,特意給貓準備的。

    小魚干的表面有些油膩,顧知灼剛用帕子擦干凈手指,不想拿了,索性把一碗全都端給了貓。

    貍花貓咪嗚咪嗚地撒著嬌,大快朵頤。

    許是生怕她無趣,一個中年內侍在一旁殷勤地問道:“大姑娘,您不聽曲子的話,要不要看雜耍?鐘鼓司尋來了一個頗擅繩技的班子,新排的雜耍可有意思了。”

    “多有意思?”顧知灼興致勃勃地問道。

    “豎起一丈多高的轆轤,綁上繩子后,伎子能在繩子上跳舞。”

    顧知灼心動了。

    “還是算了吧。”她有些可惜地說道。

    內侍頗有眼力勁,湊趣地說道:“不如讓他們去王府耍給您瞧?”

    “這個可以有。”

    好嘞!

    “小的這就去交代鐘鼓司。”

    貓吃了大半碗小魚干,小肚子圓鼓鼓的,蹲在茶幾上舔著爪爪,粘著魚腥味的爪爪在茶幾上按出了好幾個油膩的梅花印。

    它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沈旭也從里頭出來了。

    只有他一個人。

    他一臉嫌惡和不耐煩地撣著衣袖,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沾上了那股子酸腐氣,陰沉沉的臉色讓周圍的內侍們連大氣都不敢出。

    盛江連忙迎上去,熟練地遞上一方白帕子,沈旭煩躁地擦拭手指,沖著顧知灼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大步往外走。

    脾氣真壞!顧知灼喊了一聲“站住”,緊跟著,一個香囊丟了過去,沈旭順手一接,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沁入鼻腔。

    薄荷香中還加了別的草藥,驅散了一些讓他很不舒坦的氣味。

    沈旭的臉色略有舒緩。

    “您去哪兒?”

    “晉王府。”

    顧知灼思忖道:“我和您一起去吧。”

    沈旭不置可否,自顧自地走了。顧知灼只當他是答應了,她讓那個給她打扇的小內侍一會兒跟顧以燦說一聲,一把抄起了茶幾上的貓,腳步輕快地跟上去。

    出了含璋宮,馬車直奔晉王府。

    顧知灼沒有騎馬,蹭了他的馬車坐,說道:“殷姐姐的脈象平和多了,不過,元氣大傷,也不是三五日能好的。”

    殷惜顏不能挪動,還住在天熹樓后頭的小跨院,她昨日去摸過脈。

    “我開的藥,得天天吃,您記得讓人盯著,若養不好,會折了壽元。”

    沈旭道:“她的臉……”

    顧知灼坦承道:“沒辦法,太久了。”

    世上總有辦不到的事,就像上一世,她也救不了自己的臉一樣。

    沈旭頷首,不再糾結。

    一別十年,活著已是萬幸。

    他靠在迎枕上,摩挲著手腕上的小玉牌,馬車經過了昭武大街,四下忽然靜了,仿佛一下子從市井走進暗巷,顧知灼朝外看了一眼,整條昭武大街已經被錦衣衛圍堵了起來,唯有這輛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馳著。

    她記得住在這里的,好像是齊家。

    “齊廣平,太元二十年時,出任雍州總兵。”沈旭淡聲道,“晉王當年就曾在他的麾下。齊廣平到了雍州后不久,以圍剿馬匪為由,從各城調走了兵馬”

    沈旭聲音是一貫的漫不經心。

    “此人是公子忱調回京的。”

    同公子忱的合作,還算愉快。

    根本無須多言,公子忱就能做出讓他滿意的安排,包括齊廣平。

    “如今,人已經招了。”

    “再硬的嘴,也熬不過東廠三輪刑,受不住抽骨剝皮之痛。”

    沈旭盯著自己的十指,瞳孔中仿佛能倒映出鮮紅色的血液,指尖上還有殘留著那種讓人作嘔的粘膩觸感。

    他又想洗手了。

    沈旭用一方嶄新的白帕子,細細地擦拭著手指。

    顧知灼回眸,頗感興趣地問道:“他怎么說?”

    兩人目光相對,鳳眸清澄,神情坦蕩,絲毫沒有對“用刑逼問”有任何的不忍。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沒有那種道貌岸然的虛偽。

    沈旭彎了彎嘴角,十指一一擦凈后,他把帕子丟到了一旁:“太元二十年年末,晉王帶給了齊廣平一封信,是蓋著榮親王印戳的私信。”

    “榮親王請他幫個忙,讓他把各城的兵力全調走,沒有說原因,只許了他十萬兩白銀,齊廣平這眼皮子淺的,應下了。”

    太元二十年,十萬兩……季氏在太元二十年的時候,挪用過十幾萬兩,這筆銀子的去處,怕是找著了。顧知灼呵呵冷笑。

    她輕叩茶幾:“黑水堡城一事,皇帝從頭至尾都是知情的。”

    其實這不難理解。

    利益牽扯的越深,關系就越為緊密。晉王要一躍而上,位極人臣,總得讓當時的榮親王知道,自己為他做了什么。

    有了足夠的把柄,才不會忌憚日后榮親王把他一腳踹了。

    “一樣該死。”沈旭吐出了這幾個字,“對不對?”

    他輕輕一笑,紅唇微揚,妖艷的面上有一股瘋狂的肆意,眼尾充斥著淡淡的血絲。

    顧知灼回答的毫不猶豫:“當然。”

    沈旭很滿意。

    從前和謝應忱定下的合作只到晉王,現在看來,可以變一變了。

    “喵嗚。”

    貓沒聽懂,也不妨礙它大聲應和。

    它軟趴趴地往沈旭的胸口靠,金燦燦的貓眼小心翼翼地瞄他。

    撲通。

    靠著靠著,突然失了重心,摔在了茶幾上,尷尬的眼神飄忽。

    呵。

    “蠢貓。”

    沈旭沒好氣地念叨著,指尖撫過了軟軟的毛發,沈貓舒服的四腳朝天,把小肚肚給他摸。

    馬車停了下來。

    圍在晉王府門前的錦衣衛一見馬車上的徽印,立刻打開了正門。

    晉王府中井然有序,原本跪在影壁后頭的王府侍衛全都被關進了水榭里,和王府前院的下人們一起,分別關押。

    廠衛們沒有進后院,僅把持著儀門,也不許任何人出來。

    馬車一直到了正堂前才停下。

    沈旭抱著貓走下馬車,顧知灼也跟著跳下。

    “督主。”

    廠衛們紛紛見禮,恭敬而又崇拜。

    盛江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對侍立在一旁的錦衣衛道:“去把晉王帶過來,督主要見他。”

    說完,抬步邁進了正堂。

    錦衣衛的動作很快,不多時,晉王到了。

    晉王陰沉著臉走進正堂,見沈旭大大咧咧地端坐在主位上,氣極反笑:“沈督主,你這是喧賓奪主了?”

    晉王的手掌上包著一塊白棉布,隱隱約約有血在棉布中滲出,染成了一塊塊紅斑。

    顧知灼懶得起來,她裝模作樣地欠了欠身,算是見了禮。

    晉王直視沈旭,這居高臨下的目光讓他格外的不舒坦。

    他譏諷道:“沈督主,許久不見。”

    沈旭隨口道:“皇上醒了。”

    什么?!

    晉王瞳孔一縮,不可思議地看他:“你說的是真的?”

    沈旭但笑不語。

    呵呵呵。晉王笑了起來,胸口不住地震動,邊笑邊說道:“是皇上問起本王了?沈督主你欺君罔上,假傳圣旨的事,是壓不住了吧。”

    “難怪沈督主你屈尊降貴,終于又肯踏進我這王府了。”

    晉王這些天一直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待著,廠衛也僅僅只是封府,并沒有多余的動作,也沒有騷擾到女眷。

    晉王其實并不擔心。

    他是實權親王,是宗室,手里還有兵權在握,沈旭一個內廷中人,又能拿自己怎么樣。

    這不是敢不敢問題,而是不能。

    除非沈旭可以不顧手底下這些人的性命和前程,和自己拼個魚死網破。

    他關了自己這幾天,卻一直沒有動手,哪怕封了府,也只是拿著長風當由頭。

    這代表著,他踩著底線,也代表著,他相當在意手下人。在這一點上,委實缺了幾分狠辣,天真的和當年一模一樣。

    “沈督主……殷公子。”

    晉王挑釁地笑道,“時隔十年,你居然還存有著這份天真的良善?”

    “實話告訴你,當年,對我來說,這只是一個游戲,一個打發乏味軍中生活的游戲。”

    這幾天,晉王又記起了不少事。

    當年……

    當年是長風挑中了殷家女為陣眼,先讓馬匪前去占了黑水堡城。

    原本的打算是他以剿匪的名義出兵,誰知在去黑水堡城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少年。少年是從黑水堡里偷跑出,但他不是為了逃跑,而為了求救。

    晉王曾叮囑過,黑水堡城的其他人,可以任由馬匪處置,唯一不許他們動殷家人,以免節外生枝。

    偏偏是沒有受牽連的殷家小兒冒險出了城,為了救那些與他毫不相干的人。

    “將軍,我是黑水堡城出來的,有一伙馬匪占領了我們的城池,他們殺了很多人,求您幫幫我們。”

    少年光風霽月,有如皓月,滿身正氣。

    晉王當時看著他,覺得有趣極了。

    他從繁華的京城來了雍州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正嫌煩悶的很,他想看看這個皎皎如月的少年郎,會怎么樣一步步走進絕望。

    多有意思。

    晉王答應了他的請求。

    當時天色暗沉沉,雍州沙塵漫天總是灰蒙蒙的,晉王清楚地記得,他帶著雀躍的嗓音。

    “多謝將軍!”

    少年騎著小馬為他們帶路。

    這樣的雀躍在看到他與馬匪首領把酒言歡時,蕩然無存。

    在他告訴滿城百姓,只要指認殷家和馬匪勾結,他們就能活命時,變成了祈求。

    在他以馬匪的名義,處決了殷家上下一百二十口的時候,化成了歇斯底里的后悔和絕望。

    晉王死死地盯著沈旭。

    當時的少年,不過是他一時閑來無事的游戲,他連樣貌都懶得記。

    誰能想到,這個少年在時隔了十來年后,會從地府里爬出來,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還在最關鍵的時候,讓他狠狠地吃了一個大虧。

    晉王瞇了瞇眼睛,捂著隱隱作痛的手。

    沈旭最多也只是關關他,不能拿他怎么樣。相比之下,晉王更擔心的其實還是反噬。

    不止是被沈旭用匕首割開的傷口,就連當時手背上那個小小的蹭傷,幾天來也都沒有愈合,流血不止。云兒的情況更糟,連另一半的臉皮也都快沒有了,生不如死。

    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府。

    “既然皇上醒了,沈督主,你已經錯過了拿捏本王最好的時機,識相的話,就老老實實地放了本王。”晉王輕笑道,“督主你一個內廷中人能站在朝野之上,能靠的唯有皇上一人。為了你手底下這些人,你也該遵了圣意才對。”

    “皇上能把你扶起來,也能把你踩下去。”

    晉王冷冷出聲,帶著一種脅迫:“說到底,內廷可不是只有你一個司禮監。見好就收吧,沈督主。”

    沈旭捏緊了掌中的小玉牌,指節隱隱發白。

    小玉牌上的靜心符,正在撫平他胸口源源不斷的暴戾。

    沈旭唇角一勾,眼底冰冷的讓人毛骨悚然。

    他輕輕擊了擊手掌,一連三下,有番子從外頭走了進來。

    番子的手上捧著一個托盤,托盤里頭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晉王沒有在意,但緊跟著,他的瞳孔驟然一縮,他發現,這只手掌的尾指上竟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是齊廣平!

    沈旭微微一笑。

    “皇上醒了。”

    他的嗓音陰柔,意有所指道:“但是,皇上認為,是你在背后攛掇了季氏,給他下了巫蠱,害他做出了這些荒唐事。”

    這話一出,晉王的臉色陡然一僵,脫口而出道:“是你干的?”

    沈旭往太師椅的后背上一靠,饒有興致地說道:“本座今日是奉皇命而來,來問問王爺,你是如何勾結季氏的。”

    “王爺,你是要招,還是要像他一樣,領教領教我們東廠的手段后,再招呢?”

    第167章 第167章【VIP】

    沈旭嗓音陰柔,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晉王聽得頭皮一陣發麻,雙目圓瞪。

    “你栽贓本王?!”晉王驚呼出聲。

    隨即他搖了搖頭道:“皇上絕不會信你的一面之詞,你別想用這種話來誆本王。”

    話是這么說,晉王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忐忑。

    沈旭是極少能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人,上一回,皇上疑他,也是因為沈旭在其中挑撥離間。

    那之后,皇帝和他的關系一日不如一日。

    晉王的臉色在瞬息間一連變了幾變,他死死盯著沈旭,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破綻。

    然而,只得到了一句:“王爺想好了沒?”

    “喵嗚。”

    沈貓感受到了一種讓他頗為愉悅的氣息,小鼻子一聳一聳。

    它剛要撲出去,沈旭一巴掌把它按趴下了。

    晉王注視著番子手中的那只斷掌,暗自權衡。

    “去,”沈旭眸色深沉,他的指腹在沈貓油光水滑的皮毛上劃過,語氣涼薄,“好生伺候晉王爺。”

    “是。”

    兩個番子應命,提著鞭子上前。

    鞭子是漆黑色的,上頭有著尖利的倒刺,足有百多根,又在辣椒水中浸過。這一鞭子下去,倒刺刮著皮膚,能生生地刮下一層皮肉。

    而這不過是東廠最輕的一道刑。

    “不勞沈督主動手,本王說。”

    “本王未曾勾結季氏,也并不知道長風是妖道。”

    晉王推得一干二凈,挺直了脊背道:“督主可以將本王的話,回稟了皇上。”

    “本王對皇上忠心耿耿,為皇上做什么都愿意。”他意有所指地說完,又說道,“請皇上明察。”

    這些老生長談絲毫沒有勾起沈旭的任何興趣。

    啪!番子手中的長鞭抽了下去,卒不及防地抽在了晉王的手臂上。

    晉王慘嚎驚叫。

    “沈旭!”

    在督主面前還敢大呼小叫!番子面無表情地又舉起了長鞭。

    顧知灼:“等等。”

    長鞭握在番子的手中,他的手高高舉起,并沒有抽下來,垂落下來的鞭梢倒映在了晉王的瞳孔中。

    “王爺,你旦凡受傷,就不可能愈合,傷口會不斷地流血,直到你變成一具干尸而亡。”

    “你真的敢再接第二鞭嗎?”

    晉王雙目圓瞪。

    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臂,鞭子上的倒刺扯開了衣袖,剝開了皮肉,鮮紅色的血液緩緩滴下。

    他突然想到一件極其可怕的事,若是,真讓顧知灼說中了,他的傷口愈合不了,會怎么樣。

    百來根的倒刺,在他的身上留下至少百多個小小的口子。若是這些口子全都出血不止,流干了血一命嗚呼還是最好的結果。

    怕只怕和云兒一樣,生不如死。

    顧知灼注視著他驚疑不定的面容,再度出聲道:“王爺還記不記得,我曾給您算過一卦。”

    晉王一驚一乍,打了個激靈。

    顧知灼幽幽地重復道:“從此功名利祿一場空,血脈斷絕就在眼前。”

    晉王:!

    他當然記得,那天過后,他去過太清觀,去過龍虎觀,去過元始觀……他去了京畿所有的道觀,尋了好幾個得道高人。

    他們為他算過卦,解過晦,都說沒有大礙,他也就沒有放在心上,以為是顧知灼在胡言亂語,賣弄玄虛。

    他漸漸已經忘了,直到現在,聽著顧知灼重復著的這字字句句,晉王就像在大冬天里,被人從頭澆下一大盆冰水。

    整個人凍得拔涼拔涼的。

    云兒成了這樣,幾乎已經沒了指望,晉王府真的會血脈斷絕嗎?

    他汲汲營營這一輩子,又是為了什么?!

    晉王的手臂滴答滴答地流著血,滴落在地面上。

    他對皇帝簡直恨極了。

    長風見過先帝的所有皇子,除了廢太子,也唯有當時的榮親王,身上有一絲淺薄的龍氣在,因而只有榮親王才有可能成事。

    他助他成事。

    他許他位極人臣。

    而現在,僅僅因為沈旭三言兩語的挑撥,他要棄了自己。

    在這關頭,落井下石,把自己交到沈旭手里。

    “王爺是個聰明人。”顧知灼玩握垂在團扇下的墜子,“東廠奉命審訊,幾鞭子無傷大雅。就是,王爺您挨不挨得住。”

    說完還沖沈旭一笑:“對吧,督主。”

    沈旭冷冷輕哼,不置可否。

    晉王平靜了下來。確實,就算沈旭不敢明著傷他,也能借著審訊之際,抽他幾鞭子。從前他興許不怕,而現在,他是一點都不敢挨。

    他會死的。

    會像長風那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去死。

    他一咬牙,對著沈旭道:“本王可以作證,長風就是妖道,十年前,他勾結馬匪,誣陷黑水堡城殷家。六年前,先帝在南巡途中宣長風講道,無意間發現了此事,他便暗中給先帝下毒。”

    “這一切,都是長風妖道所為。”

    “本王讓妖道住在本王府中,只為查明真相。如今真相大白。至于他勾結季氏一事,本王不知情。”

    晉王義正辭嚴道:“沈督主,請去稟吧。”

    沈旭捏著太師椅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晉王進了一步:“沈旭,皇上再疑心本王,也不會輕易舍了本王。”

    “你如今的生死榮辱全系在皇上一人身上,你真的想要和本王拼個魚死網破嗎。不如就此打住,你我之間的恩怨,日后再提。”

    “這一鞭子,本王也不計較了,當是還了黑水堡城的血債。”

    晉王一甩袖,鮮血淋漓的手臂,破敗的衣衫都讓他有些狼狽。

    “如何?”

    沈旭遲遲沒有說話。

    顧知灼看懂了他的權衡。

    晉王的手上有皇帝太多的把柄,不止是皇帝,他這些年或明或暗,在滿朝文武身邊也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拿捏了多少把柄。就跟從前晉王把戲子瑟瑟安置在大公主身邊一樣,輕而易舉就板倒了龔海和大公主兩個人。

    因而晉王哪怕被關了幾天,也絲毫沒有畏懼過。

    他說的這些,也只想要借著沈旭的口警告皇上,讓皇帝不敢輕易的舍了他。

    為殷家平反,是沈旭的軟肋。

    而先帝的死因……給先帝下毒的到底是長風,是晉王,還是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廢太子是因弒君殺父被廢,一旦證實廢太子與此事無關,公子這個太孫將再無污點。

    晉王短短幾句話,提出一個讓各方都有利,都舍不得拒絕的條件。

    “王爺。”顧知灼笑吟吟地開了口,討價還價,“再加個五軍都督府,如何?”

    晉王英眉微皺:“什么意思?”

    “世子半死不活的,左都督的差事,他怕是當不了了,王爺不若做個順水人情。”

    晉王猛地看向了顧知灼,眸中銳光四射:“你還真敢要!”

    “做生意嘛,您出了價,總得許我討價還價。”顧知灼搖著團扇,面含微笑,“世子如今還能上得了馬?出得了門?”

    “反正世子也沒有上任,左提督一職,王爺拿在手里,閑著也是閑著。”

    五軍都督府統領兵籍,選將,握有禁軍。他好不容易才拿到手,拱手讓人,跟自斷一臂沒什么區別。

    晉王直勾勾地盯著她:“顧大姑娘的胃口真大。”

    “王爺您給,還是不給?”

    晉王沉默良久。

    他素聞顧大姑娘雁過拔毛的性子,這一回,是拔到他身上來了。

    “本王給。不過……”他的目光在顧知灼和沈旭的身上來回挪動,皮笑肉不笑,“這‘順水人情’,本王該給誰?”

    晉王無從判斷沈旭和顧大姑娘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

    他只能猜想,要么是沈旭投靠了謝應忱,要么是他與謝應忱有合作,顧大姑娘如今是代表了謝應忱。

    不管前者還是后者,沈旭費盡心機,結果反倒是為謝應忱謀到禁軍,他又豈會甘心。

    一個“左提督”,若能讓兩人翻臉,無疑是賺到了。

    顧大姑娘的心太急了。

    也太貪心了。

    “督主,您說呢?”顧知灼側首問道,淺淺一笑。仿佛他們在說的不是五軍都督府,而只是一個大街隨手能買到的小玩意兒。

    “隨你。”沈旭語氣里充滿了煩躁和不耐。

    他的情緒幾乎壓抑到了極致,雙眸微瞇,眸底充斥著暴戾。

    “我來決定?”

    沈旭一言不發。

    “盛大人,你有沒有興趣換個地方待待。”

    這話一出,盛江和晉王同時朝她看去。

    等等!他都沒有和謝應忱商量,就自做主張了?!晉王驚住了。這可是五軍都督府!

    沈旭掀了掀眼皮,只看了顧知灼一眼,便道:“可。”

    盛江又驚又喜,他想咧嘴笑,又不想在督主面前失儀,臉皮不住地抽動著。盡管年后他必能接任錦衣衛指揮使,但是,正一品的左提督,掌天下兵馬,又豈是一個區區指揮使能相提并論的。

    顧知灼輕輕擊掌,愉悅地說道:“王爺,說定了。”

    晉王預想中的分贓不均,根本沒有發生。

    沈旭這般多疑,難道就沒想過,顧知灼是在拉攏盛江?

    盛江是沈旭的心腹,他不該這么無所謂才對,沈旭的態度讓晉王一時有些難以捉摸。

    沈旭放開了捏在掌心中的小玉牌,玉牌上殘留著些許的血絲。

    他的心緒已經平靜下來。

    一個眼色,盛江立刻心領神會,吩咐下去準備筆墨紙硯。

    盛江冷冰冰地說道:“王爺,簽字畫押吧。”

    條案被搬到了晉王跟前。

    晉王暗暗嘆息,一旦他親筆寫下口供,相當于要和皇帝撕破臉。

    不過,他也總得給自己謀一條生路。

    晉王把心一橫,拿起筆來,刷刷刷地全都寫完后,他雙手無力地撐在條案上,任由鮮血滴落。

    顧知灼朝著沈旭一挑眉梢,瞧,一個小小的栽贓陷害就能讓這兩人先咬上對方一口,撕下一塊肉來。

    哼。沈旭從鼻腔發出聲音,懶得理她。

    墨很快干了,盛江把口供呈給了沈旭。

    沈旭看完后,示意他給顧知灼也看一眼,隨后開口道:“畫押。”

    他的周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仿若三九寒天。

    盛江按著晉王,沾上他自己的血,在供狀的下頭按下了一個血手印。

    “你親自送過去。”

    沈旭這話是對著盛江說的。

    盛江躬身應諾,畢恭畢敬地退下了。

    等走出去后,他終于克制不住抽動的臉皮,嘴角高高翹了起來。

    五軍都督府左提督,這個位置對于武將來說,已經是頂點了。要說不動心絕對是假的。

    廠衛們面面相覷,默默地往后退了退。盛副指揮使怎么笑得跟鬼附身了似的?

    嘿嘿嘿。正一品耶。盛江心花怒放,就連騎馬,馬也走得蹦蹦跳跳,東搖西擺。

    盛江趕回含璋宮。

    含璋宮就和他離開時沒什么區別。

    盛江打聽了一下里頭有誰在,讓人進去通傳。

    推開門的同時,皇帝暴怒的聲音闖進了耳中。

    “廢太子弒君殺父,天理不容,謝應忱豈能當這監國重任。”

    “朕還活著,朕有兒子。”

    “輪不到謝應忱來越俎代庖!”

    皇帝靠在榻上,臉色陰沉沉的,他大聲厲喝,想用自己的龍威震懾眾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盛江注意到皇帝的模樣更加的衰敗了。就像是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正在惶惶的渡過最后時光。

    這個念頭在盛江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皇帝一個眼神投了過來,明明龍顏盛怒,盛江也沒有任何的心驚膽戰。

    “皇上。”盛江欠身道,“晉王招了。”

    招了?

    對了。皇帝差點被氣忘了。

    方才阿旭說他拿下了一個妖道,就是那妖道暗暗相助季氏對自己種了巫蠱。

    阿旭還說,妖道是在晉王府上拿獲的,他就讓阿旭去問問。

    “皇上,這是晉王的口供,已畫了押。”

    “你去拿。”

    皇帝對著印辛說道。

    盛江把簽字畫押了的口供交給了印辛。

    兩人不動聲色的交換了一下眼神,盛江的食指輕叩了兩下,印辛親自呈了上去。

    真的是晉王讓季氏來害自己的?皇帝臉色黑沉地打開供狀,上頭的字寫得密密麻麻,他眼睛模糊,吃力地辨認著。

    “皇上,要不要奴婢來給您念念。”印辛躬身問道。

    皇帝揮了揮手:“你們下去。”

    他想打發了謝應忱。

    謝應忱一動不動,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供狀上,嘴角勾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溫言道:“晉王的供狀,臣等聽不得?”

    “皇上您說,是季氏對您下了巫蠱,以致您行事無狀。可到底是巫蠱還是別的,也只是您一面之詞。”

    “如今晉王既然已經招了,供狀臣等也該看,該聽。”

    他眼眸溫和,說出來的話卻句句犀利。

    皇帝攥緊錦被,過了一會兒冷冷道:“念!”

    印辛應諾,他的臉皮耷拉著,瞧著不茍言笑,字字句句念的格外清晰。

    他念到黑水堡城,皇帝沒有多大的反應。

    但緊接著,他話鋒一轉:“六年前,長風妖道在南巡路上對先帝下毒,嫁禍于太子,以致先帝暴斃駕崩……”

    皇帝瞳孔驟縮,聲音發緊。

    “住嘴!”

    “你說什么!?”

    皇帝和禮親王同時出聲。

    禮親王喝道:“給本王,快拿來。”

    “給朕。”

    印辛雙手把供詞呈上,皇帝匆忙去拿,已經晚了一步,供詞被謝應忱截下了。

    皇帝抓了一個空,手指猛地并攏,他看著謝應忱,面帶殺意。

    “給朕。”

    他冷言道,“謝應忱,你敢抗旨?”

    謝應忱拿著供狀,整個人如同出鞘的利刃,逼視著皇帝。

    他道:“皇上,先帝暴斃于中毒,眾所周知。皇上對先帝至孝,對兄弟至真,難道就不想真相大白于天下?”

    “還是說,您早已知道,皇祖父之死另有隱情?”

    第168章 第168章【VIP】

    一股寒意自皇帝的尾椎骨躥起,刻進四肢骨骸。

    他想去搶回來,四肢就跟被凍住一樣,不受控制的一抽一抽。

    落在其他人的眼中,皇上這是默許了。

    謝應忱打開供詞,一目十行地飛快看完,心里有一個念頭閃過:夭夭該不會是和沈旭一同去晉王府了?這手筆不像是沈旭,更像夭夭的。

    一想到顧知灼,謝應忱身上的鋒芒略略收斂,溫潤的不可思議。

    “叔祖父。

    謝應忱把供詞交給了禮親王。

    禮親王驚疑不定地拿過,他的手在發抖,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這份突如其來的供詞,把禮親王炸得頭暈腦漲,實在難以置信。

    前些天,顧大姑娘就曾說過,先帝的脾性大變和長風妖道有關,如今晉王又說是長風給先帝下了毒……

    晉王供詞里說,先帝在南巡路上,曾去過附近幾個頗有盛名的道觀聽道。

    長風當時在其中一個名叫清虛觀的道觀中掛單,遇到了先帝,相談甚歡。

    但是,長風好好的道士不當,為何要給先帝下毒,晉王只字不提,這難免讓人覺得口供不盡不實。

    禮親王的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壓了一塊千鈞巨石。

    再一想方才皇帝歇斯底里的樣子,一個讓人不安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拼命地搖了搖頭,把供詞遞給了宋首輔。

    “給朕。”

    皇帝好不容易從齒縫中擠出聲音。

    他只想知道,晉王到底還寫了什么。

    首輔把供詞看完后,輕輕一嘆,又交到了下一個人的手里,很快,這份供詞在眾人的手中過了一遍,連顧以燦也看了,最后又給了禮親王。

    禮親王把供詞從頭到尾念了一遍,他咽了咽水,喉嚨干澀:“皇上,這、這是何意?”

    聽完,皇帝反倒松了一口氣,晉王還算有分寸。

    “朕不知。”

    禮親王驚疑不定地盯著皇帝。

    太子弒君被廢,先帝暴斃。

    哪怕是如今,忱兒監國,遠比皇帝不知道要出色多少,可無論是朝中還是民間總有聲音,質疑他這個廢太子的兒子,認為父罪該涉子。

    就連方才,皇帝也是咬著廢太子弒君不放,非要謝應忱把監國讓給謝璟。

    忱兒可謂是處處受制。

    但若是,先帝中的毒和廢太子無關,廢太子根本就是被冤枉的。那么忱兒這個太孫名正言順,誰也挑不出錯處來。

    “皇上,此事必得查。”禮親王不再猶豫,“當年先帝駕崩前,晉王隨侍在側,晉王如今這般說,肯定有他的道理。”

    “長風妖道正在午門。求皇上徹查。”

    皇帝的心跳加快,氣息紊亂:“這只是晉王的一面之詞,不可信。”

    “正是一面之詞才更應該徹查。”謝應忱嘴角掛著的笑意蕩然無存,“皇上連問都不問,就斷定晉王在說謊,那么,就請降罪晉王。晉王危言聳聽,栽贓嫁禍,以先帝之死因,妄圖動搖人心,該當死罪。”

    皇帝呼吸一滯,驀地攥緊身上的錦被。

    “您是要問,還是要降罪?”謝應忱咄咄逼人道,“皇上您總該選一樣吧?”

    “謝應忱,你在逼朕?”

    降罪晉王?晉王的手上有太多他的把柄,自己若把他逼得太急,說不定他會魚死網破。

    若不降罪,那只能按謝應忱說的,親自過問。

    皇帝的呼吸在停滯了片刻后,更加急促。

    “臣只想知道先帝死因,皇上難道不想嗎?”

    皇帝眼中噴火,胸腔不住地起伏,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剝了。

    謝應忱毫不避讓與他目光相交,再一次質問道:“還是說,皇上早已知情,所以,并不關心。”

    皇帝咆哮道:“謝應忱!”

    謝應忱長睫低垂,溫和宛若暖玉的面上,極少如此情緒外露。

    禮親王來回看了看兩人,若有所思。

    謝應忱好像早已知道會有這樣一份供狀。

    原本,宋首輔他們只是聽聞皇帝腦子清楚了,過來看看的,結果謝應忱主動提到讓皇帝不用著急,多休息,攝政有他在。這一下,皇帝就怒了,破口大怒到現在,所有人一個都走不了。

    莫非,這一份供狀,是謝應忱在暗中謀劃?

    很有可能……

    廢太子一日沉冤未雪,謝應忱就無法再進一步。

    謝應忱想要那把椅子,就必須洗干凈廢太子弒君殺父的罪。

    “來人。”謝應忱冷聲道,“擺駕午門。”

    “謝應忱,你敢替朕做決定?”

    “皇上莫非是病得走不了道了?”謝應忱絲毫不讓,“既如此,您好生養病。臣繼續辛苦,代君監國。”

    謝應忱剛從涼國回京時,眾人都以為他子肖父,寬仁溫和。

    直到這些日子,他把朝中三黨穩穩壓制,絕非他們原以為可以隨意擺弄。從前需要半個月才能爭出決定的事,如今只需要半天。

    不少人習慣了皇帝的風格,早已暗暗叫苦。

    現在看著連皇帝都在三言兩語間,被逼得沒有了退路,更是瞠目結舌。

    只能去。

    印辛與盛江目光對視了一瞬,下去讓人準備鑾駕。

    皇帝一言不發,心緒亂的很。

    謝應忱字字句句都在逼迫他,欺君罔上,可其他人光看著,連一個發聲的都沒有。這才多久,謝應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的壯大至此。

    他后悔了。

    他當初就不該留下謝應忱一條命,更不該放謝應忱出宮。

    以至于,謝應忱已經徹底脫離了他的掌控。

    不多時,有內侍進來稟說,鑾駕已經備好。

    禮親王注意到皇帝恨不能把人撕了的目光,默默地擋在謝應忱的前頭:“請皇上去一趟午門。”

    “此事一出,三司會審已難以安定民心,還是應當皇上親自問過。”

    其他人也默默點頭。

    印辛伺候著皇帝起來,扶他走出內室,上了鑾駕。

    金吾衛立刻拱衛在皇帝四周。

    謝璟也恰好在這時趕回來。

    “父皇!”

    “璟兒。”皇帝示意道,“你也上來。”

    謝璟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他本來是在郊外的皇莊為過些天和季南珂成婚做準備的,他不能給她正妻的名分,但也不想委屈了她,凡事都親力親為的。

    他收到消息后,匆匆趕回來,倒是成了最晚到的一個。

    見皇帝對他慈愛如故,謝璟心中一喜,父皇是真的大好了!

    自打謝琰被接回來后,謝璟時刻擔心父皇會一時興起,真的立謝琰為太子,為了這件事,謝璟和季南珂爭吵過幾次。

    謝璟上了鑾駕,問候著皇帝的身子,說著一些貼心話,面上滿是憂色。

    皇帝也露出了清醒過來后的第一個笑容,一派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鑾駕從宮門出去,正在午門奮筆疾書,侃侃而談的學子們,也注意到這天子排場,紛紛回首注目。

    明黃色的華蓋,還有隨行的禁軍內侍,一看鑾駕里頭坐著的就是皇帝。

    眾人不由為之一驚。

    天知道,他們在這里從一開始的靜坐,到后來的獻策,都已經過去多久了,皇帝還是頭一回露面。

    對了。不止是頭一回,皇帝帶著他的奸|婦回宮的時候,他們也見到過一眼。

    這么久了,皇帝對于他自己與臣妻通|奸一事,都沒有自省自查,對他們送進去的勸君書,更是連半點表示都沒有,如今出來,莫非是覺得風頭過去了?

    學子們面面相覷,他們并未忘記自己在這里靜坐時的初衷,一雙雙眼睛不約而同地投向鑾駕。

    被這么注視著,皇帝也有些后背發毛,他問道:“這是怎么了?”

    他現在腦子還不是十分清楚,和季氏有關的那一段記憶,就跟在夢中一樣,相當的不真實,每每他想仔細回憶,又不免會想起季氏潰爛的臉,忍不住一陣反胃。

    這吐著吐著,唯一的好處是,他越吐越清醒,不會再突然對季氏和她生的那個野種戀戀不舍。

    他只隱約還記得,自己帶季氏回宮的時候,這些學子們就在這里鬧了。

    那還是大暑天。

    現在都九月了,他們怎么還在?

    “父皇。”謝璟小心翼翼地回道,“是為了季氏。”

    皇帝沉默了一下,隨即把鑾駕拍得啪啪作響,仿佛是終于找到了錯處一樣激動不已:“謝應忱就是這樣監國的?”

    “任由他們在這里胡鬧,不管不問,有失顏面。”

    謝璟也覺得不妥,曾找過謝應忱,心平氣和地與他商量,怎么讓學子們離開,然而謝應忱并沒有聽他的。

    皇帝冷哼,他拉著謝璟手,慈愛地拍了拍:“璟兒,你得強硬一些,你才是朕的兒子,名正言順,不能讓謝應忱這亂臣賊子給左右了。”

    璟兒脾性好,待人過于寬厚,不如謝應忱狡詐,詭計多端。

    所以,自己病后,璟兒才會讓人輕易壓制。

    謝應忱有什么資格越過璟兒,代君攝政!?

    “朕想過了,你手上沒人不行,親軍二十六衛,朕把府軍衛給你。”

    禁軍三大營,親軍二十六衛是皇帝的底氣,府軍衛有前后左右四衛,按制每衛五千六百人。也就是兩萬余人。

    謝璟臉上一喜,激動的不知說什么好。

    他先前還因為皇帝偏愛謝琰怨過,嫉妒過,現在想想,實在愧疚不已。

    皇帝精神不濟,說完這幾句話也有些乏了。

    鑾駕在學子們中間馳過。

    一走遠,學子的聲音終于憋不住了,有人問道:“出什么事了?”

    他們最初還以為,皇帝要么是為了他們的勸君書來的,要么是來驅趕他們的,誰知皇帝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直接走了。

    這種感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好像是去了午門墻樓上。”

    “該不會是去見那個妖道吧?”

    長風被送到午門的第一天,有學子跟著上去看過。

    看之前,他們深信宦官擅權,亂政,排除異己,有滅道之舉,連請愿書怎么寫都想好了。

    看過后,他們頭一回覺得是自己對東廠的成見太深,發自內心的反省了好久。

    “我打聽到了。”

    有一個青衣學子匆匆而來,混跡在他們中間,說道:“東廠剛剛審出來了。”

    他跑得氣喘吁吁,聽他還在大喘氣,有人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快說啊,審出什么來了。”

    這嗓音有些高亢,頓時,遠處的學子也都紛紛看了過來。

    青衣學子眸中一閃,緊跟著說道:“先帝爺不是被廢太子所害死的!”

    “而是和城樓上頭的這個妖道有關,皇上要去親審。”

    什么!?

    廢太子窺探先帝起居,心懷不軌,為奪皇位,謀害皇父,致先帝中毒而崩,為世人所不齒,唾罵。

    大啟以孝治國,儲君是這樣一個卑劣無恥,不忠不孝之人,當年士林沒少寫文章罵他。

    哪怕現在辰王待他們頗為寬仁,但是,因為他是廢太子的兒子,依然有人在光明正大的唾棄謾罵。

    認為他應當自請圈禁,代父贖罪,豈能滿身罪孽的站在朝堂上,指點江山。以后,百姓們有樣學樣,弒父后再繼承父親的財產,豈不是要出大亂子。

    況且皇帝有子,他一個侄兒越俎代庖,簡直和廢太子一樣,覬覦皇位,心懷不軌。

    因為不愿與謝應忱同流合污,在謝應忱監國后,朝中更有一些清流文官一氣之下,辭官而去。

    而如今。

    突然又告訴他們,殺害先帝的不是廢太子!?

    “快,快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真是這么說的?”

    “那還有假。”青衣學子義正嚴詞道,“我過去看看,你們去不去隨你們。”

    說著,他自己先跑了,悄悄墜在皇帝一行人的后頭,走上城樓。

    見官兵們沒有攔他們,其他學子也偷偷摸摸地一同跟了上去。

    青衣學子走過顧知灼身邊時,暗暗向她點頭,示意按她的吩咐都辦好了,又很快地混雜在了跟著上來的學子們的中間。

    顧知灼靠在墻垛上,看向鐵籠子的方向,目光在半空中和顧以燦相交了一瞬,她愉悅地彎了彎嘴角。

    顧以燦不動聲色地過來了,小小聲地把方才的事都說了一遍。

    顧知灼也和他說著晉王府的種種,兩人頭靠著頭,嘀嘀咕咕。

    “真臭。”

    是一種濃郁的腐臭味,縈繞著鼻腔,揮之不去。

    顧以燦嫌惡地眉頭直皺,拿過妹妹的團扇,給她散散氣味。

    確實臭,顧知灼默默點頭,所以,沈旭說什么都不肯過來,只借了幾個人給她用。

    自打長風被關到了午門后,顧知灼再沒有見過他。

    不過短短幾天,長風像是又變了一個樣。

    先前在晉王府的時候,他只是在極速的衰老。

    而如今,衰老到了極致后,還活著他已經像是埋進地底下的死人,一半干枯一半腐爛。

    身上有寬大的道袍倒是稍微掩飾了一二,可是,他的臉就遮掩不住了。

    臉上有一半干的只剩下了一層皮,緊緊貼在骨骼上,顯得兩只眼睛特別的大,皮上是大大小小的黑斑,跟剛從墓里挖出來的干尸一樣。

    而另一半則開始腐爛,爛透了的皮肉泛白,流出一灘灘膿水,臭味熏天,蚊蠅圍繞著他嗡嗡亂飛。

    連裸露在外的雙手也一樣,一半干枯,一半腐爛。

    不止如此,還有被雷劈過后的焦痕和灼傷,讓人不忍直視。

    可就算這樣,長風依然還活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衰敗,腐爛,又偏偏死不了。

    這是一種堪比凌遲的痛苦。

    不少人見狀,忍不住側身掩鼻,連謝璟也控制不住干嘔的沖動。

    皇帝震驚不已,嘴巴張張合合。

    他只見過長風一次,答應了許他國師,一別數年,怎就成了這樣?

    “長風。”

    禮親王打斷了皇帝的思緒,直截了當道:“長風,是不是你害死了先帝。”

    長風慢慢地抬起頭,頭顱上的兩只眼睛顯得格外凹凸,連喉嚨也開始腐爛了,呼吸時發出尖利的嗡鳴聲。

    “是……”

    他認了?

    第169章 第169章【VIP】

    長風說完,直勾勾地盯著皇帝,他只剩下骨骼和些許殘肉的雙臂吃力地支撐著上半身,腐爛的膿液流滿了一地。

    禮親王呼吸停滯了,十指崩得緊緊的,再一次確認道:“是你毒害了先帝?”

    “是。”

    想棄了他?哈哈哈。長風發出無聲的笑,氣息震動著胸口的道袍鼓了起來。

    “是、貧道。”

    他真的認了?!

    嘩啦。

    偷偷跟上來的學子們中間頓時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忍不住躲在一旁低聲私語。

    “廢太子豈不是被冤枉了?”

    “說不準,倘若是廢太子指使的呢。”

    “也是,要不然,他好好的道士不當,謀害先帝又有什么好處。”

    不止是學子們心生疑惑,其他人同樣也是。

    那個青衣學子突然來了一句:“要說誰有好處……”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周圍驀地靜了一瞬。

    他們不由自主地跟著青衣學子的目光移向了皇帝,又心虛地趕緊挪開,低眉順目。

    顧以燦挑眉,回首道:“夭夭……”他的聲音一頓,尾音揚了起來,“你不舒服?”

    顧知灼的臉色有些差,不止是差,而是有種灰白的病態。

    “好臭。”

    顧知灼皺了皺鼻子,難怪連貓都不愿意來。

    縈繞在鼻腔的腐臭味讓她悶得難受,有些喘不上來氣。

    顧以燦給她扇扇子,把團扇扇得嘩嘩作響,墜子也“砰砰”的撞在一塊。

    “你要不要先下去。”

    “不要。”

    正精彩著呢,豈能不看!

    她往顧以燦的身上靠了靠,小小聲地說道:“長風和晉王間肯定在很早以前就有過某種約定。”

    所以,晉王全都推到長風身上,不怕長風會反咬一口。

    而長風,獨自扛下所有的罪,也的確沒有拉下晉王。

    禮親王盯著長風腐爛出了一個洞的喉嚨,繼續問道:“為什么?”

    “為了成為國師……”長風艱難地說著話,“若是先帝病重,貧道就有機會在先帝面前露臉,討了先帝信任。從此侍奉御前。”

    就這樣?禮親王一臉驚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厲聲追問道:“可有人指使過你?”

    一向寬和的禮親王,他緊板著臉,瞳孔中點燃了熊熊怒火,又拼命忍耐著沒有失態。

    所有人迸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

    長風的頭向了他們,脖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他費力地抬起手來,流著膿水的手指,指向了皇帝。

    皇帝額頭青筋爆起,心口的的跳動幾乎都要停了。

    “皇上?!”

    禮親王輕呼出聲。

    皇帝冷下臉來,他做了一個手勢,金吾衛周指揮使握緊長劍,邁出半步,只等皇帝一個示意,就立刻斬殺了這妖道。

    長風發出低低的輕笑,緊跟著,手臂無力地垂在地上,仿佛剛剛只是他肢體無力,動彈不了而已。

    長風大喘氣道:“無人指使,都是因為貧道一時貪心,犯下大錯。”

    禮親王的目光在他和皇帝之間來回移動,繼續逼問道:“你是如何毒害先帝的?”他的聲音越發冷硬。

    “是……”長風舔了舔嘴唇。

    皇帝猛地攥緊了龍袍的衣袖。

    長風的喉嚨里滴下血,他抬手抹過,連指腹上沾滿了黑紅色的血。

    他道:“貧道把毒摻進了一個墨錠里。”

    謝璟正站在皇帝身側,注意到皇帝的身體有些僵硬。聽到“墨錠”二字時,謝璟頭皮一陣發麻。他記得幾個月前,他曾無意中在御書房里看到半塊用過的墨錠,上頭刻著:拜敬父皇,萬壽。

    是他父皇的筆跡。

    謝璟當時就有些奇怪,父皇送給先帝的生辰禮怎么還在父皇的這里。

    長風接著說道:“……先帝用墨時,會慢慢吸到毒。”

    “這毒生效的極慢,足足需要、需要……一些時日,先帝的身體方會漸顯衰敗。”

    皇帝的尾指在發顫,不能讓他再說下去了。

    長風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嘴角一抽一抽的:“貧道本想著,等到太醫無能為力時,再毛遂自薦,治好先帝。豈料,出了一些意外,耽誤了。”

    “以至于先帝暴斃。”

    “其后,貧道就回了上虛觀,閉關,潛心修道,以贖己罪。咳咳咳。”

    他的內臟似乎也腐爛了,每咳一下,都會吐出一些黑色的似是內臟一樣的肉塊。

    說完這番話,他幾乎用盡了最后的力氣。

    他趴在地上,氣息奄奄,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讓人不敢直視。

    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藏在袖中的那一只手,正用指腹上沾上的鮮血,畫著一個個扭曲的符紋。

    禮親王的身體左右搖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

    他扯出了一個似苦似悲的笑,聲音高亢:“你為何要嫁禍太子!”

    “說!”

    長風:“……貧道。”

    長風神色恍惚。

    他自幼在上虛觀長大,入世前從未受過一點兒挫折。修道之人,須入世修行,才能功德圓滿,長風也不例外。

    長風懷著雄心壯志出了上虛觀,為成為大啟國師而來到京城。

    在被云成真人打擊后,郁郁不得志的他,認識了同樣郁郁不得志的榮親王。榮親王那一天喝得爛醉,和他說了很多很多,包括了對先帝偏心的憤憤不平,和對太子的嫉妒之心。

    榮親王說,他若是嫡長子,會做得比太子更好。

    他若能坐上那把椅子,必能把大啟推向盛世。

    可是先帝從沒有把他放在眼里,先帝的滿心滿眼都只有太子,一心為著太子謀劃,就連太孫也比他在先帝面前得臉。

    他不平。

    正是這股子強烈的不平和好勝心,長風在榮親王的身上看到了一絲龍氣,極為淺薄的龍氣。

    他有了一個想法。

    他可以扶持榮親王登基,而榮親王也答應了他,日后會立他為國師,他會成為天下道門之首。

    這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奢望。

    廢太子龍運極盛,所以,他必須要死。

    長風自嘲地笑了笑。

    他費盡了心機,到頭來,反倒是成了棄子。

    禮親王抬高音量,暴喝道:“說!”

    “貧道并未嫁禍太子,是先帝他誤會了。”

    “貧道認罪。”長風一口氣說道,“只求一死。”

    皇帝終于松了一口氣。

    幸好,長風還記得當初的約定。

    他向著長風點了一下頭:“朕答應了。”這四個字有些意義不明,似是在應下他“但求一死”,又好像是應了別的。

    長風低頭謝恩,艱難地畫著最后幾個符紋。

    “竟然是這樣。”有學子驚呼出聲,“那么廢太子他……豈不是千古奇冤。”

    “若不是這妖道,先帝豈會暴斃,廢太子又怎會自戕,憑白蒙受了世人的唾罵,死后都不得安寧。”

    “先帝呀。”

    有年長的大儒直接哭了出來,痛哭流涕,垂首頓足:“你可知太子死得冤枉。太子對您事事皆恭,豈會下毒害您。您被這妖道給蒙蔽了呀!”

    “太子冤枉啊!”

    尚未入仕途的學子們,大多至情至性,他一哭,其他人也哭。

    哀哭連連。

    就連這些老臣們也個個心思沉重。

    廢太子有明君之像,若非當日的禍事,如今的大啟必能迎來盛世輝煌。

    “求皇上嚴懲妖道!”

    “該當五馬分尸。”

    “妖道死不足惜!

    午門城樓上,沸反盈天。

    顧知灼的目光追逐著謝應忱,越過人群,注視著他的側顏,心中酸澀。

    上一世,直到死前,廢太子依然背負著弒父的惡名,他和太子妃甚至不得入皇陵,不受謝家子孫祭拜。他們的尸骨葬于荒郊,幾年后更是被人掘墳拋尸。

    她知道,公子的痛苦和不甘心,一直到公子去世時,也始終難以介懷。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終于,兩世夙愿達成了。

    “哥,下一批的鎮北軍還要多久才能到。”

    先前他們商量過,調三萬鎮北軍來京城,如今只到了一千人,剛剛才安頓好。

    顧以燦這趟出門,為了調兵,回過北疆。

    “下一批五千人,半個月內能到。”

    上萬人的行軍過于惹眼,顧以燦把人打散后,一批批慢慢動。

    糧草不夠,這五千人后,再下一批,怕是得十月了。

    兩人頭靠著頭,低聲說著話。

    “妹妹,三萬人可能不行,最多只能調集到兩萬三千人。”

    鎮北軍按制有二十萬,但是連年來和北狄戰事不休,死傷不斷,其制從來沒有滿過,最多時也就十二三萬,其中還包括了殘廢病弱的老兵和一些剛剛征招的新兵。

    再加上去歲那一戰,傷亡慘重,連顧白白和顧以燦都差點戰死。如今鎮北軍中可以上戰場的還不到六萬人,就像顧以燦說的,休養生息,反攻北狄,哪怕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也至少需要兩到三年。

    “北疆最近有一批馬匪格外兇悍,得留人守家。”

    顧知灼點了點頭:“也行吧。”

    如今在京中,顧家統共只有千機營的三千人,多少有些不太安生。

    似乎是感受到了顧知灼的目光,謝應忱回首看了過來。

    視角在半空中相觸,謝應忱緊繃著的雙肩放松了下來,眉眼柔和,仿佛再是烏云密布,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也會化為晴空萬里。

    咦?

    謝應忱的笑容消失了,他注意到顧知灼臉色有些不太對勁,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虛弱感。

    這個認知讓謝應忱心頭一緊。

    他想起了上回和顧知灼一起看星象時,那顆暗淡無光的伴星。

    后來,謝應忱也去請教過無為子師父。

    師父說,這夭夭逆天改命所承受的天道反噬,還在一步步的堆積。

    謝應忱快步過去:“夭夭。”他的瞳孔中只倒映著她一個人的身影。

    謝應忱摸了摸她略有些冰冷的臉頰:“一會兒,我們去太清觀,讓師父給你瞧瞧。”

    “喂喂。我還在呢。”

    顧以燦把他的手從妹妹的臉上拉開,不滿道:“你不再去問問了,這妖道說的至少有三分假,滿嘴沒幾句真話。”

    “不問了。”

    謝應忱的全部注意力全在顧知灼的身上,聞言只隨口道:“出家人無三族六親,其罪也不能禍及道門,他沒有軟肋。”

    顧知灼深以為然。

    她忽而一笑,說道:“燦燦,要是有人告訴你,先帝是被長風施法給咒死的,你信嗎?”

    “除了你,誰說我都不信。”顧以燦一邊給妹妹打扇散味,一邊還不忘瞪了謝應忱一眼,“要是他說,我更不信了。”

    若非親身經歷,誰會信?

    尤其是這些讀圣賢書的學子們,更不會信神神叨叨的事。

    非要在大庭廣眾下逼問不休,只怕連廢太子被冤這件事,也會變得不可信。

    點到為止。

    誰都聽得出來,長風所言不盡不詳,就讓他們自己去猜,去傳。

    暗自引導著他們自己去發現真相。

    人呀,往往對于自己的發現,深信不已。

    學子們更加喧嘩了,哭著太子,喊著極刑,念著先帝,亂七八糟的聲音混雜在一塊,青衣學子里在頭里渾水摸魚。

    禮親王好不容易平復了心緒,想勸謝應忱就此收手,不要弄得人心不穩。

    禮親王是支持謝應忱攝政的,但在理智上,他不希望叔侄相殘,內斗,讓外夷有趁之機。

    結果一扭頭,謝應忱不見了。

    禮親王:?

    他只得拱手向著皇帝問道:“此妖道,謀害先帝,當處極刑。請皇上定奪。”

    皇帝臉色青白,他的面孔緊繃著,冷聲問道:“長風,你謀害先帝,可知罪。”

    “貧道知罪。”

    “傳朕旨意,妖道長風謀害先帝,當斬,立刻執行。”

    “貧道謝恩。”

    長風伏身叩首。

    他不想死。

    他不過四十余歲,他不應該就這樣死了的。哪怕反噬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也不想死。

    殷家姐弟要他死,那是他的果,他可以接受。

    但是,現在是皇帝和晉王逼著他去死,讓他一人頂罪,既如此,他也不會讓他們踩著他的血,獨享人間富貴。

    長風慢慢地畫著最后一個符紋,他看著皇帝,艱難地發出聲音,“皇上,貧道尚有一事,想向皇上稟報。皇上,您可知季氏、季氏……”

    他說著,又是一陣咳嗽,聲音漸弱。

    “季氏她是因為……”

    皇帝沒有聽清楚,下意識地走上前幾步。

    謝璟嚇得差點脫口而出讓他閉嘴。他要是說出來是珂兒干的,父皇會不會以為是自己在背后唆使,對自己大失所望?

    這么一想,他緊張地上前幾步,攙扶住了皇帝。

    越走近,皇帝越是能夠聞到那股濃烈的腐臭味,心口泛起了陣陣惡心。

    皇帝走到了鐵籠前,再一次問道:“你說!”

    “季氏是、是你的好兒子他……”

    皇帝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動,隱約能夠聽清他說了“季氏”,“兒子”這幾個字。

    “你說什么?”

    皇帝強忍著胸口的惡心感,示意一旁的錦衛衣打開籠子。

    “父皇。”謝璟的額上冷汗直流,他趕緊勸道,“此妖道滿口謊言,豈能相信。您龍體要緊。”

    皇帝哪里肯作罷。

    季氏和那個野種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污點,他必須得問清楚到底是誰在害他。

    “打開!”

    錦衣衛打開了籠子。

    謝璟攥緊了雙拳,皇帝又走近了一步,他蹲在鐵籠門前,看著長風向自己爬過來。

    長風仰頭笑著,笑容瘆人。

    “朕在,你快說。朕在聽。”

    “貧道以身為祭……”

    顧知灼:“燦燦,長風的手,是不是在畫什么?”

    顧以燦一直盯著他妹妹,除了最開始看過一眼,并沒有在長風身上投諸多少注意力,他聞言,看了過去。

    長風趴在地上,頭向著皇帝,手藏在寬大的道袍下。

    道袍寬大的衣袖略有些顫動,他的動作幅度極小,若非習武耳聰目明,根本就注意不到。

    顧知灼看著鐵籠中隱約成形的一道道扭曲紋路,呢喃道:“以大地為黃紙,以鮮血為朱砂,以身為祭……”

    她驚呼:“他在畫符。”

    長風:“……以血為引,詛咒您,父子相殘,死于……親生子之手。”

    第170章 第170章【VIP】

    長風的聲音極輕,有氣無力,就連近在咫尺的皇帝也沒能完全聽清楚。

    皇帝隱約只聽到了“父子”,“血”,“親生子”這幾個字,顧知灼離得遠,就更聽不清了。謝應忱看得懂唇語,一字一句地為他復述。

    在說到“父子相殘”時,顧知灼眉心一動,連忙喚道:“燦燦,別讓他念完。”

    難怪他認得這般爽快,原來后招是在這里。

    他自知沒了活路,又不甘心一個人背下所有的罪。

    祝音咒陰毒的很,長風以身為祭,絕不可能單單只是為了換來皇帝父子相殘。

    更大的詛咒肯定在后頭。

    顧以燦沒有多問,妹妹都這么說了,他三步并作兩步快跑上前。

    學子們堵在前頭,還在捶胸頓足,又哭又喊。顧以燦嫌他們礙路,按住其中一人的肩膀,飛身一躍,在他們的肩上一一踩過,一口氣奔到了最前頭。

    他動作極快,又氣勢洶洶,周指揮使差點以為他想行刺,長劍出鞘擋在他的身前。

    他壓低了聲音勸道:“燦燦,別鬧。”

    長風吃力地繼續道:“詛咒大啟,謝氏一族……”

    “周叔父,得罪了。”

    顧以燦一腳踢開他的劍,身體靈活地一扭身,避開了周指揮使,沖到了鐵籠前。

    “鎮北王!”

    “王爺!”

    “顧以燦,住手。”

    “快護駕!”

    幾個聲音同時響起,禮親王和首輔更是面露驚慌,生怕顧以燦一時沖動做下錯事,禮親王更是直接沖過去想要拉住他。

    這倆兄妹行事一向奇奇怪怪,禮親王根本顧不上去想他有什么用意,然而他僅僅只碰到了他的衣袖,顧以燦就已經抬起一腳踹上了鐵籠。

    顧以燦用了全力,他這一腳下去,沉重的鐵籠被踢的連連震動,東搖西晃,長風在鐵籠的劇烈晃動下,滾到了另一邊,后背撞在了身后的鐵欄上,露出了被壓在身下的一個個黑紅的符紋。

    這些符紋扭曲,一看就是用血寫成的,一筆一劃,觸目驚心。

    “天。”

    禮親王后背發涼,下意識地往鐵籠的方向走了幾步。

    “他是在詛咒。”顧以燦解釋了一句。

    “詛、詛咒?”

    這兩個字讓禮親王呼吸一滯,腦子一片空白。

    “妹妹讓我來的。”

    禮親王懂了,沒再攔他。

    皇帝還堵在鐵籠前,彎著腰半蹲著,他也不知道是被一時嚇得失了神,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竟是一動不動。

    他擋住了鐵籠的門,顧以燦沒法把長風從里頭揪出來,他想著是不是該把皇帝推開,僅僅只是遲疑了短短一瞬,早已沒了人樣的長風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突然猛地撲了過來,一口狠狠地咬在了皇帝的肩膀上。

    顧以燦看直了眼,他默默地讓開,妹妹說不能讓他把詛咒說完,沒說不能讓他咬人。

    “父皇!”

    “皇上!”

    啊啊啊啊。皇帝慘叫著。

    謝璟離皇帝最近,顧不上長風的滿身膿血,撲過去拉人。

    長風到底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謝璟拉扯了幾下后,他不得已松開了嘴。

    呸。

    他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是皇帝脖子上的血,他用指腹沾血,完成了最后一筆祝音咒。

    “咒成!”

    長風低低地笑著:“您會死在您親兒子的手上,您會殺了您的親兒子,您會墮入地獄幽府,永生永世。呵呵呵。”

    他本來是想詛咒謝家人,世世代代,父子相殘。可惜啊可惜,被打斷了。

    皇帝捂著脖子,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又驚又怕。

    剛剛他突然就動不了了,直到現在,四肢才終于聽話,他聽著長風這惡毒詛咒,脊背陣陣發涼。他指著鐵籠子,怒火中燒:“來人,殺殺殺,殺了這妖道!!”

    長風趴伏在鐵籠里,胸口劇烈起伏。

    “皇上,指使季氏的人,就在您的身邊……”

    皇帝讓金吾衛先別動手,他咬牙切齒道:“朕再給你最后一個機會,是誰!”

    謝璟的腦子一片空白。

    父皇若是知道季氏的事是珂兒干的,肯定會以為長風口中那個要弒父的人是自己。

    父皇還會殺了自己!

    不能讓他說。

    謝璟的雙臂繃得緊緊的,緊張的面露潮紅。

    “是……”

    長風的目光慢慢朝著謝璟轉了過來。

    “是他……”

    他說著,又舉起了沾血的手。

    “父皇小心。”

    一股沸騰的熱血嘩地沖進了謝璟的大腦,他暴喝一聲,擋在了皇帝面前,撲過去把長風壓在了身下,他本來只是想要捂住他的嘴,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刀尖狠狠地扎進了長風的胸口。

    謝璟雙手握著刀柄。

    他單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長風干癟的臉上,是震驚和恐懼,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性命正在慢慢地流逝。

    為什么……

    他明明已經改了天命,為什么,死的人會是他。

    長風慢慢側首。

    他的目光穿過了驚叫連連的學子們,投諸到了顧知灼的身上。

    哪怕他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敏銳的五感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團縈繞在她身周的腥紅色的光。

    這團光竟然比上一回見到時更加濃烈,比血更紅,像是光,又像是濃烈的血霧,籠罩著她,吞噬著她。

    瘋狂沸騰的氣息,仿佛生長著無數只觸角,張牙舞爪地向四周瘋狂侵蝕。

    她傲然立于世間,不為任何事而動搖。

    明明她才是天厭之人,為天道不喜,滿身死氣,為什么,活著的人是她。

    為什么贏的,是她。

    為什么偏偏會是她,奪走了他所定下的天命。

    徹底翻了這個天!

    “我、輸了……”

    他的天命,親手殺了他。

    噗——

    長風噴出了一口黑血。

    胸口的短刀又沒入了幾分,刺穿了他的心臟。

    “貧道詛咒你們……”

    他的氣息斷了。

    下一刻,謝璟驀地回過了神,他驚慌地丟掉短刀,連滾帶爬地摔出了鐵籠子。

    他的臉上溫溫熱熱的,拿手一抹,黑紅色的鮮血倒映在瞳孔中,鮮血散發著濃重的腐臭味,縈繞在鼻腔周圍,讓他作嘔。

    這是謝璟第一次殺人。

    他幾乎還能夠回想起,刀子沒入血肉時,手中的觸覺。

    他的臉色青白交加,手腳并用地連連后退,終于還是忍不住吐了,連酸水都吐出來了。

    皇帝:!

    長風躺在地上,雙目圓睜,深深凹下去的雙眼,有大半都是眼白,死不瞑目。

    血從胸口流出沒入到地面,滿地的黑紅色符紋就如一只只厲鬼,咆哮著,嘶吼著。

    他忍不住回首,見謝璟瞳孔渙散,面色惶惶,皇帝全身上下一陣冰冷刺骨,忍不住叫囂著:“來人,把這妖道千刀萬剮,焚尸毀骨!!”

    他尖利的嗓音打破了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靜,周指揮使上前扶住了皇帝,又有金吾衛過去把長風從鐵籠里拖了出來。

    長風的手指還隱約有些抽動,但很快就又徹底歸入了死寂。

    周指揮使一揮鼻息,又搭了一下頸脈,向著皇帝稟道:“皇上,長風妖道已死。”

    皇帝捂著流血的脖子,鮮血順著手指縫流淌了下來。

    “你會死在親生兒子的手里……”

    長風的詛咒不停地在他耳邊回蕩,一遍一遍。

    他仿佛看到先帝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說:你也會和朕一樣,死在親生兒子的手里。

    啊啊啊!

    他名為理智的弦斷了,皇帝表情扭曲,咬牙切齒道:“千刀萬剮。”

    “剮!”

    “剮!”

    他拔出了一旁錦衣衛的繡春刀,跌跌撞撞地過去,雙手舉起,對著長風的尸體揮砍了下去。

    一刀,兩刀……

    黑紅色的血飛濺起來,濺在了他的臉上,也濺到了周圍臣子們的身上。

    就連那些學子都不例外,這一刻,他們感覺,眼前的皇帝,大啟國君,面似惡鬼。

    顧以燦避開了臭氣熏天的黑血,不動聲色地折回到妹妹身邊,趕人道:“謝應忱,你不過去看看?現在正是你裝模作樣,展現你賢明的大好機會。”

    顧以燦熟練地擠開他,站到了妹妹身邊,給妹妹搖著團扇,一副為他考慮的樣子:“趕緊的,現在他們都念著太子的冤屈,懊惱不已。你再往上頭這么一站,一哭,一頓足。文武百員肯定納頭就拜,再一鼓作氣地把發癲的那誰趕下來。”

    “從此,天下太平!”

    說完,顧以燦還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擠眉弄眼地慫恿道:“快去吧。”

    謝應忱面不改色:“燦燦,你最近看了什么話本子?”

    “《龍皇降世》。”

    “以后少看。”

    “我就看!”

    顧以燦瞪著他,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顧知灼噗哧輕笑,指使他給自己扇風。

    “皇上,皇上,快住手!”

    “來人,來人啊!”

    禮親王簡直要瘋了,他驚慌的聲音接連不斷,其他臣子們也是,手忙腳亂地想要拉開皇帝。

    “皇上三思。”

    腐臭的血腥味更重了。

    所有人都被皇帝癲狂的樣子給嚇到,學子們不由自主地往兩邊退,面前沒有了阻擋,顧知灼終于看清楚了皇帝的模樣。

    他的臉上全是飛濺起來的黑紅色的血,雙目泛紅,他癲狂地拼命揮砍著繡春刀。

    周指揮使使勁拉扯著他,又讓金吾衛趕緊把長風拖開。

    長風已經被砍得不成人樣了,有如一塊爛肉。

    學子們面無人色。盡管這妖道活該,可按律也該由三司會審來定罪,而不是這么一通亂砍吧?

    周圍的一道道目光讓人禮親王如坐針氈,他的喉嚨都快喊破了,嘶啞極了。

    一國之君,先是被妖道啃了脖子,又拿著刀一陣亂砍,實在有辱大啟朝的顏面。

    禮親王左看右看,想讓謝應忱拿個主意,看了一圈沒有人,再看一圈,好嘛,謝應忱正遠遠地和顧大姑娘站在一塊,似乎還在說著什么,面含笑意,這里的亂象完全沒有影響到他們倆的好心情。

    好氣。

    “王爺。”首輔沉著臉,說道,“皇上還是病了為好。”

    禮親王也是這樣想的,若是在金鑾殿上,皇帝突然發起狂來揮刀亂砍,畫面未免也太美了些。

    他還是在含璋宮里待著,對彼此都好。

    禮親王喊道:“皇上病重!太醫呢。快傳太醫!”

    金吾衛終于把長風的尸身拖走,重新放回到了鐵籠里,還不忘關上鐵籠的門。

    “好亂。”顧知灼指著混亂的人群,咯咯笑了起來。

    城樓上的人不知不覺的更多了,陸陸續續有人上來,然后嚇呆在原地。

    顧知灼生怕自己笑得太囂張,惹了眾怒,便把頭埋在了顧以燦的肩上,笑得雙肩亂顫。

    顧以燦摸摸下巴,確實熱鬧,好久沒見過這樣的熱鬧了,幸好他回京回的及時!

    顧知灼嘿嘿笑著:“我就說嘛,沈督主沒來,肯定會后悔的。就他,不是嫌東就是嫌西,脾氣壞得不得了。”

    亂哄哄。

    “還能再亂一點!”

    顧知灼用鳥笛吹出了幾聲鳥鳴,青衣學子悄無聲息地向顧知灼看了過來,顧知灼略一點頭,垂在身側的手暗自做了一個手勢。

    “皇上。”

    青衣學子混在人群中,高聲喊道。

    “求皇上為廢太子平反!”

    “廢太子無錯被廢,不該蒙受這千古奇冤。”

    “妖道既誅,理該為廢太子平反。”

    激昂的情緒是會傳染的。

    他們大多沒有見過廢太子,但也聽聞過他的賢名,看著如今狀若癲狂的皇帝,不由地會去想,若是,當年太子沒有被廢就好了。

    大錯已成。

    不能再錯下去。

    “求皇上為廢太子平反。”

    一道道聲音匯集在了一起,頃刻間,就仿若掀起了一股巨浪,一波一波地蕩漾了開來。

    “為廢太子平反。”

    “廢太子冤枉。”

    皇帝終于聽到了,仿佛有一大盆冰水當頭地澆下,失控的理智也回來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極慢極慢地轉過頭來。

    他還握著繡春刀,手上沾著血,龍袍也滿是黑紅色的血。

    他想起自己干了什么。

    可是,剛剛他的四肢根本不受控制,就跟在含璋宮時一樣。

    砰!

    繡春刀掉在了地上。

    “請皇上下旨!”

    “請皇上下旨!”

    他們都在逼他。

    皇帝看著背靠城垛而立的謝應忱,怒火騰騰直沖腦門。

    他也看到了周遭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想要甩手一走了之,不再面對這一切,可是,周圍的人群讓他像是被困在了籠中。

    他道:“這是長風的一面之詞,不可盡信。”

    他捏住了拳頭,掌心中粘乎乎的血液。

    “那皇上為何要殺了長風。”

    謝應忱開口了,他溫和的嗓音壓住了周圍混亂的私語,問道:“皇上若是認為長風所言,不可盡信,為何殺了他?而不是交給三司會審?”

    皇帝:“……”

    謝應忱的語調不疾不徐:“侄兒還以為,皇上您是為侄兒的父親報不平,才會如此激憤。莫非是侄兒誤會了。”

    謝應忱故意自稱“侄兒”,讓人一下子就能猜到他的身份。

    這就是辰王?

    是太孫?

    學子們全都看了過來。

    和狀若瘋癲的皇帝截然不同,謝應忱長身玉立,氣質出塵,有如白玉溫潤。

    辰王說得有理,若皇上認為妖道所言不實,更應該審,而不是……

    滅口。

    這兩個字有如隆隆雷聲,在他們耳畔響起,炸得他們的腦殼嗡嗡作響。

    “……求皇上下旨!”

    衛國公踩著午門城樓的石階走了上來,打破了這短暫的沉寂,他的脖子上還纏繞著厚厚的白紗布。

    他走上前,撩開衣袍,跪倒在地,喉嚨里發出陣陣氣音,艱難出聲:“求皇上,為太子平反。”

    “為太孫正名。”

    他一跪,宋首輔也跟著跪了下來,四周烏壓壓的跪倒了一片。

    皇帝腳下踉蹌著連連后退,后背撞在了鐵籠上。

    明明他們都跪伏在他的腳下,但是,他們卻都在逼他。

    “求皇上下旨!”

    “朕……”

    他想說,等回宮再說。

    但是沒有人給他這個機會,他們都在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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