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醒來了!
到底是怎么從迷迷糊糊的一團昏迷中蘇醒過來的?如果問到這個問題,禪院甚爾一定會說,全都是因為手里突然多出了硬邦邦的奇怪東西,尖銳的一角抵著掌心,算不上有多痛,但絕對很難受。
就這么難受著難受著,他醒過來了,一睜開眼就看到了呆愣愣盯著自己的五條憐。她的這副表情還真是一如既往,平常也總看到她露出這樣呆滯的表情。
但如果仔細看看,倒是可以發現,此刻的她的神情,似乎有點不太一樣,大概是因為她的雙唇在不自覺地顫動著,眼眶里也蓄著一汪水澤吧。
怎么,看到我沒有死,氣得都要哭出來了嗎?
甚爾很想開這么一句很合時宜的玩笑。
玩笑話沒能說出口,五條憐已經自說自話地撲過來了,伏在他的胸口,什么話也沒有說,就這么把臉埋在他的懷里,肩膀微微顫動著。有什么很溫熱的東西流到了他的衣襟上,濕漉漉的,像雨水一樣。很快就消散的溫度幾乎要帶走他心口那點僅剩不多的暖意。
該說是有點意外嗎?甚爾愣了愣。
試著回想蘇醒之前的事情,于是想起了六眼與他的那記無人知曉的術式,想到了自己的肚子被意料之外的攻擊開了個慘烈的大洞,還有在意識渙散之前朝自己跑過來的五條憐。
再然后的事情,他就完全沒有印象了。
所以,他還活著吧?沒有慘兮兮地死掉吧?
甚爾嘗試感知周遭的一切。
能感覺到的是,濡濕了胸口的眼淚很真實,伏在胸前的五條憐的顫栗也很真實,就連呼吸時胸腔深處微微的痛楚也再清晰不過了。
所以,他還活著。
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便試著抬起手,但不知道為什么,四肢好像完全脫力了,就連抬手這么簡單的動作也顯得異常艱難。不聽話的五指像醉漢那樣,在空氣中晃悠了好幾個來回,最后才艱難地伴隨著重力一起落在五條憐的肩頭,“啪”一下拍得好響。
“沒事了。”說話聲也比他想象得更加艱難,“我回來了。”
五條憐沒說話,只是在他懷里點頭,蹭了他一身的眼淚。臟兮兮的。
雖然真的很想表達一下自己的嫌棄,但這種時候,還是什么都別說了吧。
就這么窩了很久,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五條憐猛地抬頭。
“你等我一下!”
她說著就往門外跑,才剛越過房門就又折返回來了,笨拙的笑意看起來像是有點抱歉的意味。她小跑著過來,飛快地抽走了他手里那一沓硬邦邦的紙片——他幾乎都要忘記還有這東西存在了——然后又邁著噠噠噠輕快的腳步走開了。莫名其妙的行動,真搞不懂她這是在搞什么。
甚爾撓撓頭。家里一下子只剩下了自己,顯得有些過分安靜了,更糟糕的是他居然對此有點不太習慣。看了一眼時鐘,才發現已經是傍晚了。
遭遇五條悟的時候,差不多也是臨近傍晚的時候吧,難道自己睡了一整天?
在冒出了這番錯誤的想法之后,他才留意到時鐘下方掛著的日歷,原來距離抹殺星漿體那天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了。
難怪她會哭了。
罪惡感?不好意思,這種多余的感情,甚爾是不會有的。愧疚心自然也沒有。抱歉的感覺倒是有一點,他知道自己肯定多多少少給五條憐添了點麻煩。
等她回來的時候(雖然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跑去干什么了),再對她說句謝謝吧。甚爾在心里這么盤算著。
不多久,五條憐就回來了,懷里抱著小海膽,一路跑過來連臉頰都漲得通紅。本人對此似乎毫無自覺,依舊噙著眼淚的可憐模樣,把小海膽推到他懷里。
“看!爸爸醒過來了,對吧?”她的語氣興沖沖的,“我沒騙你吧?”
“嗯!”
小海膽伸手來摟他的脖子,用臉貼著他。甚爾不由得一愣,想要說出口的那句感謝話語,不知道為什么,最后還是沒能說出口。
等這股興奮勁過了,五條憐才想到,她應該確認一下甚爾渾身上下是不是全都正常才對,想著想著就下意識地動手去掀他的衣服了,毫不意外被罵了一句“變態”。
五條憐大受打擊!
打擊之余,順便想到了最近幾天好像真的很常掀甚爾的衣服確認他的傷口是不是真的愈合了,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會不會真的是個變態,害得自我辯白的話語都顯得有氣無力的了。
“我、我……不是……什么變態。”她支支吾吾,感覺自己像個撒謊的混蛋,“我只是、呃——”
“放心,小變態。”甚爾安慰她,“我一切都好。”
“變態”和“小變態”,到底是哪種稱呼方式更溫柔一點,實在是說不好。反正五條憐就是不想被這么叫。
“我情愿你叫我笨蛋!”
什么眼淚都憋回去了,她氣呼呼地說。
甚爾撇嘴:“沒見過有人想要主動挨罵的。”
“我——”
五條憐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支吾了老半天,最后還是罷休了。
難得的死而復生——其實也沒這么夸張——對此最適配的美食當然是一頓火鍋,去年在商店街抽獎中的電火鍋終于排上了用場。美滋滋地大吃了一頓(這次五條憐終于沒有再搶他的肉了),洗碗的苦差事還是留給了甚爾。
難道不該憐惜一下他是剛剛蘇醒的病號,主動過來幫忙洗碗嗎?
“誒?不要。”
扒在水槽邊看著他忙活的五條憐和禪院惠同時發表了這份不滿。
估計是害怕被逮住洗碗,也可能是害怕聽到他更多的抱怨,小海膽在表述完自己對于洗碗的百分百不情愿之后就自說自話跑開了,轉頭和丑寶玩得開心。
好嘛,這下子觀眾就只剩下五條憐一個人了。
甚爾把沾滿泡沫的碗挪到她面前:“來幫忙?”
五條憐不情不愿地梗著脖子:“……我不。”
“行吧。”
反正甚爾也不想讓她來添亂。
默默地洗掉泡沫,把沖干凈的碗碟壘成小山,直到擦手的時候,他發現五條憐還是在盯著自己。
剛才也是一樣,她的重點好像從來都不是那些臟兮兮的亟待被洗凈的碗。
“盯著我干嘛?”甚爾忍不住問。
被一下子戳穿了,五條憐當然收回了目光,小聲嘀咕:“不干嘛……在想事情而已。”
“想什么呢。”
“在想,明天打算出門,要不要提前和你說一下。”
她在想的肯定不只是這一件事而已。
甚爾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但并不打算過多追問了。
“想去就去吧。”他倒是很大度,“不用提前和我說明。”
“哦……”
“還有呢?”他接著追問,“還有什么要問的?現在不問的話,以后再問我可就不回答你了。”
“誒?”五條憐有點意外,“真不回答呀?”
“當然。我騙你干嘛?”
“行吧……”
真是個小氣鬼呢。
其實五條憐也沒有在想什么很失禮的或者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她只是在想甚爾罷了。
“你這次也算是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了吧,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嗎?”她忍不住問,“有看到走馬燈嗎?”
“走馬燈?”甚爾得回想一下,“說實話,沒有。”
沒有那種傳統的“過去的回憶盡數在眼前展開”的橋段,說不定也沒有想到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
……哦,不對。
其實是想到了的。
“我看到惠了,還有惠的媽媽。”他說,“就在被打中的前一秒。”
五條憐眨眨眼:“還有嗎?還看到別人了嗎?”
她怎么看起來有點期待?
真抱歉,甚爾得戳穿她的期許了。
“放心。”他拍拍五條憐的肩膀,“我沒看到你。”
“誒……?”
這真的是讓人放心的事情嗎?
五條憐忽然感覺自己很蠢,蠢到居然希望在他人瀕死的回憶中留下一點痕跡。事實證明,這只是自己的奢望。
原來在甚爾的心里,自己并不是深刻到能夠在生命盡頭回想起來的存在的……也不算多么意外吧。
自嘲地扯扯嘴角,抬起頭,才發現甚爾正在盯著她,細長的眼眸里很難看清自己的倒影。
“雖然在回憶里沒有看到你,但是……”他把又一個小碟子壘到碗碟的小山上,“但我看到你跑朝我過來了,也聽到你的聲音了。為了我,你去拜托了六眼,對吧?”
碗碟碰出了很輕的“叮”一聲。
“謝謝你。”
五條憐愣了愣,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很難得才會說出感謝的。
所以,雖然沒能出現在什么人瀕死的回憶中,卻能夠存在于活著的感謝中,大概,也很不錯吧?
她抿了抿唇,說實話,又想掉眼淚了。但是她努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氣,于是那些感傷和悲戚全部都再度流回到了心底。
“對我來說,甚爾你只要活著就好了。”
她喃喃著說。
“因為我依然很需要你。”
“需要我幫你付學費?”
“嗯!”
就是這樣沒錯啦!
第122章 還是來參觀了
從四谷站下車后,還要再走上五分鐘左右,才能抵達今日的目的地。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還沒見到目的地的全貌呢,倒是先看到了路邊滿當當的大學入學考試補習班的廣告,似乎還有人在發傳單。五條憐低下頭,試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才不想成為被推銷的對象呢……說到底她對大學也沒那么感興趣嘛。
嘴上是這么宣稱的沒錯,但事實是,五條憐果然還是來參觀大學了,第一站還是自己很不情愿來的上智大學。
然后,毫不意外地在這段路上,不經意又想起了夏梨,想起她說出SophiaUnversity時好聽又上揚的美式口音。試著自己也念一念這個詞,得到的卻是特別難聽的口音。
五條憐的英文很不怎么樣,v永遠念成b,說r時也根本沒辦法漂亮地卷起舌頭,一聽就是標準的爛口音。雖然很想自我安慰說,這樣的口音日本人普遍且特有的,根本沒什么好稀奇或者是覺得丟臉的,但果然還是和夏梨之間存在著天壤地別,自卑感也就此冒了出來。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是來到了SophiaUnversity的門口呢?五條憐也搞不懂自己。
估計是腦子壞掉了吧。她給自己暫且先找了這么個借口。
站在夏日的風里,目的地總算是近在眼前了。她的指尖微微發抖,明明現在還是夏天——又不是凍到會讓人牙齒打顫的冬日。
戴在頭頂的鴨舌帽能擋住他人投來的目光,也擋住了自己的大半視線,她費勁地仰起頭,才把最高的那棟校舍收入眼中。
現在打退堂鼓,其實也來得及。
她這么想著,往前邁了一步,然后又邁了一步。
就這么走進了校園里。
所以,那些不舒心的惱人的感覺消失了嗎?完全沒有。
五條憐感覺更加格格不入了。
還只是個高中生的自己,會不會一眼就被看出與大學生之間的不同?她莫名地開始擔心起這個問題。
說起來,大學真的是可以隨便參觀的嗎,會不會需要提前進行申請之類的?進門的時候沒有哪個警衛攔住她,這應該意味著隨便什么人都能走進來吧?可惡可惡,這些問題怎么不在出發前確認好,偏偏要等到都已經一腳踏進校園里了再憂愁?她可真是個笨蛋。
這么想著,她總算抬起了眼眸,讓大學校園里的一切闖入眼中。
大學的校舍沒有什么特別的,看起來似乎和高中也沒有太大區別,倒是校園很大。想起招生簡章中說起過,這所學校是由傳教士創立的,還以為能夠看到宗教氛圍滿滿的元素,實際上也沒有看到嘛。倒是看到了掛在電線桿上的橫幅,宣傳著下月即將舉辦的索菲亞祭,大概是類似于校園祭之類的活動,上面還畫了很可愛的小人。一旁的宣傳欄上貼著保護地球的手繪海報,排版和畫工完全是專業級別的。
不小心與幾個外國留學生擦肩而過,聞到了她們頭紗上濃重卻好聞的香料氣味,五條憐慌張地后退了兩步,想要道歉,又差點和迎面而來的金發碧眼的青年撞個滿懷,還來不及說點什么就被對方笑了,可能是善意的輕笑,但落在耳朵里怎么聽都有點怪怪的。她漲紅了臉,趕緊躲到路邊。
真是……手忙腳亂的。
“唉……”
五條憐坐在長椅上,輕輕嘆著氣。
想著來參觀大學,是覺得說不定能看到什么有趣的東西,結果沒想到自己全程都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哆哆嗦嗦地行走其中,生怕別人看出自己只是個愚蠢的高中生。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
所以,校舍內部的情況沒看到,蹭課這么了不得的事情當然也不敢做,體育館和圖書館更是連半點蹤跡都沒見到。到了最后——也就是現在,她只能坐在兩棟教學樓之間的此處休息角,拿著從投幣式自動咖啡機里制作出來的一小杯冰美式,獨自發呆。
天陰沉沉的,戴在頭上的鴨舌帽一定顯得很突兀。五條憐不確定她是不是應該摘下帽子。夏日燥熱的風從兩棟教學樓的夾縫之間吹拂過來,她卻悶得連汗都冒不出來,這感覺實在很糟。
那么,自己看到什么了呢?只看到了陳舊教學樓的外墻,和那棟高高的教學樓上貼著的“上智大學”,其他都是千篇一律的建筑物,看一遍或是看無數遍,都是一樣的。
從帆布包的最深處,她又一次摸出了招生簡章,寫在扉頁上的教育精神比起成實高中的“嚴謹誠實”高出了一個等級,是“為了他人,與他人共生”。
真酷呢……該說不愧是大學嗎?
不自覺收緊的指尖揉皺了紙張。趕在招生簡章變成一團廢紙之前,她又把它重新丟進了包里。
大學什么的,果然不適合自己。這里雖然沒什么特別的,但還是好得有點太不真切了,不是她應該選擇的未來。
五條憐想,她下定決心了,只是燥熱的風把她釘在了原地。她又坐了一會兒——或者也可能是很久——才站起身,把喝空的紙杯丟進垃圾桶,轉身走出休息角。
似乎就是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陰沉的云終于兜不住過分濃重的水汽,嘩啦嘩啦地下起雨來。猛得落下的雨攔住了她的腳步,更糟糕的是她今天沒有帶傘,因為誰也沒說今天會下雨,就連忘記看了的天氣預報也沒有提到這回事。
這下可真是爛到透頂了。
空無一人的休息角很快就出現了更多的學生。說不定里頭還有很多和她一樣前來參觀的高中生呢,五條憐傻兮兮地想。
等了一會兒,雨勢還沒有變小。
有些等不及的人已經沖出去了,用外套罩著腦袋,不過很快外套就徹底濕透了。依然在休息角等待的幾個男生嘲笑著那些人的倉促,安然躲在這個舒適的角落里,甚至摸出一副撲克牌開始玩起來了,發出很歡鬧的動靜,這聲響也讓五條憐覺得格格不入。
哪怕繼續等待,雨也還是如此猛烈。壓低了帽子,她決定闖進雨中。
夏日的雨沒有道理,毫不留情地從頭頂澆下來,連帽檐都只能隨之顫抖不止,空氣里也滿是漫開的水汽,伴隨著急促的喘息,很快就讓呼吸變得更加沉重。衣服也好鞋子也罷,就連帆布包都在往下滲水,誰能想到她僅僅只是跑出了小幾百米遠而已,距離車站還有一半的路途。
不行了,果然是不能沖進雨里的。得找個地方躲雨才行。
意識到這一點時,五條憐覺得自己很像是個沖動的笨蛋。但現實情況就這么濕漉漉地擺在面前,從帽子空隙間漏下的雨水都快讓她看不見路了。她匆忙沖進一旁敞開的大門里,用力喘息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走進了學校的某棟教學樓里。
想象之中的格格不入感并沒有冒出來。這里也有其他人在躲雨,甚至不乏和她一樣渾身濕透的狼狽家伙,難怪也倉皇地逃來這里,尋求一個臨時的避風港。
既然如此,那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了吧?
五條憐深呼吸了一口氣,四下望望,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明明也不是那么疲憊,她卻真的很想休息一下。
坐下之后才發現,原來此處不是什么教學樓,而是教堂,卻不像電視上常看到的那種板正的西洋式建筑物,而是更加摩登些的風格。細長的彩窗鑲嵌在墻面上,投下彩色的細碎影子。
那些玻璃上好像畫著什么宗教的故事,可惜五條憐并不相信宗教,根本看不明白。之所以直到現在還目不轉睛地盯著,純粹只是因為彩窗看起來真的很美麗。
耶穌受難像就掛在正中央。以為能夠在這里看到神職人員,沒想到此處只是聚集著躲雨的人而已。或許這也能算是某種神明的庇佑吧。
長久地望著那幾扇彩窗,濕漉漉的衣服與發絲幾乎要與皮膚黏連在一起。回過神來,轉頭望去,才發現天已經黑了,雨勢不減反增,依然猛烈。躲雨的人也不知去哪兒了,教堂里幾乎只剩下了自己。
格格不入的感覺還是沒有冒出來,可能是想到能夠在此處躲開雨水,就覺得很慶幸了吧。
雨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停下,那她也不確定要在這里等到多久。總不能一整天都耗在這里吧?車站明明離得那么近,還是快點回去比較好。
再次下定決心,這回倒是沒怎么猶豫就沖進了雨幕之中。
碩大的雨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砸得人幾乎都要暈過去。她踩碎了好幾汪水洼,濕度百分百的帆布鞋又被淋得更濕,從背后投來的白色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五條憐愣了愣。
回頭看去,是背后的大樓亮起了燈,從窗戶中透出的燈光拼成了十字架的形狀,正是這道燈光映出了她的身影。
腳步微微一滯,這道由燈光拼湊出來的十字架確實奇妙,但她最終還是收回了目光,繼續往前跑。
車站近在眼前,五條憐卻不由得頓住了腳步。遲疑只持續了幾秒鐘,她轉了個方向,跑向別處。
付錢、簽名、拿上門禁卡,五條憐穿梭在格子之間,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小隔間。
結果,沒有去車站,她來到了附近的過夜網吧。
第123章 似乎想通了一些什么
繞路來到過夜網吧,倒不是真的想要來過夜,也不是為了借用網吧里的淋浴間或者吹風機。
說實話,五條憐根本沒怎么想自己的事情。她就這么狼狽且濕漉漉地沖進網吧的小隔間里,盤腿坐在油膩膩并不多么干凈的床墊上,動手打開電腦,生疏感害她多少覺得有點不自在。
家里是沒有電腦的,大概是因為甚爾對此不感冒,所以一直沒買。自己對電腦也沒什么多余的愛好,早就虧空的零花錢更加沒辦法支持這種大宗消費,于是她就這么變成了互聯網的棄兒。
聽起來好像有那么一點慘呢,當然本人對此沒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只要知道互聯網確實是很了不得的東西就足夠了,想要知道什么都能在這上面找到。
五條憐不想承認自己滿懷期待,但總還是免不了又那么一點急躁。可是網吧的電腦稍有點落后了,windows2000的系統在撥號上網這一步就花了很長時間,害她在這期間足足變換了三次坐姿,怎么坐都覺得不太舒服。頭頂正好是中央空調的出風口,冷風從發絲的空隙間鉆下來,帶著濕漉漉的冷意,她其實也沒有覺得那么冷,卻忍不住發抖。
再稍稍等上一會兒,濕到發皺的指尖馬上就能舒展開了。五條憐稍稍花了點時間回想了一下上網的技巧,這才把凍到僵硬的手搭在拖著長尾巴的鼠標上,磨蹭著點開瀏覽器。
然后,就又是等待了——這家破網吧的網速相當堪憂。
等待的期間,倒是可以做點別的事情,譬如像是從徹底被雨水泡透的包里摸出皺巴巴的招生簡章之類的。
現在五條憐倒是慶幸自己把招生簡章揉成一團了,這些惱人的褶皺在雨天意外的非常有用,折起的部分幾乎都沒有淋到雨。如果她當時是平平整整地放好招生簡章,絕對會讓這張彩色紙張褪色到不行的。
更值得慶幸的是,上智大學的官方網址也藏在其中一道褶皺里。
五條憐伸出兩根食指,像個從沒接觸過先進電子設備的老頭老太,一下一下戳在鍵盤上,花了好久才把這一長串字母原封不動地搬進輸入框里。從發梢滴落的水珠落進了按鍵縫隙,還好暫時沒有冒出駭人的白煙或是火花,否則她與她的錢包就都要倒大霉了。
確認一下網址確實正確無誤,她按下回車,不自覺地把直角形的按鍵按得啪啪響,接著又是等待,頁面慢慢吞吞地一點一點加載出來。
空調風是不是變熱了一點?她感到了一陣難以言喻的燥熱,伴隨著過快的心跳一起傳遍了全身。忍不住四下張望一番,總覺得在這小小的格子間也有人在盯著她。
說不定,還會嘲笑她正在悄咪咪偷看上智大學官網的行為呢。
還好還好,嘲笑聲沒有冒出來,偷窺的目光更加不存在。網頁也終于在半分鐘后加載出來了。五條憐迫不及待地點開“關于上智”,以前所未有的好奇心閱讀著電腦上的文字。
其實寫在官網里的內容,和招生簡章大差不差,只是文字從紙面來到了電腦屏幕上,卻忽然好像變得更加不同了。
她飛速地看了一遍,又忍不住再看一遍,配在文字下方的是大學的教室與走廊,這些可都是她今天沒能看到的,都怪她今天膽怯地根本沒敢深入校園探索。
還有教堂的彩窗(這倒是看到了,謝天謝地),很得意地放在了官網的主頁,鮮艷多彩的影子透落在紅地毯上,分明只是一道不會動的倒影,此刻竟像是水波粼粼,仿佛也具有神性。五條憐盯了很久。
一定是因為看了太久,她鬼使神差地點開了“報考指南”這個模塊。
最先跳進視線范圍的是新一年的報考時間及考試安排,往下就能看到學費標準了,居然是個多到有點讓人意外的位數。
個、十、百、千……一年居然要一百五十萬呢!
雖然在二十億負債的沖擊之下,五條憐對于金錢的購買力已經被狠狠扭曲了,但百萬級別果然不算什么小數目。不管怎么想,她肯定是拿不出這么多錢的。
而且,大學要四年呢。
明明在心里懷揣的念頭是“我對大學也沒那么感興趣”,大腦卻自顧自地在一百五十萬這個數字上乘以了大學四年,于是費用來到驚人的六百萬,更加想讓她打起退堂鼓了。
……算了吧。
五條憐關掉網頁,用力摁住電源鍵,主機的轟鳴聲倏地恢復寂靜,于是小小的格子間就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聲。她干脆躺了下來,倒在油膩膩的床墊上。
大學什么的,果然還是別去了。所謂的未來也不是那么輕易就能看清的。就這樣吧。
放棄期待的瞬間,忽然感到渾身輕松,只是起身邁步的時候,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扯到了小腿的一根筋,疼得她齜牙咧嘴,以一副難看的修羅面孔歪歪扭扭地走出了過夜網吧。
然后,就該安心回家了。
只在網吧里磨蹭了半小時而已,出門居然雨都不再下了,路人手中的傘都消失了蹤跡,清爽的模樣仿佛今天一直都是美好的大晴天,渾身濕透的五條憐顯得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地面還留有積水,她幾乎都要覺得自己是個來自異世界的怪人了。
推開門,家里靜悄悄,也沒有電燈。小海膽從一片漆黑里跑過來,精準地一下子就撲進來了。
“阿憐濕噠噠!”他叫起來。
盡管嘴上似乎帶著點嫌棄的意味,但他完全沒有撒開手,繼續膩乎在五條憐的懷中,她也任由他撒嬌:“因為下過雨了嘛。”
她把禪院惠抱起來,伸手去摸墻上的開關,笨拙地摸索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咔噠”一聲,灑下的燈光照亮著空空如也的家,還有躺在沙發上打盹的丑寶。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沒見到。
有點奇怪。
“甚爾?”試著叫喚了一聲,“你在哪兒?”
沒有回應。
五條憐把濕漉漉的發絲捋到耳后,又忍不住摸了好幾下,說實話有點緊張。
“甚爾?”她往客廳挪動腳步,用手推了推躺在沙發上的丑寶,“哎,你知道甚爾去哪兒了嗎?”
“嘰——”
當然了,笨蛋咒靈怎么會知道甚爾的下落呢。
五條憐轉頭去問禪院惠,得到的也是類似的回答。
“不知道爸爸在哪里。”
小海膽一臉茫然。
……難道發生什么了嗎?
五條憐知道她沒必要感到緊張的——那可是無恥大人禪院甚爾啊,替他擔心做什么!
話雖如此,憂慮感卻一點沒減。心臟也自顧自跳得急促,根本不講道理。
沖進臥室看看,凌亂的床鋪上空無一人。緊接著推開儲藏室的門,還是沒見到半點人影。
不見了?消失了?明明他還醒過來了的。
難道,他醒來的這個事實是假的,完全是自己的腦袋所塑造出來的一場夢境?
這個可能性有點可怕,只是思索了一秒鐘,思維就不受控制地下墜。她甚至想要沖出家門,雖然她完全沒有想好離開家后應該做點什么,但她的手已經搭在了門把上。
還沒有按下去,門把手自顧自地轉動起來,發出的吱呀一聲嚇得五條憐險些叫出聲來。整扇門忽得拍過來,扇在她的臉上,一下子把她撞倒了。
“你站在這里干嘛?”
把五條憐掀翻在地的罪魁禍首甚爾先生以一種類似無辜但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語調說。
慘兮兮躺在地上的五條憐花了整整三秒鐘才重新加載完畢,噌一下彈起來了。
“你去什么地方了,為什么不和我說一聲!”
甚爾還是那副漫不關心地表情:“有什么和你好說的?”
“當然要和我說了!”她氣到幾乎要上躥下跳,“不說的話,我會、我會——”
會擔心的。
照理是該這么說,但一想到甚爾這家伙都不主動分享行程,相較之下,自己的擔憂簡直什么都不是,說出來絕對會被他嘲笑的,既然如此,那還不如不說呢。
五條憐就這么把關心的話語咽回了肚子里,繼續回到剛才那副上躥下跳的狀態。
“沒給我發消息,不也給我打電話,甚至連張字條都沒有留,你這家伙超不負責任啊!”
“留字條干嘛?我又不是要離家出走了。”甚爾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說得好像只有離家出走的家伙才會留下欲蓋彌彰的字條似的,“只是去樓下買棒冰而已。”
說著,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故意在五條憐的耳邊晃了好幾下,制造出難聽的沙拉沙拉噪音。
“吃不吃?”
“……吃的。”
惱怒氣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她郁悶地探頭往塑料袋里看,但好像怎么都沒找到自己愛吃的棒冰。甚爾也懶得挑,隨便拿了一根就塞進她的手里。
“說真的,你剛才在氣什么東西?”
五條憐依然不想承認,只瞄了一眼他的棒冰:“氣你拿走了巧克力味的不給我吃。”
“啊?行吧,給你給你。”
他無話可說,只想抱怨。
“你這家伙,脾氣真臭。”
五條憐不服氣:“和你學的!”
“那你別學。”
“我正在努力呢!”
第124章 炎熱不堪
伴隨著盛夏的臨近,炎熱的每一天都變得無比惱人。
雖然慶幸著還有暑假可以躲開繁鬧的上學日,但更煩惱的事情還在夏日的末尾等待著五條憐。這么想著,夏天還是繼續永永遠遠地維持下去比較好。
也就是說,五條憐的第一學期以慘慘淡淡根本沒眼多看的糟糕成績收場了。
大概是諒在她確實是缺勤了太多,也可能是考得爛到不行的家伙并不止她*一個人而已,膽戰心驚的退學通知書并沒有發到手上,到來的只有一個壞消息而已——她得補考。
至于補考如果還沒及格的話……抱歉,她暫時還沒想過這種糟糕的結局。
“所以我們千萬不能胡思亂想了呀!”
坐在咖啡廳里吹著冷氣,七井一本正經地對她說。
她們的面前都攤開著一字未動的練習卷,等待取餐的小票也還擺在桌上。
沒錯,和五條憐一樣考出了爛到不行成績的,還有七井紀子。
為什么會考砸呢?本人對此的解釋是太過專注于社團活動,以至于一不小心(“真的只是一不小心喲!”七井必須反復著重強調這一點)成績稍稍滑落了一點點——“稍稍滑落一點點”也是得加粗標黃的關鍵字之一。
不過嘛,事到如今,再怎么替自己辯白,似乎都失去了意義。補考對七井和五條憐來說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而且,說實話,她們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在突擊復習的樣子,也難怪她們每個人都挨了桐原的焦躁催促。
“快點快點。”桐原敲著桌子,像十九世紀的農場主一樣壓迫感十足,“別管餐點什么時候上齊了,快點把題目做完——否則你們怎么對得起我的輔導!”
其實桐原的成績也沒有優秀到哪里去,但不管怎么說,輕輕松松飄過及格線的她學習能力顯然比七井和五條憐好多了,也難怪她愿意犧牲暑假的美好時間,向兩人傳授及格的神之技巧了。
“知道啦知道啦……”
七井還是趴在桌上,嘴上應得勤快,筆頭確實一點都沒動。
看她這幅樣子,五條憐的懶惰勁也要冒出來了。她忽然覺得自己根本沒必要專程進行復習,只要臨時報個佛腳,說不定就能成功地考過了。
“絕對不能抱著臨時抱佛腳的幻想喲,紀子,還有五條同學。”
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桐原擺出一副前所未有的認真模樣。
“踩著及格線低空飛過,這是要通過經年累月的積累才能習得的本事,可不是簡單的突擊復習就能實現的!”
“啊……好。”
五條憐居然冒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覺得自己愧對了桐原老師的教誨。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地認真起來吧!——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先品嘗一下剛上桌的拿破侖蛋糕好了。
磨磨蹭蹭地吃著蛋糕,磨磨蹭蹭地寫著題目,漂浮在蜜瓜汽水上的冰激凌一晃一晃的,正在慢悠悠地融化著香草色的奶油。能聽到七井在一旁發出了哀嚎,顯然是被題目折磨得痛不欲生了。
“借我抄抄好不好呀憐。”她居然當著桐原的面這么說了。
五條憐愣了片刻。
最初的怔愣來自于七井離譜的發言,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她對自己的稱呼已然從復雜的“五條同學”變成了誰也不常喊的“憐”。然后又想起了她與桐原之間一貫都是直呼其名的,因為她們從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了。
所以,現在自己與她們之間,也能算是朋友了嗎?
有些遲疑著,五條憐眨了眨眼。
“可以的。”她沒有怎么想就這么回答了,“給你。”
“太好啦,謝謝你!”七井幾乎要湊過來摟她的脖子,“對了,我直接用名字叫你,可以嗎?”
明明都已經這么做了,事后才征求當事人的同意,這可真是頗有七井風格的做派。五條憐有點想笑,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嗯,可以的。”
“好耶!”
七井振臂高呼,像是拿下了排球比賽的冠軍,一邊歡呼著,一邊越過桌子去和桐原擊掌。看來他們兩個早就在盤算這件事情了。
“因為你的名字很酷呀。”桐原是這么說的,“姓‘五條’就有種很酷的感覺了,名字居然還叫‘憐’,這個字不常用在女孩子的名字里,不是嗎?因為想要表達‘愛’的意思,通常就會直接取名為‘愛’了。”
五條憐不想露出太困惑的神情,但果然還是忍不住蹙起眉頭。她有點沒明白桐原的意思。
“憐放在名字里,一般都是憐愛和憐惜的意思。”桐原解釋說,“說不定給你取名的人就是這么想的喲!”
應該不是吧。五條憐暗自心想。
給了她“憐”這個名字的人是家主——一個姑且算是父親的角色。他大抵沒那么希望她被愛,所以為她取名為可憐的憐。
但這個字也可以代表憐愛……倒也不錯。
五條憐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慰,于是她笑起來。
“我明白了,謝謝你的解釋。”
她把冰激凌球戳進透綠色的蜜瓜汽水里,攪拌融化,而后碳酸氣泡從溫暖色澤的杯底慢慢浮起。
“以后,就用名字叫我吧。”
似乎得到了比一張練習卷更重要的東西。
比蜜瓜汽水還要甜膩的心情一路維持到了今日份的學習時間結束,直到在車站前揮手道別,五條憐還是覺得心情意外的好。她幾乎快要蹦跶起來,恨不得一路跳著回家才好了。
輕快的心情在回到家之后才咚一下落在地上,她看到甚爾正在擦拭著手里的刀。
“回來了?”甚爾抬起眼眸,漫不經心地瞄著她,“怎么看起來這么開心?”
剛才是挺開心沒錯,現在就有點高興不起來了。
五條憐并不打算承認自己的心事,只咕噥了一句“是嗎”,隨手把包丟到地上,磨蹭著朝他走過去。
看著他擦完了一把刀,又旁觀他清理好一把手槍,多少能猜出這是要做什么了。
“有工作?”她忍不住開口。
短短的一句問話,說出口時心臟卻跳得撲通撲通的。五條憐不得不按住心臟,否則她不爭氣的心跳一定會冒到嗓子眼的。
“嗯。”甚爾還是漫不經心的態度,“這次不用你來幫忙。”
“為什么?”
“是很簡單的暗殺工作。”
“哦……”
真的是因為很簡單,才不帶她一起去嗎?
說到底,很簡單是多簡單?甚爾到底是怎么對工作的難度劃分等級的?
一大堆問題在腦子里盤個不停。回過神來,甚爾已經收拾好了全部的武器,挨個塞回丑寶的嘴巴里,站起身來。五條憐匆忙叫住他。
“還是帶上我一起去吧!”她說。
甚爾“啊?”了一聲,表情顯得不情不愿的:“帶上你干嘛?我說了,是很簡單的工作。”
“唔……”該怎么說才好呢,“因為……我想旁觀?總之帶上我吧!”
她趕緊跟上來,拽著甚爾的衣袖,努力擺出一副撒嬌的態度。
“拜托啦,拜托啦。”顯然,這不是什么很成功的撒嬌,于是她趕緊加碼,“我可以給你放一個「帳」呀!”
“我這回不需要「帳」。”
“那我求你。”
甚爾蠻不高興地撇嘴:“你老求別人,信用度太低了。”
說得顯然是之前求五條憐幫忙救人的那一回。真沒想到這事也能被他拎出來開涮。
五條憐有點無語。
……算了,被開涮就被開涮,只要能達成目標,丟掉臉皮又算什么!
“請帶我一起去!”尊稱也搬出來了,“求你!”
甚爾被他說得煩了,忍不住嘆氣:“其實也不用求我的……行吧行吧,去吧去吧。”
“好耶!”
今天剛學到的歡呼方式,這就能派上用場了。
新的工作就在隔天,位于葛飾區的藝術中心,暗殺對象貌似是個寂寂無名轉行當了畫家的咒術師,這種地方果然不適合放下「帳」。
甚爾不打算讓五條憐當自己跟得緊緊的小尾巴,讓她等在了藝術中心的后門,自己只身前往。
等待總是無趣而漫長。
五條憐蜷縮起身子,坐在空紙盒子上,心跳得好快,是不安嗎?忽然咔嚓一下,承受不住體重的紙盒子陷了下去,她可憐地砸在了地上,實在倒霉。
還是站起來吧。
站著也站不定,忍不住在原地打轉,柏油路面都被磨薄了一層。
怎么還不出來呢……難道是遇到了什么事?說不定自己應該進去看看。
還來不及下定決心,后門打開了。甚爾飛快地從門縫里鉆出來,半側臉頰沾滿了血。五條憐一怔,慌亂得有些手足無措。
“你……你受傷了嗎?”
“沒有。”甚爾這才意識到臉頰上的血跡,“目標對象的血而已,還有一點紅色顏料。”
“唔,好。”
遲疑了一下,她遞上手帕。甚爾接過,拭凈了臉上的血跡。
“……算了。”他瞄了一眼沾滿鮮血的手帕,稍稍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氣,“不還你了。”
“哦……好。”
霸占別人東西居然也能說得這么理直氣壯的。
第125章 容易死去的廢物
把沾滿血污的手帕收進口袋里,搭電車回家吧。
暑托班還沒到放學時間,回家路上可以不用順路去接小海膽,所以一回到家,甚爾就理直氣壯地鉆進了浴室里。
洗凈血跡,沖掉泡沫。走出衛生間時,忽然踢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五條憐坐在門口,交疊的兩條手臂抱著腿,耷拉的腦袋就擱在膝蓋上,好可憐的一副模樣。
要說被嚇到了,那倒不至于,但意外感絕對存在著。
甚爾歪過頭,用干毛巾使勁搓搓濕噠噠的腦袋,一開口就是嘆氣。
“你待在這里干什么?”
“呃——”五條憐騰一下站起來,我——”
該怎么解釋才好呢……算了,還是坦白吧。
她一本正經:“我不放心你。”
“啊?”甚爾滿頭問話,“說什么傻話呢?”
“我怕你在洗澡的時候淹死。”
“……真的有人能夠以這么蠢的方法去死嗎?”
五條憐一時哽住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好替自己繼續狡辯。
“……反正在浴室里死亡的概率絕對不只是零!”
“行吧行吧。”
懶得搭理她的歪理了——再搭腔會顯得他也像個笨蛋,甚爾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姑且把這個話題推走了。
“對了。”他把濕漉漉的什么東西丟了過來,“現在可以還給你了。”
“啊啊啊好。”
手忙腳亂了一副才接住,落在五條憐掌心里的是剛才借給甚爾擦過血跡的手帕。
血跡和顏料當然已經被洗掉了,恢復了淺藍色的本貌,只是不管怎么看,都好像多出來了一點紫調。大概是錯覺吧。
原來不是想要霸占她的東西呀。五條憐無厘頭地想。
低頭嗅嗅……啊,有薰衣草的味道。
“干嘛。”甚爾被她的小狗行徑弄得有點不太高興,“我洗干凈了的。”
“我沒有在質疑這種事。”她忽然湊近過來,也聞了聞他,“我發現甚爾你和我的手帕聞起來是一樣!”
“聞聞自己吧,你也散發著同樣的味道。”
用的是同樣的洗滌劑嘛。
雖然搞不懂五條憐為什么非要在這么個小問題上糾結,但他姑且也算是給出了解答,當然也不會對此再作苦惱。
慢慢悠悠,他擦著頭發,癱在沙發上,一回頭,小尾巴還緊緊地跟在身后,別扭的模樣一看就是要說點什么。甚爾耐心地等著,片刻后,她終于湊了過來。
“吶,甚爾……”
她伏在沙發靠背的上方,緊挨著他,可兩人之間好像還是隔著一層微妙的屏障。
有種預感,她會說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話題。
“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可以嗎?”
甚爾不太喜歡她的彎彎繞繞,但還是展現出了足夠的耐心:“什么事?”
“我們不要再做殺手這種危險的工作了,好不好?”
空氣好像沉悶了一下,帶著濕漉漉的厚重感。沉默只持續了短暫的一瞬,聽到他笑了一聲,帶著些微輕蔑的意味。
“又到你說傻話的時間了?”他把一句玩笑話說得敵意十足,“快點收收你的愚蠢,否則我就要笑你了。”
甚爾完全沒有把她的提議放在心上。
說實話,五條憐一點也沒有因此而感到太多的失落,當然也不存在任何消沉。甚爾的反應完全在情理之中,她不意外。
偶爾,五條憐也覺得自己在說不切實際的話語,但她必須繼續說下去。
“你想想笑的話就笑吧。”她努力表現出大無畏的態度,“反正我沒有在和你開玩笑。”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我不想你繼續去做殺人的工作——太危險了。”
沉默,又是沉默,她的話語就這么掉在了地上,砸成碎片,扎進彼此的心臟深處,自此就連呼吸都要帶著令人難耐的尖銳疼痛。
在長久的沉寂之后,甚爾終于愿意說點什么了。
“因為我在星漿體事件上失敗了,所以你對我失望了,是這個意思吧?”
他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聞到那股濕漉漉的薰衣草的味道,可就連這熟悉的香氣也像是被扭曲成了異樣的氣味。
“你覺得我是隨時都會死去的廢物了?”
“不……”
下意識想要說出否認,但似乎也無法否認,五條憐咬了咬牙,用力點頭。
“是!在我心里,你已經變成這樣的角色了!”
她幾乎是在大吼。
然后話語又掉在了地上。
他生氣了嗎?好像也沒有。至少從他的表情中看不出憤怒,有的只是近乎戲謔的嘲笑般的目光,簡直就像是在說,她怎么可以擁有這種情緒。
“原來你和禪院家的家伙也沒什么區別。”他冷笑著,“只是因為我沒能‘成功’,就自說自話為我打上了廢物的標簽。下一步是什么,你是不是也要把我從我的家里趕出去?”
“我沒有在想這種事情。”
話題顯然跑偏了,必須立刻糾正過來。
盡管被甚爾曲解了意思真的很讓人不爽,但五條憐還是強迫自己不要往糟糕的方向去想。
她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讓甚爾放棄殺手的工作,就是這么簡單——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這個。
她靠近了一些,甚至換上了很諂媚的笑容,仿佛剛才大吼著說出很不禮貌話語的那個人并不是她。
“你不要想這么多,我只是覺得我們是時候選擇不同的路了。”
“不同的路,你說得到底是怎樣的路?”
五條憐一時哽住了,她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才好,支吾了片刻,才說:“就是……像普通人那樣,過普通的日子。我們又不是沒有錢,不是嗎?大不了就什么都不做,坐吃山空也不錯,不是嗎?”
“普通人?你不要開玩笑了。”他顯然無法讓一切輕易地隨風而逝,所以說出的話語還是尖銳地帶著刺,“別忘了,我殺了很多人,你也殺過人。見不得光的事情,我們全都做了不少。事到如今才說‘普通的日子’,你不覺得有點太晚了嗎?”
“我……”
她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明明挑起話題的是她,懷有對未來的憧憬的人也是她,為什么現在卻連只言片語都擠不出來了?五條憐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她的手顫抖不止,仿佛緊緊拽著繩索,拽到已然脫力。
很可笑的一件事情是,她確實做了見不得光的事情,而這場發生在自己手中的死亡從來都沒有為她帶來多么強烈的罪惡感,甚至都不及報喪女妖在眼前死去的那一刻時她所感受到的驚愕。如果不是甚爾在今天提起這件事,她一定不可能在今日想起這場死亡。
至于甚爾呢,他一定也是一樣。
他殺死的人比自己多多了,要是每個死亡都能激起愧疚感或是感傷,那么禪院甚爾就將不再是禪院甚爾。
既然如此……
“……你也說了,那些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情。”不知不覺,五條憐攥緊了拳頭,“那不正意味著,明面上的人誰也不知道我們做了多么骯臟的事情嗎?既然是這樣,我們憑什么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普普通通地活下去。你根本不缺錢,為什么非要把生命懸在危機之上?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險是不是?”
甚爾看著她,只在最后一刻才眨了眨眼。五條憐以為他終于被自己說動了,可抬起眼眸時,他的眼底仍是冰冷的一片。
“所以。”他似乎咬牙切齒的,讓人膽寒,“在你眼里,我果然是個有夠沒用的廢物。”
“不是這樣的。”還是把本心說出來吧,不要再遮遮掩掩了,“我只是擔心你。”
“擔心?”
他重復著這個詞,居然忍不住笑了,仿佛她的話語真有如此可笑。
“你有什么好擔心的,怕我死在你面前?”
“……對。”
原本是一點也不必擔心的。
那可是禪院甚爾啊,無賴得像條鼻涕蟲的家伙,怎么可能死去?可這種可能性發生了。
因為發生了,所以恐懼了,所以不愿再次面對。
“為你擔憂的感覺我已經體會過了,我也受夠了……我不像再體驗一次了,你明白嗎?”
鼻子有點酸,她想她要掉眼淚了,但在這種時候哭出來一定會顯得很窩囊的,所以她只是很固執地扯著嘴角,瞪大了眼眸看著甚爾。
“而且,我有想做的事情……我想考大學,我也希望在大學入學式那天你和惠惠可以和我一起走進校園。這是我為自己選擇的……”
“說了這么無理取鬧的話,你還指望我來為你選擇的未來買單嗎?”
明明那么知道她會說出什么,給予的回答卻如此冷漠。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真心的?五條憐一時居然分不清楚了。
震驚嗎?這當然了。
困惑嗎?自然免不了。
難過嗎?抱歉,她說不好。
她只覺得有點難以喘息,費了很大的勁才總算是呼吸到了一口渾濁的空氣。
“……不是買單,是投機。”她艱難地開口,“如果你愿意放下這樣的人生,當個隨便的普通人的話,我會保障你未來的人生的。所以,這是投機。”
五條憐攥緊了拳頭。
“就當我是你最得意的那匹賽馬,把賭注全都壓在我身上吧!”
而甚爾依然冷冷地看著她。
“你。”
他幾乎沒有思考。
“你從來都不讓我覺得‘得意’。”
第126章 她消失無蹤
你并不是讓我得意的賽馬。
你也并不讓我得意。
甚爾想要表達的意思,就是這么一回事,明確而鮮明,很直白地扎進心頭,隨后這股痛楚便會伴隨著心臟的鼓動游走到全身,一刻都不可能停歇。
是否覺得五雷轟頂?啊,倒是不至于。也沒有那么那么驚訝。
話雖如此,意外感還是很真實的,甚至有點太過真是了,仿佛甚爾的話語在一瞬之間具象化,變成千斤之中,猛地從頭頂上掉了下來,一下子把她壓扁,害她變得無比渺小,幾乎要化作一灘微小的血污,連自我辯解的余地都不存在。
“我——”連這般簡單的辯解都說不出口,聲音躲進了不知道何處去。
況且,應該說什么作為自我辯白呢?想不到。
五條憐很可悲地發現,自己確實不是一個值得被夸贊的或者是得意的存在。
而這樣的自己居然說出了得意洋洋的發言,被嘲笑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吧?
五條憐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當然也無話可說,只能無力地垂著手,存在感往內心的最深處縮小,小到徹底不見了。
沉默,又是沉默——她開始討厭這種悄無聲息的感覺了。
似乎是等了很久,也可能比很久還要更久,甚爾終于說了一點什么,但那也并不是什么溫柔的或是禮貌的話語。
“說完了嗎?”他只這么說了。
五條憐一時失語,更加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才好,只是很艱難地才點了點頭:“說完了……等等。”
她追上早已不耐煩地準備躲回房間里的甚爾。
“再考慮一下我說的話,可以嗎?哪怕只是想一想也好。”她幾乎是要求他了,“我們不是不能選擇不同的道路,不是嗎?拜托你了,想一想吧。”
甚爾不說話,甚至連敷衍的一聲“嗯”不愿意送給她。
如果這時候五條憐糾纏地握住他的手,說不定他也會很無情地甩開——說到底,禪院甚爾就是這種性格的家伙。
這么想著,五條憐就忍不住開始慶幸自己并沒有那么死纏爛打了。
不太愉快的話題結束在不太愉快的夜晚。
甚爾決心不去想她說的話,也不去想什么“因為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情所以明面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們做過什么”這種不可理喻的歪理。
但一旦需要控制著自己的思維不去想某些事情,就一定意味著,想法已然深陷進了這灘泥沼之中,被死死固定,無法再往別處挪動了。
不同的未來……將賭注全都壓在她的身上。真好笑。
他輕哼一聲,翻了個身,閉起眼眸,試著強迫自己快點睡著,但是入睡當然沒能成功。
他果然還是在想五條憐。
想到她說出那些話時很固執的表情,還有她賭氣般攥緊的拳頭。當她說想要去考大學的時候,一定是很認真地說出這話的,因為她的眼眸亮晶晶的,一切真摯的誠實的心緒都像是要流淌下來了。
所以,她是認真的。在認真的思考著未來,也在認真地擔憂著他的安危,所以今天才像個跟屁蟲那樣總待在自己的的身邊。
……
可正是真摯的情感最讓人覺得束手無措了。
甚爾忍不住嘆氣,睜開眼,試著把五條憐過分認真的身影從眼前揮走。
成功了嗎?不好說。
因為他現在懷揣的想法又發生了改變。
現在他想的是,明明那家伙還是個小鬼頭,說出的話倒像是個大人了。
或許他也不該再將她只視作一個小屁孩了吧。
或許真的應該好好想想她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可行了吧。
當然了,絕不是今天去想。
甚爾再次閉眼。這次他會強迫自己睡著的。
在這件事上,他也成功了嗎?大概算是成功了吧。
在清醒的知覺之中掙扎了三個小時,甚爾順利地沉入睡眠之中。
但也算得上是不出所料,他睡得一點都不好。
這一晚沒有做夢——說不定還做個夢更好一點,這樣一來夢中的家伙肯定能為自己的未來給出一點清晰且明確的指示。
不只沒有夢,睡得也不深,知覺漂浮在虛妄的水面上。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是真的睡著了,因為一覺醒來只覺得頭痛腦脹,難得的充滿了負面狀態的一個清晨。
在床上又賴了三個鐘頭,如果不是餓到肚子狂叫的禪院惠推門進來,他說不定會繼續躺下去的。
“肚子餓了!”
小海膽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
“……誒?”
甚爾翻了個身,扯過毛毯,把自己藏進這團軟綿綿暖呼呼的囚籠里。
“阿憐呢?讓她帶你出門吃飯。”
小海膽眨眨眼:“阿憐不在家。”
“不在家?”甚爾不得不從毛毯里探出腦袋了,“她上學去了?……不對,現在是暑假。那她就是出門了?”
“唔——”
小海膽很突兀地梗了梗脖子,目光飄到了不知道何處去,總之一秒鐘都沒能在甚爾的身上停留過,嘰嘰咕咕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
嗯。他絕對知道。
海膽的偽裝已經徹底被甚爾看穿了,接下來要用什么辦法撬開海膽的這層殼呢?這是個好問題,不過甚爾實在是懶得去干了。而且禪院惠和五條憐之間絕對有著奇妙的信任關系,而這層關系可不是掃興的自己可以輕松地突破的。
意識到了這一點,甚爾不情不愿地起床了。繞著家里走了一圈,果不其然,根本沒有看到五條憐的身影。
外頭的天陰沉沉的,說不定馬上就要下雨了。但擺在門口傘桶里的她的雨傘還好端端地待在里頭,沒有被拿走。她也沒有留下便條,毫無蹤跡地就這么走了。
她肯定馬上就會回來了?甚爾很堅定地這么認為。
想要驗證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大可以進她的房間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這么做多少有種侵犯個人隱私的意味,要是被本人知道了絕對會不情不愿地嚷嚷上好半天,還是算了吧。
沒什么好擔心的,反正她一定會回來的。
現在,只有這里才是她的家了。
甚爾懷揣著自詡自信的這番念頭,姑且把憂慮全都壓了下去,轉頭就帶著禪院惠下樓吃飯了。
吃了一頓早午飯,幾個小時之后又一起去吃了晚飯。陰沉的天果然下起了雨,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夏季的暴雨嘈雜到惱人,打濕了窗框,似乎要從玻璃的縫隙之間鉆過來,讓整個家里都充滿了雨水的氣味。
禪院惠和丑寶玩累了,一大一小一人一咒靈正躺在客廳的地毯上睡覺,平穩的呼吸聲足夠穿透游戲的bgm,落在耳中足夠叫人安心,但甚爾還是覺得心跳有點異常。
快到深夜了,五條憐還是沒有回來。這家伙不會真的離家出走了吧,或者是遭遇不測了,就像是上次多管閑事結果被抓到拍賣會上變成他人的展品?
或許他應該打個電話,可這一步有點難以邁出。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說不定是不太想聽到她的聲音,也不確定她說出的第一句話會是什么吧。
如果她一開口就是埋怨自己的話,那會很讓人郁悶的。
眼下,唯一可以確定的,似乎是窗外的雨一時半會兒還無法停歇。
甚爾繼續打游戲,打了一整個通宵,玩到眼眶都發紅。小海膽和丑寶也在地上睡了一整晚,禪院惠肉乎乎的小臉都被壓出了地毯的纖維痕跡。他嘆了口氣。
地毯好像不是什么適合小孩子睡覺的地方啊——他現在才意識到這件事。
把禪院惠搬去房間,再把丑寶挪到隨便哪個角落里去,甚爾又回到了沙發上。
恰是在再度拿起游戲手柄的時候,門鎖傳來轉動的聲響。
她回來了,連帶著沒有忘記說一句“我回來了”,可惜這話沒有得到回應,明明坐在沙發上的甚爾聽到了的。
想問她到底跑去什么地方了,這話也沒說出口。他固執地盯著電視屏幕,就算是五條憐坐到身邊,也依然一聲不吭。
“呀,怎么在玩古惑狼?”她伸手過來,像個沒事人,“我也要玩。”
到了現在,甚爾總算舍得說點什么了:“不給。”
說著,還拍了一下她的手,仿佛這記輕打才是賞給她的小小獎品——當然,這種東西實在沒辦法被納入到“獎品”的范疇之中。
五條憐齜牙咧嘴,仿佛當真被打得這么痛似的。
既然沒得玩,那就看一會兒吧。她抱著腿,把下巴搭在膝蓋上,盯著電視屏幕,看著看著眼睛就瞇起來了,然后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坐早班電車過來真是太累人了……本來以為能有座位的,沒想到居然被占滿了。到底有多少人錯過了末班車呀?”
所以你也錯過末班車了?甚爾想。
“是嗎?”他說得倒是滿不在意。
然后又是短暫的幾秒鐘沉默。
屏幕上古惑狼的身影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五條憐的大腦袋。她毫無征兆地靠了過來。
“甚爾。”
她像是在笑。
“你是不是擔心我了?”
第127章 達成共識!
五條憐笑瞇瞇的模樣,讓甚爾覺得自己很像是被她捏在了掌心里——當然了,這種事也是不太可能發生的。
他怎么可能會被小姑娘拿捏呢?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所以,他輕笑了一聲。
“擔心你干嘛?”他把五條憐那張煩人的大臉推遠,“你老說自己不是小屁孩了,也沒什么好擔心的吧?”
五條憐一點也沒有因為這句掃興的話而感到太受挫,她只當甚爾在嘴硬。所以她很直白地說:“你當然要擔心我啦,因為我一整晚都沒有回家呀。”
哪只一整晚,明明是一整個白天加上一整個晚上,幾乎二十四小時的缺席了。
輕哼一聲的甚爾如此想。
但這種話,他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這么說了,不就顯得他超級在意了嗎?明明他一點都不在意的。
“你是大人了。”他還是保持著剛才的那副論調,“我擔心你干嘛?”
……也就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會把自己歸類進“大人”的范疇之中了吧——這家伙對自己的評價標準實在是太過彈性了。
五條憐撇撇嘴,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才好,更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為甚爾難得夸她是個大人而感到高興。總之,她不情愿地撇撇嘴,接著說下去了。
“昨晚,我是在同學家住的。”她慢吞吞解釋起來,故意把每個字都拖得好長,“結果下雨了,我沒帶傘,正好有同學是一個人住的,住得也很近——啊對了,昨天我是和她們一起去復習了來著,你不要以為我在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然后這個同學就邀請我去家里躲雨。沒想到雨越下越大,根本不停,所以就干脆住下來了。”
甚爾聽得不太認真:“不買把傘嗎,或者借一把傘?”
“那時候沒想到這種事。”
“啊是嗎。”他完全不信,“那也不打個電話回家?”
“這種事我也沒想到。”她顯然是在故意裝傻,“看,我的手機壞掉了喲。壞得特別徹底,已經變成擺設了。”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完全沒有在說謊,五條憐從口袋里掏出早就黑屏了好幾天的手機,在甚爾眼前晃了晃。
其實早在大學參觀的那一天,她的手機就壞掉了。很巧,正是被一場大雨給澆透的,她也一直沒想著要去換個新手機。
甚爾“哦”了一聲,心里卻在質疑著她的說法。
她明明能有一百萬種辦法告訴自己昨晚要住在同學家的,也有一百萬種辦法可以在暴雨時分回到家,可她偏偏什么都沒有做。
他甚至懷疑,她就是故意請同學收留自己的,目的就是為了引發今天的這場對話。
事到如今,甚爾決定戳穿她。
“不能借同學的手機用嗎,或者是電話機也行吧?”他扯扯嘴角*,“公共電話也是可以用的。”
五條憐還是笑瞇瞇:“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忘記你的號碼了。”
真是讓人心痛的理由呢。
甚爾撇撇嘴,假裝沒有看到她嘴角噙著的那點得意的笑意。
“那你出門之前至少應該留一張紙條的。”
“留字條干嘛?”她故意眨眨眼,裝出一副很天真的模樣,“我又不是要離家出走了。”
好熟悉的發言……是了是了,前不久在五條憐質問自己出門怎么不留字條的時候,他就是這么回答的。
沒想到回旋鏢又扎到自己的身上了。這感覺可真是——
“所以所以。”五條憐又挨過來了,一臉興奮的好奇,“你擔心我了嗎?”
實在是太熱情了,甚爾不得不往旁邊躲一躲,板起一張臉:“沒有。”
“你肯定有。”
“我沒有。”
“哼哼——”
不管怎么說,看來都沒有辦法改變她對于自己的看法了。既然如此,甚爾也不再辯解了,只往邊上挪了挪,像是要躲開她一樣。
但就算是躲到家里最不顯眼的角落里,她還是會靠過來,正如現在。
“昨天的事情,你想過了嗎?”
不知道為什么,她今天的心情好像格外的不錯,看起來還是那副興沖沖的模樣,仿佛昨天不愉快到近乎憤怒的對話根本沒存在過。甚爾忽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落差感,他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沒怎么想。”他又撒謊了。
今天怎么滿口都是謊話?
甚爾暗自在心里唾棄著自己,而五條憐依然看著他,以昨日那般很真摯的目光,讓他不由得想要躲開。
“說實話,甚爾。”
她小聲說著,像是在對他說著只有他才能聽到的悄悄話。
“你只是不想要‘改變’,也不愿意去想未來的事情,不是嗎?”
“……是吧。”
是這樣吧。
五條憐笑了,伸出手來去揉他的腦袋。
“甚爾,你有夠不坦誠的呢!”
他被她鬧得很煩,拍開她的手:“別鬧。”
“我沒鬧呀。”
嬉皮笑臉的她還是在折騰他的腦袋。如果這樣任性的行徑還算不上是鬧騰的話,那世上最活潑的猴子也能算是安靜了。
甚爾被她鬧得翻了,果斷地把她丟到了地毯上,可她還是撲了過來,笑瞇瞇的。
“像個普通人一樣活著,不是什么很難的事情。至少我覺得不會太難。”五條憐把他的頭發捏出尖尖,看起來真像是禪院惠的發型,“你也可以覺得我的‘覺得’是不正確的,但我至少希望我們可以試一試。
“就像你會擔心我一樣,我也不想再為你擔心了。我讓你活下去了,甚爾。我想要你繼續活著,一直一直活著。”
并不是以想要以救命恩人之類的角色自居,她的愿望真的很簡單,只是活著而已。
她看著甚爾的表情,他的目光仍然躲閃著。帶著很明確的不誠實感。五條憐真的很想把他的腦袋掰過來,強迫他注視著自己的眼眸。
當然了,這么大不敬的事情,最后還是沒能做出來。
但他終于愿意說點什么了。
“或許者不難,可是……”
可是?五條憐忽然有點緊張,擔心他會說出自己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
“可是,考大學這件事,對你來說還是有點難的吧?”
……原來是要說這個啊!
不知道為什么,五條憐居然松了口氣,還有一點想笑。
“放心啦,在這件事上我一定會足夠努力的!”她像下定決心一般攥緊了拳頭,“相信我!”
甚爾輕哼一聲,斜眼睨著她:“對你的笨蛋腦瓜,我沒辦法太過信任。”
“雖然是笨蛋腦瓜,但也還是順利考上高中了呀!”
“明明期末考試全都是紅燈。”
“呃啊!”真是會心一擊!五條憐瞬間臉紅了:“你、你怎么知道這件事情的!”
他明明從來都不關心成績的事情的,她也從來都沒有主動說起過期末考試的事情啊!
“學校寄了成績單過來。”終于輪到甚爾占據輿論高地的時刻了,“要不要給你看看?”
“這還是算了吧……這、這次的成績也只是意外而已。”
必須趕緊和贊助商澄清一下才行。
但不管怎么說,甚爾的心中都已經有定論了,笑得得意且討人厭。現在五條憐總算是覺得有點生氣了。
“拜托你了,就對我多一點信心吧。”憤怒先擺在一邊吧,她幾乎要央求他了,“我沒怎么讓你失望過吧?”
“失望?我想想。”摸著下巴,他居然真的開始認真思索起來了,“那還是有過的。”
“……你不能在這種時候哄哄我嗎?”
“真對不住,我一貫是個誠實的家伙。”
禪院甚爾哪兒算得上誠實啊!
五條憐真想抱怨,可惜現在實在不是吐槽的時候。
沒辦法,還是接著央求央求吧——不過好像也不需要了?
甚爾忽然開口:“照你之前的說法,在你大學畢業之后,你會養我的,對吧?”
“唔——”
她是這么說的嗎?有點想不起來了。但意思上好像確實是這樣沒有錯。
于是她點點頭。
“對。”她堅定地說,“我會養你的!”
“自信滿滿嘛?”
她很認真:“現在不自信,就來不及了。”
“行吧。”
“行吧”,指的是“行我會贊助你去上大學”,還是“行吧你現在自信一點也沒關系”?說不好。
至少五條憐分不出甚爾這話的意義。她只能茫然地瞪著眼,等待著他的回答。
甚爾也被她盯得難受,很別扭地移開了目光。
“你想上大學的話,就去吧。想要嘗試的未來,我也會去試試看的。但前提是,你不能忘記我的承諾——未來,我會在金錢方面狠狠地纏住你的,你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后半句話像是一句很明顯的要挾,但是五條憐一點也沒有被嚇到。她只覺得有點想笑。
“知道啦知道啦!”
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看得讓人有點生氣。
甚爾伸出手,拍在她的腦袋上,好敦實的“咚”一聲。
“往前跑吧。”他說。
那時雖然說了很過分的話,其實在甚爾心里,她確實是值得讓他得意的人。
第128章 時間如流水
考上大學,需要的不只是努力,還需要分外強大的決心這是眾所周知的道理。
至于五條憐的決心……強不強大倒是不好說,但至少還是存在著的。
決心表現得最明顯的地方,當然是她的出勤率了。
感謝五條憐成功說服甚爾放下了殺手的工作,在那之后什么幫忙的活計再也沒有出現過。金盆洗手大概有帶來一點麻煩事,不過他也半點都沒和五條憐說過,大概是默默地自己處理掉了吧。就此,“因為家里人如何如何”的請假理由再也沒有被拿出來,于是五條憐的每一天都不得不泡在學習的海洋之中。
痛苦嗎?倒是不好說。放棄的念頭倒是也冒出來過幾回,不過每次都被五條憐強行壓下去了。
她可不只是在為了自己一個人學習,而是在為了養活禪院甚爾的未來而奮斗啊,怎么能半途而廢!
在這番強大決心的加持之下,她偷摸摸地把家務分工表上每一項家務的負責人都改成了甚爾。
莫名其妙被安排了一大堆活計的甚爾對此當然是一無所知,照常請著鐘點工上門清理,沒想到這番舉措居然得到了五條憐的不滿。
“既然有了家務分工表,就要好好地落實呀!”她擺出一副很正經的模樣,“不能把這個只當做擺飾!”
“……”
可在今天之前,家務分工表確實只是一個時尚小單品沒有錯啊。
甚爾真想戳穿五條憐,但考慮到這家伙可是未來會養活自己的金主,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意思是,以后得由我來負責家務了?”他滿不情愿。
五條憐點點頭:“就是這樣沒錯。畢竟,你沒有工作嘛。”
“你不也沒工作?”
“學生可是一種很正經的職業,你不要小瞧我!”
她說得理直氣壯的,壓根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吐槽起來才好了。
甚爾無話可說,只能舉手投降,姑且算是接受了她的這番毫無平等可言的安排。
反正我還是會接著找鐘點工幫忙做家務的。他暗自心想。
入學考試遠在一年后的冬天,聽起來好像很遙遠。
這段遙遠的距離會被每晚下課后的補習班填滿,也會被記得滿滿當當的筆記塞滿空隙。
五條憐捧著單詞本,在電車上打盹,搖搖晃晃著居然坐過了站,匆匆忙忙跑到學校,成功失去了最早到達教室的寶座。七井的背包已經放在桌肚里了,人卻不見蹤影,肯定是先去體育館練習了。
作為排球社的主將,她會一直奮戰到春季排球聯賽結束。至于學習成績什么的,倒是不用擔心了,已經有心儀的大學向她拋出了橄欖枝,幾乎可以確定高中畢業之后就能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
早知道體育系社團既然對升學考試這么有用,說不定自己之前也該搞搞體育呢?雖然對球類競技完全不感興趣,但至少她弓道學得還算可以,如果那時候沒有成為回家部的成員,轉而去參加弓道部的話,說不定現在考大學也不會這么費勁了?
當然了,這念頭她也僅僅只是想了一下而已,并不是真心覺得不當回家部會更好——反正她也不喜歡弓道嘛。
她放下背包,轉頭和身后的天滿隼打招呼。他來得也很早。
“對了,天滿同學,我有道題目總是搞不明白,可以幫我解答一下嗎?”她問。
除了補習班之外,她的另一個知識來源就是天滿隼了。
沒辦法,他是和她關系不錯的同學中成績最好的了。有時候有些拉不下面孔去問老師的笨蛋問題,就只好跑來問他了。
以一貫的耐心,天滿隼解答了她的疑問。
“五條同學,決定好要考哪所大學了嗎?”
其實大學入學考試都快臨近了,事到如今他才詢問自己心儀的大學,多少有些晚了呢。
解惑進行了不止一次,自己想上大學的心已然昭然若揭,現在才拋出自己的疑問,五條憐想,他說不定只是不想要給自己平添太多的壓力吧。
下意識扯了扯圍在脖子上的圍巾,柔軟的羊絨質地像是在溫暖地包裹著她,但教室里的空氣有些燥熱,可能是空調的溫度太高了,捂得她的臉頰微微發燙。
“上智……”
她喃喃著,苦笑了一下。
“目標學校是上智大學。以我的成績會比較難考吧?”
“沒有的事。”幾乎是立刻,他否定了五條憐所有的不自信,“五條同學很努力,一定可以成功的!”
“啊,謝謝。”
會解答疑問,也會鼓勵自己,天滿同學果然比甚爾這家伙溫柔多了——在說起大學話題的時候,甚爾可是總在潑冷水呢,明明對他來說,自己考上大學也是好事一樁,卻偏偏要在這件事情上言不由衷,真氣人!
與此同時,遠在家里打掃書柜的甚爾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噴嚏,但他懷疑大概只是書架上的灰太多了一點,不疑有他,更加猜不到是五條憐在心里數落了她一大堆不好的事情。
撣掉架子上的最后一團灰塵,冬日走到最冷的時刻。在下雪的日子里,大學的入學考試開始了。
踩在雪地里,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著,看起來很漫長的一段路途踩在腳下,很快就走到了盡頭。
再度走進那古舊的校園里,五條憐的心臟砰砰砰跳個不停。單詞本攥在手心里,卻始終不敢翻一下。
就和以前一樣,她依然擔心著腦海中的知識點會不會只剩下剛剛看過的那一點。
為期兩天的考試結束得比想象之中更快,如同射出的箭矢,咻一下就扎到了箭靶上。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時間,她不安地在家里動來動去,像個罹患多動癥的煩人家伙。
“你就這么不安嗎?”甚爾嗔怪著,說實話真的是被吵得有點心煩,“你再動下去,東京都要地震了。”
五條憐一臉固執:“不會地震的,我又沒有撼動東京大地的本事!”
“也許是吧。所以你能不能別動了,也別走來走去的?我看不到電視機了。”
“……哦。”
自己的不安只是自己的事情,要是擾到了同一屋檐下的住客,確實不是什么好事。
五條憐默默坐下了,把禪院惠抱在懷里。小海膽笑嘻嘻地抬手要去摸她的臉,她也只好低下頭,任由他去玩了。
就這么沉默了一會兒,甚爾忽然問他,什么時候放榜。
“明天。”嘆氣,又是嘆氣,“就是明天了。時間是不是過得超快的?”
甚爾“哦”了一聲,看起來滿不在意的。
當然了,只是看起來。
“要我跟你一起去嗎?”他忽然問。
五條憐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了,激動到抓住甚爾的手:“要的要的!我真的很需要一個人跟我一起分擔這種壓力!”
“順便分擔一下落榜的傷心吧。”甚爾一臉壞笑,“到時候,我會允許你撲到我懷里掉眼淚的——我把懷抱借給你。”
“別說這種話呀!”五條憐氣呼呼地甩開他的手,“才不會有落榜這種事呢!呃……不會有這種事吧?”
上一秒的自信發言,下一秒就變成了灰溜溜的自我質疑,實在窩囊。也難怪甚爾還是笑得那么放肆了。
“說起來。”甚爾還是一件事必須要問一問,“落榜了怎么辦,你想過嗎?是要明年再戰,還是干脆找個次一點的大學讀書,或者是直接去當社畜養我?這個世道,高中畢業也是能夠找到正經工作的吧?提前說好了,我這人開銷很大的。”
他對于五條憐的承諾還是很有執念的。
五條憐撓撓頭:“事到如今,再去參加別的學校的入學考試,好像已經來不及了吧?”
其實她也不太確定,畢竟她根本沒想過考別的學校。
“而且,落榜之后的事情,我還沒想過。”
“你總歸要想的。”
“那就等到落榜之后在想吧!”
甚爾聳肩:“隨便你。”
小海膽仰頭看著他們,很認真地聽完了大人之間的對話,并且很悲傷地發現,自己什么都聽不懂。
趕緊拽拽爸爸的衣袖,再戳戳阿憐的手。“你們在說什么?”他問。
“在說大人之間的話題哦。”五條憐笑了笑,“惠惠以后就能明白了。”
只是這個“以后”有夠久的。
這個不算解答的解答聽得禪院惠聽得似懂非懂。他“哦”了一聲,茫然地點了點頭,呆呆的模樣看起來也好可愛,五條憐忍不住想要抱住他。
“惠惠,明天和我們一起去吧。”
禪院惠還是茫然模樣:“去干嗎?”
五條憐想了想:“去確認我的未來。”
“聽起來很酷?”
“是很酷哦。要去嗎?”
“要的!”
那就一起去吧!
晚上又開始下雪了,醒來時看到的是銀裝素裹的東京。放榜時間是午后十二點,五條憐沒想到自己居然結結實實地睡到了十一點整,如果不是被甚爾搖醒了,她很有可能睡睡到天昏地暗都不停歇吧。
“好了,快點起床吧。”
早就整裝待發的甚爾沖她招手。
“走了。”
第129章 唯一的心理慰藉
現在是放榜日的十一點整,五條憐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呆滯的雙眼緊盯著天花板,雖然不想這么說,但確實有點像條死魚。
是這么睜著眼昏睡過去了嗎?怎么可能。
其實她聽到甚爾的聲音了,也知道他正在催著自己出門,更加知曉今天就是大學的放榜日。
當然也沒有忽略掉,距離放榜僅剩區區一小時的這個事實。
知道歸知道,但付諸行動似乎就是另一件事了。
她以為自己會蹭一下從床上跳起來的,但是沒有。
她也以為自己會大喊“要遲到了要遲到了!”然后像少女漫的主角那樣元氣滿滿地叼著面包沖出家門,但也沒有。
她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躺著,躺在床上并且盯著天花板發呆,心底不知不覺冒出了一點不情不愿的情緒,讓她磨蹭著一點都不想起來。
這會兒看不到站在房門口的甚爾的表情,倒是能聽到他很夸張地嘆了口氣。
“又開始了是吧?”
他的無奈顯得好刻意。
現在五條憐總算是蹭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了,臉頰漲得通紅:“您在說什么呢!”
好嘛,連敬語都冒出來了,可見其心虛的程度了。
甚爾聳聳肩,還是靠在門邊,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我想說的是,你又開始在緊要關頭逃避了。”
“我我我——沒有啊!”五條憐訕笑幾聲,梗著脖子替自己辯解,“我哪有做出過‘在緊要關頭逃避’這種事情?沒有沒有沒有,你不要亂說!”
“哪里亂說了?”甚爾細數嘁她的罪過,“考高中的時候你就是這樣,整個人像個縮頭烏龜。還有,以前,……”
她急急地插嘴進來:“我才不是縮頭烏龜!”
“我沒說你是啊,我只說你‘像’。”
甚爾秉持著自己的歪理,決定不再挑她的刺,轉而著力于提供更加現實主義的打擊了。
“你要是再賴在床上,我就要一個人去看放榜情況了。到時候是當場打電話告訴你,還是等我回家了再和你說?”他居然很貼心地主動詢問起五條憐的想法了,可惜只貼心了一秒鐘而已,“但我得告訴你,這樣一來,你就要失去當場撲進我懷里難過大哭的權利了。”
“這種權利我才不要嘞!我也不可能在你懷里哭的!”
說著五條憐就起床了,飛快地用燈芯絨大衣和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牽起蹦跶的小海膽的手,跟在甚爾身后出門了。
今天也很冷,倒是不意外,畢竟昨天才下過雪。
從路面上清理出來的積雪堆在人行道兩邊,在晴日的陽光下像是連綿的小型雪山,五條憐又想起了北海道的雪,莫名覺得迎面吹來的風更冷了,于是低下頭,把臉邁進了圍巾深處,耳邊也只余下了被圍巾褶皺阻擋的奇怪的呼吸聲。
走著走著,忽然聽到甚爾問,待會兒吃點什么。
是了,還沒吃飯呢。
要是空著肚子去確認放榜的情況,那無論是欣喜的還是失落的情緒,一定都會被饑餓感扭曲得更加鮮明的。
如果是欣喜還好,放大一百倍也無妨。可要是被失落占了大頭,她可不樂意。
至于這頓飯是該被定義為早飯還是午飯,這個問題就晚點再考慮吧。
“嗯——”她認真思索,“該吃什么呢……想不好。”
甚爾在一旁嘆氣:“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每次這么問你,八成概率你都會這么說。”
他好像很嫌棄似的,聽得五條憐滿不高興。
“那你可以不問我的嘛。”她賭氣地說。
“下次開始就不問你了。”
“哼。”
反正她也給不出什么妥帖的回答,確實不如不問了。
沒有了靠譜的建議,那就隨便找點東西吃吧。干脆選擇路邊隨處可見的家庭餐廳,趕緊解決完趕緊去學校。
毫不意外,這次她選的也是炸豬排飯,想要乞求好運氣的心盡在不言之中。甚爾真的很想抱怨說,現在再求好運已經來不及了,畢竟考試結果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與其今天吃炸豬排飯,還不如早些在考試的那天多吃一點。
“誒?”五條憐拆開一次性筷子,一不小心把筷子掰斷了,“那天我是吃了炸豬排飯呀。”
果然是這樣啊。
關于她對炸豬排飯與好運的執念,甚爾已經不想吐槽了。
恰是在下定這番念頭的同時,忽然聽到了“啊”的一聲,桌對面好一陣手忙腳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發生了什么重大災難。
“豬排掉到圍巾上了……”
五條憐蔫蔫地嘀咕著。
好嘛,確實是一場重大災難沒錯了——對于豬排或是圍巾或是五條憐都是如此。
甚爾無奈嘆氣:“怎么吃飯還系圍巾?”
五條憐總感覺被數落了,不高興地努著嘴:“忘記摘下來了而已。”
現在可不得不摘了。
不止如此,臟兮兮的圍巾接下來也不用再戴了。看著窗外的積雪,她的不敢想象被刀子般的冷風刮過脖頸會有多么痛苦。
大概是被這份憂慮的心情壓住了食欲,五條憐吃得慢吞吞的,吃了好半天,炸豬排飯看起來還是毫發無損的狀態。
有這磨洋工的功夫,甚爾和禪院惠早就吃完了,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大一小齊齊盯著她盤子里的飯,看得她壓力更大了。
縮成小小一團的胃實在不爭氣,在兩道目光注視之下更是縮得厲害。五條憐一口都吃不下了——她感覺自己好像犯人。
“你們能不能不要盯著我啊……”她很窩囊地低著腦袋,“我知道我是吃得很慢沒錯啦,但……你們不能因此批評我呀。”
甚爾用手拖著下巴,把臉頰肉擠成奇形怪狀的一團:“沒批評你啊。”
至于小海膽嘛,他當然也不可能說出什么風涼話的。他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盤子里的炸豬排上,并且很不爭氣地咽了口唾沫。
這可是個好跡象!
像是找到了救世主,五條憐慌忙向禪院惠投去求救的目光。
“要吃嗎,炸豬排?”
“誒!”小海膽一臉驚喜,“能吃嗎?”
“能吃的能吃的。”
五條憐迫不及待,趕緊把炸豬排推過去。禪院惠高高興興地接過,歡快到晃起了小腿。
明明吃完了一整份兒童咖喱套餐,怎么還有胃口吃得下炸豬排?甚爾搞不懂。
當然了,五條憐才不會懷揣和某些掃興大人一樣的念頭。看小海膽進食愉快,她也覺得高興。
一高興,這點欣喜感就涌進了胃里,很順利地又把她撐飽了。現在,她可真的是一丁點都吃不下了。
“那我們就快走吧!”她尷尬地笑著,起身披上外套,準備開溜了。
“哎,等等。”
連一步都沒邁出去,她就被甚爾按住了肩膀。逃竄行動失敗了!
被攔截的理由也很簡單,當然是只受了皮肉傷的這炸豬排飯。
“不吃了?”他像是在同她反復確認。
就連小海膽也眼巴巴盯著她:“阿憐,浪費食物。”
“啊你們倆怎么——”
五條憐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心虛到有點惱怒。
還好,在這不切實際的怒氣完全顯露其型之前,更強大的心虛感壓了過來,瞬間把她變成了負罪感滿滿的小老鼠,匆忙推著甚爾和禪院惠往前走。
“就當我已經吃完了,好嗎?”
禪院惠茫然眨眼:“這種事也可以‘就當’嗎?”
“可、可以呀!”五條憐硬著頭皮,“怎么不可以了?”
“哦——”小海膽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哈哈哈……明白了就好……”
甚爾默默看著五條憐教壞他的兒子,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只能掏出信用卡結賬,順便暗自在心里重復了一番她的“就當已經吃完了”的歪理。
在家庭餐廳里積攢的那點熱氣,一走出大門就被風吹得不剩多少了。如果沒有系圍巾,冰冷感將會翻倍。
五條憐縮起脖子——現在當真像是一只縮頭烏龜了——渾身都在發抖,可能是被凍得,也可能是緊張感在作祟,一時也分不清了。她也不去多想,任由這點小小的顫栗掌控身體的所有權。
“阿憐。”
禪院惠忽然扯扯她的手。
“圍巾給你。”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居然已經摘下了自己的圍巾,推到五條憐的手里。她有點意外。
好像,被這孩子狠狠關心了一番呢。
她壓不住嘴角,輕輕搖頭。
“謝謝你,但是不用啦。”她摸摸他的腦袋,“我不會感冒的。”
“真的嗎?”
“真的,我不騙你。”
五條憐蹲下來,為他系好圍巾,不小心弄得有些凌亂,把禪院惠的臉都蓋住了,只露出尖刺的腦袋。
“海膽。”她偷偷笑起來。
站起身,接著往前走吧。
“我想好了。”她忽然說,“就算落榜了,我還是想要去讀大學。”
“哦?”甚爾滿不在意地搭腔,“復讀?”
“不是。”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只要有大學愿意收我,就算是爛到不行的東京福祉大學,我也會去的!”
第130章 居然一落千丈
從上智大學到東京福祉大學,這可是個了不得的巨大落差,稱之為一落千丈都沒有問題。
所以,這是否代表了五條憐了不得的決心?倒是不好說。
反正甚爾總覺得她像是在逃避現實。
“才沒有在逃避現實呢!”她氣呼呼地替自己辯解,“我只是在為自己鋪設后路而已!”
“但東京福祉大學不是很爛的大學嗎?
“爛到連對教育事業毫不關心的甚爾都有所耳聞。
“你總不可能是因為東京福祉大學也能簡稱為‘東大’才想把這么爛的學校當做保底吧?你啊,倒是再漲點志氣吧。”他發表了自己的抱怨。
尊貴的贊助商大人都這么說了,五條憐的辯解好像也失去了余地。她郁悶地哼唧了兩聲,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才好了,只悶悶地“嗯”了一聲,姑且算是給出了回答。
走著走著,大學已近在眼前。門口聚滿了亟待知曉成績的學生,還有一些急躁的家長。相比之下,一臉閑散的甚爾看起來真像是隨便閑逛一不小心走到這兒的。
看看一旁手握著手的母女,再看看一臉事不關己的甚爾,五條憐真的感覺落差好大。
“唉……”她一邊嘆氣,一邊偷瞄著甚爾,“你能不能也表現得緊張一點啊?”
甚爾完全沒被周圍的氛圍感染,相當無動于衷地垂眸瞥著她,有夠冷漠:“表現得緊張一點,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不那么緊張了呀。”
“這種好事不會發生的,你就一個人緊張著吧。”
他說著,抬起手,把指尖戳進她的發絲里,像打保齡球那樣用力晃蕩著她的腦袋。要不是周圍聚滿了人,五條憐真的要發出哀嚎的大叫了。
“你不要鬧啦!”她趕緊制止甚爾。
“沒大沒小。”他像是在抱怨,“你放心好了,‘一起攜手共度緊張時刻’這么溫情的事情,是一定不可能發生在我們倆身上的。”
“哎,知道啦知道啦。”
可你不還是陪我一起過來了嗎?五條憐滿腹怨念地心想。
甚爾的不坦誠,這也不是第一次見識了。她索性不再辯駁,拉著禪院惠的手往前擠。
中庭處擺了幾塊白板,通過入學考試的候選人的名單就貼在上面。
白板小小的,字也被印刷得像是蚊子,眼前又是人頭攢動,饒是眼神再好,也看不清名單上的文字。
五條憐把小海膽抗在肩膀上,把搜索名單這個艱難的工作也交給了他。
再也沒有比這時候更后悔長得不夠高的時候了。
就算比旁人高出了小半個腦袋,名單還是顯得遙不可及,能看到的只有上半部分,而這里面沒有自己的名字。
她的心臟跳得好快。前方,或歡欣雀躍或垂頭喪氣的人群正如潮水般從兩側散開,后方的人又推著她前進。名單越來越近,文字從蚊子變成更顯眼但也更惱人的蒼蠅,五條憐忽然有些緊張,回頭尋找著甚爾的蹤影,才發現他就在身邊。
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手,很丟臉地抓空了幾次才終于緊緊握住——更丟人的是,根本不是五條憐找到了他的手,而是甚爾被她動來動去的指尖蹭得難受,才像是逮住一條調皮的魚那樣捏住了她的手。
甚爾的指尖粗糙卻溫暖,根本不像是暴露在在冬日的風中,也和她流著冷汗的手截然不同,完全像是處在兩個季節,也難怪他很嫌棄地說了句“濕噠噠的”。
“你就忍一下嘛。”
冬風把她的臉吹得很紅,現在甚至沒有圍巾可以遮擋住她的臉龐。
“走散了多不好!”
又不是小孩子了,真的會走散嗎?甚爾不敢茍同,但還是握住了她的手。
慢慢吞吞,繼續前進。文字的存在感終于有獨角仙那么大了,五條憐依然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現在,好像可以害怕一點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你有沒有覺得現在超像《龍櫻》最后一集?”她很隨便地說。
甚爾思索了兩秒鐘,覺得自己必須坦白:“我沒看過《龍櫻》。”
“是嗎?”五條憐難以置信,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你居然沒有看過嗎?這部劇很火誒。”
“大人氣和我沒看過并不沖突。”
“那你該看看的。”她不遺余力地推薦,“《龍櫻》真的特別勵志特別有意思!如果能有第二季就好了,真想立刻就看到主角們上了大學之后的人生。”
“……不了。”
甚爾果斷拒絕了她的熱情邀請,并且回應了冷冰冰的“不”。五條憐壓根來不及說點什么,忽然感到一只小手搭在了臉上,肩頭的小海膽猛得一晃,像是要掉下來了,她匆忙立正,被嚇得險些出了一身冷汗。
“惠惠,你不要動來動去……”
“五!”他忽然大叫起來,“有“五”字,在名單上!”
“什么什么!”
仍是看不清名單的下半部分。五條憐拼命往前擠,一手抓住甚爾,一手扶著海膽,硬是擠到了最前排,視線飛快地掃過名單上的每一個名字。
五……五……五……宮本五郎?不是這個!難道不在這塊白板上嗎?
“不就在這里嗎?”
甚爾指著最角落的名字。
「155五條憐合格」
合格……
合格?
合格!!!
五條憐真的要跳起來了,至少她的心一定已經在輕快地蹦跶著,不過表面看起來,她只像是呆住了,與此同時卻還在咧著嘴笑個不停,看著真有點嚇人。
甚爾懷疑她樂瘋了,順便想起很久之前聽過的一個故事,是說某人考試了無數次終于高中之后興奮到瘋掉。雖然他并不認為五*條憐會發瘋,但預防一下這種可能性也不失為一種好事。
于是,甚爾戳了戳她的肩膀,又順手把禪院惠從她的肩頭撈了下來,防備之心昭然若揭。
“醒醒。”
戳戳肩膀變成了戳戳臉頰,五條憐的腦袋伴隨著他的小動作一動一動的,像個不倒翁娃娃,看得甚爾想笑,不過還是忍住了。
“好了,我知道你很高興,但你不會真的……”
不會真的樂瘋了吧?他是想這么說的。
質疑的話語尚未說出口,五條憐終于有所舉動了。她忽得轉過身來,撲進甚爾的懷里,一手摟著小海膽,另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頸,距離感倏地縮短。
被這出乎意料的舉措驚到了嗎?倒不至于。
當然了,甚爾也不可能因為她忽然撲過來的動作而被撞倒在地——請不要小瞧他的噸位。
他只是在想,這家伙估計是真的瘋掉了。
“看吧!”她仰起頭來看他,一臉很得意的表情,“就說我不會在你懷里哭的!”
如果她是小狗,現在她的尾巴一定如螺旋槳那樣輕快地擺動著,產生的力量足夠帶她上天了。如此想著,甚爾倒是慶幸她只是個人類了。
甚爾推著她慢慢往旁邊走,脫離繁雜的人群,終于一點一點挪動到了空曠些的樹下。
沒想到,直到現在五條憐還是一臉得意的笑,也是搞不懂她的興奮勁怎么能持續這么久。
就算是將這個喜訊轉變為同等級的彩票中獎三千萬,他也絕不會樂這么久的。
“吶甚爾,吶惠惠,我很厲害吧?干得還挺漂亮吧?”
甚至還仰著頭等待被夸獎呢。
更像小狗了,他想。
禪院惠很配合地伸出手,學著五條憐常做的那樣,拍了拍她的腦袋。
“阿憐,厲害!”
“哼哼哼——”小狗腦袋朝自己轉過來了,帶著笑瞇瞇的表情,“甚爾?”
好嘛,轉而等待他的夸獎了。
甚爾無話可說,也不知道該怎么夸夸她才好,只得模仿禪院惠,也拍拍她的腦袋。
“不說點什么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嗯?”
說點什么啊……
甚爾仰頭,盯著晴朗天空的一角,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和無云的藍天一樣,空空如也。
明明以前對那些有錢富婆們說起情話來總是信手拈來的,怎么到了五條憐的面前,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論精明,她是絕對比不上那些女人們的——雖然她也存在著精明和狡猾的時刻。對愛與陪伴的貪婪也是一樣。只是那些討厭的、纏人的習性,她全都沒有。
甚爾總是能很耐心、很溫和地對待那些女人們,面對五條憐卻總是缺少點耐性,而這一點連她本人都早就發現了。為什么呢?甚爾自己也想不明白。
可能就像是之前自己所說的那樣,因為他們太相似了。
甚爾還是沉默著,但捏了捏她的臉。
“別太夸張了。”總算是擠出了這么一句,給五條憐澆了一瓢涼水。
如此一來,什么得意的驕傲的情緒,好像都少了一半,但她還是笑吟吟的,完全沒有被甚爾打擊到。
“那就回家啦,回家!”
她抱起禪院惠,輕快地蹦跶在前頭。
嗯,還是回家吧。
甚爾跟上她的腳步。
“該吃點什么慶祝一下呢……對啦!”
路過商店街,她忽然停下,拋出了一句很無厘頭的話。
“今天我來做飯給你們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