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每個人都獨一無二,何野也是獨一無二
暑假的機場人來人往,所有人穿著鮮亮,神態從容,散發出金錢的氣息。
梁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辜負了何野的囑托,還是淚灑了機場。
“我還沒出過國,天知道那什么鬼地方,”整個機場回蕩著梁夏凄苦的哭嚎,“萬一又有人欺負我咋整,你不在都沒人幫我,你跟我一塊去行不行,老子舍不得你——”
何野一雙手被她攙著,像極了老母親挽留即將征戰沙場的將軍,頗有一去不復還的架勢。
“人總要長大的,”何野抽出一只手,五指緩慢并攏,還有心情打趣,“來,跟我一塊,收——”
梁夏吸吸鼻子,掛在眼睫上的眼淚搖搖欲墜,她偏頭抹掉:“打電話別舍不得電話費,大不了我充,專業好好選,想留學別擔心錢,現在有大學貸款,不用還利息的……要舍不得我借你,一百年以后還都行。”
“真等那時候,可能要還冥幣給你了。”
“何野!”梁夏喊了一聲,“你這臭嘴,能不能說點好的!”
“好好好,我臭嘴。”何野真心實意地笑了,“你別充了,我可能換個號碼,這個號月租太貴了。”
梁夏撇撇嘴:“麒麟兒怎么沒來?”
何野眼皮一跳,想到昨天發來的那條語音。
不說還好,一說她就心發慌。
“……她最近忙,抽不開身。”
“好吧,今年最后一次見偶像的機會也沒有了。”梁夏遺憾地嘆了口氣,“不過說實話,你跟她在一起我總有種白菜被拱了的感覺。”
“?”何野有時候實在想不明白梁夏在想什么,“我是豬還是她是豬?”
梁夏撇清關系:“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何野:“你能過雅思我也挺驚訝的。”
“我每天睜眼就欠了一堆卷子,再不過我爸殺了我。”梁夏一回憶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就生理性害怕打顫。
廣播開始播報登機提示,機械冰冷的女音穿透耳膜,與晴朗的天空并格外不相配。
梁夏頭一回這么討厭飛機正點。
“我要走了。”她今天沒化妝,隨便用紙巾擦擦臉就可以走了,“既然和麒麟兒在一起了就好好的,如果欺負你告訴我,在北極都飛回來捶她。”
何野笑笑:“她不你偶像么?”
“只要你來個電話,是我爸都不行。”梁夏張開雙臂,依依不舍地抱住她,“何野,我永遠在你身邊。”
何野使勁摟了摟,女孩子的臉還帶著嬰兒肥,貼在脖子上有種異樣的柔軟。
她們相處這么多年,其實擁抱的次數屈指可數,這種直接傳達感情的方式顯然適用于外國人,中國人更熱衷于含蓄。
也是她們在未來,想起來總是很感慨的記憶之一。
在后來的某天,也這樣熱鬧喧嘩的機場,梁夏一邊等待接機一邊想,如果她開學再走,或者晚點走,何野會不會好受點。
起碼有個可以聊天的人。
—
送走梁夏,何野徒步兩公里走到最近的公交車站。
她戴上耳機,抬眼看向天空,一片廣闊的藍,心里空落落的。
物體劃破空氣的轟鳴聲響起,衣角翻飛,似乎有風吹過。
何野再次點開那條九秒的語音,又聽了一遍。
祁麟說的很急,除了這條沒再發別的消息過來了。
一個多星期,除了這條語音了無音訊,她打算去祁麟家看看。
公交車遠遠駛來,何野瞇起眼,仔細看是否是她要坐的那輛。
飛機緩緩劃破天空,留下一粒逐漸縮小的黑點。
—
“想不想喝奶茶?”祁麟蹲在祁天面前,第n次重復計劃,“只要你拿到那樣東西,我就給你買。”
祁天挺起胸脯,信誓旦旦:“保證完成任務。”
“那你說說看,任務怎么實行。”
“首先,要偷偷溜進媽媽的房間,”祁天講得眉飛色舞,甚至加上了肢體語言,“然后,找到那個東西,再偷偷給姐姐。”
祁麟滿意地拍拍祁天的肩膀:“姐真沒白疼你,快去小偵探。”
小偵探顯然是第一次做偵探,并沒有反偵查能力,溜進主臥時差點被發現。
好在她爸身子一側掩蓋了過去。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車票買了明天晚上的,俱樂部也催的緊,唯一缺張她寶貴的身份證。
祁麟恨鐵不成鋼地想,早知如此身份證不放鍵盤底下了,這下好了,沒身份證哪都去不了,補辦也來不及。
要實在找不到……
祁麟嘆了口氣。
那就只好委屈阿野坐大巴走了。
趁祁天找身份證的功夫,她去收拾東西。
也沒什么好帶的,偷溜主要以輕便為主,她捯飭半天就拿了個充電器。
祁麟好不容易得空,正想偷偷煲個電話,屋外一步一步踏上樓梯的腳步聲打斷了她。
她忙藏好手機,隨便抓了本書裝模作樣看著。
門推開,她爸說:“別裝了,下來談談。”
祁麟被識破也不尷尬,臉上掛笑,小跑過去扒拉住她爸的胳膊:“爸,您最疼我了,我需要您。”
她爸眉心皺成川:“你媽也需要我。”
說著,胳膊還從她手里掙脫掉。
明晃晃的拒絕。
好吧,親情牌行不通,也就祁天愿意幫她。
這一周她一直在避開她媽,或者說她媽同樣也在避開她,吃飯都分兩個時段,她們幾乎沒碰過面。
時間能夠暫時熄滅怒火。
空著一張單人沙發,祁麟知道不是給她坐的,老老實實站在一角。
“媽。”她輕輕喊了一聲。
她媽憔悴不少,眼皮耷拉著,眼底能清楚看到黑眼圈眼袋,皺紋也多了。
她爸在她媽一邊坐下,不善言辭的男人只是說了句“好好溝通。”
她媽好像聽進去了,抬眼的動作在祁麟眼里像開了慢放,眼里流露出疲態,語氣非常狠絕:“你倆是自己斷了,還是我逼你倆斷。”
電視機形同虛設地播著,沒人在意女主角演了什么。
她爸輕輕握住她媽的手。
祁麟不回答,直勾勾盯著電視。
她沒回答,在場所有人都明白她在抗拒,在拒絕。
她媽嘲弄地說:“我讓她幫你補課,課沒補好,大學也沒考上,你倆倒合伙氣死我——你說我上輩子欠你的嗎?這輩子做牛做馬,也沒虧待你,為什么要這樣氣我……”
祁麟捏緊衣角,愧疚感漫上心頭。
她媽雖然一副潑辣模樣,動不動揚言要揍她,在物質和精神上都沒缺過。
倒是她老闖禍,小時候如此,現在也一樣。
看她媽這模樣,應該沒睡過幾次好覺。
她瞟見一抹黑影跑上樓進了她的房間,壓下酸澀的愧疚,吶吶地說:“對不起。”
她媽被這聲道歉點燃,肩膀細微抖著,語氣顫抖:“為什么道歉?你有什么好道歉的?!你為什么不肯和她斷了!世界上那么多男人,你非要和她在一起?!”
她明白應該沉默,回應只會讓她媽情緒更加激動。
但還是輕輕嗯了一聲。
世界上那么多男人,但都不是何野。
每個人都獨一無二,何野也是獨一無二。
不可能被任何人替代。
“你要氣死我嗎?你要氣死我!”她媽閉了閉眼,淚水從眼角滑過,“我半輩子在這過的,別人都說你是神經病,我能怎么辦?!走在路上都戳脊梁骨!”
“祁麟,算我求你,算媽求你了,”她媽懇求地看向她,眼白通紅,帶著哽咽,“斷了好不好,我們下學期繼續再念一年,再考不上就算了,安安分分的好不好?”
過去教育局管的不嚴,以她宛如狗屎一樣的中考成績根本不可能上任何一所高中,分數線最低的附中也不例外。
是她媽給學校捐錢捐書捐空調,靠一筆一筆捐款硬生生把她塞進去了。
混到了高中文憑。
仔細一想,她真的欠他們很多。
“我……”
祁麟嘶咬著下唇,疼痛讓混亂的大腦得到片刻清醒,她想起小學教學樓下的那個秋千。
很多小孩都喜歡,她也曾短暫得到過。
就算當時再喜歡,現在也不清了。
祁麟在心里艱難地說:
“我做不到。”
“啪”
短暫愣神后,火辣辣的疼痛刺激著大腦,祁麟半邊臉幾乎麻木了。
肥皂劇的結尾音樂為她們配音,凸顯出另一種詭異的安靜氛圍,在溫暖的午后,步入盛夏的前奏下起一場傾盆大雨。
茶幾上長時間沒換的水果散發出腐爛的氣息。
像在為腐朽的朽木哀嚎,為傷心者哀悼。
一道凄厲的哭聲劃破寂靜,祁爸爸終于有理由將她們拉開,放輕音量說:“小天哭了,去看看。”
她媽抹了把臉,轉身上樓。
祁麟脫力地倒在沙發上,重重喘氣,渾身不受控制地抖,像困在水里,連基本的呼吸都很艱難。
她輕輕用指尖碰了碰臉頰,傳來一陣麻木的疼痛,有點腫了。
廣告實在太吵,她拿遙控器關了,呼吸才暢快了些。
緊接著又是一聲劃破空氣的“小天”——
緊張、害怕。
祁麟抬眼看向二樓,沒一會她爸的身影率先出現在樓梯口,懷里抱著祁天。
祁天整張臉糾成一團,臉色蒼白,冒著細細的汗。
祁麟跳起來問:“怎么了?”
“肚子疼。”祁天虛弱的縮成一團。
“怎么突然肚子疼?”祁麟觀察跟上他們。
她爸面色沉重:“不知道是不是吃壞了東西,去你二伯伯那看看。”
她二伯其實住的不遠,步行十分鐘就到了,但祁天情況嚴重,她爸闊步走向停在院子里的車,把祁天放進后座,她媽跟著上車抱著祁天。
祁麟坐進副駕駛。
祁天狀態很不好,一路顛簸中,偶爾會有嘔吐的動作。
她媽托著祁天的臉急哭了:“小天別嚇媽媽,到底咋了呀?”
祁麟也急,扭頭問:“你吃沒吃別的東西?”
祁天縮進她媽懷里,隨著車輛顛簸小幅度地點了下頭,又搖搖頭,接著又是一陣陣干嘔。
“祁龍!”她媽紅著眼眶喊,“到了沒!”
第162章 ……她毀了人家一輩子。
在沒收到那份寄給何野的快遞前,祁麟一直認為私生飯只是網上說說,哪有那么夸張,危言聳聽而已。
她承認,看到商品信息中“驚喜”兩個字,忍不住私自拆開快遞是她不對。
剪刀劃破膠帶,她的心臟激動地咚咚跳,猜想里面會是什么。
是送她的禮物嗎?
或者只是一次平常的網購。
當與快遞箱里那雙逼真鮮紅的假眼對視上時,祁麟心跳漏了一拍。
就算這樣她也沒往私生的方向想。
她拿起假眼,第一觸感是柔軟,像橡膠,也像充水的氣球,等她想仔細觀察的時候,手指上已經沾滿了血一樣的液體。
假眼掉在地上,破掉了,液體濺在白凈的鞋面上,匯聚成一滴,留下一道紅痕。
在快遞盒中,還有一封暗紅色的手寫信,上面大大地寫著:
【離麒麟遠點,怪不得學校開除你,活該!
同性戀去死去死!】
腳邊紅色液體漸漸漫入鞋底,觸手般順著腳裸蜿蜒上爬,在心口停下。
那天下了陣雨,空氣潮濕,帶著雨氣的風一吹,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沖進廁所,打開水龍頭,涼水刺得骨頭疼。
紅色液體一點點被搓得通紅的皮膚覆蓋,祁麟抬頭,看清了鏡子里晦暗不清的自己。
觸手繞過肩膀,刺進心臟,濕潤的空氣穿透胸膛,蔓延到四肢百骸。
—
祁麟在同樣冰冷的醫院回神。
祁天躺在病床上,小臉煞白,嘴唇起皮,催吐讓他圓潤的臉頰都消瘦了下去。
“姐姐,”祁天微微側過臉說,“我渴。”
祁麟端起水杯,拿棉簽沾了點水擦著祁天的嘴唇:“二伯說要等半小時才能喝。”
她爸媽出去了,病床離病床之間很近,供人活動的空間有限,顯得十分壓抑。
她輕聲問:“剛剛在車上為什么不承認自己偷吃零食,知不知道媽媽多著急。”
“怕姐姐怪我。”祁天舔了下嘴唇。
“怕還偷吃,”祁麟問,“你薯片哪來的?”
祁天哼哼唧唧就是不說話。
“快說,”祁麟回想起催吐的食物殘渣和薯片,惡狠狠地威脅,“不然奶茶取消了。”
祁天勾勾手指,示意她過來點。
祁麟胳膊支在床上,俯身傾聽。
“姐姐要我找的東西放被子下了,我看你和媽媽在吵架,不敢出去,”祁天停下喘了口氣,“你門后面有好多好吃的,我就偷偷吃了一袋。”
門后面的……薯片。
……很多好吃的。
“是裝快遞盒里的薯片?”祁麟愣愣地問。
祁天點點頭,天真地問:“姐姐,是不是過期了,吃了肚子疼。”
“啊,”祁麟眨眨眼,從呆愣中清醒,“好像是的。”
祁天催吐后還拉了好幾次,二伯說這癥狀有點像加了瀉藥。
小孩吃多了瀉藥,刺激到胃就肚子疼,胃腸道受不了就干嘔。
吃了快遞盒中的薯片……祁天這樣全賴她。
她應該知道的,祁天這么嘴饞,路過狗盆都要看兩眼,她應該藏起來的。
但她粗心大意了。
都賴她。
點滴滴答滴答地滴下,祁天注射吊水的手冰涼。
她虛虛握住祁天的手,自責地哈了口氣:“是姐姐不好,姐姐讓你吃了過期的薯片。”
祁天卻笑著說:“幸好是我吃,不是姐姐吃,不然姐姐就要肚子疼了。”
淡淡的日光照進病房,小孩臉上掛著純粹的笑容,像個小勇士,仿佛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她陪到祁天睡著,跟二伯打了聲招呼,離開了醫院。
她爸媽都回去了,得趕在她媽收拾屋子前扔掉快遞。
不然就麻煩了。
—
何野巡邏似的轉悠了兩圈,沒見著祁麟,也沒見著祁天。
大門和院子門都開著,卻一個人影都沒有。
她手指勾著塑料袋,漢堡前后蕩著,已經涼透了。
這是每次見祁天的見面禮,今天可能送不出去。
她正要離開,一輛黑色轎車駛來。
何野記得是祁爸爸經常開那輛。
她大剌剌站門口,對方肯定看見她了,不打個招呼不妥。
于是何野乖巧地站在大門一側,靜靜等候車開進院子。
轎車熄火,何野組織好語言,掛上微笑,就等人下車。
女人風風火火下車,她張張口,剛要開口問祁麟去哪了,被祁媽媽指著她的手指給壓回了肚子。
“滾!”祁媽媽的手指在空中顫抖,言簡意賅,“給我滾!”
何野定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沒想明白明明對她和顏悅色的祁媽媽,怎么突然指著她鼻子罵。
祁爸爸抱住失控的女人,往家里拉。
“滾啊!別讓我看見你!”祁媽媽揮舞著手隔空打她,邊咒罵道,“都是你教壞我們祁麟,你要不要臉!不得好死!”
“讓你教教我們祁麟,你給教去打游戲!還他媽教她談戀愛,把我們家弄成這樣你良心過得去么?!”
祁爸爸關上門,將所有辱罵藏在門后。
何野僵直地站著,回不過神。
——哦,祁麟媽媽知道了。
……難怪祁麟不來找她。
——所以祁麟呢?她在哪?
——她教壞祁麟……是她教壞的祁麟嗎?
她遲鈍地想:是她害了祁麟?
提前回來的行程,一個接一個的快遞,祁媽媽的壓力……很多很多。
祁麟總不讓她知道。
何野低頭,無助地捏緊塑料袋。
當初是她支持祁麟去打電競,如今祁麟也因為她遲遲過不去。
眼前天色暗沉,似乎飄蕩著蒙蒙細雨。
【她說: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沒什么好猶豫的,別人可以打職業,你也可以。】
【她說:你去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有什么資格說。
何野想:她有什么資格說這些,自己的路都看不清,自己生活都一團糟,還自以為是去指引別人。
……她毀了人家一輩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何野身體都僵了,大門再度打開,有人疾步走來。
一袋子紙箱摔她身上,何野倒退一步,感受不到尖銳的邊角砸在**上的疼痛。
祁媽媽叫罵:“為什么你的快遞在我家?!是不是你買給祁麟的?我告訴你,別想!神經病,趁我還沒打你還不快走!”
她的名字……
腳邊一大袋子的快遞,都是祁麟幫她拿的。
一個拆開的紙箱隨著幅度掉出幾包包裝鮮艷的薯片,祁媽媽像受到什么刺激:“是你?是你買的薯片?!你想害死祁天!你這女的心腸這么狠毒——”
何野只聽見“害死祁天”四個字。
“什么?”她喃喃問。
“祁天就是吃這個進醫院的,都賴你都賴你!”祁媽媽失控地推搡,質問,又嗚嗚咽咽哭了,“現在還在醫院掛水,我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為啥要搞垮我們家,我的兒子現在還在醫院掛水——”
推搡間漢堡掉在地上,被祁媽媽踩了一腳,隔著塑料變成一片漢堡泥。
送祁天的見面禮,不僅沒送出去,還踩了個稀碎。
可惜了。
“你是說,小天進醫院了,”何野收回視線,投放在那幾包薯片上,又回到祁媽媽滿是淚水的臉上,“是吃這個寄給我的薯片病的?”
“你這個掃把星,喪門星,瘟神……”祁媽媽顯然失去了理智,崩潰地捶打在她胸口上,“你滾遠點,滾遠點!別讓我見到你!”
“——媽!”祁麟趕來抱住祁媽媽,“你干什么?!”
時隔一周,何野再次見到祁麟。
除了頭發亂點,和一周前沒什么不一樣。
“爸!”祁麟焦急地喊,“爸——!”
“你還跟她有聯系?我不準你見她!”祁媽媽喊,“聽到沒有?”
祁爸爸匆匆趕來,看也沒看何野一眼,再次把祁媽媽帶了回去。
哭聲戛然而止。
一片狼藉。
“對不起對不起,”祁麟不知所措地道歉,“我沒想到你會來,我媽就是太著急……”
“小天是因為我進的醫院嗎?”她打斷祁麟。
祁麟急忙解釋:“不是因為你,是我沒做好,你別多想。”
她隨便拿了一個快遞盒,盡管快遞單面都用黑色水筆涂掉了,但經過光照反射,能清晰看出名字和號碼。
是她的名字:何野,是她的號碼。
“你早知道了快遞里面不是正常東西,小天不小心吃了里面的東西,是嗎?”
祁麟點點頭,艱澀地解釋道:“是我沒藏好,是我的問題。”
“小天現在怎么樣了?”
“催吐了,有點脫水,在掛點滴。”祁麟回答,“可能是瀉藥。”
何野扯了扯嘴角,橘紅色的余暉漫過她們,留下兩道長長的影子。
“幸好是瀉藥,”何野把散落在外的薯片扒拉進袋子里,還有踩成餅的漢堡也一塊扔進去,提著兩大摞塑料袋,目光復雜地注視著祁麟,“我先走了。”
祁麟拉住她:“買了明晚上的車票,我去找你,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一起去北京,好不好?”
何野看看漫在橘光里的房子,又看看祁麟。
她和祁麟第一次見面,分別之前也是在這樣一個安逸舒適的下午。
四通八達的農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分別后,誰都沒想到還能再見面。
“好,”何野提了提袋子,手提繩在掌心勒出兩道紅痕,涼風再次穿透心臟。
“一起去北京。”
她的語氣不再堅定,反而透出一絲迷茫。
女孩子慢慢拖著袋子走,背影單薄落寞。
第163章 你是新來的舍友么?
雜沓的一天終于過去了。
零星犬吠中,有人長眠夢鄉,有人徹夜未眠,月光與群星同輝,在稀稀拉拉的風中,烏云漸漸遮蔽整片天空。
第二天,是個陰天。
祁麟找到了床底下的身份證,祁天昨天輸完液沒什么大礙,就是還要復查一下,她可以趁這段時間去找何野。
她寫了封信壓在枕頭下,離開后她媽收拾房間,可以看到。
七點,大多數老人起床做飯了。
祁麟找半天沒找到一點零食,昨天中午就沒吃飯,現在肚子餓的咕咕叫。
很不利于逃跑。
她偷偷下樓看看有什么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看見冰箱前踮著腳、想夠到酸奶的祁天。
祁麟身為姐姐,覺得自己有義務教育一下弟弟生病不能喝冰飲。
于是她捏住祁天的后衣領往后拖:“二伯說過,不能吃辣喝冰的。”
祁天五官皺成一團,可可委屈了:“我餓。”
昨天祁天在二伯家吃的,到現在也有十幾小時了,餓了正常。
聯想到昨天發生的事情,祁麟一下就愧疚了。
好吧,小孩代謝旺盛,還生了病,餓也正常。
也不好叫她爸媽下來。
時間還早,煮碗粥再走也不遲。
“去看電視,聲音開小點,”祁麟拿過一旁掛在墻上的圍裙,“我做飯。”
祁天精神不錯,臉色紅潤很多,睡一覺都能跳了:“我想吃辣椒炒肉。”
“不可以,”祁麟綁好圍裙,彈了下祁天的額頭,“只能吃粥,不吃餓著。”
“好吧。”祁天憤憤跑出去看動畫片,沒一會又開始傻樂。
祁麟找出肉,打算做皮蛋瘦肉粥,沒找著皮蛋,做了個青菜瘦肉粥。
祁天不喜歡吃菜梗,她只切了菜葉撒粥里,等咕嘟咕嘟冒泡泡,又燜了幾分鐘,她盛出兩碗。
一碗放在祁天面前,一碗她吃了。
粥很燙,要吹好久才能喝一口。
大半天她才吃了半碗,一樓的房間門打開了。
祁麟不知道是誰出來,她將注意力集中在滾燙的粥上,數著粥面有幾片菜葉子。
一雙黑色拖鞋停在她旁邊。
她爸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祁麟還是低頭。
“等會收拾些衣服,毛巾牙刷也帶著,”她爸說,“一起去花姐那玩幾天。”
祁麟放下勺,勺子與瓷碗發出一聲清脆的“叮”,她緊跟其后說:“你跟媽去吧,我去不合適。”
“沒什么不合適的。”
祁麟抬頭,看向她爸的眼睛,片刻后又移開視線:“這種時候我應該和媽分開。”
她爸的語氣不容拒絕:“這事兒是你媽提的。”
好吧。
祁麟沉默半響,問:“爸,你為什么不幫幫我呢,上次幫了我,為什么這次不能再幫我一下?”
她爸明白上次是什么時候。
是去北京那次。
她爸手撐在桌子上,食指一下一下輕輕敲著,一如既往沉穩問答:“因為你媽媽先是我老婆,再是你媽媽。”
因為她媽先是她爸的老婆,才是她的父親。
做事總要來個先來后到。
“東西收拾一下,”她爸起身離開,“兩小時后出發。”
祁麟重新拿起勺,指腹觸碰到冰涼的瓷器,冷意刺進皮膚融進血管。
她說:“鍋里還有粥,給媽盛一碗吧。”
—
吃完早飯,她重新收拾出一箱行李。
花姐住城里,說不定比這還方便些,直接打車去高鐵站。
唯一放不下的是何野。
說好一起去的,突然失約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她給何野撥了個電話。
響過一輪鈴聲后,通話自動掛斷。
祁麟只好發語音留言:“臨時有事要晚一兩天,票我退了,你一個人去北京我不放心,定好時間再給打電話給你。”
“祁天現在生龍活虎可精神了,一點事沒有,你別擔心。”
隨后她又打電話給俊哥,說明還要晚點才能回去。
意料之中一頓批,威脅她一周是最后期限,要是再不去,準備吃違約金。
違約金比較夸大,她既不是明星隊員又沒上過幾次有實力的比賽,頂多賠點錢,幾個月之內不能進入其他俱樂部,基本可以草草了事。
不過為了以后的日子著想,她還是一聲聲應下俊哥圓滑的催促謾罵。
掛掉電話,她沉沉呼出口氣,拖上行李箱離開。
她爸媽已經在車上等著了,后備箱放著另一個大行李箱,她抬進去,坐進后車座。
祁麟左右看看,沒見著祁天。
“小天還要掛一天吊水,”她爸發動車子,解釋道,“留給你二伯照顧了,就我們仨。”
也好,不能傷及無辜。
她戴上耳機聽歌。
從后視鏡可以看到她媽的臉,面無表情,憔悴,雙目無神地看向車窗外,一晚上蒼老好幾歲。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頭發看著都多了幾根。
路不平,一路開得搖搖晃晃,祁麟一晚沒睡,被晃出了困意。
她頭磕在車窗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還是很陰翳的天,透過陰云的光在臉上并不刺眼,配著一路吹過的涼風,很舒服。
她沒看見,她媽通過后視鏡在觀察她。
眼里藏著淚水。
不知道睡了多久,祁麟醒來時額角疼得慌。
車子平緩地行駛在一望不到頭的水泥地面上,山水樹木少了很多,換成時不時滑成殘影的工廠。
導航用冰冷的女音仿聲規劃路線:“前方行駛3公里。”
祁麟收起耳機,道路并不熟悉,連風都帶著陌生氣息,她眉心一跳:“不是說去花姐那么?這是去哪?”
她爸分心解釋:“路過這片就到了。”
雖然花姐隨遇而居,一直沒有確切的住所,但祁麟沒看出怎么會住這兒。
車子直線行駛3公里的第一個紅綠燈,又七彎八拐駛進另一條馬路。
她看著沿途的風景,差點沒記住路。
一直到導航說:“前方即將到達目的地”,她的目光才緩緩投放斜前方。
她以為是什么新型農家樂,或者游樂園啥的,沒想到入眼是比附中高一半的圍墻,以及一排排六層高宿舍一樣的樓房。
車子緩緩停在大門前。
祁麟看清了石碑上碩大的幾個燙金大字——
平遙精神病院
一瞬間涼意從腳尖蔓延,直躥心臟。
她不敢想相信地看著后視鏡里的男人,眼眶猛然紅了。
“爸,這就是你說的花姐家么?”她眨眨眼,遏制住想流淚的生理反應,“我還不知道花姐有住精神病院的愛好。”
她爸扭頭看向精神病院的方向,沉默著。
祁麟看著她媽,鼻子酸澀,盡量平穩的聲線問:“媽,你真覺得我喜歡女生,是神經病嗎?”
她媽抹掉眼淚。
祁麟沒辦法,只能一下下捶座椅宣泄。
“為什么,為什么我喜歡女生就是神經病?明明我的喜歡是一樣的,為什么在你們眼里我是神經病?!”
祁麟紅著眼睛質問,她明明沒做錯。
她只是喜歡一個人。
只是喜歡的人是個女生而已,為什么她正常了十幾年,僅僅因為喜歡的對象和她同性別,突然間就變成了他們眼中的神經病。
天空陰蒙蒙的,烏云似乎壓在那一座座樓房上,要下一場大雨。
“我也不想啊,你以為我喜歡別人這樣說你嗎?!”她媽嘴角抽動,極力克制崩潰的情緒,哭著說,“祁麟,媽都是為你好,媽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為了她——
為了她……為了祁麟。
總說為了她,可沒問過她的意見。
而她明明只是喜歡女生……
她明明,只是喜歡何野而已……
雨還沒落下,祁麟視線就模糊不清了。
鐵門打開,兩個碩壯的男人走進他們,在駕駛座邊停下。
男人A說:“您好,是祁先生嗎?”
祁爸爸悶悶地“嗯”了一聲。
“好的,需要進去參觀嗎?”A說,“或者您放心的話,您女兒可以直接跟我們進去。”
她媽解開安全帶,作勢要下車:“去的去的,一塊看看。”
他們就這樣,安排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未來的生活。
祁麟扯開嘴角笑了,諷刺地說:“看什么看,看了還是一樣的結果。”
男人B唱了個好紅臉:“尊重你的父母!”
A來了個白臉:“誒,都是這樣過來的,就是因為這樣才需要我們來教。”
祁麟沒理他們,她看著她媽喊了一聲。
她媽停下開車門動作。
“我最后問一遍,”祁麟無意識抓緊車墊子,眼底閃爍著最后一絲希翼,“你們真想讓我去嗎?”
A偽善地說:“祁先生您聽我說,同性戀這種病不加以遏制,是遭人一輩子笑話的,您也不想讓別人說您女兒是個同性戀吧?我們有很多改造成功的案例,您和您夫人可以去看看。”
他說的驕傲自滿,像在介紹勝利的戰利品。
那些改造成功的案例,是他們夠吹噓一輩子的戰利品。
“你閉嘴。”祁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媽,怒斥道。
空氣中充斥著沉淀下來的沉默。
終于,她媽開口說話了。
“等四個療程后,”她媽卸了力氣一樣,手垂在身側,“媽來接你。”
祁麟閉了閉眼,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沒忍住流下眼淚。
“媽……”她的聲線不再平穩,再開口顫抖得厲害,“你是我媽,你是我媽啊……”
“你怎么可以這樣……”
回答她的只有泣不成聲的抽噎。
她擦掉眼淚,打開車門,從后備箱拿出行李,停在車前。
“也別看了,免得里面全是跟我一樣的同性戀,”祁麟每個字說的極慢,字字誅心,“惹你們惡心。”
她知道,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跑不掉。
倒不如體面點進去。
精神病院有很多棟樓,滿眼綠植,卻很少見到人,反而顯得陰森。
AB前后夾擊,帶領她路過一棟棟宿舍,每條走廊都有監控,走了一小段路就能看見五六個監控。
這里并不沉寂,她能聽見空靈的鳥叫,偶爾路過病房能聽見里面慘叫。
她停頓留意了一下,看見門上的寫著:電擊房。
B卸下了偽裝,帶著笑意惡狠狠地說:“放心,這還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要到第三個療程才用的上。”
祁麟平復好情緒,乜斜他一眼:“那也看能不能到那時候。”
有東西撞到了她,祁麟倒退一步,定眼一看懷里是個披頭散發的女孩。
女孩看著年齡不大,卻披頭散發,雙目無神,嘴角似乎慘留著干掉的口水。
她扶住女孩問:“你沒事吧?”
女孩抬頭定定看了她一眼,像想到什么,猛地推開她,抱成一團瑟縮在角落里:“我不敢了,我已經正常了,放我出去……”
迎面走來另一個男人C,他帶著得意的笑,上下打量祁麟:“新學員?恭喜。”
A笑著說:“你這個是不是快‘出院’了?”
“沒意思,還沒做兩個療程就這樣了。”C無所謂地聳聳肩,“有點無聊。”
B哈哈大笑:“那還不好,錢到手就行。”
C拉著女孩的胳膊,拖拽牲口一樣將她拉走。
祁麟握緊行李箱拉桿,咬牙問:“這就是你們的改造成功?”
A反問:“你以為呢?”
她看向女孩的方向,女孩跌跌撞撞努力跟上男人的步伐,卻被拉著拽著總跌倒,沒等她爬起來男人又是不耐煩地一扯。
女孩就這樣重重摔在地上。
但她的表情仍舊麻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他們拐個彎,消失在祁麟視野中。
B粗聲粗氣地推了她一把:“有什么好看的,以后就是你的日子。”
她走進宿舍樓,一股潮濕的霉味涌入鼻腔,斑駁的墻面上爬滿了霉菌。
每個宿舍都從外面上了鎖。
她被帶上四樓的某個房間,A從腰間拿出一串鑰匙,打開了他們面前的鎖。
她連帶行李箱一起,被粗魯地推進房間。
再回頭門已經合上了,祁麟將耳朵貼在門上,聽見了細微的落鎖聲。
“嘭!”
有人踹了門一腳。
她嚇一跳,同時聽見屋外傳來的哈哈大笑。
“傻逼。”
祁麟罵了一句。
她一回頭,發現原來這里不止她一人。
正對面坐的人背對她,有一頭快要及肩的頭發,穿著一身干凈的病服,正安靜地低頭看書。
骨骼偏大,看來是個大體型女生。
祁麟沒心情和同病相憐嘮嗑,她撿起行李箱觀察房間。
左右兩邊分別有兩張床,正對著門有個簡單的衛浴,目測不到兩平米,唯一一張桌子被穿病服的女生占了,桌面干凈整潔,只放了幾本書和生活用品。
女生合上書,一轉身和她來了個照面。
“你好,”
‘女生’開口是清朗溫潤的嗓音,祁麟驚奇地發現這居然是個頭發略長的男生。
他媽的這傻逼地方,居然開放到讓男女一間屋子。
“我叫江潮眠,”男生溫和地笑笑,溫和到根本不像出現在這里的人:“你是新來的舍友么?”
—
回去的路上下了很大的雨,車開得很慢。
祁媽媽看著玻璃上一條條劃過的雨痕,回想起昨天與老嬸的對話。
【聽說麟兒那啥,】老嬸的聲音縈繞在耳邊,【我兒子的媳婦的二舅的侄子的同學的朋友認識一個醫院,專治這個,包治包好!】
【放心,這哪能有假的,我把他推給你,去就是了,現在還打折,便宜!】
——精神病院?
她看清這四個字,頓時所有想法拋之腦后,指著對方鼻子罵:“你什么意思?你他媽才神經病!你全家神經病!”
二嬸被她罵的連連后退,最后負氣走了,還一邊罵罵咧咧【本來就神經病,還不讓說了?!女兒這樣肯定媽教的,怪不得女兒神經病,她媽就是神經病能不神經嗎……】
她聽著二嬸的話,只能把氣拼命往肚子里咽。
晚上,她翻來覆去徹夜難眠,還是撥通了手機上的號碼。
號碼接通了,她難以啟齒地問:“我想問問,我女兒喜歡女生怎么辦……?”
第164章 【同性戀是一種精神疾病】
昏沉陌生的環境,還能用舍友這個名詞挺新奇。
縱然男生毫無敵意,祁麟還是防備地看著江潮眠。
男生站起來身姿頎長,他們之間的距離讓她得以平視男生。
再開朗的性格也禁不起這樣摧殘,她緊繃著神經,沒什么好臉色地報了名字。
“真好聽的名字,”江潮眠不吝嗇地夸獎道,“不用害怕,我們都一樣的。”
“什么都一樣?”
“你第一次聽說這吧?”江潮眠似乎察覺到她松懈不下來的情緒,主動坐下放低姿態,耐心解釋,“這里雖然披著精神病院的外衣,其實是家戒同所,來這里的人都一樣。”
祁麟腦中遲疑地冒出一個想法。
所以他是……gay?
江潮眠似乎在這住了很久,也和許多位女生當過室友,竟然能輕松到笑著附和:“就是你心里想的那種,gay不能和gay住一起,所有人都是男女混住。”
祁麟大腦宕機。
真挺莫名其妙的。
她坐在鋪好的被子上,手接觸到布料,不是溫暖的,反而有股潮意。
雨下得越來越大,伴隨呼啦啦的大風和轟鳴震耳的雷聲。
窗戶沒關緊,從縫隙中鉆進來的風吹得他們頭發隨風搖晃,江潮眠說:“那邊有作息表,你可以看看,午休快結束了,需要換上病服去上課。”
祁麟問出來這的第三句話:“如果反抗的話,會怎么樣?”
江潮眠沉默半響,似乎在思索,過了會兒回答她:“我來的時候,可能會在大庭廣眾換下你的衣服,這種天氣也可能會把你丟出去淋雨,像在玩一個新玩具。”
說完他又搖搖頭:“我的負責人不是王哥,不知道什么情況。”
看來王哥是接她那倆男的其中一個。
祁麟手撰成拳頭,又松開,說了句謝謝,抱起床上的衣服去了窄小的衛生間。
病服也一股從來沒曬干的潮味,長時間聞著對鼻子也算一種折磨。
她換好衣服出來,看見了墻上江潮眠說的作息表。
早上七點半起床,七點五十食堂集體吃飯,八點二十大教堂集合。
后面一列條條框框,比她人生條例還規范。
細致繁瑣又一無是處的作息表。
她記下作息表,想起剛剛江潮眠說的話。
他來的時候?他來的時間很長嗎?居然用“他來的時候”來形容時間段。
祁麟在床邊一角坐下,看著江潮眠背對著她繼續看書的背影,沒忍住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江潮眠稍稍抬頭,似乎在注視窗戶外陰翳的天空。
狂風大作,樹枝時不時重重拍在玻璃上,雨水濺進房間,在泛黃的墻面留下斑駁的雨痕。
江潮眠在呼嘯的風中說:“那天我穿著棉服,應該是去年冬天。”
祁麟覺得這個話題開的不合時宜,沉默片刻又問:“你說的上課,是上什么課?”
江潮眠收回視線,好似將記憶也一并收了回來,看向她說:“灌輸同性戀是病的觀念,可以理解為傳輸邪教。”
祁麟勉強扯扯嘴角,但笑不出來。
“一個療程是多久?”
“一周。”江潮眠說,“四個療程一周期。”
那她媽要一個月才來接她。
她等不到一個月。
她沒再問問題,看江潮眠不像會打小報告的人,拿出手機想打電話。
撥半天才發現沒信號。
什么鬼,連信號都沒有。
她沮喪地垂下腦袋,一遍遍掃過那行爛熟于心的號碼。
“寢室裝了信號屏蔽器,”江潮眠提醒道,“你手機不交上去最好藏好,別被發現了。”
她淡淡應了一聲,把手機藏進行李箱。
一聲高過一聲響鈴比雷雨聲還大,足以讓所有人聽清。
江潮眠終于不再看書,整理好放進抽屜,似乎是他唯一的娛樂方式。
“我們該去教室了,”他另外拿出兩本薄薄的課本,將其中一本遞給她,“跟著我就好。”
課本封面被紅色的彩筆涂鴉,又被擦掉的痕跡,像最后無力的發泄。
淡淡的紅色顏料下,印有“反同性戀宣言”的黑色字體也模糊不清。
她接過來,拇指重重壓在課本上,紙張凹陷下去,皺痕凸起。
叮叮當當,是開鎖的聲音。
門再次打開,雜亂的腳步聲增添了一絲人氣,在慘白的燈光下,灰暗的影子界限分明。
“走吧。”江潮眠拿出一把傘,走進走廊亮堂的白熾光里,有一瞬間光照在他身上,似乎連周身的邊界都虛影了。
—
教室聚集了很多男男女女,無一例外全是男女同桌。
這里不全是麻木,還有壓抑的瘋狂,有課桌有講臺有黑板,第一眼跟普通教室沒什么區別。
老師站在講臺上,手中舉著課本,一遍遍念著“同性戀是一種精神疾病”,大部分人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孩子,眼神空洞,跟著一遍遍念“同性戀是一種精神疾病”。
祁麟很煩,她不明白開這種洗腦課的意義。
可能也沒意義,只是為了洗腦。
“人類的存在是為了繁衍后代,喜歡同性就是對不起自己,對不起父母,對不起社會,”老師晃到她身邊停下,大聲宣讀,“你們來到這是正確的,你們有罪,一種叫喜歡同性的罪。”
【喜歡同性的罪。】
輕飄飄一句話,否定了在場所有人。
國家都不判定他們有罪,這破玩意兒還牛逼起來了。
祁麟不想聽,就算老師在旁邊,她也能心無旁騖趴桌子上。
這一覺她并沒睡著,一直聽著同性戀宣言。
她想了很多,想她爸媽懷著什么心情把她送到這來的,想何野有沒有聽那段語音、會不會等著急,還有俊哥肯定罵死她。
到最后,祁麟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得逃出去。
她必須逃出去。
上完課她又被帶回寢室,行李箱里的衣服散落一地,連江潮眠抽屜里的書翻了出來。
江潮眠習以為常將書撿起來,擦掉封面上的泥漬說:“看看丟沒丟東西,你剛來,應該是搜電子設備。”
去教室前她不放心把手機揣兜里帶走了,行李箱就幾件衣服,檢查了一遍就充電器不見了。
她想了想,以防萬一又把手機藏進行李箱的夾層。
還沒整理好東西,B就帶人走了進來。
“手機呢?”B帶頭問。
祁麟撿起摔在地上的小圓鐘,放到江潮眠面前,一個眼神沒給闖進門的一行人。
江潮眠神色如常:“謝謝。”
B嗓門稍稍加大:“我跟你說話呢!”
“沒手機,”祁麟看著B,背脊挺拔,不卑不亢,“翻這么亂,沒被你們拿走?”
“放你媽的屁,”B扯住她的衣領,油膩膩的臉在眼前放大,“我警告你,收起你的脾氣,不然別怪我下手狠。”
祁麟冷聲說:“放開。”
“你他媽再說一遍!”
“你耳聾?我讓你放開——”
她捏住禁錮在胸前的手往后拉,另一只手按住對方掌心靠大拇指軟肉上,對方手上一麻,瞬間松開她。
祁麟倒退一步拉開距離。
B不可置信地看看手,又看看她,氣笑了:“沒看出來還有兩下子。”
“王哥,”B身后的小弟C問,“帶去禁閉室?”
“帶帶帶,”B不耐煩地揮揮手,“趕緊帶走,麻煩死了。”
倆小弟看著她,貌似在示意她。
她不知道禁閉室又是什么鬼地方,唯一說的上話且暫時友好只有第一天見面的室友,于是她眼神帶著抗拒和抵制又看向江潮眠。
江潮眠笑著搖搖頭,小聲說:“沒事的。”
隨后繼續整理凌亂的桌面。
祁麟不知道該不該去禁閉室,但對方三個人,后續可能還會搖人,她單打獨斗不一定能干過。
去就去吧,反正死不了。
她走到江潮眠身邊,用不大、但足以讓在場所有人聽見的音量說:“幫我收拾一下,謝謝。”
江潮眠有些錯愕,不明白她突然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祁麟手插進衣服口袋,交代完事情朝門口走。
路過B,她揚揚眉毛:“不帶路?”
B惡狠狠瞪著她一吼:“走。”
—
禁閉室和電擊房一棟樓,她往上走到四樓,不動聲色觀察布局。
四樓不算高,只能看見周圍幾棟樓,正前面是教室,左右兩棟不清楚干嘛。
天色暗沉沉的,大雨已經轉為小雨,細細的雨能飄進走廊打在臉上。
C在一間房間前停下,拿出鑰匙開鎖。
房間同樣昏暗,連個透氣的窗戶都沒有,幾乎看不清里面的布置。
他們停在門口,祁麟也沒動。
“進去。”另一個小弟D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
她捏緊手里的物品,冰冷凸起的棱角扎得掌心疼。
祁麟慢慢走進去。
暗淡的光線在地上照出一個模糊的影子,房間里連張椅子都沒有,地面和墻上卻有很多暗色痕跡。
門又關上了,隔絕了唯一的光線。
祁麟反而松口氣。
看來關禁閉只是一個人在沒有光源的地方待著。
不知道要關多久,她摩挲到一處墻角坐下。
心里一直緊繃的一根弦終于松懈了下來,祁麟疲憊地靠著墻,拿出口袋里的小圓鐘。
視野受限,但手里有東西要安心多了。
一股難聞的氣味一直縈繞的鼻尖,她聽著屋外風刮過樹葉的聲音,意識有些沉。
徹底黑暗的環境讓她有時候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睜著眼,就一直閉上了。
她舉著小圓鐘放在耳邊,聽見秒針細微地轉動,嗒、嗒、嗒,一秒一下響著,昭示時間流逝。
她感覺自己還活著。
第165章 舊秋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除了鬧鐘的嗒嗒聲,祁麟仿佛凝固在這片黑暗中。
饑餓和彌散在黑暗中的恐懼一起侵蝕她,先是長時間沒吃東西手腳無力、口干舌燥,接著是痙攣地反胃。
她恍惚地思考,原來禁閉要關這么久,還不給吃喝。
適當饑餓能讓人保持清醒。
過度饑餓會消磨意志。
雨聲漸漸停了,短暫的寂靜后,是空靈悠遠的鳥叫。
在黑暗中帶來一絲樂趣。
她在墻上比劃著想:要是早點和阿野去北京就好了。
要是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就不會、起碼不會這樣干巴巴等著——像塊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指甲劃過墻面,膩子粉一點點刮掉,她沒知覺似的,無意識地做同樣的動作。
祁麟明白應該休息保存體力,但她此刻需要干些什么來刺激大腦,產生疼痛供給思考。
她不知道劃過多少次墻面,又沉沉睡去,濃稠如墨的黑將她從頭到腳一寸寸吞噬。
她跌進了去年冬天,和何野還有一班所有人一塊過元旦晚會的時候。
那時候何野的眸子是亮亮的,分不清是本身亮或者被煙花映得發亮。
她只記得那天是個晴夜,煙花放的硝煙四起,風很溫柔,她表明心聲心跳加速的那個夜晚。
小小的種子在暗色的背景下炸出一朵絢麗的小花,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你還喜歡她?”
祁麟迷迷糊糊睜眼,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
有人在跟她說話。
她費勁打起精神,看見C嘴皮不斷碰撞,聲音忽遠忽近,在耳邊縹緲回響:“你不喜歡她,只是因為獵奇,才會對女生感興趣,產生喜歡她的想法……”
沒有。
不是獵奇。
“以前同性戀可是犯法的,”C不斷循循誘導,宛如夢魘,“你想想你媽媽,為了你那么辛苦,還因為你遭受別人的冷眼,你舍得?你對得起你媽媽對你這么多年的培養嗎?”
大拇指狠狠掐住指尖,疼痛讓混沌的思維得到暫時清醒,祁麟嘴唇蠕動,閉上眼睛,自言自語回答自己。
但我喜歡她。
就是喜歡她。
我喜歡看她笑,喜歡和她待在一起,就算沒話聊也沒關系,只要在一起就行。
我喜歡看她收到禮物眼里流出不加掩飾的驚喜。
為什么非要選一個,好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樣。
她明明只是、僅僅喜歡一個人而已。
喜歡一個和她同性別的人而已。
光又被帶走了,她又獨處于黑暗中。
祁麟想,快到她生日了。
阿野不知道有沒有為她準備禮物。
她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嘴角勾起,淡淡地笑了笑。
不知道能不能在生日前和阿野見面。
她環抱住雙膝,頭埋進膝蓋間,再一次睡著了。
【她看著自己的小手,耳邊回蕩著同桌單純的調笑聲:“你數學又考倒數第一,看你媽回家不揍你。”
她沒過多思考回答道:“你倒數第二,你媽也揍你。”
同桌哈哈大笑,轉身趴在地上跟她比打彈珠。
她不管臟不臟也趴地上,眼睛盯著亮亮的彈珠,大拇指彎曲蓄力,用力一彈——
咚——
彈珠相互碰撞,朝不同的方向滾去。
“我贏了……”
她撿起彈珠,但同桌消失了,她想應該是回家挨打了。
但她不想挨打,想再玩一會。
于是她跑下樓,想去玩操場角落里的那個舊秋千。
天下起蒙蒙的細雨,烏云一片蓋著另一片,并不是蕩秋千的好時候。
但秋千上坐著一個小女孩,頭發很短,兩條腿輕輕晃著。
她不顧下雨跑過去問:“下雨了,你怎么還在玩秋千?”
小女孩沒說話,一雙眼睛亮亮地盯著她,像剛剛她和同桌玩的彈珠一樣亮。
她看不清小女孩長什么樣,唯獨那雙眼睛真好看,比電視上閃閃發光的寶石還清亮。
“我幫你推吧,”她聞見了鐵銹味,是秋千常年風吹日曬的銹跡,“我們一塊玩,等會你也幫我推。”
小女孩皺著眉還是沒說話,眼里是她讀不懂的情緒。
“我是三年級二班的,你也是考砸了不想回家么?”她問,“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小女孩終于說話了,微亮的眸子和冰涼的細雨有的一拼:“滾,關你屁事。”】
祁麟費力開眼,垂下的眼睫遮住了刺眼的光。
適應一會后,她眼前出現一個白花花的饅頭,和一袋用塑料袋裝上的水。
忽然看見食物,她竟然不覺得餓,可能是餓過頭了。
反倒不那么想吃東西。
“醒了沒?快吃。”
她費勁抬眼看去,是江潮眠,一手一個大饅頭。
她沒力氣問江潮眠怎么來了,所有力氣花費在拿起他手里的饅頭,靠近唇邊。
饅頭涼的發硬,她有點咬不動。
“餓了三天肯定沒力氣,我帶了糖水,先喝點糖水再吃。”江潮眠拿起地上的塑料袋,粗暴地撕開一個口子。
祁麟顫顫巍巍接過來,差點掉了,她喝了一口,清晰感覺到液體順著食道一路到胃,冰冰涼涼的。
塑料袋不好拿,中途撒了很多,粘在脖子上汗一樣黏膩。
腹中的饑餓感被喚醒,連帶惡心一并襲來,她緩了緩再次咬了口饅頭,終于有力氣說話。
“我還要再待幾天?”她慢慢咀嚼著饅頭,直到散發出一絲甜味才咽下肚子,嗓子眼甜的發齁,祁麟只能輕輕咳嗽來緩解。
“六天,今天已經第四天了,再堅持一下。”江潮眠把另一個饅頭也塞進她手里,“我偷鑰匙過來的,馬上查寢了,得趕緊回去,你慢慢吃。”
“謝謝。”
“不客氣。”
簡單道別后,江潮眠輕輕合上門。
她一口口味如嚼蠟吃完饅頭,將另一個饅頭放進口袋留明天吃。
糖水不好保存,她一口氣喝完了。
還有兩天。
祁麟呼出口氣,虛虛握了握拳。
有了食物的后兩天不算特別難熬,黑暗中她一遍又一遍計劃怎么逃出去。
靠自己肯定不行,她連地圖都沒摸透,需要找個人幫忙。
人生地不熟,這個人選非江潮眠莫屬。
他們非親非故,不知道江潮眠愿不愿意。
—
兩天后B打開門,她甚至還有力氣扶墻站起來。
B吃驚挑眉:“還能站?看來沒關夠。”
祁麟牽動了下嘴角。
“還想繼續關著?”B說,“出來吧。”
她試著走出一步,下一秒差點跪地上。
溫暖的日光照射進房間,她余光瞥過,看清了墻上那些暗色的痕跡。
是干涸暗紅的血跡,凌亂地組合成扭曲的線條,深淺不一地刻出一個個名字,大大小小占了半面墻。
她的視線稍稍后移。
墻面一角,暗色血跡的襯托下,新鮮鮮紅的血液格外刺眼,深深刻出字跡的雛形。
祁麟低頭看去,撐在地上的食指指尖被血染紅,混著膩子粉,凝固在傷口上。
她再次站直,撐著身體走出門。
陽光直射進眼球,她不適地合上眼,晃了晃神。
她一定能出去。
一定要出去。
第166章 愛和愧疚
祁麟又被帶回了宿舍樓,正是下課時間,宿舍沒落鎖,零星有人路過拿著衣服去洗衣房,金色的陽光斜斜透過走廊,施舍般灑落在每個房間門口,不再像初到時死氣沉沉。
她被推進宿舍,一袋饅頭一齊丟桌子上。
行李箱好好擺在角落,六天前散落一地的零件整整齊齊放在桌面一角,貌似那次過后沒再搜過寢室。
他們扔下她走了,祁麟吃了一個饅頭,太干巴又找不著水喝,只好去廁所洗澡。
這么些天沒洗澡,她快餿掉了,順便漱了口,口干舌燥的感覺才消退一點點。
但根本治標不治本,還是渴。
等祁麟走出廁所,琢磨要不要湊合喝自來水時,發現江潮眠已經回來了,在疊衣服。
江潮眠將衣服疊好的衣服放成一摞,抬眼看她:“回來了?怎么樣?”
“還行,沒死,謝了。”她將換下來的臟衣服放進床腳的桶里,“有水喝嗎?”
江潮眠從桌子底下拿出暖水壺,又找出一個玻璃杯遞給她:“水有些燙,杯子洗干凈的,晾晾再喝。”
祁麟倒了滿滿一杯水,接了盆水放里面涼著。
等水涼的間隙,她問:“下一周還會怎么整我?”
“你應該猜到了,第一周是喪失意志力,第二周非打即罵,第三周電擊療程,每個負責人管的方式不一樣,不過大差不差。”
“電擊療程?”她回想起剛來那天路過的電擊房。
“挺痛苦的。”江潮眠將衣服放在床頭,回頭在太陽穴點了一下,淡然道,“原理就是讓你對某樣東西產生恐懼,一見那樣東西就會回想起電擊的痛苦,就算心理上克服了,生理多多少少也會留下一些后遺癥。”
“你也試過?”
“嗯,不過還好,次數多就習慣了。”
習慣了?
那得多少次才能習慣。
“這么痛苦的話,你沒逃出去?”祁麟拿起水杯對著水面吹了吹,嘗了一口,已經溫了,她一口氣喝光又倒了一杯,“這里門禁很嚴嗎?”
江潮眠失笑地搖搖頭,似乎覺得好笑,又像自嘲:“我自愿留這的。”
祁麟悻悻放下水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這鬼地方,怎么會有人自愿留在這。
“很不可思議是吧?”江潮眠習引為常地聳聳肩,“也沒什么不好的,如果對方不喜歡你,這也算個解脫的地方。”
“啊。”
祁麟帶著疑惑愣愣地感嘆一聲。
“你呢?”江潮眠問,“你喜歡的人喜歡你么?”
祁麟腦海中映出和何野在一起的畫面,全靠這些回憶在禁閉時才沒那么度日如年。
她點頭,毫不猶豫道:“我很喜歡她。”
喜歡到在這的每一分每一秒,腦海里都是何野,迫切想離開這里見到她。
江潮眠笑笑,看著她的眼睛里有稀碎的光在閃:“那就好,挺好的,希望你們能堅持下去。”
“她是個……很堅韌的女孩兒。”祁麟在床沿邊坐下,琢磨了一下措辭說,“比我見過所有人都不一樣,她真的很好,很優秀,優秀到有時候讓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但我不明白為什么還有人不喜歡她。”
“這是正常的,”陽光投進江潮眠黑棕色的眸子里,生出一股別樣的柔和,“喜歡就是只看得見閃光點,缺點經過濾鏡也能閃閃發光,促進雙方更加優秀,這是件好事。”
“謝謝你,”祁麟第一次在這里感到開心,“你是第一個真正正視我們的人。”
江潮眠擺擺手,“我下午出去,需要幫你做什么嗎?”
祁麟眼睛一亮:“幫我帶兩句話吧……有筆嗎?”
江潮眠拉開抽屜,找出一支黑色中性筆。
她隨手扯了本本子撕下一頁紙,寫下兩串號碼,指著第一串說:“這個告訴地址,讓她來找我出去,你叫她花姐就好。”
她又指第二串數字,垂下眼皮,思索片刻道:“你代我告訴她,我晚點找她,不要著急,等我。”
說完,祁麟勾起唇角,睫毛下的眼神溫柔。
江潮眠收下紙條,答應了。
她拿起一個饅頭,就著溫水慢慢吃:“謝謝,等出去以后我可以給你報酬,或者你想要什么,我能滿足的盡量給你。”
江潮眠瑤頭拒絕:“不用,我自愿幫你的,不需要任何交換和報酬。”
祁麟一愣,咽下慢慢發甜的饅頭:“那你為什么幫我?”
江潮眠穿上外套,目光淡而遠地望向窗外的湛藍色的天空:“我的每位室友都沒能堅持下來,你很不一樣。”
“你很愛你的女朋友,我希望你們能一直走下去。”
祁麟喉間發澀,所有情緒只化作一句感謝。
—
愛。
祁麟從小到大,幾乎沒聽過愛這個字眼。
小學時,愛是課本上的爸爸愛媽媽。
初中時,愛是興趣愛好。
高中幾乎將愛剔除,中國人總是含蓄而內斂,將愛埋藏在心底,羞于啟齒,不說誰都不知道。
江潮眠說她很愛何野。
是吧,她也覺得。
祁麟嘴角勾起的笑一直沒直過,她躺在床上,看見茂密的枝葉漫過窗戶,為沉悶的房間添了絲生氣。
她嘴唇輕輕張開,像牙牙學語的小孩新學說話,欣喜而沉重地緩緩吐出一個字:“愛。”
“我喜歡何野。”
“我愛何野。”
—
【……臨時有事要晚一兩天,票我退了,你一個人去北京我不放心,定好時間再打電話給你。
祁天現在生龍活虎可精神了,一點事沒有,你別擔心。】
這兩條不到十秒的語音不知道是何野聽的第幾遍了。
又一個電話打進來,她想也沒想掛了,眼珠轉了轉,夕陽懶懶散散漫過身上,她意識到又過去了一天。
她起身煮面條,撒了點鹽,放了幾根切好的辣椒,沒滋沒味地吃起了今天第一頓。
吃完她倒在床上,點擊語音,繼續出神地發呆。
夕陽西下,圓月照空,到晚上了。
但她沒有半點睡意,提不起精神,今天是她失眠的第八天。
祁麟最后發來的那條語音她聽了一遍又一遍,每個字每個停頓,她能背下來。
卻依然孜孜不倦地放著,聽著。
一天又一天在發呆中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的失眠多夢,她能意識到自己的狀態很不好,卻控制不住。
何野想再聽一遍,指尖即將點在屏幕上的瞬間,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反應慢于動作,尖銳的嘲諷謾罵刺穿耳膜,停頓在心口盤旋。
“掃把星,麒麟哪去了?!她多久沒去戰隊了!”
“怪不得被開除,我看你是活該,為什么不開除別人就開除你?!自己就有問題!”
“你就是阻擋她事業的絆腳石,憑什么你好好的,她連個消息都沒有!”
她顫抖著指尖掛掉電話,縮成一團躲在一角。
映在床上的影子輕微顫抖,何野將腦袋埋進臂彎,睜眼耳邊回蕩著剛剛的謾罵,閉眼是快遞盒里的老鼠和蟑螂。
她像掉進了漩渦,被轉的暈頭轉向,惡心想吐,沒人能拉她一把。
何野第N遍想:是我害了祁麟嗎?
她膽怯地縮了縮脖子,第N遍回答自己:是的。
是我害了祁麟。
她小心翼翼再次聽了遍語音。
“……晚一兩天……定好時間打電話給你。”
“……祁天……可精神了……”
祁麟騙她。
她前兩天偷偷去看過,祁天還很虛弱,關在家里不讓出去。
是她害了祁天。
她害祁天吃了放了瀉藥的薯片,她害祁麟現在不知所蹤,她生下來就是掃把星。
為什么非要讓祁麟去拿快遞,如果自己去祁麟就不會知道快遞里的東西,就不會放在家里,祁天就不會吃。
她在心底說了一千遍一萬遍對不起,但仍愧疚。
“對不起……”何野嘴唇蠕動,眼前一片黑暗,六月氣溫悶熱,她卻像墜入冰層。
她是個膽小鬼,連道歉都不敢。
“祁麟,對不起。”
“我可能等不到你回來了。”
第167章 我女朋友喜歡,希望有一天能讀給她助眠,雖然我的英語爛成一坨狗屎
祁麟下了課,終于在食堂吃到了一頓大米。
米飯有點涼了,粘牙還硬,菜也咸淡不一,總體而言味道并不咋樣,擱平時她會選擇吐槽加再買一份,此時吃著倒也沒那么難以下咽。
食堂不像寢室那樣安靜,會有窸窸窣窣的交談聲,但他們神情并不輕松,反而很緊張。
飯菜還剩一半祁麟吃不下了,江潮眠說過不能倒飯,吃完飯的人碗里也是空的,她并不想當出頭鳥,規規矩矩吃完了。
她走去門口把碗放進桶里,被人撞到了肩膀,力度大到不像無意的。
祁麟抬眼看去,為首的女生唇釘耳環樣樣不拉,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她:“新面孔?”
他們一共五人,有男有女,除了撞她的女生,其余四人跟男女朋友似的兩兩成對。
祁麟倒退一步,嘗試握了握拳,力氣恢復了大半,打起來三七開的樣子。
能不打盡量別打,她語氣平和:“有事嗎?”
一個依偎在男生懷里的高馬尾說:“問你什么時候來的,別轉移話題。”
“上周來的,”祁麟說,“怎么,每個來這的人都要向你們通報一遍?”
“你!”高馬尾吃癟地瞪著她。
唇釘抬抬手,神情十分自然,沒有半點尷尬:“我們收保護費的。”
合著這破地方還有地頭蛇組織?
祁麟今天心情不錯,一下給逗樂了。
“你笑什么?”高馬尾貓似的炸了。
“好笑就笑了,怎么,你們收保護費還不讓人笑?”祁麟說,“另外我給你們保護費,你們為我提供什么?讓我打飯多吃一點么?”
唇釘皺眉看她,似乎在思考。
過了會兒她說:“我可以交換信息,還可以保護你。”
祁麟看唇釘估計正值中二期,擱這拉幫結派完成英雄夢。
“我沒東西給你,也用不著你的保護。”不知道對方是人是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并不打算貢獻保護費。
更何況他們看著也就二十來歲,不值當。
她以為唇釘會像譚帥帥那樣惱羞成怒,大吼大叫引人矚目。
沒想到唇釘臉上并沒有被拒絕后的憤怒和尷尬,只是平靜地點點頭:“好的。”
“那邊的,干嘛呢!”遠處走來一位中年女性,“不知道女生講話不能超五句啊!”
唇釘只是看了看她,轉身離開了。
祁麟不用看就能感受到許多注視她的視線,不敢光明正大直視充滿探究的視線,越過空氣,定格在她身上。
她離開食堂,回了寢室。
晚上江潮眠回來,放下購物袋說:“我撥了三次,你給我的兩個號碼都沒接通。”
這倒讓祁麟有些意外。
花姐沒接在她意料之中,她很少接未知號碼。
何野也沒接讓她感到意外。
“你每個星期都能出去嗎?”祁麟問。
江潮眠一邊將購物袋里的日用品一一歸位,一邊說:“每周一下午能出去一趟。”
“我什么時候能一周出去一次?”
江潮眠笑了一下:“還早呢,主動來的才有出去的特權。”
好吧,目前看來,她媽來接她是距離最近能出去的日期。
祁麟想了想,在紙上又寫下一串數字。
“下次出去幫忙加下這個賬號,地址發給她就行。”
江潮眠收下紙條放枕頭下。
他們繼續做自己的事,沒再說話,說到底也不過是剛認識幾天的陌生人。
祁麟洗漱完,坐在床邊愣神。
她第一次和一個陌生男人一間屋子睡覺,中間連個簾子都沒有,極其不自在。
時間還早,她睡不著,又沒手機玩,百無聊賴觀察房間。
江潮眠的東西不少,看被褥的花紋應該是自己帶的,紙巾和鞋架上的鞋不少,可以看出他住這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謊。
“你看什么書?”她實在無聊問。
“一些打發時間的小說。”江潮眠鋪好被子說,“你看么,沒東西打發時間是很煎熬的。”
“借我一本吧。”祁麟說。
江潮眠仔細挑出三本,祁麟看了看名字,分別是《云邊有個小賣部》《活著》和《百年孤獨》。
她拿了前兩本,將第三本還給江潮眠:“我看不來名著,看多了就困,我看你還有本《小王子》?”
江潮眠又從書摞最下面抽出《小王子》。
“謝謝。”祁麟拿走三本書,坐床上背靠墻看著。
江潮眠這本《小王子》是純英文的,備注和音標都沒有,她小聲念得十分艱難,停半天才囫圇念下一句。
江潮眠聽見了問:“你應該也不怎么會英語吧,怎么想著看這本?”
“我女朋友喜歡,”祁麟皺眉,想半天也沒想明白constrictors怎么讀,只記得何野似乎教過她,“她有時候睡不著會看,希望有一天能讀給她助眠,雖然我的英語爛成一坨狗屎。”
江潮眠笑出了聲:“你說話真有意思。”
江潮眠在柜子里翻了好一會兒,找出一個mp4和有線耳機放在她床邊的桌子上:“這是我之前聽英語音頻的mp4,里面有這本的英文版和英語單詞,可以借你用。”
祁麟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對了,你有這的地圖么?”她又問,“或者能畫出簡單的地圖嗎?”
江潮眠搖頭:“我基本只去教室和電擊房,每天三點一線,不太清楚。”
“好吧。”
“平時這里戒備很森嚴,外圍的圍墻也很高,憑你一個人是跑不出去的。”江潮眠說,“據我所知,基本沒人逃出去過。”
“我會是第一個。”祁麟戴上耳機,翻找出小王子的音頻。
既然一個人出不去,那就多找幾個人。
不管多嚴多難,她一定要出去。
接下來幾天B沒再為難她,她照常去教室,以及C每天單獨帶她進一個房間洗腦。
苦口婆心勸說的模樣比陳青霞有感情多了,可以當演員。
她也照常油鹽不進,左耳進右耳出,該吃吃該喝喝,就等周一江潮眠出去放消息。
—
教室和食堂只能男女或者單人一桌,同性之間說話不能超五句,否則會被記過。
吃飯通常是舍友兩人一塊,祁麟不自在和男生一起,每頓都是一個人。
她偶爾能看見唇釘在收保護費,有人看他們不好惹就交了,有人干脆直接跑了,上交的東西也很雜,金錢食物飲料都有,通通來者不拒。
她以為能平靜等到周一。
終究是她以為。
“嘭——”
今天的唇釘沒像前兩天那么和善,餐盤直接砸一個女生飯盤里,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她坐在女生對面,祁麟只看得見一顆烏漆嘛黑的后腦勺。
“我說了別讓我看見你,你語文理解有問題?”唇釘說,“還有臉來吃飯?這次又是誰被你嚯嚯?”
女生膽怯地垂下頭,小心翼翼用余光觀察唇釘,并未說話。
“你他媽是不是犯賤?一副賤樣,走了為什么又回來?!”唇釘囂張跋扈地單腳踩在女生腿上,腳尖狠狠碾了碾,“沒打夠是吧?”
祁麟坐女生正前方,抬頭就能和女生生理性泛紅的眼睛對視上。
女生低聲說:“我們的事已經過去了……”
“他媽的你說過去就過去?!”唇釘眼里恨意滔天,“我被你害慘了,你一句過去就翻篇了?做夢吧!”
唇釘撕扯著女生的頭發,抬手在女生臉上刮了兩個耳刮子。
熟練到祁麟都驚呆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天天巡邏同性說話雷達似的阿姨竟然沒出聲制止!
什么鬼?生活太無聊,想看現場女生打架?
被唇釘踩在腳下的女生終于反抗了,推開唇釘往前跑。
幾步跑到祁麟身后。
“你他媽給我滾過來!”
女生在祁麟身后,悲切地尋求幫助:“求求你,幫幫我。”
祁麟也不想惹事,但人到眼前不得不幫。
女生紅腫的半邊臉頰正對著她,讓她更狠不下心拒絕。
祁麟只好出言:“都是女生,私人恩怨私下解決,明面上弄的大家都難看。”
唇釘呸了一下:“你懂個屁,她這種人只會裝可憐,實際上一肚子壞水。”
祁麟推了下女生的手:“你快走吧,這兒我幫你拖著。”
女生咬住下唇:“謝謝,我會找到你的。”
說完轉身跑了。
“你他媽神經病啊!”唇釘說。
祁麟端起餐盤:“我只是個吃飽了撐得的無業游民。”
唇釘身后的跟班一號提醒道:“姐,她沒交保護費,算了。”
唇釘冷哼一聲,稍稍收起失控的脾氣:“也對,無所謂。”
祁麟沒想到又扯保護費上了。
見對方沒有強硬要留下她,祁麟轉身離開了。
剛走出食堂半步,她被人扯住衣角,祁麟回頭看,是剛剛被欺負的那個女生。
“還沒走?不怕他們來追你?”祁麟問。
女生低下頭,躲在樹后面左右看了看,拉住她的衣角走:“謝謝你,這里說話不方便,你跟我來。”
回寢室閑著也是閑著無聊,于是她跟著女生離開了。
她們走遠后,唇釘一行人走出來,身后另一個跟班二號問:“姐,真不提醒她嗎?”
“提醒她干嘛?連保護費都沒給!”跟班一號說。
唇釘冷笑一聲,朝另一個方向走:“她喜歡自作聰明,喜歡英雄救美就去當,反正最后哭的不是我。”
第168章 我們一起合作,離開這里。
祁麟被帶到食堂隔壁的衛生間,一進去女生立馬松開手,垂下腦袋,淚水掛在眼眶搖搖欲墜。
“謝謝你幫我。”女生抬手抹掉即將落下的淚珠,頭低著,眸子卻楚楚可憐地瞟向她,“我叫霍習羽,食堂有阿姨盯著,所以我才帶你來廁所。”
“不客氣,我也沒干什么。”祁麟擺擺手。
“我想冒昧請問一下,你住哪棟樓?”霍習羽的視線在她和門口來回巡視。
“這我就不方便說了。”祁麟打開水龍頭,水聲掩蓋住她們講話的音量,她細細洗著手。
“啊,不、不方便嗎?”霍習羽咬了咬唇,囧迫地解釋道,“我想打聽有沒有人住東樓,我喜歡的人住東樓,想和她取得聯系……”
祁麟搓手的動作一頓。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還是謝謝你。”霍習羽失落地喃喃,朝門口走去,“我再問問別人就是了……”
指尖的傷口已經結了痂,在暴力沖洗下,痂又洗掉了,一絲紅色的隨水流一齊沖走。
“等等,”她關掉水龍頭,鮮血漸漸漫過指尖,祁麟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用拇指抹掉,“你是說,你女朋友也在這?”
霍習羽再次充滿希翼地看向她。
“她半個月前被送進來的。”霍習羽懊惱地掐住掌心,“我救不出去,只好選了最笨的方法,陪她一塊來。”
“顯然我運氣并不好,我住西樓,離東樓最遠,”她的情緒十分低落,連帶語氣的調調都低了下去,“我找了很多人都不愿意幫我,我不到她了。”
指尖的血很快止住了,微微的刺痛驚醒了祁麟的神經,她在食堂并沒聽清兩人的對話,于是問:“唇釘也因為這事找上你的?”
霍習羽愣了愣,似乎在將唇釘對號。
過了會兒,她的視線停頓在水池緩慢流動的水流上,眸光微閃,神情悲切:“她找我要保護費,說會罩著我,保護費我給了,我求她把消息傳到東樓,但她被發現了,就……”
霍習羽欲言又止,不再說下去。
適可而止的描述和第一印象尤為重要。
可能是多年以來的習慣,也可能受江潮眠的影響,祁麟抿抿唇:“你要帶什么話,我能帶盡量帶上去。”
霍習羽先是一愣,臉上肉眼可見高興起來:“真的嗎?你人真好。”
“那你幫我告訴她,周五晚飯過后,也就是后天,西樓宿舍后面見。”霍習羽說,“她叫云朝槿,住403。”
“我不能保證一定能傳過去。”
“沒關系,我等到關寢,要是關寢你們還沒來我就回去了。”霍習羽猶豫不決地說,“你也可以一起來。”
祁麟并不想當電燈泡,也不想冒危險為剛認識的人放風,她正要拒絕,霍習羽又開口道:
“我在研究離開這里的方法,你是個好人,我們一起合作離開這里。”
—
離開這里。
這個念頭從祁麟來時就一直徘徊在腦海里。
太難了,墻太高,連她都不一定能翻出去。
她想不出離開這里的辦法。
江潮眠也說過,在他印象里,沒有人逃出去。
她們真能逃出去么?
祁麟擰緊水龍頭,花灑停止灑水,她擦干身體,穿上邊角泛白磨毛的病號服。
她隨便擦了兩下頭發,不滴水就算好了。
最近天氣越來越熱,寢室沒有空調,頭頂唯一的風扇半死不活地運作著,吹到身上的涼風小到祁麟以為是自己臆想的。
蟬鳴陸陸續續叫著。
她盤腿坐在床上,看向對面的床鋪。
快熄燈了,江潮眠還沒回來。
祁麟繼續看書,磕磕絆絆讀完一章節小王子,門外終于有了動靜。
從早上就沒看見人影的江潮眠終于回來了,他被人一左一右架著,頭耷拉在胸前,整個人毫無生氣。
那兩人將他放在床上,沒說一句話離開了。
祁麟連忙放下書查看情況。
江潮眠眼睛半睜不睜,目光呆滯,呼吸很輕,看著不像有意識的樣子,她上下觀察了一下,身體各處沒有明顯的受傷痕跡。
只有額角兩處有兩個小小的黑點。
“你怎么了?”她想了想,使了些力氣捏了捏江潮眠的食指,沒有任何反應。
他像抽掉了靈魂,只剩一副軀殼。
祁麟不知道該怎么辦,瞪著天花板干著急了幾分鐘,唯一能做的是給江潮眠蓋被子。
一聲尖銳的口哨穿透木質門,回蕩在耳邊。
緊接著燈滅了。
月光從狹小的窗口照進小小的房間,祁麟閉上眼停了一會兒,再睜眼只能看見大致的輪廓。
江潮眠終于動了,他匆忙捂著嘴,下床時“咚”一聲跪在地上,他又掙扎著站起來,腳步不穩跑去廁所。
嘔吐一聲接著一聲,祁麟倒了杯水挪過去:“你沒事吧?”
江潮眠打開水龍頭沖掉嘔吐物,掬起一捧水沖臉,趴在洗手池上喘息。
祁麟把水遞過去。
江潮眠擺擺手:“不用,謝謝。”
洗手池前有個小圓鏡,江潮眠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慘笑一聲,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為什么還記得。”
“什么?”祁麟問。
“為什么還記得他,我真賤,都這樣了還記得他。”江潮眠輕輕質問自己,又干嘔了一下,鏡子前的他狼狽不堪。
他似乎在說為什么還記得某人。
可祁麟聽著卻像他為什么還喜歡某人。
她手腕一抖,水撒出來濕了一手。
江潮眠藏在黑暗中,她幾乎看不清整個人的輪廓。
“不用擔心,我只是去了電擊房。”江潮眠歪頭沖她笑笑,祁麟只看見一雙黯淡的眼睛緩緩合上,“你要小心,這種滋味真不好受,但我好像有那么一兩秒、也可能一兩分鐘忘記了他,或許這種方法真的有用……”
涼風鉆過窗戶的縫隙吹進房間,祁麟后背一陣陣發涼。
嘔吐、電擊、遺忘。
下周就是她來到這的第三周。
輪到她去電擊房了。
第二天江潮眠沒去教室,躺了一整天,眼神呆呆的,要叫他好幾遍才反應過來。
吃完午飯祁麟馬不停蹄趕回宿舍,她住三樓,霍習羽女朋友在四樓,高一層挺方便的。
中午一點之前不會鎖門,是吃午飯和洗衣服的時間,但會有巡邏的宿管。
祁麟避開宿管,跑上四樓,找到403。
她朝里面看,沒人。
等到一點實在等不了,祁麟在鎖門之前五分鐘下樓進宿舍。
是還沒回來么?
還是也去了電擊房?
祁麟看向床上了無生氣的江潮眠,心臟緊了緊。
如果去了電擊房,明天可就不好會面了。
江潮眠畢竟幫過她,祁麟走到床邊問:“你不吃飯沒事么?”
江潮眠隔了好一會才遲鈍地眨眨眼:“不了,沒胃口。”
她用江潮眠的杯子倒了杯水放著,開水上方升起裊裊白霧,紛紛揚揚形成各式各樣的模樣。
“喝點水吧,現在意識怎么樣?”
江潮眠靠著墻坐起來,雙手捧著玻璃杯,輕輕呵了口氣:“還成,就是有點累。”
祁麟看他狀態比昨天好很多,問:“云朝槿你認識嗎?”
江潮眠皺著眉頭,目光緊盯著床單,似乎在回憶。
“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他閉上眼,喃喃道,“姓云的人不多,但我聽過,不知道在哪聽過……”
祁麟繼續追問:“霍習羽呢?你有聽過這個名字嗎?”
“霍習羽,云……”江潮眠單手按上太陽穴輕輕揉,“我實在想不起來,不好意思。”
江潮眠去年冬天來的,云朝槿是前半個月左右來的,但江潮眠竟然對云朝槿有模糊的印象。
這種模糊的印象并不是短時間內認識某人又忘記了,按江潮眠的記憶力,半個月內認識的人他不可能想這么費勁。
就算同住一棟樓,認識且知道對方名字的幾率也是很小很小。
三種情況,霍習羽在說謊;江潮眠認識她們,但他裝作不認識;江潮眠記憶出現了偏差。
祁麟坐回自己床上,偏頭看向左邊,江潮眠正一小口一小口吹水面,時不時抿一口。
可如果是第一種,霍習羽為什么騙她,她們之前根本不認識,騙她有什么好處?
唇釘又為什么說她只會裝可憐?
難道真像霍習羽說的那樣?只是因為唇釘傳話被發現了,她倆反目成仇,一見面就干架?
祁麟心里總不踏實,她躺下,兀自笑了笑。
真是在這鬼地方待久了,把她也同化得神經兮兮,她們無冤無仇,人家有什么理由害她,神經病么?
第169章 今夜的風可真涼。
周五晚飯后,祁麟如約來到西樓宿舍后。
她并沒見到云朝槿,中午差點被宿管發現串寢,只好寫了張紙條貼在門后。
等了十幾分鐘,祁麟遙遙看見霍習羽避開別人,沿墻走來。
霍習羽見到她眼睛亮了亮,又看向她身后,眸子暗了下來。
祁麟懂這種眼神,期待許久的失落壓在胸口,連呼吸都沉重幾分:“我沒見到云朝槿,留了字條,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
“沒關系。”霍習羽強牽起唇角,“我們商量一下計劃吧。”
祁麟心臟一縮。
“我摸清了這里的地形,可以擬出草圖,”霍習羽手指輕點在粗糙的墻面上,畫出一條無形的直線,“這兩個端點是東樓和啟智樓,啟智樓后面是一片荒地,雖然有監控,但這片墻沒粉刷過,很好爬。”
“需要我做什么?”祁麟嗓音顫抖,壓抑著激動的心情問。
霍習羽看著她,眼神復雜,指尖向下拐出直角,在某個點停下。
“監控不是每時每刻都會翻出來看,但兩個人輪著看被發現的概率還是很大的。”霍習羽一下一下點著,指尖被粗糙的墻面磨著泛紅,“我需要你把總電閘關掉。”
“為什么我們不直接跳墻?”祁麟皺眉問,關電閘簡直多此一舉。
霍習羽搖頭:“不行的,附近有巡邏的病號。”
“巡邏的病號?”
她解釋道:“是被同化、幫他們做事的病人。”
祁麟眼皮一跳。
同化這個詞,總有股淡淡的傷感意味。
“被那些病號抓到了,要是不發瘋還好。”霍習羽的語氣平淡,卻聽得祁麟后背一涼,“一發瘋就不要命了,畢竟在這里,我們都是精神病。”
“所以關電閘的作用是把監控室的人吸引過去?”
“對,那段時間宿管會查寢,”霍習羽說,“至于怎么出來,就看你本事了。”
計劃聊的很通暢,但祁麟總隱隱覺得不對勁。
又說不上來哪不對勁。
她問:“……云朝槿怎么辦?”
霍習羽蹲在墻邊,雙手環膝,將自己縮成一團躲進陰影:“我再等等,說不定就來了。”
“一定會來的。”她在霍習羽旁邊坐下,“我陪你一塊兒。”
霍習羽捻起沙子,在指腹間揉搓,她使的勁有點大,粗糲的表面搓紅了皮膚。
太陽一點點落下,在默入云海的最后一刻,掙扎著散發出最后一絲光芒。
“你不怕么?”祁麟問。
霍習羽睫毛顫了顫,手握住胳膊,輕微的疼痛促使她松手。
“怕啊,肯定怕。”
“好巧,我也怕。”祁麟笑笑,“那你還來。”
“但我一想到她一個人孤立無援,這里就難受,也不那么怕了,”霍習羽點了點心臟,“她看著弱不禁風,但一根筋,要早跟她媽說是我糾纏她,也不至于遭這罪。”
金色光線越過高樓撒在面前青蔥的土地上,地底下野蠻生長的草也顯得堅韌不拔。
“如果可以重來的話,我寧愿不認識她,”霍習羽拍了拍微微潮濕的袖口,順帶擋住了手臂上一點青紫的痕跡,“太煩了,又犟,承認自己喜歡男生有那么難嗎?又不是真喜歡,來了一定好好說說她,指不定下星期就可以回去了……”
霍習羽說話的音量漸漸低了下去,祁麟稍稍一嘆氣:“你也舍不得吧。”
那道金色的光芒越來越淡,外面走路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了,霍習羽郁悶地說:“看來又來不了了,我們走吧,再晚就查寢了。”
祁麟直起腿,腰有點酸,她垂下頭按了按。
再抬頭時,她看見那一整片金色的光芒中,出現一道暗色的影子。
祁麟抬眼看去,稍稍愣了神。
云朝槿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整個人沐浴在黯淡的金光中,她編了一個麻花辮,眉毛顏色很淡,笑容也很淡,整個人都淡淡的,像下一秒就隨風散了。
聽霍習羽的描述,她以為云朝槿是朝氣蓬勃的類型,沒想到是個這么文靜的女孩子。
她再看向霍習羽,對方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兜里拿出口罩。
霍習羽戴好口罩才重新面對金光中的人,目光盯著對方的腳尖,分明像做錯事的人:“朝槿。”
云朝槿走來,離她們一步遠停下。
祁麟聞到了淡淡的花香。
離得近了,她看見云朝槿胸前的麻花辮上別了朵白色的弗朗花,花瓣迎著風輕輕晃。
在這里,鮮花比金錢還要稀有。
“我叫祁麟,”祁麟率先伸出手,友好大方地自我介紹,“你好,云朝槿。”
“你好,”云朝槿和她握了握,“門后的紙條是你留的嗎?”
祁麟點點頭。
“謝謝你,下次別做這么危險的事了。”云朝槿站姿筆直,連肥大寬松的病號服也擋不住從容不迫的氣質,說完卻皺眉看向霍習羽,“別把別人卷進來,又不聽我話了。”
霍習羽低頭挨訓,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又梗著脖子辯解:“我這次認真的。”
這種打情罵俏的場景不適合別人在場,祁麟自覺道別退出。
“我本來不想來的,你總這樣,先斬后奏。”云朝槿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很怕癢,被她吻得睫毛打顫,卻總喜歡這樣。
如今一回想往事,她生理性胃就不舒服,以至于那些珍貴的回憶,在病態的折磨下,也漸漸淡忘了。
“習羽,別管我了,我知道你可以出去的。”云朝槿臉上笑意淡了,她的眉型細長,眉心卻似蹙非蹙,不笑時會流露出淡淡的憂愁,“你知道的,我出不去,就算出去了,寒假一樣會關進來。”
霍習羽盯著她胸前的弗朗花,一聲不吭。
“你好好念完大學,找個好工作,去過正常人的生活,”云朝槿淡淡嘆了口氣,“如果可以的話,找個合適的人……嫁了吧。”
天色越發暗了,地面上相交在一起的影子模糊不清,霍習羽拉住她的手,頭埋在云朝槿的頸間:“朝槿,我喜歡的是你,我結婚的對象永遠是你,你寒假來我也陪你來,不能把我丟掉。”
云朝槿低頭在發間一吻,語氣空靈:“是我害了你啊……”
霍習羽嗓音染上了哭腔,“朝槿,再等等我好不好,等經濟獨立了,我們找個小窩躲起來。”
云朝槿聞見熟悉的味道,在空前的黑暗中,似乎遙遙看見了不遠幸福的生活。
但翻滾的胃告訴她,她永遠過不上這樣美好的日子。
云朝槿退開一步,取下麻花辮上的弗朗花,拇指揉捏著花瓣。
“謝謝你的花,帶進來很麻煩吧。”她握住霍習羽的手,將弗朗花鄭重放進掌心,語氣輕柔卻毋庸置疑地說“你知道的,我喜歡生長在泥土里的花,下次別費勁了。”
—
祁麟又和霍習羽碰了一次面,逃跑計劃定在周日下午換班。
她趁吃飯時間將監控室周圍的地形和建筑物摸清楚了,樓里面人太多,她只打聽出監控室在三樓。
電閘問題不大,一共就那么幾個地方。
江潮眠狀態好了很多,可以去教室上課了,祁麟沒跟他說,畢竟江潮眠是自愿來的,說了也不會一起走。
貴重物品她只帶一部手機,這時候越輕便越好。
周日,晚飯后。
祁麟潛進高樓,只有夕陽的光透過門縫,成為走廊唯一的光源,她一身病號服與锃亮的瓷磚格格不入。
所有人去吃飯交班了,她順利來到三樓監控室。
一共分成四塊區域,不同地方的人一舉一動一一出現在屏幕中。
移動鼠標,她找到荒地那片監控隱藏進后臺,隨后復原鼠標和椅子。
她找到一樓的電閘,找了條凳子墊腳下,握住把手,祁麟聽見心跳咚咚響,掌心全是汗。
太安靜了,一個值班的人都沒有,正常嗎?
她看向角落里的監控,似乎透過滿是劃痕的玻璃罩與另一雙眼睛注視。
愣神之際,祁麟拉下電閘。
響徹整棟樓的警報聲響起,一下一下撞進心里,祁麟差點摔下凳子,她來不及思考,貼著墻一路狂奔。
越過躁動的人群,一雙雙眼睛注視著她,習引為常、饒有興致、幸災樂禍……
她還看見了唇釘。
“喂!”唇角今天沒戴唇釘,樸素了一回,光明正大攔住她,“聽我的別去,警報響了,你以為那個人是什么好東西。”
她拉開唇釘的手,鄭重其事道:“她什么人我不管,只要能帶我出去就行。”
“留在這不好嗎?又不用我們花錢,按時完成任務,該吃吃該喝喝跟外面有什么不一樣。”
老師和保安十分迅速,一邊吼一邊向她們跑來:“都滾回去!滾回寢室!誰要是遲到三天、不五天禁閉!”
祁麟咬咬牙:“這鬼地方就不應該存在。”
她邁開腿,再次與身后的人拉開距離。
很久沒運動了,才跑這么會兒祁麟有點喘。
好在她有運動的底子在,甩開那群天天吃喝玩樂的人不在話下,在西樓與霍習羽成功匯合。
霍習羽身邊沒有其他人,祁麟問:“她呢?”
“朝槿直接在那邊等我們,快走吧。”霍習羽戴上口罩,露出的眼睛左右看了看,見沒見到其他人快速跑了出去。
她跟上霍習羽,霍習羽熟練拐進小道,她觀察監控室花光了所有時間,沒去過那片荒地,加上極度緊張的情緒,差點跟丟。
祁麟終于到了傳說中那片可以出去的荒地。
雜草叢生,肉眼可見四處飛舞的蚊蟲,還有蛙叫和孜孜不倦的蟬鳴。
“在那邊!”有人喊,“快來!”
霍習羽跑的慢,祁麟拉著她踏過草地,四處尋找云朝槿的身影。
直到貼墻根了,她也沒見著人。
這面墻果然沒粉刷過,紅色的磚塊裸露在外,目測也有兩米高,中間的空隙足以讓她跳出去。
“云朝槿呢?怎么還沒來?!”她兩根手指勉強抓住一塊磚塊,試了試力氣。
天色暗了下來,無數個手電筒和手機照著她們,祁麟目測他們之間的距離,兩個人有些勉強,再加上一個還沒到的人根本不可能過去。
那就只好下次再來救她。
霍習羽沒答應,拉掉口罩,并沒有要出去的激動,亦或者被追趕的害怕。
祁麟沒管那么多,她奮力一跳,踩上凹凸不平的磚面,手腳并用爬上圍墻。
外面空無一人,是康莊大道。
她回頭看,刺眼的光毫不避諱照在臉上,明明只要跳下就能出去了,祁麟伸出手:“抓住我!等回來再救云朝槿!”
霍習羽遲疑地伸出手,卻遲遲不肯握住她。
眼見那些人越來越近,祁麟急得直冒汗,火氣上涌:“快點!相信我!”
霍習羽抓住了她。
祁麟使出吃奶的勁兒,奈何霍習羽當真一點都不會爬墻,全靠她才拉上來一半。
“霍習羽,”那些人卻突然不動了,靜靜看著她們,“還不快停下。”
霍習羽另一只手扒住墻。
為首的男人將電筒的光直直照射在霍習羽臉上,像一雙雙實質性的眼睛黏在身上,“你忘了云朝槿還在這么?”
祁麟感覺到霍習羽的動作慢了很多,沖她喊:“我說了會來救她,一定會回來的!你快點啊!”
但霍習羽還是愣愣的雙手扒在圍墻上。
“你要走可以!說明你改造成功了,你不喜歡女生了,我們恭喜你!”男人危險地瞇起眼,大言不慚道,“云朝槿可不一樣,你走了,明天我就該對她進行治療了。”
“你他媽放什么屁!”祁麟喊,“滾蛋!”
男人無視她,見霍習羽無動于衷,緩緩吐出一句話:“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么?”
什么?約定?
祁麟沒反應過來,一心只想拉著人家離開,沒成想霍習羽反手握住她。
她看見霍習羽的口罩拉過下巴,包裹住下頜,動了動嘴唇。
“對不起。”
等意識到不對勁,已經晚了。
霍習羽松開扶住墻的手,任由自己單手支撐在她的手臂上,腳在墻上一蹬——
祁麟視線劃過一盞盞路燈亮起的大道,重重摔進圍墻里,大腦一片空白。
再爬起來來不及了,她累地躺在草地上,功虧一簣。
她終于明白一天前商定計劃為什么感到不對勁了。
霍習羽說自己半個月前來,但對這里很熟悉,熟悉到明白這里會有看哨人。
怪不得一路那么順利。
她以為她們和這里的人永遠是敵對關系,沒想到霍習羽也“同化”了。
她感受到蚊蟲叮咬啃噬皮膚,汲取血液,風穿過心臟,在背脊留下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想,今晚的風可真涼。
阿野可別感冒了。
第170章 麒麟兒出不去?葉遲遲:別急,我來!
又是黑暗,漫無邊際的黑暗。
祁麟忍著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止不住地咳嗽。
門開了,一雙沾有泥土的鞋定在她面前。
緊接著那人蹲下身子,放下一瓶云南白藥,與她面對著面蹲著。
“一年前,我還念高三,學校是走班制,我有次運氣好分到了一班,和朝槿做了同桌。”霍習羽打破死寂,聲音回蕩在偌大空曠的禁閉室,“她家都是文化分子,要么教師要么藝術家,我先追的她,帶壞了她,她家人接受不了,一放假就把她帶這來。”
晝夜溫差讓祁麟的身體不堪重負,她捂嘴咳嗽,嗓子火辣辣地疼。
霍習羽沒聽到似的,機械地講下去:“我去求了她媽媽,跪下來求她們,但朝槿是她家的獨生女,朝槿媽媽接受不了,把我趕了出去。”
“我怕她受虐待,但我沒辦法,我只是個十幾歲的高中生,只能來這找她。”她淹沒進黑暗,靜靜陳述曾經無可奈何的過往,“我告訴管事的,讓我刷盤子擦地板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傷害云朝槿。”
—
女生害怕極了,男人的眼神盯得她雙腿打顫,瑟瑟發抖,想要立馬逃離這里。
門外時不時凄厲的尖叫叫她更加膽顫,霍習羽差點腿軟癱坐在地上,好在男人拉了條凳子讓她坐下。
“你是說,你不要工資,要在我這干活?”男人笑瞇瞇的眼神里,是占到小便宜的精光,“唯一的條件是不要碰前兩天來的那個叫云……”
“云朝槿,”她矛盾地不想男人留下她,又想讓男人留下她,于是顫抖的語氣里夾雜著猶豫,“我可以幫您刷碗,我還會做飯拖地……”
“誒,說什么呢,這么好看的小同學我怎么忍心讓你去刷碗掃地。”男人慢慢走到她身邊,圍著她打轉,視線一直掃量縮成一團的女生。
男人停在她身后,呼吸如同蛇信子黏在她耳側,男人的手搭在她肩上,霍習羽嚇一跳,連忙跳開。
“別害怕呀小同學,”男人笑笑,絲毫不在意:“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霍習羽心臟狂跳,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她抓緊領口的衣服,下唇咬得沒有一絲血色,空調的冷風呼呼往身上吹,她背上出了一層涼汗。
男人一步一步靠近她,高大的身形將她被逼到墻角,霍習羽內心絕望極了。
她想,如果這人真亂來的話,她報警不知道警察能不能及時趕到。
就在霍習羽猶豫要不要撥打110時,男人冷不丁開口:“我要你幫新來的學生逃跑。”
“啊?”霍習羽試圖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男人惡劣地笑了,似乎在欣賞想出的完美計劃:“那些新來的學生肯定想逃出去,你去幫她們,關鍵時候又把他們拉回來,在絕境中看到希望,又在渺茫的希望中絕望。”
男人撫掌大笑,笑聲穿透她的耳膜,深深刻進腦海。
“他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就會乖乖待在這里接受改造——真是太有意思了!”
—
門又合上了。
霍習羽臨走之際,祁麟看見門框框住了黑色幕布下潑墨一般的星辰,獨留半輪圓月懸在空中。
她摸摸褲子,沒有手機,可能摔下墻的時候掉了。
這下真沒法了。
黑暗中又只剩下孤零零的她,和地上那瓶云南白藥。
—
九小時前。
葉遲遲和小組組長登記完早上計件的活,剛坐下準備扒飯的時候玩會兒手機,一個ID叫“潮水不眠”的陌生號碼請求添加好友。
她以為又是哪個同學換號,想也沒想通過了。
還沒問對方叫啥,潮水不眠就甩來一個地址。
“平遙精神病院?”
葉遲遲不自覺念出上面的地址,二丈摸不著頭腦。
不遲到:?
不遲到:你才神經病,你全家都神經病
上方一直顯示正在輸入中,葉遲遲看了眼時間,退出聊天刷視頻,加速吃飯的速度。
直到一分鐘后,潮水不眠才將消息發來:您好,你是祁麟的朋友嗎?我是祁麟的室友,她可能需要你的幫助
葉遲遲咽下無滋無味的工作餐,差點噎著,她就著水吞下,指尖在鍵盤快速敲擊:現在騙子這么牛逼?
想了想又問:她怎么在精神病院?她幾歲?有什么特征?
潮水不眠:……我不是騙子。至于她來這的原因我不知道,沒跟我說過,但她想出去
潮水不眠:祁麟高高瘦瘦的,剛過肩的頭發,還戴著一枚形狀好像是H的耳釘
潮水不眠:我們住在東樓306
葉遲遲有點相信這人說的話了:我能跟她通個電話嗎?
潮水不眠:不太方便,我進去了手機要上交
她點進導航,地址顯示她們之間的距離有五十多公里。
又輸入學校的地址,顯示也有二十多公里。
她發了句謝謝,結束對話。
飯后,葉遲遲回到宿舍,同宿舍的大姐大媽已經睡下了,呼嚕聲此起彼伏間響起。
她試著給祁麟撥電話,撥了兩次都是關機。
她又給程一水打了電話過去。
程一水電話接通的同事,她聽見繁雜的鼠標敲擊聲,估計哥倆又在網吧。
“什么事?還打電話,發消息不能說么。”程一水略帶不悅地說。
葉遲遲低聲問:“你在老家那邊,麒麟兒有約過你們出來嗎?”
“沒有啊,咋了。”
“你幫我看看麒麟兒在家嗎?不在的話打探一下麒麟兒在哪,就問問附近那些親戚。”
“你直接問她不就好了。”程一水漫不經心地說,“哦——我知道,你倆又吵架了?”
“吵你個屁,盡快,別打游戲了。”
葉遲遲掛斷電話,手機放枕頭下打算午休。
想了想,她又拿出來搜了精神病院,下面一溜評論。
看的她心底發涼。
【好評!女兒改造后,游戲也不打了,現在可乖,讓干什么干什么!一天到晚讀書,經過這次改造后有望拿下一本!】
【兒子做了八個療程,出來終于不喜歡男生了,感謝高院長和老師們的付出,簡直是我們的救世主!】
【朋友介紹來的,醫院環境很好,滿眼綠化,服務人員也很熱情,讓女兒脫離苦海,一回來求著我介紹相親對象,現已正常結婚,已懷孕兩月,靜等八個月后當外婆】
下面一堆附和【沾沾喜氣】。
葉遲遲只想來一句:這群人有毛病吧?
還沾喜氣,沾你大爺的喜氣,一群神經病。
她猜到為啥祁麟去那里了。
一定是她爸媽。
午休結束,下午一點半葉遲遲準時打卡坐在工位上。
她搬了一箱貨,里面是夾試卷的小書夾,她的任務是把這些書夾一份八個裝進小塑料罐,蓋上蓋子貼上膠帶最后放進紙箱,一箱24罐,一毛五一箱。
活兒簡單,但比較繁瑣,坐久了腰酸腿痛,她剛上手一天只能賺一百多,隔壁大媽厲害多了,一天能干兩百多,有時候還能干三百。
葉遲遲湊過去問:“阿姨,在這兒干一星期左右給工資不?”
阿姨頭也沒抬,手上動作快出殘影:“咋,你不想干了?”
“沒有,”葉遲遲說,“我就是家里有事兒,要請假,不知道這兒給不給批。”
“喪事肯定批,喜事就不一定了。”阿姨說,“之前好多小姑娘小伙子嫌工資少,呆不住,沒干滿一星期就走了,聽說沒給工資。”
葉遲遲笑著說:“知道了阿姨,謝謝阿姨。”
下午程一水來了消息,葉遲遲借著上廁所的由頭跑出去,順便透透氣。
“麒麟兒不在,我問了她弟,好長時間沒在了。”程一水說,“也沒見著她爸媽,去她家超市打聽了,也沒問出什么。”
“中午潮水說的八成是真的。”葉遲遲喃喃了一句。
“什么潮水?”程一水問。
“程一水,你家有車不?”
程一水愣了下回答:“有啊,我爺的三蹦子。”
“可以騎多遠?”
程一水:“不知道,沒算過。”
“好吧,電量不是問題,外面充電的地方多的是。”葉遲遲來回踱步琢磨著,“麒麟兒可能被她爸媽送去精神病院了,你去找人,還有車,最好找咱班的,能找幾個是幾個,咱們去救人。”
“什么鬼,你別開玩笑了。”
葉遲遲停在一棵樹前,問:“你就說,你去還是不去。”
“啊,”程一水聽她這么嚴肅,似乎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愣愣地回答,“要是真的,我肯定去。”
“我掛了,記得多找幾個人,我看看明天我能不能回來,見面聊。”
葉遲遲掛了電話,回頭看見組長正面無表情盯著她。
她立馬賠上笑臉,走過去打了聲招呼。
“聽說你不想干了?”組長臉色不太好看,“當初是你爸求爺爺告奶奶我才給你塞進來,說好干滿能兩個月,不然我才不要你。”
“沒有陳姐,我肯定干到開學。”葉遲遲主動站低一個臺階,放低姿態。
組長這才臉色好看了些。
“就是我家這兩天有事兒,要請幾天假。”
組長臉色立馬垮回去。
葉遲遲急忙補充道:“只要事兒解決,我立馬過來,絕對不會干一半跑路的,真的是可緊急可緊急的事兒。”
組長乜斜了她一眼,勉強從牙縫擠出幾個字:“行吧。你要記住,你干不完你的活要分給其他人干,干這行是有時間限制的,到時候別人記恨你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組長說完,趾高氣揚回了工廠。
“我知道,謝謝組長。”
廠里總一股塑料味兒,葉遲遲重重吸了兩口新鮮空氣,感覺胸口通暢多了。
第171章 厭惡療法
該來的還是來了,盡管祁麟非常不情愿。
BC帶她走的時候,她餓得沒力氣反抗,只剩下走路的力氣。
她走進傳說中的電擊房,雙手扣在椅子兩側,C將貼片貼在她的太陽穴,在儀器前操作。
祁麟掃了眼身側的設備,視線在房間內環視一周。
房間不大,比她的出租屋還小,四角各一個小燈泡,光線卻很暗。
她頭頂上方懸著一盞未開啟拳頭大的燈,面前是電腦投影的可移動幕布和一面半身鏡。
鏡子幽幽照出她的身影,昏暗的環境下她的表情看著并不真切,長時間沒打理的頭發不知不覺越過了胸口。
C操作完數據,扭頭問:“王哥,設最小值嗎?”
B沒好氣坐下,拉過電擊房唯二的凳子搭腿:“前兩天教你的都喂狗了?”
C吶吶應下,繼續操作著。
B不緊不慢晃著腿,目光悠悠停在女孩子身上,嗤笑一聲,語氣滿是不屑:“沒力氣了吧,還想跑,看你跑不跑的出去。”
祁麟緊緊握住扶手,額角冰涼黏膩的觸感似乎牽連著心臟,一下一下跳動。
腦海里不由自主閃過江潮眠電擊后反應,她很緊張,掌心冒出虛汗。
祁麟緩了口氣,語氣放松,眼角卻僵硬的勾不出笑意:“你看我出不出的去。”
“你當然能出去,”B得意洋洋地笑道,“改造好了自然就出去了。”
祁麟瞪著他,還想懟回去,但只發出一個音節,就被C打斷了。
C說:“王哥,我開始了。”
一股麻意清晰地順著太陽穴傳至全身,這種感覺有種熟悉的陌生,像古早電視機的雪花頻道,也像蹲久腿麻了,她抓緊扶手,咬牙堅持著。
四周的燈關了,另一道亮光在眼前閃過,一根塑膠棍子挑起她的下巴,迫使祁麟看向前方。
幕布上的人很熟悉,原本是她和何野的合照,只不過她被裁剪了下來,只留了何野一個人的身影。
C不太熟練地敘述千篇一律的模板:“同性戀是病,同性戀罪大惡極,同性戀在社會上不被允許,女性的首要任務和價值體現在生兒育女上……”
電流伴隨疼痛牽連著神經,饑餓感消失殆盡,隨之而來是想干嘔的沖動。
祁麟禁閉雙眼,不去看屏幕。
她知道這是所謂厭惡療法。
把電擊疼痛和注視的東西交在一起,每想到這個時,一想到這個人,身體快于大腦,首先想到的是電擊疼痛感。
手控制不住地抖動,連帶椅子也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是鐵器生銹相互撕扯碰撞的聲響。
她感覺過了很久,也可能實際上只過了幾分鐘,儀器關了。
刺眼慘白的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她的手腳冰涼,指尖仍時不時輕顫。
B心滿意足看著自己的戰利品,小人得志般笑得猖狂:“你叫,有種再叫。”
她咽了口口水,思維似乎有一瞬的滯留。
“喜歡同性都是神經病,你不喜歡女生,以后再見到照片中的女孩,你還會受到今天一樣的懲罰。”C在她耳邊循循誘導,“你忘了江潮眠對你的好嗎?他冒危險給你帶水和食物,他對你那么好,你其實早喜歡他了。”
祁麟忍不住思考,才想起第一周她被關禁閉,江潮眠給她帶了糖水和饅頭。
怎么會?
他們怎么知道?
難道……江潮眠和他們也是一伙的?
光實在晃眼,她受不住干脆閉上眼。
C質問道:“你和江潮眠相處那么久,見到他的時候沒有一絲沖動?”
祁麟嘴唇蠕動,C附耳湊過去。
最小值的電流并沒讓她失去行動能力,她用力撞向C,隔著薄薄的皮膚,她聽見骨頭與骨頭的撞擊。
“我去你丫的沖動,”她使勁咬了咬腮幫子,“一群下半身思考的玩意兒,有種電死我!”
C捂著頭直抽氣。
B冷笑一聲:“繼續。”
“王哥,不是一次嗎?”C錯愕的腦袋都忘捂了。
B踹了他一腳,差點沒坐穩摔下凳子:“費個屁話,讓你繼續就繼續,我看她還敢不敢嘴硬!”
—
祁麟被丟回寢室已經是下午了。
宿舍沒人,她在被子里蜷縮成一團,思維昏沉。
被窩里很熱,她渾身是汗,但仍一動不動,這個姿勢能給她一些安全感。
下周她媽該來接她了。
難道真只能下周才有機會出去嗎?
祁麟動動指尖,似乎想到什么,她翻身下床,長時間空腹讓她一瞬間頭暈目眩眼前發黑,照著地面跪了下去。
等狀態好一點,她起身去找行李箱。
行李箱里除了換洗衣服,還有一些她原先預備在路上吃的零食和幾瓶牛奶,祁麟喝了瓶牛奶補充體力,其余的全揣進兜里。
她照常去食堂吃完飯,今天的菜很難吃,也可能電沒胃口了,祁麟味如嚼蠟吃到淡淡的飽腹感就放下了筷子。
她在阿姨灼熱的目光下倒掉剩飯剩菜,視線在食堂掃了一圈。
最終定在唯一一個三女坐在一起的座位上。
她走過去,曲起指節在桌上敲了敲。
唇釘今天又戴上了唇釘,祁麟頭一回仔細看她長什么樣,在唇釘和眾多耳釘的修飾下,她擁有一張分外不好惹的臉。
這種不好惹是從氣質里散發出來的,和何野有種莫名的相似。
唇釘見是她,挑起一邊眉毛問:“有事?”
“你說的給保護費,可以保護我,還可以交換信息,”祁麟垂下眼睫,從變形的口袋里拿出零食和牛奶放在唇釘面前,“還作數么?”
唇釘還未說話,一號跟班開口嚷道:“上星期你自己不稀罕我們,好馬不吃回頭草,你拿這點破玩意兒打發叫花子?”
“我現在只有這么多。”祁麟定定道,“等出去了,我可以額外付報酬。”
唇釘打了個響指,倆跟班不再吭聲。
她眼神示意,面對面的跟班立馬起身,跟唇釘并排坐。
祁麟坐下,和她面面相覷。
唇釘意料之中哼笑道:“被坑了吧。”
她沉默不語。
“早說了讓你離她遠點,不信,裝裝可憐就把你們騙得團團轉,跟個傻子一樣。”唇釘幸災樂禍地輸出一通,整個人都暢快了。
“算了,誰讓我宰相肚里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她把牛奶零食劃到一邊,“事先說好,我不想出去,不需要你出去給我報酬,這兒只在視野范圍內保護你。”
祁麟問:“你打算怎么保護我?”
“別問,”
唇釘伸出食指抵在唇前,唇角牽連著銀色的唇釘勾起一抹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祁麟品出一絲嘲諷的意味。
唇釘說:“問就是靠關系,他們不敢拿我怎么樣。”
她看了一眼巡邏的老師,果然自動忽視了這一桌,上次要不是看她們要吵起來,估計也不會警告。
真是強龍不壓地頭蛇。
“既然你這么厲害,”祁麟眼里閃過一絲精光,“我想你幫我做件事。”
唇釘問:“什么事?”
她壓下音量,幾乎用氣音說:“我手機丟在啟智樓后面的荒地,你能不能幫我找回來。”
“哈?”唇釘氣笑了,“你知道那片荒地多大嗎?”
“沿墻找,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她的指尖在牛奶盒上敲了敲,“謝謝你了,關系戶。”
第172章 她們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新的一天。
虹銷雨霽,萬木爭榮,又是新的開始。
祁麟正刷著牙,對著鏡子摸了摸額角,印子完全消了,皮膚恢復如初。
門外響起敲門聲。
“等會兒我們一起去食堂吧,”江潮眠在廁所外說:“讓他們覺得治療有效果,能少遭點罪。”
她漱掉嘴里的泡沫,沖了把臉走出廁所,重新打量江潮眠。
江潮眠拉起被子兩角抖了抖,平鋪床上,接著對折三下,仔仔細細疊成一個端正的豆腐塊。
他將豆腐塊放在床頭,抬頭看祁麟:“怎么了?”
祁麟單刀直入說出昨晚到現在第一句話:“你和他們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她不放過男生每個動作和神色,奈何沒學過微表情,猜不透對方的想法。
江潮眠如往常一般笑笑:“怎么會。”
“他們都告訴我了。”她棱模兩可地說,眼睛微微瞇了瞇。
江潮眠啼笑皆非,神情坦蕩:“我和他們一伙坑你,我有什么好處。”
確實沒啥好處。
但那個叫王哥的傻比,為什么知道江潮眠給她送了食物。
“別多想,我沒害你的動機。”江潮眠與她擦身而過,走進廁所洗漱,“我要是想害你,就不會幫你聯系外面的人。”
聯沒聯系上,光憑一張嘴,誰知道真假。
而且他說花姐和阿野的電話都打不通,一個說得過去,怎么可能這么巧,兩個都打不通。
“對了,你被子記得疊一下,”江潮眠含糊不清地說,“今天領導檢查,需要把寢室衛生搞好。”
被子軟塌塌的,在江潮眠出來之前她勉強疊成一個看得過去的橢圓形。
食堂沒看見唇釘,不知道睡懶覺還是找手機去了。
但愿去找手機了吧。
早上又是朗讀反同性戀宣言,她的目光在教室晃了晃,人好像少了。
之前每個座位坐滿了,現在倒空出了四五個。
胳膊和腿上的傷不碰也隱隱作痛,她揉了揉手肘,相比前兩天痛感消了些。
老師往前走了,祁麟悄聲問:“你認識唇釘嗎?”
江潮眠尾調上揚,疑惑地“嗯”了一聲。
她看著江潮眠手上的書邊角的毛邊,解釋道:“就是經常在嘴唇上戴唇釘,還戴一排耳釘的女生。”
“哦,她啊,我知道,”江潮眠盯著書說,“她挺高調的,怎么了?”
老師晃了過來,祁麟等老師晃走了,才問道:“她為什么不怕這里的人,你知道么?”
“她在這挺長時間,我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這了。”江潮眠說,“我聽上上室友說,她不是同性戀,她爸送她來的,她爸挺有錢。”
祁麟翻了一頁書,目光在“異性才能生出愛情的結晶”停頓住。
她想打聽唇釘的背景,對怎么來的并不感興趣,但知道她不是同性戀還被她爸丟在這,心輕輕顫動了下。
他們就像壞掉或者遺棄的舊物,被丟在廢棄站,被迫改造成主人眼中理想中的樣子。
就算零件是好的,所謂的“老師”也會要求換個新的零件,型號不匹配,硬塞也要裝上去。
到最后,一批接著一批改造好的新物品送了出去,隨之而來是更多的“舊物”。
江潮眠還在繼續道:“感覺她挺樂意待這,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了,謝謝。”
傍晚時分,唇釘帶著她的手機出現了。
她們躲在食堂廁所,手機上沾了泥土,唇釘嫌臟,套了個塑料袋。
祁麟接過手機道了謝。
“不客氣,收了你的保護費,這是我應該做的。”唇釘打開水龍頭洗手,“拿了手機也沒用,又沒信號,你還不如交上去。”
她撕開塑料袋,將手機上的泥土在病號服上蹭干凈:“我得出去,我要離開這里。”
唇釘皺皺眉,似乎很不理解:“為什么一定要出去,這里有吃有喝,學費也不用管,還不用面對所謂的爸媽,有什么不好?”
祁麟問:“你不覺得這里很壓抑?”
唇釘搖搖頭:“除了飯菜有時候做的實在難吃,玩手機不方便,其他還不錯。”
“你會關禁閉,去電擊室嗎?”
唇釘如實說:“偶爾做事過火了會,習慣了。”
“不應該習慣,”祁麟喃喃道,“我們不該關禁閉,不該電擊,思想是自由的,我們也是自由的。”
她又問:“你喜歡吃什么?”
唇釘一愣,嘴唇蠕動著,并沒回答。
祁麟自言自語:“打個比方,我喜歡吃辣椒,那么就算逼我一百年不吃辣椒,我還是忘不掉辣的味道,這是別人改不掉的。”
唇釘直愣愣盯著她,好像沒反應過來。
她把手機揣進褲兜里說:“我先走了。”
走到門口時,唇釘反應過來說:“西邊有個廢棄的教學樓,頂樓廁所那邊有一格信號,可以打電話碰碰運氣。”
祁麟拉開門,身形頓住,低聲說了句謝謝。
她原本計劃是回寢室慢慢想策略,果然計劃趕不上變化,祁麟轉身朝西樓走。
西邊教學樓很僻,爬山虎爬了滿墻,教室的門也有一扇沒一扇,課桌橫七豎八歪著。
很破敗的一副景象。
連通往樓上的樓梯也被卷門封住了。
真不知道唇釘怎么發現樓上有信號的。
她圍著樓轉了一圈,在直通樓頂的水管前停下。
水管每隔一段距離旁有扇窗戶,估計是每層樓的廁所。
她朝水管踹了兩腳,水管震了震,灰一陣陣落下,跟下雪似的。
看著夠結實,不知道人能不能爬上去。
附近也沒個稱手的工具,她打算用十幾年畢生所學的爬樹技巧直接爬上去。
區區幾米,不在話下。
祁麟踩在水管下方凸起的塑料上,手扒住水管,奮力向上爬。
想象很美好,現實很骨感。
由于積灰已久,她每爬一下都會滑下一截兒,折騰半天還沒她蹦的高。
爬沒爬上去,弄了滿身灰。
眼看太陽快下山了,她琢磨半天,拔了爬山虎搓成繩子捆成一條,又跳樹上踩斷一根樹枝系在頂端。
祁麟甩了甩試了下手感,樹枝增加了分量,很不錯。她站遠了點,看準位置把帶樹枝的那頭往樓上拋。
二樓只有一扇窗口,另一扇不翼而飛。
第一次砸到玻璃,沒碎,只是多了幾道裂紋,熟悉了力道,她開始拋第二次。
樹枝在金燦燦的光里形成一道拋物線,掉進窗戶里,卡在邊緣。
祁麟干脆踩著墻面,拽著繩子爬。
爬山虎做的繩子凹凸不平,表面十分粗糙,磨得掌心生疼,類似攀巖的攀爬十分考驗臂力,她爬上二樓手心火辣辣的,每次張開手再握緊都會有刺痛感,大概率磨破皮了。
爬到合適距離,她腳往上蹬,勾到了窗框邊緣。
年久失修的窗戶發出細微的吱嘎聲。
祁麟奮力爬上窗戶,短短兩層樓高度,讓她精疲力盡。
她扶著窗戶準備跳下去,窗戶邊框隨著她的動作小幅度地晃動,在跳下去的一刻,原本產生裂紋的玻璃不堪重負碎了。
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碎片劃破,剎時疼痛感順著神經奔涌上頭,她耐不住嘶了一聲,摸了把后脖頸。
觸感溫熱濕潤。
她沒多在意這個小插曲,隨意抹了抹后直奔六樓。
走進六樓廁所天色完全暗下,地上滿是干巴的紙,長時間沒使用過倒沒什么味道,祁麟捂住鼻尖,拿出手機開機。
三個多星期沒用,手機僅剩五格電,她繞著廁所走,在窗口邊停下。
左上角信號時不時出現G,她踮腳把手機探出窗外,G終于切回了一格信號。
來不及看99+的微信,她先給何野打了電話,電話那頭沒出現她朝思夜想的聲音,只有不斷回響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又給花姐打過去,一直忙音。
好吧,花姐老不接電話在意料之中。
這幾分鐘過去,電量到了岌岌可危的4%。
祁麟焦急地思考。
還能打給誰?
刀叔?萬一刀叔也跟她爸一伙呢?
屏幕彈出電量僅剩3%,請及時給手機充電的提示。
祁麟咬咬牙,略過刀叔的號碼反方向上翻,撥出去,信號又轉成G,她踮腳使勁胳膊使勁往外伸。
衣服蹭在滿是灰塵的墻面上,祁麟混不在意。
每一聲正在撥打的嘟敲打在她心上,祁麟在心里祈禱,下一秒是女生的說話聲。
電量又降了,紅色的數字分外刺眼。
快接吧。
她想。
求求了,快接吧。
——
“喂!”女生的聲音從電話另一頭傳來,格外焦急,“麒麟兒是你嗎!你在哪?!”
再次聽見熟悉的嗓音,祁麟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是我,”她快速收拾好情緒,道,“我手機快沒電了,等我說完,我在平遙精神病院,你在網上查一下能不能舉報這里,消防違章建筑不管什么都行,反正能舉報都舉報一遍,越亂越好。”
“好,我明天就去找你!”葉遲遲語氣激動,“等我!”
“別,你斗不過他們——”她頓了頓,調整了下呼吸,盡量冷靜道,“我一個人能搞定。”
“你搞什么!你要能搞定早回來了!”葉遲遲哭著喊,情緒失控破口大罵,“你她媽是不是傻!不會給我打電話嗎!手機用來當擺設嗎!”
“我……”她想要辯解,剛從嗓子里彈出一個字就被罵了回來。
“你她媽別放屁,老娘心里有數!給我乖乖待著,等我去救你!”
葉遲遲的罵聲斷斷續續傳來,時不時還中斷一下,她一個字沒說,靜靜等人罵完。
直到界面彈出還有60s關機,她才出聲打斷了葉遲遲。
“好,”祁麟抹了抹眼睛,想起手上還有血,又低頭拿衣領擦了擦臉,“我等你。”
說完這句話,手機關機了。
一瞬間世界安靜了,她掌心的鮮血成為墨藍色幕布下唯一的點綴,溶于這片天空。
她放下舉酸的手臂,胸口漲漲的。
在她心里,葉遲遲還是沒人愿意和她玩,獨自一人吃辣條默默傷心、要被保護的小孩。
暗處她們一直以保護者和被保護者的身份相處。
沒想到有一天,身份對調,她是被保護的那個。
這一刻,月亮冉冉升起,光芒蓋過群星,她們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第173章 那些祁麟幫過的人和事,好像只有她葉遲遲記得
周四。
平遙精神病院千米開外的十字路口,緩緩駛來兩輛三輪車四輛電瓶車,甚至一輛三輪車后頭用繩子著一架扭扭車。
導航字正腔圓播報完“前方即將到達目的地”,靠前面聽見的人紛紛發出感嘆。
正午時分,烈日當頭,領頭三輪車副駕駛位上的葉遲遲把手機揣進兜,抬手抹掉額頭上的汗,拎起領口扇了扇,微弱的風面對高溫無濟于事。
“還有多久啊!”最后面坐扭扭車的程一水一手控制方向,一手揉屁股,臉上表情十分痛苦,“我快坐出痔瘡了,這輩子也不想坐這破車了!”
葉遲遲抬手喊了聲停,幾輛車靠路邊刷刷停下。
“應該就是前面了,”葉遲遲望向不遠處和學校教學樓頗為相似的樓層,“先吃東西,吃飽了再去。”
“麒麟兒真在里面?”程一水一瘸一拐走上前,還持有懷疑態度,“不應該啊,大清都亡了,這種老古董建筑還在?”
周圍沒有避陽的地方,她沒理程一水的調侃,從包里找出面包就著礦泉水吃起來。
大家伙稀稀拉拉各自找位置吃東西,嘻嘻哈哈并不緊張,反而更像秋游。
他們班男生居多,女生來的卻比男生多,統共來了二十多個人,女生將近占了一半比例。
一群人圍成一團嘰嘰喳喳討論戰術。
“就應該直接沖進去,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們這么多未成年,他們肯定不敢動我們,”程一水說,“同意我方案的舉手。”
僅僅只有幾個男生稀稀拉拉把手舉起來。
一個女生皮膚比較黑的女生說:“我們沒你們跑的快,萬一被抓住了怎么辦?”
女生組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那男生拖住他們,”程一水再次提議,“你們去找祁麟?”
另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說:“里面人那么多,你們就幾個,怎么可能全拖得住。”
“那怎么辦?這不可以那不可以。”程一水猛灌了一大口水,“難道等祁麟自己走出來?”
“小遲,你怎么看?”瘦小女生問。
葉遲遲咬下最后一口面包,把包裝袋揉吧揉吧塞進口袋,她一早就找人找車趕過來,忙的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一口,此時就算吃了個面包也沒有一點飽腹感。
葉遲遲沒什么表情,隨意抹了把嘴:“別著急,再等等。”
“還等呢?我們開過來都花了四五個小時,還不包括路上充了兩次電。”
強烈的太陽光下,悶熱使人焦躁不安,有男生不耐煩地說:“就按程一水說的直接沖進去不就好了。”
“就是,還等什么啊!凌晨四點就打電話催,我覺都沒睡好。”
“別吵,大家都別吵,吵又吵不出結果,冷靜一點。”
人群稍微安靜了幾分鐘,在討論又得不出結果后,轉變為無意義的爭吵和抱怨。
“要不是程一水喊我來,我現在都應該躺床上打游戲。”
“就是,我打團呢,一個電話直接輸了。”
“好熱啊?沒人帶傘嗎?”
“來花了七八個小時,回去又要花七八個小時,到家肯定半夜了,我奶得罵死我。”
“……”
他們抱怨著,嘴上都沒說在怪誰,但葉遲遲聽得出來,所有人都在責怪這場策劃的組織者——一個叫葉遲遲的人。
其實昨天說好了,幾乎所有人都同意過來,但當她凌晨四點打電話過去提醒他們,好點的磨磨蹭蹭來了,脾氣差的直接把她臭罵一頓,還有很多沒接通。
她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我還以為你開玩笑呢。”
他們都以為她在開玩笑。
明明祁麟幫過他們那么多,得到的卻只有一聲聲推辭和拒絕。
葉遲遲想,或許也有另一種可能,如果祁麟召集所有人過來,很有可能叫都不用叫,要求四點到,三點半人就齊了。
只是她人微言輕而已。
氣溫升高,爭吵還在持續,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你們要是不愿意來,可以不來。”葉遲遲面無表情地說,“現在吵有屁用。”
這話像導火索的火星子,滋溜一下點燃了在場所有有怨言的人。
“你以為我愿意來?還不是程一水騙我說網吧打游戲!我說呢打什么游戲凌晨四點起床,還要坐車,原來框我呢!”
“葉遲遲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操!早知道不來了,好心當成驢肝肺。”
程一水弱弱辯解:“黑皮,我說的是辦完事再去網吧,你聽岔了吧。”
黑皮勃然大怒:“你踏馬再說一遍!”
程一山擋在程一水前面:“干什么?打架嗎?”
還沒開始干活,自己人就先要吵起來了。
葉遲遲把沒喝完的礦泉水“哐”一聲砸在地上,所有人都看向了她,所有怒火也集中在她身上。
葉遲遲不算矮,勉強能說成一米六,但在一幫一米七一米八往上的男生面前,她還是顯得格外脆弱,仿佛一只手能捏碎似的。
她頂著怒火,腰桿從未挺這么直過,一字一頓道:“誰要不樂意,不愿意冒險,現在就可以走,我給你們一人五十,就當路費和半夜叫你們起床的精神損失費了。”
“他媽的走就走。”
幾個男生抬腳就要離開,連帶一兩個內心動搖的女生。
程一水皺眉對葉遲遲喊了一聲:“你吃錯藥了?”
他又扭頭趕忙喊:“來都來了,干什么啊!”
“但你們別忘了——高中三年,麒麟兒幫了你們多少!”
所有人頓在原地。
瞬間所有人都消音了,空氣似乎一剎那凝固了。
葉遲遲握緊拳頭,咬牙一件件細數過去:“是誰高三手機沒收,再發現一次就開除,求麒麟兒幫他頂的罪……你說是吧黑皮?”
黑皮背對著他們,她看不清黑皮是什么表情,愧疚?會有嗎?那些祁麟幫過的人和事,好像只有她葉遲遲記得。
“是誰老忘拿姨媽巾,蘇燕,麒麟兒借你的姨媽巾沒有五十也有三十片吧?她家是開超市,不是做慈善的,人家當你是女孩子臉皮薄,不想說你,你當人家冤大頭呢!”
蘇燕羞惱地垂下頭,臉頰通紅。
“還有你程一水,”
程一水一臉懵,沒想到還能波及到自己身上:“我怎么了?”
“你高一籃球被江成海沒收,誰他媽幫你偷回來的!”葉遲遲抹了把眼睛,“是我和麒麟兒!你踏馬是不是早忘了!”
程一水小聲嘀咕:“不是請你倆吃一個月早飯了……”
“一根油條一杯豆漿,還老忘帶,統共加起來沒一百,誰稀罕你的破早飯!”葉遲遲破罐子破摔,把在場的不在場的記得的不記得的一一說了個遍“今天我還真就不憋著了!好心當成驢肝肺是吧?我就問問你們——是誰好心當成驢肝肺!”
瘦小女生拿出紙巾遞給她:“小遲,別哭了,擦擦……”
葉遲遲抬起手腕擦掉眼淚,接過紙巾哼鼻涕,直抽鼻子問:“還有嗎?再借我一張。”
瘦小女生把一包紙巾都給了他。
葉遲遲擦完臉,撿起地上的水,坐回車子上悶聲悶氣地說:“誰要走我不攔著,但留下來的就當是給我一個面子,賣我一個人情,我都記著,以后有什么困難,除了殺人放火,我能幫的一定幫。”
說了那么久都喊啞了,她喝了口水,嗓子里被火燒的感覺好了些。
瘦小女生又遞來一瓶水:“小遲,別和那瓶了,臟,喝我這瓶吧。”
葉遲遲沒接過水,只是低聲說了句謝謝,眼眶濕潤想哭。
黑皮把車鑰匙重新揣回兜,氣勢弱了下來,低聲嘀咕:“我也沒想回去,就是太熱了,還要等,心里煩。”
馬燕默默把帶來的面包和水分給大家。
一群人沉默著,氣溫還是那么熱,他們卻冷靜了下來。
沒有一個人離開,沒有一個人走。
葉遲遲忍不住哭出來。
—
祁麟一整天都很緊張。
去教室上課都分外心不在焉。
“大家停一下,今天又有一個同學將要離開我們,完成蛻變,迎接新的人生。”
老師在講臺上拍手,臺下的朗讀聲稀稀拉拉停了下來:“讓我們歡迎他來講講自己的心得!”
一個男生走上講臺,表情木訥,鏡片后的眼神黯淡無光,仿佛是一件任人擺布的木偶。
“非常感謝老師和同學們在這段時間的幫助,”男生朝老師鞠了一躬,目光直愣愣盯著前方,瞳孔很散,“我已經改造好了,不喜歡男生,也不喜歡打游戲了,我沒有辜負老師和家長的期望,成為一個正常人。”
祁麟課桌下的手緊握成拳。
男生身形消瘦,雙頰凹陷,胳膊瘦的像一根樹枝。
他怯怯地看向窗外,見只有向上伸展的樹枝,松口氣扶了扶眼鏡說:“治療很有效果,我現在看見男生就會非常不適,相信我很快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男生的長篇大論講完了,老師拿出一張照片放到男生面前。
他立馬渾身不自然地抽搐,扶住黑板干嘔。
老師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她又拯救了一個孩子,掌控欲在此刻擴大,情緒激動聲音激揚:“同學們,我相信徐同學已經康復了,讓我們鼓掌祝賀他!”
臺下啪啪啪響起掌聲。
老師目光一凌,拿起戒尺藏在身后,抬腳朝后走去。
她面色很嚴肅,和陳青霞不一樣,陳青霞就是單純的兇,而面前這位老師嘴巴很薄,臉上除了兇,還有顯而易見的刻薄。
“你為什么不鼓掌?”老師冰冷地看著她,“有人康復出院了,你不為病友感到開心?”
祁麟抬眼直勾勾看向那雙渾濁的眼睛,同樣冰冷地開口:“我當然為他出院感到開心。”
老師眼睛閃過洋洋得意的笑意。
“我也在為他的‘康復’感到難過,當難過大于開心,”祁麟說,“老師,你笑得出來嗎?”
“很好,這位同學真是冥頑不靈,”老師危險地瞇起眼,“伸手。”
“你叫我伸我就伸?”或許葉遲遲要來了,有了狂的底氣,祁麟嘲諷一笑,“大媽,逗狗呢?”
“目無尊長,頂撞老師,”老師手一揚,那柄腰身纏滿膠帶的戒尺直愣愣拍下來,“我打你都算輕的!”
祁麟瞳孔驟然一縮。
前后左右都是人,來不及躲閃,她只好抬手擋在臉上,第一反應是要毀容了,阿野只能看著一張毀容的臉度過一輩子。
戒尺抽在胳膊上,頓時冒出一條紅,祁麟疼的直抽氣。
第二反應才是媽的,搞偷襲。
在老師再次抬手之跡,她顧不上手上多疼,腰一彎從人和課桌之間的縫隙溜出去。
“站住!”老師跑兩步出去,發現自己穿著高跟鞋跑不快,看了看周圍無動于衷的學生,朝旁邊的人踹了一腳,“你們都去追!誰抓住她,以后我這門課不用考試,都是優!提前出院!”
全班人一頓,下一秒一齊跑出去。
祁麟在前面跑,一幫人在后面追,她來的時間短,相比于這些人身體素質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但對比以前的自己,肯定弱不少。
她繞圈跑,即將被追上時一個反方向又躥走了,空閑時余光瞟了一眼,好家伙,身后全是人。
操,這幫人魔怔了嗎?這么賣力!
她就算跑再快,耗也要耗死。
眼見就快被抓住了,她只好跑進宿舍。
她原本計劃是跑到二樓,等人全上來再跑下樓,宿舍樓就兩頭有出口,跑不開,遲早被逮住。
但當她跑到另一個樓梯口準備下樓時,竟然有人氣喘喘從這上來了!
媽的,腦子這么靈光嗎!
祁麟只好再次往樓上跑。
蹬樓梯讓體力大幅度消耗,她不知道跑到幾樓,打算隨便找間屋子躲一躲。
一只手兀地拉住她。
祁麟嚇得忙甩手,手背排在那人的身上,力道不小,她聽見一聲悶哼。
“別動,跟我來。”
那人雙手一揚,一件衣服披在她頭上,擋住了整個腦袋。
祁麟看著女孩子的背影,和一縷熟悉的麻花辮——
云朝槿。
是云朝槿!
趁沒人跑到四樓,云朝槿把她拉進宿舍。
在另一個男生吃驚的目光下,她說:“能麻煩你出去鎖下門嗎?謝謝,不要告訴她們這個女生在這。”
男生沒多問,匆匆走了出去。
門外的鎖咔噠鎖上了,云朝槿輕生安慰她:“不要怕,羅焰不會說出去的。”
心臟劇烈跳動,祁麟靠著門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云朝槿倒了杯水給她。
祁麟喉嚨很干很疼,但她搖搖頭擺手,啞著嗓子說:“等會兒,我歇會兒再喝。”
云朝槿把水杯放桌子上說:“聲勢這么浩大,我就猜到是你。”
祁麟緩了下來,渾身是汗,她盯著云朝槿問:“你會把我供出去嗎?”
云朝槿笑道:“不會。”
“謝謝。”她撐門站起來,端起那杯水一口氣喝完了。
“熱水壺里還有,昨晚就涼著的,不燙,你喝就自己倒。”云朝槿說。
祁麟一口氣連喝五杯才停下。
“你不好奇我為什么被追嗎?”她打量著四周的陳設,這里比她宿舍要好,不僅額外多一個風扇,還有很多她們吃不到零食。
甚至在窗邊,還有一束粉紅相間、顏色艷麗的弗朗花。
“我沒興趣,”云朝槿注意到她的視線,說,“那些零食你餓了可以吃點。”
“謝謝。”祁麟不客氣地拆了包泡面,沒加開水也沒加調料,干著咬了一口。
她嚼著面餅說:“你倆真奇怪,一個幫我,一個害我。”
云朝槿無奈地笑笑,輕嘆了口氣:“習羽如果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我向你道歉,雖然我知道一句輕飄飄的道歉沒用。”
祁麟惡狠狠咬下第二口面餅:“不需要你的,我需要她的。”
“這次我幫你,就當抵消了吧。”云朝槿說,“后面你打算怎么辦?一直躲著總不是個辦法。”
兩口面餅卡在喉嚨里,祁麟連忙喝了口水死命錘胸口,差點噎死。
“我能相信你嗎?”她問。
“當然,”云朝槿說,“這是習羽欠你的。”
“好,那我就再相信你們一次,”祁麟放下泡面,“今天我要出去,你幫我逃出去。”
云朝槿一愣:“這可能有點困難。”
祁麟說:“不需要你干嘛,而且是你說,霍習羽欠我的。”
“你先說,我干什么。”
“你幫我跟……”祁麟跟了半天,恍然發現唇釘沒告訴自己叫什么,“有個打唇釘的女生說一聲,讓她來找我。”
“哦,她啊,”云朝槿點點頭答應了。
祁麟一句謝謝還沒說出口,叮叮當當一陣開鎖聲打斷了她。
“你躲廁所里……”云朝槿把她往廁所推,又拉住她,“不,躲床底下,床底下安全點。”
但開鎖速度太快了。
門驟然打開,開頭是兇神惡煞的宿管,身后是一幫骨瘦如柴的學生。
“只有這里沒搜過。”
不知道誰說了一句:“肯定在這里。”
他們神情麻木,唯獨見到她兩眼像放光了一樣。
她聽見悉索的喃喃。
“抓到她……”
“抓住她……就可以提早回家了……”
“回家……回家……”
“抓住她……抓住她——”
“抓住她!”
第174章 付云柔,付顏
七月的太陽十分毒辣,似乎連水泥都能融穿。
一滴汗順著下頜滑落,越過汗水浸透的純棉布料,滴落在地面上,沒一會蒸發成一塊暗色的圓點。
頭頂正上方的五星旗幟隨風飄揚,貼著后背的旗桿宛如烤肉鍋,烤得她滋滋冒油,祁麟掙了掙手腕,捆著雙手的繩子絲毫沒有動彈。
她仰頭抵住旗桿,猛烈的日光讓她不由得瞇起眼,空氣似乎被太陽曬化了,一條一條的波紋水似地晃蕩。
老師撐著傘,絲毫不嫌熱小人得志地繞著她走,洋洋得意地挑起眼角:“跟我斗,你還嫩了點,只要我一句話,你吃不了兜著走。”
祁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重重呼出口氣。
這么緊急的情況,老師還不忘帶戒尺,繞到祁麟身后,眼神狠厲,揚起戒尺重重劃下——
“嘩”一聲,像極了電視劇刀劍揮舞撕裂空氣的聲音。
祁麟疼得閉上眼,眉心皺成一團。
“還挺能忍,”老師將黏在臉頰的頭發撩到耳后,又是幾鞭狠狠落下,空氣獵獵作響,“我教的學生要么戒了癮回去,要么橫著出門,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硬骨頭。”
黏膩膩的觸感順著胳膊滑進掌心,順著指縫匯聚在指尖,不知道是汗還是血。
是血那可太恐怖了。
汗浸到了傷口,鞭傷不光又辣又麻,還伴隨陣陣刺痛。
又打了兩鞭,老師似乎累了,也可能覺得無趣,撐著傘朝教學樓的方向走了。
只留下她和孤獨的紅旗。
真磨人啊。
祁麟抬頭看見鮮紅的五星紅旗,悠揚地飄著,她想起高一開學校長大夏天演講,也是這么熱,人和人擠在一起,周圍都是汗衫味,扭頭就是熟悉的臉。
那時候葉遲遲罵了一句:“什么傻比校長,說什么鍛煉意志,誰開學典禮大中午開!”
她只是笑了笑。
祁麟笑笑,瞳孔映出飛舞的紅旗,罵了一句:“就是,什么傻比玩意兒。”
——
“葉遲遲,我們到底什么時候去啊!”
黑皮頂著塑料袋,這么一曬似乎更黑了。
葉遲遲看了眼時間:“再等等,還有人沒來。”
“都等多久了,還等,”黑皮說,“你看看女生們,都快中暑了。”
葉遲遲咬咬牙:“再等半小時,半小時再不來,我們直接沖。”
她朝人群大喊:“沒過十八歲跟我一起進去,十八以上在外面接應,實在不行就報警!進去后千萬千萬要保持手機聯系,地圖在群里,別走丟了!”
“知道了,你說八百遍了。”程一水耷拉著眼皮,懨懨道。
她把卸下來的凳子腿一一分了,分到瘦小女生時,瘦小女生問:“我記得你過了十八生日。”
葉遲遲一頓,把棍子放進女生掌心,輕輕嗯了一聲。
瘦小女生臉頰曬的通紅:“那你進去被抓了怎么辦?”
葉遲遲搖搖頭,繼續把棍子分給其他人:“不會被抓到的。”
她垂下腦袋,自言自語補了一句:“別人去,我不放心。”
——
她看見教學樓上有個撐著傘的人影。
估計是那個傻比老師。
一團黑影跑來,逐漸在瞳孔中放大,女孩子唇釘卸掉了,只在嘴唇下留下一個黑色的小洞。
“你好慢,”祁麟倚靠著旗桿,長時間的暴曬和缺水,讓她說話時嗓音嘶啞,“我可是交了保護費的。”
充血的手腕撐滿了麻繩,唇釘顫抖著指尖,無從下手。
“能不能快點?”祁麟閉上眼,灼熱的陽光一寸寸燃燒著她的皮膚,“我快成烤人干了。”
唇釘手指磨得發紅,她蹲下身子,咬住好不容易弄開的繩頭,腦袋往后揚起,終于咬開了麻繩。
“唐招泉——又是你!”老師匆匆趕來,指著她們的鼻子罵。
解開了手上的繩子,唇釘又蹲下開始解捆在腳踝的繩子。
“再動一下我再關你三天!”老師扔掉礙事的傘,粗底高跟鞋踏踏響,“別動!”
祁麟一下沒了支撐,頭暈目眩地倒了下去,她還有意識,雙手撐地,地面被太陽烤的發燙,又是一頓火辣辣的疼。
唇釘扶她起來,她唯一的感受是:后背真涼快。
“滾開。”唇釘說。
“你再說一遍!”老師說,“你和她一樣,泯頑不靈!”
唇釘拖著她朝反方向走,老師又急匆匆擋在她們面前。
“他們怕你我可不怕,知道你爸來的時候說什么嗎?”老師干燥的嘴唇淬了毒似的,充滿厭惡地看著她們,“‘別弄死就行’,你就是個臭小三的女兒,一家子賤貨,狂什么狂。”
烈陽高照,一滴汗浸入眼睛,祁麟不適地瞇起眼。
耳邊唇釘沒說什么,她似乎并不在意別人說她和她的家庭,只是重復一句:“你滾不滾。”
老師擋在面前,還在輸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詞語——
“掃把星、殺人犯……”
聽到“殺人犯”這三個字后,唇釘鼻息加重,眼神晦暗不明。
她原本想離開的腳步頓住,推開祁麟反手重重刮在女人臉上。
“殺人犯?”
唇釘將女人推搡倒地,小臂禁錮在對方脖頸上,恨恨道:“是你們把她逼死的!”
“咳、咳!”老師臉頰爆紅,拼命從嗓子里擠出句子,“唐招泉你忘了?誰替你去電機房的!”
呼吸越來越艱難,老師忍不住咳嗽,卻仍一個字一個字使勁往外擠:“果然咳咳、爸媽不是好東西,生出的小孩也不是,咳咳、什么好東西!你害死付云柔,知道醫院賠了多少錢嗎!”
“你們不配提她的名字!”唇釘激動地反手掐住脖子,手指深深嵌進肉中,她漲紅了臉,眼神狠辣,“你以為我想讓她死掉嗎?!我哪知道——我哪知道她會心臟病發作!我也想知道為什么那次去的不是我!”
眼見老師越來越虛弱,祁麟趕忙抱起唇釘。
“你們在干什么!”B帶著一幫人跑來,“造反啊!”
男男女女將她們團團圍住,緩緩逼近。
“誰敢動我?”唇釘喊,“別忘了我爸是誰!”
他們面面相覷,隨后又爆發出轟鳴的笑聲。
B說:“私生女還這么囂張,你爸不想認你才把你丟這,已經夠給你臉了。”
距離縮短,在即將爆發的前一秒,一聲嘹亮的“王哥”打斷了他們。
保安慌慌張張跑來與B說了幾句話,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兩人身上。
B聽完臉色一變,大手一招:“帶去禁閉室!”
等回頭定眼一看,哪還有兩個女孩子的身影。
B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站著干嘛,追啊!”
——半小時前。
“我們收到舉報這里消防不合格,”消防員是個年輕的小伙,說,“找你們負責人核實一下。”
保安戴上帽子,蓋住了突兀的發際線,陪笑著遞了根煙:“不是前幾個月剛查過嗎?哥,你也知道我們這做什么的,那些人情緒不穩定,老這么弄會加重病情的。”
“收到舉報就要核實,不論哪都一樣。”消防員推開遞煙的手,“麻煩開門。”
保安見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回到保安室無奈打開了大門。
消防車尾部越過伸縮門,保安愁容滿面,對著一直撥不通的電話急跺腳。
他又撥了一次,轉眼看見窗外一排移動的腦袋,頓時傻了眼。
“你們——”保安一拍桌子,茶水都震出了波紋,“干什么的!”
那排腦袋一頓,隨著一聲響亮的“跑”,一群十七八歲的少年少女瘋狂跑進醫院。
男生扯著嗓子喊:
“靠靠靠靠靠——”
“好刺激!”
等保安提溜警棍跑出去,留給他的只剩下揚長而去的背影。
——
“快!”
祁麟拉著唇釘跑,到處是醫院的人,哪都不安全。
越來越沖的反胃、胳膊上的疼痛以及兩眼昏花的眩暈,讓她不得不撐著墻,唯有不能停的想法一路支撐她。
她無意間推開一個房門,來不及思考躲了進去。
真皮沙發、不知道印了多少版的盜版維多利亞畫像、實木辦公桌……很經典的領導辦公室配置。
祁麟在沙發上坐下,吊著的一口氣卸了下來。
“一時半會應該不會被發現,你在這躲著吧,”唇釘情緒并不高漲,拉著臉說,“我走了。”
“你出去不是自投羅網?”祁麟拉住她,扯到了傷口,疼得直抽氣。
唇釘默默在另一邊沙發上坐下。
祁麟這才有機會觀察傷口。
下手是真狠,抽出印子了,還有幾條滲出血絲的血線。
她想去辦公室的廁所沖把臉,一起身又一屁股重重坐了回去。
不歇還好,腎上腺素一直支撐著身體不倒下,一緩下來頭昏腦熱,她彎腰趴腿上干嘔,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了。
“沒事吧?”唇釘問。
祁麟擺擺手,稍微好點說:“幫我找點水喝吧,自來水也行。”
唇釘找到飲水機,接了杯溫水。
祁麟喝完一杯,稍微好了點,她把紙杯放茶幾上:“原來你叫唐招泉。”
“別叫我唐招泉,”唇釘反駁道,“我叫付顏。”
祁麟見她臉色不好,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問道:“以后打算怎么辦?還在這待著嗎?”
唇釘盯著深色茶幾反射出自己的倒影,片刻說:“我能去哪,你剛也聽到了,我是小三的孩子,沒人期待我出去,我本身就不應該存在的。”
兩人都沉默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祁麟起身去廁所洗了把臉,一點點把手上的血和汗順著水流沖洗掉。
唇釘在廁所外說:“我先走了,我都無所謂,他們打不死我,還能把人引走。”
祁麟甩甩手上的水,看著鏡子里一身狼狽的自己。
鞋子與瓷磚碰撞的踢踏聲悠悠地回蕩,似乎并不愿離開,祁麟抹了把臉上的水,順手撩過額頭上的碎發。
“付顏,”她叫住唇釘,廁所溫和的光襯得眉目柔和,“一起走吧,是有人期待你出去的。”
第175章 他們齊心協力,他們勢如破竹
“……就是她媽媽勾引別人爸爸,我媽媽說小三是世界上最可惡的人,破壞別人家庭,她長大以后也會破壞別人家庭。我們不要跟她一起玩!”
“乖,去叫爸爸,那是你爸……都說了嘴甜點,多說點好聽的,那個男人不就給你錢了!”
“滾!沒錢吃飯不會找你媽要?!我給你娘倆多少了,女孩子家家一點臉皮都不要……我才不是你爸,死娘們背著我偷偷懷孕,早知道不點她了。”
從小到大,她是不被期待的一個,是多余的一個。
是媽媽的斂財工具,是同學口中小三的女兒,是那個男人被曝出來的污點。
她的名字也很惡心,男人姓唐,泉在以前有錢的意思,所以叫唐招泉。
該怎么形容這二十多年的生活呢——或許只有“糟糕”才配得上她。
她沒有朋友,因為經常轉學成績也一塌糊涂,沒有女生愿意和她說話,唯一的優點或許是一張還算漂亮的臉蛋。
同班男生追求她,給她送飲料、送早餐,在她冷的時候披外套,生理期泡紅糖水,給了她從沒有過的溫暖。
男生是班上的大哥大,成績也不理想,對她說等畢業就一起上班找個房子同居,她一點點在不經意的感動中稀里糊涂答應男生的追求。
為什么會答應呢——可能那些女生說的沒錯,她就是個缺愛女。
于是她順理成章成了“嫂子”,和他們一樣打唇釘耳洞,大哥大經常喝酒抽煙,她去擦屁股付錢,終于在那次,她把大哥大送回家,大哥大抱住她在耳邊吹氣:“已經很晚了,我爸媽不在家,要不要留在我家住一晚。”
她心里還是害怕的:“不了,我坐公交很快。”
“寶寶,別走,我一個人害怕。”大哥大的手臂在鎖緊,吻落在她的唇上,“你不愛我嗎?愛我就留下來吧,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
之前接過吻,但唐招泉還是偏過頭,她不喜歡男生嘴里煙酒混合的味道。
男生沒察覺到女生的拒絕,動作逐漸激烈,她忍無可忍,一巴掌甩在男生臉上。
男生不可置信瞪著她,臉上溫情的神情一瞬間化成猙獰:“死婊子,是不是給你臉了!”
“你不就干你媽這個的,立什么貞潔牌坊,老子花兩個月陪你玩還不滿足?!今天你不從也得從!”
她從這一刻發現,還是沒有人喜歡過她。
在混亂中她把男生打傷了,剛好傷到腦袋,男生昏迷不醒,她爸為了不讓這件事流出影響形象,出資一大筆錢,還把她送進精神病院,把她包裝成一個精神病人。
沒人期待她出去。
她媽卷錢遠走高飛,她爸一見她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沒有人期待她出去。
……除了付云柔。
可付云柔不在了。
——
唇釘點點頭,又晃了晃。
她只吐出三個字:“少管我。”
門咔噠一聲響了。
沒人敢不敲門就進校長辦公室。
除了校長本人。
祁麟拉著唇釘躲進廁所,慌亂中碰倒了洗手液。
祁麟眼睜睜看著洗手液沿直線“咚”地倒在地毯上,發出的聲響被急切的對話蓋了過去。
“這種小事還要給我打電話?按平常一樣處理不就好了,陳隊呢?”是一位中年男人的聲音。
“這次市里來的,陳隊根本沒收到消息,還有幾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毛頭小孩,逮不住,所以請您來一趟。”B恭恭敬敬地回答。
男人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B小心翼翼地問:“哥,需要通知熊警官嗎?”
男人指節輕叩桌面,不緊不慢、一下一下敲著,似乎在沉思。
祁麟蹲著,正伸手勾倒在外面的洗手液,男人突兀地開口,嚇得她剛碰到東西的手又縮了回去。
“不急,給我全抓住了,不然讓保安滾蛋,一個個吃干飯?幾個小毛孩都擋不住。”男人說,“正要最近手頭緊,瞌睡來了送枕頭。”
B諂媚地應付兩句,又問:“哥,那唐招泉呢?”
“不是說了么,”男人漫不經心地敲了敲桌面,“不老實別弄死就行,她爹都無所謂。”
他們又聊了幾句,接著腳步聲響起,門咔噠一聲合上了。
只剩下男人愉快的輕哼。
祁麟回頭看了眼唇釘,對方坐在馬桶蓋上,狹小黑暗的環境只能細微地看見眼皮陰翳地垂下。
或許是圣母心爆發,祁麟想:算是自己自作多情,她也要帶唇釘一起離開。
屋外男人的輕哼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門縫透進微弱的光成為此刻唯一的光源。
但此刻似乎暗了一點。
祁麟瞳孔微微擴大——
下一秒門被推開,男人逆著光,手中拿著剛掉地上的那瓶洗手液,他悠悠盯了她們一會,露出一抹滲人的笑容。
“抓到你們了。”
一瞬間,祁麟脊背生寒。
男人眼泛冷光,仿佛淬了毒的蟒蛇,一點點蠶食鯨吞掉獵物。
下一秒,一抹嶄新的、刺眼的光照耀進昏暗的房間。
“哐——”
“葉遲遲——”程一水手撐著墻,對著手機喊,“找到人了——讓他們都過來!”
程一山跟在身后,沒什么表情地補充:“我就說那輛車貴的不正常,跟著他們肯定有用。”
再次見到熟人,祁麟晃了下神。
她借著稀疏的光,側頭在鏡子里第一次仔細端詳自己的臉,有點瘦,有點憔悴,倒不至于很狼狽。
唇釘碰了下她的胳膊。
“愣著干什么,”唇釘淡淡地說,“你朋友來了。”
她下意識邁出一步。
男人打通電話,聲音忽遠忽近貼在祁麟耳邊。
她回頭看了唇釘一眼,拉住對方的手腕反問:“那你呢,你不走留這發霉嗎?”
——
“這將是載入程家史冊的一章,”程一水逃荒還不忘叨叨兩句,“名字就叫——英勇程大少七進七出,挽救圍困少女!”
葉遲遲按照定位成功匯合,如此緊張的氛圍下,她看見祁麟還是沒忍住掉眼淚。
她連忙背過身借著擦汗的動作抹掉了,為了不顯得那么僵硬,順帶踹了程一水一腳:“就你長嘴,就你話多。”
一套絲滑小連招,把在場所有人都騙了過去。
他們躲在那棟廢棄的西樓里,可能怕沒簽保護協議以及未成年保護法,外面不敢進里邊出不去,就這么不尷不尬的僵持著。
“你們手機有信號?”祁麟問,“還能打電話?”
葉遲遲眼眶微紅,使勁眨了下眼回答:“本來沒有的,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又有了。”
祁麟應了一聲,視線掃了一圈:“人都齊的吧?”
“一個不落。”葉遲遲說,“大門好像出不去了,還有別的出口么?”
祁麟想起那面高墻。
她即將跨越的高墻,又被拉下的高墻。
祁麟搖搖頭:“有一個,不太好走。”
程一水看向逐漸暗下去的天空,憂愁地開口:“難道我們今晚要風餐露宿了?”
“實在不行直接干,”黑皮說,“我們這么多人還怕他們?”
葉遲遲吸吸鼻子,收拾好情緒問:“麒麟兒,你怎么看?”
祁麟沉吟片刻:“手機借我用一下。”
葉遲遲把手機給她。
她熟練地輸入一串數字撥出去,在眾人緊張的目光下,電話那頭卻只有冰冷的女音回蕩。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這誰啊?找的救兵?”程一水問。
“不是,何野的電話。”祁麟垂下眼瞼,睫毛蓋住了失落的神情,“再想想辦法吧。”
“對,何野也不知道去哪了,給她發消息也沒回,失蹤了一樣。”
程一水無意的一番話像個導火索,說的祁麟心里一咯噔,不好的預感在心中騰騰升起。
“那……”
祁麟還想說什么,被突然一聲巨響給打斷了。
所有人紛紛跑到走廊,不遠處的停車場火光沖天,黑煙冉冉升起。
“著火了……”
樓下的人頓時烏泱泱一哄而散,朝起火點跑去。
“怎么會……突然著火呢?”
祁麟喃喃自語,想起剛剛和唇釘臨別前的對話。
“我不跟你們一起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愣著干嘛?正好他們走光了,”程一水喊,“快跑啊!”
葉遲遲拉住她朝樓下跑。
火勢愈演愈烈,炎熱的天氣加上干燥的氣溫,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把醫院周邊的雜草點燃。
“肯定是這破醫院害的人太多,遭報應了,”葉遲遲跨下樓梯,衣角翻飛,“真是把好火!”
火光沖天,將祁麟的臉映的發紅。
不論醫生還是病人,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地跑著。
她看見霍習羽護著林朝槿在人群中穿梭,她看見江潮眠站在寢室窗口,淡淡地看他們。
太陽緩緩西下,滿天飛舞的灰燼宛如下了場盛大的雪,慶祝這場即將落幕的丑劇。
他們齊心合力,他們勢如破竹。
當踏出精神病院大門的一刻,祁麟感覺肩上似乎有什么東西卸了下來。
“喂。”
保安室門口,唇釘把玩著手中的打火機,喊了他們一聲。
祁麟目光跟隨著她手中拋起落下的打火機:“火你放的?”
“嗯吶,”唇釘無所謂地說,“收了保護費,我就要幫你,我不像某人,很信守承諾的。”
“……謝了。”
“沒事,關鍵我也看他們不爽。”唇釘擺擺手說,“快走吧,別又被抓來了。”
祁麟問:“你呢?”
“我?”唇釘聳聳肩,很輕松地笑了笑,“不知道,我在這就想跟你道個別,你挺好的,和她一樣好。”
“跟我一起走吧,”祁麟說,“你幫了我,我應該還回去。”
唇釘思索片刻,似乎真在認真思考。
但她又搖了搖頭。
“算了。”唇釘一把握住拋在空中的打火機,“噠”的一聲,一小簇火苗明滅地升起。
接著又被混著草木氣息的風吹滅了。
“你只要記住,我不叫唐招泉。”她說,“我叫付顏,這樣就好了。”
第176章 何野不見了。她來太晚了。
車子的電量不足以讓他們回去,祁麟找了所看的下去的賓館短暫湊合一晚。
開完房間天都黑了,車子放樓下公共充電樁充電,白天經歷這么一番搏斗,精力再旺盛的人都扛不住,一個個回房間倒頭就睡。
祁麟脫下那件不成樣子的病號服,手懸在臟衣簍上一頓,反手扔進了垃圾桶。
熱水傾瀉而下,浴室外有人敲了敲門。
“麒麟兒,衣服我買來了,”葉遲遲說。
她抹了把臉,將浴室門打開一條縫,接過衣服,猶豫片刻后道了聲謝謝。
回應她的是逐漸合上的浴室門。
祁麟穿好衣服出去,簡單的雙人床房,葉遲遲躺在其中一張床上刷手機。
她拿起正在充電的手機,明知道結果,還是沒忍住撥了個號出去。
“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她躺在另一張床上,抬起胳膊擋住眼睛。
葉遲遲見狀,把手機音量調小問:“你困了么?要不要關燈。”
“不用,”祁麟沒動,合上眼皮,“我就躺一躺。”
“哦。”
她們就這樣不尷不尬地結束了對話,搞笑短視頻繼續播放,卻突兀彌漫出一絲尷尬氣息。
祁麟繼續躺著,直到意識昏沉快睡著了,她聽見葉遲遲的聲音忽遠忽近地響起。
“麒麟兒,你睡了沒?”
“嗯?”她迷迷糊糊下意識帶著鼻音回了一聲。
“我明天走了,你一個人應付的了嗎?”葉遲遲說,“一見面就何野何野,沒見何野出半分力氣,滿嘴都是她。”
祁麟不知道是困了還是不想說話,只是沉默著。
“你那么喜歡她,但我感覺她沒那么喜歡你。”葉遲遲沒得到回應,自顧自道,“你為了她被關進這個破地方,連比賽都沒去,你知道外面都在傳什么嗎?”
“傳你被賣給一個不知名戰隊,就那個戰隊,我聽都沒聽過。”葉遲遲深吸口氣,重重吐出,“值得嗎?”
空調外機呼啦啦地響,也擋不住狂風吹得枝葉沙沙作響。
祁麟眼前一片黑暗,她知道這是胳膊擋住了光。
但當葉遲遲關了燈,她卻覺得更黑了。
像她第一次關進禁閉室。
無邊無際的黑暗,蚊蟲的撕咬,那面用血寫滿了無數名字的血色墻面。
值得嗎?
她想起江潮眠說的話——
“你很愛她吧”
既然愛,何必值不值得。
手機嗡嗡地響,祁麟睜開眼睛,關掉鬧鐘。
透過窗簾的縫隙,屋外還是黑夜。
她打開手電筒,輕手輕腳地下床,光不小心照到葉遲遲臉上,葉遲遲迷瞪著眼睛問:“起這么早?”
“我先走了,你車借我用一下,座位要不夠你們打個車,我給報銷。”
祁麟去廁所沖了把臉醒醒神,出來看見葉遲遲還瞇瞪地朝她看。
“時間還早,你繼續睡吧。”祁麟握住門把手,走廊燈光驀然照在臉上,映出她眼皮底下的烏青。
葉遲遲撐不住,兩眼一閉又睡了過去。
凌晨的夏夜還是一片漆黑,街道空無一人,既無雞鳴也無犬吠。
她跟著導航不知道騎了將近兩小時,要命的是屁股都坐麻了,眼前的鏡像才漸漸熟悉起來。
更要命的是——電瓶車電量不足的燈光在瘋狂閃爍。
最后五公里,車子不堪重負停工了。
別說充電樁,附近連個亮燈的屋子都沒有,祁麟推著車一步一步走。
她路過和何野第一次見面的面館,路過二中,路過她家超市……往事電影般一幕幕放映在腦海中。
最終定格在她們相擁而眠的那個夜晚。
她抬頭看向漆黑的窗戶,將車子停在路邊,走上樓。
祁麟做了幾套深呼吸,曲起手指輕輕地敲了敲門。
“咚、咚……”
回應她的是一片死寂。
肯定睡著了沒聽見。
祁麟靠著門緩緩滑下,曲起雙腿蹲坐在地上,捏著酸軟的雙腿。
沒關系,她等一下好了。
反正天快亮了。
天邊太陽冉冉升起,初晨的陽光分外柔和,風混著泥土和草木氣息吹在臉上,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房內沒動靜,祁麟一直等著,沒睡覺沒玩手機,等到公雞打鳴,日上三竿,氣溫越來越燥熱。
依舊沒一點動靜。
應該是熬夜打游戲,畢竟阿野還做代打,起晚一點也正常。
祁麟安慰自己。
隔壁房東奶奶出門看見停門口的車,不滿地嘀咕:“誰的車,停哪不好停家門口。”
祁麟驀然回神,跑下樓喊:“我的,我馬上推開。”
房東奶奶一見她,臉上不滿的情緒轉變為笑意,樂呵呵地說:“原來是麒麟兒,好久沒見你,去哪兒了啊?”
“有點事出了趟遠門。”祁麟把車挪到一邊,看見對方挎胳膊上的菜籃說,“奶奶,出門摘菜?”
“是誒,中午來吃飯。”房東奶奶一拍手,“你啥時候來的?是不是進不去,我把鑰匙給你。”
祁麟問:“什么鑰匙?”
“還能什么鑰匙,就你那把鑰匙。”房東奶奶看見她胳膊腿上全是紅包,心疼地抓住她的手,“啥時候來的啊?被蚊子咬成這樣。”
她之前把鑰匙給了何野,為什么又會在房東手上?
“那她人呢?”祁麟反手握住房東奶奶,“我……朋友,她人呢?”
“早走咯,”房東奶奶皺眉想了想,“走了有十幾天。”
房東奶奶把鑰匙給她,祁麟顫抖著手指幾次沒插進鎖孔。
住人和沒住人的屋子唯一的區別就是少了人氣,甚至能聞到灰塵的味道。
房間很整潔,像被人精心打掃過。
祁麟的心一下跌落谷底。
她看見桌子上有封信。
這年頭很少人會用信封,但何野不論字跡還是格式都無可挑剔,每個字寫的都很用力,背面甚至能摸到凸起。
祁麟收。
祁麟小心翼翼撕開信封,抽出信紙。
——對不起。
入眼第一句話是道歉。
【你弟弟的事情非常抱歉,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事情被我搞砸了,我去看了小天,他好了一點,應該沒什么大礙。
阿姨和叔叔好像不待見我,不過沒事,我躲著一點,他們不知道我去看了小天。
我給你發消息打電話都沒回,是不是出事了?
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抱歉。
不用擔心我,我去我朋友那找活干了,畢竟我還要賺學費和生活費。
我覺得我也需要冷靜一下。
非常抱歉,給你家人造成這么大的麻煩。
我們應該……會再見的。
——何野。】
短短一兩百字,祁麟翻來覆去讀了一遍又一遍。
什么叫應該會再見?
祁麟重重一拳錘在桌子上,牙齒咬破了下唇。
血腥味在嘴里彌漫,疼痛刺激神經,祁麟緊閉雙眼,太陽穴一跳一跳。
什么叫“應該”會見面?!
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結果突然來一句可能不見面了?
操。
何野不見了。
她要把她找回來。
第177章 一個被生活所迫、小小的何野。
祁麟沒等來何野的頭緒,倒是等來了俊哥的電話。
“我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了。”俊哥的聲音時隔一個月,透過電話飄進她耳中,“將近一個月失聯,擱別人,肯定賠違約金,要不是輕風力保你,可不止轉隊這么簡單。”
“那隊挺好的,小戰隊,說不定未來還能發展下去,像你這樣肯定夠的,隨便打兩把錢就到手了,養養老再做個解說……”
剩下的祁麟沒仔細聽,她腦子亂的很,只問了一句:“合同呢?”
“啊?”俊哥說,“一直沒聯系到你,你把地址發過來,轉隊合同今晚就寄過去。”
祁麟倒在床上,一晚沒睡,讓她身心俱憊。
床上似乎還殘留有何野的味道,她沒追問轉隊合同當事人不在場是怎么簽的,這事兒她理虧,而且她斗不過也沒精力斗。
她深深吸了口氣。
“我知道了,”祁麟說,“謝謝俊哥。”
掛掉電話,轉眼俊哥就把新戰隊的信息和聯系方式發了過來。
就這么迫不及待讓她走?
點開文件夾,信息詳細到讓祁麟有總俊哥去任職過的錯覺。
戰隊名叫QY,正好今年醫療兵退役她補上去,最高歷史戰績是進入八強。
戰績不怎么樣,活兒接不少,倒更像個商務戰隊。
祁麟放下手機,閉上眼睛靜靜思索。
想戰隊,想未來,想何野。
片刻后,她又撥出一個電話。
何野說找她朋友去了。
會找誰呢——
“喂,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
梁夏聽聲音挺歡快,估計在外邊玩,傳入手機的雜音很多。
讓她心里騰起一絲希望。
“何野在你那嗎?”
梁夏估計被朋友笑話了,打鬧了一陣,換到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說:“什么?剛剛沒聽清。”
“我是說,”祁麟又有點兒不知道怎么開口,有種娶了人家姑娘、面對婆家人的感覺,“何野在你那嗎?”
“何野怎么可能在我這兒……不是,”梁夏輕松的語氣漸漸凝重,“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何野有沒有在我這?她哪去了?”
祁麟不知道怎么回答。
梁夏深吸一口氣:“祁麟,你別以為我粉你,就可以欺負我家何野。”
祁麟想說我沒有。
但怎么也說不出口。
人確實不見了。
“她說去朋友那工作了,她朋友我只知道你……”祁麟深深地呼出口氣,無力地辯解,“所以來問問是不是去你那了……”
沒等說完,葉遲遲急切地打斷了她:“怎么可能在我這,我在國外呢老鐵!”
祁麟咬了咬下唇:“對不起。”
“算了,”梁夏來回踱步,努力冷靜下來,“她沒幾個朋友……不對,她信得過的朋友應該就我一個。不過應該有挺多打工時候加的老板,我不方便,店鋪發你,你問問。”
掛了電話,梁夏發了一連串店鋪分享。
有飯店,也有工廠。
【梁夏:這是我知道的,可能還有沒告訴我的】
【祁麟:好的,謝謝】
她開始一家一家撥電話。
每當電話接通的一瞬間,她內心燃起希望,這些人中不乏有脾氣不好的老板,不耐的語氣讓她似乎跨越時光看到了過去的何野。
一個被生活所迫、小小的何野。
“你說那個小姑娘啊,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系了,”這是位語氣知性溫柔的老板娘,“小姑娘勤快,就是不愛講話……她現在怎么樣了?”
“現在,”祁麟頓了頓,“挺好的……”
嗎?
好嗎?
不算好吧?
祁麟在心里問自己。
“那就好,”
老板娘替她回答了。
“小姑娘挺苦的,那么小出來打工,過年都不怎么回去。”老板娘說,“挺好就行,都說人這一輩子吃的苦都是定下來的,年輕的時候苦點,長大了,就不苦了。”
“人吶,總要向前看。”那邊估計來客人了,老板娘招呼了一聲,“不說了,我先忙了。”
向前看。
祁麟抬頭看向窗外。
窗子罩住一大片云,四散的光一點點暈開陽光的顏色。
向上伸展的枝丫瘋狂生長,似乎要長到天邊去。
向前看。
——
沒什么線索,祁麟只好去新戰隊看一眼,露個臉。
新戰隊叫QY,戰隊隊長宇哥是個挺好講話的人,起碼她的第一印象是這樣的。
失蹤這么久,宇哥竟然還能對她笑臉相迎。
“我們這條件肯定比不上ICF,但肯定不會克扣你。”宇哥雙手交叉,隨意翹起二郎腿,“你先替補阿發的醫療兵,要是天賦好,讓你上正式比賽也不是不可以。”
“謝謝。”祁麟看著宇哥手腕上價值不菲的表,和樸素的訓練基地形成鮮明對比。
宇哥對她的態度很滿意,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合同放在她面前:“這是你的商務合同,你應該知道,我們這兒沒什么資助,只能靠一些廣告費維持生計。”
祁麟大致看了兩眼,是普通的衣物代言廣告,可以接受。
宇哥說:“因為你的人氣沒那么理想,所以按一九分的分成,可以接受吧?”
祁麟總算知道對方手上的手表是怎么來的。
感情全是從員工工資里一點點克扣出來的。
一九分?
真敢說。
她直視對方的眼睛,里面散發出商人獨有的精光。
見祁麟遲遲不回答,宇哥臉上流露出為難的神色:“是不是有點少,我也覺得少,所以我跟公司爭取了一下,給你爭取到二八分。放心,等名氣上來了,會加提成的,你看耀陽,四六,甚至有的五五。”
她知道耀陽,一天發十條微博,條條產品廣告。
曾經因為這件事還上過熱搜。
祁麟指尖輕敲在紙質合同上。
半響,她點頭:“好,但有個條件。”
“什么?”宇哥問。
祁麟說:“我有權拒絕不合理的產品代言。”
宇哥笑笑:“放心,我們是正規公司,肯定給你接正規的。”
——
新宿舍不再是獨享的單人間,還住著另一個女孩子,是QY單獨的解說員,也可以說是QY各平臺賬號的主主播。
“你好,我是橙子,真名沉方知。”橙子伸出手,展示出她的友善,“有什么問題可以問我,另外如特殊情況,我晚上十一點準時熄燈睡覺,希望你動靜能小點,可以接受吧?”
橙子作為解說員,應該知道職業選手訓練高峰期在夜間。
她這樣說,不知道是真想提醒自己的作息時間,還是給她個下馬威。
總而言之,作為未來舍友,祁麟都是不好拒絕的。
畢竟這是正常人該有的作息。
視野前的那只手非常好看,皮膚白嫩,做著漂亮的美甲。
她輕輕握住了那只漂亮的手。
“可以,我聲音盡量小一點。”祁麟很快松開了,但指尖還是不免沾上一點橙子的味道,“祝我們合住愉快。”
第178章 燉土豆
在QY的日子挺忙碌,不光要練習,要抽時間拍廣,還得聯系一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尋問何野的蹤跡。
答案是一無所獲。
何野就像人間蒸發一樣,無論怎么找都找不到。
唯一好消息是,和橙子的相處還算友好,一般在宿舍都碰不著面,處于碰見了打招呼尷尬,不打招呼也尷尬。
今天有場友誼賽,是個籍籍無名的新戰隊,叫sun——冉冉升起的太陽。
祁麟之前在ICF跟sun碰過頭,打過幾場,sun的隊員年紀已經不太適合了,更像是一群錯過時機但想搏一搏的娛樂戰隊。
這場友誼賽是以直播的形式播出,沒有熱門ip,觀看直播的人也是自家帶來的粉絲,不是很熱也不算太凄涼。
sun.sunshine:怪不得最近都沒見到你,沒想到你在QY發展
她敷衍地回了一句:嗯,有些雜事
sun.sunshine:給個好友位?以后常玩
畢竟日后可能還要見面,對面還是sun的隊長,她不好拒絕,答應了:行,結束我加你
比賽開始,QY一群小年輕毫無疑問輕松贏下比賽。
賽后祁麟加了sunshine的好友,沒等對面驗證通過,宇哥發來了消息。
宇哥:貿易廣場三樓,速來
她明白,又是什么模特廣告。
祁麟揉揉眼睛,她昨晚凌晨三點才睡,一共沒睡幾小時,本來打算回去補覺,又睡不成了。
上了出租車,sun的隊長好友驗證通過了。
sun.sunshine:提醒你一句,QY不是什么好戰隊,勸你盡快轉走
sun.sunshine:看在我朋友的情分上可以幫你一把
祁麟不記得自己跟sun的隊員有過過多的交集,sunshine的話她只覺得莫名其妙。
雖然她也知道,電競這玩意兒一共就這么幾年,在QY耗時間不是一件好事。
QY.麒麟:我知道了,謝謝
談話間,貿易廣場到了。
祁麟使勁眨眨眼,從口袋拿出一瓶眼藥水滴了兩滴,酸澀感褪去了些。
她坐扶梯上了三樓,看見宇哥躺在公共按摩椅上休息。
“宇哥。”祁麟喊了一聲。
宇哥睜眼,身體沒動,眼珠子往旁邊瞟了一眼:“商務廣告,去吧。”
祁麟視線左轉。
是家女士內衣商店。
“我不接這種廣。”祁麟站著沒動,“我說了,接什么廣告我要有抉擇權。”
宇哥停下按摩椅,直起上半身看著她:“祁麟,你真以為由得了自己決定?你要能決定就不會來QY了。”
祁麟直直站著:“我不接這種廣告。”
“你不接?”宇哥說,“你不接是讓男生穿著內衣來這拍照?別人都能拍你不能拍?”
“我不管男生還是誰來這當內衣模特,也不管別人能不能拍,反正我不接。”祁麟欠了欠身,面無表情道,“我去訓練了宇哥。”
她轉身下了扶梯,聽見宇哥在背后冷冷笑了一聲。
八月很燥熱,走出商場仿佛置身火爐,空氣化成海潮翻涌,掀起一層層波瀾。
她回宿舍睡了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
簡單洗漱吃過東西,她播了會直播。
觀看人數比以前少了些,通俗點講,似乎在過氣的邊緣搖搖欲墜。
互聯網就是這樣,一陣風就火了,再刮一陣風,燃燒的火又要熄滅了。
祁麟打開后臺,回復了些留言,可以提高粉絲粘性。
【謝謝支持】
【嗯,會努力的,你也一樣】
【往后也一起努力】
她往后又翻了一頁,是上周的留言,沒什么好看的,祁麟食指正要點左上角的返回鍵,卻無意間往下點了一格。
是個id叫愛吃燉土豆的粉絲,粉絲值很低,她沒什么印象,但留言很多,祁麟翻了翻,往上滑了幾頁也沒翻到頭。
【愛吃燉土豆(上周一):麒麟兒,你真的會打上比賽嗎?我姐姐真的很期待】
【愛吃燉土豆(上周三):姐姐病加重了,你也沒直播,是出了事嗎?】
【愛吃燉土豆(上周五):好餓啊,喝了兩天水,晚上就上班了,可以多吃點,希望員工餐有我喜歡的燉土豆】
消息停在五天前,想吃燉土豆的那個下午。
祁麟想了想回道:
【謝謝支持,前段時間家里出了些事情,不過已經好轉了。也希望你姐姐的病快點好起來,我也會做一些燉土豆,如果有機會可以請你嘗嘗】
第179章 就當我是神經病吧
鈴聲反復響起,歌曲輪了一遍又一遍,始終沒人接聽。
消息轟炸機似的叮叮作響,暗下又亮起的屏幕是房間唯一的光源,映出女孩子耳垂下Q字樣的銀制耳釘。
她拉開窗簾,陽光傾瀉而下,卻將眼下青紫色的黑眼圈襯的更加顯眼。
女孩子打開手機,彎腰坐在床上。
【今天休息?我來找你?】
【別一天到晚躲房間里,你以前也不這樣啊】
【你那附近有個公園,等下午涼快了去走走,放松下心情】
【你那個事我說過了,我也只能幫到這里,接下來怎么做就要看她自己了】
她盯著最后一條消息看了很久,沒有開空調,汗水匯聚順著下巴滴在手機屏幕上。
女孩子抿了抿嘴唇。
【謝謝。】
陽光猛烈地照進視野,褐色的眼球宛如寶石一樣,萎靡地反射出光。
她記得那個公園有個秋千,很多小孩子喜歡玩。
坐在秋千上,雙腿蕩啊蕩。
她也喜歡玩。
她是小孩子的時候,也喜歡玩。
只不過是一個人,在陰郁的下雨天蕩啊蕩。
——
鈴聲一遍一遍地響,在第四遍被接通了。
“你跟你媽解釋一下你真的真的很安全,”葉遲遲的聲音從電話另一頭傳來,“我手機要被打炸了。”
祁麟正刷牙準備睡一會兒,聽聞頓了頓:“嗯。”
“你媽把你扔那鬼地方沒見她不放心,給你救出來一直問。”葉遲遲應該在吃飯,說話有些含糊,“對了,那你高考志愿要報嗎?快報志愿了。”
祁麟把手機放在置物架上,吐掉沫沫漱口,隨意洗了把臉:“不報了,本來也沒打算報。”
“哦。”
她抽了兩張紙巾擦干臉上的水分,靜靜等葉遲遲的回答。
但葉遲遲只是一直在埋頭吃飯。
以往這時候葉遲遲應該會抱怨打工的地方有多壓榨、宿舍誰誰誰半夜打呼嚕吵的她睡不著覺、她想報哪個地方的學校……
但葉遲遲只是沉默著。
她也一直在沉默,不知道該說什么。
有些事情誤會就是誤會了,就算講清楚了,揉成一團的紙還是會有褶皺。
永遠在心底皺成一團。
“那個,何野有消息了嗎?”良久,葉遲遲咽下梗死人的饅頭,問了一句,“我給她發消息也沒回我。”
“還在找。”
祁麟躺上床,屋外汽車鳴笛,困意漸漸來襲,她習慣了在吵鬧的環境下睡覺,葉遲遲的囑咐在耳邊忽遠忽近。
“記得叫她填志愿,一定要好好填,不過她應該是填哪哪個學校會錄取……”
是啊,高考結束那么久,是時候該考慮報志愿的事。
何野有仔細考慮嗎……報的地方遠不遠……她們平時見面時間會少嗎?
沒關系,她方便,遠的話她去找何野……可以在路上買一束玫瑰花,何野肯定會開心……
葉遲遲沒聽見答復,手機里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她放輕了語調:“你也是,要好好的。”
——
祁麟睡了挺長時間,醒來時眼睛還是發酸。
她發了會呆,橘紅色的光斜斜照進房間,一點點停在她臉上。
恍惚間,她突兀的想起小學,放學時也是這樣好的傍晚,橙色的夕陽,微風一吹,似乎能聽見不遠處一層蓋過一層的麥浪,帶來樹木和泥土的氣息,還有學校角落總是很受歡迎的秋千。
秋千誰先搶到誰玩,她每次都逃課第一個到,蕩一會兒就讓給同班其他同學玩,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她在班里很受歡迎。
她也總能看見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在教學樓二樓看著她們,或者說是看著秋千。
幾乎每個陰雨天女孩才會下樓玩,因為這時候沒人。
她想問問女孩叫什么,和她一起玩。
但只得到一句——
“滾,關你屁事。”
祁麟有點想笑,心情好了不少,她給她媽打了電話過去。
電話不到三秒通了,她抿了抿唇,嗓子發緊,有點喊不出這聲“媽”。
“我在外面很好,很安全,不用擔心。”祁麟囫圇越過那個詞眼,咽了口口水,收拾好情緒說,“先讓我說完吧,我怕我等會說不出來。”
第一個字脫口而出,后面的話似乎也沒那么難以開口了。
祁麟呼出口氣,接著說:“如果你真覺得我喜歡一個人,喜歡一個女生是神經病,那就當我是神經病吧。”
手機抵在耳邊,她卸了力躺在床上,似乎連解釋都覺得累:“你們可能覺得這是友情,但友不友情我不清楚么,我也算活了二十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你們真的不能接受……”祁麟拽緊被子,閉上眼睛,心中的天平搖擺不定。
如果真的為了我好……
如果真想為我好……
那就請不要管我了。
放手一搏去闖闖,正常人也好,神經病也罷,她只想和何野一起過一段平常、和別人沒什么不同的人生。
天平搖晃不止,最終一錘定音。
良久,祁麟說:“今年過年我可能回不去了,晚點再回去看你們。”
晚點,可能是明年,也可能是后年。
她在逼迫她媽做決定,做唯一的決定,她沒辦法,只能險惡地利用一下血緣里的親情。
后面的對話她沒怎么聽,可能罵了她,也可能她媽偷偷哽咽著抹眼淚。
通話持續了半小時,在橙子回來后掛斷。
橙子拎著倆保溫杯,將其中一個藍的放在她桌子上:“宇哥發的,一個廣,平時多帶著點。”
祁麟清了清嗓子:“好,謝謝。”
帶就帶著吧,反正也是日常必須品。
直到晚上訓練,祁麟發現這個杯子好像只有她和橙子有。
不過也不奇怪,可能看她倆帶貨強,總給她倆接廣子。
她在直播前看了眼私信,那位喜歡吃燉土豆的粉絲回了她,不過前面還撤回了兩條消息。
13:12
【愛吃燉土豆:謝謝,冒昧問一下……可以借我一百塊錢嗎?沒錢吃飯了】
14:55
【愛吃燉土豆:不方便就算了,我也覺得我像騙子】
祁麟指尖在鍵盤上停頓了幾秒,隨后打出一串數字和字母。
【這是我微信,你加一下】
土豆是個很老實的蔬菜,小小一個埋土里,洗掉泥削掉皮,怎么做都好吃。
她覺得一個打工照顧姐姐,愛吃土豆的女孩子應該不會有什么壞心眼。
就算是騙子,被騙就騙了吧,反正也就一百塊而已。
她不怕女孩是騙子。
就怕萬一是真的,真吃不起飯,這個女孩該怎么辦。
“祁麟,邀了你怎么還不來?”隊里的狙擊手喊了一聲。
祁麟關掉私信,深吸口氣回道:“來了。”
第180章 那枚“Q”形狀的耳釘
祁麟加了小土豆的微信,轉了一百塊錢。
她沒打算多問,倒是孩子自己心思單純,一股腦全說了。
小土豆才十六歲,上高一,是個挺可憐的孩子,沒有媽媽,跟爸爸生活,上頭有個生病的姐姐。
一家人給姐姐治病花了很多積蓄,她吃飯用自己兼職的錢,但最近姐姐病情惡化花銷大,小土豆沒錢吃飯,才來碰碰運氣。
顯然運氣不錯,碰到了下周的飯錢。
小土豆還說,姐姐沒生病前也喜歡玩決戰狙擊,最喜歡的博主是她,現在沒精力玩了,只能看她打直播。
小土豆嗓音甜甜的,乖聲乖氣道:“我爸說,我姐病快好了,好了我們去吃火鍋,你也來吧,請你一塊兒……”
今天是周末,小土豆估計在商場兼職,手機那頭的聲音很吵,小孩兒的尖叫還有女性訓導的嗓音,以及沒來得及關掉語音錄下的后一句話。
“不要吵,叫姐姐給你拿個喜羊羊的……”
挺好。
就當是幫幫以前的何野吧。
祁麟輕呼口氣,接受了隊內邀請。
她選好位置,靠在柔軟的電競椅上,人物進入地圖,耳機里傳來其中一個狙擊手A說的話。
“跟我們后面打藥,每次狀態都補不好,不需要你去補傷害……”
她視線盯著屏幕,睫毛垂下,低低“嗯”了一聲。
聽不出是無奈還是妥協。
“天橋對面有個物資車。”剛剛說話的狙擊手A說,“不知道是不是埋伏,老楊他們就喜歡玩陰的。”
“我去探路。”儲能手說。
“找L橋那兒繞過去吧,扛不住的。”祁麟說。
意料之中沒人理她,儲能手往中間扔了個煙霧彈就風風火火跑過去了。
祁麟另外在附近找了個掩體,默默清點物資。
儲能手已經跑到對面,在麥里說:“應該打過一波,沒什么好東西……”
“行……”狙擊手A剛邁出去一步,一顆手榴彈已經滾在腳邊。
“轟”的炸了,倆狙擊手血量直逼紅線。
“麒麟呢?!抗傷啊!”
“我就知道老楊要玩陰的!操!快給我嗑兩口藥!”
祁麟朝倆脆弱的狙擊手跑去,她不明白一個范圍傷害要抗什么傷,可能人在尷尬的時候總喜歡找個背鍋俠來轉移失誤的尷尬。
只是還沒跑到,狙擊手A就被掃死了。
祁麟搓了搓手指,大拇指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她硬著頭皮打給B補上狀態,和姍姍來遲的儲能手掩護著撤離現場,獨留狙擊手A的尸體倒在地上好不可憐。
“操!”
A摔了耳機。
祁麟聽見動靜,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椅子,背對著A。
她也挺不理解一把普通的匹配,還能上頭。
槍聲還在繼續,分神之余祁麟聽見了A抱怨:“為什么不報點?我不是說了跟我們后邊補狀態就好了,這么點事都做不好?”
祁麟沒反駁,這人太傻逼,討論的點也太傻逼,不值得。
打了一晚上,祁麟得出一個總結:只要有一個人帶情緒,就別想好好贏游戲。
更何況他們是四個人。
別說贏了,一晚上保分都是勉勉強強。
當初在ICF她還可以發揮自己研究的那套體系,隊里總有那么一兩個人給面子配合,現如今QY,她的作用也只能當個稍微盾點的奶媽。
祁麟摘了耳機,還算平靜,她一聲不吭揣上手機離開了訓練室。
關門之前,她聽見屋子里踹翻椅子的聲響。
掛上藍牙耳機,她望向窗外,凌晨的天黑透了,稍微帶點涼意的風穿透過胸膛,帶走了些燥熱和煩悶。
微信沒消息,她點進朋友圈逛了一圈。
大多數是吃喝玩樂的分享,還殘留著高中生清澈不太聰明的氣息。
這種生活化的照片很容易勾起回憶,明明才結束高中生涯沒多久,祁麟卻兀自有些懷念那段時光。
除了這些,還有零星幾位在ICF的前隊友。
她一條條看過去,有意思的照片也會點進去看看。
【程一水:老弟,菜就多練(配圖)
葉遲遲:假如生活壓迫了我,我就當饅頭吃掉(中指)
刀叔:花姐的coffee,也是高端一回了
……】
到寢室門口,她正要摸鑰匙開門,忽的看見一張照片。
是sun隊長的一條朋友圈,應該是隊內聚餐,很多面孔她在比賽時見過。
這都不重要。
祁麟放大照片,最右邊,有個入鏡的小半張臉,散在耳畔的碎發、下頜、微揚的唇角——
以及耳垂下的一抹銀色。
黑暗一點點吞噬了女生,屏幕亮起的光卻映在她臉上,鑰匙膈的掌心生疼,她眼睛發亮,看見照片中耳垂上熟悉的耳釘。
那枚“Q”字樣的耳釘。
——
祁麟很不想在大半夜擾人清夢,但她實在等不及,等不起了。
她迫不及待給sunshine打了通語音通話,默認鈴聲一直響,沒有要接起的意思。
于是她環住雙膝,蜷在床頭,手機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屏幕始終停留在那張放大的照片上。
世界上有很多枚Q形狀的耳釘。
祁麟摸摸耳垂,空調似乎打的有些低了,她的指尖冰涼。
也有很多H形狀的耳釘。
可能是巧合而已。
但那枚耳釘,是她親手刻的,怎么可能不認識。
這一夜祁麟沒合眼,天一亮她換了身衣服,跟隊長請了假出門。
sun的訓練營在隔壁市,她只知道大概位置,坐上高鐵sunshine才發來消息。
sun.sunshine:不好意思,晚上手機免打擾,有事?
祁麟去了衛生間,鎖上門,撥了電話過去。
“你和何野認識?”祁麟語氣篤定,“她在你那,是嗎?”
sunshine尾調上揚地“嗯”了一聲:“對啊,你知道了?”
“她在哪兒?”祁麟說,“我去找她。”
sunshine問:“你在哪兒?”
“高鐵,預計還有半小時到站。”
“啊,好吧。”sunshine老實說,“其實她在我這挺好……不過怎么說呢,感覺沒以前生氣,可能她是現實i網絡e?”
“你來我們訓練營吧,地址發你了,等晚點我帶你去。”
祁麟覺得時間過的很快,她只是想了會和何野見面的場景,就到了sun的訓練營。
其實稱呼訓練營還是說高了,祁麟抬頭,拍了張照片向sunshine確認。
圖片上是一張告示牌,印刷著“天衡網咖”四個大字。
sun.sunshine:對,上來吧。我在休息區等你。
大城市的網咖和農村的網吧一點不一樣,地面鋪了瓷磚,前臺的小姐姐長得像網紅,通風處理的也好,沒有很重的煙酒氣。
她上了二樓的休息區,看見sunshine坐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看見她抬手打了聲招呼。
她走過去,問:“何野呢?”
“別著急,”sunshine從茶幾上拿了瓶水遞給她,“她現在還在上班,等晚點我再帶你去。”
祁麟接過水,道了句謝謝。
“你坐著慢慢等,她得下午才下班。”sunshine說,“其實我蠻好奇的,你倆吵架了?”
祁麟拇指摩挲著瓶蓋,在sunshine對面坐下,這才打量起對面的男生。
男生穿著簡約而時髦,腳上是雙不下一千的牌子鞋,上衣和褲子比較隨意,看不出品牌。
像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
她不想回答關于何野的任何問題,擰開瓶蓋喝了口水說:“你們是今年的新戰隊,就在這兒練?”
“節約成本嘛,你也知道我們是新戰隊,又沒人投資。”sunshine說,“你別看不起網咖,多少電競人是在網咖找到自己的人生理想。這兒氛圍多好,當場打完當初復盤,選手就是教練,急眼了也能當場解決。”
他的語氣很輕松,仿佛建個戰隊就是玩玩兒。
可能事實也是一樣。
她不也一樣么。
在ICF時,比賽場上可能還有她的一席之地。
離開ICF,說好聽點是個職業電競選手,但更像是娛樂游戲主播。
“你忙吧,我在這兒等。”祁麟說。
sunshine點點頭:“你要餓了自己點外賣,我就不招呼你了,他們可能再練一會回去了,我跟他們作息不一樣,我下午走。”
sunshine離開后,祁麟拿出耳機戴上。
她靠進柔軟的沙發里,城里的網咖果然不一樣,連沙發都軟的像棉花。
立式空調呼呼地運轉,溫度控制的剛剛好,她伸手將身后的窗簾稍稍拉上,陰影沒過腳踝,蠶食掉最后一點陽光。
她閉上眼睛,在腦海中一遍遍幻想著見面后會是什么場景。
她會憤怒發火嗎?責怪何野為什么不辭而別,為什么不接電話。
還是告訴她,她為了找她付出了多大的精力,何野會心疼她嗎?抱住她一遍遍地說“對不起”。
她甚至想了最糟糕的一種可能,何野會不會……不要她了。
何野會向她提分手嗎?
空調導風板左右擺動,帶著寒意的風在她身上吹起一層雞皮疙瘩。
一直到下午四點,祁麟不清楚自己是在發呆還是睡著了,sunshine喊她時她才發現自己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腿麻的很。
她站起來緩了緩:“可以去了嗎?”
“是啊,何這個點應該回去了。”sunshine說,“走吧。”
她坐上sunshine的車。
sunshine掛上檔,眼前的樹木從眼前略過,祁麟思緒又飛了出去。
她想,她似乎也該考個駕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