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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嘴硬

    孟竹一早起來又匆匆去了學府,施允看得出來,她這兩日比平常興奮一些。

    離開前,孟竹問他喜歡什么樣的坐騎,說不定她也能幫他帶一只回來。

    施允思考了一下,搖了搖頭。

    他并不喜歡肢體接觸,哪怕是坐騎。

    孟竹笑了一下,她笑起來的時候,整張臉的神情都柔和起來,唇角的梨渦像一道小小的漩渦。

    她親了親他的臉,說:“走了。”

    離開的時候,那一抹溫熱停留在他的側臉,又慢慢變涼了。

    施允照例到了議事閣,他聽著下屬跟他匯報最近各城的動向。

    他坐在座椅上,一手支著頭,一手按著桌面上一摞文書。

    蒼山凌氏與南宮氏聯姻,交換了靈脈和資源壯大氏族。

    長澤一如既往地平靜,不是在墾荒地就是在種靈果。

    施允聽著聽著,看著下屬一張一合的嘴,思緒又漸漸飛遠。

    孟竹現在在做什么呢?

    會不會受傷呢?

    她會和誰說話,他們在聊什么呢?

    其實大多數時候,孟竹和施允相處時,他們之間的話并不多,他批閱文書的時候,孟竹會躺在床上看話本。

    她并不關心他桌案上那些呈上來的文書里寫了什么,也不關心那些各方勢力之間的牽扯。

    她甚至懶得看上一眼。

    他曾經問孟竹,想不想要繼續提高修為,孟竹卻擺擺手,“我要那么高的修為做什么?”

    “得道升仙,長生不老?”

    孟竹翻了個白眼,“我現在金丹期,就已經能活夠久了,要是成千上萬年地活下去,看著曾經熟悉的一切變得面目全非,想想就好痛苦。”

    原來長存于世也是一種痛苦嗎?

    施允不懂了,他不知道孟竹喜歡什么,總覺得她像一朵云,風一吹便散了。

    這樣下去,對孟竹來說,他連利用的價值都沒有了。

    施允點著桌面,想著,那他還有什么呢?

    他還能給孟竹什么呢?

    很多個夜里,他批閱完了那些枯燥煩人的文書,在偶爾抬眸的間隙,看見孟竹已經睡著的臉,他會不自覺地看很久,一顆心也逐漸安靜下來。

    城主府的夜,安靜地沒有一點聲音。

    在這樣萬籟俱靜的夜里,又有另一種情緒牽扯著他,他抱著孟竹,躺在她的身邊,明明已經足夠貼近了。

    不安的感覺卻如影隨形。

    他越來越難以忍受同孟竹分開的時間。

    但幸好,施允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她很快就會回到他身邊。

    直到一聲咳嗽聲將施允的神思喚了回來。

    施允抬眼,看到韓韜握拳咳了兩聲,“想什么呢?”

    下屬還站在原地等待回復。

    韓韜坐下來,問他:“豐城那事兒怎么處理?”

    施允放空了一瞬,哦,對,他還在處理事情。

    他揉了揉額心,有些疲憊地問:“你說豐城?”

    韓韜道:“嗯,最近豐城市面上有一批人在大量收購劍石,買賣行為也很很可疑,每次出面交易的都不是同一個人。”

    施允沉默了一瞬,手指在身側摩挲了一下。

    豐城啊……

    “加派人手盯著他們,有任何異動隨時來報。”

    下屬領了命退出去。

    施允往后靠著,有些懶散的模樣,他最近在議事的時候,走神的時間越來越長,連韓韜都看不過去了。

    他看著施允的樣子,有些無奈地問:“你最近怎么了?難不成真*像他們所說,被一個女人迷得不知東西南北了?”

    施允斜他一眼,“你懂什么?”

    韓韜把文書放在桌子上敲了敲,有些恨鐵不成鋼道:“我看你是陷進去了,你這樣子,遲早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她就是個禍害。”

    施允看了他一眼,眼神冷下來,“嘴巴不會說話就閉上。”

    韓韜陰陽怪氣地喲了一聲,他自小同施允一起長大,何時見過施允這么護短,心下不由也有些吃味。

    “還不準我說她了,我看你真是要完了。”

    施允推開桌面上堆成山的文書,站起身,似笑非笑的看著韓韜:“你如今也到時候婚配了,可曾有心上人?”

    韓韜被噎了一下,他一直幫著兩家的氏族做事,滿心不是修煉就是想著怎么變得更強。

    對于情愛一事,倒是從來沒認真考慮過,到現在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

    “干嘛……”

    施允挑了挑眉,“說了你也不懂。”

    韓韜看著陽光落在施允的身上,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臉上的神情不似平日那般不近人情,眼眸中躍動著一抹鮮活而明媚的光。

    “好好好,我不懂,就你懂行了吧。”韓韜嘆口氣,扶著額笑了笑。

    他想,說不定,這也會是一件好事呢。

    走出了議事閣,施允穿過長長的回廊,前方的庭院里聚了一堆侍女們,她們沒看見施允,聚在一起興奮地討論著什么。

    最近,因為孟竹不喜歡人太多,很多事情她都喜歡自己親自做,施允便撤了主殿中大半的人手,這些侍女們一時便閑了下來。

    其中一名侍女回頭,看見走廊中站著的施允,一下子便慌了神。

    她扯了扯身邊依然在說話的同伴,一群人一瞬間停下了七嘴八舌的討論聲。

    她們朝著施允行了禮,“主子……”

    施允看著她們臉上的神情,擺了擺手讓她們離開。

    侍女們松了口氣,互相看了一眼,排成一列從走廊的盡頭離開。

    施允往前走,到了盡頭的時候,涼亭里石桌上的東西引起了施允的注意。

    風把書翻開幾頁,密密麻麻的小字。

    施允走過去,手指按著書頁往前翻了翻,他把書合上,視線落在封面上。

    《馭夫計之一百零八式》

    什么鬼東西?

    施允拿起來看了看,重新翻開書頁,視線落在上面的小字上:“此書乃本人多年心得,字字珠璣,學會本書中的手段,何愁與夫君離心之說?”

    他繼續往下看,“此第一計,抓住夫君的胃,便是抓住夫君的心……”

    施允冷笑一聲,直接把書扔了。

    什么破玩意兒!-

    孟竹今天回來得稍晚一些,她在伏獸谷享受到了久違的,像是放歸山林一般的樂趣。

    當然,今天也大有所獲,她不僅馴服了一頭雄獅,還獵了幾只山雞回來,準備動動自己久違的廚藝煲個湯給施允嘗嘗。

    獅獸的體形太大,不方便隨時跟著,孟竹同它締結了契約,只要聽到她的召喚術,便能瞬間出現在她面前。

    她開心極了,給獅獸取了個名字,大毛。

    獅獸通人性,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也幽幽地看了孟竹一眼。

    孟竹有些慚愧,她實在不會起名字,她對大毛說:“將就用著吧,以后再給你起一個風雅些的名字。”

    這種快樂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她回到城主府。

    她其實不太喜歡城主府這個地方,總覺得在這里沉悶的很,人人臉上都像是戴了假面一樣,公式化的樣子,看起來一點活人味兒都沒有。

    孟竹七拐八拐地回了主殿,她身上沾了許多塵土,非常不舒服,回來的時候沒有在熟悉的地方見到施允,她想著大概施允還在處理事情,便直接去了浴池。

    等到她把身上的那些疲乏都泡走了以后,孟竹將身上的水擦干,簡單套了一件衣裙走出去。

    她回到主殿,看到施允正站在桌邊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竹走過去,手從他身后環抱住施允的腰身,埋在他的背上蹭了蹭。

    施允的身體僵了一瞬,回過頭來。

    “吃飯了。”他說。

    孟竹往桌上掃了一眼,才發現今日的菜色跟往日不同。

    十分之……簡陋。

    一疊炒青菜,一盤桂花魚,一碗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的湯,有點黑。

    孟竹跟著施允一同坐下來,她有些遲疑地問道:“今日膳房換廚子了?”

    施允沉默了一瞬,嗯了一聲。

    孟竹拿起筷子,夾起一筷青菜往嘴里送。

    她咀嚼了兩下,發現施允一直在看著自己。

    好咸……

    咸得發苦……

    施允的手擱在桌子上,拿著筷子的手一直沒動,他抿了抿唇,問:“好吃嗎?”

    孟竹把菜咽下去,點了點頭,又去夾那道桂花魚。

    魚肉進嘴的一瞬間,一股腥味混合著齁甜黏膩的醬汁充盈在口中。

    孟竹沉默了。

    余光看見施允期待的眼神,她硬著頭皮連吃好幾大口,稱贊道:“好吃。”

    施允繃著的唇角揚起來,“真的?”

    他說著,也伸手夾了一筷子,躍躍欲試的模樣。

    施允臉上如沐春風的笑容僵住。

    他拿來痰盂將魚肉吐了進去,有些氣憤地看著孟竹:“你又騙人,這哪里好吃了?”

    孟竹哈哈哈哈哈地笑起來,當著施允的面又繼續吃起來,將盤中的青菜和桂花魚都消滅了大半。

    施允在一旁看著她,“難吃就別吃了。”

    “我喜歡。”孟竹笑瞇瞇的,“你做的都好吃。”

    施允的視線移開,語氣僵硬道:“胡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是我做的了?”

    孟竹喝了點清口的茶,用巾帕擦了擦嘴。

    她走過去,直接坐在了施允的腿上,把施允的臉轉過來同她對視。

    “好硬的一張嘴。”孟竹的手指點在他的唇上,然后隔著指尖親了一下。

    她看見施允的耳根一點點變紅,腿上傳來一點異樣的觸感,又熱又燙。

    孟竹的手往下,輕聲道:“好像不止是嘴硬呢……”

    她一手扶著施允的肩膀,松散的衣裙滑落下來,“讓我找找,還有哪里……”

    施允扣在桌沿的手指掐得泛白,一點點收緊了。

    “找到了。”

    他聽見孟竹的聲音,在他耳邊。

    被完全吞沒了。

    失神的間隙,施允有些放空地想著。

    那本書,好像有點用。

    要不去撿回來?

    第52章 銀鈴

    最近天氣格外得好,連下午的黃昏也比尋常的日子更漂亮。

    孟竹忽然想起那時候在楊柳村,幫人洗衣服的時候,冷水浸泡著她的手指,在黃昏時分趕回那個破敗的小屋里。

    那個曾經被她稱之為家的地方,逐漸在記憶中變得模糊起來。

    好像就連在那個世界里的回憶,也變得不那么清晰了。

    施允對她說要離開幾天,出去處理些事情,孟竹說好。

    她沒問施允要去哪里,也沒問他要做什么。

    施允總能給她一種,無論他去往哪里,走到哪里,他都會回到她身邊的感覺。

    可這一走,便走了十余日。

    一開始,孟竹還是每天都定時回城主府,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從夢中醒來,摸了摸身側冰涼的床榻。

    那抹熟悉的香已經散得快要聞不到了。

    孟竹赤足下了榻,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讓她從夢中驚醒的神思清醒了許多,她推開窗,坐在窗邊發了會呆。

    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夜涼如水。

    孟竹看著手上的那枚乾坤戒,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她手指輕輕在光滑的戒圈上摩挲了一下,從里面掏出了玉簡。

    手指一劃,玉簡便亮了起來,孟竹笑了一下,真像異地戀打電話似的。

    玉簡那頭的聲音,稍顯疲憊,“怎么還沒睡?”

    孟竹問他:“你也睡不著嗎?”

    施允的聲音變輕了些,嗯了一聲。

    孟竹把腿抱著,下巴擱在膝蓋上:“那我給你講個睡前故事吧。”

    施允嘆口氣,“哄小孩子呢?”

    孟竹笑了下,繼續講:“從前從前,有個小王子,他離開了自己的星球,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遇見了很多人,他無法理解這些人說的話,做的事,覺得一切都古怪極了……”

    “小王子經常會看日落……”

    “小王子遇到了一只狐貍,狐貍對他說,只有馴養過的東西,你才會了解它。”【注1】

    “為什么呢?”

    “因為他們毫不相干啊。”

    她斷斷續續地說,施允安安靜靜地聽。

    施允似乎自動忽略了她話語中那些聽不懂的字眼,他的聲音在夜里響起,輕輕的,帶著點笑音。

    他問:“那小王子,在陌生的世界里是不是很孤單呢?”

    孟竹想起故事里小王子愛上的那朵花兒。

    帶刺的花兒總是口是心非,將它的柔情藏在柔軟的花瓣里,世界上有許多一模一樣的花兒,但只有在那顆小星球上的,是屬于他的獨一無二的玫瑰。

    孟竹的手碰到冰涼的玉簡上,道:“小王子是故事里的人,我是我。”

    “不用試探我。”

    “我現在很想你,施允。”

    當天光破曉的時候,殿門忽然開了。

    孟竹從榻上起身,一抬頭,就看見了許久未歸的人。

    他身上沾著晨露的味道,披星戴月而來。

    她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孟竹想起當時施允回仙洲留給她那支玉簡時,被她打斷的那句話。

    “如果你實在想……”

    后面,他想說什么呢?

    施允在這個晚上給了她答案。

    如果你想我,我就會回來。

    自這一夜開始,施允和她仿佛進入到了另一種階段,施允有了些變化。

    他幾乎像是想要每分每秒都待在孟竹身邊,除了必要的議事幾乎就在寢殿中和孟竹兩個人相處,哪怕什么也不做,施允好像看不夠一樣,總在時時刻刻看著她。

    有時候,孟竹會盯回去,好笑道:“眼睛長在我身上了,總看我做什么?”

    施允不說話,只是笑。

    孟竹想得出神,沒注意到身旁的人逐漸幽深的眼神。

    施允側首支著頭,靜靜地望著面前的孟竹。

    她臉上的表情一會兒蹙眉,一會兒又有些無奈,很是生動。

    施允喜歡這樣鮮活的孟竹。

    細長的手指在她光滑的、帶著層薄汗的背脊上輕輕滑動,孟竹似乎有些受不了地打了個顫,她把臉埋入被子里,反手拉下施允的手按住。

    “停,我要休戰。”

    施允無聲地笑了一下。

    每一個夜晚,他都會這樣看著她。

    他看著天光從黑色變為淡青色,看著日光慢慢爬上屋檐,看著那一點光照在孟竹熟睡的側臉上。

    他伸手擋住了那一點光,看著孟竹因為不太舒適蹙起的眉松開,柔軟安靜的模樣。

    這個時候,他的心就會慢慢安靜下來。

    恍惚間覺得,從那一點微光中,他也能獲得一點點的愛。

    孟竹轉過臉來的時候,施允下意識地偏了偏頭,墨發隨著纖長流暢的脖頸一路蜿蜒滑落。

    他笑起來,什么話也不說,唇紅齒白,眼波流轉。

    孟竹看著,忍不住吸了口氣。

    她伸手在他腰上捏了一把,看著那一側的皮膚慢慢泛起紅痕,施允悶哼一聲,卻又不躲,直勾勾望著她。

    孟竹按著施允的肩膀,他便很順從地隨著她的動作被推倒,身后的長發像是流水一樣鋪開。

    孟竹看著,總覺得施允現在就像個吸食人心的艷鬼,要來勾她的魂,索她的命。

    她的手向上,又點了點施允的脖頸,忽然想起什么,手中掐了個訣,掌中便浮現一抹碧瑩的綠光,像是黑夜里的螢火蟲一般在她掌心躍動。

    “這是什么?”施允看著那抹光,問道。

    孟竹笑了一下,“之前就想給你了,一直沒機會。”

    她把手上的東西湊到施允面前,施允看了一眼,是一枚很小的,晃動的銀鈴。

    “你生辰那天我就想給你了,這是送給你的生辰禮物。”

    施允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的,“生辰那天?”

    孟竹挑了挑眉,道:“那時候你總不搭理我,我自然沒有機會,都是你的錯。”

    施允笑著嗯了一聲,當真點了點頭,順著孟竹的話道:“是我的過錯。”

    他伸手去拿孟竹手上的那支銀鈴,卻被孟竹躲開了。

    她含著那顆鈴鐺,俯下-身,一點點蹭上施允的鎖骨。

    微涼的觸感在他的肌膚上來回滑動,伴隨著陣陣顫動的鈴鐺輕響。

    潔白修長的脖頸后仰著,微凸的喉結不由自主地滾動,被孟竹偏頭咬了一口,鈴鐺落在鎖骨的中心,一道細密的靈流纏繞上去,慢慢固定住。

    孟竹十指穿過施允的發,捧著他的臉親吻他的眼睛,“這枚鈴鐺發出的聲響只有我能聽得到,無論你去到哪里,除非身死魂銷,否則你永遠都解不開它。”

    施允閉著眼睛笑,眼睫被她親吻地不斷顫動。

    他啞聲說:“好。”

    月色如水,傾瀉而下,施允半闔著眼眸看著那朦朧的身影。

    孟竹總是有這樣奇奇怪怪的喜好。

    她喜歡將許多華美的珠寶戴在他的身上,有時候甚至會叼著一支筆在他身上畫畫,看他躺在一床的翡翠寶石和珍珠上,場面艷麗而頹靡。

    她在這一堆珠光艷影中親吻他,會說動人的甜言蜜語,柔聲說著喜愛他。

    施允喜歡她挑眉笑起來的模樣,那種興致盎然的笑意,代表著她依然對他興趣滿滿。

    可這樣的興趣,又能維持多久呢?

    施允無不惆悵地想著:啊,原來以色侍人是這種感覺啊。

    漸漸地,施允聽著孟竹逐漸均勻的呼吸聲,知道她這是又睡著了。

    他起身下了榻,又抱著她換了個舒適的睡姿,替她掖好了被角,他伸手在孟竹耳后撫摸了一下,上面有一個非常小的,像是紅色月牙狀的標記。

    這是他在無意中發現的,因此,他也找到了好些擁有這樣月牙標志的人。

    隨手撈了件外袍披在身上,施允輕輕將門合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施允進了書房,沒有點燈,他伸手在一面書架上點了一下,一道憑空出現的陣法便像波紋一樣散開。

    一道暗門展開,施允懶懶地撫了下衣服上被壓出來的褶皺,走了進去。

    這里是城主府內的地下,玉都刑獄司便設在此處。

    皂靴踏在地面,發出一陣空蕩的回響,石壁上一排燭火隨著施允的腳步一路亮起,暗衛規整地站在兩旁,齊聲喊了句:“主子。”

    施允應了聲,走到其中一間牢房門口。

    暗衛青穗立即躬身置好了座椅,她看著施允落座,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了施允的身上。

    在這昏暗的燈影下,依然能看得清他臉上未褪的情潮,上挑的眼尾勾著一抹薄紅,懶懶地支著頭倚在座椅里。

    寬大的袖角落下,露出瑩白微凸的腕骨,燭光照在那一頭潑墨似的烏發上,襯得那抹白像要反光似的,令人眼暈。

    只這么一眼,青穗的視線就對上了那雙瀲滟的眼睛。

    青穗臉龐泛紅,想著:這個主子看起來根本沒有傳說中那么嚇人,甚至還很是好看呢。

    她生得貌美,又憑借著出眾的能力進了這刑獄司,說不定,有朝一日,她能獲得主子的喜愛,一步登天也說不定?

    被那雙眼睛盯著,她的呼吸一滯,幾乎挪不開眼,只能聽著胸膛里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新來的?”

    她聽到那抹慵懶的聲線,漫不經心地響起。

    青穗有點發懵地回答:“屬下已在刑獄司三月有余。”

    “哦。”施允點了點頭,“三個月了還不懂規矩。”

    一旁的青忍看了青穗一眼,臉色一白,立即按著青穗跪下,“是屬下失職,沒能教好。”

    施允偏頭坐著,不置可否,青忍閉了閉眼,“青穗,立刻出去,今夜便從刑獄司除職。”

    青穗不可置信地看了施允一眼,顫聲道:“主子!我……”

    可惜她沒能說完剩下的話,便被其余的暗衛拉出去了。

    青忍依舊跪著,額頭上冷汗涔涔:“屬下教養不嚴,明日便自請去水牢領罰一月。”

    施允掃了他一眼,揮手讓青忍退下,離開前,青忍擦了把額上的汗,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施允的性子越來越陰晴不定,仙洲內犯了罪的人都被關進這刑獄司,經過他手審問的犯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是脫了層皮。

    青忍跟了施允很久,知道他向來治下嚴厲,否則也難以坐穩這玉都城主之位。

    只是最近,施允實在是有些反常了。

    第53章 倒計時

    最近,施允對豐城氏族的打壓越來越嚴重,幾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他從繼任玉都城主以來,吞并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氏族,手段無不酷厲冷辣,但他對那些一直支持依附著的弱小氏族又十分關照,不僅會大方地讓出靈脈供他們修煉,還會把幼孤安置到特定的地方進行培養,簡直有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勢。

    就這樣,施允一步步坐穩了玉都城主的位置,施氏也一步步壯大起來,族內的長老們都欣慰地很,畢竟,能夠藉由他得到的好處,那可太多了。

    暗牢內安靜極了,燭芯噼啪的爆響聲讓施允有些放空的神思收了回來。

    他擺了擺手,讓周圍的暗衛全部退下。

    他的視線落在牢房內躺著的那人身上,指尖彈出一道靈力,地上那人才動了動,皺著眉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抽氣聲。

    那人抬起視線,同施允對上,干裂的唇角張合了一下,“……原來是你。”

    施允點了點頭,好整以暇地望著她,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呂一。”

    呂一慢慢爬起來,靠在墻壁上,“你不會以為殺了我,我就什么都會說吧?”

    施允好笑道:“我殺你做什么?”

    “讓你開口的辦法有很多種,不是么?”

    他打了個響指,墻壁上的開關緩緩轉動,呂一右側的一面墻向著兩面一點點打開。

    牢獄里有數十人,都被蒙著眼睛堵著嘴巴,整整齊齊地被束縛在牢籠里。

    施允俯下身,看著呂一驟變的臉色,“其實我很好奇,要是一個個把他們都殺了,你說,殺到第幾個,你才會開口呢?”

    呂一閉了閉眼,“你如此喪心病狂,終不得好報。”

    施允笑了下,“很好,那我們開始吧。”

    說完,他指尖一抬,一道靈流迅速攀上最左側一人的身體,那人發出痛苦地嗚咽聲,渾身劇烈地扭動著,青筋爬上他充血的脖頸。

    “我說!”呂一站起身,“你住手。”

    施允的手放下,“這么快啊,我還以為要多費些時間呢。”

    呂一面無表情地看著施允,“告訴你,你又能怎么樣呢?沒有人能阻止這一切。”

    靜了一瞬,施允才開口,“你,還有這些人,都不屬于這個世間吧?”

    “讓我猜猜。”施允思索了一下,“你們先是在豐城收集了大量的劍石,又以低出市面價格一半的售價拋售出去,然后再次用從各種各樣的人手上收購的品質不一的劍石,有時候一塊平平無奇的低階劍石你們卻愿意出高價購買,但又把那些高階的劍石拿出來售賣。”

    “沒有人這么做生意的,我猜,你們在找一種,對這個世間的人無用,卻對你們這種人有用的劍石。”

    施允抬眸,“天荒渡的碎片,殘荒之石,是嗎?”

    呂一不由愕然,他們做這些事情都相當隱秘,幾乎不直接出面,卻還是被摸了個底朝天。

    “你竟然全部都知道?你在豐城安插了多少眼線?”

    看著施允氣定神閑的姿態,呂一冷笑了一下,“你既然都知道了,還把我們綁來這里做什么?”

    “這和你有什么關系,我們又沒有罪。”

    施允的手指垂落下來,在座椅扶手的邊緣摩挲:“得到天荒渡以后,你們要去哪里?”

    時空裂縫已經打開,要想安然無恙地穿過時空縫隙,必須收集全部的殘荒之石,復原完整的天荒渡。

    呂一道:“自然是回到我們自己的世界。”

    “我們不過是意外掉入了時空的縫隙,這里本來就不是我們該存在的地方。”她摸了下耳后的那個月牙,“你應該知道,這個標志意味著什么吧?”

    施允靜默不言。

    呂一扯著唇角笑了一下,“孟竹身上也有這個標志,不過,她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時空縫隙中流落出來的異世之人,到了時限還不離開,就會被當作這個世間的垃圾被強制清理掉,以此來維護空間的穩定性。”

    “簡單來說,她也必須站在我們這邊。”

    “否則,下場就是化為這個世間的灰燼。”

    呂一松了眉眼,又挨著墻坐下來:“之前看你和霍予爭來搶去那模樣,你喜歡孟竹吧?難道你還沒告訴她?”

    看著施允沉默的模樣,她搖了搖頭,“就算是為了她好,你也該放我們走。”

    施允攥住扶手的指尖發白,他面無表情地看向呂一:“所以,時限是什么時候?”

    “七十九日后。”

    呂一嘆了口氣,她莫名覺得施允不是那樣難溝通的人,“你放我們走吧,我們會悄無聲息地離開,不會讓任何人受到影響。”

    暗室內,安靜了很久,久到呂一忍不住開口催促,才發現施允在發呆。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那種高傲、冷漠、或慣常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態。

    好像只是單純地在發呆。

    “施城主?”

    施允動了動,他用手指揉了揉額心,遮住了那雙眼睛。

    “最后一個問題,告訴我,就讓你們走。”

    呂一抬起眼,“什么問題?”

    施允的手撐在膝蓋上,低著頭,聲調緩慢地開口。

    “我想知道,你們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和這里……有什么不同嗎?”

    呂一愣了一下,沒想到施允的最后一個問題是這個,她還以為,施允要問她關于霍予的下落。

    她回想起曾經,眉眼間像是蒙上了一層柔光,那里有她的家人、愛人,雖然不比這個世界神奇多彩,但那里才是她熟悉的,真實存在的世界。

    她說了很多,從生活起居到衣食住行,從小時候上學說到長大以后的公司,又說到各種電子產品和動漫游戲。

    施允靜靜地聽著,很多他聽不懂的東西,會偶爾問幾句。

    呂一便耐心地解釋給他聽。

    她突然覺得,施允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傾聽者,他從不出聲打斷她的話,只會在恰當的時機提出他的疑問。

    偶爾,他會點點頭,肯定她順道發表的一些想法。

    在這個既修仙又封建的時代,很多她提出來的想法是不合時宜、甚至駭人聽聞的,施允卻從未反駁過她。

    拋卻他這個高高在上的身份,呂一覺得,施允真的挺適合做朋友的。

    可惜,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屬于這里。

    最后,施允依言將所有人都放了,走之前,呂一沉默地看了施允一眼,他像是整個人都放空了,一向平直的背脊彎下來,頭一直低著。

    施允在暗室中坐了很久,久到天光慢慢變亮。

    他看著石墻上鑿刻出的小窗外,泛著魚肚白的天空,恍惚間覺得,自己也被關進了囚籠中。

    逃不出,掙不脫。

    他也很想看看,那樣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的,可他的想象力太過貧瘠,只能從那些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一點點供他想象的畫面。

    良久,施允慢慢撐著扶手站起來,他的身形趔趄了一下,像是站不穩似的,一步步撐著墻壁往外走。

    直到回到了那間寢殿,他坐在榻邊,看著孟竹依然熟睡的臉。

    修仙世界的壽元普遍很長,大乘期的修士甚至能活上幾千年,可他怎么覺得,時間又如此短呢。

    他從沒在意過時間的流逝,反正時間很長,反正還有大把時光。

    孟竹不愛他也沒關系,因為他可以慢慢地等待,他有這個耐心。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總有一日,能讓他等到孟竹愛上他的那一天。

    可是啊……

    怎么就來不及了呢。

    施允在孟竹的眉間落下一吻,然后推門而出。

    玉簡亮起,“子修,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孟竹醒來的時候,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旁邊的位置,一片冰涼。

    她坐起身,視線繞著寢殿環繞了一圈,“施允?”

    喊了幾聲,依舊沒有回應。

    孟竹有些稀奇,這些時日以來,明明一睜眼就能看到施允,今天倒是連個人影都沒有。

    她伸了個懶腰,下了榻簡單地梳洗了一下。

    最近學府的東西也學得差不多了,主要是她腦海中的那些術法理論她會得越來越多,每次過去聽到的都是重復的東西,所以她最近倒是真的有些無所事事了。

    門被輕輕叩響了,從門外魚貫而入一行侍女,她們端著各式各樣的衣物、首飾進來。

    她們看她的眼神既恭敬,又微妙。

    現在孟竹能夠自由地進出城主府了,再不會像那一日一樣所有人看著她都是一幅睥睨高傲的姿態。

    但孟竹并不覺得暢快,他們的恭敬和態度完全不是因為她本人。

    而是一種叫做權勢的東西。

    在爭權奪利、勾心斗角、汲汲營營的環境中,人連最初的面目都模糊了。

    都變成了工具一般的模樣。

    孟竹搖了搖頭,讓那些侍女們退了出去,她本來也不愛做那些復雜的裝束。

    她徑自出了寢殿,坐在涼亭中發呆。

    忽然,一陣風吹過,她聽到了一陣銀鈴的輕響。

    孟竹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孟竹在他的懷里轉身,看著施允眉間帶笑的模樣。

    他說:“孟竹,我們走吧。”

    孟竹愣了一下,“去哪兒?”

    施允笑著屈指敲了下她的額頭。

    “天大地大,去你覺得自由的地方。”

    第54章 第二個愿望

    施允帶著孟竹離開了玉都,一路出了仙洲,來到了凡界。

    相比于仙洲,孟竹更喜歡凡界的煙火氣,熟悉而熱鬧。

    他們漫無目的,覺得哪邊的風景漂亮便在那里多停留幾日。

    孟竹有些好奇地問施允:“你就這么走了,玉都那些事不管也沒關系嗎?”

    在城主府的那些日子,她看得出來,施允其實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悠閑,他每日都有批不完的文書,很多時候還要和族老們見面,有時候在書房一呆就是一整天。

    有時候到了半夜,還會看到施允起身去處理各氏族之間的矛盾,讓各方的勢力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

    孟竹不太懂這些,只覺得他像個要日日早朝的君王,有些好笑地想著,這都修仙了,還擺脫不了封建主義的模式。

    聽到孟竹的問題,施允只是笑了笑,道:“這個世間最不缺的就是掌權者,少了我,玉都城也不會垮了。”

    他也學著孟竹的樣子伸了個懶腰,懶洋洋道:“況且,我也是個人,累得半死不活有什么好處?”

    孟竹看著他,忽然道:“總覺得你跟從前有點不一樣了。”

    “嗯?哪里不一樣了?”

    孟竹笑嘻嘻地挨過去,“以前你嘴巴說話可難聽了,傲嬌得很,現在倒是一點也不了。”

    施允伸手戳孟竹的額頭,下巴微抬著,“你是不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了?”

    孟竹哈哈哈哈地笑起來。

    她笑著,看著施允那副熟悉的表情,不知為何,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她總覺得,施允的眉眼間像蒙了一層霧似的,看起來朦朦朧朧,一點也不真切。

    可下一秒,施允又恢復了那一副慣常的模樣,笑著逗她。

    現在的他愛笑,也愛同她鬧,日子就這么慢慢過著,讓孟竹隱約覺得,就這么簡簡單單地過一輩子,也很好。

    當個普通人,就很好。

    她覺得她原本那顆空蕩蕩的心,也一點點被施允填滿了。

    施允像是帶著她玩拼圖游戲一樣,在這個塵世間找不同季節的影子,春夏秋冬,他好像要在這短短的時間內過完四季一般。

    有時候,施允會帶她專門去找春天的桃花,看青山綠水。

    有時候,施允會一天帶她去很多個地方,不同的大陸,為了看一片盛夏池塘里游蕩的鯉魚與荷花,看漫山遍野的紅楓。

    他們爬了很多座山,像在進行一場很遠的徒步旅行,用腳步丈量這個世間的每一寸土地。

    這一日,他們來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部族。

    這是一片自由無羈的草原。

    部落里的人熱情極了,他們似乎很少見到除了部族之外的人,對他們極為好奇。

    他們熱情地拿來肉干和馬奶酒招待孟竹和施允,坐在一起聊天。

    孟竹和施允并未透露他們來自仙洲的事情,只說他們是來自一個平凡的人間城鎮,游歷至此。

    天色漸晚的時候,部族里的人點起了篝火,有個漂亮的姑娘挽著孟竹,悄悄把她拉進了帳子里。

    她給孟竹編了滿頭的小辮子,又拿來一套嶄新的,紅色的袍服給她,笑著說:“今天晚上,可是個特別的日子呢。”

    “特別的日子?”

    “嗯。”姑娘眼睫彎彎,“今天晚上,是姑娘們選擇心上人的日子。”

    她臉上帶著屬于少女獨有的青澀純真,對著孟竹輕聲道:“你身旁那位,看起來很是喜歡你呢,我發現他總是在看你。”

    “對喜歡的人,要認真把心意說出來哦。”

    她說著,把孟竹推出了帳子。

    外面已經聚集了許多年輕人,他們載歌載舞,圍著篝火跳躍著,拍著掌,唱著孟竹聽不懂的歌。

    悠揚的馬頭琴響起,在溫暖的火光中,所有人臉上洋溢著喜悅幸福的笑臉。

    孟竹的臉上被扣了一個面具,將她的臉全部遮擋住,她被牽著站到了姑娘的隊列里。

    草原上的男兒們穿著淺藍色的袍服,同樣扎著滿頭的小辮兒,戴著獸骨做成的耳飾與項鏈,他們有些赤著胳膊,露出精壯的胸膛和勁瘦的腰腹,被姑娘們看著時,黝黑的臉上會露出爽朗又大方的笑意。

    隨著部落老人的一聲吆喝,所有人都戴上了面具。

    孟竹從面具的縫隙中,尋找施允的身影。

    他去哪兒了呢?

    身旁的姑娘笑著拍了拍孟竹,道:“去吧,找到你心中的勇士,揭開他的面具,會獲得神的保佑。”

    面前的人*影憧憧,孟竹身處其中,看每一個人,都像是面目模糊的影子。

    她恍惚中,看著一個落單的男子站在一邊,身高體型都很像施允,孟竹笑了一下,往前走。

    直到她牽住了那個男子的手,她聽到身旁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抱歉,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男子揭下面具,面色微紅地看著孟竹,這是一張陌生的臉。

    孟竹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對不起……”

    她的手腕被人攥住,一路往后被拉著走。

    腳步太快,孟竹險些有些跟不上。

    直到遠離人群,到了一處石墻邊上,高大修長的身軀壓在孟竹身前,孟竹被堵在角落,進退不得。

    “這位姑娘,你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

    孟竹看著眼前戴著面具的人,只露出半截精致的下巴。

    她靠著墻笑了笑,起了點逗弄的心思,“什么意思?”

    面前的人靜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他唇角微微抿著,背后是落下來的月光,孟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他張了張口,有些干澀的語調:“不能……愛我嗎?”

    “對喜歡的人,要認真把心意說出來哦。”

    孟竹忽然想起剛剛那個為她梳妝的姑娘對她說的這句話。

    她抬起手,揭下了他臉上的那張面具。

    施允穿著同部落里男子們一樣的淺藍色袍服,頭發也編成了辮子,額前的碎發散落下來,有一種落拓不羈的少年氣。

    她怎么就因為戴了一副面具就沒認出他呢?

    孟竹把自己臉上的那張面具也揭下來,面具落在地上。

    她指尖碰到施允的唇。

    “從很久之前,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你總在引誘我,是你先開始的。”

    “你卻總說討厭我。”

    孟竹兩只手伸上來,捏著施允的兩邊臉頰往上,讓那緊繃的唇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她沒好氣地應了聲:“我當然愛你,就這么不相信我嗎,你這個妒夫。”

    施允由著她在自己的臉上胡作非為,他輕聲說:“不討厭。”

    他微涼的指尖撫摸著孟竹的臉,“你說對了,我就是一個妒夫。”

    一個面目丑陋,被情緒所凌遲的妒夫。

    他嫉妒得快要發瘋。

    嫉妒得恨不得將這顆心挖出來捧給她。

    可那又能怎樣呢?

    往后,在孟竹的人生中,還會有他的存在嗎?

    施允閉了閉眼,“光是想起他擁有過你這么多年,我便痛苦得快要發瘋了。”

    她會遇到更多的人,去往更廣闊的世界,就算那個人不是霍予,也會有不同的人陪在她的身邊。

    那個人,又會是什么模樣呢?

    不僅是她的從前,連未來,他都看不見了。

    孟竹被施允這直白的情話說得頭發發麻,她假裝抖了下身上的雞皮疙瘩,道:“咦……施允,你現在說話好肉麻哦。”

    她不明白為何今夜的施允為何看起來如此多愁善感。

    就像她不明白曾經的施允為何那樣別扭一樣,孟竹嘆口氣,摸了摸施允的頭,笑道:“我喜歡你為我發瘋的樣子,反正以后的時間還長,你就瘋給我看唄。”

    孟竹拉著他的手,在草地上坐下,逗他,“小瘋子。”

    她湊過去,笑著看施允的眼睛,“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好酸好酸。”

    施允斜她一眼,笑罵了一聲:“變態,你是不是就喜歡別人為你吃醋啊?”

    這是孟竹教他的詞,現在他也能從善如流地順著她的話同她開玩笑了。

    孟竹吸了口氣,去撓施允的胳肢窩,“你還敢罵人,道反天罡了是不是?”

    在施允面前,她總能肆無忌憚地做任何事,總是情不自禁地想笑。

    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很小的孩子,做著從前都不會做的那些幼稚舉動。

    施允一邊笑,一邊躲,最后攥著孟竹的雙手把她按住,“好了好了,我不該罵你,我認錯,好不好?”

    孟竹施施然收回了邪惡的爪子,“認錯態度還不錯,勉為其難原諒你了。”

    孟竹張開雙臂躺在草地上。

    夜風輕輕地吹著,在這廣袤無垠的夜空中,星羅密布,浩瀚如海。

    世間的人在這宏大無邊的星海下,仿佛都變成了微小的塵粒。

    她被這片純凈的星空吸引著,連靈魂也被洗滌了一遍。

    孟竹看著,忽然道:“施允,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施允的身體僵了一瞬,回頭看她。

    “我若是說,我來自另一個世界,那里沒有人修仙,也沒有人會法術,你會信嗎?”

    孟竹伸手拉了拉施允的手指,他順著孟竹的力道在她身旁躺下。

    施允側過頭望著她,“你說了有,我就信。”

    孟竹笑了一下,她現在已經不意外會聽到這種回答了。

    “傻子,怎么什么都信。”

    孟竹慢慢地,一點點說起從前,關于另一個世界的點點滴滴。

    施允始終很安靜地聽著,他側過臉,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孟竹。

    他問:“那如果有機會,你想回家嗎?”

    孟竹認真地想了想,不管怎么樣,她確實還是想要再看一眼那個世界,那個熟悉的,曾經的世界。

    “如果有機會的話,肯定想要再回去看看啊。”孟竹笑了笑,又道:“不過,也沒那種可能了,現在也很好。”

    因為施允,她開始慢慢喜歡上這個陌生的世界。

    施允抬眼,靜靜地看著天空,輕聲道:“我知道了。”

    忽然,夜空中劃過一抹明亮的光輝。

    孟竹一瞬間坐起來,拉了拉身旁的人,“施允,有流星誒,快許愿。”

    她閉上眼睛。

    孟竹在心中默默念著,以后的每一天,他們都會比今天更加幸福。

    她想,這不會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因為他們還會一起走很久很久。

    過了一會兒,孟竹睜開眼睛,她笑著問:“你許了什么愿望?”

    施允望著那抹流星消逝的地方,“對著這種東西許愿,真的有用嗎?”

    孟竹聳聳肩,“說不定呢,因為大家都這么做。”

    施允笑了笑,說:“那我希望你永遠像現在這樣,笑得這么開心。”

    孟竹被逗樂了,推了施允一下:“什么啊……真是肉麻。”

    “快說,到底許什么愿了?”

    施允閉上眼睛躺下來,沒說話。

    他很貪心地許了兩個愿望。

    第二個愿望,他說給自己聽。

    希望你永遠不要忘記我。

    第55章 回家

    最后他們離開了那片草原,施允帶著她來到了北荒。

    聽施允說,這里曾經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雪原,但經過時間的變遷,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又零散地分布了一些村落,讓這里有了許多的生活氣息。

    北風常年在吹,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氣溫也一直很低,那股冷風像是要吹進骨頭里。

    孟竹來到這里以后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熟人。

    “阿喜,好久不見。”

    阿喜黑了些,也瘦了些,皮膚上有了風霜的痕跡,跟原來那個白面書生的模樣大相徑庭。

    他咧著嘴笑,“確實好久不見了。”

    阿喜領著施允和孟竹一路往村子里走,一路上不少人用他打招呼,一直走到小路的盡頭,孟竹才發現這是一處非常寬敞的大院子。

    院子周圍是用大小不一的石頭壘成的圍墻,還沒進門,就聽到里面一陣小孩子的歡鬧聲。

    孟竹看著那院中的小孩兒蹦蹦跳跳的,最大的不過十歲左右,臉上被風吹得紅撲撲的,個個都吸著鼻涕裹著厚厚的襖子。

    阿喜人腿剛跨進門,便見著一群小孩字朝著他跑過來,“阿喜哥哥!”

    “阿喜哥哥,你看他又搶我的餅吃!”

    “他用雪球砸我!”

    “阿喜哥哥,我餓……”

    嘰嘰喳喳的,跟群小鳥兒似的。

    阿喜一手摸著一個腦袋瓜,把身后背著的一個大包袱遞給他們,孟竹看著那包袱里滿滿的肉干、白餅,甚至還有難得一見的小野果。

    這里看起來并不富裕,食物也很貧瘠。

    阿喜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孟竹好奇他怎么來了北荒,阿喜下意識地看了施允一眼,笑說這里有一群從出生起就被仙洲遺棄的孩子,他一個居無定所的妖,索性來這里生活,有人陪著,圖個開心。

    孟竹有些驚訝,“為什么會有被遺棄的孩子,仙洲那樣繁華富庶的地方,不至于連個孩子都養不起吧?”

    聞言,施允給孟竹倒了杯熱茶遞給給她暖手,道:“有出生好的孩子,自然也有出生不好的孩子,這些孩子都是一出生就被發現沒有靈根或者天生體弱資質差的,留在仙洲浪費資源和靈氣,沒有價值的人,就會投入北荒讓他們自生自滅。”

    孟竹啊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只問:“可這里條件并不適合生存,怎么不去凡界?”

    阿喜接了話,“在仙洲出生的孩子,身上有仙洲殘余的靈氣,去凡界,他們這種體質,在仙洲是廢料,在人間界又會被當成某些修士和妖的養料,他們又天生孱弱,哪里有什么自保能力。”

    “北荒這個地方呢,就是用來收留那些既不能留在仙洲又去不了凡界的人,況且這里在千年前就有一道封印,據說是什么始祖留下的,凡是被仙洲剝奪了刻印的人,都無法離開這里。”

    阿喜有些嘲諷地扯了扯嘴角,“你看,世間這么大,只有這一方天地能容得下他們,多好笑。”

    孟竹看著那些院子里蹦跶的孩子,北風吹在他們臉上,皮膚看起來干燥而粗糙,在這片貧瘠荒蕪土地上,臉上卻笑得很開心。

    “他們知道你是妖嗎?”孟竹端著那杯熱茶,問阿喜。

    “不知道。”阿喜很干脆地說,“而且我也不會讓他們知道。”

    他笑了笑,道:“我現在很慶幸我是一只妖,因為這證明我有能力可以做很多事。”

    屋內取暖燒的是柴,阿喜往爐子里面又扔了幾根木頭,屋里響起一陣柴火的劈啪聲響。

    孟竹看著他的側臉,道:“你還真是喜歡小孩子。”

    阿喜蹲著,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大概因為被人需要的感覺太好了,所以我才喜歡。”

    他站起身,對著孟竹道:“好了,你們餓了吧,我去弄點吃的來。”

    正說著,門就被叩響了,阿喜把門拉開,一陣冷風帶著雪灌進來,讓屋內的溫度驟降了幾度。

    孟竹朝著那邊看過去,是個上了年歲的老婆婆。

    阿喜讓開身子,把人迎進來,喊了聲:“肖婆婆。”

    老人的鞋上踩了雪,一進屋便融化成了一灘黑灰色的雪水,一踩一個黑腳印,本來光潔的地板上顯得臟污不堪。

    孟竹下意識地去看施允的反應,他卻沒什么表情地喝了口茶,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施允好像真的變了很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

    平素最愛潔的人,現在也能面不改色地待在這樣的地方,沒有發脾氣,也沒有皺眉。

    今天的施允,安靜得讓孟竹有些沒由來的不安。

    肖婆婆進了屋,看見孟竹和施允兩人,眼睛亮了亮:“哎呦,好俊的姑娘和公子啊。”

    阿喜給肖婆婆倒了茶,看她把一疊衣服放在架子上,道:“說了我去拿,你還跑遠路送過來。”

    孟竹看了一眼,全是些半舊的衣裳,洗得干干凈凈,一件件疊得很平整,上面有縫補的痕跡。

    肖婆婆笑道:“阿喜啊,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動路了,過來看看孩子們,活動活動手腳,人也有點精神氣不是?”

    那雙已經老得已經渾濁的雙眼中噙著笑,問孟竹:“你們小夫妻兩個,是今日才來北荒的吧?”

    孟竹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么,便聽施允淡淡嗯了一聲,道:“沒錯,是今天才到的。”

    “難怪,之前沒見過你們,這里雖不富庶,但日子過得很舒心呢,你們可要多待一陣子。”

    孟竹笑著點了點頭。

    肖婆婆拉著孟竹聊了會,臨走前,還給了孟竹一個自己打的絡子,說是給她的見面禮。

    孟竹將那絡子好好收了起來,她現在總能從各種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奇妙而溫柔的感覺。

    北荒的天黑得很早,入夜時分,呼嘯的風聲拍打著窗戶,屋里燃著炭火,昏黃而溫暖。

    小孩子們圍著火爐,嘻嘻哈哈地打鬧,阿喜端上來一大鍋熱湯,給每個人都分了一碗。

    孟竹喝著熱湯,手腳也變得暖和起來,施允坐在一旁,他什么都沒有吃,只靜靜地托腮看著孟竹。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慢慢把臉轉過來,嘴角噙著一絲笑,問她:“孟竹,要不要出門走走?”

    “現在?”孟竹放下碗,“外面的天氣可不算好。”

    以往她說什么,施允都順著她的意思,可今晚,他卻朝著孟竹伸出一只手,堅持道:“我想看看雪,就當陪我了,好嗎?”

    孟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起身牽上那只手:“好吧。”

    離開前,阿喜從百忙中抬起頭,叮囑兩人:“早去早回啊。”

    孟竹點點頭,說:“好。”

    施允牽著孟竹一路出了院子,外面下著很大的雪,一張口,冷風便灌進肺里。

    腳下的雪很厚,靴子踩進去都陷下去一半,紛紛揚揚的大雪中,腳印被落雪漸漸掩蓋,好像這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只剩下了兩個人。

    “我們去哪兒啊?”孟竹走著,看施允一直帶著她往雪山上走。

    她的手被施允牽著,縱使風已經把皮膚吹得冰涼,他也沒有放開的意思。

    施允望著前方,道:“去看看雪山上的夜。”

    上山的路太陡了,施允走得很慢,他穿著白色的裘氅,仿佛要同這雪山融為一體。

    他走在孟竹前面,讓孟竹拉著他的手往上走。

    雪太大了,前方幾乎看不清路,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夜里出門。

    孟竹的鞋都被雪浸透了,她看著施允靜靜回望她的表情,心里莫名不安起來:“施允……我不想去了。”

    她甩開施允的手,“我想回去了,這里好冷。”

    可她剛要轉身,便被施允從身后抱住,他的呼吸吹在孟竹的耳后,涼得像雪。

    他將頭埋在孟竹的肩上,嗓音有些啞:“孟竹,馬上到了。”

    “陪陪我吧,就當最后一次了。”

    孟竹在他懷里轉身,她心里的不安越來越濃,“為什么是最后一次?”

    施允伸手,拇指擦去孟竹眉間的落雪,“因為……以后我再也不會讓你陪我在這樣的大雪天出門了。”

    他笑起來,屈指敲了敲孟竹的額頭,道:“所以,你不是常說嗎,來都來了?”

    孟竹松了口氣,她伸手拍掉施允衣服和頭上的雪,打趣道:“你都快變成雪人了。”

    雪落在他的發梢,看起來像是一夜白了頭,孟竹笑了笑,又說:“好像一個老頭子啊。”

    施允看著孟竹,也笑了,“那你就是老太婆。”

    孟竹跟著他繼續往前走,她沒辦法想象施允變老的樣子,但看他現在這個模樣,老了以后肯定也不會差。

    于是她說:“施允,你老了以后,肯定也是一個特別好看的老頭兒。”

    施允走在她前面,她看不見施允的表情,只能聽見他似乎輕笑了一聲,啞著嗓子道:“也許吧。”

    離山頂只有最后幾步路了。

    施允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慢,然后忽然停了下來,他背對著孟竹,像是畫面被定格了一般,一動不動了。

    那只牽著她的手,慢慢、一點點松開。

    “……施允?”

    下著雪的灰暗天空一瞬間亮了起來,像是潑灑了染料一般,一寸寸變成了紅色,伴隨著陣陣雷鳴聲,天際線上出現了一道巨大的漩渦。

    孟竹的心跳一瞬間變得很快,“……那是什么?”

    她拽著施允讓他轉過身,“發生什么了!說啊!你……”

    孟竹的話卡在喉嚨里。

    施允的眼眶紅著,卻是在笑的。

    一滴淚順著泛紅的眼角落下來。

    “孟竹,開心點。”

    “你要回家了。”

    第56章 我也騙了你一次

    隨著施允的話音落下,一道陣法自他腳下展開,他周身的靈流鋪展開來,幾乎覆蓋了整座雪山。

    孟竹瞬間被擊退數尺。

    她看著眼前升起一道金色的屏障,孟竹撲過去用拳頭猛地砸了幾下。

    毫無作用。

    不管是用拳頭,還是用她學過的術法,她破不開施允的障。

    與此同時,一道聲音自她身后響起。

    “小竹!”

    孟竹沒回頭,她拍著那道屏障,聲音幾乎是顫抖的,“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施允……”

    “你怎么騙人呢!”

    施允就在她眼前,她卻觸碰不到他,他的周身被無數細密的靈流包裹著,眉目都變得模糊起來。

    他看著孟竹,輕聲道:“你說過的,將來我也可以騙你一次,你絕對不會生氣。”

    “放屁!我沒說過這種話!”孟竹咬著牙,渾身都在發抖,“你把屏障打開!”

    “打開啊……”

    “打開啊……”

    “打開啊!!!施允!!!”

    施允沒說話,他用手遮住臉,霜雪落在他的身上,身形像是要漸漸隱沒在這茫茫無際的大雪中。

    他的唇動了動,最后卻什么都沒說。

    孟竹看著他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自己的眼前,直到完全不見。

    她的大腦仿佛一瞬間被抽空了,她看著眼前的景象,呆愣著,木訥地像個人偶。

    風聲、雪聲、雷鳴聲,好像一切都聽不見了。

    一股力道攥住了孟竹的手腕,霍予拽著她往后面走。

    “別動我……”

    她像是自言自語般重復著:“別動我……”

    霍予像是也聽不見似的,死死攥著她的手帶著她往雪原深處走。

    直到孟竹猛地用力將那只手甩開,“我叫你別動我!!”

    “好!我不動你!”

    霍予被甩得踉蹌兩步,他指著那道漩渦,對著孟竹吼道:“你看到那是什么了嗎?時空裂縫已經打開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我說過的,我一定能帶你回家!”

    孟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已經站著十數人,呂一站在最前方看著她。

    她走過來,對孟竹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身上還有最后一塊殘荒之石,把它給我,我們就能一起回家了。”

    “哦。”孟竹忽然笑了一下,“原來大家都是穿越的啊。”

    多好笑啊。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孤僻古怪,自以為是。

    不怪她遭人厭棄。

    孟竹看著呂一,問:“你什么時候知道霍予和我的來歷的?”

    呂一靜靜打量著孟竹的表情,“在玉都學府,他第一次和你打招呼的時候。”

    “所以我說,你就是過得太好了,你沒發現嗎,你才是那朵被養在溫室的花。”

    孟竹把視線轉向霍予,“所以,你們做了什么?”

    霍予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千機城的那次,我拿到的那塊殘荒之石是天荒渡的核心,它擁有一部分預示未來的能力,你知道我這顆左眼看到了什么嗎?”

    “它在警告我們,所有人都會死,不離開的話,全都會死在這里,被時空的亂流撕扯成碎片。”

    霍予紅了眼眶,那顆無神的眼珠淌下一滴血淚,他仿佛忍受著極大的痛苦,說話也變得斷斷續續的:“所幸……一切還來得及,我知道了時空裂縫的位置和我們所能準備離開的最后時限。”

    孟竹張了張嘴,啞著嗓子問道:“為什么不告訴我?”

    霍予捂著那只眼睛,血一滴滴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他苦笑一聲:“且不說我當時并不知這一切的真假,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就算當時告訴你,小竹,你會信我嗎?”

    他又問:“你會像呂一一樣,什么都不問就愿意跟我走嗎?”

    霍予的神情凄苦,血和淚交錯在那張蒼白的臉上,“你看,我總算也能做成一件事,也能保護你一次。”

    哪怕……這一切的代價是他一半的壽數。

    可霍予看著孟竹那張麻木空洞的臉,喉口涌起一股腥甜,把那些剩下的話連著血一同咽了下去。

    呂一蹙著眉,手中凝成一道術法,靈流不斷涌進霍予的身體,讓他抽搐的身體逐漸平靜下來。

    她看著孟竹,“在我們千辛萬苦尋找殘荒之石的時候,你毫不知情,你舒舒服服地享受著一切,被人保護著,甚至連我們的消息都傳不進去。”

    “看來施允也是個難得的癡情種呢。”

    孟竹閉了閉眼,袖中的匕首滑下來,她將那塊鑲嵌在匕首上的劍石用力扣下來,扔到了呂一的腳邊。

    “你要的東西,拿走吧。”

    呂一將最后一塊殘荒之石撿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看著孟竹轉身欲走的樣子,道:“你以為你還能去哪兒?”

    “時空裂縫關閉的那個瞬間,你就會立刻魂飛魄散,成為這個世間的養料。”

    她走到孟竹前方,張開雙臂擋在了孟竹面前,“總歸是朋友一場,我不愿看你變成這樣。”

    孟竹笑了一下,“所以我說啊,呂一,你的正義感用錯了地方。”

    “如果我是你,我管都不會管這破事,隨便讓我自生自滅就好了。”

    呂一不說話,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孟竹。

    孟竹和她對視半晌,低著頭想了想,點了點頭,道:“好吧。”

    雷聲越來越近,落在耳邊,一聲聲驚響,像是警告一般。

    當天荒渡完全成形的那一刻,天邊的那道漩渦像是被生生撕裂一般,打開了一道裂口。

    孟竹跟著他們走在人群的最后,霍予和呂一在她一左一右,看著一群人陸陸續續進到了裂縫中。

    每進入一個人,裂縫就會變得更窄一些。

    孟竹回頭看了一眼,那道屏障依然穩穩地立在那里,高處的雪不斷往下滑落。

    孟竹的腳步頓住。

    “走吧,沒時間了。”霍予拉了拉孟竹的衣袖。

    轟然一聲巨響。

    腳下的雪地開始劇烈的晃動。

    “不對……不對……”孟竹往后退了幾步。

    霍予拽著她,全身都在抖,“走啊!!別管了!!”

    孟竹顫著聲音,不可置信地看著霍予:“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山腳下還有好多人,時空裂縫帶來的沖擊會引起劇烈的雪崩,這里的人都會死!”

    “你就當是一場夢,夢醒了就結束了!”

    呂一站在裂縫口,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沒進去了,她的臉色蒼白,對著孟竹道:“管不了的,我們馬上就要到家了,你別這么看著我。”

    “忘了吧。”

    “走啊!”

    “走啊!!!”

    她伸出一只手要來拽孟竹,被孟竹躲開了,腳下的大地晃動得越來越劇烈,連站也站不穩了。

    看吧,她都說了,所有的一切都要有代價。

    孟竹閉了閉眼,掌心聚成一道靈力,用力把霍予和呂一推入了時空裂縫,她看見霍予掙扎著伸出一只手,又一瞬間被吞噬了。

    她看著那道縫隙完全合上。

    在時空裂縫消失的剎那。

    轟——

    無邊無際的雪原上,傳來劇烈的轟鳴。

    孟竹拔足狂奔,冷風刮在她的臉上,像刀子一樣疼。

    從高處陷落的雪浪像從天而降的洪水一樣淹沒了一切。

    被埋在雪中的時候,孟竹的渾身都像被千刀萬剮一樣撕裂著,血不斷地從她的嘴里、眼睛、鼻孔、甚至耳朵里流出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極了。

    她說不出任何話,連輕微的呼喊都發不出來。

    她快死了吧……

    被壓住的身軀漸漸變得僵硬,孟竹動了動被雪埋住的手指。

    在劇痛中,有一道溫暖的靈流從她的指尖涌入,像溫暖的泉水一樣流淌至她的四肢百骸。

    乾坤戒,孟竹在模糊的意識中,感覺到那力量來自手上的那枚乾坤戒,她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漸漸托舉起來。

    雪水融化在她臉上,無數細密的光華將她包裹成一個圈,在她周圍,一條靈龍的身軀漸漸成形,它圍繞著孟竹,她身上那些撕裂的傷口一寸寸開始愈合。

    它在為她抵抗來自時空亂流的力量。

    直到一聲脆響,手上的那枚戒指應聲斷裂開,碎成了無數的粉末,連帶著那條靈龍的身軀也一并消散了。

    孟竹的身體從高處降落,重重砸在雪地上,她掙扎著從厚重的雪中爬出來,心慌得讓她幾乎站不穩。

    “施允……”

    孟竹跌跌撞撞地朝著山下跑去,那道屏障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消失了。

    周圍的一切都安靜極了,什么聲響都沒有,寂靜得像一片死地。

    她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從山上跌倒,又滾落下來。

    孟竹爬起來,雪水混著泥土浸透了她身上的衣袍,她已經感知不到溫度了,渾身都是麻木的。

    直到在山腳下,她看見了一個人。

    他蹲下地上,捂著臉,肩膀無聲地顫抖著,像是在哭。

    他在為誰而哭?

    這哭泣的聲音讓孟竹覺得焦躁。

    韓韜的身后站著許許多多的修士,他們用靈力鑄成了一道像要嵌入天際的高墻,綿延數千里,覆蓋了整個北荒。

    那如同要天崩地裂一般的災難就這樣被無聲地解決了。

    這場雪崩甚至沒有影響到任何一個人。

    原來早就有人預料到了一切。

    孟竹看見太陽升起,看見不遠處的屋舍上升起裊裊炊煙,聽見孩子們歡騰的腳步聲,聞見食物飄來的香氣。

    這是平平常常的一天。

    朝陽起,風雪停,象征希望的太陽,那光芒照射在大地上,猶如萬物初新,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孟竹張了張嘴,問:“施允呢?”

    或許她不該問。

    因為韓韜一瞬間抬起頭來,他眼中含著一股鮮明的恨意,視線像道利箭直直射向孟竹。

    “我早就說了,你是個禍害。”

    孟竹的指尖掐入掌心,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又問了一遍:“我問你,施允呢?”

    韓韜偏過臉笑了一下,他的淚落下來,站起來指著孟竹道:“你確實應該知道,好,我告訴你。”

    “他死了!魂飛魄散!”

    “沒有法力高強的人來做陣眼的話,整個北荒綿延萬里的雪山崩塌,你以為這是怎么解決的?”

    韓韜忽然伸出手。

    “啪!”

    重重的一耳光扇在孟竹的臉上,孟竹的臉一瞬間腫了起來。

    “我原本想殺了你,可是,你得好好活著啊。”

    “你就……好好活著,帶著這條他給你的命,給我好好活著。”

    孟竹的腳步趔趄了一下,然后抬手,一巴掌扇了回去。

    韓韜側過臉,從嘴里啐出一口血來,眼神陰冷地看著孟竹。

    “他給我的命?”孟竹舔了舔嘴角的血,她笑起來,“這是什么道理?”

    “他憑什么給我命?”

    “他憑什么替我做選擇?”

    “他以為這樣自以為是地做決定是為了我好嗎?”

    所有人都在怪她。

    所有人。

    就像從前一樣。

    人們說她天生親緣淡薄,是個克父克母的命,將來嫁了人也是個克夫的命,是個害人精。

    憑什么?

    憑什么?!

    “我偏不認。”

    孟竹退了幾步,嘴角甚至是在笑的。

    “他想做圣人,我絕不受他這個恩。”

    韓韜冷漠地看著她,“你連一滴眼淚都不會為他流,施允真是看錯了人。”

    他頓了頓,無不嘲諷地說道:“你這種冷心冷肺的人,根本不值得被愛。”

    孟竹轉身,一步步向著山上走去,看著雪地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我不會為他流淚。”

    “因為,上天入地,黃泉地府,不管在哪里,我都會把他找出來。”

    “我要向他要一個答案。”

    第57章 南國

    南國有一位女仙師。

    她法力高深,保佑著南國二十年來的風調雨順,不受妖邪的侵害。

    傳聞二十年前,新帝剛剛即位,生了一種怪病,夜夜驚夢,寢食難安,于是廣召天下的術士和醫師為其診治,奇人異士來了一位又一位,都沒能治好皇帝的怪病。

    直到這位女仙師來到了昭京城,一夜之間,新帝的怪病便好了起來,身體越來越康健,此外,經過女仙師的指引,南國找到了不少礦脈的位置,日漸國富民強。

    因此,昭京城內專門設了一座仙師府,女仙師極受皇帝的青睞,不僅允許她自由出入宮廷,還許給她尊貴的身份和財富。

    可女仙師并不是一直待在昭京,常常一走就是一年半載,她不喜歡皇帝賞賜給她的綾羅綢緞,也不喜歡金銀玉器,她總是一身樸素的白袍,手腕間只用紅繩系著一只銀鈴。

    傳聞女仙師只喜歡一樣東西,貌美的人。

    無論男女。

    坊間曾一度有傳聞說,女仙師是個妖道,專門抓貌美的少男少女用來修煉邪功。

    可他們等了又等,那些美貌的少年們不僅沒有死掉,還生活得很好,無病無災不說,還會被教導一些護身的符術和體術。

    是以,當有一次有人在仙師府門口喊著仙師大人請收留我吧的時候,孟竹滿臉無奈地從后門騎著大毛跑路了。

    這是她來到南國的第二十年。

    當初孟竹離開北荒時,她其實并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讓施允回來,但她記得施允同她之間定了魂契,也就是說,她的識海里還棲息著施允的一抹神魂。

    這也是她當初為什么會覺得自己能重新把施允找回來的原因,可她找不到任何辦法,眼睜睜地看著那抹神魂變得越來越脆弱,就快要消散不見。

    在孟竹心灰意冷的時候,有個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她。

    施允的母親,曲夫人。

    她從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同施允的母親見面,曲夫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已經遁入空門般的寂然。

    孟竹并不知道這個女人經歷了什么,才會有著這樣的表情。

    她遞給了孟竹一樣東西,往生花。

    “少時,是我對不住他,總是強迫他做他不喜歡的事情。”

    “他尚有一縷神魂殘存于世,也許,這個可以幫到你。”

    “若能重來一次,希望他能為自己而活。”

    曲夫人走的時候,孟竹喊住了她:“你難道不親眼看著他重新回來的樣子嗎?”

    曲夫人搖了搖頭,“不必告訴他我的事。”

    “我們之間的母子情分,只一世便盡了。”

    “我不是一個好的妻子,也沒有做好一個母親。”

    她走后,孟竹捏著那朵往生花,沉默*了很久。

    都說她六親緣薄,她卻不知道,施允又何嘗不是呢?

    孟竹將識海里的那抹神魂引到往生花中,可溫養神魂需要大量至陰體質的鮮血來澆灌往生花。

    當個壞人很簡單,殺人也很簡單,放縱心中的惡意,不過只是一念之間的選擇。

    自施允離開以后,她想了很多從前沒想過的東西。

    如果是施允,他當真希望自己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復生的嗎?

    孟竹走過了許多的地方,她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越過高山和大海,她停在一處山峰之上,看見千萬明媚的花樹盛開,看見人間的萬家燈火。

    她重新走過那些施允帶著她去過的地方,還有很多人記得她,他們笑著問她,施允去哪兒了?

    孟竹和不同的陌生人聊天,講著從前她從不開口同人說的那些話。

    那些面目模糊的臉漸漸清晰起來,她終于看清楚了那些臉上的表情,原來當她用心去看的時候,總能看到許許多多的善意的眼神和溫暖的笑容。

    她想,原來這就是施允愛著的世間。

    最后,她來到了麗山。

    魅妖有一種獨特的心法,能夠識別各種人的體質,且魅妖本體就是極為純粹的至陰體,當她向照水說明來意的時候,照水連停頓都沒有,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不僅要跟著她四處奔波,離開家鄉,還要為她舍血。

    孟竹曾問過照水為什么幫她,照水毫不在意道:“當時施允和你,不也是什么都沒問就幫了我嗎?”

    “施允在麗山設下的陣法,可保麗山上百年無虞,我自然應該幫他。”

    當初種下的因,如今結下的果。

    孟竹帶著照水來到了南國,權勢其實是個好東西,只要她獲得了皇帝的信任,尋找大量至陰體質的人便非常快。

    她只需要人多一點,每個人都能夠舍出一點血來,便足以澆灌往生花。

    這一次,她愿意慢一些。

    孟竹用了兩年的時間收集到了足夠的至陰之血,她用術法將往生花送至天地間,讓它自由地吸收天地靈氣,便會長出一副天生地造的靈骨。

    剩下的,便只需要等待。

    不知何時,不知何地。

    當初,當孟竹第一次向皇帝提出要人這個要求時,為了避免麻煩,隱瞞了體質這個原因,只是送過來的人讓照水來篩選,有用的便留在仙師府養著,因為定期舍血的原因,孟竹會盡量讓他們吃得好,穿得暖,贈予他們錢財,同時為了強健體魄,她還會定時教授他們體術。

    但顯然,皇帝陛下用了然的眼神看了孟竹一眼,會錯了意。

    此后送來的人一個比一個貌美,以至于坊間都默認了女仙師豢養面首這件事。

    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雖然孟竹說了已經不再需要,但皇帝那兩年養成的往她這送人的習慣好像還是沒有改。

    他好像認準了孟竹喜歡美人這個愛好,時不時就會問孟竹:“最近看上哪個了?”

    孟竹說不必了,可他大手一揮,十分豪邁道:“何需同孤客氣,不愛金銀財寶就罷了,愛美乃是人之常情。”

    “再說了,你若不愛美人,你同孤要人做什么?”

    孟竹喉嚨里的話噎住,她沒辦法同他解釋這種還魂禁術的存在,只能認下了這件事。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

    年輕的皇帝陛下從清貴的少年公子變成了穩重威嚴的男人,李延看著孟竹依然年輕的容貌,無不感慨道:“孤看著你,總感覺自己也還是從前那般年輕的模樣。”

    大概得道長生,千秋萬代是每個帝王的心愿,得知自己沒有靈根的時候,李延開始瘋狂地迷戀起煉丹來。

    孟竹有段時間沒回來南國了,直到有一次,她時隔一年回到昭京,發現李延吃丹藥吃得發青的嘴,忍不住朝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你再這么吃,別說千秋萬代了,馬上就會因為中毒而死。”

    “什么!”李延從榻上起身,“那孤要怎么辦?”

    “孤要殺了那些煉丹的假道士!”

    孟竹用術法為他清了體內的余毒,叮囑他不要再迷信這些東西,自古以來,就沒有哪個皇帝吃丹藥就能長生不老的。

    那些日夜為皇帝煉丹的道士戰戰兢兢地跪成了一片,李延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最終還是將人全都遣散了。

    他有些頹然地坐在龍椅上,那雙日漸爬上皺紋的雙眼望著孟竹,很久都沒說話。

    孟竹向來在王庭里待的時間不長,只是每次,李延一定會騰出時間來,讓她留下陪他吃一頓飯。

    他會和孟竹講起最近的煩惱,治國安民的策略,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講著一些近來的變化和令他開心的事。

    孟竹會靜靜地聽著,她看著李延的臉,才發現,原來時間已經過去了這么久。

    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李延有幾分熟悉的影子。

    只是那雙眼睛太過不同。

    她又想起了那干凈的,黑白分明的,微笑著的,像山間的清泉,像雪山上的第一縷朝陽,會讓人想起這世間所有美好的雙眸。

    這一次,李延指著她腕間的銀鈴,道:“你一直戴著這個,上面的紅線都有些褪色了,最近內廷新上貢的翡翠,孤給你留了一份,你拿去戴。”

    孟竹搖了搖頭,說不必了。

    李延沉默了一瞬,問:“你從不摘下它,是因為這銀鈴是對你很重要的人留下的嗎?”

    這一次,孟竹很快地點了點頭,道:“很重要。”

    “有多重要?”

    孟竹笑了笑,沒說話。

    李延又問:“那他如今……”

    “陛下。”孟竹起身行禮,讓李延的話戛然而止。

    “我該走了。”

    伺候在一旁的內侍悄悄看了眼李延的表情,如今在王廷敢這么打斷陛下說話的,也只有這位來無影去無蹤的仙師了。

    可李延的臉上沒有憤怒,只有一瞬間的怔忡,他很快笑了笑,道:“好。”

    離開之前,李延看著孟竹的背影,忽然問道:“你知道我送給你那些人在日夜監視你,是嗎?”

    這個問題,孟竹沒想到會有一天會由李延親口說出來。

    親口打破目前這個平和的假象。

    帝王之心深似海,那顆藏在溫和笑臉下的,依然是一顆算計多疑的心。

    沒有例外。

    孟竹的腳步停住,她轉過身對李延道:“那陛下既然懷疑,為什么又要許我自由地來去呢?”

    “從他們口中,陛下得到你想知道的消息了嗎?”

    “李延。”孟竹最后看了他一眼,“你真是一個矛盾的人。”

    他們之間曾經沒有君臣之禮,被這聲名字叫醒的時候,李延才忽然意識到,孟竹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了。

    他明明一開始的時候,真的只是單純地想要知道孟竹每日做了什么,喜歡吃什么,有什么愛好,他像是聽故事一樣樂呵呵地聽著那些瑣碎的雜事。

    李延想起孟竹曾經請畫師畫的那幅畫,畫上是一個人,重新畫了很多次,孟竹才滿意,他暗中讓人把那幅畫臨摹下來,看了很久。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想知道孟竹是否有不臣之心,是否會背叛他,是否……就此一去不回。

    他送去的人越來越多,最開始孟竹是拒絕的,次數多了之后,她只用那雙眼睛淡淡瞧著他,從那以后他送去的人都被好好地養在仙師府。

    李延的心卻越來越麻木。

    就這樣。

    君不君,臣不臣,友不友。

    孟竹離開了,她一路出了南國,提了兩壺酒,回到了仙洲。

    過了二十年,這片桐花林還是沒有什么變化,她常常坐在樹下喝酒,賞花,日子與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

    就像施允所說,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掌權者,玉都由韓韜掌權后,仙洲依然平靜,就像是什么都沒有變過。

    時間能抹平一切的痕跡,好像所有人都忘了那個曾經驚才絕艷的少年。

    連他的名字,孟竹都再難以從其他人口中聽到。

    孟竹靠著樹干,仰著頭看天上的月亮。

    手邊的酒壺漸漸空了,紛紛揚揚的花飄落而下,就算閉上眼睛,她也能想起那日,一身紅衣的少年支著腿坐在花樹上,淺笑著向她拋來一支桐花的模樣。

    孟竹閉上眼,就這么在樹下睡去。

    半睡半醒間。

    手腕上那枚二十年來從未有任何動靜的銀鈴。

    響了。

    第58章 質子

    這一次離開的時候,孟竹想著,她大概很久都不會再回南國了。

    當那枚銀玲響起的時候,孟竹闔著的雙目瞬間睜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枚銀玲在她腕間顫動。

    孟竹臉上的神情先是愣怔,不知所措,接著,又有些神經質似的笑了一下。

    她的手撐著額頭,雙手一點點滑下來,用力地搓著臉,直到掌心濕熱一片,才極慢地呼出一口氣來。

    這是一種孟竹設下的陣法,只要施允踏入這個陣中,銀玲便會自動響起。

    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陣她設了無數個,踏遍人間的萬里山河,也沒能找到他的蹤跡。

    施允當時與她訂下的魂契中,給她留下了少說一半以上的修為,在施允離開那日,孟竹的修為猛地提升至化神期時,她就意識到這一切是多么不對勁。

    她甚至連雷劫都沒渡。

    直到到了這等修為以后,孟竹才體會到,原來做到很多事只要一念之間,呼風喚雨也不過動動手指罷了。

    如果是全盛時期的施允,他完全可以撐過那場雪崩。

    可他為什么在臨走之前,又通過魂契渡了那樣多的修為給她呢,甚至在她識海深處設了一道封印,叫孟竹根本沒能察覺。

    憤怒、不可置信、痛苦、崩潰、到最后的麻木。

    孟竹終于在第十年的時候,明白了施允當時為什么這么做。

    可惜她當時不懂。

    孟竹很快確定了銀玲指引的位置,讓她感到意外的是,竟然就在南國。

    她有些失笑地想著,這是不是傳說中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而且孟竹來桐花林之前才想過,她應該不會再回南國了,她甚至還打算把照水帶走,送回麗山。

    這些年,照水一直跟著她,幫著她打理仙師府的那些眼線和府中的事物。

    孟竹曾經在結束還魂的事情之后就想送照水離開的,照水卻有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道:“姐姐莫不是覺得照水已經毫無利用之處了,才急著趕照水走?”

    說句實話,有照水在,她才能肆無忌憚地滿世間找那個曾經的人,才能毫無后顧之憂。

    總有一個地方讓疲憊的她落腳,無論何時,孟竹回來的時候,照水總會在門口留一盞燈。

    看見那盞燈在黑夜里靜靜地亮著,照亮的不過是方寸的空間,卻給了孟竹莫大的勇氣,讓她在一次次失望之余又能攢起力氣重新出發。

    原來她早就得到了很多,只是從前太年輕,太笨拙,太自以為是。

    那時候,總覺得自己的傷疤大過天,看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是加害者,用外殼堅硬的刺去一次次扎傷別人,仿佛這樣心里才痛快。

    她縮在自己挖的墳墓里,把自己關在密不透風的小天地里,像個坐井觀天的小丑。

    聽見照水這么說以后,孟竹嘆口氣,摸了摸照水的頭,有些歉疚道:“照水,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你該有自己的生活,過自己的人生。”

    “阿姐。”照水說,“我陪你找。”

    他的眼睛彎起來,對著孟竹笑了笑:“你知道嗎,當時阿姐來麗山找我的時候,我高興極了。”

    這一聲阿姐喚得孟竹心口發酸,她的心仿佛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包裹著,越來越軟。

    從那以后,孟竹便再也沒有提過讓照水離開的事,他們之間像是真正的親人一樣,相互扶持著,走過二十年風雨。

    孟竹回到了南國,這一趟歸程,她走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快。

    她循著那道被踩過的法陣指引的位置來到了昭京城的大街上,官道上只有一道車輪滾過留下的痕跡,伴隨著一路滴落的血。

    夾道兩旁的百姓看見孟竹,熱情地招呼她:“仙師大人,你回來啦。”

    孟竹的心下有些發沉,但面上還是笑著應了聲,她指了指地上的那一道道痕跡,問:“你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小攤旁一個賣餅子大嬸努了努嘴,道:“仙師是不是很久沒回昭京了,聽說那寧國打了敗仗,不僅割了好幾座城池給咱們,還送了個質子來昭京呢。”

    “質子?”

    大嬸兒嗑著瓜子,臉上全然是身為勝利者的,屬于南國人的驕傲,“那可不?小小寧國,還敢跟咱們南國打?那質子送過來,不就是平息咱們怒氣的泄氣桶嗎?”

    旁邊有人插了一嘴,“你還別說,那質子倒是有幾分能耐,聽說他只用五千兵馬對陣七萬大軍,守了邊城兩個月,彈盡糧絕都不肯降,還挺有氣性的。”

    大嬸兒翻了個白眼,“你還幫著敵人說話,他有個屁的氣性,我家男人就在軍營,我這都是一手消息,這質子不過是司徒氏的一個棄子,他們原來的主將是那老皇帝最疼愛的一個兒子,早就從后面棄城跑路了,為了平息民眾的怒火,這才想起來有這么號人,推了個廢子來給人擋災的!”

    “他一個臨時被拉上戰場的棄子,本來就是有去無回的事情,他不拼命守著,回去了也難逃一死,還能怎么樣?這也叫有氣性?”

    旁邊人冷笑一聲,“你個婦人懂什么?”

    那人看著是個白面書生的模樣,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史書向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那些輸了戰事的敗將就成了你嘴里一文不值的人,你對著這些將領評頭論足,讓你上一次戰場,你怕是要嚇得屁滾尿流罷!”

    “嘿!你怎么說話的!我一個婦人家我上什么戰場?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你什么居心?三番兩次幫著敵人說話,我看你就是寧國派來的奸細!”

    婦人拉扯著書生,他的面龐上隱忍著不耐和輕鄙,重重甩開,不欲與婦人糾纏,轉身離開。

    寧國與南國毗鄰,此前摩擦戰事不斷,要論起實力來,從前的寧國倒是要更勝一籌,只不過南國在發現了幾個大型的礦場以后,李延在二十年里用雷霆般的手段推行新政,選賢任能,去沉疴,治貪腐,將這些資源都重用在兵馬之上,南國也一日日變得更強,到后來,疆土面積越來越大,再不是當初那個積貧積弱任人欺凌的小國。

    孟竹不關心戰場上的事情,她從不參與南國的政事,因為她既不懂,也不感興趣。

    在李延第一次跟她說南國打了勝仗時,孟竹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和南國百姓們熱烈的歡呼時,是由衷地開心的。但她看著地面上那些血,又聽到他們話語間對戰場上輕描淡寫的幾句描述時,又覺得自己當初的干涉,破壞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孟竹沿著那些痕跡一路進了宮,這個時間,李延應該在御書房。

    這一次,李延并沒有很快地見她,孟竹站在門外等了很久,才看見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來幾個議事的臣子。

    推門而入的時候,李延坐在龍椅上,頭低著,正在看著手上的奏折。

    看見孟竹,他的手慢慢放下來,“你來了。”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孟竹坐下。

    “陛下。”孟竹直接挑明了來意,“能否讓我見一個人?”

    李延沒說話,看著孟竹,忽然站起身,“餓了嗎?到了用膳的時候了……陪孤——”

    “陛下。”孟竹直直看著他,不閃不避,沒有理會他話中的意思。

    她怎么敢的?

    這樣直視天子,這樣無視圣威,這樣毫不客氣地同他提要求。

    李延負手而立,淡淡望著孟竹,“孤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才讓你這么肆無忌憚地同孤說話?”

    “你別忘了,孤是皇帝,是南國的王。”

    孟竹抿了抿唇,忽然道:“我會很快離開南國,不會讓你為難……”

    “放肆!”

    李延一揮手,案上的折子被他甩下來,落了一地。

    內侍立即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李延閉了閉眼,讓人全部出去。

    安靜了半晌,書房內落針可聞。

    還是李延先開了口,他看著孟竹,嘴角勾著一抹笑:“孤你知道你想見誰,那個質子?”

    他點了點頭,評價道:“看起來確實不錯,你喜歡那樣的?”

    孟竹不喜歡他話里那種輕佻的語氣,眼神冷下來。

    她笑起來,淡淡道:“李延。”

    “我征求你的意見,是在尊重你,不是來求你。”

    “南國的宮門攔不住我。”

    她的聲音不重,落下來的時候卻讓人的心猛地一沉。

    “你在威脅孤?”李延短促地笑了一聲,“因為那個廢物質子?”

    “不。”孟竹說,“我是在同你商量。”

    孟竹掌心聚成一團靈力,舉在身前,那光芒在她手心越來越盛,她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大。

    “你也不想我把你心愛的王宮給毀了吧?”

    李延看著她掌心的光芒,“孤一直在想,你的底線到底能忍到哪一步,原來是這樣。”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笑容,點了點頭。

    “孤知道了。”

    李延道:“只是有一個要求,他是寧國的質子,又是敗軍之將,只能留在南國的境內,你可以把他帶回仙師府,但孤絕不可能讓他就這么離開。”

    “你也不想讓事情變得麻煩起來吧?”

    他已經退了一步,孟竹暫且按捺下來,“好,我答應你。”

    出御書房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

    宮人遞給了孟竹一把油紙傘,她撐著傘,穿過偌大的宮廷。

    腳步越來越快,鞋底濺起水花,到最后,直接跑了起來。

    這是一處廢棄的院落,檐角結著蛛網,殘葉順著枯樹稍零零散散地被落雨打下來。

    干涸的池塘邊上,坐著一個人。

    木制的輪椅看起來不太穩,他傾斜著身子,正彎身拾起一片半枯的荷葉。

    他的頭發散下來,只露出一小半蒼白的側臉,雨水順著下頜不斷滴下來。

    孟竹站在破落的庭院門口,看見他將一片荷葉頂在頭上,另一片荷葉蓋下來,落在他腳邊蜷縮著的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身軀上。

    死物。

    她聞到了死物的味道。

    孟竹走過去,將那把油紙傘撐在他的頭頂。

    雨水一滴滴落下來,打在傘面上。

    她抿了抿唇,嗓音干澀。

    “天冷雨涼,你在這里做什么?”

    第59章 絕不做你的面首

    孟竹站在他的身后,看見他的身子慢慢直起來。

    他偏過頭,打量著孟竹,長睫頂著雨水睜開,是一張濕透了的臉。

    他動了動唇,用一種陌生的視線望著她。

    “你是誰?”

    來之前,孟竹已經在腦海中想過千萬遍與施允再相見的畫面,每一種,她都在腦海里像過劇本一樣演繹了一遍。

    她本想故作輕松地調節氣氛,可她的視線落在他的腿上,鼻尖嗅著那潮濕又隱隱腐臭的味道,那些準備好的說辭又像團棉絮,堵在了她的喉嚨里。

    最后,孟竹只是指了指自己,對他笑了笑。

    “我是孟竹。”

    施允沒什么反應地收回視線,看著地上那團已經僵硬的尸體,不言不語。

    孟竹將那把傘遞給他,他沒伸手來接,只蹙著眉看著她,似乎并不高興這里有一個陌生人的闖入。

    “它已經死了。”孟竹說,“你想要埋了它嗎?”

    孟竹伸手,將那把傘塞進他的手心,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皮膚,冷得像冰。

    她蹲下身,掀起那片半枯的荷葉,看見那團毛茸茸的尸體,是一只小貓兒,四肢已經僵硬了。

    孟竹將它捧起來,看了看周圍,走到一顆樹下,用手挖開濕泥,撿了幾片新鮮的荷葉將那小小的尸體包裹起來,一層一層埋了起來。

    雨水順著她的鼻尖往下落,孟竹用袖子擦了擦,才發現自己身上也已經濕透了。

    做完這一切,她起身回頭,看見輪椅上撐著傘的施允,他就這么靜靜看著她,漆黑的一雙眼,無波無瀾。

    傘沿下的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入帶著殘葉的濕泥里。

    孟竹記得他愛潔,便施了個清潔術,將手上的那些濕泥洗凈了,才走過去。

    她伸出一只手,雨水澆濕了她的面龐。

    “跟我走吧。”

    施允將那把傘遞給她,眼睫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你在胡說什么?我能去哪里?”

    孟竹看著他的模樣,接過那把傘,隨手扔在了地上。

    然后,她俯身,將輪椅上的人直接攔腰抱了起來。

    施允的眼睛一瞬間瞪大了,他盯著孟竹,“你!”

    “荒唐!你這是做什么!”

    孟竹足尖輕點,騰空而起,她用力將懷里瘦得咯人的身體抱緊了,頂著連天的大雨將人擄回了仙師府。

    回到仙師府的時候,兩個人身上都濕透了,照水從門口路過,看見孟竹懷里的人,一瞬間僵立在雨中。

    他跟在孟竹身后,聲音因為驚訝而有些斷斷續續的:“阿姐……他……”

    孟竹將人放在椅子上,對照水說:“回頭再跟你解釋,先準備點熱水。”

    “好……”

    施允的臉色蒼白,手指緊緊攥著椅子的扶手,用力地指尖都泛白了,他看著孟竹,“你這個……”

    孟竹忽然俯身,雙手搭在他扶手的兩側,她臉上的雨水順著尖尖的下巴落下來,滴在施允的衣襟上,讓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仰,拉開同孟竹的距離。

    “罵我的話稍后再說。”

    她的視線掃過施允身上那些被雨水泡爛的傷口,離得近了,孟竹材發現施允連肩胛骨上都有兩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雨水混著血水泡皺了,往外溢著膿血,腐爛的味道交織在一起,腥臭難聞。

    孟竹的視線冷下來,她閉了閉眼,抽手離開。

    “你現在需要的是洗干凈,然后休息。”

    “等你養好精神了,我倒是有的是時間聽你罵。”

    她往外走,沒注意到身后人驟然緊縮的瞳孔。

    他用手蓋住了肩上的那道傷口,鼻尖嗅著那些腥臭難聞的味道,臉上掛著一絲了然的冷笑。

    厭棄吧。

    所有人看到這幅殘破凋零的身體,都只會厭棄。

    沒有人會例外。

    施允靜靜地環視著這間屋子,干凈明亮,屋子里燃著暖香,沒有他慣常待著的那種陰冷潮濕的廢棄冷院的味道。

    好像他才是這里格格不入的人。

    他身上又冷又濕,打著寒顫,雨水從他的衣袍上滴下來,落在地板上,濕了一大片。

    他伸手,將身側滴水的衣擺卷起來,一動不動了。

    直到門被再次推開,一個陌生漂亮的男子吩咐人抬了浴桶進來。

    這種長相不常見,極為惹眼。

    施允看著那個男人,他似乎躊躇了一下,才朝著他走來,“施……”

    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對著他笑了笑,道:“我是照水。”

    “你身上濕透了,去洗一下吧,一會兒生了風寒就不好了。”

    施允看了一眼,點了下頭,道:“多謝。”

    照水看了眼他的腿,眉輕蹙著:“你……要幫忙嗎?”

    施允搖了搖頭。

    等到照水走了以后,施允才慢慢撐著扶手想要站起來,可不受控制的雙腿一瞬間軟了下來,重重摔在地上。

    他額上沁著冷汗,咬牙拖著沉重的身軀往前爬。

    肩骨上的傷牽扯著,每動一下,都像是被撕裂一般疼。

    他絕不能讓人瞧見這狼狽屈辱的模樣。

    爬到浴桶邊的時候,施允艱難地解了身上的衣服,渾身因為高熱已經脫力,他靠著浴桶的邊緣輕輕地喘息著。

    直到那扇門被推開,灌入了一陣冷風,他臉上的汗滾落下來,身軀頓時僵住。

    “別過來!”

    怒從心起,卻無能為力。

    難道非要折辱他,親眼瞧他這般模樣,這些南國人心里才痛快嗎?

    腳步聲很輕,停了一瞬,卻依然在一步步靠近。

    施允的視線一點點上移,又是她。

    這個奇怪的女人。

    她眼上覆了一條白綾,卻又準確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彎下腰將他抱了起來,放進了浴桶里。

    然后什么都沒說,走到了屏風后。

    人卻沒走。

    施允泡在了熱水里,渾身傷口又疼又癢,心中屈辱難堪,又驚又怒。

    他看著屏風后的那道身影,啞聲問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屏風后的聲音傳來,她的聲音比尋常女子更低沉些,說話的聲調也要更緩慢些,不疾不徐的,好像有一種無形能撫平焦躁的力量。

    “給你養傷啊,看不出來嗎?”

    施允輕嘲地扯了扯嘴角,“你們南國人能安什么好心思?”

    他聽見屏風后的人似乎笑了一下,“張口閉口就是南國人,我可沒承認我是南國人啊,你大可不必這么仇視我。”

    施允皺了皺眉,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你是不是就是那個南國傳聞中的女仙師?”

    孟竹道:“誒?原來你知道我啊。”

    “除了你,我想不到還有什么人能這樣大搖大擺地將人擄出宮還不被追究的。”

    “那如你所說,看來我這個仙師的名頭還是有點用。”

    施允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孟竹沒聽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偏了偏頭,將臉靠近屏風一側,“怎么不說話了?”

    好半天,對面似乎從齒縫里擠出一句:“你好男色至此,養了一堆面首在府里不說,竟還有窺人沐浴的習慣?”

    聞言,孟竹啞然失笑。

    她的名聲竟然已經臭成這樣了?

    連寧國都有所耳聞了?

    她扶著額,“不是……”

    想了想,又長長地嘆口氣,“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

    一言難盡,說來話長。

    孟竹想了想,解釋道:“那些不是面首啊,都是皇帝硬塞給我的。”

    一聽這話,施允便笑了,“嗯,都是皇帝賞的,不得不收,所以一邊享受著,還要一邊說都不是你心甘情愿的,都是被逼的。”

    他見識慣了這種虛偽的人,裝成一副清高的模樣,背地里的陰私卻多得令人發嘔。

    孟竹哭笑不得,但聽著施允這樣同她拌嘴的模樣,又覺得他似乎恢復了幾分從前鮮活的生氣,不似方才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了。

    “不信算了。”孟竹站起身,“洗好了吧,我抱你出來。”

    “不——”

    孟竹沒理他,直接將人拎起來,手腳麻利地一擦,刻意避開了某些地方,手摸上屏風邊上已經準備好的衣裳往他身上一裹,給他抱到了榻上。

    “把衣服穿好。”

    她這幅手腳麻利的模樣像是已經剝過無數人的衣裳,眼上的白綾像是個裝飾品一樣,就算看不見也還是熟練極了。

    施允揪著衣服,伸手把自己的衣帶綁得緊緊的,他看著孟竹又在房間里坐了下來,臉色一白。

    “你怎么還不走?”

    孟竹等了一會,好半天,才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停了下來,她想著應該差不多了,便問:“衣服穿好了?”

    “嗯。”

    “你走吧。”

    她把眼上的白綾一掀,就朝著榻上走去,每走一步,施允的臉色就更白一點。

    孟竹懷疑他快暈過去了。

    她看見施允的發還是濕的,披在肩上,還在往下滴水,已經打濕了寑衣。

    孟竹剛想伸手用靈力將他的頭發烘干,便被施允的手攥住了手腕。

    他的指節冰涼,扣在她的腕上,讓她不能再靠近半分。

    孟竹偏了偏頭,“怎么了?”

    施允的耳根發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咬牙切齒地瞪視著孟竹。

    “我司徒塵好歹也是寧國的皇子,就算淪落至此,也不會做你的面首!”

    他用力把孟竹的手甩開,冷聲道:“你死了這條心吧。”

    第60章 心上人

    看著施允那副誓死不從的貞潔烈夫模樣,孟竹忍不住笑了一下。

    施允抬起下巴望著孟竹,“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至于其余的,你想都別想。”

    孟竹在榻邊坐了下來,看見施允的身體又僵住了。

    她忍住笑,“誰說我要你做我的面首了?”

    孟竹伸手,手指隔了一段距離凝出一道靈流,沒有觸碰到他的身體。

    一股溫暖的熱流順著脊背爬上施允的身體,漸漸的,他僵硬的身體不知不覺放松下來,身上那些刺痛的傷口好像一寸寸被撫平了。

    孟竹看著他的頭發和衣服已經干了,便收了手,視線下移,又注意到他那雙腿。

    “看什么?”施允斜靠著,口氣依然不甚友善。

    他嘴角勾著一抹笑,眼睛卻平靜無波,“怎么?沒見過殘廢?”

    頓了頓,他上下掃視了一眼孟竹,“還是說,仙師大人癖好這么特殊,連這種身體都看得上?”

    這字字句句,讓孟竹聽得眉頭直皺,臉都黑了大半。

    那個曾經高傲到不可一世的施允哪去了?

    孟竹直接上手卷起了他的褲腿,迎著施允冰冷的視線,她按住那彎曲變形的膝蓋骨,“疼不疼?”

    人沒動,也不出聲,像個木頭。

    膝蓋往下的部分看起來有些萎縮了,孟竹能明顯摸到沒有接好而變形的骨骼,不知是不是因為泡了雨水的原因,關節處紅腫,連帶著上面不知道在哪里被蹭爛的皮肉流出血和膿來。

    她仔仔細細地用靈力探查了一下施允全身的經脈,太陽穴開始一點點抽疼起來。

    這具身體應該是往生花吸收天地靈氣化為的靈骨,就算受傷,也會很快痊愈,更何況,靈骨難得,更是有益于修行的頂尖體質,何至于孱弱至此?

    孟竹閉著眼,眉頭卻皺得越來越緊。

    她從識海內看到了施允的骨骼經脈,順著他肩胛骨的那道裂縫探入靈力。

    孟竹的手指一顫,收回了手。

    這是一具非常平常的,甚至孱弱的凡人之軀。

    施允就活生生的在她面前,她很肯定往生花是造出了靈骨的。

    可面前這樣的結果,只有一種可能。

    生剝靈骨。

    有人偷了她的東西。

    孟竹的心口像是被一雙利爪撕扯著,像是要掏爛她的心肝腸肺一般。

    她喉口一熱,一偏頭,嗆出一口血來。

    “喂,你……”

    施允手撐著身體直起身子,看著孟竹面無表情*地抹掉嘴邊的血跡,她的瞳孔黑漆漆的,像沼澤一樣引人下沉。

    他不明白這個奇怪的女人在想什么,做的事情也是稀奇古怪,堪稱離譜。

    很快,孟竹又若無其事地開了口,她從懷里掏出一瓶丹藥遞給施允,“吃下去。”

    她看著施允,沉聲道:“不管你現在在想什么,覺得我是虛情假意也好,是詭計多端也罷,總之,你得重新站起來。”

    施允的垂眼,看著孟竹按在他膝上的那只手,她的手指細長,指腹上有一層薄繭,靈光在她指尖躍動,讓他十來年里都毫無知覺的一雙腿感受到了些許酥麻的熱意。

    孟竹這些年修習得挺全面,療愈術也是信手拈來了,只是他腿上的傷已經拖了很多年,不是一日兩日便能好的。

    很多事情本來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她看著施允伸手接過了那瓶丹藥,一聲不吭地從瓶子里倒出來一顆吞了下去。

    外面的雨聲漸停,風還在刮著,吹動門窗發出響動。

    孟竹站起來,把房間里的窗都關緊了,再沒有一絲縫隙。

    房間里靜得可怕,施允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從側著的這個角度看去,背脊瘦薄得像一張紙。

    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

    想過他會變成現在這樣嗎?

    想過的。

    孟竹在內心緩慢地問自己,她曾經甚至想要折斷他的羽翼,讓他不再光鮮亮麗,讓他落入塵泥里,讓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

    可那只從云端伸出的手被她拉下來以后,依然懸著一根繩,拉著她往上走。

    就在此刻,她幾乎再不能在他身上看到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

    明明不該這樣的。

    他應該站在太陽下,走在艷陽天里,漂亮的雙眸倒映著世間萬千光彩,溫柔又驕傲,熱烈又明朗。

    不知道過了多久,孟竹看見榻上的人像是終于撐不下去了一樣,閉上眼睡著了。

    孟竹走過去,把人放平了蓋上被子,揮手將燭火全部滅了,然后離開。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施允是被疼醒的,渾身上下的骨頭像是要裂開一樣疼。

    他想起曾經聽過關于孟竹的傳聞。

    對于寧國人而言,女仙師絕對不是一個正面的形象,南國的狗皇帝和妖道同流合污,逆天改勢,絕非善類。

    施允心想,果然是妖道,興許是昨夜給他吃的丹藥發作了,又想著怎么折磨他。

    他咬著牙撐起身子,忽然發現這痛覺也來自自己的雙腿,然后他試著動了動,居然真的有了一點感覺,但沒完全抬起來,只是輕微地顫了一下。

    方才飄出來的想法又像個氣泡一樣砰地一下滅掉了。

    不是吧,難不成這女妖師是真心對他好?

    真想給他治腿?

    治好了,然后給她做面首?

    施允越想,臉色越青。

    絕無可能。

    孟竹端著食盤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施允坐在床邊臭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拿出準備好的一幅拐杖遞給他,道:“你先用著,等過段時間,你的腿應該就能完全好了。”

    想了想,她又問,“會用嗎?”

    施允接了過去,撐著拐下地的時候,渾身都在抖,額上沁出了大顆的冷汗,然后腿一軟,眼見就要摔個臉著地。

    一雙手穩穩將他拖住,他抬起眼,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她臉上既沒有鄙夷,也沒有厭棄和不耐煩。

    甚至稱得上平和。

    他偏開視線,感覺到腋下的木柺包了棉布,高度合宜,并不像他從前用過的那般咯人。

    孟竹扶著他,讓他靠著自己重新站好,“不要急,慢慢來。”

    又廢了一番功夫,施允才坐到桌子旁,他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色,竟然難得地合他胃口。

    他向來口味極淡,偏好的都是些青蔬小炒之類的,白粥熬得綿軟黏爛,極為適口,他都忍不住多吃了一碗。

    等到他吃完了以后,他才發現早起時身體的那股疼痛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消失了,身體像是被一點點修復起來,久違地有了一種舒暢感。

    施允放下碗,迎上那道一直看著他的視線,他被這視線看得耳根發紅,臉色卻更臭了。

    真不害臊。

    哪有姑娘這樣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看的?

    “好吃嗎?”孟竹托著腮,問他,“要不要再多吃一點?”

    施允輕哼一聲,“少拿你那套哄面首的法子對付我。”

    孟竹摸了摸鼻子,嘴角的笑容綻開,“我哪里在哄面首啊。”

    她坐直了身子,正正經經地開口道:“我是在哄心上人。”

    “噗——”

    “咳咳咳……”

    施允本來是在喝茶的,聽到孟竹的話立刻嗆了水,咳得滿臉通紅。

    孟竹幫他順著背,語氣有點無奈:“慢點喝啊,怎么還嗆上了呢?”

    將氣順下來之后,施允抬眼,看著孟竹顯得有些無辜的臉。

    “你……”他伸手戳了下她的額頭,“這里是不是有點問題?”

    孟竹心平氣和道:“原來可能是有點的,現在我覺得我治好了。”

    施允搖頭,“不,我看你病得更重了。”

    “……”

    吃完飯,施允又要回去躺著,被孟竹強拉起來放到木輪椅上推去院子里曬太陽。

    仙師府的很大,有一處栽滿了花的庭院,天氣晴朗,鳥雀吱鳴,孟竹推著施允慢悠悠地走著。

    他臉上的表情不甚高興,“說了我一個廢人毫無用處,我不喜見人,你硬要拉我出來做什么?”

    孟竹停下來,折了一枝花遞給他,“聞聞,好香的。”

    她看見施允擺弄著那支花,倒是沒有聞,攥在手里捏來捏去。

    “不喜見人,也要見見太陽。”孟竹道,“這里沒別人,只有我。”

    可她話音剛落,便聽到不遠處隔著花樹傳來數道腳步聲,伴隨著幾句談話的聲音傳過來。

    “聽說沒,仙師把那個寧國的質子帶回來了?”

    “陛下不是說了嗎,這人在戰場上叫咱們南國吃了不少虧,非得讓他受點教訓才行,要不我們也去瞧瞧,給他點苦頭吃吃。”

    “當真,聽說是個廢人呢,一個殘廢還能被仙師看上,你說他還能做那事兒嗎?”

    “再怎么也就是個女人,榻上給她干服了不就行了。”

    “多好笑,說不定咱們仙師就喜歡那種的?哎呦,這能滿足她嗎?”

    “說不定呢,要不我也把你的腿打殘,你也好博得仙師的憐愛?”

    “哈哈哈哈,你真是……”

    他們的笑容在看到孟竹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她站在一株桃花樹下,嘴角噙著一絲笑,黑漆漆的一雙眼看過來,看不出情緒。

    幾人對視一眼,對著孟竹行了禮,“仙師大人,我們正要去看看……”

    孟竹打斷他的話,“看什么?”

    施允膝上的薄毯不知何時滑落了下來,他緊攥著輪椅的邊緣,下頜緊繃著,一言不發。

    孟竹蹲下,將薄毯拾起來給他蓋上,抬頭的時候,對上施允的一雙眼。

    他嘴角勾著一抹像是嘲諷的笑,平靜的一雙眼里死氣沉沉,好像方才那已經有些鮮活的生氣又從他身上被剝離了。

    孟竹站起來,朝著方才說話最難聽的那人走過去,猝不及防的一腳踹在他的心口,連帶著的腳風掀倒了后面的數人。

    沒等人反應過來,孟竹揪著那人的衣領把他拎起來,“你說說看,要給誰教訓?”

    “不……不是的——”

    他的話卡在喉嚨里,驚恐地看見孟竹的手指按住了他的腿。

    “何必這么麻煩,我來打斷這雙腿,豈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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