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好
孟竹和呂一出了丹藥閣,在岔路口,呂一忽然道:“你要不要去看下霍予?”
“看他?”孟竹的腳步一頓,“為什么?”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呂一偏頭看她,“他很在乎你。”
“與我何干。”
孟竹輕笑了一聲,上下打量著呂一,忽然道:“怎么?你也要來對我說教?”
呂一怔了怔,抿著唇沉默。
孟竹不再理會她,繼續往前走。
“我并非對你說教。”呂一的聲音自她身后響起,“只是,你不覺得你做得有些極端么?”
“極端?”孟竹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她。
自她和呂一認識以來,呂一從來不是一個愛管閑事之人,她幾乎從不多問關于她的私事,因此,孟竹才覺得和她相處格外舒服些。
現在顯然,有什么東西,悄悄地改變了。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
孟竹盯著呂一的臉,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她是偏冷硬的長相,面上的表情平常很少,冷臉的時候看起來不近人情,說起來,她們性情倒有幾分相似,但此時此刻,孟竹清楚地看到那冷硬的線條柔和了許多,眉眼間不似從前颯爽干脆,多了一絲憂愁。
呂一深吸了口氣,盯著孟竹道:“我聽說,你在千機城的時候趁他傷重,就想要把他丟在那里?”
“他是這么跟你說的?”
呂一很快否認,又道:“他從不說你壞話,是我自己猜的,你不能因為他離開了你一次就這樣對他,他也有苦衷,他……”
“打住。”孟竹有些好笑道,“他給你下什么迷魂藥了?”
“你胡說什么?”呂一皺眉,“他是個很可憐的人,你不要傷害他了。”
“你就是這樣愛也極端,恨也極端的人么?”
啊,果然如此。
總有人覺得自己可以拉起那些陷在爛泥里的人,只要稍稍示弱,他們就會向你投來憐憫的目光,伸出他們高高在上的手,說要來拯救你。
孟竹轉身,重新走到呂一面前,“你的正義感,真讓我覺得卑微。”
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好奇,問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覺得可憐的人,或許有一天會變成面目可憎的猛獸,一口咬住你的脖頸,將你的血吸得干干凈凈啊?”
呂一退了兩步,被孟竹的語氣逼問得有些不適,她正色道:“你不要亂說,他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了,我并非為他說話,同伴之間互相幫助,本就是應該的。”
孟竹垂著眼眸,忽然笑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便去看看他。”
“否則,我良心難安。”孟竹問,“是不是?”
“帶路吧。”
隨著呂一穿行在偌大的玉都學府中,孟竹才發現,所有其他學府的人都被安置在了學府的西南角,這里她從未來過,和她住的院子隔了很遠,是兩個對角。
還未走到霍予住的庭院門口,便聽到里面一陣陣的歡笑聲,似乎有很多人,極為熱鬧的樣子。
呂一看著門口,眼神閃爍了一下,將懷中的玉瓶遞給孟竹,“你進去吧,我就不去了。”
“真不進去了?”孟竹伸手接過。
“嗯。”呂一不再多言,轉身走了。
進了霍予的院子,孟竹才發現院落中或站或坐,有十余人,幾乎要將這方小小的庭院占滿了。
霍予坐在石桌旁,有一人端著湯藥正在往他嘴里送,嘴里還念著:“快喝快喝,不然涼了。”
他笑著閃躲,一手輕輕往外推著,“好苦,我才不要喝。”
其余的人笑著打趣,“霍予,男子漢大丈夫,還怕這點苦不成。”
“快點好起來,你這么厲害,可要在仙門大比上拿個好名次。”
霍予抵著鼻尖輕咳了一聲,陽光落在他的眉眼上,顯出幾分蒼白脆弱的模樣。
“哪有你們說得那么厲害,都是大家讓著我。”
他垂眸,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修長的指執著茶杯,輕輕同端著湯藥的那人碰了碰,瓷器碰撞帶來清脆的響聲,“以茶代藥,且饒了我吧。”
歡笑聲一陣陣響了起來。
“那怎么行,還是得喝藥。”
“就是,別以為賣慘我們就能放任你不關心自己的身體。”
霍予牽唇淺笑,點著桌上一個銀匣子,道:“玉都少主賞下來的靈藥,我也用不上,大家都分了吧。”
眾人的眼睛亮了亮,有人道:“這怎么行,都是你的東西,我們怎么好意思要?”
“無事。”霍予笑道,“我自把大家當成珍重的朋友,有什么不能分給大家的?”
“那我們便不客氣了。”
“霍予,你小子真是夠仗義,不愧是兄弟。”
孟竹靠在院門口,靜靜地看著,也不出聲。
她覺得奇怪。
這樣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模樣,孟竹從未見過。
今日這樣遠遠看著,孟竹又覺得,他似乎又不像是從前自己認識的那個人。
忽然,似有所察一般,霍予朝著孟竹看過來。
霍予唇角的笑容加深,陽光躍動在他的眼里,分外明朗。
他偏了偏頭,揚聲道:“小竹來了。”
隨著霍予的聲音,數道視線落在了孟竹的身上,她在這些視線中直起了身子,“好像我來得不是時候。”
那些笑意忽然凝住,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去看霍予。
他起身朝著孟竹走過來,帶一如即往的燦笑:“怎么會?你來看我,我超級開心誒。”
熟悉的語氣,熟悉的笑容,仿佛那些隔閡從不曾存在過。
霍予好像總是有一種將所有事都輕拿輕放的本事,以退為進,叫人不忍苛責他半分。
眾人看著霍予,收回了那些或是探究、或是不善的打量,變成了毫不掩飾的揶揄和打趣。
“哎呀,霍予的心上人來咯。”
“哈哈哈哈,說是新娘子呢,是不是?”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其中有人上前來拍了拍霍予的肩,對著霍予擠眉弄眼,“既如此,我們便先走了啊。”
離開之前,孟竹認出其中有兩個就是那天在千機城和她有過口角的人,那人對著孟竹笑了笑,抱拳道:“之前多有得罪,還請姑娘不要介意。”
“對呀,霍予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之前確實抱歉了。”
“是我們關心則亂,口不擇言了。”
孟竹聽著那一句句道歉,既不應聲,也不為所動,只是站在原處,似笑非笑地看著。
這些人面面相覷,看著孟竹的臉色,摸了摸鼻子,一行人很快就走遠了。
庭院中重新恢復安靜,風吹動院中的草木,帶來沙沙的回響。
霍予伸手來牽孟竹的手,孟竹退了一步,避開了。
他也不甚在意,對著孟竹道:“進來坐坐吧。”
孟竹跟著他進了屋子,在屋內簡單地環視了一圈,屋子并不大,窗戶半支著,臨窗的書案上置著筆墨紙硯,筆尖的墨汁未干,放在硯臺上,風吹起畫紙的一角,看不到全貌。
“現在的生活比在楊柳村的時候好多了,是不是?”霍予倒了杯茶,坐在桌邊,將那杯茶推給孟竹。
孟竹看著那茶杯,沒說話。
隔著熱茶升騰的霧氣,霍予的視線落在孟竹的手上,那雙手白皙修長,只有指腹上淡淡一層薄繭,“你的手上也沒有那些礙眼的凍瘡和疤痕了。”
他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怪我當時拋棄你離你而去,但是,我不后悔。”
“你也知道,若是不抓住那個機會,我們一輩子都會在那個窮地方,怎么也出不去,我原本想著,我先離開,一找到機會我就接你來仙洲。”霍予的笑容平添幾分落寞,“可我還是沒想到,你會不等我,自己一個人離開。”
“啰里八嗦一大堆。”孟竹抬眼,“到底想干嘛?”
“干嘛,聊個天而已。”霍予服軟似的,“非要對我這么兇?”
“我要哭了。”
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壓,做出一個有些可憐的表情,“罵也罵了,傷我也受了,能不能不生我氣了?”
看著霍予像曾經一樣睜著一雙狀似無辜的眼睛望著她,孟竹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你在干嘛?”
“哄你啊。”霍予笑起來,“你之前不是喜歡我這么哄你嗎?”
他伸手,小指輕輕勾上孟竹的,輕輕拉了拉,“別不理我啊。”
“孟竹要永遠和霍予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的眼眸中笑意深深,“你忘記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孟竹的手動了動,收回來,“你收買人心的手段,倒是越來越嫻熟了,我從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能說會道?”
霍予撐著腦袋,微微偏著頭看著孟竹,“你不總說我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嗎?現在我長大了,你不喜歡嗎?”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微微側頭,用右邊的臉對著她。
孟竹看著,忽然伸手,越過桌面捏住了霍予下頜左右轉了轉。
明亮的室內,就算在陽光下,左邊的那顆眼珠也黯淡無光,像蒙了一層灰暗的影子。
霍予在她的手心慢慢斂去了笑容,淚水就這樣順著他通紅的眼角落了下來。
“你就不好奇我這一年究竟過著什么樣的日子嗎?”
“你從沒問過我。”
他的淚一滴滴落在孟竹的手心。
“小竹,我過得不好,很不好。”
第42章 舊好
霍予的眼眶通紅,當真是楚楚可憐的模樣。
仿佛一件易碎的瓷器,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將他捏個粉身碎骨。
孟竹凝視他半晌,手上的力道漸漸加重,忽然笑起來,“好可憐啊。”
她松開手,將手心的淚甩落,“這種無辜示弱的把戲,你真是百用不膩,你就是這么收買呂一的?”
見到孟竹的動作,霍予若無其事地揩去眼角的淚痕,“果然還是你最了解我。”
“怎么,現在已經對你不起作用了嗎?”
他又笑起來,好奇地問孟竹:“聽我說我過得不好,你心里是不是痛快許多?”
孟竹坐下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手指慢慢撫過杯身,緩緩道:“你過得很好,不用說我也知道。”
“無論身處什么樣的環境,你總是能抓住所有的機會,讓自己過得比任何人都好,無論用什么手段,你永遠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你心里,沒什么人能比你自己更重要。”
“這就是你當初離開的理由,不是嗎?”
孟竹抬起眼,淡淡道:“演深情把自己都演信了?”
“養不熟的狗崽子。”
霍予漸漸不笑了,始終彎著的眼睛終于落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孟竹。
良久,久到室內的氣氛幾乎凝固成冰時。
孟竹執杯的手動了動,忽然嘆了口氣,話鋒一轉,道:“不過,畢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這份情誼到底誰都比不上。”
窗外的風聲漸起,吹動那張擱在書案上的畫紙,輕飄飄地落在孟竹的腳邊。
孟竹將那副畫撿起來,目光停在那畫紙上,看了許久。
上面畫的人,是她。
準確來說,是穿著高中校服的她,扎著簡單的馬尾,笑著回頭的模樣。
從前,霍予也很愛畫她,每一個模樣的她,笑著的、皺眉的、生氣的、睡著的,那些逐漸泛黃的紙頁記錄著他們曾經那樣淺薄的天真。
亦或是,那顆完**露的真心。
它也曾記錄著那些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那一段交付真心的過往。
霍予隨著她的視線看著幅畫,“或許在你眼里,我說什么都顯得虛偽,但唯有你,我從未有過算計。”
他想起失控的貨車旁,那雙最后回頭朝他看過來的那雙眼,他當時怎么就向著她跑過去了呢?
他想說:小竹啊,你看,我也曾真心愛過你,也曾愿意為你付出生命。
可看著孟竹的眼睛,那些話又咽到肚子里,爛在腸子里。
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戴著冰冷的面具,說著傷害彼此的話。
犯了錯的人便永遠不可饒恕嗎?
想讓自己過得好一些,便是罪嗎?
孟竹將那副畫放回到桌案上,伸手將搭在椅背上的披風拿起,輕輕披在霍予的身上,溫言道:“起風了,你受了傷,不要再染了風寒。”
“狠話說完了,我的氣也出了。”
她蹲下來,手指放在霍予的膝上,抬頭望著他:“我們兩個,是在這個陌生世界里,唯一的親人了,不是嗎?”
霍予的手指動了動,撫上孟竹的臉,他慢慢俯下身,額頭與孟竹相抵。
“你終于明白了。”
霍予輕聲道:“我們才該是最親密的人。”
自那天以后,仙門大比開始了,孟竹除了應付考核以外,每日都會去霍予的住處看他,他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曾經親密無間的日子,聊一些久遠的從前事,說一些無關緊要的玩笑話。
孟竹在陣法、符箓、卦術等等的比試中,都不是太過顯眼,只是中游偏上的程度。
出乎意料的是,在陣法這門考核上,奪得魁首的卻是呂一。
孟竹和她相識已久,只有在陣法課上見到過過呂一使用陣法的樣子,笨拙得令人咂舌。
沒人想到這樣的呂一能在陣法這一課上奪魁。
那一日,她站在山頂,是孟竹熟悉的,自信又從容的模樣,身后的長發被風揚起,意氣風發的模樣。
抬手間,萬千光華自她手中流轉,引起陣陣驚嘆。
從那日她們見面之后,呂一便再沒來找過霍予。
而霍予,不管是在任何一門的比試中,都遠遠超出同期,一騎絕塵。
在仙門大比開始的那一天,孟竹見過施允一次,他坐在考察處,同她隔著百米之外的距離。
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那樣的距離下,他們就像是兩條毫不相干的平行線,一直往前延伸,卻總也沒有交匯的時候。
在她參與考核的時候,施允的目光短暫地在孟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毫不在意地挪開。
“中上。”
考官念出孟竹的成績,施允的視線垂下來,同孟竹對上。
那樣遠的距離,隔著深濃的霧氣,他的面目像是畫中的仙人,還是那樣高高在上的,猶如坐在云端。
那雙秀麗的眉眼間是毫不關己的漠然,只不過淡淡瞥過來一眼,又很快抽身離去。
孟竹無心關注仙門大比的名次,卻更加精心地飼養那只被她抱回來的貓兒,那只貓脾氣相當傲,一旦吃飽了,便會遠遠跳開,躲在暗處觀察著孟竹。
仿佛*只要孟竹有什么動作,它便會隨時伸出利爪,抓花她的臉,張開嘴用嘶啞的氣音威脅她。
孟竹倒是對此樂見其成,既不過分關注它,也不會強行罔顧貓兒的意愿將它捉過來撫摸,只是在閑暇的時候,用幾件自制的小玩具逗弄一番。
除此之外,孟竹花了大把的時間在霍予身上,兩個人整日待在一處。
漸漸地,便有流言傳開。
霍予將那些流言說給孟竹聽,“他們說你遲早會跟著我回豐城,不會同我分開。”
“最后一門劍術的考核結束后,我就要回豐城了。”
他看著在一旁看書的孟竹,忽然問道:“你怎么想?”
孟竹翻書的手一頓,又若無其事地翻過一頁,“沒怎么想。”
“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
霍予看著她平淡無波的模樣,笑道:“你就不想去看看,除了玉都以外的世界嗎?”
靜了靜,孟竹忽然抬眼,看著霍予道:“好啊。”
“都依你。”
霍予的呼吸都停了一瞬,“當真?”
孟竹想了想,放下書,道:“身為玉都學府的人,我能隨意就去豐城嗎?”
“這不難啊。”霍予聳了聳肩,道:“只要學府的長老們都同意了就行。”
孟竹放下書笑了笑,“行。”
霍予丟開畫筆,走到孟竹面前,“我的生日要到了。”
他微微俯身,兩只手撐在孟竹的身旁,圈出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小竹,你不會忘了吧?”
“怎么會?”孟竹抬起頭,望著霍予的眼睛,“劍術考核那日,對不對?”
“四月初七,你的生日,我怎么會忘呢。”
霍予抬起一只手,撫向了自己耳邊的那枚銀質耳釘,“這枚耳釘舊了。”
“嗯。”孟竹的視線順著他的手看了過去,然后伸手在他的耳垂上撥弄了一下:“是舊了,該換了。”
在霍予那邊度過了半日,孟竹回到房間,看到桌案上擱著的筆墨文書,她坐過去,拿起那支毛筆在手中轉了兩圈。
片刻后,孟竹低下頭,開始在那張紙上落筆。
她寫得很慢,時不時停下來思考一陣,一張紙上寫得字數不多,但到了晚上,這一紙文書才寫完。
孟竹將它捧起來看了兩眼,又細細讀了幾遍,才滿意地倒頭入睡。
到了劍術考核的這一日,孟竹棄權了。
她實在用不來那些繁復的劍招,再怎么學,也始終像是隔了一道墻,學不到真諦。
“劍招要優美靈動,氣勢磅礴,叫人猜不出你的下一步動作,若學成,在百里之外取敵首不成問題,你的動作太魯莽直接,粗鄙不堪,不是個學劍的苗子。”
這是曾經劍術大師對孟竹的評價,孟竹聽了以后,倒是不曾在意。
能達成目的就行,管他什么招式,只不過從那日起,對于劍術的修行,她便漸漸地淡了。
人總有自己擅長的和不擅長的東西,她從不強求。
試劍臺上刀光劍影,尤為精彩,孟竹站在臺下,看著霍予手持一柄長劍,過五關斬六將,一路碾壓同期,站到了最后。
每一次勝利之后,霍予都會第一時間去尋找孟竹的身影,看著她含笑的眼睛,為他而鼓掌。
孟竹不是個讓人掃興的人,每一次,她都站在臺下,認認真真地看完了整場比試,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霍予的一招一式。
說實話,霍予的確是個天生的好苗子,所有的劍招在他手中都行云流水,富有觀賞性的同時又極具殺傷力,引得人群中爆發出陣陣熱烈的喝彩聲。
她靜靜地看著,目光始終不曾移開,仿佛眼中只剩下了霍予的模樣。
若是霍予受傷了,她便會第一時間送上療愈的藥物,對待非常強勁的對手時,霍予看起來有些泄氣。
孟竹會摸一摸他的頭,說:“沒事的,贏不了也沒關系。”
到了結束時,已經是日落時分,天邊的紅霞漫開,彩緞似的鋪滿了整片天空。
得益于霍予的人緣,屬于他的喝彩聲一波比一波高漲。
“霍予,你小子真行啊!”
“臺下的心上人站著,是不是讓你力量倍增啊,哈哈哈哈哈。”
“喝喜酒時,可別忘記通知兄弟們!”
在氣氛高漲時,有人笑著撞了撞孟竹的肩膀,“人姑娘答應跟你走沒?”
霍予站在臺上,目光遙遙與孟竹對視,等待著考官念出那個屬于他的,最高等級的名次。
他眼睫彎彎,唇角帶笑:“好了,你們……”
話音還沒完全落下,便被一道聲音打斷,伴隨著一聲冷冷的嗤笑。
“我說結束了么?”
第43章 看我
聲音一出,場面一時又安靜下來,只剩下些竊竊私語的響聲。
迎著夕光,施允從高處的看臺上走下來,他手腕微動,掌心凝出一把長劍,慢悠悠地在臺上站定。
忽然,劍光一閃,冷厲的劍尖驀地指向霍予:“不如我來同你比比?”
臺下頓時炸開了鍋,所有人都竊竊私語著,等著看這場熱鬧。
臺上的長老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位出聲道:“這……不合禮數吧。”
“少主本不在這次比試的范圍內。”
施允眉梢微動,唇角帶笑道:“有什么不合禮數的?霍公子看起來是個難得的可造之材,我同他討教一番,不行么?”
“這……”
長老們聚在一處,看樣子是討論了一番,然后其中一人看向霍予:“霍予,你可愿意?”
從施允站到臺上的那一刻,霍予就在觀察孟竹的表情。
她對上霍予的視線,眼眸中平靜無波,只對著他笑了笑。
他緊了緊手中的長劍,含著笑溫言道:“自然,求之不得。”
霍予的長劍指向施允:“請吧。”
下一瞬,極快的劍光閃過,霍予還沒來得及反應,那道凜冽的劍意便逼近眼前。
他下意識地抬劍一擋,極強的力道震得他險些握不住劍,可下一瞬,那劍意又如流水一般褪去。
他聽見施允輕笑一聲,在那交錯的劍影間,看見了施允一雙含著嘲意的眼眸。
像是戲弄一般的,劍尖輕輕巧巧地轉開,劍鋒偏了半寸,在霍予以為要擦身而過時,下一刻,又如同游龍一般滑過來。
縱使他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應付。
這根本不是一場同等水平的較量。
更像是一場——
屬于施允一個人的表演。
在漫天的夕光下,施允手中的長劍翻飛,火燒似的晚霞點亮那柄如水的劍,劍光流轉間,他的眸光輕動,紅色的發帶被風揚起,吹得很高。
越是動起來,他的眼眸越亮,唇也愈發得紅。
張揚肆意的紅衣翩飛著,像一團烈火,燒紅了天際。
施允的身影定格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們屏息地看著這漫天流光下的劍影,確切地說,這更像是一場以劍而生的舞。
不以強弱和輸贏為目的,更像是在展示些什么。
總有那么一種人,他無需做什么說什么,只需要站在那里,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施允身上就有那么一種特質,讓周圍的氣氛因他而變化,因他而熱烈。
霍予的手漸漸酸軟,就快要握不住劍。
他感到了難以言喻的恥辱。
他習慣地朝著人群中那個熟悉的角落看去。
手中的長劍“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
孟竹站在人群中,她的面容平靜,甚至一絲多余的表情都沒有,但那雙眼睛始終專注地追逐著那個火紅的身影,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人。
沒人在意臺上的他,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對面的另一個人。
包括孟竹。
霍予閉了閉眼,忽然覺得自己在做一場經年的夢。
他仿佛回到了那個落著夕陽的教室,昏黃的夕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照在課桌上,為桌面渡上了一層金色的光影。
窗外是蔥郁的綠,教學樓外的球場上正在進行一場藍球比賽,熱鬧的喝彩聲、歡笑聲一陣陣傳來。
孟竹正在低頭收拾書包,夕光照在她的側臉上,依舊是那副安靜溫和的模樣。
他走過去,壓住孟竹捏著課本的手,“聽說那個三班的,藍球小王子跟你表白了?”
孟竹的手一頓,抬眼看他,像是思索了一番,“誰?”
他抬了抬下巴,從這個角度望去,正好能看到那個高高瘦瘦的背影用力躍起,手臂高高舉過頭頂,投了一個漂亮的三分球。
少年在球場上跑動著,手舉起來,朝天比了個手勢,眉宇間盡是飛揚自信的笑意。
“就那個。”
孟竹隨著霍予的視線看過去,等了一會兒,才開口:“真記不清了。”
霍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拉了拉孟竹的校服,戲謔道:“你好像很難記住其他人。”
孟竹伸手,手指在霍予的發間撥弄了一下,“嗯。”
“你不是要我只看著你嗎?”
霍予拉下那只手,輕輕蹭了蹭:“那其他人跟你說什么,你都不要聽,不要看,好不好?”
“好。”
那雙在夕陽下凝視他的眼睛和此刻漸漸重疊,她眼里倒映的,看向的,永遠注視著的。
不再是他了。
霍予忽然泄力地往后倒退了幾步,偏過頭看著孟竹,眼里竟生出幾分惱恨來。
為什么?
不是說一直看著我嗎?
那就一直看著啊!
看我啊!!
看我啊!!
看我啊!!!
拜托了!!!!看著我啊!!!!!
所有人都能無視我,不在意我,唯有你不能。
唯有你不能,孟竹。
“你輸了。”
施允的劍尖停在霍予面前,自上而下地俯視著他。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在這片喝彩聲中,霍予一聲不吭走下了比試臺。
有人出聲安慰霍予:“沒事的,你已經很厲害了。”
“就是,輸給玉都少主,又不算什么。”
“畢竟人家那么厲害,哈哈哈哈,真是不得不服氣啊。”
霍予唇角帶著淺淺的笑,一一應付過去。
他走到孟竹身邊,看到孟竹收回了視線,她什么也不說,只靜靜看著他。
“不安慰我一下嗎?”霍予道。
“走了。”孟竹轉身,“回去吧。”
“去哪兒?”
孟竹離霍予一步之遙,微側著臉看向天邊,視線又落下來,看著霍予:“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嗎?”
霍予笑著:“哦,原來你還記得。”
“當然。”
想了想,孟竹問:“你不叫上你那些朋友嗎?”
霍予的腳步頓住,微偏著頭看孟竹。
他背著光,半邊臉落在陰影中,笑道:“我們什么時候過生日有過別人?”
孟竹像是恍然大悟似的,點著頭,“哦……我忘了。”
霍予靜了片刻,慢慢道:“你的記性不如從前那么好了。”
“也許吧。”孟竹說。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人群,散場的人三三兩兩從身邊走過,孟竹似乎想起什么,又回頭看了一眼。
人群散開,夕陽照向空無一人的擂臺,只留下了一層淡淡的余暉。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尸魁洞中,施允說什么來著?
他不會用劍?
收回視線,孟竹又對上了霍予漆黑的一雙眼。
“怎么了?”他問,“你在看什么?”
“沒什么。”
霍予嘴角的笑容依舊溫柔,他笑著牽起孟竹的手,“走吧,不是說要給我過生日嗎?”
很奇怪,明明剛剛比了一場劍,霍予的手心卻是涼的。
印象中,他的手心一直溫溫熱熱,就算是在冬天,他的手也總是暖的。
那些年,他們踩著雪,聽著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響,瘋鬧似地穿過大街小巷,互相嘲笑對方凍得通紅的臉,最煩惱的事情不過是抱怨放假的時光怎么這么短,讀書的時光怎么這么長。
他們期盼著畢業,期盼著長大。
分開這兩個字,仿佛永遠不會出現在他們人生的字典里。
冬天的熱奶茶,還有兩個人系著的那條圍巾,毛絨手套交握傳來的溫度。
好像已經是好久,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像上輩子。
像一場夢。
夜幕下,湖面上的河燈點點亮起,一艘裝飾華美的畫舫停靠其上,雕欄玉砌,懸燈結彩,夜風吹動層層疊疊的金紗,笙歌樂舞,好不熱鬧。
孟竹在這里花重金在這里的二層定了個雅間,又叫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霍予跟著她坐下來,視線掃過桌面,卻沒動筷子。
“你費心了。”
孟竹應了聲,隨即笑笑,很淺,“這么客氣?”
她給霍予斟了酒,把杯子遞過去,霍予卻沒伸手來接。
“不要?”
霍予嗯了一聲,道:“戒了。”
“哦。”孟竹放下酒杯,說:“好事。”
她拿起筷子,開始吃桌面上的菜,霍予坐在對面看著她,一言不發。
孟竹停了筷子,問:“怎么不吃?”
霍予靜靜看著她,他忽然想起了一年前,他離開的那天。
也是這么一桌飯,不同的環境,相同的人。
可他們又回到了那個原點,相同的走向。
畫舫里好像又進來了些其他的人,和這個顯得尤為安靜的雅間不同,隔著一層甲板也能聽到樓下觥籌交錯的宴飲聲。
霍予伸出手,“我的生日禮物呢?”
孟竹拿著筷子的手一頓。
她有些緩慢地在腦海中思索著,另一只手下意識地在懷里摸了兩下,手上摸到了一個滾珠似的東西,又停下來。
她忘了。
她確確實實地忘了,或者說,她壓根沒把這事想起來過。
不知道為什么,孟竹覺得這場面說不出地尷尬好笑。
于是她又笑了,坦然地嘆了口氣,道:“我忘了,抱歉。”
然而霍予的臉上平靜無波,甚至十分理解、十分善解人意地溫聲道:“沒事,一定是最近準備仙門大比太忙了。”
對方給了臺階下,孟竹自然順著他的話道:“可能吧。”
霍予很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我明日就要回豐城了,你呢?什么打算?”
想了想,孟竹道:“我已經修書給學府的長老們了,還沒有回應,再等一段時間吧。”
“好。”霍予點了點頭。
這頓飯吃得平靜而沉默,不多時,兩個人便出了雅間,從臺階上往下走。
隔著重重紗幔,孟竹看到了樓下坐在宴席首座的人,竟是施允。
他似乎并沒看見孟竹,一手搭在膝上隨意地靠坐著,另一手上捏著只空酒杯把玩。
施允的身邊圍著幾個世家公子模樣的人,他們笑著同他說話,施允卻始終低垂著眼睫,面無表情,看起來倦怠而冷淡。
夜風將紗簾一層層吹開,孟竹和霍予也走到了門口。
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她,“孟竹!”
孟竹微側過頭,看著那道聲音的主人。
韓韜的視線在她和霍予身上來回打量,然后沖著孟竹笑了笑,“這么巧?你怎么在這里?”
她還沒開口,便聽到霍予的聲音自她身后響起:“因為她來給我過生辰。”
“生辰?”韓韜愣了一下,“今日?”
孟竹點了點頭,“嗯。”
韓韜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施允,他終于抬起了那雙始終低垂的眼眸,眼神幾近漠然地看著孟竹和霍予兩人。
韓韜張了張嘴,又看向孟竹,他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有些難以開口似的。
在孟竹踏出門之前,韓韜終于把那句話吐了出來。
“可是……”
“你難道不知,今日也是施允的生辰嗎?”
第44章 秘密
孟竹知道。
為了慶祝施允的生辰,各氏族提前好些日子便聲勢浩大地送來了賀禮,他們眾星拱月般地將城主府擠了個水泄不通。
關于這位天之驕子,所有的消息都傳得極快,想不知道都難。
按照慣例,本來是要在城主府設宴款待各城來使的,卻聽說不知為何,施允將人全部遣了回去,連送來的賀禮都沒收,幾乎整日閉門不出。
就如同之前那樣,只要他不想,就沒有人能見得到他。
而此時此刻,他又出現在她的面前,用那樣晦暗如潮的眼神望著她。
他的下巴依然抬著,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模樣。
孟竹踏出門的一條腿停住,她很平靜地看了眼施允,又問韓韜:“是嗎?”
她停頓了一下,又問:“那同我有什么關系呢?”
她的余光注視著施允,心口忽然涌起一股皺縮的酸澀感。
好長時間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到過施允了。
他瘦了很多,柔軟的墨發散在肩頭,顯得那張臉格外蒼白。
“不是……”韓韜被她這冷漠的語氣一激,聲音也變得急切起來:“你這人怎么這樣啊?”
“好歹施允幫過你這么多回,你說話怎么這么冷漠的?”
韓韜想要起身,又被身邊的人按著肩膀坐下去,勸道:“干嘛呀,好好的日子,跟個姑娘計較什么?”
韓韜根本聽不進去,就要站起身同同孟竹理論一番。
直到一道冰冷的聲音傳來,他才如夢初醒一般僵住了身。
施允抿著唇,聲音冷得像冬日里飄飛的雪:“子修,閉嘴。”
韓韜還欲在說些什么,又在施允冰冷的眼神下住了口。
霍予的手搭上孟竹的肩膀,把她往前帶了一下,偏過頭看她:“我們走吧。”
孟竹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隨著霍予一同出了畫舫。
和霍予兩個人走在城內的街道上,兩個人并肩走著,誰也沒說話,都沉默著。
走著走著,霍予停下了腳步,孟竹跟著他一道停了下來,用眼神詢問他。
“孟竹。”霍予喊她的名字。
他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叫她。
頓了頓,霍予又道:“我知道你不會跟我走。”
他站在夜色下,終于不再帶著那副虛假的笑,似乎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霍予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輕聲道:“算了。”
像是喃喃自語一般,一遍遍說著:“算了……”
孟竹沒說話,只看著面前這個人,不是她不想說些什么,只是到了現在,他們之間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就算都心知肚明地不去觸碰那些隔閡,但有些東西,到底是不同了。
霍予的手放在臉上,用力地搓了一下,重重呼出一口氣,轉過臉來看著孟竹,輕聲問:“真的回不去了嗎?”
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孟竹忽然覺得,他們兩個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好像走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越來越遠。
孟竹沉默了一瞬,“霍予,你知道過期的東西為什么不能吃嗎?”
霍予的手放下來,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不是不可以吃,而是,可能看起來外表完美無暇的東西,咬下去的時候,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就發霉發臭了,不知道下一秒鐘你會不會因為它而食物中毒,上吐下瀉,它已經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慢慢爛掉。”
“原來再好吃,再愛吃的東西,過期了,就再也不是那個味道了。”
霍予苦笑了一聲,“所以,我也過期了,是不是?”
在最彷徨無助最孤立無援的時候,孟竹都想著要拉著他,帶著他一起回家,哪怕他從曾經溫柔陽光的大男孩變成了一個只知道酗酒度日、滿腹怨言的男人,她都從來沒有想過要放開霍予的手。
可那把穿心的刀,來自最信任最心愛的人,永遠知道扎在哪里會讓人最疼。
良久,霍予忽然開口問道:“你想回家嗎?”
“回家?”
孟竹的心口忽然一跳。
回到那個熟悉的世界,那個過著平凡的生活,普普通通的卻又無比真實的世界嗎?
可是她的家在哪兒呢?
是那個只有霍予和季琴在的房子嗎?
可是季琴也死了。
她還能去哪呢?
孟竹在內心問自己,她真的想要回去嗎?
回去做什么呢?像個普通人一樣上班、生活,在她這貧瘠的、空無一物的生命中,她甚至回憶不起來任何眷戀的東西。
孟竹看著霍予,有些茫然地問:“霍予,我的家,在哪兒呢?”
霍予看著那雙空洞的眼睛,一瞬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了。
他原先那些莫名的惱恨忽然就散了。
他閉了閉眼,用力地抱住了孟竹。
孟竹下意識的想要推開,又聽到霍予帶著哽咽的聲音。
她抬在空中的手又慢慢地垂了下來,任由霍予緊抱著自己,她聽到霍予在她耳邊發顫的聲音:“一年,不……最多半年,我已經有了一些眉目了,等我辦成了,我一定能帶你回去。”
“小竹,回去以后,我再也不拘著你了。”霍予哽咽著,像個無助的孩子。
“不必愛我,也可以不做戀人,我們……”
“我們依然……依然……是家人。”
孟竹聽著霍予在她耳邊壓抑的哭聲,有些難以理解。
他在哭什么?
又在傷心什么呢?
但孟竹已經無心去分析關于霍予的想法了,她面無表情地站著,眼皮向下耷拉著,直到霍予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
他松開孟竹,又細細看了她一眼,道:“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孟竹退了兩步,拉開同霍予的距離,“打住,我本來也沒對你抱什么希望。”
這回,霍予倒是笑了,走之前,他沖著孟竹揮了揮手,“小竹,再見。”
孟竹轉過身,也沒理會他的再見不再見,啰里八嗦,她甚至覺得有些聒噪。
她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走入黑夜里,頭也不回-
月光從檐角落下,陰影下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靠著墻,有些疲懶的模樣。
施允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擁抱的兩人,他們在說些什么。
他聽不到。
他像個黑夜里見不得光的人,躲在墻角,窺探著別人的幸福。
已經過了多久了?
他藏在看不見的角落里,看著孟竹和霍予同進同出,看著她笑著撫摸那個男人的頭發。
孟竹和那個男人之間有一種特殊的默契,
原來她曾經撫摸他的方式,柔聲安撫他的模樣,都不過是同那個人相處保留下來的習慣。
心臟狠狠地抽動著,猶如被一只無形的手絞緊了,讓人窒息的鈍痛感。
他不該來的,不該看的。
可若是不看,他又會整日疑神疑鬼地想著,他們在做什么?
他們是不是又在一處了?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們是不是又有超乎尋常的親密?
那些他不知道的,關于他們的曾經,到底是怎么樣的?
就這樣,近乎自虐一般地,每日藏在暗處,像是個偷窺狂一樣地觀察著孟竹的一言一行。
越是看著她,他便越是感到惡心。
他厭惡孟竹。
厭惡她看著霍予的目光,厭惡她笑著逗他的模樣,厭惡她總是戲弄于他。
他更厭惡這樣的自己。
這樣見不得光的、丑態百出的自己。
太丑陋了。
令人惡心。
明明知道孟竹不會發現他的目光,卻又希冀著她過來尋他,被她發現,被她觸碰。
他甚至厭惡起了孟竹養的那只貓。
連那只貓都可以得到孟竹的憐愛,被她撫摸,被她疼愛。
他竟然還不如一只貓。
他當真下賤。
施允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他絕不能淪落至此,于是從那天起,他又閉門不出了,不想再看到那樣的畫面。
那令他惡心,連帶著胃都要被嘔出來。
他吃不下任何東西,心口連著的地方總是疼的,總是悶痛到想要嘔吐。
直到那封文書送到了他的書案上,上面狗爬一樣的字,就跟孟竹一樣,粗鄙不堪。
看一眼,都覺得污了他的眼。
可他又把那張揉皺了的紙撫平了,仔仔細細地看著,一遍又一遍地確認著。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他一個事實。
她要走,同那個人一起。
一股滅頂的憤怒席卷了他,他幾乎將書房砸了個稀巴爛。
躺在一地的廢墟中,他攥著那紙文書,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都結束吧。
誰也別想痛快。
于是他來了,看著兩人分別,看著孟竹離開,看著前方那個男人的背影,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霍予。
一切就都結束了。
如果這個男人從未出現過,事情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他要讓這個人從孟竹的生命中,徹徹底底地消失。
那些他介入不了的曾經,干脆全部抹去吧。
月夜下,施允的影子被拖得很長,手中的長劍垂下,隨著他緩慢前進的腳步,在地上劃出一道又長又深的劍痕。
劍尖拖在地面,那刺耳的摩擦聲太響,他根本沒打算隱藏身形。
霍予回頭,毫不意外地看著身后的施允。
他面容平靜地幾近詭異,背對著月光,蒼白的一張臉上戾氣橫生,像是地獄里爬出來索命的怪物。
霍予看著,忽然笑出了聲。
什么天之驕子,什么高坐云端的神,什么光風霽月的樣子?
都是放屁。
“我真想讓小竹看看你現在的這張臉。”
施允盯著面前的這個人,拖著劍又緩緩向前走了兩步。
霍予靜靜地站著,似乎根本沒打算要逃,“堂堂玉都少主,也會因為一己私欲而殺人嗎?”
那又怎樣?
施允覺得莫名地好笑,從小他就被所有人期待著,在他耳邊告訴他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告訴他要克己復禮,要做一個合格的繼承人,擔起一族的責任。
一舉一動要得體分寸,絕不可行差踏錯。
可憑什么呢?他已經忍得夠久了。
誰來管過他的死活?
他們只會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妄圖規訓他,妄圖讓他變成他們心目中完美的假人。
“你該死了。”施允手中的劍光一閃,轉瞬便逼至霍予的心口。
“你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劍鋒一寸寸刺進霍予的心口,在這一瞬間,霍予的左眼忽然亮起一陣微光。
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力道沖擊得施允往后退了幾步。
施允抬起頭,看著霍予周身瞬間張開的結界,幾乎將他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他知道霍予的實力,這樣的結界根本不是他這個階段的修為能用出來的。
這不是屬于他的力量。
霍予閉了閉眼,整張臉似乎都痛苦得扭曲了起來,一瞬間,他身上的光又淡去。
他臉上的表重新恢復正常,捂著眼睛看向施允。
“我的確打不過你,但你也無法殺了我。”
殺不了?
施允掀唇冷笑。
他手腕微轉,鋪天蓋地的殺意再次襲來,手中的劍光流轉,無數道劍影瞬間浮現在他的周身,自他腳下瞬間展開的劍陣帶著磅礴凌厲的氣勢撲面而來。
那道幽藍的屏障被數道懸浮的劍影逼進,像是碎裂的鏡面一樣從頂部一寸寸裂開。
在即將破開那道屏障之前。
“殺了我,一切也不會結束。”
霍予迎著那道寒氣逼人的劍鋒,“告訴你一個關于小竹的秘密吧。”
劍尖倏地停住。
霍予唇角勾著一抹笑,“我看你好奇得都快瘋了,那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吧。”
“我看你的舌頭也不想要了。”施允的劍尖一偏,順著裂口四溢的劍氣在霍予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霍予抬手,指尖在臉上擦了下,他嘴角帶著抹興致盎然的笑意,并不畏懼此刻的這個局面,哪怕那柄劍下一秒就會穿心而過。
“這個世界與我和她而言,不過水中月,夢中花,看起來真實,不過只是一場夢罷了,誰睡醒了還會記得夢里的事呢?”
他抬眼看向施允:“你想知道為什么嗎?”
霍予的聲調緩慢,聲音回蕩在黑夜里,猶如斷頭的鍘刀一樣落下來。
“因為我們不屬于這個世間。”
“在這個紅塵之外的地方,你見過嗎?”
那個男人的聲音在空寂的黑夜里,顯得那么惡劣,又充滿嘲諷的笑意。
轟然一聲。
施允仿佛聽見有什么東西在他腦海中崩塌了。
一瞬間,孟竹說的那些奇怪的話,他曾見過的那些奇形怪狀的衣裳,和霍予單獨在一起時那些奇怪的舉止和手勢,還有她那種對什么都不在意的,虛無縹緲的態度,都像是巨浪一般在他腦海中翻騰。
他不是沒懷疑過孟竹的來處,但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地方?
假的。
假的。
不可能。
可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恐慌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施允,他的心口重重一跳,整個人像是迅速失重一樣頭暈目眩。
他下意識地反駁霍予:“荒謬。”
霍予的身形被那道已經自動修復的幽藍屏障包裹著,漸漸淡去。
施允眼睜睜看著,他明明該殺了他的,可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干了。
在霍予離開之前,那充滿嘲諷的聲音清清楚楚砸進施允的耳中。
“等離開這個世界,你覺得她還會記得你這樣一個存在嗎?”
寂靜無人的黑夜里,長劍掉落在地上。
施允一只手扶著墻,另一只手攥著胃部,像是要將自己的臟腑都要全部嘔出來。
半晌,他貼著墻根緩緩滑坐下來,渾身因為劇烈的干嘔止不住地顫抖著。
月光映在那張蒼白的容顏上。
他用顫抖的雙手緩緩捂住了自己的臉。
真難看。
第45章 打扮
仙門大比之后,玉都學府內重新陷入了沉寂,令孟竹意外的是,這次走的人不僅僅是霍予。
還有呂一。
不過孟竹沒興趣去了解她的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連自己的事情都還沒有眉目。
孟竹現在真的有些急躁了。
施允比她表現地還要冷漠,還要沉得住氣,她甚至有些懷疑,那些曾經在他眼中出現的情感,當真存在嗎?
原來她遠沒有像她以為的那么了解施允。
鉺拋出去了,她釣了個寂寞。
難道她真的像施允所說的那樣,毫無魅力?
孟竹坐在梳妝臺前,仔細端詳著這張臉,她其實不甚在意自己的容貌,小時候剛上學,那些小姑娘們喜歡的頭花小飾品,發夾小手鏈,互相炫耀對方新買的小玩意兒,她絲毫提不起興趣,永遠素著一張臉,扎著一成不變的馬尾。
她們也不喜歡和孟竹一起玩,嫌孟竹性子太沉悶,偶爾有幾個小姑娘善意地邀請孟竹一起參與她們的游戲,就算是跳皮筋她也永遠是撐皮筋的那個,沒過幾天,她們又不約而同地把孟竹默默推出了她們的小圈子。
要說為什么,她也說不清,她實在蹦不起來,她好像天生就欠缺了一種熱情,性子寡淡,古怪沉*悶,生來就不討人喜歡。
孟竹又想起從小到大,自己曾經被表白過的次數,總有那種奇奇怪怪的男生,像是挑戰一樣一個個往她面前湊,把多跟她說一句話當作打賭的玩笑。
她不太清楚審美這種東西,但是,以她曾經淺薄的經歷來看,應該還算是合格的長相吧?
孟竹伸手,把頭發散了下來,又左右看了看鏡中的自己。
鏡子里的人也冷淡地看著她。
她的眼皮很薄,看人的時候下方的眼白偏多,就是別人常說的那種三白眼,不笑的時候顯得又冷又兇。
孟竹搓了搓自己的臉,對著鏡子咧著嘴笑。
鏡子里的人也咧嘴笑,看起來像嘲諷人一樣,還透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傻勁。
孟竹的臉垮下來。
她想了想,忽然想起之前在坊市里買的那些胭脂首飾,孟竹把那些妝匣盒子一股腦地都拿出來,一個個打開。
依著之前胭脂鋪老板娘幫她妝點的步驟,開始描眉畫眼。
該說不說,化妝這種事情真的需要天賦,這眼線一往眼皮上懟,不是歪了就是斜了,手抖得像篩糠似的。
那胭脂往臉上一抹,紅的黃的,一團一團,暈都暈不開,怎么看怎么滑稽。
罷了罷了,她確實不擅長。
孟竹自動跨過了這一步,她琢磨著自己的發型,想起那天挽發的步驟,又開始折騰自己的頭發。
一段時間后,孟竹看著鏡子中編了兩個麻花辮的自己,腦袋上戴了各式各樣的釵環,臉上一團團艷紅的胭脂,粗長的、深淺不一的眉毛。
呵呵。
她冷笑了一聲,對著鏡子里的人說。
你的品味也不過如此。
孟竹把亂七八糟像是雞窩一樣的頭發重新散下來,去浴房洗了個澡,將臉上那些膩人的脂粉洗掉,感覺終于舒服多了。
她已經放棄色-誘這條路了,行不通的。
她沒有這個天賦。
太難了。
洗完澡,她換了身寬松的衣服坐在窗邊,夜風輕輕吹著,很舒服,孟竹折騰了半天,一點也不想動,就等著頭發自動吹干。
雪白的貓兒在她腳邊蹭來蹭去,發出黏膩軟甜的叫聲。
孟竹將貓兒抱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聽著它在腿上越發慵懶的呼嚕聲。
不知怎地,孟竹聽到那一陣陣規律的呼嚕聲,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耷,她看了眼天色,雖然已經入夜了,但這個點還不是她睡覺的時辰。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孟竹打了個哈欠,把貓抱在懷里躺到榻上,一沾枕頭便失去了意識。
在她闔上眼的一瞬間,門栓咔噠一聲,開了。
施允推開門,慢慢走到孟竹的床邊,他靜靜地站著,看著孟竹的臉。
她又在精心打扮了。
打扮給誰看?
是那個男人嗎?可他已經離開了。
孟竹還想著那個人嗎?
他果然應該殺了霍予,就在那個晚上,讓那個人徹徹底底地死掉,可他已經錯失了良機。
施允緩緩思索著,要去豐城再殺他一次嗎?
若是殺了他,孟竹知道以后,會是什么樣的態度?
會恨他嗎?還是從此以后都會離他遠遠地,像現在這樣,不再觸碰他,不再理會他。
孟竹真的會像那個男人所說的那樣,同他一起去往另一個,他所不知道的世界嗎?
施允的視線往下滑,落在孟竹臂彎里的貓身上。
那只貓慵懶饜足地睡在她的懷里,舒服得一陣陣打著呼嚕。
憑什么?
施允伸手,拎著那只貓的后頸把它從孟竹的懷里拽了出來。
乍然從香甜的睡夢中被驚醒,貓兒嚇得叫了出聲,瞪大了瞳孔,用四只短短的爪子去撓施允。
施允將它拎遠了些,同那只貓對視。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只貓,道:“你也該死。”
“滾開。”
說完,他把貓丟至一邊,用一道術法做成籠子將它困在角落。
貓兒憤怒地隔著籠子沖著施允揮動爪子,嘴里發出威脅的嘶叫聲,施允回過頭,貓兒盯著他的眼睛,又默默地蹲回了原處,舔了舔毛。
施允重新轉過身,在黑夜里站了很久,久到快要變成一座石像,他才終于動了動。
然后,他代替那只貓,睡在了孟竹的懷里。
施允并沒睡著,他睜著眼睛一直盯著孟竹看。
他感覺到了孟竹身上的溫度,又靠得近了些,修長的身形蜷縮成一團,好像冷極了。
施允伸出手,指尖一寸寸劃過孟竹的眉眼、挺秀的鼻尖、落在那柔軟的唇上。
孟竹閉著眼睛的時候,他便不討厭她了。
看不見那種讓他心臟痛到發麻的眼神,看不見她笑起來逗他的模樣,看不見她不經意凝望著他的那雙動人的眸色,那便不心煩了。
可又有另一種欲壑難填的感覺涌了上來。
該如何做呢?
要如何讓這紛亂到幾近發瘋的思緒停下來呢?
他握住了孟竹的手。
他想起孟竹吻他的模樣,那只手在他的發間揉弄,叫他渾身的骨頭都要軟下來。
是那種感覺嗎?
施允握著孟竹的手,帶著她的手落在自己的發上,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滑動。
忽然,他的動作又停下。
不是這種感覺。
這一點都不令他舒服痛快。
為什么?
難道非要孟竹主動來摸他、觸碰他,他才會感到暢快嗎?
可他不可能乞求任何人的憐愛。
那樣丑陋的姿態,太難看。
他絕不可能這么做。
可心里滿脹的情緒找不到發泄口,他又一點點蜷縮進孟竹懷里,抱緊了面前這個唯一溫暖的熱源。
“……不許走。”
“沒有我的同意,你哪里都去不了。”
施允低聲喃喃自語,知道孟竹聽不見,看不到,所以他用力地、幾近貪婪地呼吸著孟竹身上的味道,許多個日夜未睡的身體終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
他像是一個終于找到家的人,淚水無聲地滑過施允的眼角,貼著他的臉落進孟竹的手心。
就這樣吧,這樣沒有人能看見他丑陋不堪的模樣。
他閉上眼睡了過去,意識漸沉。
他想著,就放縱這一次吧-
陽光透過窗戶灑了進來,鳥兒躍上枝頭,嘰嘰喳喳,相當吵鬧。
孟竹睜開眼,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她這一覺睡得相當好,一夜無夢。
她很久沒有睡過這么長時間,擁有過這么棒的睡眠質量了。
孟竹從榻上坐起身,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孟竹的鼻尖微動。
隱隱約約的,她好像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很淡的,若有若無的,像是施允身上的味道。
孟竹又仔細聞了聞,那香味淺淡,風一過,又幾乎聞不到了,好像只是她的錯覺。
孟竹心中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
她不會想施允想出幻覺了吧?
要命。
孟竹搖搖頭,甩開這奇怪的想法,貓兒湊了過來,在她腳邊來回地蹭。
叫聲同往日里的軟膩不同,九曲十八彎的,像是有什么不滿似的。
孟竹覺得它餓了。
貓兒用爪子扒拉她的裙角,又翹著尾巴跳上了榻,窩著像是睡著了,可沒兩下,它又撲通一聲滾下來,像是委屈巴巴的樣子縮在床對面的角落里。
孟竹覺得好笑,這小貓像是為了討食表演雜技一樣。
她蹲下身,走過去輕輕摸了摸貓兒的腦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馬上給你弄飯吃。”
貓兒又垂下腦袋,看起來蔫頭耷腦的。
喂飽了貓兒,孟竹梳洗了一番,看了眼榻上被她踢得亂七八糟的被褥,準備把床鋪稍微整理一下。
孟竹疊著被子,重新把榻上的被褥整理鋪平。
忽然,她的視線落在床邊的某處,她用手攏了攏,從榻上捻起了幾根長長的發絲。
孟竹捏著那幾根發絲,心中簡直駭然。
想她不過年方二十余歲,就已經焦慮到開始有禿頭的煩惱了嗎?
第46章 代價
臉和審美已經沒救了,但是頭發不一樣,頭發還有得救。
孟竹開始注意養發生發的事情,她有些憂愁地嘆了口氣,感覺最近真是諸多不順。
這段時日以來,她還是沒能見到施允,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孟竹不禁有些納悶,她那紙文書已經送上去許久了,她也去問過幾遍,得到的回復都是,不予批準。
這個回復她不意外,只是為什么?
呂一都能走,她卻不能走。
總有個理由吧,孟竹堅持不懈地問了幾遍,只得到了一句話,沒有理由。
饒是孟竹再沉得住氣,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生氣了。
她等不了了,她必須馬上見到施允。
說干就干,這日學府下了課,她便收拾了一番,一路直奔城主府。
城主府在玉都的中心,高大巍峨的宮殿矗立著,看起來威嚴厚重,守衛森森。
孟竹在門口徘徊了一陣子,在想,不會進不去吧。
管他呢,試試。
她走上前,門口的一排守衛立刻用長劍攔住了她,“來者何人?”
孟竹往后退了一步,直接表明了來意,“我來找施允。”
一排守衛面面相覷,為首的那個直接笑出了聲,上下打量了孟竹一眼,她還穿著學府的校服。
侍衛首領面帶嘲諷地問她:“看你的樣子,是學府的小修士吧?”
“少城主什么身份,也是你這種人能隨隨便便見的?”
孟竹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見一面還要分身份了?”
原來她現在連見施允一面都這么難,施允不來找她,她就真的見不到他。
這讓孟竹心中產生了極其不平衡的感覺。
憑什么?
侍衛首領笑了一下,似乎為孟竹的天真感到好笑:“少城主日理萬機,要見他的人數不勝數,你算哪根蔥,還直呼其名地想要闖進來。”
他抬了抬下巴,道:“滾遠點,我不想對姑娘動手。”
孟竹淡笑著點頭,往后退了一步,道:“行。”
沒等那個侍衛反應過來,她便一腳踹了過去,巨大的力道將那人沖擊出去,連帶著身后的人都倒了一片。
那人罵了一句,立刻爬起來,怒聲喊道:“把她抓起來。”
一片兵器交接的聲音響起,兩排守衛立刻涌向孟竹。
孟竹側身躲開面前的長劍,又是一腳橫踢,然后,抓著迎面而來想要攻擊她的守衛的兩個腦袋,狠狠一撞。
“你挺兇啊。”侍衛首領的臉冷下來,揚聲道:“膽敢擅闖城主府,兄弟們,殺了她。”
他臉上挨了孟竹一拳,火辣辣地疼,心中怒氣翻涌,他還從沒被女人揍過。
孟竹正被其他人糾纏著,他瞅準了時機,長劍一拔便要向孟竹的腰腹刺去。
一道聲音忽然止住了他的動作。
“何人在此喧嘩?”
守衛們的動作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他們看向來人,自動讓開了一條道。
孟竹停手看去,果然是熟人。
韓韜從讓開的那條道中走了出來,他偏了偏頭,正好同孟竹的視線撞上。
他冷笑了一下,“喲,原來是你啊。”
侍衛首領立即跪了下來,“公子,這人在城主府門口鬧事,極其難纏,我等迫不得已才擾了公子的清凈。”
他的視線橫向孟竹,“我們這就把她抓起來,此等罪行就算殺了也不為過。”
韓韜看了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的,又抬眼看向孟竹:“你來做什么?找施允?”
孟竹揉了揉手腕,“怎么?你也要同我打一架?”
韓韜靜靜地看了她半晌,道:“放她進去。”
侍衛首領垂著的腦袋猛地抬起,震驚道:“可是,她并沒有通傳令,這樣未免……”
韓韜偏過頭:“怎么,我說的話也沒用了么?”
“我說放她進去,沒聽到嗎?”
侍衛首領垂下頭:“是。”
守衛們嘩啦啦地收起了阻攔的武器,自動退到兩旁。
孟竹往里走,同韓韜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忽然叫住了她。
“孟竹,我不知道你同施允之間發生了什么,但是,你別害他。”
“否則,我會親手殺了你。”
孟竹的腳步頓住,偏過臉同韓韜對視。
她點了點頭,說:“好。”
孟竹被侍女引著,穿過宮門,走過蜿蜒曲折的回廊,大概一刻鐘的時間,才終于在一扇門前站定。
那名引著她進來的侍女冷眼打量了孟竹一眼,道:“你在此處等著,我去稟明少主。”
只是她剛上了臺階,還未開口,門便開了。
“讓她進來。”
侍女停頓了一下,垂下頭行了個禮,“是。”
她轉過頭看著孟竹,臉上的神情同這城主府內的所有人一樣,高傲的,睥睨的模樣。
“小心著點回話,主子近來心情可不算好。”她冷著臉吩咐孟竹。
孟竹挑了挑眉,沒說話。
侍女見孟竹這模樣,又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轉身走了。
孟竹上了臺階,進了那扇被敞開的門。
那間空蕩的,如同宮殿一般的房間內,她的腳步聲都能帶起一陣回音。
一重又一重的珠簾下,她都看不清那個熟悉的身影。
玉珠碰撞,泠泠作響,她掀開最后一道珠簾,望見了斜靠在軟塌上的人。
他手中拿著一卷書冊,漫不經心地朝著孟竹抬眼看來。
孟竹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進來的時候,她才發現這座宮殿內有種不同尋常的熱度,已經是春日快要結束的時候了,房間內還燃著炭盆。
施允的身上居然還披著一件厚重的狐裘。
那張曾經驚心動魄的容顏,瘦得幾乎凹陷下來,蒼白的臉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就連那頭如流水般柔滑的墨發也黯淡了幾分。
可他依然用那樣高傲的眼神望著她,俯視著她,永遠不肯低頭的模樣。
“你來做什么?”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是很長時間沒有開口說話,嗓音如同卡著沙礫一般。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數尺,在這偌大的宮殿中,卻顯得格外地遙遠。
孟竹看著那張臉,竟覺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來要一個答案。”
“哦?”施允的指尖泛白,捏著手中的書冊隨意地翻了兩頁,垂下眼不再同她對視,“什么答案?”
孟竹靜靜看著他,“你明知故問。”
他太瘦了,幾乎連衣服都快要撐不起來了。
厚重的狐裘披在他身上,時不時滑下來,那瘦薄的背脊如同纖細的翅膀一樣,一折就會斷掉的模樣。
施允沉默了一瞬,他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又看向孟竹:“你是指那封文書所指的事情么?”
他微笑著對孟竹道:“我不同意,你便走不了。”
孟竹站在原地,看著他淺淡的笑容,沒說話。
施允似乎并不在意孟竹的回答,他向后靠了靠,攏了攏身上的狐裘,似乎很冷的模樣。
他嘴角噙著那抹笑,問孟竹:“你當這里是哪里?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施允的嗓音不緊不慢,帶著上位者的姿態,提醒著她和他之間猶如云泥一般不平等的地位。
馴服一頭不乖順的野獸,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是先假意臣服它,降低它的警惕心,然后再乘其不備將它關進籠子里嗎?
孟竹偏了偏頭,有些緩慢地思索著。
不對。
是打碎它的牙齒,踩斷它的背脊,吮吸它的血肉,咬斷它的脖頸,吞吃它的心臟,讓它永永遠遠地和她融為一體。
哪怕是死亡,他們也永遠不會分開。
成為她永遠的家人。
她忽然想起禁術中有一種術法,可以將人的靈府剖開,掏出人的靈核,將它全部吸取,為己所用。
失了靈核,渾身的靈脈盡毀,想要續命,就只能仰賴著術主。
孟竹想了想,覺得那樣又太過索然無味。
她還是更喜歡帶著傲氣的施允。
所以,她還需要多一點的耐心。
孟竹一步步向前,直到膝蓋被桌案的邊緣抵住,她才停了下來。
孟竹俯身,手撐在書案上,問:“所以,我便走不成了?”
施允似乎對這距離有些不適,微微往后仰著,“那日在藏書閣,你不是問我,付出有沒有代價么?”
“嗯?”
施允嘴角的笑容加深,“從前我不懂,現在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得有代價。”
孟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動起來,手指用力扣緊了桌案的邊緣,“什么代價?”
施允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眼神一寸寸從孟竹的臉上擦過,將她從頭到腳看了個遍。
孟竹被那視線看得頭皮發緊,脊背都涌上來一股莫名的,像是電流一般地顫意。
“你這通身的修為,腦海中所有的術法,來到仙洲的機會,不都是我給你的么?”施允停頓了一下,掀起眼皮,慢悠悠道:“這些,你難道不需要付出代價嗎?”
施允的回答讓孟竹愣了一瞬,他總是這樣,在她的意料之外,總讓她有種開盲盒的刺激。
“好啊。”孟竹嘴角的笑容慢慢綻開,“你說說看,需要我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呢?”
施允唇角的笑容一頓,眼睫顫動了兩下,似乎根本沒想好接下來的說辭。
孟竹伸出手,指尖輕輕勾起他垂在臉頰旁的一縷發。
“快告訴我,我真的非常非常好奇。”
“嗯?”
孟竹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見底的黑泥,吸引著他不斷下墜。
半晌,施允揮開她的手,冷著臉看著孟竹。
“你渾身上下根本沒有任何有用的價值,不過……”他的話音一頓,眼神輕佻地看著孟竹。
“你若是愿意用身體償還,我倒是可以考慮看看。”
他的話音落下,又垂下眼睫,不再看孟竹的表情,低聲道:“反正,你也就是這樣水性楊花、朝三暮四的女人。”
孟竹始終沒有說話。
施允看著桌案,視線又落在孟竹撐著桌案的那只手上。
然后,他看見那只手抬了起來。
他的下頜被捏住,視線隨著那只手一起被抬著向上,又看到孟竹彎著的眼睫。
他聽到孟竹含笑的嗓音,柔羽似的吹進他的耳朵里。
“好啊。”孟竹笑著,“請收取我的代價吧。”
第47章 沉淪
夜風吹動紗簾,在燃著暖香的浴房內,輕輕晃動。
孟竹靠在浴池的邊緣,想起方才施允冷著臉對她說:“那就洗干凈,等著。”
與他強硬的語氣不同,他起身的時候,被桌腳磕絆了一下,幾乎是落荒而逃的模樣。
孟竹想著,臉上帶著抹淺淡的笑容。
她覺得施允真的倒霉。
過分倒霉了。
從小到大被規訓著長大,擁有的不想要,想要的得不到,到頭來,吸引到的卻還是她這樣的爛人。
可那能怎么辦呢?
她見到好東西可不會撒手。
孟竹從浴池中起身,撈了件雪白的輕紗長裙換上,身后的長發被孟竹用一根木簪子隨意挽起來。
孟竹推開門,赤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掀開厚重的重重珠簾,看著坐在榻上愣神的人。
“洗干凈了。”孟竹輕聲開口。
施允似乎被孟竹的聲音驚了一下,瞬間將歪斜的身子坐正了,他抬起視線看了孟竹一眼,又飛快地垂下眼睫。
“嗯。”
孟竹走過去,每走一步,她都能看到施允的眼睫顫動一下。
直到走到榻前,她蹲下身,伏在施允的膝上,仰頭望著他,“在想什么?”
施允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抬起下巴俯視著孟竹,評價道:“你看起來也不過如此。”
“哦。”孟竹點了點頭,伸手捏了捏他垂在膝上的手指,“不喜歡啊?”
施允的手指很長,潔白瑩潤,骨節分明,細長的手指被捏在手中把玩的時候,帶著些微涼的觸感。
孟竹從很久之前就發現,她很喜歡施允的這雙手。
他好像沒有什么地方是不好看的,就算瘦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孟竹還是覺得他非常、非常美麗。
施允的喉結重重一滾,他深吸一口氣,卻偏過頭,不看孟竹了。
他的視線不知道落在哪里,側著臉道:“不喜歡。”
孟竹壓著唇角,伏在他膝上歪著腦袋看他:“你不是想要我的身體嗎?不看我,怎么要?”
施允的頭緩緩轉過來,用一種一言難盡的眼神看了孟竹一眼。
要?
要什么?
為何孟竹說話總是這般不知羞恥?
哪有姑娘家像她這般模樣的?
施允的耳根火辣辣地發燙,他看著孟竹淡笑的、平靜的模樣,心中頓時起了一股莫名的惱意。
她同霍予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嗎?
這般駕輕就熟的模樣,是因為她很有經驗嗎?
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啃噬他的心臟,施允的手指忽然攥緊,一把拽起孟竹將她推倒在榻上。
他站起身,冷眼打量著孟竹,“你自己脫。”
他想要看到孟竹羞惱的模樣,而不是這樣似是而非地看著他,戲弄他。
沒聽見孟竹的回答。
施允唇角勾起,語帶嘲諷地問她:“怎么?不會伺候人么?”
“你看起來很有經驗的樣子,應該不用我來教你吧。”
這回,她總該感受到什么叫羞辱,什么叫屈從。
話音剛剛落下,孟竹便把那套輕薄如水的紗衣扯下,她低頭看了一眼,深覺自己的選擇十分正確,這套比平常那些復雜的衣裙好脫多了。
腰間的衣帶一解,便能非常絲滑地整套褪下來。
孟竹視線抬起來,剛要開口說話,便看到站在榻前的施允猛地退了兩步。
施允捂著鼻子,血從他的指縫間不斷落下。
孟竹:“……”
這情況怎么似曾相識。
孟竹起身,“……沒事吧你?”
施允看著孟竹的動作,一瞬間退得更遠,站在離她更遠的十米開外。
“……”
“……”
孟竹無言地看了施允半天。
她嘆口氣,又重新把那套紗裙穿上。
真難啊。
穿上衣服以后,施允還站得離她遠遠的,孟竹從榻上起身,問:“你要一晚上都站在那兒嗎?”
施允慢慢走過來,整個耳根連帶著脖頸都泛著紅,可他依然冷著一張臉看著孟竹,一言不發。
他的臉上還有著殘留的血痕,同他的表情顯得極為割裂。
“怎么了這是?”孟竹忍住笑,“身體不舒服啊?”
施允盯著孟竹,曲起手指將臉上的余痕擦去。
孟竹十分善解人意地提出建議:“那要不你改天再來收這個代價?”
她狀似有些苦惱地打量了施允一眼,“你看起來好像不太行的樣子,身體很虛嗎?”
聞言,施允的動作一頓,“你說誰體虛?”
孟竹沒說話,從他身側經過,慢慢往外走。
一步,兩步,三步……
“我允許你走了嗎?”
她聽到施允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孟竹回頭,無辜道:“我沒想走啊,我是準備去膳房幫你看看,有沒有什么補身子的湯?”
孟竹掰著手指頭,慢慢道:“加上點鹿茸、淫羊藿、鎖陽……”
施允的臉色一變再變。
他咬著牙冷笑一聲,直接上前攥住了孟竹的腰身,一把將她扛到了肩上,快步朝著榻上走去。
孟竹的視線一瞬間倒懸,她的頭發垂落下來,隨著施允的步伐在眼前一搖一晃。
直到她被扔到榻上,施允迅速俯身壓了過來。
他按住孟竹的手腕,將她的雙手壓至頭頂,沉沉看了她一眼,道:“我會讓你后悔的。”
孟竹的手動了動,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驚慌失措的表情,似乎想要起身掙扎。
“不要呀……”
手腕被更用力地往下按,施允的力道很大,另一只手用力地扣住了她的腰身。
他似乎很滿意在孟竹臉上看到的這種表情,嘴角勾起一抹笑:“怕了?”
孟竹看著那雙忽然生動起來的眉眼,繃著唇角道:“……放開我。”
“呵。”施允冷笑一聲,“晚了。”
“說了你不知死活,你總要受到點教訓。”
說完,施允低頭,一點點解開孟竹胸前的細帶。
他臉上并沒什么多余的表情,修長的手指一寸寸隔著單薄的紗裙探了進去。
孟竹能感覺到那微涼的觸感在她的皮膚上發顫。
施允垂下的長睫不停顫動著,臉上的薄紅一點點暈開,連耳朵都透著紅霞般的艷色。
她想要抬手,又被施允攥著手腕按了下去。
“別動。”
他的呼吸都亂了,垂下來的一縷墨發掃在孟竹的臉上,有一點癢。
同他強硬的語氣不同,他的動作始終輕柔的,像片羽毛似地落在孟竹的身上,像是對待什么易碎的物品,始終小心翼翼的模樣。
孟竹不知何時被解放的手落下來,撫摸著他的背脊,她能摸到那凸起的流暢的骨骼,在她的指尖下發出細微的顫動。
她始終沉默地看著施允,看他臉上的神情,看他情動的熱潮,看他的眼神一點點像火一樣燒起來。
似乎被孟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適,施允的指尖動了動,宮閣內的燈忽然就滅了。
厚重的床幔落下,只剩下了一點月光照進來。
施允伸出手,覆上孟竹的眼睛,低頭吻她。
“……別看我。”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些難耐的喘音。
孟竹眨了眨眼,睫毛擦過施允的掌心,她閉上了眼,輕聲道:“好,不看了。”
“不過……”孟竹笑了笑。
“你要磨蹭到什么時候?”
施允的動作一頓,他的手移開,孟竹并未睜眼。
很快,她感覺到眼皮上有什么東西掃過,很軟很輕,像是被覆了一條白綾。
孟竹聽到施允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道:“你欠我的代價,我收了。”
她的腰間一緊,有一種密密實實的感覺擠壓著她,針刺似的。
她又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滿脹。
孟竹在這一片滿脹中,又暈乎乎地想著,先前施允的反應這么大,她還以為他連位置也找不到呢。
她都準備好了繼續逗弄他,嘲笑他,用盡力氣欺負他。
直到他為她低下那高傲的頭顱。
在一片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孟竹恍恍惚惚地,唇又被堵住。
灼熱的呼吸糾纏上來,有一種奇異的力道沖擊著她,像海潮一樣淹沒了她。
孟竹的腳尖像過電一樣緊繃著,她能感覺到那起起伏伏的呼吸聲,貼在她的唇邊,耳畔。
“孟竹……”
“孟竹……”
她聽到施允叫她的名字。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第一眼見到施允,他站在鬼氣森森的靈堂中,如同一團熱烈明媚的火,那雙勾魂攝魄的望過來時,她當時在想什么?
她想起來了。
她覺得,這個人真是令人生厭。
太高傲了,又太干凈了,像月亮一樣。
站在那片月光下,所有的陰暗都無處遁行。
她討厭那樣的感覺,那遙遠的、不可觸碰的感覺。
可眼前真實晃動在她耳畔的發、灼熱糾纏著的呼吸和低聲喚著她名字的嗓音,又切切實實地存在于她的身邊。
那只從云端伸出的手,被她拉下來了嗎?
恍惚間,孟竹感覺到有一點一點的溫熱逐漸落在她的臉上、胸口,微微的燙。
她心口一跳,想要揭開眼前覆著的白綾。
可施允的手緊扣著她,十指插-進她的指間,密密實實地壓著她,緊密地糾纏著。
“施允?”孟竹感覺到那溫熱的液體越來越多,想要起身。
她感覺到自己被施允抱了起來,坐在他的身上。
他在發抖。
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卻依然不讓孟竹摘下她眼前的白綾,讓她瞧見他的模樣。
“讓我看看你……”孟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著,揉了揉施允的發。
她放軟聲調,誘哄似的,“讓我看看你吧,好不好……”
“施允,你在哭嗎?”
那些溫熱的液體似乎有些黏膩,孟竹的身體被他緊緊抱在懷里,她感覺到自己的脖頸傳來一陣強烈的疼痛,施允偏過頭在她頸邊咬了一口。
她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氣,因為疼痛而蹙起了眉。
黑暗中,她終于聽到施允的聲音,沙啞著,一聲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孟竹……孟竹……”
那壓抑得不成聲調的嗓音,帶著灼熱難耐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耳邊:“……孟竹,你在玩弄我。”
第48章 輸了
孟竹心口一跳,直接將眼上的白綾扯了下來。
她瞬間屏住了呼吸,瞳孔一瞬間放大了。
施允的臉上、胸口、包括她的身上,血跡蔓延開來,整張榻上都是蜿蜒遍布的血痕。
簡直像是什么兇案的現場。
施允松開了她,半闔著眸靠在榻上,他的臉上還有未褪去的情潮,連帶著眼尾都是濕紅一片,宛如一朵盛開在血泊中的玫瑰。
艷麗又詭譎,帶著奇異的芬芳。
他不言不語,就這么盯著孟竹。
在這樣長的時間里,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孟竹身上,她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施允流了太多的血,不僅僅是從鼻孔里,還有他的唇角,不斷溢出的鮮血讓孟竹一瞬間慌了神。
“施允……”她感覺到心臟跳動得快極了。
“……你怎么了?”
孟竹伸出手,想要擦去施允唇角不斷溢出的血,手剛要抬起來,就被施允一把攥住。
他微微偏著頭,掀起眼皮看了孟竹一眼。
“孟竹。”
施允的聲音平靜無波,卻讓孟竹有一種,什么東西逐漸在脫離她掌控的錯覺。
“后悔也來不及了。”
孟竹剛想開口,卻發現自己的完全發不出聲音來。
她張著嘴,用力喊了兩聲,嘴里只能發出微弱的氣音,想要動一動手腳,卻發現渾身上下連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
孟竹沉下臉,用眼神詢問施允。
施允松開她的手,慢慢用錦帕擦掉唇齒間不斷溢出的血。
他蒼白的臉上異常平靜。
“別怕。”施允輕聲說。
他起身抱著孟竹走到了浴池中,一點點幫她擦洗干凈那些留下的余痕。
在這過程中,孟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不久前那顫動著眼睫,多看她一眼都羞憤欲死的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身體,甚至親手幫她清理了那場情愛的歡痕。
不對勁。
孟竹甚至感受到了一絲慌張。
她根本掌控不了現在的這個局面。
一切仿佛按下了什么奇怪的開關,進入到了另一種,荒誕的局面。
施允到底想做什么?
可她現在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用眼睛盯著施允看。
他慢慢起身,將自己的衣服穿好,又取了一套嶄新的長裙給孟竹換上。
施允像是對待一個洋娃娃*一般,一件件幫她穿戴齊整,將她的衣帶系得整整齊齊,像是怕她冷,又為她套上了一件披風。
最后,他蹲下身,垂下眼,握住孟竹的腳踝一點點幫她穿上了羅襪和繡鞋。
他牽起孟竹的手,將她拉起來,掀開重重玉簾,引著她來到一個房間。
這是一個像是女子的房間,梳妝臺上放著各式各樣的妝奩和胭脂,一應俱全。
孟竹像是一個被人禁錮住的木偶,只有在他的牽引下才能動作。
很奇怪的是,她并不反感這種感覺。
孟竹的心怦怦、怦怦地跳動起來,面上卻露不出任何表情。
她被拉著坐在那面銅鏡前,視線望著那面鏡子中的自己。
鏡子里的人木著一張臉,但那雙眼睛依舊在尋找機會去看施允,去試探他的意圖。
施允的手貼上孟竹的臉,將她的視線定格在鏡面上,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看,你都這樣了,這雙眼睛還是不安分。”
銅鏡中倒映著施允的半張臉,和孟竹的臉貼在一起,他卻半偏著頭,讓孟竹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快,施允便松開了她,他拿起桌面上的一把木梳,一下下為她梳著頭發。
他的手指一點點在孟竹的發間穿梭,非常嫻熟且利落地為她挽了一個漂亮的發髻。
孟竹看著鏡子中那個為她挽發的男人,不由有些難以置信。
施允是什么時候學會這些的?
讓她有些羞憤的是,這挽發的技術可比她好上太多了。
施允為她挽好發髻以后,稍稍打量了孟竹一眼,嘴角微微揚起,像是很滿意的樣子。
她的視線短暫地同施允對上,孟竹用力地眨了眨眼。
你到底想干嘛?
施允笑了一下,視線移開,手指搭上桌上的妝奩,從里面取出一只蝴蝶發簪,他垂眸凝視了一會兒那只發簪,拿在手中稍稍把玩。
孟竹看著那細瘦修長的指尖輕輕擦過珠花,帶來一陣細微的顫動,讓她莫名有些臉熱。
她的視線落在施允的臉上,他手中把玩著那只發簪,沒什么特別的表情。
沐浴后,他的發只用一根發帶松松系著,秀麗的眉眼被光影照得如山間遠霧一般朦朧,薄紅的唇勾著,有種漫不經心的慵懶。
她總覺得,歷經了情事的施允身上,仿佛褪去了某種東西,一舉一動,說不出來的……
可孟竹現在也說不出來什么話,只能干瞪著眼看著他。
很快,施允便走到孟竹的身后,微涼的手指替她攏了攏耳畔的碎發,將那只發簪穩穩插-進她的發間。
蝴蝶發簪上的流蘇輕晃,又被那只手輕輕撥了一下,在銅鏡的倒影中,孟竹只看得到那半片落下的衣袖。
做完這些事情以后,施允好像還嫌不夠,他看了眼孟竹的臉,拿起一支青黛為她描眉。
那支青黛輕輕地從孟竹的眉上掃過,一筆落下,勾勒出遠山似的眉眼。
他的動作很輕,但穩,像是已經這樣做了無數遍。
他的呼吸輕輕吹在孟竹的臉上,眼眸專注地落在孟竹的眉眼間,似乎這世上再沒有什么事情比眼下更重要了。
孟竹的心,仿佛也隨著那支青黛而動,一筆一畫,都像是落在了她的心上。
施允半蹲著,孟竹的視線落下來,看他為自己上了一層淡淡的胭脂,點了唇。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都無比自然,似乎并不覺得這些事情由他來做有什么不對。
“好看么?”
施允在孟竹膝前半蹲著,仰著臉,輕聲問她。
可孟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再一次用力地眨了眨眼。
他似乎終于想起孟竹不能說話的事情,但他好像也不太在意孟竹的回答,自顧自地將孟竹拉起來。
施允給孟竹穿的這套衣裙看起來很復雜,一層套一層,用的卻是極為輕軟的料子,并不顯得厚重,起身的時候,輕紗裙擺上繡著的金線映著燈影,像是重重疊疊鋪開的,如浪似的繁花。
他蹲下身為孟竹理了理裙擺,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靜靜地看著她。
“好看。”施允說。
從前,施允的嘴里從來只會說,很丑,村婦,難看,走開,滾遠點。
孟竹不由在想,難道自己的審美真的差到讓施允難以忍受,準備自己上手來改造她了嗎?
可這已經深更半夜了,她真的有些摸不清施允到底想做什么了?
剛才他身上的那些血又是怎么回事?
可施允卻不準她問,不準她動。
難得一見的霸道。
施允走過來,牽著孟竹往外走。
走著走著,他忽然開口,聲音落在孟竹的耳邊:“我見過你在房間內為那個男人梳妝打扮的模樣。”
孟竹的呼吸猛地一滯。
什么時候?
她的頭轉不過去,只能用余光看著施允。
他半邊的嘴角翹起,看起來像是在笑,語氣中帶著些嘆息似的意味:“眉畫得歪歪扭扭,臉上的胭脂也涂得亂七八糟,頭發更是慘不忍睹。”
孟竹想起了那天,她不禁有些詫異,施允當時在?
為何她絲毫沒有察覺?
頓了頓,施允又道:“我一直想看你為了我而這樣盛裝打扮一次。”
孟竹:“……”
他搖了搖頭,笑了一聲:“我大概是瘋了。”
施允牽著孟竹,一路出了宮門,他將孟竹抱在懷里,足尖輕點,躍至夜空。
腳下的玉都城在夜晚如同一片流動的星海,倒映著萬千繁星。
那片盛景逐漸遠去,慢慢消失在地平線。
直到孟竹又看到那片紛紛揚揚的花海。
又是那片桐花林。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里不知何時修建起了一座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栽種著各式各樣的花,隨著夜風拂動,一陣一陣的花香撲面而來。
院子里的一顆花樹下,置了一個秋千,桐花枝繞著秋千開了一圈又一圈。
施允將孟竹放在秋千上,坐在她的身側。
孟竹靜靜地等著,她有一種預感,她馬上就要得到她真正想要的那個答案了。
心臟不由雀躍地跳動起來。
施允終于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里,顯得平淡而悠遠。
“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常常在這樣的秋千上坐著,父親會在她身后推著她笑,我那時頑皮,母親也從不會多苛責我半分。”
“我曾以為那樣的日子不過是平常,可是后來我長大了,才明白原來平常才是難能可貴的事情,就像現在這樣,和你坐在這里,什么也不做,我卻覺得很舒心,很平靜。”
孟竹聽他慢慢說著,看著腳尖一下一下地搖晃。
“在我長大的過程中,身邊的人一直告誡我要恪守己身,要謀而后動,可我現在才發現,有些道理不能只聽別人說。”
頓了頓,施允站起身,在孟竹面前站定。
然后,他慢慢蹲下來,月光印在他光潔的側臉上,孟竹看著那雙眼睛里蕩漾著的,像海水一樣彌漫開來的柔情。
“我輸了。”
“你總是這樣戲弄我,叫我總也猜不透你的心思。”
他拉起孟竹的手,指尖一點點纏繞進來,扣住孟竹的掌心。
“我原本想著,不再聽你胡言亂語,也不想再看你的這雙眼睛。”
“因為你總是讓我心煩意亂,輕易地就能讓我不知所措。”
他將那雙交握的手轉過來,一個羽毛般的輕吻落在孟竹的手背。
“我已經不想再猜了。”
施允閉了閉眼,拉著孟竹的手抵在額頭上,“我已用神魂與你定下契約,你將永遠都有支配我的權利。”
“現在,我想要貪心一些。”
“可以告訴我,關于你的一切嗎?”
第49章 負責
施允的眼神,在月夜下顯得溫柔而平靜,他靜靜地看著孟竹,等待她的回應。
孟竹的臉在那樣的注視下,難得地泛起了一點紅。
她動了動手指,才發現不知何時,施允已經解開了對她的禁錮。
孟竹站起身,背對著施允摸了摸自己燙紅的臉頰,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她的心跳從來沒有跳動得像今夜這樣劇烈過。
緊接著,她轉過頭,捧著施允的臉親了一下。
他似乎被這個吻親懵了,瞳孔在一瞬間放大。
明明之前更親密的事情已經做過了,他還是會因為這樣一個親吻而方寸大亂的模樣,讓孟竹止不住地笑了起來。
“你真可愛。”孟竹笑著捧起施允的臉,又親了一下。
“當然可以。”孟竹說,“你愿意了解我,我很開心。”
施允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站在花樹下靜靜望著她。
孟竹放下手,她很少坦誠自己的心意,但是此刻,望著施允的眼神,那種無聲縱容的模樣。
她也想叫施允知道,她那些見不得人的想法。
“我……”
孟竹停頓了一下,深吸口氣,“我看到好的東西,就會想著要把它奪過來……”
施允挑了挑眉,“人之常情。”
“不……”孟竹走了兩步,坐在秋千上,“不是那樣的。”
她垂下眼看著自己的腳尖,“就算我擁有了,我也會擔心它有一天會被人奪走,會消失不見。”
孟竹的手指攥緊,掐入掌心,“就像看到天上飛著的鳳鳥,展翅高飛的時候,我卻只想折斷它們的翅膀。”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或許,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正常人。”
說完,孟竹始終低垂著眼,聲音越來越低,“就算這樣的我,你也能接受嗎?”
孟竹第一次感到了膽怯。
她甚至有些不敢去看施允的臉。
直到身后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孟竹不由有些緊張,一顆心緊繃著,呼吸都放輕了些。
施允會怎么想她?
會覺得她是一個變-態嗎?
他打算離開了嗎?
那雙干凈的皂靴落入她的視線中,施允蹲下身,孟竹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眸。
施允似乎有些忍俊不禁,他伸手,在孟竹的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
孟竹有些懵了。
施允收回手,抵住唇,像是實在忍不住一樣,笑聲斷斷續續地從他的指縫里溢出來,伴隨著花樹搖曳的簌簌聲響,輕柔地散在夜空里。
孟竹對上他笑得眉眼彎彎的眼睛,看著他眼里落進的月光,亮晶晶的,格外漂亮。
她看著施允朝她遞上那雙白凈修長的手。
他在晚風里笑著,“那就折斷我的翅膀吧。”
“將我困在你的身邊,哪里都去不了。”
孟竹張了張嘴,喉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她看著施允溫柔繾綣的眉眼,想著。
真傻。
這世上怎么會有施允這樣的傻子。
施允的手牽著她,兩人交錯的掌心間浮現數道牽引的靈流,“你看。”
“……這是什么?”
施允抬眼看著她,“我說過了,就會做到。”
“從今以后,你會共享我的一切,我的生命、壽元、修為、財富。”
“只要你想,你隨時可以拿走我的一切。”
他專注的眼神太過強烈,讓孟竹的頭皮都開始發麻。
這種不計代價的,毫無保留的愛,她從未擁有過。
孟竹有些無所適從,她看到那雙清透眼眸中倒映著她的影子,又有那么一個微妙的瞬間,覺得自己太過丑惡。
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手指。
“……為什么這么做?”
施允捏著她的手指,靜默了一瞬,而后看著孟竹輕聲道:“你當真不知嗎?”
夜色下,薄紅一寸寸爬上施允的脖頸,一路染紅了他的耳尖,他似乎難以克制自己的羞恥,說話的語調慢吞吞的,卻極為慎重。
“我們已經有了肌膚之親,我想娶你,做我的新娘子。”
“我會對你負責的。”
孟竹有種坐云霄飛車似的,車速太快,暈乎乎的感覺。
她的心跳加快了一瞬,又覺得這一切像是做夢一樣。
這樣直白的施允,簡直讓她有些招架不住。
結婚這種事?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他們都還沒有深入地了解過彼此。
至少也要先談一談戀愛吧。
況且,孟竹又想起了曾經那些日日夜夜銘刻入骨的哭泣聲,心頭泛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結婚以后,就能得到什么好的結局嗎?
未必。
不如……不如就讓時間停在最好的那一刻。
孟竹的手指收了回來,她從秋千上站起來,背對著施允,醞釀著說辭。
很快,她想到了一個能夠應付眼前情況的理由。
孟竹轉過身,笑著:“我當然很愿意嫁給你,只是,成親這種事情還需要同父母商議吧,你看,我都沒有見過他們,萬一他們不同意呢?”
施允也站起身,他低著頭,似乎笑了一下,“我的母親早已隱世多年不問世事,父親已逝,我的婚事并不需要他們的首肯。”
孟竹抿了抿唇,在花樹下走動了兩步,又道:“但是,我們……我們這樣也太快了,都還沒有好好相處過,仔細了解對方。”
施允抬起眼,靜靜地看著她。
半晌,他問:“要怎么了解呢?”
“不若先帶我去你的家鄉,帶我看看你長大的地方,我們好好了解一下對方。”
“不行。”孟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又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過夸張,于是她放緩了聲調:“我的家鄉同別人沒有什么兩樣,就是在凡界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地方,沒什么好了解的。”
她的來歷太過離奇,就算說出來,也只是讓麻煩事變得更多。
她不擅長解釋,反正……
總有一天,她會在一個恰當的時候告訴他全部的,但不是現在。
太急了,太倉促了。
孟竹上前幾步,拉住施允的手,“我們再等等,好不好,現在這樣不好嗎?”
“你相信我,我不是在拒絕你,我是真的愿意嫁給你,好嗎?”
施允被她拉著,不言不語。
他看著孟竹一張一合的唇,腦后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悶棍。
孟竹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她心虛的時候,眼睛會變得比之前更亮,話也會格外得多。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在騙他。
滿口謊言。
她的嘴里可曾有一句真心話?
真是一個巧舌如簧的騙子。
哪怕他把心挖出來遞給她,她也只會踩在腳下,不屑一顧。
如此薄情寡義的女人啊……
施允伸出手,指腹輕輕擦過孟竹的唇。
別說了。
別再騙我了。
你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這樣拙劣的謊言,你自己信嗎?
他想這么說,可他只是揉了揉那張不停說出謊話的唇瓣,低頭吻住了她。
施允咬著那柔軟飽滿的唇瓣,在呼吸交錯的間隙,他抵著孟竹的額頭,輕聲道:“我當然相信你。”
“我愿意等你。”
孟竹松了口氣,環上施允的腰身,靠在他的懷里閉著眼睛笑起來。
“施允,你真好。”
“我最喜歡你了。”
施允回抱著孟竹,他的手一點點撫摸著孟竹的頭發,眼睫低垂著,看著她飄動的裙擺。
喜歡他?
是將他當作一個貓兒狗兒一般喜歡嗎?
喜歡的時候就逗弄一下,不喜歡的時候便一腳踢開?
孟竹的手摸上施允的背脊,高高凸起的骨骼讓她覺得有些難受,她在施允的懷里抬起臉:“你太瘦了。”
施允嗯了一聲,“怎么了?”
孟竹打量著施允的臉,手指碰了碰他的眼睫,那蝶翅一樣的長睫在她指尖顫動,帶來一陣微癢的觸感。
孟竹覺得好玩,又摸了兩下,被施允把手拉下來攥在掌心。
“別鬧。”
她心中高興,忍不住想要逗他,“你太瘦了,你看你的臉都凹下去了,變丑了。”
施允愣了一下。
他變丑了?
他松開孟竹的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臉,“當真?”
聽到施允這相當認真的語氣,孟竹忍住笑,故作嚴肅道:“真的,沒有以前好看了。”
施允指尖靈力凝成一面光鏡,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
他其實從未這樣仔細地端詳過自己的這幅皮囊,對他來說皮相的美丑根本沒有什么意義,因為這并不能為他帶來任何價值和利益。
但他知道,孟竹應當是喜歡這樣好看的皮囊,每當他按照她的喜好穿衣時,她的目光總會多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這樣膚淺的、朝三暮四的女人。
這就是孟竹。
呵呵。
施允在心中冷笑著,他早該清楚的,她不過是一個熱衷于皮相的好色之徒。
她戲弄他,親吻他,同他親密,卻從不想著對他負責。
無怪乎她會一直騙他。
原來他能留住這個膚淺女人的,就只有這張臉了嗎?
當真是可笑至極。
因為太久沒有進食的身體又開始一陣陣地泛著惡心,他幾乎有些頭暈目眩地想著:這樣膚淺粗陋的女人,他怎么就非要上趕著給她作踐呢?
施允慢條斯理地打量著鏡子中的自己,的確是瘦了,容色不如從前了。
“你不喜歡我這張臉了嗎?”他偏過頭,輕聲問孟竹。
孟竹被他這種語氣逗得忍不住笑了一下,她靠近施允,雙手捧起他的臉,仔仔細細看了看。
然后評價道:“好看。”
“就算這樣了,也還是很好看,我很喜歡。”
施允點點頭,散了那面光鏡,微笑著對孟竹道:“那就好。”
他在孟竹的掌心笑得眉眼彎彎,又問她:“那你覺得,我同霍予,誰更好看?”
第50章 疼愛
孟竹覺得,施允這個人真的是一個言出必行且十分執拗的性子。
自從那日以后,施允當真開始日日進補,且飲食作息十分規律,不出半個月,他便又恢復到了原先那副容光煥發的模樣。
只是他每日都要問上一遍。
“我今日是否好看?”
得到孟竹肯定的回答后,他又會問第二個問題。
“比那霍予如何?”
他簡直像是那個白雪公主故事里面不厭其煩地詢問魔鏡的惡毒王后,天天在她耳邊念叨。
孟竹,孟竹,誰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孟竹麻木地重復著:“是你,是你,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施允便會滿意地點點頭,“很好。”
自那日以后,施允便要求孟竹搬到城主府來與他同住,孟竹當然沒同意,她還得每日到學府來上課,路遠得很,她也不想來回跑。
而且同居這事,感覺太早了。
施允聽了她的話,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并沒勉強孟竹。
只是第二日,孟竹剛從被窩里爬出來,就有人敲響了院門,她看著院中已經堆滿了一箱又一箱的東西,太陽穴一抽一抽得疼。
施允倒是很是善解人意地對她說:“你既不愿意來城主府與我同住,那我搬來學府便好。”
那神態語氣,理直氣壯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
孟竹看著從她院子跟前路過的面色各異的各位同修,咬了咬牙,一路拽著施允將他拖回了城主府。
自此,她便在城主府住下了,那只她養的貓兒養好了傷,也被孟竹放歸山林了。
離開之前,貓兒在孟竹手心蹭了蹭,一步一回頭,最后跑入了遠處的深山。
施允當時看了那只貓兒很久,什么也沒說,但他站在瀟瀟竹影中,像是失神一樣沉默了很久。
“怎么了?”孟竹忍不住拉了拉他的指尖。
施允回神,掌心回握住孟竹的手,嘴角重新掛上笑容,“無事。”
孟竹開始了兩頭跑的生活,白天待在學府里上課,晚上回城主府睡覺。
時光好像一下子變得寧靜而漫長,日復一日,在這段時間里,孟竹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寧。
唯有有一件事,讓孟竹覺得她在這蜜里調油的日子里生出些難以言喻的疲乏來。
尤其是兩個人待在一處,一對上施允的那雙眼睛,莫名其妙地就滾到榻上去了,次數多了以后,身體難免有些吃不消,孟竹覺得自己好像那個中年無力的老男人,家里有個貌美如花的老婆,卻實在心累得慌。
主要是施允開了葷以后,也不像從前那樣逗一逗就臉紅了,做完那事兒以后,當真是纏人得緊,恨不得不分晝夜地擁著她,抱著她。
邁不開腿,物理意義上的。
漸漸地,孟竹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正常人了,她那些奇怪的、陰暗的想法都在施允密切的攻勢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說什么折斷他的翅膀讓他離不開自己了,孟竹甚至想休息兩天,得空自己能喘口氣。
孟竹有一種憋了一股大勁兒沒處使的惆悵感。
就好像她已經準備好發射大招,她志在必得,信心滿滿,可她才一個輕輕的平A,對面就躺倒在地任摸任打了。
但同時,孟竹又覺得她待在一種令她十分安逸的氛圍中,每天醒來,一顆心都是滿的,像是吸滿了水的海綿。
有一種叫做溫情的東西慢慢在她心中生長,她不必在他面前隱藏她那些奇怪的愛好和想法,不必像曾經一樣將自己的性子壓著去照顧另一個人的想法,不必看任何人的眼色,也不必擔心明天他是否會離開。
因為總有人用那種縱容的眼神望著她,因為她一睜眼就能看到他。
她就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記憶里還有兩雙溫暖的手牽著她蹣跚學步一樣,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情緒。
很短暫,她卻記了很久,她一直在嘗試找到這種感覺,找了很久,都遍尋不見。
而在這段時間,她總能在施允的身上體會到這種對她來說有些陌生,又有些奇妙的感覺。
因為最近孟竹住到了城主府,幾乎所有人都在猜測她同施允的關系。
其中最被人津津樂道的一種說法,就是孟竹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才攀上了施允,成了他的寵姬。
這種事情在仙洲世家中很常見,養成群的姬妾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施允身為玉都少主年歲尚輕又未婚配,且向來不近女色,這才格外令人關注了些。
所有人都覺得孟竹這種身份的人,不過是個玩意兒,被施允厭棄是遲早的事。
更有一些久經風月的世家公子們在茶余飯后打賭,覺得施允這人定是見過的世面太少了,也不會玩,進過幾趟溫柔鄉以后準保把這女人丟腦后面。
當然這些言論也傳到了孟竹跟前,她倒是不甚在意,唯一有一點她非常不認同的就是。
狐媚子這個稱號她受之有愧。
這日,學府下課以后,來了件孟竹感興趣的事,學府的課程安排得很是全面,說是過兩日要帶他們去伏獸谷挑一只坐騎進行馴化。
馴獸這事一直是孟竹熱衷的,她之前就注意到玉都城的上空時不時飛著各種各樣的奇珍異獸,感覺比御劍飛行還要厲害。
擁有一只威猛剛強的坐騎,十分令孟竹向往。
就像是鬼火少年們對摩托車有著無限的迷戀一般,大概孟竹唯一中二的時期,便是看熱血動漫里面主角擁有自己的召喚獸激起了她少有的熱情。
因為對這件事感興趣,孟竹難得地同她現任的同桌多聊了幾句,同桌余文瑾是個身型較為矮小的男子,比孟竹小幾歲,長著一張娃娃臉,倒是十分親和。
沒成想他也對馴獸一事頗有興趣,其中很多看法倒是同孟竹不謀而合。
余文瑾說話斯斯文文的,看起來有些內向,沒想到志向這么遠大,他說他想要馴服一條大蟒蛇做坐騎。
果然人不可貌相。
孟竹還是挺喜歡他這個性子的,感覺像個鄰家弟弟,她對年紀小的孩子有種天生的好感和保護欲,不免時間聊得久了些,這一抬眼,才發現太陽都已經落山了。
因為余文瑾恰好也要出學府,便隨著孟竹一同朝著山門口走去,一路上,兩人時不時聊上幾句。
夜晚的學府不似玉都城內那般燈火通明,一切像是籠上了一層灰色的紗,山間的濃霧又聚集起來,昨日剛下了場雨,茂盛的草木間還有種潮濕的土腥氣。
為了避免腳下不小心踩到濕泥,孟竹低著頭走得慢了些,總算繞過了崎嶇的小路,孟竹一抬眼,就看到施允提了盞燈,正站在山門外。
他頭微微向一側偏了偏,看向落后于孟竹一步的余文瑾。
孟竹看到人,加快腳步朝施允走了過去,“你怎么來了?”
燈籠的光照在施允面無表情的臉上,他看了孟竹一眼,嘴角像是輕嘲似的扯了一下。
“快要下雨了。”施允道。
孟竹看了眼天邊漸漸低沉厚重起來的云霧,點點頭,“還是你貼心。”
施允沒再說話,他的視線又落回余文瑾身上,余文瑾被這莫名扎人的視線看得有些發懵。
他提著燈向前幾步,拉近同余文瑾的距離,一步之遙的時候,施允將燈籠舉起來,微微傾身打量著余文瑾的臉,暖黃的燈光照在了兩人之間。
與此同時,余文瑾也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比他高了大半截的,施允的模樣。
他有些磕磕絆絆地打了聲招呼:“……施少主。”
施允勾唇笑了一下,他頸側的發滑落至身前,余文瑾從那墨發的縫隙中看到了一些痕跡。
因為角度的原因,他能看見施允微敞的領口間,瑩白鎖骨上如出一轍的紅痕與一小排牙印。
“……”
余文瑾的臉唰地一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身為一城之主,怎能如此……
如此……放浪形骸,帶著這些痕跡招搖過市。
他尚未經情事,可該懂的都懂,他想起來孟竹同施允的關系,心道傳言果真不假。
孟竹的狐媚手段當真厲害。
“干嘛呢?走了。”孟竹喊了一聲,抱著胳膊看著施允的背影。
施允直起身子,慢慢整理了下衣襟袖口,他對著余文瑾笑了笑:“你年歲尚輕,下了學還是早些回去多用功,少與旁人閑扯。”
余文瑾訥訥應了聲,匆匆行了個禮離開。
走之前,他慌慌張張又一言難盡地看了孟竹一眼,小聲同她告了個別。
等他走后,孟竹跟著施允一起往城主府的方向走。
想起剛剛余文瑾的表情,孟竹問:“你剛剛跟他說什么了把人嚇成那樣?”
“我能說什么?”施允提燈的手晃了晃,捏著提桿的指骨泛白。
“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嗎?”
“還是說,你知道,卻從不在意。”
他停住腳步,站在原地看著孟竹。
越是靠近,越是不安。
越是得到,越是痛苦。
也越是……欲罷不能。
是他欲壑難填。
是他作繭自縛。
孟竹停下來,她注視著夜色下的那張臉。
他們之間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此消彼長,勢均力敵。
孟竹忽然笑了一下。
看來,是因為她啊,瞧瞧他現在變得多么可愛。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孟竹的手從施允的下頜撫上他的眉眼,手指揉平了那眉間的痕跡。
“因為你越是這樣看著我,我就越覺得你在縱容我。”
“施允。”孟竹拍了拍他的臉,“你不就是喜歡我讓你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