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161章【VIP】
“顧大姑娘在這兒裝腔作勢是沒用的,咱們誰不知道顧家的底。”
“大啟哪兒來的異姓王。”
“顧大姑娘莫不是發了癔癥。”
楊全一笑,其他人也跟著哄堂大笑,還故意笑得前仰后合。
好無聊。顧知灼環抱雙臂,像看傻子一樣看他們。
許是她的模樣太過淡然,笑著笑著,楊全自己就先笑不下去了,總覺得自己像只雜耍班子里的一只猴子,唯一的客人還看得不滿意。
顧知灼冷嘲道:“連鎮國公晉為鎮北王都不知道,難怪您這把年紀,還只是個副指揮使。”她在“副”字上落了重音。
顧知灼字字往他心尖尖上戳:“現在是想把我當作軟柿子掐,討好你家主子,換你個升遷?”
楊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他都四十四了,作為武將,若是再升不到正職,也到了要致仕的年紀。
顧知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嘲諷低笑:“別人都不動,就你沖在最前頭,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楊全下意識地問。
“因為……”顧知灼好心的告訴他,“你蠢。”
晴眉湊趣地笑了起來:“這么蠢,難怪一直是副的!”
顧知灼漫不經心地撫著衣袖上的繡紋:“這不是上趕著立功來了嗎,可惜呀,先出頭的大多又蠢又笨,沒什么好下場。”
別人至少得弄清楚東廠發難的原委,無論是彈劾還是逼迫東廠放人,總得有個師出有名。他倒好,迫不及待地自個兒先跳出來,以為這樣就能逼迫得了沈旭?還不如抓了貓來逼沈旭管用呢。
最過分的是,放著司禮監和沈旭家不去鬧,跑來她的天熹樓,當她好欺負不成?
不行了,好生氣!
她生氣,楊全是更加生氣,被揭穿心思后的惱羞成怒蓋過了理智。
他腦門發熱,質問道:“顧大姑娘這是鐵了心要窩藏人犯了?”
“人犯?誰呀。”
“沈旭。”
“圣旨呢?公文呢?什么都沒有就說我窩藏人犯,你哄誰呀。莫不是發了癔癥?”
她把楊全的口出妄言以同樣的語調還給他。
顧知灼一甩袖,冷言道:“沒時間跟你們掰扯,有本事……”
她往前走了一步,邁下臺階,明明還只是未及笄的少女,氣勢反比他們加一塊兒都足。
“你們去堵司禮監。”
她走一步,楊全就退后一步,脖子上不知不覺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都說顧大姑娘厲害,絲毫不遜于世子,還真是……見了鬼。一個小姑娘家兇成這樣,也不怕沒人要!
“殺雞儆猴,挑不好雞,當心被啄瞎眼睛。”
“喵嗚。”
貓露出虎牙,威脅他。
若是被一個小丫頭給嚇住,他以后在羽林衛就徹底抬不起頭了。
楊全生生地收住了后退的腳步,冷不丁下令道:“沖進去,誰敢攔著,格殺勿論!”
這個“格殺勿論”明顯是沖著顧知灼去的。
但緊跟著,卻是從背后響起厲聲暴喝:“格殺勿論?羽林衛這是要對誰格殺勿論!”
楊全心中一緊,循聲去看。
飛魚服的錦衣衛從街道兩邊的巷子里頭策馬而出,以極快地速度從外圍把羽林衛包圍了起來,虎視耽耽,說話的是一個同知。
盛江也從天熹樓里出來,走到顧知灼的身邊,想了想,又默默地退后半步,立在她的右側。
“督主還不知道。”盛江悄悄說道。
他覺得自己還沒活夠,所以,沒膽子去敲門打擾到督主。
得了掌柜的話后,盛江用特制的暗哨,召來了附近巡查的錦衣衛。
“一群烏合之眾。”盛江不屑地冷哼,“讓錦衣衛來教教你們,什么叫做格殺勿論。”
錦衣衛背負長弓,腰佩繡春刀,盛江一聲令下,他們動作劃一地取下弓,搭上箭,一枝枝泛著森森寒光的箭頭對準了羽林衛。
一樣是上十二衛的副指揮使,楊全和盛江職權相同,對方這般挑釁,楊全又豈能讓。
他暗暗咬牙,心里多少有些后悔今天的沖動。如今他已經不奢求能出其不意地拿住沈旭,但他得讓晉王瞧瞧自己是頭一個為他奔走的。
不能退!
他一聲令下,拱衛在身側的羽林衛也盡數拔出了佩刀。
劍拔弩張。
雙方各不相讓,大有一言不和就要血拼到底的架式。
“上!”
楊全手中的刀指向了顧知灼。
乓!
一聲巨響,有若驚雷在這一刻炸開,震得人耳邊嗡嗡作響。
首當其沖的楊全更是有一瞬間幾乎快要失聰。
愣過半晌后,他呆呆地低頭,驚愕地看著出現在地上的一個小小的孔洞,洞口還在冒著白煙。它距離自己僅僅只有一步,仿佛方才只要一個不慎,他的腳上會出現一個一模一樣的洞口。
楊全嚇傻了。
他連忙去看顧知灼,等等,她手上拿著是什么?火銃?!火銃什么時候變得那么小?
顧知灼對天鳴槍,又是一聲爆破,驚得所有人連連后退。
她填充好了火|藥,這一回,槍口指向楊全。
這把火銃是星表哥給燦燦的,燦燦不在,她先拿來用。
不可不說,輕便的火銃確實好用,可以直接綁在腰上,代替腰刀,這樣,她出門的話就只需要再帶一把匕首就好了。
怪就怪星表哥不好,也不知道也給她帶一把。
風吹過,裙袂飛揚。
顧知灼在笑,笑容清淺,優雅多姿。
就是吧,說出來的話委實叫人心梗。
“滾。”
楊全:“……”
竟然真是火銃。
楊全一咬牙,這個時候,他更不能露怯。
楊全飛身而上,刀鋒直指顧知灼。
羽林衛率先沖向錦衣衛。
錦衣衛也拉滿了弓弦,一觸即發……
砰!
顧知灼開了槍,炸開的火|藥把彈丸擊出,打中了楊全的肩膀,巨大的沖力把他打飛出去好幾步才重重摔倒。
楊全的肩膀很快就被鮮血染紅,他痛得冷汗直流,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她真敢動手?!
那是當然!
上十二衛,每衛都各有五千人,哪怕現在只到了兩三百,一旦打起來見了血,十有八九會變成兩衛血拼,一旦殺紅眼了,京城非要亂了不可。
這一槍,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停下了近乎快要廝殺起來的動作。
顧知灼火銃的槍口還在冒著白煙。
楊全吃痛得捂著肩膀,發出陣陣呻|吟。
“全都給我站好了。吵什么吵。”
“你讓錦衣衛放下弓。”這話是對著盛江說的。
盛江:“……”他揮了揮手,所有的弓箭全都放了下來。
“羽林衛,繳械。”
姓楊的聽不懂人話,顧知灼就懶得和他廢話,直接舉起了火槍。
羽林衛心頭一緊,她是真會開槍的!
肉身又豈能與火銃血拼。
他們遲疑地把佩劍解了下來。
“都散了,圍在這里做什么。”
說完,顧知灼的耳朵動了動,不遠處傳來了密集的奔馬聲,至少有十幾人。
她心道:“又來?”
盛江搖了搖頭,示意不是自己叫來。他正要讓人舉起弓箭警戒,顧知灼瞪了他一眼。
自己好不容易才把騷亂平息下來,他還來?
“誰都不許亂動。”
顧知灼哼哼道:“不然,我找殷家姐姐告狀。”
盛江:“……”
“我說,威武不凡的顧大姑娘,能不能別總想著告狀?”
“省時省力有什么不好的。”
沒說幾句,奔馬聲越來越近,再一看,是金吾衛,金吾衛足有十幾騎,和他們一塊兒來的,是禮親王和謝應忱。
禮親王急得臉孔發白,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嚷嚷道:“住手,都住手!”
他聲色俱厲,顧知灼瞧著都替他著急。
禮親王是一口氣跑過來的,他這把老骨頭在馬背上顛得差點緩不過來,生怕自己來晚了,就會看到血流成河。
上十二衛要是拼殺起來,京城非要大亂不可。
結果到了一看,咦,沒打起來?
一邊是錦衣衛,一邊是羽林衛,井水不犯河水,全都好好的,沒有血拼,也沒死人。
禮親王刻意忽略了地上那個打滾的人,別人都沒有受傷,只有他傷了,那肯定是他的錯!
再一看,站在這些人中間,閑適自若的正是顧知灼。
她樂呵呵地打著招呼:“王爺!公子。”
“你、你、你……你怎么也在!?”
禮親王一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本來是在鎮國公府,不對,現在應該說是在鎮北王府了。他是想和顧家三爺說說,讓顧家稍微低調點,畢竟是大啟的第一個異姓王。
結果,顧家三爺一臉懵,似乎對這件事比他還要覺得不可思議。
“你呀。”
禮親王真不知道說她什么是好。主意這么大。
不過,這不重要。
他下了馬,虎著臉質問道:“這是怎么了?在京城里頭就敢內斗,你們真真是好樣的!”
禮親王看了一圈,發現自己好像也只能質問楊全。
“你說!”
楊全痛得眼淚都飚了出來:“王、王爺。”
他出師無名,正像顧知灼說的那樣,本想頭一個對沈旭發難,如此,晉王肯定能夠看到他的忠心,只要王爺愿意提攜一把,自己這個副字也能去掉。
他咬咬牙,義正辭嚴道:“王爺,沈旭無故軟禁晉王,末將聽聞后甚是不憤,過來討個說法。”
呵。盛江一聲嗤笑。
他連見主子都不配,還討說法。
“是末將一時著急。”無令出兵是大忌,楊全只能先認下來。
他捂著肩膀,汨汨而出的鮮血把他的手也染紅了。
肩膀的骨頭都碎了,十有八九,這條手臂會廢掉的。
他怕是必須得致仕。
楊全不甘心,滿懷惡意地想把顧知灼也拖下水:“王爺,顧大姑娘居心叵測,故意把鎮國公府說成鎮北王府,顧家暗藏火銃,有不臣之心!”
“求王爺徹查!”
禮親王看了看顧知灼手上的火銃,又看了看和自己一塊兒來的謝應忱,給了謝以忱一個眼色,意思是,你媳婦這么兇,你知道嗎?
謝應忱微微一笑:“挺好。”
禮親王:“……”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懶得管了。
“楊全,”禮親王清了清嗓子,嚴肅道,“皇上有旨,晉鎮國公為鎮北王,享親王爵。”
禮親王的話不輕不重,足以讓周圍的人全都聽清了,面露驚容。
鎮北王!?
一個有著兵權,駐守邊關的親王,和蕃王又有什么區別?
楊全雙目圓瞪,脫口而出道:“不可能!”
“皇上的旨意,還要和你商量不成。”
禮親王面孔一板,喝令道:“羽林衛私自調兵,是想謀反不成?立刻收兵,所有人,卸甲待罪。”
楊全的肩膀痛得厲害,他不服:“那錦衣衛呢?”
“錦衣衛……”
禮親王遲疑了,只罰羽林衛,不罰錦衣衛確實不成樣子,但若是罰了錦衣衛,沈旭勢必要翻臉,晉王的事就更不好說了。
他能壓得住羽林衛,但絕壓不住沈旭。
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內斗。
“錦衣衛有巡查緝捕之職責,羽林衛無令私自在京城用兵,錦衣衛可行緝捕之權。”謝應忱平靜地掰扯著律法,“無過。”
“羽林衛若有人不服,讓錢指揮使來與本王說。”
他的字字句句沒有要包庇什么人的意思,也讓人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愣著干嘛,”顧知灼瞪盛江,“先讓錦衣衛退下。”
一點都不知道變通,和他家主子一樣。
盛江分明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嫌棄。
自己這堂堂錦衣衛副指揮使……算了,盛江見好就好,他打了個手勢,錦衣衛訓練有素的如潮水一般,退向了街道兩邊的小巷子。
金吾衛把楊全帶了下去,羽林衛也跟著退下待罪。
堵得箭拔弩張的大街,很快恢復了一片清冷。
仿佛剛剛一觸即發的血戰,從來沒有發生過。
顧知灼步伐輕松地跑了過去,笑道:“公子,你怎么也來了?”
說完還不忘對禮親王來上一句:“王爺,您下回悠著點,您是中過風的人了,再中風的話,神仙也救不了您。還有……”強調點在這里,“您要找死騎馬也就罷了,別讓公子陪您一起騎。”
禮親王:“……”
好氣。
謝應忱拉著她,簡單地解釋道:“朝上群起而攻,彈劾沈督主專權亂政,欺君藐法,陷害忠良,擅自對正一法師長風真人刑訊逼供,無視太|祖和先帝對道門的禮遇,有滅道之行徑,要求撤其東廠督主,三司會審。”
顧知灼:“……”
“丫頭。”禮親王問道,“沈督主確實在里頭?”
顧知灼答的很爽快:“在。”
禮親王驚住了:“你也摻和了?”
顧知灼笑了:“摻和了。”
她還是主謀。不過這話沒敢說,生怕王爺受不住。
禮親王都快無語了,她要王爵,他給她辦好了,結果,一轉頭她就摻和到東廠的事里去了。
“你這個丫頭!”
禮親王用力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氣得說不出話來。難怪盛江平日里拿鼻子看人,剛剛對這丫頭倒是恭敬的很。
“你怎么和東廠攪和在一塊兒了?”
什么叫攪和到一塊,這話說的真不好聽!顧知灼雙手捂著額頭,問道:“王爺去瞧過長風沒。”
“還沒。”
“長風如今就在午門,王爺不如先去瞧瞧。”
禮親王:?
“長風就是妖道,您一看便知道。”顧知灼說完,又道,“王爺,您沒忘了皇上的事吧。”
“皇上的事,皇上的什么事……”禮親王停頓了一下,驚道,“你是說,是那個長風在作祟?!”
顧知灼捏住了謝應忱的衣袖:“不止如此,您還記得先帝為何突然要廢太子?”
天命重歸正位,有些事也該撥亂反正。
第162章 第162章【VIP】
先帝是在南巡時駕崩的。
也是在南巡時下詔廢太子。
當年禮親王并未隨駕,而是留在了京城,廢太子的詔書是八百里加急,快馬加鞭送到京城的。
滿朝皆驚。
禮親王當時提出,先圈禁了東宮,不拿人,待先帝回京后再定奪。
他打算出京追上先帝,一問究竟。
誰知,他還沒有離京,廢太子和太子妃就一同自戕而亡。
太快了。
禮親王搖頭輕嘆,狐疑地打量著她。
她的意思是,先帝會突然性情大變,廢太子,長風也摻和其中了?
不能吧?!禮親王將信將疑。
不過,這丫頭雖然難纏了點,倔強了點,霸道了點……但是,她從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會口出狂言。
顧知灼也不解釋。
有些事,空口無憑,不如親眼所見。
她把火銃放回到腰間的皮套里,又抱回了貓,說道:“總之,王爺您先去午門那兒瞧瞧,其他的,待您瞧過后我們再說。”
見她表情認真,并沒有什么敷衍之色,禮親王鄭重地點了頭:“你們先回,本王這就過去。”
禮親王匆匆地走了。
“哎,勞碌命。”
“折壽。”
顧知灼扭頭沖著謝應忱笑,笑容中帶著兇意,慢吞吞地問道::“對吧,公子。”
謝應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里頭有點指桑罵槐的意思在。
“我好好休息了。”謝應忱主動把手腕給她,“你摸摸。”
趴在顧知灼肩上的貓,啪的一巴掌把他的手打開,又當著他的面蹭蹭顧知灼的臉頰。
“喵嗚。”
顧知灼輕笑出聲,如花枝輕顫,在燈籠的光暈下,柔和的宛若暖玉。
謝應忱牽著了她的手,手指從她指縫穿過,十指交握在一起,肩并肩地往回走,晴眉很識趣地墜在十步開外。
貓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尾巴,對謝應忱愛搭不理。
顧知灼靠著他,一邊走一邊把事情的經過一一都說了。
簡直波瀾起伏,刺激極了,她說得眉飛色舞。
在詳細地說了長風和晉王聯手在黑水堡城設下的那個轉運陣,和她自己的推測后,她補充道:“……所以,先帝會突然廢了太子,又暴斃而亡。”
她說完,感覺到自己的手掌略略一緊。
謝應忱若有所思。
他一貫溫柔的面容,有一瞬間的陰郁。
顧知灼靠在他的肩上。她心知,這件事是公子難以化解的心結。
上一世,到了最后,公子依然對此耿耿于懷,想不明白,為什么先帝會突然性情大變,不等廢太子的解釋,就定了他的罪。
公子也曾嘆息著和她說過,先帝和廢太子之間的情份,親昵有如民間的父子,先帝總絮叨再幫廢太子扛幾年,等到六十大壽時就禪位養老。
這樣的先帝,又豈會隨隨便便就信了廢太子會給他下毒,弒父殺君。
顧知灼仰首看他,星光倒映在了她的瞳孔中。
謝應忱眼簾低垂,過了一會兒,他淡淡一笑,說道:“原來如此。”
若非見識過皇帝這段時日來如瘋魔一樣的行徑,誰又能相信,先帝那一道道旨意和毫不留情的怒罵斥責,甚至言辭激烈地讓廢太子去死,并非出自他本意。
“公子,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廢太子自戕后,先帝死在了南巡路上,不久,皇帝奉遺詔登基。
那個時候,顧知灼年紀尚小,對這些也不可能去尋根問底。
天色漸漸暗沉。
羽林軍離開后,大街上漸漸恢復了人來人往,街道兩邊挑起一盞盞紅燈籠,燭光搖曳。
兩人一邊走,謝應忱一邊說道:“那一年,先帝南巡,巡視河工。在走到徐州時,突然病倒,一開始是在給折子批紅的時候有些眼花,有一次還暈了過去。那之后,病情來勢洶洶,先帝先是起不來床,沒多久又吐了血,氣息奄奄。”
顧知灼羽睫輕顫,這聽起來,確實像是中毒。
她沒有追問,聽謝應忱接著往下說道:“……圣駕在徐州停留了數日,太醫輪番醫治,先帝又好了,當時就有太醫懷疑,先帝是中了毒。先帝讓東廠徹查了所用之物,均沒有異樣。”
“先帝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在好了七七八八后,圣駕繼續往前,結果只隔了三天,先帝再度吐血倒下。”
“當時的太醫正求旨又一次徹查了先帝所有使用過和吃過的東西,這一回連父親送去的養神湯也不例外。”
先帝睡眠不好,爹爹特意尋來了一個古方,娘親親手做的養神湯,先帝喝過后睡眠好了很多,后來先帝無論去哪兒,父親都會讓人帶上特配的藥包,讓內侍煮著。
“毒是在養神湯中發現的,是一種慢性毒。”
“先帝他……他大發雷霆,不審也不問,直接給父親定了罪,先帝讓人傳話:太子弒父殺君,圖謀不軌,不配為人,其行當誅。”
“與他,父子永不相見。”
謝應忱的手指崩得緊緊的,掌心滾燙。
他牽著她的手,慢慢道:“當天先帝親手下了廢太子的圣旨。”
“圣旨和一封先帝親筆寫的書信,送到了京城,爹爹泣血自戕,娘親也跟著一起去了。”
對于謝應忱而言,短短幾天內,天翻地覆。
這一切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謝應忱還是覺得相當的荒唐。
前一天他還跟在父親身邊,學著處理雍州的馬匪之困,晚上娘親還親自下廚給父親煮了長壽面。結果到了第二天……
“被圈禁的東宮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還有我。”
顧知灼仰頭對他笑。
謝應忱笑得溫柔:“還有你。”
她的體溫讓他煩躁的心緒漸漸平靜,他接著往下說道:“爹爹和娘親自戕后,有暗報送到了皇祖父的手里,皇祖父當時就犯了心悸。他哭得難以自抑,一直在說:為什么。”
謝應忱當時被圈在東宮,這一些是后來他從伺候先帝的總管太監口中得知的。
“先帝因為爹娘的死,郁結于心,悔恨連連。沒兩天人就徹底垮了。”
“當時晉王陪在先帝身邊侍疾,先帝自知不好,交代晉王擬旨,命人從京中把榮親王叫了過去。”
在白天的陣陣驚雷過后,夜晚的天空出奇的清澄,月色明亮,在地上留下了兩道淺淺的倒影。
顧知灼輕聲道:“公子,當時是不是也有人在逼你自戕?”
廢太子死了。
公子是唯一的障礙,趁機把公子逼死,才是萬全之策。
公子活著,并非晉王他們心慈手軟,放過了公子,而是因為殷家姐姐跑了,天道給公子留下的一線生機。
謝應忱頷首:“當時我周圍的人都勸我隨爹娘一起去,不然,先帝若是不消氣,會把我爹娘挫骨揚灰,我就是不孝子。”
那個時候,謝應忱還不到十四歲。
“我假裝應了,趁機從東宮偷跑了出去,去往徐州,無論是生是死,都得見上先帝一面。沒想到,在路上的時候,我發現我中了毒。”
也是到了后來,謝應忱才發現,這和先帝中的毒一模一樣,顯然是想以此造成他畏罪而死的假象。
因為中毒,他在路上耽擱了幾天。
“等我到的時候,先帝已經駕崩了。”
“晉王拿出來了一道遺詔,先帝在駕崩前傳位于榮親王。”
顧知灼想也不想,哼哼道:“遺詔肯定是假的。”
謝應忱也笑。
當時的他,連番打擊,又中毒太深,聽聞先帝駕崩,再也撐不住了,倒了下去。
纏綿病榻足足一個月。
當時就是那個先帝身邊的太監總管照看著他,把他活生生地護到了京城。
顧知灼突然打了個響指,她想起了一件事:“公子,你還記得吧?我剛從西疆回來后不久,皇上和晉王一度鬧翻了臉,后來又和好了,燦燦說,好像是晉王用什么把柄脅迫了皇上。”
這件事有謝應忱的手筆在。
他道:“是一塊墨錠。”
“一塊皇帝親手做的,當作壽禮的墨錠。”
顧知灼心念一動,與他目光對視,謝應忱笑了笑,只說了一個字:“是。”
“晉王這人還真是。”
難怪皇帝對他容忍有加啊。
還不知道手頭上拿捏了皇帝多少把柄。
有著先帝的遺詔,皇帝就是正統。
有著廢太子的旨意,廢太子就是弒父殺君,其罪當誅。
但若是沒了這兩樣呢?
那正統就該是廢太子和先帝冊立的太孫了。
“公子,城門要是沒關的話,我們去一趟太清觀吧,我想師父了。”
可惜,他們晚了一步,城門終究還是關了。
城門附近連人都沒有,安安靜靜的,遠沒有白天時的喧囂。
顧知灼打發晴眉回去說一聲,免得祖母他們見她久久不回擔心,拉著謝應忱一塊兒上了城墻。他們倚墻而站,說了一會兒話,顧知灼指著天空笑道:“公子,你看那兒。”
“這是帝星。”
月郎星疏的夜晚最適合觀星了。
顧知灼在學星相,謝應忱也跟著去過幾次聽無為子上課。
顧知灼的天賦好的驚人,而謝應忱也就能認認帝星,將星,紫薇星什么的。
前陣子,帝星罕見的出現了兩顆,一顆光芒四射,璀璨奪目。而另一顆暗淡無光,有若螢火。
至少在前幾天還是這樣。
但現在,不同了。
原本暗淡的那一顆帝星,如今有若黑暗中的啟明星,冉冉升起。
“天命真的在變。”
顧知灼笑著回首看她,在謝應忱的眼里,她的笑容遠比帝星還要璀璨。
謝應忱輕蹙起眉,帝星旁那顆被她稱為伴星的星辰,似乎并沒有那么亮了。
“夭夭……”
“顧大姑娘,果然是你。”
一個讓人討厭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顧知灼微微皺眉,連頭都沒回,懶得搭理他。
“顧大姑娘。”
謝璟快走幾步到了她跟前,他披了一件輕甲,手握佩劍,似乎是在這里當值。
謝應忱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掌,示意她猜的沒錯。
顧知灼還在義和縣的時候,晉王把謝璟弄到五軍都督府,如今在五軍都督府輪值,最近輪到守城衛。
“殿下。”
顧知灼福了福身,儀態標準。
“我、我去過午門了。”
謝璟輕嘆。
關著長風的籠子就放在放午門,來來往往都能見到。
“哦。”
顧知灼敷衍地應了一聲。
謝璟已經習慣了她對自己的愛搭不理,自顧自地說道:“是吏部的蔣大人來告訴我的。”
生怕她不明白,又解釋了一句:“吏部和工部都在晉王手上捏著,兩部尚書也都是晉王的人。”
顧知灼不耐煩了:“有話直說。”
難得和公子一塊兒看個星星都會有不長眼的往外冒,太討厭了。
“為著彈劾沈旭一事,蔣大人請我去與謝應忱交涉,結果謝應忱不在,我就去了午門。”
謝璟先前也見過長風幾回,在他的記憶里,長風頗有仙人之姿,因而在初初聽說東廠拿人囚禁,嚴刑拷打時,是真的生氣了,結果怎么都想不到,長風竟然成了活死人。
他露在外頭的皮膚全是黑斑,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死氣。
謝璟并沒有見過多少死人,可是一見到長風,他的腦海里就出現了“死氣”這兩個字,不止如此,謝璟還聞到一股奇怪的臭味,長風的手上盤旋著十幾只蒼蠅,那只手分明已經腐爛了。
和他同行的道錄司的金大人大哭,喝罵東廠嚴刑逼供把好好的人弄成這樣,可是,這哪里是嚴刑逼供能做得到的?
謝璟當時就想到了謝啟云。
他顫聲問道:“長風真是妖道?”
顧知灼微微一笑:“當然。”
謝璟的雙肩有些輕顫,哪怕她用的是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謝璟也相信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父皇會變成這樣,是季氏讓長風給父皇下的巫蠱?”
“還是說,是季南珂讓長風干的?”
顧知灼笑而不語。
謝璟并沒有想從她口中得到答案的意思,自顧自地說道:“是季南珂吧。”
“季南珂和長風來往極密,她說,長風是得道高人,非清平真人所能相提并論,讓我一定要好生禮待。”
季南珂從未離開過京城,但是,她卻對長風這般信任,言聽計從,謝璟本來以為是長風太會說話,對著季南珂一口一個福女,哄得她高興的緣故。
“她……”
謝璟欲言又止,許久都不見她搭理自己,終究還是往下說了。
這話對于謝璟來說,實在有些難以啟齒。
“我好像突然沒那么喜歡季南珂了。”
謝璟一口氣把話說完,又忐忑地盯著顧知灼。
顧知灼挑起眉梢,略有異色。
從前謝璟對季南珂維護的很,至少不會口口聲聲直呼其名。
謝璟看向了城墻外,銀色的輕甲并沒有讓他看起來顯得挺拔,反而有些蕭瑟,如同樹影婆娑在風中搖曳。
他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季南珂,一刻不見心里會像灼燒一樣的思念。
哪怕她一次次的騙自己,利用自己,謝璟最多也就生一會兒氣。
但不知怎么的,這種情緒莫名的就淡了。
他見到長風時,想的不是季南珂會不會被長風欺騙吃虧,而是,自己對季南珂的喜歡,會不會也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樣真實。
“顧大姑娘,你不是能掐會算嗎。你告訴我……”
謝璟下意識地想去抓她手臂,謝應忱直接拍開了他的手:“有話就說。”
“我……”
謝璟略有些尷尬,但還是一口氣把話說完了,聲音高昂:“季南珂是不是也對我用了巫蠱?”
“像她的姑母一樣,不擇手段。”
他說完,緊緊地盯著顧知灼,想要從她的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顧知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而目光往他背后的方向挪了挪,發出一聲戲謔的輕笑。
謝璟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回頭。
季南珂就站在幾步外,姣美的面容上,是難以置信,仿若遭到了背叛。
第163章 第163章【VIP】
季南珂直愣愣地看著他,一雙美目,先是震驚,后是傷心,溢出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又倔強地沒有流出來。
“殿下。”
她的嗓音有些哽咽,又強行壓下,問道:“您不信我?”
謝璟:“……”
他沉默的態度讓季南珂備感受傷。
“這些年來,我與您的感情,全都是假的?”
“全都是我在用巫蠱控制您?”
她自嘲地笑笑:“原來在您的心里,我是這樣的人。”
謝璟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他其實不清楚自己現在對季南珂到底是什么樣的感情。
明明之前為了她,他可以違抗父皇母后,可以為她放棄皇位,甚至為她去死他也心甘情愿,而現在,再要讓他為她做出這么多的犧牲,他是不愿意的。
就像此時此刻,明明知道季南珂是想讓自己去哄她,甚至只要說上一兩句軟話,說自己沒有這個意思也就好了,可是他就是覺得無比的煩躁。
他沒有去接她的話,而是問道:“你怎么來了?”
這態度讓季南珂心中一沉,她緊抿著唇,過了一會兒,冷聲道:“也罷,既如此,你我之間,也不用勉強了,免得殿下您總是疑神疑鬼。”
她說完掏出來一個油紙包,丟給了他。
油紙包入手還熱乎乎,里頭是一個火燒。
謝璟脫口而出道:“你是給我送吃的來的?”
“以后不需要了。”季南珂笑著說完,濕漉漉的眼眶中,眼淚終究還是滑了下來,浸濕了她姣美的臉頰。
謝璟的心里多少有些內疚。
“珂兒。”
他伸手去拉她,想服個軟,季南珂默默地抽開了手。她別過臉不去看他,只道:“以后我不會再來找您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揚起的發絲隨風吹拂到了謝璟的面頰上。
謝璟遲疑著想叫她,終究還是放棄了。
也許,這樣也好。
季南珂在心里默默地數著數,當數到三謝璟還沒有出聲時,她頓覺不妙,心里暗暗有些慌了。
她其實多少是注意到謝璟對她一天比一天冷淡和不耐。
若是從前,哪怕沒有謝璟,她也能過得很好。而現在,她心虛了。
從顧家離開,季家靠不住,姑母又死了,她孤立無援,沒有別的去處,就連從前對她逢迎的那些人,也冷淡了。
她思來想去,能夠抓住的最好的選擇只是謝璟。
所以,她來了,想要主動求和。
屢屢受挫,事事不順,她早已沒有了曾經的底氣。
季南珂眸光閃動。
她腳步頓住了,回了頭,和謝璟相對的那一剎那,她回避了目光。
“站住。”
季南珂沒有去看謝璟,而是與他擦身而過,追向了已經走遠的顧知灼。
“我已經處處讓著你了,你為什么還要在背后搬弄是非。”
“為什么非要到處亂說我用了巫蠱!”
“巫蠱”兩個字無論在哪朝哪代都犯忌諱,季南珂這一嚷嚷,立刻惹來了附近士兵的注目。
顧知灼來是看星星的,城墻這么長,這里看不成就換別的地方看,她壓根沒理會兩人在吵什么,早早就走開了。
聞言她一回頭,不耐煩道:“你聾了?如果沒聾,你應該聽到是你的三皇子在問我。”
“是他在懷疑你。”
顧知灼把貓給了謝應忱:“抱好。”
“喵……哈嗚!”
謝應忱捏著它的小爪子,按下了它揮向自己的巴掌。
兩手空空一身輕,顧知灼徑直朝她走過去,看著閑適,但唯有與她面對面的人才能感受到這股壓迫力有多強。
“你該想想,你到底做了什么,連三皇子都不信你,而不是跑來這里質問我,懂嗎?”
季南珂用眼尾的余光掃了一眼謝璟:“還不是你在挑撥離間。”
她面露哀哀,語氣無助而又痛苦:“顧知灼,我該還你的,全都還了。為什么到了現在還不肯放過我。為什么你自己都定了親了,還要來和我爭。為什么你非要把巫蠱的惡名往我的頭上按!”
謝璟面露不忍,欲言又止。
季南珂:“你有本事把話說清楚。”
顧知灼輕笑道:“巫蠱?你不說我都忘了。對。”
最后這個字是向謝璟說的。
“她就是用了巫蠱。不止是對殿下您,還有她的姑母,她的父母,她的至親長輩,還有我們顧家。殿下,您還記不記得我與您說過的,在她身邊的人,與她親近人,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的。上一個輪到季氏,下一個又會輪到誰呢?”
“會不會是您呢?”
季南珂惱羞成怒:“住嘴,顧知灼!”
“是你讓我說的。”顧知灼又朝前走了半步,穩穩地壓制著她,“不敢聽了?我還沒說完呢。”
“你八歲那年,你去看雜耍,擠在人群里,頭頂的燈籠掉了下來,你毫發無傷,站在你旁邊的小女孩被活生生的燒死,周圍的百姓都有燒傷。”
“你十歲那年,看中了畫鋪里的一副壓箱寶,東家不愿意賣,結果東家遭了劫,損失慘重。東家為了還債,把畫賣了。”
“你十三那年,跟著你從江南來的乳娘在和你去安國公府赴宴的時候,掉下池塘淹死了。你去找人救她,在那一天你認識了三皇子。”
“這些殿下都不知道吧?”
類似的事簡直太多了。
季南珂的每一次得利,對旁人來說,全都是災難。
從前顧知灼顧及著天道所向。雖然吧,她并不懼于和天道做對,但也怕萬一做得過激,天道怒火中燒,直接把她給劈死。
而如今,天命已經變了,季南珂這個天命之女也該過時了。
顧知灼一邊說話,一邊繼續往前:“還想聽嗎?”
季南珂步步后退,呼吸急促。
她不知不覺已經退到了城墻邊,后背緊緊貼著墻垛。
顧知灼與她近在咫尺,頭略微一偏,仿若貼在她的耳畔,用只有她們倆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想拿我當個由頭,討聲罵,來緩和你和三皇子的關系?你是瞧我很好說話,還是看我很好欺負?”
季南珂雙手撐著后頭的墻垛,臉上沒有了方才的楚楚可憐。
“你就非要和我撕破臉嗎。”
季南珂同樣小小聲地說著,臉色和語氣都陰沉的有些可怕:“辰王在看著你!”
“顧大姑娘。我如今還在宮中住著,辰王攝政監國,將來許是能再進一步,連皇后都動了心,想讓承恩公出一個庶女,許給辰王為側妃,更何況別人。就算你有賜婚又如何,他還可以納側妃,侍妾。你非要把自己弄成個潑婦,名聲狼藉,給皇后賞賜側妃的由頭?”
她道:“你我同為女子,為什么不能互幫互助?而非要和我爭個你死我活。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顧知灼平靜地打斷了:“是你死,我活。”
季南珂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以及,”顧知灼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我和你,早就撕破臉了,你忘了嗎?”
“聲名狼藉?”顧知灼呵呵笑著,手臂用力,把她往后壓。
她的這雙手能夠拉得開一石弓,季南珂連掙扎都難。
顧知灼嘴角一勾,猖狂道:“只有弱者,才會事事顧忌,擔心聲名狼藉。至于我,就算我把你從這里推下去,也只會有人夸我行事果決,給你按上一堆罪名來討好我,說你死不足惜。”
“你信嗎?”
“勝者王,只要永遠站在人上,我做什么都是對的。”
“你……”
季南珂的后腰緊貼著墻垛,可顧知灼還在把她往后按。
季南珂嚇白了臉。
她知道她脾氣壞,但季南珂見辰王也在,心以為,顧知灼多少也應該有所顧慮。她說的都是真的,舍一個庶女,為家族搏一個從龍之功,是一件值得的事。她在宮里住著,也聽到過不少,他們都等著顧知灼犯錯,趁機塞人。
她是真沒想到顧知灼瘋起來會這么不管不顧。
“敗者寇,沒了我們顧家這個冤大頭,滿京城的貴胄里,你一個孤女連草芥都不如。”
“住手……住手!”
從前的經歷告訴她,顧知灼是真的會動手,她的半邊身體已經凌空懸在城墻上,一低頭能清晰地看到底下的地面。
季南珂嚇壞了。
從這里摔下去,必死無疑。
她叫囂道:“辰王在看著你呢!”
她的烏發往下垂落,這強烈的失重感,讓她嚇得全身都在顫抖。
“我警告過你的,別惹我。為什么你就不聽話呢。嗯?”
“我、我……”季南珂面白如紙,氣喘連連,“我錯了……你放開我!”
“好啊。”
顧知灼從善如流,放開了的手。
這一放,季南珂頓時少了支撐,她拼命地用手去抓墻,也沒辦法保持住平衡。
“珂兒!”
謝璟終究還是無法坐視不理,眼看著她就要掉下去了,他沖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擁在了懷中。這種失而復得的恐慌,讓謝璟怕再也不愿意放手。
呵。
顧知灼低低冷笑,朝謝應忱走了回去。
天命回歸,并非立刻就能推翻一切重新來過,而僅僅只是讓他們這些被天道壓制的人能夠放開了手腳去爭去奪。
師父說過,重定天命,在于公子坐上金鑾殿上的那把椅子。
就如同,被長風改動過后的天命,也是在當年的榮親王登基后才徹底定下,成為天道規則。
她仰頭看向夜空,代表謝璟的那顆帝星又暗淡了幾分。
哪怕顧知灼的五感沒有師父和清平師兄敏銳,看不到一些玄而又玄的氣息流動,但也能猜到,季南珂如今還尚存的“福運”,純純靠著謝璟的龍運在滋養。
不過,顧知灼毫不同情。
他自己的選擇,什么結果,都應該自己承擔。
“喵嗚~”
沈貓開心極了,嗲嗲撲過來,軟乎乎的額頭蹭她的下巴,小腦袋親熱地貼在她的頸窩上,喵嗚喵嗚地叫喚著。
“手痛了吧。”謝應忱拿帕子給她擦擦手心沾著的灰塵。
顧知灼仰起臉來,笑得甜絲絲的,目含星辰。
回首的時候,又帶著嘲諷般的冷意,她故意嚇唬她道:“對了。季姑娘,你那天在午門吐了血吧,你的好運氣,是有代價的喲。”
“有空記得多去看看長風~”
“祝你,長命百歲。”
謝璟:!
他下意識地松開了環抱著季南珂的雙臂。
但很快,在見到季南珂驚魂未定的神情時,又無奈地輕輕一嘆。
在季南珂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目光追隨著顧知灼的背影,直到她和謝應忱說說笑笑地下了城墻。
被打擾了看星星的興頭,顧知灼有些不太開心,不過,在謝應忱帶著她去廟會走了一圈,買了花燈,又吃了好多好吃的后,心情立刻轉好了。
逛完廟會,等到回府的時候,已快到亥時。
顧白白等在儀門口,見他們倆回來,逮著就是一頓訓。
不過好在有太夫人在,太夫人對于突然從國公太夫人變成太妃,還是接受的相當良好,琢磨著去昔日的手帕交那兒顯擺顯擺,一聽到顧知灼挨訓,連忙站了出來,袒護道:
“王府多顯擺。這是好事,你怎么還訓上了呢?”
“要是她害怕了,怎么辦?女孩子家能在娘家待幾年,以后嫁出門子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你不心疼心疼她倒也罷了,還訓她。”
顧白白:???
這話說的,好像娘嫁過來吃了很多苦似的,她這么說,爹知道嗎?
“不會。”謝應忱保證道,“祖母,以后她訓我。”
顧知灼回首對他笑。
太夫人滿意極了,她這個孫女婿果真有眼力勁。
太夫人喜歡一個人,最好的表示就是送東西:“忱兒,我這兒有幾塊田黃石的印石,一會兒讓灼丫頭拿給你玩。”
“我給祖母刻一個鎮北王太妃的章,祖母以后宴請時可以用。”
“好好。”太夫人更滿了,“我還有壽山石,和雞血石的,都給你……”
顧白白努力想扯回話題:“還有東廠……”
“來來來,灼丫頭,我明日去平安伯府上看戲,你幫我挑挑哪套頭面更好看,翡翠的不錯,瑪瑙的也好鮮亮。”
“再給我選套衣裳。”
“我現在可是太妃了,得穿得和從前不一樣。”
太夫人對著她使眼色,顧知灼愉快地挽著她去了里間。
顧白白:“……”
這丫頭,他搖了搖頭,終究還是擋不住眉眼間的笑。
有她和燦燦,顧家終究還是重新立了起來。
“忱兒,你若不急著走的,去我書房一趟。”
謝應忱應諾起身,主動去推輪椅。
顧知灼幫著太夫人挑好了首飾和衣裳,一連幾天太夫人約了好多個局,幾個孫女輪流陪她出去顯擺了一大圈。
勛貴的太夫人,老夫人們歲月靜好,看戲喝茶,說著誰家兒子不懂事,誰家媳婦最孝順。
朝堂為了晉王和沈旭之爭,鬧得腥風血雨,不可開交,彈劾沈旭的折子堆滿了文淵閣。
而沈旭仿佛是故意與人對著干,命人多抄了兩個府。
這下更是惹來眾怒。
一片風雨中,鎮北王府的牌匾也做好了,掛了起來。
這一下,爭吵不休的朝堂瞬間安靜了。
王府!
大啟唯一一個異姓王府!
“鎮北王府”四個字頓時吸引住了幾方人所有的目光。
京城從前些天起,就在傳顧家要晉為王爵,不少人還將信將疑,一直到這塊牌匾掛上,終于塵埃落定。
顧家素來低調,并沒有宴請的打算。
就連眾人上門道賀,顧白白也以各種理由全部推脫。
不過,賀禮還是如雪花一樣,飛進了鎮北王府。
連謝璟也送來了賀禮。
除了賀禮外,還有一張請柬,是定了九月初九納妾的請柬。
謝璟沒有開府,也不可能在宮中宴請,就擇了京郊的一個小皇莊。
嘖。
顧知灼看過后隨手一扔。
“姑娘。”
晴眉匆匆進來,屈膝稟道,“皇上醒了。”
“醒了?”顧知灼一挑眉,“你是說,皇上清醒了?!”
有意思!
第164章 第164章【VIP】
從北疆過來的第一批北疆軍,如今應該稱為鎮北軍了。他們已經到達京城,有一千人,顧知灼正在和顧白白商議安置的事。
聞言,顧白白也回首看她。
“快說說。”顧知灼興致勃勃地催促道。
是。
晴眉輕快道:“當時皇上正和謝琰在一塊兒,說著讓謝琰去上書房上課的事,和樂融融,父慈子孝。謝琰向皇上告狀,顧家待他不好,要皇上把顧家人全殺光了。皇上答應了,還讓謝琰好好讀書,將來立他為太子,他想怎么殺光顧家都行。”
顧知灼溢出一聲冷笑,漫不經心地摩挲著腕上的玉鐲。
“謝琰想當大將軍王,皇上就笑,贊他沒有野心,孝順,告訴他,太子比大將軍王厲害多了。又交代了李得順讓禮親王趕緊入玉牒什么的,說是先給他封個大將軍王,以后來再封太子。”
晴眉心知姑娘愛聽熱鬧,故意說得詳細了點。
顧知灼果然聽得愉悅,指腹輕輕敲擊在書案上,嘴角小弧度地彎了起來,露出了小小的梨渦。
“謝琰就說,他當了大將軍王,第一個就要帶兵鏟平鎮北王府。”
晴眉都無語了。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受了多大的委屈,但顧家人還真沒有把氣撒在一個孩子身上,在府里住著,也沒有冷著餓著,只能說,天性如此。
“皇上要把金吾衛給他。讓李得順把當值的秦副指揮使叫了進來。
“結果,秦副指揮使剛到,皇上還沒有交代完,突然發起狠掐住了謝琰的脖子,所幸李得順也在,讓秦副指揮使幫著把謝琰救了下來,他還嚇尿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膽子這么小,難怪不是顧家人。
顧白白不由對侄女的這個丫鬟多看了兩眼,她說的這些著實過于隱秘了,若非是正好在含璋宮里伺候的,根本不可能知道的這么清楚。
侄女的消息來源比他還廣,莫不是東廠?
應該是。
皇帝在含璋宮,里里外外伺候著的都是內侍。
“然后呢。”顧知灼單手托腮,興致勃勃地追問著。
“皇上的表情好玩極了。”
晴眉眉飛色舞:“皇帝大發雷霆,一下子要把季氏挖出來,挫骨揚灰,然后還吐了,好像惡心到不行。”
季氏到了最后,臉上全是紅疹,還流膿。
皇帝慣愛美人,怕是回想起來,有些接受不了吧。
反正吐著吐著總會習慣的。
“但吐完以后,他好像又糊涂了,抱著謝琰哭他可憐,謝琰嚇懵,什么話都不敢接。沒多久,他又讓人把謝琰拖下去打死。像是、像是一個人的身體里住著兩個人似的。好奇怪。”
“那是因為還沒有完全清醒,腦子還糊涂著,等到想明白了,也就醒了。”
皇帝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顧知灼并不意外。
祝音咒是因長風而來,無論是誰,他們得到的符箓都是長風親筆所繪。長風如今正受反噬,祝音咒也會漸漸失效。
皇帝自然而然會清醒過來。
就是這個時機有點意思。
顧知灼若有所思,明亮的鳳眸中帶著一種躍躍欲試。
這丫頭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了。顧白白冷不丁地問了一句:“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是不是該把晉王放出來。”
“嗯?”
“就是……”顧知灼趕緊雙手捂嘴,黑漆漆的雙瞳滴溜溜地轉了一圈。
在自家府里就這點不好,過于舒坦,太沒警惕心了!
顧白白含笑看她,眸子溫柔的不得了:“所以,東廠圍了晉王府是你的主意。”
不然也不會隨隨便便說出,要不要放了晉王這種話。
好嘛,朝上吵了這么久,彈劾都彈劾了幾輪,所有人都以為是沈旭在排除異己,趁亂奪權,誰能想到主謀就坐在這里。
顧知灼嘿嘿笑,眼神飄忽。
顧白白:“……”
“東廠怎么了?”
伴隨著清朗的聲音,少年迎著光踏了進來,與顧知灼相似的眉眼中帶著不羈的笑意。
“三叔父。”
顧以燦拱手見過禮,咧嘴一笑,陽光燦爛:“顧夭夭,我回來啦!”
“顧燦燦!”
哎呀呀,回來的正好,再不回來她就得招了。
顧知灼撲了過去,夸張地圍著他轉了一眼,對著他擠眉弄眼:“鐵礦山怎么樣,有沒有什么好玩的。”
“沒什么好玩的,不過,庫房里堆積了不少原石,正好咱們用得上。”
顧以燦說得輕松,但隨便聽聽也知道,事肯定沒有那么輕松。
礦山的管事早就不是顧家人了,該換人換人,該排摸排摸,該盤賬盤賬。
顧以燦快馬加鞭,來去匆匆,順便又去了一趟北疆。
好不容易趕了回來,一抬頭,連門上的牌匾都換了。
“我在路上好幾天沒睡,差點以為走錯門了。”
顧以燦心領神會,把話題越拉越遠:“你怎么整出來的?”
顧知灼得意極了,顯擺道:“我厲害吧?”
“厲害!”顧以燦夸贊道,“顧大姑娘天下第一,一統江湖!”
他雙手高舉,動作夸張,夸得顧知灼眉飛色舞,把他不在時候發生的事全說了一遍,說得興高采烈,還不忘撇開自己,顧以燦聽得仿若親身經歷了一樣。
她一口飲盡了杯中的溫水,潤了潤嗓子后,也給顧以燦倒了一杯,說道:“總之,現在長風被關在午門的大鐵籠里,還沒定奪。”
“不過,我想著吧,皇帝既然清醒了,就該讓晉王出來了。”
顧知灼舉起兩根食指,指腹輕輕碰撞,做出了一個相互撒扯和啃咬的動作。
“妹妹好棒!”
顧以燦也不管聽不聽得明白,連連鼓掌。
顧白白看著兄妹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他其實也不是在意夭夭和東廠走得太近,只是沈旭此人一向喜怒無常,行事詭詐,他生怕夭夭一時心急,吃了虧。
既然無事,他索性也不再追問。
顧以燦往她身邊一坐,把妹妹遞給他的茶喝完了,又吃了妹妹遞上的紅豆酥,骨牌大小的,他一口氣吃了十塊,才算是緩過來。
兄妹倆頭靠頭,嘀嘀咕咕著。
忽而,顧以燦抬起來,笑道:“三叔父,我這趟回去,北狄人開始不安分了,趁著顧家人都不在北疆,連番試探了好幾波。”
顧以燦收起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和顧知灼對視一眼后,認真地道:“最早明年底,最遲三年內,我想主動向北狄宣戰。只要能打下北狄王城,至少能換來五十年的太平。”
去歲,北疆軍缺人少物,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逼得北狄撤出了邊關。
但是,他們和北狄交戰多年,太了解這些蠻夷了,待到北狄休養生息后,必會還會再度卷土重來。
顧以燦想過,在北狄養好前,他們先打過去,直搗王城,徹底把北狄打服了,免得一年一年,戰事不休。
從前沒有這樣的實力。
光是北疆軍的休養和囤積糧草,至少也需要三年,還要應付朝廷,好不容易北疆養回來了,北狄又打了過來,永無止盡。
顧知灼在一旁嗯嗯嗯。
顧白白:“……”
他笑了笑說道:“你們兄妹倆心里有數就好。”
顧白白已經沒有當年的拼勁,在輪椅上坐的久了,他的膽子也小了,他心里盤旋著的念頭就唯有,不讓這些孩子踏上他們兄弟的老路。
讓顧家不會子嗣斷絕,有朝一日也能枝繁葉茂。
但是顯然,燦燦和夭夭兄妹倆要更有主意些。
也更加膽大。
顧以燦鳳眸輕揚:“不止是為了大啟,也是為了北疆的百姓,和追隨咱們顧家的將士們。”
“還有,我們與北狄的血海深仇。”
從曾祖父開始,顧家這么多條人命葬送到了北狄人的手里,這是抹不去的仇恨。
而且,只要能趁他病要他命,一舉打下北狄,顧家子孫就再也不需要世世代代,馬革裹尸了,為此,顧以燦愿意打這一仗。
“這也是祖父的心愿。”
顧以燦和妹妹相視一笑,驕傲中帶著自信,恣意灑脫:“平了北狄后,顧家也沒有繼續留在邊關的必要,到時候,可以久居京城。”
“您說過,打仗打的是人心,是士氣。”
“‘鎮北王’來的正是時候,這三個字,就是士氣。”
顧白白沉默良久,緩緩頷首后,他什么也沒有再問,把顧家交給了他們兄妹,他們會有分寸的。
顧白白如今僅僅只是把自己當作一把盾,護在他們后方。
他話鋒一轉,含笑道:“去跟你祖母請過安沒,你祖母念叨你好久了。”
“祖母和禮親王妃去香戲樓看戲了,今兒有新戲,禮親王妃約好幾位老夫人,把二樓的雅座全都包下了。”顧知灼莞爾笑道,“怕是天不黑,祖母不會回來的。”
顧白白:“……”
不禁失笑。
顧家很久沒有過這么太平的日子了,母親膽子小,從前總有些戰戰兢兢,自打大哥去世后,就不太出門交際,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
“這個王爵,你祖母是最高興的人。”
“那可不,四天出門五回。”
顧知灼夸張地伸出一只手掌,然后對著顧以燦,一本正經道:“燦燦,你回來是不是還沒去宮里謝過恩。”
“謝恩?”
“嗯?”
雙生子心意相通,顧以燦右手握拳,一拍左掌,說道:“對對,得去謝恩!妹妹,你也與我同去。”
兩人相互使著眼色,先是顧以燦拿下巴往門口的方向撇了一下,再是顧知灼極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兩人的手指藏在茶幾底下一勾一勾的。
顧白白看樂了。
他故意慢吞吞地拿起茶盅,慢悠悠地喝了幾口,慢騰騰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兩人。
他們倆如坐針氈,屁股在圈椅上一挪一挪的,顧知灼用眼神攛掇著顧以燦先開口,他就道:“三叔父,天快黑了,等關了宮門就不好進宮。”
顧白白默默地看了一眼剛剛午時的天色,打發道:“去吧。”
這兩個字一出口,兩人立刻手牽手,跑得連人影都不見了。
不止是顧知灼心里癢,顧以燦也是。
他太好奇皇帝醒過來后,想起做下的那些荒唐事,是想要錘死他自己,還是錘死沒攔住他的別人。
兩人一人一騎,一出府,直奔皇宮。
路過午門的時候,風帶來了一股腐臭味,午門兩側搭著一個個天棚,學子們或是三三兩兩的高談闊論,或是坐在天棚底下奮筆疾書。
不遠處是一個涼茶桶,方便他們隨時取用。
沒有過多停留,兄妹倆穿過午門,把馬交給金吾衛,徑直進了宮。
顧知灼是收到消息最早的,到的也還算早。
見到顧知灼,守在含璋宮的內侍也沒有通傳,態度極好地把他們領了進去,一路上眉開眼笑,迎進還不算,又是斟茶遞水,又是呈上鮮果點心,甚至在圈椅上還特意鋪上了涼席和軟墊。
內侍們前呼后擁的請了顧知灼坐下,還有兩個小內侍主動過來打扇。
此情此景看得禮親王目瞪口呆。
宮里的內侍們什么時候脾氣變得這么好了?怎么都沒人給他打扇,沒看到他跑得滿頭大汗嗎?!
他問:“你們怎么來了?”
聽到顧以燦義正辭言地說是來謝恩的,禮親王的牙都痛了。
這對兄妹要是沒表現的這么樂呵,這些話他許是還能信上幾分,現在嘛,呵呵呵。
不過,也不能怪他們。
皇帝卸磨殺驢,鳥盡弓藏,只要別行刺,別謀反,顧家人什么態度都是正常。
禮親王對著顧知灼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就沒見過襲爵謝恩,還帶妹妹來的,歷朝歷代都沒有過,又不是看雜耍!但既然他們說謝恩,那就當是謝恩吧。
他問道:“想看?”
“看!”
“別胡鬧哦。”
兩人特別乖巧地點頭,兩雙相似的鳳眸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罷了罷了。禮親王帶著他們一起進去了。
內室里圍了好幾個太醫,正在輪番給皇帝診脈。
皇帝陰沉沉地倒在榻上,謝琰縮在角落里,他的脖子上還有明顯紅痕,一看就是掐痕。見到顧知灼他們進來,他面上一喜,喚了:“大哥哥。”
顧知灼扯了一下自家兄長的衣袖,從謝琰的身邊而過,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禮親王得到的消息沒有顧知灼詳細,他打量了謝琰一會兒,太醫正也診完了脈,顫聲稟道:“皇上脈象平和,并無大礙。”
幾個太醫現在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生怕皇帝還惦記著要他們去陪葬的事。
“禮親王。”
皇帝冷聲道:“先帝信你,命你為宗令,你就任由他們目無尊上,軟禁朕嗎?”
皇帝直到如今,還有些懵,他能想得起來這兩個月里發生的所有事,樁樁件件全都一清二楚,也確實是他自己干的。可是,再細細想來,又好像是在做夢,絲毫沒有真實感。仿佛有另外一個人在控制的著他。
而明明禮親王有這么多的機會來阻止他,都沒有。
禮親王看著他做出一些可笑的蠢事,軟禁他,甚至還趁著他腦子不清楚的時候,幫著顧家來討爵位。
簡直就是亂臣賊子!
王爵,顧家配嗎?
“跪下。”
皇帝指著顧以燦,惡狠狠地說道。
“你來做什么?”
“謝恩啊。”
顧以燦笑得得意,就像是在故意氣他一樣:“臣多謝皇上隆恩。”
“臣一直知道,皇上對臣極為倚重。為了報皇上之恩,臣日后必會把鎮北軍訓練得更為精銳,保證只要您一聲令下,鎮北軍北可伐北狄。”
他一字一頓道:“南可進京勤王,以報您對顧家的大恩大德。”
“你、你……”他這哪里要是“勤王”,“擒王”還差不多。
“來人。”
皇帝兩個字還沒說完,表情僵住了,他的手臂一抽一抽的,突然像是不受控制一樣,拼命捶打起了自己。
第165章 第165章【VIP】
禮親王看呆了,嘴巴張張合合。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反應了過來,趕緊大喊道:“快,快拉住皇上。”
內侍們這才一窩蜂地沖過來,抱住了皇帝正在捶自己腦袋的雙臂,皇帝的額頭上被他自個兒捶得通紅,他應該是痛的,齜牙咧嘴,偏偏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動作。
這什么毛病?禮親王瞧著直皺眉。
“太醫!”他一指皇帝,怒道,“這就是你們說的無大礙?”
太醫正都快要哭出來了。
皇上的脈象確實還挺好的,誰知道他會突然發起癲來。
太醫正顫著手,拿出針包,去給皇帝施針,手剛伸出來,皇帝猛地一腳踹開了他。
這一腳踹得很重,太醫正捂著小腹嗚咽出聲,手腳并用地爬在了過去。
一針下去,皇帝又把他一腳踹飛。
禮親王看在眼里,急得團團轉。
“哎喲,你呀,你呀。”禮親王指著顧以燦,氣道,“你們兄妹倆真不愧是一母同胞。”
“這狗脾氣一模一樣。”
“王爺,我哥有哪句說得不對。是不該伐狄,還是不該救駕?”顧知灼哼哼道,“您可別拉偏架。”
“本王拉偏架?”禮親王指著自己,都快氣笑。
自己都這么袒護他們了,還叫拉偏架?
他壓著聲音叨叨著:“你瞧瞧!皇上都被你們倆氣成什么了,幸好這里只有本王在,壓得下去。不然,彈劾你哥的折子指不定要比彈劾沈督主的還多。”
顧知灼抬了抬下巴,傲氣道:“誰彈劾,我就把誰弄去鎮北軍營待幾年。”
禮親王:“……”
好氣。
跟這丫頭說話,早晚要氣中風。
禮親王一別頭,決定不理她。
太醫正一連施了三針,皇帝終于平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里有些惶惶不安,明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晰,就是不知道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手腳。
皇帝的脊背一陣陣發寒。
一定是被顧以燦氣的。肯定是這樣。
一看到那對兄妹,皇帝的怒火就騰騰騰地往上冒,面色鐵青。
太醫正捂著隱隱作痛的小腹,惴惴不安地跪在榻前。
“皇上。”
禮親王上前半步,擋在了兄妹倆身前,勸道,“您別激動,太醫說了要好好養著,朝上的事您也別太掛心了。”
禮親王本來還糾結著,皇上清醒了,是不是可以上朝理政了。
現在一看。
他是不敢讓皇帝出去的,這要是在金鑾殿上,早朝到一半,突然發起瘋來捶自己,這畫面也未免太美了一些。
光是想想,禮親王就打了個哆嗦。
“您還是先靜養為好。”
“禮親王,你讓開。”
皇帝龍顏大怒,“你趁著朕神智不清,勾結外人,犯上作亂,圖謀不軌,這筆賬朕還沒有和你算呢。你還有什么臉面站在朕的跟前,和朕說話!”
“禮親王,你都一把年紀了,做出這樣的事來,也不怕日后到了地上,沒臉見先帝!”
“皇上!”
方才對著顧家兄妹,禮親王說是說生氣,不過也是在隨口說說。
而現在,他是真的氣極了,胸口也在隱隱作痛。
禮親王捂著胸口,氣息一時有些亂。
皇帝板著臉,冷聲道:“顧家的這個爵位,是你擅作主張,朕不答應。還有顧琰,也讓他滾回顧家去。”他甚至叫顧琰,而不是謝琰。
“是您親自下的圣旨,君無戲言。”禮親王也怒了。
奪了臣妻,生下了奸生子,還要讓顧家咽下這口氣給他養兒子?他要不要臉!?
不過能打著讓顧家把爵位和兵權送給他兒子的主意,也確實挺不要臉的。
禮親王是皇帝的長輩,在宗室中德高望眾,換作從前也曾會因為意見不和,與先帝對罵,如今年紀大了,脾氣好多了,可再好的脾氣,這會兒也幾乎快要崩了。
更何況,他這口氣早就憋不下去了。
“還有你那個奸生子……”
他指著皇帝的鼻子罵道:“送回去,呵,自己弄來的,養不起還是怎么著,非得讓顧家養?是不是以后還要讓他去繼承顧家的爵位。身為一國之君,你也不怕丟光了列祖列宗臉,遺臭萬年。”
皇帝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事到如今,皇帝自然不會再天真的以為,顧琰可以襲顧家爵位。只不過,一見到顧琰,他就想起這些天來的荒唐。
皇帝惱羞成怒:“禮親王,你在朕面前履履放肆,真以為朕不敢殺了你?!”
禮親王:“……”
這一刻,禮親王對他是徹底的失望了。
皇帝陰冷著臉:“來人……”
“皇上。”顧知灼打斷了他的話,笑吟吟地道,“臣女以為謝琰還是留在您身邊為好。您對季氏一往情深,著實讓人感動,可得為她好好把謝琰撫養長大,方對得起你們倆八年來的情深似海,不疑不離。”
她不提還好,一提到季氏,皇帝的臉色更糟了。
皇帝的眼前浮現起了季氏那張破敗不堪的臉。
回想著自己還和她親熱過,他的腹中浮起了一股子惡心的酸腐,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這丫頭是在偏幫自己呢,不讓皇帝說出更傷他心的話來。感動歸感動,禮親王的頭也確實痛:“灼丫頭。哎呀,你們倆謝恩也謝了,還是趕緊出去吧。”
“你呀。”
光憑她把皇帝氣吐了,要是被人看到,肯定會被趁機冠個大不敬之罪。
禮親王虎下臉來,一邊對著顧知灼猛使眼色,一邊厲聲道:“還不快退下。”
避開皇帝的目光,他又低下聲:“別擔心本王,本王這個宗令也不是他想廢就能廢,想殺就能殺的。快走快走。”
皇帝還在吐,連酸水都要吐出來了。
他只要閉上眼睛,季氏的臉就浮現在面前,甚至還能聞到她身上隱約帶著臭味的氣息。
好不容易才忍住惡心,皇帝正要讓人拿杯水來漱漱口,耳畔又響起了幽幽聲,如風飄進他的耳中。
“紅疹,流膿,腐爛,發臭。”
皇帝吐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禮親王壓低了聲音道:“你們就是來搗亂的吧?”
“哪有。”
顧知灼一本正經道,“我們兄妹是特意來謝恩的。王爺您怎么能誤會我們呢。”
她的表情天真純良,很是乖巧。
禮親王才不會被她騙到呢。
“出去出去……”
“站住。”皇帝咽下咽口水,口腔中彌漫著一股酸腐氣,“顧家的爵位……”
“皇上。”顧知灼從禮親王的肩膀處探頭,一臉無辜地問道,“季氏好看嗎?”
皇帝:“……”
一幕一幕很不美妙的畫面在皇帝的眼前浮現。
他素來愛美人。
季氏曾經也是個美人,不然,皇帝也不會委屈了自己。
可是……
皇帝又吐了,昏天黑地。
禮親王撫了撫額,趕緊把兩兄妹往外頭推。
門簾忽地掀開,和正站在門外頭候著的吏部尚書閻榮,撞了個面對面。
禮親王只淡淡頷首,一本正經地對著兩兄妹道:“看完了沒,看完了就好生待著。聽到沒。”
顧知灼對他笑,顧以燦也對他笑。同樣,不知可否。
“王爺。”
閻榮回頭看著他們,嚴肅地插嘴道,“王爺,顧大姑娘頂撞皇上,是乃大不敬,王爺一向公正嚴明,如今不罰不咎,莫非是在故意包庇?”
他到了有一會兒了。
但皇帝沒有宣,他也不能進去,只能站在門口,聽著里頭的吵吵鬧鬧聲。
顧以燦冷哼,連眼角都不給他一個。
顧以燦不喜朝廷傾軋,只愛馬上馳騁,明槍明刀,但這并不代表他看不懂。
吏部素來握在晉王手里,閻榮是想借此拿捏顧家的把柄,逼得顧家在晉王的事上做出表態。
顧以燦挑起鳳眼的眼尾,語調輕揚:“閻大人,你脖子癢了?”
閻榮梗了一下,沒理會這威脅,只道:“顧家早有不臣之心,顧大姑娘,你如今能在皇上的病榻前抗旨不遵,出言不忌,日后是不是也能在皇上御坐前,逼迫皇上退位?”
“閻大人,慎言。”禮親王訓歸訓,他可見不得別人訓。
然而,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有內侍從里頭走了出來,疑惑道:“閻大人莫不是發了癔癥?咱家等人在里頭伺候著,可沒聽到顧大姑娘有過任何妄言妄行。”
內侍聲音尖細道:“顧大姑娘對皇上恭敬的很,事事皆順,句句皆恭。閻大人此言,莫非是想故意污蔑,栽贓陷害?!”
“簡直歹毒至極!”
禮親王的口水還梗在喉嚨里,看傻眼了。
閻榮:???
他沒看錯吧?內侍是特意從里頭出來的,只為了幫顧大姑娘說話?
這內侍,閻榮也是認得的,是前不久新調到含璋宮的大太監印辛。
這些大太監,往日里連自己見了都得禮遇幾分的。
“印公公?”閻榮陪笑道,“方才顧大姑娘分明是在頂撞皇上……”
印辛陰陽怪氣道:“閻大人是在罵咱家眼盲耳聾?”
不是!自己哪里罵他了?閻榮頓覺荒謬,還沒等他開口解釋,印辛已經認定了,做了個手勢道:“閻大人果真是發了癔癥,你還是別進去了,免得傷到皇上。”
“帶下去。”
他說完,有幾個小內侍一擁上來,還包括了剛剛給顧知灼打扇的,他們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還不管他愿不愿意,生拉硬拽地往外拖。
閻榮差點想喊冤,話到嘴邊,猛地想起這里是含璋宮,到底沒敢叫出聲來。
一轉頭,還見印辛殷勤地招呼道:“大姑娘,您快坐。”
“您要不要吃些冰碗。”
顧知灼愉悅點頭:“辛苦了。”
“不苦不苦。”印辛臉上的每一個褶子都帶著笑意。
閻榮簡直傻了。
盡管從前這些內侍一直是拿鼻子看人的,也不會對他有什么優待,對誰都一樣,更不會明目張膽地去偏袒誰。
誰來告訴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被拖出了含璋宮,往地一扔,內侍們一臉的嫌棄,像是在看什么臟東西似的,扔完就折了回去。
“這是……”
宋首輔正好和謝應忱一同過來,見狀呆了一瞬。
“王爺,首輔,里頭……”
閻榮憤憤不平地想說什么,謝應忱淡聲道:“不用理會。”
是。宋首輔欠了欠身,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有向閻榮那里多斜上一下,邁上臺階,走進了含璋宮。
“公子,首輔。”
顧知灼的冰碗還沒到,先喝著果子露,鮮艷的果子露盛放在琉璃杯中,里頭還加了一塊冰塊,蕩漾著讓人舒心的涼意。
顧知灼起身愉快地迎了過去。
果然是她在。謝應忱的笑容加深了幾分,他道:“公公,請去通傳。”
印辛愛搭不理,像聾了一樣。
“公子,您直接進去吧,不用通傳了,禮親王在里頭呢。皇帝他……”顧知灼噗哧輕笑,“可好玩了。”
“顧大姑娘。”宋首輔一驚,剛想說什么緩和一下,就見印辛笑呵呵的,似乎并不認為她說的話有什么不對。
而轉頭看他們的時候,笑意一下子就不見了:“那就請吧。”
他的臉皮垂著,看著死氣沉沉。
唔,對了,首輔心想,難怪他感覺這態度有點眼熟呢,內廷這些人,就和沈旭養的貓一模一樣。
“你等我。”
他說完,和宋首輔一塊兒往里頭走,印辛領著他們進去。
“我也去看看。”顧以燦方才沒看夠,“你去嗎?”
“不去了。”
她再進去,禮親王得哭給她看。
顧知灼晃了晃杯中的果子露,舒服的靠在軟乎乎的皮毛上,小內侍呈上了新鮮切好的水果,碗邊放了一支小銀叉。
這么舒服,誰還進去看皇帝吐啊吐的,難聞死了。
“那我去啦,回來跟你說好玩的。”
顧以燦也偷溜了進去。
“大姑娘,您要不要聽小曲。”小內侍殷勤地問著,“教坊司有新出的曲子。”
顧知灼差點想說好。然而還有最后一絲理智管住了她的嘴。
皇帝在里頭吐啊吐的發癲,她在這里聽小曲,真的沒事吧。好歹要裝裝樣子?
于是,顧知灼艱難地拒絕了。
見小內侍有些失望地耷拉著腦袋,顧知灼就道:“幫我去瞧瞧里頭怎么樣了。”
好嘞。
小內侍愉快地眉眼彎起,腳步利索的走了。
禮親王還沒有讓人宣揚,所以,哪怕或多或少聽聞一二,大大咧咧跑來的也不多,只有幾個重臣以請安名義過來看看。
陸陸續續有人進去。
小內侍時不時出來稟道:
“皇上吐完了。”
“皇上看到辰王,又生氣了。”
“皇上斥責辰王勾結禮親王,問禮親王,辰王給了他多少好處。他都已經是親王了,還能讓他當太上皇。”
“禮親王氣壞了,掏出了打王鞭。”
“……”
“喵嗚~”
熟悉的貓叫聲響起。
顧知灼一抬頭,見是沈貓踱著六親不認的步伐來了,向它招了招手,又讓小內侍去拿些小魚干來。
沈旭得到消息最早,來得最晚,他邁進門檻,背光而來,大紅色的衣袍,金紋勾勒出的繡紋,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
顧知灼抱起貓,福了福身。
“督主。”
內侍們恭敬地見禮,盛江上前為他解開披風,立刻有小內侍在一旁雙手接過,帶下去熏香。
屋角的香爐里換上了新的香料,壓著含璋宮里那股子酸腐味。
圈椅上鋪好了雪白的皮毛,待他坐下后,有小內侍端來了金盆伺候他凈手,打扇。
這排場大的。嘖嘖。顧知灼喝了口果子露,拿小魚干喂貓。
“督主,您進去瞧過沒。”
她拿著小魚干的手略微抬高,逗得沈貓用兩只后腿站著,小爪爪向著小魚干一勾一勾。
顧知灼隔著茶幾往他的方向湊了湊,眉飛色舞地道:
“是時候了。”
“可以讓晉王出來了。”
“您能不能讓皇上深信,季氏行事,是晉王在背后攛掇?”
沈旭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你這栽贓陷害,倒是玩得爐火純青。”
第166章 第166章【VIP】
什么叫栽贓陷害,會不會說話呀!
顧知灼搖了搖食指,一本正經地與他掰扯:“姻緣符是從長風手里得來的,長風和晉王是一伙的,我說是晉王攛掇的也沒錯。這哪能叫栽贓陷害呢,您說是吧?”
沈旭拿眼角看她,桃花眼如波光瀲滟,他唇中溢出一聲冷哼,擺明了是不相信她的花言巧語。
小內侍恭順地呈上了茶和顧知灼的冰碗。
冰碗用的是琉璃盞,在底下鋪上了一層薄薄的冰沙,里頭盛著滿滿的奶酪和水果,還在最上頭淋了一圈黃燦燦的蜂蜜,看著就冰冰涼涼的很好吃。
“你倒是舒坦。”
“托您的福。”顧知灼拿起小銀勺,愉快地挖了一口里頭的奶酪。
這些內侍們對她優待無疑是看在沈旭的面子上。
“督主,含璋宮的人是不是都換了一遍?”
顧知灼記得,和上回來見到的面孔好像不太一樣,連李得順都不見了。
“換了。”
沈旭慢悠悠地噙著茶,眼簾低垂。
金吾衛他暫且動不了,但含璋宮的內侍們,上上下下,全換了一遍。
他道:“李得順還在。”
貓扒拉了一下他的手,示意還想要小魚干。
“問她要。”
“喵嗚~”
沈貓又去找顧知灼發嗲。
顧知灼拈著一條小魚干,遞到貓的嘴邊,引得貍花貓兩眼放光,胡須也翹了起來。她隨口道:“您怎么不拿。”
“臟。”
沈旭的十指纖塵不染,他拂了一下衣袖,站起身來,抬步就走。
“喵?”
顧知灼略略抬眼:“貓問您上哪兒去?”
“你不是讓本座去栽贓陷害?”沈旭冷嘲著勾起了嘴角,眼尾的朱砂痣在陽光下嫣紅嫣紅的。
“我都說了,這叫如實稟報!”
沈旭輕哼一聲,懶得理她。
盛江低眉順目地站在原地,對顧大姑娘簡直崇拜到了心尖尖上,能這么自在坦然地和督主瞎掰扯的,她絕對是頭一份。
“喵嗚。”
貓又吃完了一條小魚干,沖她喵喵叫著,吐出了小小的粉舌頭,還要。
小魚干是用炭火烘出來的,只有手指那么長,膳房特意挑了一種魚刺少的魚,又把魚頭魚刺全都小心去掉,特意給貓準備的。
小魚干的表面有些油膩,顧知灼剛用帕子擦干凈手指,不想拿了,索性把一碗全都端給了貓。
貍花貓咪嗚咪嗚地撒著嬌,大快朵頤。
許是生怕她無趣,一個中年內侍在一旁殷勤地問道:“大姑娘,您不聽曲子的話,要不要看雜耍?鐘鼓司尋來了一個頗擅繩技的班子,新排的雜耍可有意思了。”
“多有意思?”顧知灼興致勃勃地問道。
“豎起一丈多高的轆轤,綁上繩子后,伎子能在繩子上跳舞。”
顧知灼心動了。
“還是算了吧。”她有些可惜地說道。
內侍頗有眼力勁,湊趣地說道:“不如讓他們去王府耍給您瞧?”
“這個可以有。”
好嘞!
“小的這就去交代鐘鼓司。”
貓吃了大半碗小魚干,小肚子圓鼓鼓的,蹲在茶幾上舔著爪爪,粘著魚腥味的爪爪在茶幾上按出了好幾個油膩的梅花印。
它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沈旭也從里頭出來了。
只有他一個人。
他一臉嫌惡和不耐煩地撣著衣袖,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沾上了那股子酸腐氣,陰沉沉的臉色讓周圍的內侍們連大氣都不敢出。
盛江連忙迎上去,熟練地遞上一方白帕子,沈旭煩躁地擦拭手指,沖著顧知灼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大步往外走。
脾氣真壞!顧知灼喊了一聲“站住”,緊跟著,一個香囊丟了過去,沈旭順手一接,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沁入鼻腔。
薄荷香中還加了別的草藥,驅散了一些讓他很不舒坦的氣味。
沈旭的臉色略有舒緩。
“您去哪兒?”
“晉王府。”
顧知灼思忖道:“我和您一起去吧。”
沈旭不置可否,自顧自地走了。顧知灼只當他是答應了,她讓那個給她打扇的小內侍一會兒跟顧以燦說一聲,一把抄起了茶幾上的貓,腳步輕快地跟上去。
出了含璋宮,馬車直奔晉王府。
顧知灼沒有騎馬,蹭了他的馬車坐,說道:“殷姐姐的脈象平和多了,不過,元氣大傷,也不是三五日能好的。”
殷惜顏不能挪動,還住在天熹樓后頭的小跨院,她昨日去摸過脈。
“我開的藥,得天天吃,您記得讓人盯著,若養不好,會折了壽元。”
沈旭道:“她的臉……”
顧知灼坦承道:“沒辦法,太久了。”
世上總有辦不到的事,就像上一世,她也救不了自己的臉一樣。
沈旭頷首,不再糾結。
一別十年,活著已是萬幸。
他靠在迎枕上,摩挲著手腕上的小玉牌,馬車經過了昭武大街,四下忽然靜了,仿佛一下子從市井走進暗巷,顧知灼朝外看了一眼,整條昭武大街已經被錦衣衛圍堵了起來,唯有這輛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馳著。
她記得住在這里的,好像是齊家。
“齊廣平,太元二十年時,出任雍州總兵。”沈旭淡聲道,“晉王當年就曾在他的麾下。齊廣平到了雍州后不久,以圍剿馬匪為由,從各城調走了兵馬”
沈旭聲音是一貫的漫不經心。
“此人是公子忱調回京的。”
同公子忱的合作,還算愉快。
根本無須多言,公子忱就能做出讓他滿意的安排,包括齊廣平。
“如今,人已經招了。”
“再硬的嘴,也熬不過東廠三輪刑,受不住抽骨剝皮之痛。”
沈旭盯著自己的十指,瞳孔中仿佛能倒映出鮮紅色的血液,指尖上還有殘留著那種讓人作嘔的粘膩觸感。
他又想洗手了。
沈旭用一方嶄新的白帕子,細細地擦拭著手指。
顧知灼回眸,頗感興趣地問道:“他怎么說?”
兩人目光相對,鳳眸清澄,神情坦蕩,絲毫沒有對“用刑逼問”有任何的不忍。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沒有那種道貌岸然的虛偽。
沈旭彎了彎嘴角,十指一一擦凈后,他把帕子丟到了一旁:“太元二十年年末,晉王帶給了齊廣平一封信,是蓋著榮親王印戳的私信。”
“榮親王請他幫個忙,讓他把各城的兵力全調走,沒有說原因,只許了他十萬兩白銀,齊廣平這眼皮子淺的,應下了。”
太元二十年,十萬兩……季氏在太元二十年的時候,挪用過十幾萬兩,這筆銀子的去處,怕是找著了。顧知灼呵呵冷笑。
她輕叩茶幾:“黑水堡城一事,皇帝從頭至尾都是知情的。”
其實這不難理解。
利益牽扯的越深,關系就越為緊密。晉王要一躍而上,位極人臣,總得讓當時的榮親王知道,自己為他做了什么。
有了足夠的把柄,才不會忌憚日后榮親王把他一腳踹了。
“一樣該死。”沈旭吐出了這幾個字,“對不對?”
他輕輕一笑,紅唇微揚,妖艷的面上有一股瘋狂的肆意,眼尾充斥著淡淡的血絲。
顧知灼回答的毫不猶豫:“當然。”
沈旭很滿意。
從前和謝應忱定下的合作只到晉王,現在看來,可以變一變了。
“喵嗚。”
貓沒聽懂,也不妨礙它大聲應和。
它軟趴趴地往沈旭的胸口靠,金燦燦的貓眼小心翼翼地瞄他。
撲通。
靠著靠著,突然失了重心,摔在了茶幾上,尷尬的眼神飄忽。
呵。
“蠢貓。”
沈旭沒好氣地念叨著,指尖撫過了軟軟的毛發,沈貓舒服的四腳朝天,把小肚肚給他摸。
馬車停了下來。
圍在晉王府門前的錦衣衛一見馬車上的徽印,立刻打開了正門。
晉王府中井然有序,原本跪在影壁后頭的王府侍衛全都被關進了水榭里,和王府前院的下人們一起,分別關押。
廠衛們沒有進后院,僅把持著儀門,也不許任何人出來。
馬車一直到了正堂前才停下。
沈旭抱著貓走下馬車,顧知灼也跟著跳下。
“督主。”
廠衛們紛紛見禮,恭敬而又崇拜。
盛江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對侍立在一旁的錦衣衛道:“去把晉王帶過來,督主要見他。”
說完,抬步邁進了正堂。
錦衣衛的動作很快,不多時,晉王到了。
晉王陰沉著臉走進正堂,見沈旭大大咧咧地端坐在主位上,氣極反笑:“沈督主,你這是喧賓奪主了?”
晉王的手掌上包著一塊白棉布,隱隱約約有血在棉布中滲出,染成了一塊塊紅斑。
顧知灼懶得起來,她裝模作樣地欠了欠身,算是見了禮。
晉王直視沈旭,這居高臨下的目光讓他格外的不舒坦。
他譏諷道:“沈督主,許久不見。”
沈旭隨口道:“皇上醒了。”
什么?!
晉王瞳孔一縮,不可思議地看他:“你說的是真的?”
沈旭但笑不語。
呵呵呵。晉王笑了起來,胸口不住地震動,邊笑邊說道:“是皇上問起本王了?沈督主你欺君罔上,假傳圣旨的事,是壓不住了吧。”
“難怪沈督主你屈尊降貴,終于又肯踏進我這王府了。”
晉王這些天一直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待著,廠衛也僅僅只是封府,并沒有多余的動作,也沒有騷擾到女眷。
晉王其實并不擔心。
他是實權親王,是宗室,手里還有兵權在握,沈旭一個內廷中人,又能拿自己怎么樣。
這不是敢不敢問題,而是不能。
除非沈旭可以不顧手底下這些人的性命和前程,和自己拼個魚死網破。
他關了自己這幾天,卻一直沒有動手,哪怕封了府,也只是拿著長風當由頭。
這代表著,他踩著底線,也代表著,他相當在意手下人。在這一點上,委實缺了幾分狠辣,天真的和當年一模一樣。
“沈督主……殷公子。”
晉王挑釁地笑道,“時隔十年,你居然還存有著這份天真的良善?”
“實話告訴你,當年,對我來說,這只是一個游戲,一個打發乏味軍中生活的游戲。”
這幾天,晉王又記起了不少事。
當年……
當年是長風挑中了殷家女為陣眼,先讓馬匪前去占了黑水堡城。
原本的打算是他以剿匪的名義出兵,誰知在去黑水堡城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少年。少年是從黑水堡里偷跑出,但他不是為了逃跑,而為了求救。
晉王曾叮囑過,黑水堡城的其他人,可以任由馬匪處置,唯一不許他們動殷家人,以免節外生枝。
偏偏是沒有受牽連的殷家小兒冒險出了城,為了救那些與他毫不相干的人。
“將軍,我是黑水堡城出來的,有一伙馬匪占領了我們的城池,他們殺了很多人,求您幫幫我們。”
少年光風霽月,有如皓月,滿身正氣。
晉王當時看著他,覺得有趣極了。
他從繁華的京城來了雍州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正嫌煩悶的很,他想看看這個皎皎如月的少年郎,會怎么樣一步步走進絕望。
多有意思。
晉王答應了他的請求。
當時天色暗沉沉,雍州沙塵漫天總是灰蒙蒙的,晉王清楚地記得,他帶著雀躍的嗓音。
“多謝將軍!”
少年騎著小馬為他們帶路。
這樣的雀躍在看到他與馬匪首領把酒言歡時,蕩然無存。
在他告訴滿城百姓,只要指認殷家和馬匪勾結,他們就能活命時,變成了祈求。
在他以馬匪的名義,處決了殷家上下一百二十口的時候,化成了歇斯底里的后悔和絕望。
晉王死死地盯著沈旭。
當時的少年,不過是他一時閑來無事的游戲,他連樣貌都懶得記。
誰能想到,這個少年在時隔了十來年后,會從地府里爬出來,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還在最關鍵的時候,讓他狠狠地吃了一個大虧。
晉王瞇了瞇眼睛,捂著隱隱作痛的手。
沈旭最多也只是關關他,不能拿他怎么樣。相比之下,晉王更擔心的其實還是反噬。
不止是被沈旭用匕首割開的傷口,就連當時手背上那個小小的蹭傷,幾天來也都沒有愈合,流血不止。云兒的情況更糟,連另一半的臉皮也都快沒有了,生不如死。
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府。
“既然皇上醒了,沈督主,你已經錯過了拿捏本王最好的時機,識相的話,就老老實實地放了本王。”晉王輕笑道,“督主你一個內廷中人能站在朝野之上,能靠的唯有皇上一人。為了你手底下這些人,你也該遵了圣意才對。”
“皇上能把你扶起來,也能把你踩下去。”
晉王冷冷出聲,帶著一種脅迫:“說到底,內廷可不是只有你一個司禮監。見好就收吧,沈督主。”
沈旭捏緊了掌中的小玉牌,指節隱隱發白。
小玉牌上的靜心符,正在撫平他胸口源源不斷的暴戾。
沈旭唇角一勾,眼底冰冷的讓人毛骨悚然。
他輕輕擊了擊手掌,一連三下,有番子從外頭走了進來。
番子的手上捧著一個托盤,托盤里頭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晉王沒有在意,但緊跟著,他的瞳孔驟然一縮,他發現,這只手掌的尾指上竟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是齊廣平!
沈旭微微一笑。
“皇上醒了。”
他的嗓音陰柔,意有所指道:“但是,皇上認為,是你在背后攛掇了季氏,給他下了巫蠱,害他做出了這些荒唐事。”
這話一出,晉王的臉色陡然一僵,脫口而出道:“是你干的?”
沈旭往太師椅的后背上一靠,饒有興致地說道:“本座今日是奉皇命而來,來問問王爺,你是如何勾結季氏的。”
“王爺,你是要招,還是要像他一樣,領教領教我們東廠的手段后,再招呢?”
第167章 第167章【VIP】
沈旭嗓音陰柔,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晉王聽得頭皮一陣發麻,雙目圓瞪。
“你栽贓本王?!”晉王驚呼出聲。
隨即他搖了搖頭道:“皇上絕不會信你的一面之詞,你別想用這種話來誆本王。”
話是這么說,晉王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忐忑。
沈旭是極少能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人,上一回,皇上疑他,也是因為沈旭在其中挑撥離間。
那之后,皇帝和他的關系一日不如一日。
晉王的臉色在瞬息間一連變了幾變,他死死盯著沈旭,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破綻。
然而,只得到了一句:“王爺想好了沒?”
“喵嗚。”
沈貓感受到了一種讓他頗為愉悅的氣息,小鼻子一聳一聳。
它剛要撲出去,沈旭一巴掌把它按趴下了。
晉王注視著番子手中的那只斷掌,暗自權衡。
“去,”沈旭眸色深沉,他的指腹在沈貓油光水滑的皮毛上劃過,語氣涼薄,“好生伺候晉王爺。”
“是。”
兩個番子應命,提著鞭子上前。
鞭子是漆黑色的,上頭有著尖利的倒刺,足有百多根,又在辣椒水中浸過。這一鞭子下去,倒刺刮著皮膚,能生生地刮下一層皮肉。
而這不過是東廠最輕的一道刑。
“不勞沈督主動手,本王說。”
“本王未曾勾結季氏,也并不知道長風是妖道。”
晉王推得一干二凈,挺直了脊背道:“督主可以將本王的話,回稟了皇上。”
“本王對皇上忠心耿耿,為皇上做什么都愿意。”他意有所指地說完,又說道,“請皇上明察。”
這些老生長談絲毫沒有勾起沈旭的任何興趣。
啪!番子手中的長鞭抽了下去,卒不及防地抽在了晉王的手臂上。
晉王慘嚎驚叫。
“沈旭!”
在督主面前還敢大呼小叫!番子面無表情地又舉起了長鞭。
顧知灼:“等等。”
長鞭握在番子的手中,他的手高高舉起,并沒有抽下來,垂落下來的鞭梢倒映在了晉王的瞳孔中。
“王爺,你旦凡受傷,就不可能愈合,傷口會不斷地流血,直到你變成一具干尸而亡。”
“你真的敢再接第二鞭嗎?”
晉王雙目圓瞪。
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臂,鞭子上的倒刺扯開了衣袖,剝開了皮肉,鮮紅色的血液緩緩滴下。
他突然想到一件極其可怕的事,若是,真讓顧知灼說中了,他的傷口愈合不了,會怎么樣。
百來根的倒刺,在他的身上留下至少百多個小小的口子。若是這些口子全都出血不止,流干了血一命嗚呼還是最好的結果。
怕只怕和云兒一樣,生不如死。
顧知灼注視著他驚疑不定的面容,再度出聲道:“王爺還記不記得,我曾給您算過一卦。”
晉王一驚一乍,打了個激靈。
顧知灼幽幽地重復道:“從此功名利祿一場空,血脈斷絕就在眼前。”
晉王:!
他當然記得,那天過后,他去過太清觀,去過龍虎觀,去過元始觀……他去了京畿所有的道觀,尋了好幾個得道高人。
他們為他算過卦,解過晦,都說沒有大礙,他也就沒有放在心上,以為是顧知灼在胡言亂語,賣弄玄虛。
他漸漸已經忘了,直到現在,聽著顧知灼重復著的這字字句句,晉王就像在大冬天里,被人從頭澆下一大盆冰水。
整個人凍得拔涼拔涼的。
云兒成了這樣,幾乎已經沒了指望,晉王府真的會血脈斷絕嗎?
他汲汲營營這一輩子,又是為了什么?!
晉王的手臂滴答滴答地流著血,滴落在地面上。
他對皇帝簡直恨極了。
長風見過先帝的所有皇子,除了廢太子,也唯有當時的榮親王,身上有一絲淺薄的龍氣在,因而只有榮親王才有可能成事。
他助他成事。
他許他位極人臣。
而現在,僅僅因為沈旭三言兩語的挑撥,他要棄了自己。
在這關頭,落井下石,把自己交到沈旭手里。
“王爺是個聰明人。”顧知灼玩握垂在團扇下的墜子,“東廠奉命審訊,幾鞭子無傷大雅。就是,王爺您挨不挨得住。”
說完還沖沈旭一笑:“對吧,督主。”
沈旭冷冷輕哼,不置可否。
晉王平靜了下來。確實,就算沈旭不敢明著傷他,也能借著審訊之際,抽他幾鞭子。從前他興許不怕,而現在,他是一點都不敢挨。
他會死的。
會像長風那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去死。
他一咬牙,對著沈旭道:“本王可以作證,長風就是妖道,十年前,他勾結馬匪,誣陷黑水堡城殷家。六年前,先帝在南巡途中宣長風講道,無意間發現了此事,他便暗中給先帝下毒。”
“這一切,都是長風妖道所為。”
“本王讓妖道住在本王府中,只為查明真相。如今真相大白。至于他勾結季氏一事,本王不知情。”
晉王義正辭嚴道:“沈督主,請去稟吧。”
沈旭捏著太師椅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晉王進了一步:“沈旭,皇上再疑心本王,也不會輕易舍了本王。”
“你如今的生死榮辱全系在皇上一人身上,你真的想要和本王拼個魚死網破嗎。不如就此打住,你我之間的恩怨,日后再提。”
“這一鞭子,本王也不計較了,當是還了黑水堡城的血債。”
晉王一甩袖,鮮血淋漓的手臂,破敗的衣衫都讓他有些狼狽。
“如何?”
沈旭遲遲沒有說話。
顧知灼看懂了他的權衡。
晉王的手上有皇帝太多的把柄,不止是皇帝,他這些年或明或暗,在滿朝文武身邊也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拿捏了多少把柄。就跟從前晉王把戲子瑟瑟安置在大公主身邊一樣,輕而易舉就板倒了龔海和大公主兩個人。
因而晉王哪怕被關了幾天,也絲毫沒有畏懼過。
他說的這些,也只想要借著沈旭的口警告皇上,讓皇帝不敢輕易的舍了他。
為殷家平反,是沈旭的軟肋。
而先帝的死因……給先帝下毒的到底是長風,是晉王,還是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廢太子是因弒君殺父被廢,一旦證實廢太子與此事無關,公子這個太孫將再無污點。
晉王短短幾句話,提出一個讓各方都有利,都舍不得拒絕的條件。
“王爺。”顧知灼笑吟吟地開了口,討價還價,“再加個五軍都督府,如何?”
晉王英眉微皺:“什么意思?”
“世子半死不活的,左都督的差事,他怕是當不了了,王爺不若做個順水人情。”
晉王猛地看向了顧知灼,眸中銳光四射:“你還真敢要!”
“做生意嘛,您出了價,總得許我討價還價。”顧知灼搖著團扇,面含微笑,“世子如今還能上得了馬?出得了門?”
“反正世子也沒有上任,左提督一職,王爺拿在手里,閑著也是閑著。”
五軍都督府統領兵籍,選將,握有禁軍。他好不容易才拿到手,拱手讓人,跟自斷一臂沒什么區別。
晉王直勾勾地盯著她:“顧大姑娘的胃口真大。”
“王爺您給,還是不給?”
晉王沉默良久。
他素聞顧大姑娘雁過拔毛的性子,這一回,是拔到他身上來了。
“本王給。不過……”他的目光在顧知灼和沈旭的身上來回挪動,皮笑肉不笑,“這‘順水人情’,本王該給誰?”
晉王無從判斷沈旭和顧大姑娘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
他只能猜想,要么是沈旭投靠了謝應忱,要么是他與謝應忱有合作,顧大姑娘如今是代表了謝應忱。
不管前者還是后者,沈旭費盡心機,結果反倒是為謝應忱謀到禁軍,他又豈會甘心。
一個“左提督”,若能讓兩人翻臉,無疑是賺到了。
顧大姑娘的心太急了。
也太貪心了。
“督主,您說呢?”顧知灼側首問道,淺淺一笑。仿佛他們在說的不是五軍都督府,而只是一個大街隨手能買到的小玩意兒。
“隨你。”沈旭語氣里充滿了煩躁和不耐。
他的情緒幾乎壓抑到了極致,雙眸微瞇,眸底充斥著暴戾。
“我來決定?”
沈旭一言不發。
“盛大人,你有沒有興趣換個地方待待。”
這話一出,盛江和晉王同時朝她看去。
等等!他都沒有和謝應忱商量,就自做主張了?!晉王驚住了。這可是五軍都督府!
沈旭掀了掀眼皮,只看了顧知灼一眼,便道:“可。”
盛江又驚又喜,他想咧嘴笑,又不想在督主面前失儀,臉皮不住地抽動著。盡管年后他必能接任錦衣衛指揮使,但是,正一品的左提督,掌天下兵馬,又豈是一個區區指揮使能相提并論的。
顧知灼輕輕擊掌,愉悅地說道:“王爺,說定了。”
晉王預想中的分贓不均,根本沒有發生。
沈旭這般多疑,難道就沒想過,顧知灼是在拉攏盛江?
盛江是沈旭的心腹,他不該這么無所謂才對,沈旭的態度讓晉王一時有些難以捉摸。
沈旭放開了捏在掌心中的小玉牌,玉牌上殘留著些許的血絲。
他的心緒已經平靜下來。
一個眼色,盛江立刻心領神會,吩咐下去準備筆墨紙硯。
盛江冷冰冰地說道:“王爺,簽字畫押吧。”
條案被搬到了晉王跟前。
晉王暗暗嘆息,一旦他親筆寫下口供,相當于要和皇帝撕破臉。
不過,他也總得給自己謀一條生路。
晉王把心一橫,拿起筆來,刷刷刷地全都寫完后,他雙手無力地撐在條案上,任由鮮血滴落。
顧知灼朝著沈旭一挑眉梢,瞧,一個小小的栽贓陷害就能讓這兩人先咬上對方一口,撕下一塊肉來。
哼。沈旭從鼻腔發出聲音,懶得理她。
墨很快干了,盛江把口供呈給了沈旭。
沈旭看完后,示意他給顧知灼也看一眼,隨后開口道:“畫押。”
他的周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仿若三九寒天。
盛江按著晉王,沾上他自己的血,在供狀的下頭按下了一個血手印。
“你親自送過去。”
沈旭這話是對著盛江說的。
盛江躬身應諾,畢恭畢敬地退下了。
等走出去后,他終于克制不住抽動的臉皮,嘴角高高翹了起來。
五軍都督府左提督,這個位置對于武將來說,已經是頂點了。要說不動心絕對是假的。
廠衛們面面相覷,默默地往后退了退。盛副指揮使怎么笑得跟鬼附身了似的?
嘿嘿嘿。正一品耶。盛江心花怒放,就連騎馬,馬也走得蹦蹦跳跳,東搖西擺。
盛江趕回含璋宮。
含璋宮就和他離開時沒什么區別。
盛江打聽了一下里頭有誰在,讓人進去通傳。
推開門的同時,皇帝暴怒的聲音闖進了耳中。
“廢太子弒君殺父,天理不容,謝應忱豈能當這監國重任。”
“朕還活著,朕有兒子。”
“輪不到謝應忱來越俎代庖!”
皇帝靠在榻上,臉色陰沉沉的,他大聲厲喝,想用自己的龍威震懾眾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盛江注意到皇帝的模樣更加的衰敗了。就像是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正在惶惶的渡過最后時光。
這個念頭在盛江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皇帝一個眼神投了過來,明明龍顏盛怒,盛江也沒有任何的心驚膽戰。
“皇上。”盛江欠身道,“晉王招了。”
招了?
對了。皇帝差點被氣忘了。
方才阿旭說他拿下了一個妖道,就是那妖道暗暗相助季氏對自己種了巫蠱。
阿旭還說,妖道是在晉王府上拿獲的,他就讓阿旭去問問。
“皇上,這是晉王的口供,已畫了押。”
“你去拿。”
皇帝對著印辛說道。
盛江把簽字畫押了的口供交給了印辛。
兩人不動聲色的交換了一下眼神,盛江的食指輕叩了兩下,印辛親自呈了上去。
真的是晉王讓季氏來害自己的?皇帝臉色黑沉地打開供狀,上頭的字寫得密密麻麻,他眼睛模糊,吃力地辨認著。
“皇上,要不要奴婢來給您念念。”印辛躬身問道。
皇帝揮了揮手:“你們下去。”
他想打發了謝應忱。
謝應忱一動不動,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供狀上,嘴角勾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溫言道:“晉王的供狀,臣等聽不得?”
“皇上您說,是季氏對您下了巫蠱,以致您行事無狀。可到底是巫蠱還是別的,也只是您一面之詞。”
“如今晉王既然已經招了,供狀臣等也該看,該聽。”
他眼眸溫和,說出來的話卻句句犀利。
皇帝攥緊錦被,過了一會兒冷冷道:“念!”
印辛應諾,他的臉皮耷拉著,瞧著不茍言笑,字字句句念的格外清晰。
他念到黑水堡城,皇帝沒有多大的反應。
但緊接著,他話鋒一轉:“六年前,長風妖道在南巡路上對先帝下毒,嫁禍于太子,以致先帝暴斃駕崩……”
皇帝瞳孔驟縮,聲音發緊。
“住嘴!”
“你說什么!?”
皇帝和禮親王同時出聲。
禮親王喝道:“給本王,快拿來。”
“給朕。”
印辛雙手把供詞呈上,皇帝匆忙去拿,已經晚了一步,供詞被謝應忱截下了。
皇帝抓了一個空,手指猛地并攏,他看著謝應忱,面帶殺意。
“給朕。”
他冷言道,“謝應忱,你敢抗旨?”
謝應忱拿著供狀,整個人如同出鞘的利刃,逼視著皇帝。
他道:“皇上,先帝暴斃于中毒,眾所周知。皇上對先帝至孝,對兄弟至真,難道就不想真相大白于天下?”
“還是說,您早已知道,皇祖父之死另有隱情?”
第168章 第168章【VIP】
一股寒意自皇帝的尾椎骨躥起,刻進四肢骨骸。
他想去搶回來,四肢就跟被凍住一樣,不受控制的一抽一抽。
落在其他人的眼中,皇上這是默許了。
謝應忱打開供詞,一目十行地飛快看完,心里有一個念頭閃過:夭夭該不會是和沈旭一同去晉王府了?這手筆不像是沈旭,更像夭夭的。
一想到顧知灼,謝應忱身上的鋒芒略略收斂,溫潤的不可思議。
“叔祖父。
謝應忱把供詞交給了禮親王。
禮親王驚疑不定地拿過,他的手在發抖,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這份突如其來的供詞,把禮親王炸得頭暈腦漲,實在難以置信。
前些天,顧大姑娘就曾說過,先帝的脾性大變和長風妖道有關,如今晉王又說是長風給先帝下了毒……
晉王供詞里說,先帝在南巡路上,曾去過附近幾個頗有盛名的道觀聽道。
長風當時在其中一個名叫清虛觀的道觀中掛單,遇到了先帝,相談甚歡。
但是,長風好好的道士不當,為何要給先帝下毒,晉王只字不提,這難免讓人覺得口供不盡不實。
禮親王的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壓了一塊千鈞巨石。
再一想方才皇帝歇斯底里的樣子,一個讓人不安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拼命地搖了搖頭,把供詞遞給了宋首輔。
“給朕。”
皇帝好不容易從齒縫中擠出聲音。
他只想知道,晉王到底還寫了什么。
首輔把供詞看完后,輕輕一嘆,又交到了下一個人的手里,很快,這份供詞在眾人的手中過了一遍,連顧以燦也看了,最后又給了禮親王。
禮親王把供詞從頭到尾念了一遍,他咽了咽水,喉嚨干澀:“皇上,這、這是何意?”
聽完,皇帝反倒松了一口氣,晉王還算有分寸。
“朕不知。”
禮親王驚疑不定地盯著皇帝。
太子弒君被廢,先帝暴斃。
哪怕是如今,忱兒監國,遠比皇帝不知道要出色多少,可無論是朝中還是民間總有聲音,質疑他這個廢太子的兒子,認為父罪該涉子。
就連方才,皇帝也是咬著廢太子弒君不放,非要謝應忱把監國讓給謝璟。
忱兒可謂是處處受制。
但若是,先帝中的毒和廢太子無關,廢太子根本就是被冤枉的。那么忱兒這個太孫名正言順,誰也挑不出錯處來。
“皇上,此事必得查。”禮親王不再猶豫,“當年先帝駕崩前,晉王隨侍在側,晉王如今這般說,肯定有他的道理。”
“長風妖道正在午門。求皇上徹查。”
皇帝的心跳加快,氣息紊亂:“這只是晉王的一面之詞,不可信。”
“正是一面之詞才更應該徹查。”謝應忱嘴角掛著的笑意蕩然無存,“皇上連問都不問,就斷定晉王在說謊,那么,就請降罪晉王。晉王危言聳聽,栽贓嫁禍,以先帝之死因,妄圖動搖人心,該當死罪。”
皇帝呼吸一滯,驀地攥緊身上的錦被。
“您是要問,還是要降罪?”謝應忱咄咄逼人道,“皇上您總該選一樣吧?”
“謝應忱,你在逼朕?”
降罪晉王?晉王的手上有太多他的把柄,自己若把他逼得太急,說不定他會魚死網破。
若不降罪,那只能按謝應忱說的,親自過問。
皇帝的呼吸在停滯了片刻后,更加急促。
“臣只想知道先帝死因,皇上難道不想嗎?”
皇帝眼中噴火,胸腔不住地起伏,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剝了。
謝應忱毫不避讓與他目光相交,再一次質問道:“還是說,皇上早已知情,所以,并不關心。”
皇帝咆哮道:“謝應忱!”
謝應忱長睫低垂,溫和宛若暖玉的面上,極少如此情緒外露。
禮親王來回看了看兩人,若有所思。
謝應忱好像早已知道會有這樣一份供狀。
原本,宋首輔他們只是聽聞皇帝腦子清楚了,過來看看的,結果謝應忱主動提到讓皇帝不用著急,多休息,攝政有他在。這一下,皇帝就怒了,破口大怒到現在,所有人一個都走不了。
莫非,這一份供狀,是謝應忱在暗中謀劃?
很有可能……
廢太子一日沉冤未雪,謝應忱就無法再進一步。
謝應忱想要那把椅子,就必須洗干凈廢太子弒君殺父的罪。
“來人。”謝應忱冷聲道,“擺駕午門。”
“謝應忱,你敢替朕做決定?”
“皇上莫非是病得走不了道了?”謝應忱絲毫不讓,“既如此,您好生養病。臣繼續辛苦,代君監國。”
謝應忱剛從涼國回京時,眾人都以為他子肖父,寬仁溫和。
直到這些日子,他把朝中三黨穩穩壓制,絕非他們原以為可以隨意擺弄。從前需要半個月才能爭出決定的事,如今只需要半天。
不少人習慣了皇帝的風格,早已暗暗叫苦。
現在看著連皇帝都在三言兩語間,被逼得沒有了退路,更是瞠目結舌。
只能去。
印辛與盛江目光對視了一瞬,下去讓人準備鑾駕。
皇帝一言不發,心緒亂的很。
謝應忱字字句句都在逼迫他,欺君罔上,可其他人光看著,連一個發聲的都沒有。這才多久,謝應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的壯大至此。
他后悔了。
他當初就不該留下謝應忱一條命,更不該放謝應忱出宮。
以至于,謝應忱已經徹底脫離了他的掌控。
不多時,有內侍進來稟說,鑾駕已經備好。
禮親王注意到皇帝恨不能把人撕了的目光,默默地擋在謝應忱的前頭:“請皇上去一趟午門。”
“此事一出,三司會審已難以安定民心,還是應當皇上親自問過。”
其他人也默默點頭。
印辛伺候著皇帝起來,扶他走出內室,上了鑾駕。
金吾衛立刻拱衛在皇帝四周。
謝璟也恰好在這時趕回來。
“父皇!”
“璟兒。”皇帝示意道,“你也上來。”
謝璟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他本來是在郊外的皇莊為過些天和季南珂成婚做準備的,他不能給她正妻的名分,但也不想委屈了她,凡事都親力親為的。
他收到消息后,匆匆趕回來,倒是成了最晚到的一個。
見皇帝對他慈愛如故,謝璟心中一喜,父皇是真的大好了!
自打謝琰被接回來后,謝璟時刻擔心父皇會一時興起,真的立謝琰為太子,為了這件事,謝璟和季南珂爭吵過幾次。
謝璟上了鑾駕,問候著皇帝的身子,說著一些貼心話,面上滿是憂色。
皇帝也露出了清醒過來后的第一個笑容,一派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鑾駕從宮門出去,正在午門奮筆疾書,侃侃而談的學子們,也注意到這天子排場,紛紛回首注目。
明黃色的華蓋,還有隨行的禁軍內侍,一看鑾駕里頭坐著的就是皇帝。
眾人不由為之一驚。
天知道,他們在這里從一開始的靜坐,到后來的獻策,都已經過去多久了,皇帝還是頭一回露面。
對了。不止是頭一回,皇帝帶著他的奸|婦回宮的時候,他們也見到過一眼。
這么久了,皇帝對于他自己與臣妻通|奸一事,都沒有自省自查,對他們送進去的勸君書,更是連半點表示都沒有,如今出來,莫非是覺得風頭過去了?
學子們面面相覷,他們并未忘記自己在這里靜坐時的初衷,一雙雙眼睛不約而同地投向鑾駕。
被這么注視著,皇帝也有些后背發毛,他問道:“這是怎么了?”
他現在腦子還不是十分清楚,和季氏有關的那一段記憶,就跟在夢中一樣,相當的不真實,每每他想仔細回憶,又不免會想起季氏潰爛的臉,忍不住一陣反胃。
這吐著吐著,唯一的好處是,他越吐越清醒,不會再突然對季氏和她生的那個野種戀戀不舍。
他只隱約還記得,自己帶季氏回宮的時候,這些學子們就在這里鬧了。
那還是大暑天。
現在都九月了,他們怎么還在?
“父皇。”謝璟小心翼翼地回道,“是為了季氏。”
皇帝沉默了一下,隨即把鑾駕拍得啪啪作響,仿佛是終于找到了錯處一樣激動不已:“謝應忱就是這樣監國的?”
“任由他們在這里胡鬧,不管不問,有失顏面。”
謝璟也覺得不妥,曾找過謝應忱,心平氣和地與他商量,怎么讓學子們離開,然而謝應忱并沒有聽他的。
皇帝冷哼,他拉著謝璟手,慈愛地拍了拍:“璟兒,你得強硬一些,你才是朕的兒子,名正言順,不能讓謝應忱這亂臣賊子給左右了。”
璟兒脾性好,待人過于寬厚,不如謝應忱狡詐,詭計多端。
所以,自己病后,璟兒才會讓人輕易壓制。
謝應忱有什么資格越過璟兒,代君攝政!?
“朕想過了,你手上沒人不行,親軍二十六衛,朕把府軍衛給你。”
禁軍三大營,親軍二十六衛是皇帝的底氣,府軍衛有前后左右四衛,按制每衛五千六百人。也就是兩萬余人。
謝璟臉上一喜,激動的不知說什么好。
他先前還因為皇帝偏愛謝琰怨過,嫉妒過,現在想想,實在愧疚不已。
皇帝精神不濟,說完這幾句話也有些乏了。
鑾駕在學子們中間馳過。
一走遠,學子的聲音終于憋不住了,有人問道:“出什么事了?”
他們最初還以為,皇帝要么是為了他們的勸君書來的,要么是來驅趕他們的,誰知皇帝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直接走了。
這種感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好像是去了午門墻樓上。”
“該不會是去見那個妖道吧?”
長風被送到午門的第一天,有學子跟著上去看過。
看之前,他們深信宦官擅權,亂政,排除異己,有滅道之舉,連請愿書怎么寫都想好了。
看過后,他們頭一回覺得是自己對東廠的成見太深,發自內心的反省了好久。
“我打聽到了。”
有一個青衣學子匆匆而來,混跡在他們中間,說道:“東廠剛剛審出來了。”
他跑得氣喘吁吁,聽他還在大喘氣,有人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快說啊,審出什么來了。”
這嗓音有些高亢,頓時,遠處的學子也都紛紛看了過來。
青衣學子眸中一閃,緊跟著說道:“先帝爺不是被廢太子所害死的!”
“而是和城樓上頭的這個妖道有關,皇上要去親審。”
什么!?
廢太子窺探先帝起居,心懷不軌,為奪皇位,謀害皇父,致先帝中毒而崩,為世人所不齒,唾罵。
大啟以孝治國,儲君是這樣一個卑劣無恥,不忠不孝之人,當年士林沒少寫文章罵他。
哪怕現在辰王待他們頗為寬仁,但是,因為他是廢太子的兒子,依然有人在光明正大的唾棄謾罵。
認為他應當自請圈禁,代父贖罪,豈能滿身罪孽的站在朝堂上,指點江山。以后,百姓們有樣學樣,弒父后再繼承父親的財產,豈不是要出大亂子。
況且皇帝有子,他一個侄兒越俎代庖,簡直和廢太子一樣,覬覦皇位,心懷不軌。
因為不愿與謝應忱同流合污,在謝應忱監國后,朝中更有一些清流文官一氣之下,辭官而去。
而如今。
突然又告訴他們,殺害先帝的不是廢太子!?
“快,快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真是這么說的?”
“那還有假。”青衣學子義正嚴詞道,“我過去看看,你們去不去隨你們。”
說著,他自己先跑了,悄悄墜在皇帝一行人的后頭,走上城樓。
見官兵們沒有攔他們,其他學子也偷偷摸摸地一同跟了上去。
青衣學子走過顧知灼身邊時,暗暗向她點頭,示意按她的吩咐都辦好了,又很快地混雜在了跟著上來的學子們的中間。
顧知灼靠在墻垛上,看向鐵籠子的方向,目光在半空中和顧以燦相交了一瞬,她愉悅地彎了彎嘴角。
顧以燦不動聲色地過來了,小小聲地把方才的事都說了一遍。
顧知灼也和他說著晉王府的種種,兩人頭靠著頭,嘀嘀咕咕。
“真臭。”
是一種濃郁的腐臭味,縈繞著鼻腔,揮之不去。
顧以燦嫌惡地眉頭直皺,拿過妹妹的團扇,給她散散氣味。
確實臭,顧知灼默默點頭,所以,沈旭說什么都不肯過來,只借了幾個人給她用。
自打長風被關到了午門后,顧知灼再沒有見過他。
不過短短幾天,長風像是又變了一個樣。
先前在晉王府的時候,他只是在極速的衰老。
而如今,衰老到了極致后,還活著他已經像是埋進地底下的死人,一半干枯一半腐爛。
身上有寬大的道袍倒是稍微掩飾了一二,可是,他的臉就遮掩不住了。
臉上有一半干的只剩下了一層皮,緊緊貼在骨骼上,顯得兩只眼睛特別的大,皮上是大大小小的黑斑,跟剛從墓里挖出來的干尸一樣。
而另一半則開始腐爛,爛透了的皮肉泛白,流出一灘灘膿水,臭味熏天,蚊蠅圍繞著他嗡嗡亂飛。
連裸露在外的雙手也一樣,一半干枯,一半腐爛。
不止如此,還有被雷劈過后的焦痕和灼傷,讓人不忍直視。
可就算這樣,長風依然還活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衰敗,腐爛,又偏偏死不了。
這是一種堪比凌遲的痛苦。
不少人見狀,忍不住側身掩鼻,連謝璟也控制不住干嘔的沖動。
皇帝震驚不已,嘴巴張張合合。
他只見過長風一次,答應了許他國師,一別數年,怎就成了這樣?
“長風。”
禮親王打斷了皇帝的思緒,直截了當道:“長風,是不是你害死了先帝。”
長風慢慢地抬起頭,頭顱上的兩只眼睛顯得格外凹凸,連喉嚨也開始腐爛了,呼吸時發出尖利的嗡鳴聲。
“是……”
他認了?
第169章 第169章【VIP】
長風說完,直勾勾地盯著皇帝,他只剩下骨骼和些許殘肉的雙臂吃力地支撐著上半身,腐爛的膿液流滿了一地。
禮親王呼吸停滯了,十指崩得緊緊的,再一次確認道:“是你毒害了先帝?”
“是。”
想棄了他?哈哈哈。長風發出無聲的笑,氣息震動著胸口的道袍鼓了起來。
“是、貧道。”
他真的認了?!
嘩啦。
偷偷跟上來的學子們中間頓時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忍不住躲在一旁低聲私語。
“廢太子豈不是被冤枉了?”
“說不準,倘若是廢太子指使的呢。”
“也是,要不然,他好好的道士不當,謀害先帝又有什么好處。”
不止是學子們心生疑惑,其他人同樣也是。
那個青衣學子突然來了一句:“要說誰有好處……”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周圍驀地靜了一瞬。
他們不由自主地跟著青衣學子的目光移向了皇帝,又心虛地趕緊挪開,低眉順目。
顧以燦挑眉,回首道:“夭夭……”他的聲音一頓,尾音揚了起來,“你不舒服?”
顧知灼的臉色有些差,不止是差,而是有種灰白的病態。
“好臭。”
顧知灼皺了皺鼻子,難怪連貓都不愿意來。
縈繞在鼻腔的腐臭味讓她悶得難受,有些喘不上來氣。
顧以燦給她扇扇子,把團扇扇得嘩嘩作響,墜子也“砰砰”的撞在一塊。
“你要不要先下去。”
“不要。”
正精彩著呢,豈能不看!
她往顧以燦的身上靠了靠,小小聲地說道:“長風和晉王間肯定在很早以前就有過某種約定。”
所以,晉王全都推到長風身上,不怕長風會反咬一口。
而長風,獨自扛下所有的罪,也的確沒有拉下晉王。
禮親王盯著長風腐爛出了一個洞的喉嚨,繼續問道:“為什么?”
“為了成為國師……”長風艱難地說著話,“若是先帝病重,貧道就有機會在先帝面前露臉,討了先帝信任。從此侍奉御前。”
就這樣?禮親王一臉驚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厲聲追問道:“可有人指使過你?”
一向寬和的禮親王,他緊板著臉,瞳孔中點燃了熊熊怒火,又拼命忍耐著沒有失態。
所有人迸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
長風的頭向了他們,脖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他費力地抬起手來,流著膿水的手指,指向了皇帝。
皇帝額頭青筋爆起,心口的的跳動幾乎都要停了。
“皇上?!”
禮親王輕呼出聲。
皇帝冷下臉來,他做了一個手勢,金吾衛周指揮使握緊長劍,邁出半步,只等皇帝一個示意,就立刻斬殺了這妖道。
長風發出低低的輕笑,緊跟著,手臂無力地垂在地上,仿佛剛剛只是他肢體無力,動彈不了而已。
長風大喘氣道:“無人指使,都是因為貧道一時貪心,犯下大錯。”
禮親王的目光在他和皇帝之間來回移動,繼續逼問道:“你是如何毒害先帝的?”他的聲音越發冷硬。
“是……”長風舔了舔嘴唇。
皇帝猛地攥緊了龍袍的衣袖。
長風的喉嚨里滴下血,他抬手抹過,連指腹上沾滿了黑紅色的血。
他道:“貧道把毒摻進了一個墨錠里。”
謝璟正站在皇帝身側,注意到皇帝的身體有些僵硬。聽到“墨錠”二字時,謝璟頭皮一陣發麻。他記得幾個月前,他曾無意中在御書房里看到半塊用過的墨錠,上頭刻著:拜敬父皇,萬壽。
是他父皇的筆跡。
謝璟當時就有些奇怪,父皇送給先帝的生辰禮怎么還在父皇的這里。
長風接著說道:“……先帝用墨時,會慢慢吸到毒。”
“這毒生效的極慢,足足需要、需要……一些時日,先帝的身體方會漸顯衰敗。”
皇帝的尾指在發顫,不能讓他再說下去了。
長風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嘴角一抽一抽的:“貧道本想著,等到太醫無能為力時,再毛遂自薦,治好先帝。豈料,出了一些意外,耽誤了。”
“以至于先帝暴斃。”
“其后,貧道就回了上虛觀,閉關,潛心修道,以贖己罪。咳咳咳。”
他的內臟似乎也腐爛了,每咳一下,都會吐出一些黑色的似是內臟一樣的肉塊。
說完這番話,他幾乎用盡了最后的力氣。
他趴在地上,氣息奄奄,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讓人不敢直視。
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藏在袖中的那一只手,正用指腹上沾上的鮮血,畫著一個個扭曲的符紋。
禮親王的身體左右搖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
他扯出了一個似苦似悲的笑,聲音高亢:“你為何要嫁禍太子!”
“說!”
長風:“……貧道。”
長風神色恍惚。
他自幼在上虛觀長大,入世前從未受過一點兒挫折。修道之人,須入世修行,才能功德圓滿,長風也不例外。
長風懷著雄心壯志出了上虛觀,為成為大啟國師而來到京城。
在被云成真人打擊后,郁郁不得志的他,認識了同樣郁郁不得志的榮親王。榮親王那一天喝得爛醉,和他說了很多很多,包括了對先帝偏心的憤憤不平,和對太子的嫉妒之心。
榮親王說,他若是嫡長子,會做得比太子更好。
他若能坐上那把椅子,必能把大啟推向盛世。
可是先帝從沒有把他放在眼里,先帝的滿心滿眼都只有太子,一心為著太子謀劃,就連太孫也比他在先帝面前得臉。
他不平。
正是這股子強烈的不平和好勝心,長風在榮親王的身上看到了一絲龍氣,極為淺薄的龍氣。
他有了一個想法。
他可以扶持榮親王登基,而榮親王也答應了他,日后會立他為國師,他會成為天下道門之首。
這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奢望。
廢太子龍運極盛,所以,他必須要死。
長風自嘲地笑了笑。
他費盡了心機,到頭來,反倒是成了棄子。
禮親王抬高音量,暴喝道:“說!”
“貧道并未嫁禍太子,是先帝他誤會了。”
“貧道認罪。”長風一口氣說道,“只求一死。”
皇帝終于松了一口氣。
幸好,長風還記得當初的約定。
他向著長風點了一下頭:“朕答應了。”這四個字有些意義不明,似是在應下他“但求一死”,又好像是應了別的。
長風低頭謝恩,艱難地畫著最后幾個符紋。
“竟然是這樣。”有學子驚呼出聲,“那么廢太子他……豈不是千古奇冤。”
“若不是這妖道,先帝豈會暴斃,廢太子又怎會自戕,憑白蒙受了世人的唾罵,死后都不得安寧。”
“先帝呀。”
有年長的大儒直接哭了出來,痛哭流涕,垂首頓足:“你可知太子死得冤枉。太子對您事事皆恭,豈會下毒害您。您被這妖道給蒙蔽了呀!”
“太子冤枉啊!”
尚未入仕途的學子們,大多至情至性,他一哭,其他人也哭。
哀哭連連。
就連這些老臣們也個個心思沉重。
廢太子有明君之像,若非當日的禍事,如今的大啟必能迎來盛世輝煌。
“求皇上嚴懲妖道!”
“該當五馬分尸。”
“妖道死不足惜!
午門城樓上,沸反盈天。
顧知灼的目光追逐著謝應忱,越過人群,注視著他的側顏,心中酸澀。
上一世,直到死前,廢太子依然背負著弒父的惡名,他和太子妃甚至不得入皇陵,不受謝家子孫祭拜。他們的尸骨葬于荒郊,幾年后更是被人掘墳拋尸。
她知道,公子的痛苦和不甘心,一直到公子去世時,也始終難以介懷。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終于,兩世夙愿達成了。
“哥,下一批的鎮北軍還要多久才能到。”
先前他們商量過,調三萬鎮北軍來京城,如今只到了一千人,剛剛才安頓好。
顧以燦這趟出門,為了調兵,回過北疆。
“下一批五千人,半個月內能到。”
上萬人的行軍過于惹眼,顧以燦把人打散后,一批批慢慢動。
糧草不夠,這五千人后,再下一批,怕是得十月了。
兩人頭靠著頭,低聲說著話。
“妹妹,三萬人可能不行,最多只能調集到兩萬三千人。”
鎮北軍按制有二十萬,但是連年來和北狄戰事不休,死傷不斷,其制從來沒有滿過,最多時也就十二三萬,其中還包括了殘廢病弱的老兵和一些剛剛征招的新兵。
再加上去歲那一戰,傷亡慘重,連顧白白和顧以燦都差點戰死。如今鎮北軍中可以上戰場的還不到六萬人,就像顧以燦說的,休養生息,反攻北狄,哪怕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也至少需要兩到三年。
“北疆最近有一批馬匪格外兇悍,得留人守家。”
顧知灼點了點頭:“也行吧。”
如今在京中,顧家統共只有千機營的三千人,多少有些不太安生。
似乎是感受到了顧知灼的目光,謝應忱回首看了過來。
視角在半空中相觸,謝應忱緊繃著的雙肩放松了下來,眉眼柔和,仿佛再是烏云密布,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也會化為晴空萬里。
咦?
謝應忱的笑容消失了,他注意到顧知灼臉色有些不太對勁,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虛弱感。
這個認知讓謝應忱心頭一緊。
他想起了上回和顧知灼一起看星象時,那顆暗淡無光的伴星。
后來,謝應忱也去請教過無為子師父。
師父說,這夭夭逆天改命所承受的天道反噬,還在一步步的堆積。
謝應忱快步過去:“夭夭。”他的瞳孔中只倒映著她一個人的身影。
謝應忱摸了摸她略有些冰冷的臉頰:“一會兒,我們去太清觀,讓師父給你瞧瞧。”
“喂喂。我還在呢。”
顧以燦把他的手從妹妹的臉上拉開,不滿道:“你不再去問問了,這妖道說的至少有三分假,滿嘴沒幾句真話。”
“不問了。”
謝應忱的全部注意力全在顧知灼的身上,聞言只隨口道:“出家人無三族六親,其罪也不能禍及道門,他沒有軟肋。”
顧知灼深以為然。
她忽而一笑,說道:“燦燦,要是有人告訴你,先帝是被長風施法給咒死的,你信嗎?”
“除了你,誰說我都不信。”顧以燦一邊給妹妹打扇散味,一邊還不忘瞪了謝應忱一眼,“要是他說,我更不信了。”
若非親身經歷,誰會信?
尤其是這些讀圣賢書的學子們,更不會信神神叨叨的事。
非要在大庭廣眾下逼問不休,只怕連廢太子被冤這件事,也會變得不可信。
點到為止。
誰都聽得出來,長風所言不盡不詳,就讓他們自己去猜,去傳。
暗自引導著他們自己去發現真相。
人呀,往往對于自己的發現,深信不已。
學子們更加喧嘩了,哭著太子,喊著極刑,念著先帝,亂七八糟的聲音混雜在一塊,青衣學子里在頭里渾水摸魚。
禮親王好不容易平復了心緒,想勸謝應忱就此收手,不要弄得人心不穩。
禮親王是支持謝應忱攝政的,但在理智上,他不希望叔侄相殘,內斗,讓外夷有趁之機。
結果一扭頭,謝應忱不見了。
禮親王:?
他只得拱手向著皇帝問道:“此妖道,謀害先帝,當處極刑。請皇上定奪。”
皇帝臉色青白,他的面孔緊繃著,冷聲問道:“長風,你謀害先帝,可知罪。”
“貧道知罪。”
“傳朕旨意,妖道長風謀害先帝,當斬,立刻執行。”
“貧道謝恩。”
長風伏身叩首。
他不想死。
他不過四十余歲,他不應該就這樣死了的。哪怕反噬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也不想死。
殷家姐弟要他死,那是他的果,他可以接受。
但是,現在是皇帝和晉王逼著他去死,讓他一人頂罪,既如此,他也不會讓他們踩著他的血,獨享人間富貴。
長風慢慢地畫著最后一個符紋,他看著皇帝,艱難地發出聲音,“皇上,貧道尚有一事,想向皇上稟報。皇上,您可知季氏、季氏……”
他說著,又是一陣咳嗽,聲音漸弱。
“季氏她是因為……”
皇帝沒有聽清楚,下意識地走上前幾步。
謝璟嚇得差點脫口而出讓他閉嘴。他要是說出來是珂兒干的,父皇會不會以為是自己在背后唆使,對自己大失所望?
這么一想,他緊張地上前幾步,攙扶住了皇帝。
越走近,皇帝越是能夠聞到那股濃烈的腐臭味,心口泛起了陣陣惡心。
皇帝走到了鐵籠前,再一次問道:“你說!”
“季氏是、是你的好兒子他……”
皇帝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動,隱約能夠聽清他說了“季氏”,“兒子”這幾個字。
“你說什么?”
皇帝強忍著胸口的惡心感,示意一旁的錦衛衣打開籠子。
“父皇。”謝璟的額上冷汗直流,他趕緊勸道,“此妖道滿口謊言,豈能相信。您龍體要緊。”
皇帝哪里肯作罷。
季氏和那個野種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污點,他必須得問清楚到底是誰在害他。
“打開!”
錦衣衛打開了籠子。
謝璟攥緊了雙拳,皇帝又走近了一步,他蹲在鐵籠門前,看著長風向自己爬過來。
長風仰頭笑著,笑容瘆人。
“朕在,你快說。朕在聽。”
“貧道以身為祭……”
顧知灼:“燦燦,長風的手,是不是在畫什么?”
顧以燦一直盯著他妹妹,除了最開始看過一眼,并沒有在長風身上投諸多少注意力,他聞言,看了過去。
長風趴在地上,頭向著皇帝,手藏在寬大的道袍下。
道袍寬大的衣袖略有些顫動,他的動作幅度極小,若非習武耳聰目明,根本就注意不到。
顧知灼看著鐵籠中隱約成形的一道道扭曲紋路,呢喃道:“以大地為黃紙,以鮮血為朱砂,以身為祭……”
她驚呼:“他在畫符。”
長風:“……以血為引,詛咒您,父子相殘,死于……親生子之手。”
第170章 第170章【VIP】
長風的聲音極輕,有氣無力,就連近在咫尺的皇帝也沒能完全聽清楚。
皇帝隱約只聽到了“父子”,“血”,“親生子”這幾個字,顧知灼離得遠,就更聽不清了。謝應忱看得懂唇語,一字一句地為他復述。
在說到“父子相殘”時,顧知灼眉心一動,連忙喚道:“燦燦,別讓他念完。”
難怪他認得這般爽快,原來后招是在這里。
他自知沒了活路,又不甘心一個人背下所有的罪。
祝音咒陰毒的很,長風以身為祭,絕不可能單單只是為了換來皇帝父子相殘。
更大的詛咒肯定在后頭。
顧以燦沒有多問,妹妹都這么說了,他三步并作兩步快跑上前。
學子們堵在前頭,還在捶胸頓足,又哭又喊。顧以燦嫌他們礙路,按住其中一人的肩膀,飛身一躍,在他們的肩上一一踩過,一口氣奔到了最前頭。
他動作極快,又氣勢洶洶,周指揮使差點以為他想行刺,長劍出鞘擋在他的身前。
他壓低了聲音勸道:“燦燦,別鬧。”
長風吃力地繼續道:“詛咒大啟,謝氏一族……”
“周叔父,得罪了。”
顧以燦一腳踢開他的劍,身體靈活地一扭身,避開了周指揮使,沖到了鐵籠前。
“鎮北王!”
“王爺!”
“顧以燦,住手。”
“快護駕!”
幾個聲音同時響起,禮親王和首輔更是面露驚慌,生怕顧以燦一時沖動做下錯事,禮親王更是直接沖過去想要拉住他。
這倆兄妹行事一向奇奇怪怪,禮親王根本顧不上去想他有什么用意,然而他僅僅只碰到了他的衣袖,顧以燦就已經抬起一腳踹上了鐵籠。
顧以燦用了全力,他這一腳下去,沉重的鐵籠被踢的連連震動,東搖西晃,長風在鐵籠的劇烈晃動下,滾到了另一邊,后背撞在了身后的鐵欄上,露出了被壓在身下的一個個黑紅的符紋。
這些符紋扭曲,一看就是用血寫成的,一筆一劃,觸目驚心。
“天。”
禮親王后背發涼,下意識地往鐵籠的方向走了幾步。
“他是在詛咒。”顧以燦解釋了一句。
“詛、詛咒?”
這兩個字讓禮親王呼吸一滯,腦子一片空白。
“妹妹讓我來的。”
禮親王懂了,沒再攔他。
皇帝還堵在鐵籠前,彎著腰半蹲著,他也不知道是被一時嚇得失了神,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竟是一動不動。
他擋住了鐵籠的門,顧以燦沒法把長風從里頭揪出來,他想著是不是該把皇帝推開,僅僅只是遲疑了短短一瞬,早已沒了人樣的長風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突然猛地撲了過來,一口狠狠地咬在了皇帝的肩膀上。
顧以燦看直了眼,他默默地讓開,妹妹說不能讓他把詛咒說完,沒說不能讓他咬人。
“父皇!”
“皇上!”
啊啊啊啊。皇帝慘叫著。
謝璟離皇帝最近,顧不上長風的滿身膿血,撲過去拉人。
長風到底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謝璟拉扯了幾下后,他不得已松開了嘴。
呸。
他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是皇帝脖子上的血,他用指腹沾血,完成了最后一筆祝音咒。
“咒成!”
長風低低地笑著:“您會死在您親兒子的手上,您會殺了您的親兒子,您會墮入地獄幽府,永生永世。呵呵呵。”
他本來是想詛咒謝家人,世世代代,父子相殘。可惜啊可惜,被打斷了。
皇帝捂著脖子,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又驚又怕。
剛剛他突然就動不了了,直到現在,四肢才終于聽話,他聽著長風這惡毒詛咒,脊背陣陣發涼。他指著鐵籠子,怒火中燒:“來人,殺殺殺,殺了這妖道!!”
長風趴伏在鐵籠里,胸口劇烈起伏。
“皇上,指使季氏的人,就在您的身邊……”
皇帝讓金吾衛先別動手,他咬牙切齒道:“朕再給你最后一個機會,是誰!”
謝璟的腦子一片空白。
父皇若是知道季氏的事是珂兒干的,肯定會以為長風口中那個要弒父的人是自己。
父皇還會殺了自己!
不能讓他說。
謝璟的雙臂繃得緊緊的,緊張的面露潮紅。
“是……”
長風的目光慢慢朝著謝璟轉了過來。
“是他……”
他說著,又舉起了沾血的手。
“父皇小心。”
一股沸騰的熱血嘩地沖進了謝璟的大腦,他暴喝一聲,擋在了皇帝面前,撲過去把長風壓在了身下,他本來只是想要捂住他的嘴,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刀尖狠狠地扎進了長風的胸口。
謝璟雙手握著刀柄。
他單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長風干癟的臉上,是震驚和恐懼,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性命正在慢慢地流逝。
為什么……
他明明已經改了天命,為什么,死的人會是他。
長風慢慢側首。
他的目光穿過了驚叫連連的學子們,投諸到了顧知灼的身上。
哪怕他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敏銳的五感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團縈繞在她身周的腥紅色的光。
這團光竟然比上一回見到時更加濃烈,比血更紅,像是光,又像是濃烈的血霧,籠罩著她,吞噬著她。
瘋狂沸騰的氣息,仿佛生長著無數只觸角,張牙舞爪地向四周瘋狂侵蝕。
她傲然立于世間,不為任何事而動搖。
明明她才是天厭之人,為天道不喜,滿身死氣,為什么,活著的人是她。
為什么贏的,是她。
為什么偏偏會是她,奪走了他所定下的天命。
徹底翻了這個天!
“我、輸了……”
他的天命,親手殺了他。
噗——
長風噴出了一口黑血。
胸口的短刀又沒入了幾分,刺穿了他的心臟。
“貧道詛咒你們……”
他的氣息斷了。
下一刻,謝璟驀地回過了神,他驚慌地丟掉短刀,連滾帶爬地摔出了鐵籠子。
他的臉上溫溫熱熱的,拿手一抹,黑紅色的鮮血倒映在瞳孔中,鮮血散發著濃重的腐臭味,縈繞在鼻腔周圍,讓他作嘔。
這是謝璟第一次殺人。
他幾乎還能夠回想起,刀子沒入血肉時,手中的觸覺。
他的臉色青白交加,手腳并用地連連后退,終于還是忍不住吐了,連酸水都吐出來了。
皇帝:!
長風躺在地上,雙目圓睜,深深凹下去的雙眼,有大半都是眼白,死不瞑目。
血從胸口流出沒入到地面,滿地的黑紅色符紋就如一只只厲鬼,咆哮著,嘶吼著。
他忍不住回首,見謝璟瞳孔渙散,面色惶惶,皇帝全身上下一陣冰冷刺骨,忍不住叫囂著:“來人,把這妖道千刀萬剮,焚尸毀骨!!”
他尖利的嗓音打破了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靜,周指揮使上前扶住了皇帝,又有金吾衛過去把長風從鐵籠里拖了出來。
長風的手指還隱約有些抽動,但很快就又徹底歸入了死寂。
周指揮使一揮鼻息,又搭了一下頸脈,向著皇帝稟道:“皇上,長風妖道已死。”
皇帝捂著流血的脖子,鮮血順著手指縫流淌了下來。
“你會死在親生兒子的手里……”
長風的詛咒不停地在他耳邊回蕩,一遍一遍。
他仿佛看到先帝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說:你也會和朕一樣,死在親生兒子的手里。
啊啊啊!
他名為理智的弦斷了,皇帝表情扭曲,咬牙切齒道:“千刀萬剮。”
“剮!”
“剮!”
他拔出了一旁錦衣衛的繡春刀,跌跌撞撞地過去,雙手舉起,對著長風的尸體揮砍了下去。
一刀,兩刀……
黑紅色的血飛濺起來,濺在了他的臉上,也濺到了周圍臣子們的身上。
就連那些學子都不例外,這一刻,他們感覺,眼前的皇帝,大啟國君,面似惡鬼。
顧以燦避開了臭氣熏天的黑血,不動聲色地折回到妹妹身邊,趕人道:“謝應忱,你不過去看看?現在正是你裝模作樣,展現你賢明的大好機會。”
顧以燦熟練地擠開他,站到了妹妹身邊,給妹妹搖著團扇,一副為他考慮的樣子:“趕緊的,現在他們都念著太子的冤屈,懊惱不已。你再往上頭這么一站,一哭,一頓足。文武百員肯定納頭就拜,再一鼓作氣地把發癲的那誰趕下來。”
“從此,天下太平!”
說完,顧以燦還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擠眉弄眼地慫恿道:“快去吧。”
謝應忱面不改色:“燦燦,你最近看了什么話本子?”
“《龍皇降世》。”
“以后少看。”
“我就看!”
顧以燦瞪著他,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顧知灼噗哧輕笑,指使他給自己扇風。
“皇上,皇上,快住手!”
“來人,來人啊!”
禮親王簡直要瘋了,他驚慌的聲音接連不斷,其他臣子們也是,手忙腳亂地想要拉開皇帝。
“皇上三思。”
腐臭的血腥味更重了。
所有人都被皇帝癲狂的樣子給嚇到,學子們不由自主地往兩邊退,面前沒有了阻擋,顧知灼終于看清楚了皇帝的模樣。
他的臉上全是飛濺起來的黑紅色的血,雙目泛紅,他癲狂地拼命揮砍著繡春刀。
周指揮使使勁拉扯著他,又讓金吾衛趕緊把長風拖開。
長風已經被砍得不成人樣了,有如一塊爛肉。
學子們面無人色。盡管這妖道活該,可按律也該由三司會審來定罪,而不是這么一通亂砍吧?
周圍的一道道目光讓人禮親王如坐針氈,他的喉嚨都快喊破了,嘶啞極了。
一國之君,先是被妖道啃了脖子,又拿著刀一陣亂砍,實在有辱大啟朝的顏面。
禮親王左看右看,想讓謝應忱拿個主意,看了一圈沒有人,再看一圈,好嘛,謝應忱正遠遠地和顧大姑娘站在一塊,似乎還在說著什么,面含笑意,這里的亂象完全沒有影響到他們倆的好心情。
好氣。
“王爺。”首輔沉著臉,說道,“皇上還是病了為好。”
禮親王也是這樣想的,若是在金鑾殿上,皇帝突然發起狂來揮刀亂砍,畫面未免也太美了些。
他還是在含璋宮里待著,對彼此都好。
禮親王喊道:“皇上病重!太醫呢。快傳太醫!”
金吾衛終于把長風的尸身拖走,重新放回到了鐵籠里,還不忘關上鐵籠的門。
“好亂。”顧知灼指著混亂的人群,咯咯笑了起來。
城樓上的人不知不覺的更多了,陸陸續續有人上來,然后嚇呆在原地。
顧知灼生怕自己笑得太囂張,惹了眾怒,便把頭埋在了顧以燦的肩上,笑得雙肩亂顫。
顧以燦摸摸下巴,確實熱鬧,好久沒見過這樣的熱鬧了,幸好他回京回的及時!
顧知灼嘿嘿笑著:“我就說嘛,沈督主沒來,肯定會后悔的。就他,不是嫌東就是嫌西,脾氣壞得不得了。”
亂哄哄。
“還能再亂一點!”
顧知灼用鳥笛吹出了幾聲鳥鳴,青衣學子悄無聲息地向顧知灼看了過來,顧知灼略一點頭,垂在身側的手暗自做了一個手勢。
“皇上。”
青衣學子混在人群中,高聲喊道。
“求皇上為廢太子平反!”
“廢太子無錯被廢,不該蒙受這千古奇冤。”
“妖道既誅,理該為廢太子平反。”
激昂的情緒是會傳染的。
他們大多沒有見過廢太子,但也聽聞過他的賢名,看著如今狀若癲狂的皇帝,不由地會去想,若是,當年太子沒有被廢就好了。
大錯已成。
不能再錯下去。
“求皇上為廢太子平反。”
一道道聲音匯集在了一起,頃刻間,就仿若掀起了一股巨浪,一波一波地蕩漾了開來。
“為廢太子平反。”
“廢太子冤枉。”
皇帝終于聽到了,仿佛有一大盆冰水當頭地澆下,失控的理智也回來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極慢極慢地轉過頭來。
他還握著繡春刀,手上沾著血,龍袍也滿是黑紅色的血。
他想起自己干了什么。
可是,剛剛他的四肢根本不受控制,就跟在含璋宮時一樣。
砰!
繡春刀掉在了地上。
“請皇上下旨!”
“請皇上下旨!”
他們都在逼他。
皇帝看著背靠城垛而立的謝應忱,怒火騰騰直沖腦門。
他也看到了周遭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想要甩手一走了之,不再面對這一切,可是,周圍的人群讓他像是被困在了籠中。
他道:“這是長風的一面之詞,不可盡信。”
他捏住了拳頭,掌心中粘乎乎的血液。
“那皇上為何要殺了長風。”
謝應忱開口了,他溫和的嗓音壓住了周圍混亂的私語,問道:“皇上若是認為長風所言,不可盡信,為何殺了他?而不是交給三司會審?”
皇帝:“……”
謝應忱的語調不疾不徐:“侄兒還以為,皇上您是為侄兒的父親報不平,才會如此激憤。莫非是侄兒誤會了。”
謝應忱故意自稱“侄兒”,讓人一下子就能猜到他的身份。
這就是辰王?
是太孫?
學子們全都看了過來。
和狀若瘋癲的皇帝截然不同,謝應忱長身玉立,氣質出塵,有如白玉溫潤。
辰王說得有理,若皇上認為妖道所言不實,更應該審,而不是……
滅口。
這兩個字有如隆隆雷聲,在他們耳畔響起,炸得他們的腦殼嗡嗡作響。
“……求皇上下旨!”
衛國公踩著午門城樓的石階走了上來,打破了這短暫的沉寂,他的脖子上還纏繞著厚厚的白紗布。
他走上前,撩開衣袍,跪倒在地,喉嚨里發出陣陣氣音,艱難出聲:“求皇上,為太子平反。”
“為太孫正名。”
他一跪,宋首輔也跟著跪了下來,四周烏壓壓的跪倒了一片。
皇帝腳下踉蹌著連連后退,后背撞在了鐵籠上。
明明他們都跪伏在他的腳下,但是,他們卻都在逼他。
“求皇上下旨!”
“朕……”
他想說,等回宮再說。
但是沒有人給他這個機會,他們都在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