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對所有人都這樣嗎
懷里的人僵硬得像塊木頭,孟竹只能安撫他:“沒事的,快出去的時候我會把你放下來。”
施允好面子這事,她還是知道的。
被抱在懷里的人咬著牙,攥著孟竹衣領的手緊了又松,“……放我下來。”
孟竹健步如飛,她現在神清氣爽,年富力強,別說抱個施允,再來幾個也不在話下。
“你沒好好吃飯嗎?”孟竹忽然道:“怎么這么輕?”
施允扒拉了兩下孟竹的手,發現毫無作用,遂放棄抵抗癱在孟竹懷里。
孟竹的手很有力,走路雖然快倒也四平八穩,忽略那些奇怪的想法,簡直像個移動的人形轎子。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這種情況。
這顯然不正常,也不合理。
“是你力氣太大了。”
哪有動不動把男人當姑娘抱的人。
“力氣大不好嗎?”孟竹視線看著前方,又像是在看著更遠的地方,“這樣就可以保護自己身邊的人了。”
臉上被微涼的手指捏了一下,孟竹回神。
施允的表情有些莫測。
“你總是對所有人都這樣嗎?”
“哪樣?”
“就這樣。”
施允的手指用力,捏住孟竹的下巴往下按。
距離被拉得很近,孟竹的視線落下來,對上了施允的眼睛。
黑沉的,幽深的眼眸中,亮著一點微光,帶著某種莫名的執拗。
溫熱的呼吸淺淺吹在孟竹的唇邊。
再開口時,施允的嗓音有些低啞:“……像我們現在這樣。”
那清淺的回音蕩在孟竹的耳邊,她又聽到了水滴滑落的聲音。
巖洞上的小孔上積了水,沿著石柱上滲出的水滴慢慢落下。
它經歷了雨雪風霜,四時輪轉,帶著陳年舊事的味道,滾滾而來。
滴答——
水珠落入了少年濃密的黑發中,順著額角滑下。
久遠的回憶猝不及防地浮現在孟竹的腦海中。
“痛痛痛痛痛!”
坐在泳池邊,霍予捂著腿痛苦哀嚎,孟竹拉開他的手,腳踝處已經腫起高高一片。
孟竹抿著唇蹲在霍予身前,不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總有些冷。
看著她的模樣,霍予伸手將孟竹額前的碎發縷到耳后,“生氣了?”
“知道自己不會游泳,為什么還要來這里?”
她輕輕揉捏著那一處受傷的地方,不太理解霍予為什么總是喜歡做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霍予收回手,眼睛微微瞪圓了:“小竹,你不會又忘了吧?”
“什么?”孟竹皺眉,表情帶著幾分困惑。
搖著頭,霍予抱怨了一句:“喂,你怎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啊?”
他抓著孟竹的手,有些生氣地捏了一下:“說好了,只要我學會游泳,你就答應我一件事的。”
什么時候?
孟竹在腦海中努力搜尋關于這件事的回憶,終于想起來,是在前一陣子看電視的時候,她一直在看體育頻道里的男子游泳比賽。
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好看的,只是有些無聊。
不過漂亮又流暢的肌肉線條,看起來確實賞心悅目。
霍予不知何時坐到孟竹身邊,思索了一陣,道:“我要學游泳。”
“嗯。”
“學會以后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她沒怎么放在心上,霍予總是想一出是一出,于是孟竹隨口應了一聲:“行啊。”
從那天起,霍予便跟著了迷似的一有空就往泳池里泡著,對于這件事有著出乎意料的執著。
“想起來了?”霍予瞧著孟竹的表情,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回神。
“學不會又沒關系。”孟竹道,“不必勉強自己。”
“想做什么我答應你就是了。”
對于霍予,她總是習慣縱容的。
出乎意料的,霍予拒絕了她,他笑著搖了搖頭:“不要,這可是關乎男人自尊心的問題。”
孟竹難以理解,一個游泳和自尊心又能扯上什么關系?
“起來吧,去醫院看看。”
霍予點頭,手一撐想從地上站起來,沒成想地面太濕,腳往前一滑,又一屁股坐了下來。
“啊……好痛!痛痛痛!”
看著霍予痛得齜牙咧嘴的樣子,孟竹嘆口氣,將人攔腰抱了起來。
霍予在孟竹懷里哈哈笑了起來,“哇!公主抱!”
他笑得夸張,甚至拍起了大腿,在孟竹手上抖個不停。
孟竹手彎上來捏了捏霍予的臉,“別鬧,一會兒滑下去了。”
“我覺得我好像白雪公主。”霍予狂亂的笑聲停下,忽然道。
孟竹抿著唇笑,回他:“嗯,霍予公主。”
霍予重重地嘆口氣,“王子殿下,真遺憾不能參加您今晚的舞會了,因為我把我的腳削掉了,穿水晶鞋實在太痛。”
“看串了吧你,那是灰姑娘。”
“……啊?”
夏日的陽光落在水中,帶著波光粼粼的色彩,又照進少年的笑眼里。
霍予的頭發濕漉漉得貼在孟竹身上,他的頭發是自來卷,短而硬的觸感,有些涼。
那張年輕的臉上帶著獨屬于少年的神采,明亮而肆意。
他笑著捧起孟竹的臉,在她的側臉上落下重重的一吻,兩人的額頭相抵,親昵又眷戀。
霍予的聲音嘆息般地落在她的耳邊,“小竹,永遠別離開我。”
“好。”
他們緊緊依偎著,度過漫長的季節,兩個孤單的人,總是能夠從彼此身上汲取最后一點溫度。
夏天過去了,又好像永遠留在了回憶里,故事的結局并不像童話故事那樣美好。
王子沒有找到她心愛的公主,灰姑娘的故事也只是一場夢,南瓜馬車承載不了現實的包袱,午夜的鐘聲響起,一切又落回原點。
人在少年時,總以為憑著一腔熱血就能跨越千山萬水,勝過世事無常,以為自己遇見了刻骨銘心的愛情,關于人生的選擇、未來的構想都填滿了你的影子。
輕易地許下承諾,信誓旦旦地以為這份感情永遠不會變。
以為這就是一生。
以為這份感情無堅不摧,無所不能。
以為真心就能換來真心。
可是霍予啊……
我真心愛過你。
我從未放棄你。
為什么最先背棄的人,是你呢?
“你在想什么?”
下巴被捏得生疼,孟竹恍惚的視線定格下來,回憶里的畫面散開。
一滴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落在施允泛白的指尖。
他的手一顫,像被燙到了。
“……為什么?”
孟竹一愣,下意識地想要摸自己的臉,卻發現自己還抱著一個人。
她把施允放了下來,“馬上就到了,你可以自己走吧。”
伸手摸了摸臉頰,孟竹看著自己手上殘留的淚,后知后覺地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她以為自己早就忘掉了,卻會在這樣一個不經意的、不合時宜的瞬間想起來。
可她一開始,并沒覺得疼。
孟竹往前走,手卻忽然被人拽住。
施允站在原地,手指扣住孟竹的手腕,一寸寸收攏:“回答我,你方才看著我的時候,想到了誰?”
“不是。”
施允的眉擰了起來,對于孟竹的答非所問感到有些不快,“什么不是?”
“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
安靜了一瞬,她看見施允的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些什么。
在施允開口之前,孟竹有些緩慢地說道:“我曾經有個非常……非常喜歡的人。”
“非常……喜歡的人?”
“對。”
施允:“所以呢?”
“那你現在還喜歡他嗎?”
孟竹一怔,她想否定,說出口的卻是——
“我不知道。”
施允的手指猛地用力,捏得她的手腕有些疼。
半晌,他的聲音才輕輕響起來:“那我呢?”
這一次,施允沒有回避孟竹的視線,清清楚楚地看著她的眼睛。
“你也是因為喜歡我,才總是對我這樣嗎?”
在他的話語落下的一瞬間,孟竹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
她喜歡施允嗎?
說實話,她從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這十年里她的目光始終都停留在霍予身上。
在她的人生中,充滿了一張張面目模糊的人臉。
他們對她說了些什么?
是對她的鄙夷和厭惡嗎?
還是曾經也對她傾吐過愛意?
她忘了。
或許她根本沒記得過。
她的感情燃燒殆盡,燒成了灰,只留下了一座荒蕪的墳墓。
這里無人踏足,也不應該,不能夠被人闖進來。
孟竹望著施允的眼睛,緩緩搖了搖頭:“不是的。”
“我不喜歡你。”
施允的手慢慢地,一點點松開,平靜的臉上甚至帶了點笑,可孟竹卻覺得他這樣陌生極了。
他沒說話,越過孟竹往前走。
孟竹看著他的背影,那背上血淋淋的一片,看起來觸目驚心。
可施允走得很穩,再沒喊過疼。
出了山洞,外面起了風,沙塵卷著落葉吹得滿地都是。
秘境的出口已經出現,就在不遠處。
只有一個人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是韓韜。
“試煉之境結束了,就剩你們兩個沒出去了。”
說完,他忽然臉色一變,問施允:“你怎么受傷了?”
“你的療愈術呢?”
施允的臉色蒼白,看起來像是失血過多的樣子,韓韜剛要伸手去檢查他的傷勢。
“不必了。”施允側身,躲開了那只手。
孟竹始終沒說話,韓韜從一出來就覺得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不太對勁。
“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他沒回答韓韜的問題,徑自將手貼在出口的光圈上。
施允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周身的光越來越盛,孟竹忽然有一種預感。
“施允。”孟竹叫住了他。
“我們不是朋友嗎?”
沉默一瞬,在徹底離開之前。
施允偏過頭,一字一句地回答孟竹的問題。
“我從來沒把你當朋友。”
“少自以為是了。”
第32章 選我
試煉結束,從秘境出來之后,遴仙臺開啟了。
原本熱鬧的天啟城,參選者的數量少了非常多,只有約百人匯集在遴仙臺下。
孟竹站在人群的末尾,一眼望去,余下的人都沒幾個熟面孔。
甚至連凌宿也不見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孟竹回頭,“真好,還能在這里見到你。”
女孩的長相偏冷硬,有種女生男相的樣子,不常見,但熟悉。
孟竹在腦海中回憶了下,記起了這號人,是她在客棧的時候遇到的飯搭子。
她點了下頭應了聲:“呂一。”
呂一道:“我還以為凌宿會在試煉中對你下手,沒想到他自己反倒被抓起來了。”
看著孟竹有些不解的樣子,她解釋道:“你出來得晚,在你之前,仙洲韓氏的人出面,將凌宿帶回了蒼山問罪。”
“聽說仙洲的各個世家抓凌氏的把柄很久了,這人本事不大,卻愛惹是生非,倒是留下了一籮筐的證據。”
怪不得,一出來就沒看到他。
想到凌宿,孟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施允,這次能這么平靜地度過遴選,施允應該也出了不少力。
看來他本來就是因為要查凌氏的事情才來到天啟城的。
周圍的人群竊竊私語,有些躁動起來。
呂一揚了揚下巴,看了臺上一眼:“馬上開始選人了。”
仙洲共分七城,以玉都為首,每一城內都設有學府,統一在這里教設劍術、符箓、法陣、卦術等等。
遴仙臺很高,遠遠望去,有一行人登云而來,落座后,從臺下往上看,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臉。
呂一道:“聽說每個學府都會有人來選人,你想去哪里?”
“隨便吧,不是都差不多么?”
“當然不一樣。”呂一否定了她的說法,“玉都作為首府,學府自然也是最頂尖的,豐城、蒼山次之,其余四城才是你所說的,差不多。”
孟竹嗯了一聲,道:“選到哪去哪吧,我不挑。”
遴仙臺上開始點名。
有人陸陸續續地從身邊走過,臺上的名字一個接著一個地念。
被點名的人要走到遴仙臺上,接受屬于仙洲的刻印,從此正式脫離凡界,成為仙洲的一員。
時間越過越久,孟竹百無聊賴地發著呆。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一道聲音將孟竹的神思拉了回來。
“孟竹。”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孟竹抬頭,往遴仙臺上走,一步步踏上臺階,在入口處有一個身著考核官服飾的人捧著顆靈珠,示意孟竹將手放在上面。
靈珠瞬間在她掌心發出光芒,一瞬間十米之內的范圍亮得驚人。
周圍頓時響起一陣倒吸聲。
靈珠發出的光芒越亮,就代表資質越好,修為越高。
之前的幾十號人,最好的一位,也不過點亮了周身不足一米的范圍,其余的人都是星火一般的微光。
考核官看了眼孟竹,有點不可置信,示意她再次將手放上去。
靈珠再次亮起,還是一樣的結*果。
“是金丹期。”
考核官的話音落下,周圍人的聲音頓時沸騰了起來。
“新人中也會有金丹期?”
“怎么可能?”
“太夸張了吧。”
“不會又是哪個世家大族來的小公主吧?”
“不知道用了多少天材地寶才變成這樣的,呵呵。”
“……”
人們好像總是這樣,比起肯定,質疑的聲音總是來得那么快。
孟竹倒是不甚在意他們的聲音,她確實走了捷徑筑基,被人議論也無可厚非。
“吵什么?”
臺階之上傳來的聲音,很輕,卻讓沸騰的場面頃刻間冷了下來。
眾人瞬間噤聲。
孟竹循聲望去,那人居于首座,正單手支著頭看著臺下,他的神情很淡,幾乎沒什么表情,卻有一股無形的壓迫撲面而來。
淡漠的視線掃過孟竹,絲毫沒有停頓地移開,眉眼間透著冷而疏離的味道。
他們一人坐在高臺之上,一人站在臺下,隔著玉白的階梯,遙不可及。
分明是施允的臉,又讓人覺得格外陌生。
安靜片刻,施允啟唇吐出兩個字:“繼續。”
考核官斟酌了一下,開口詢問:“這位參選者,有哪個學府愿意接收?”
話音落下的瞬間,長澤城所在位置的人拋出了玉印。
孟竹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去接。
可緊接著,又是幾道玉印沖她拋過來,目不暇接。
有人出聲調侃:“印海長老,可不是你先拋出來,人就是你的了啊。”
“是啊,姑娘,我們蒼山的實力,總在長澤之上吧。”
“那我們豐城呢,姑娘資質上乘,理當來我們這里。”
印海長老生得慈眉善目,聞言只是捋了捋胡須,笑道:“我們在這里爭來爭去,還沒聽人家的意見呢?”
他轉頭笑瞇瞇地詢問孟竹:“小姑娘,你自己想好,究竟想要去何處?”
孟竹抬眸,恰好看到了施允望過來的眼睛。
他淡淡看著孟竹,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輕輕一抬,屬于玉都的玉印,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了孟竹的掌心。
就如同那支墜落的桐花。
“選。”他抬了抬下巴,對著孟竹冷冷地說。
施允的玉印一拋下來,場面倒是安靜了幾分。
所有人的視線都注視著孟竹,畢竟這種情況可不常見。
孟竹把所有玉印攏作一團,笑了一下,道:“不如抽中哪里就去哪里吧。”
“確實是個好辦法。”有人附和道。
為了公平起見,考核官將玉印接過來,示意孟竹從他手中進行抽簽。
孟竹看了一眼,隨意將手伸進去挑了一只玉印出來。
握在掌心看了一眼。
玉都。
“可有結果了?”
孟竹將玉印放回去,道:“不好意思,我想再抽一遍。”
這一次,她記住了那只刻著玉都字樣的玉印位置,重新從另一側抽出了一只玉印。
掌心閃爍,兩個字印入眼簾。
玉都。
孟竹抬頭看向施允,又對上了施允一雙冷淡的眼。
有人道:“這回總有結果了吧,姑娘,大家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孟竹將所有的玉印往前一推,道:“我想去長澤。”
臺上忽然傳出一聲冷笑,施允道:“你抽中的是長澤么?”
“是。”
“撒謊。”
“身為玉都的少主,也喜歡使這些不入流的手段么?”
場上靜謐無聲,任誰都看得出來兩人之間氣氛的古怪。
其余幾城的遴選人面面相覷,玉都施氏是仙洲所有世家之首,各氏族都要仰賴玉都的照拂,沒有人敢在這種場合駁了施允的面子。
如此口無遮攔,恐怕會失去遴選的資格。
是個人才,卻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他們各自嘆息了一聲,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對于孟竹的惋惜。
靜默半晌,施允看著孟竹點了點頭,道:“很好。”
他往后靠在座椅上,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如此不服管束的人,就由我帶回玉都了。”
“各位可還有什么意見?”
眾人紛紛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場面一時安靜下來,靜默無聲。
他們看著孟竹的視線更加憐憫了些,雖然還是進了仙洲,可是——
讓這位記恨上,怕是以后也沒有什么好果子吃。
立在施允身旁的人按照流程吩咐道:“這位姑娘,那便請上臺來接受刻印吧。”
“不必。”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
迎著無數道視線,施允起身,他一步步,閑庭信步似的,從高高的遴仙臺上走下來。
來到孟竹面前。
他抬起手,指尖光華流轉,在孟竹的注視下,親自將屬于玉都的刻印點在了她的眉心。
孟竹眉心的光漸漸淡去,她從施允微涼的指縫中抬眼,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得到的聲音問他:“為什么這么做?”
“不為什么。”施允收回手,微微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看到你因為我不開心了,我就覺得莫名地高興。”
他的聲音很輕,落在耳邊的時候,就像是被柔軟的羽毛輕輕掃過,帶來莫名的癢。
孟竹:“所以你以后都要這樣故意和我作對嗎?”
“是。”施允唇角一扯,“怎樣?”
幼稚又惡劣的把戲。
就像是五歲的孩子,因為別人說不喜歡他就會哇哇大哭。
是因為所有人都在迎合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不一樣的話語嗎?
孟竹點頭,“行,隨便你。”
他淡淡垂眼睨著孟竹,語氣平靜無波,問出的話卻叫人心口一跳。
“為什么不喜歡我?”
“……”
這可真是……真是……
一定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討論這件事嗎?
深吸一口氣,孟竹道:“這件事很重要嗎?值得你追到我跟前來問?難不成你是因為對我愛而不得而惱羞成怒了?”
施允愣了下,似乎沒想到孟竹會這么問,他的臉上帶著幾分罕見的迷茫,又像是在思索什么。
可他很快又斂了眉眼,臉上浮起那慣常嘲諷的笑意,道:“用自作多情來形容你,還真是貼切,我早說了我討厭你這種人。”
“你有臆癥?成天肖想我喜歡你?”
呵呵。
這叫什么?倒打一耙?
孟竹偏過頭,沒忍住罵了一句。
“什么?”施允的直覺告訴他這并不是什么好話。
“沒什么。”孟竹微笑著回答道,“我家鄉的方言,意思是你很好,我很喜歡你。”
她的表情就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信口拈來,絲毫不假思索。
騙子。
沒在意他的回答,孟竹傾身靠近,又抬起臉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這么說?”
“閉嘴。”
他的下頜緊繃,抿著唇看著孟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站得這樣近了,她才發現施允的眼眶隱隱約約的,還有殘留的余紅。
似乎察覺到孟竹在看他,施允很快將頭扭至一邊,“不準看我。”
孟竹不解:“你看,我已經順著你的意思來做了,你為什么還要這樣生氣呢?”
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
不知道在別扭什么。
施允干脆不理她了,他抬手一揮,風把他的衣袖吹的鼓起,孟竹才發現他不知何時施了個法術,將他們的聲音與周圍隔絕了,怪不得方才那么安靜。
施允的術法一撤,孟竹才聽到周圍的聲音又重新響了起來。
隔著那片翻飛的衣袖,有一道聲音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孟竹的耳中。
“抱歉,我來晚了。”
那熟悉的,仿佛只存在于回憶里的聲音。
孟竹的神經猛地跳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抬眼尋找那道聲音的來處。
正好看到了那雙熟悉的眉眼。
第33章 你看男人的品味也就這樣了
孟竹的心倏然一緊。
是霍予。
他正偏著頭和人說話,臉上帶著孟竹熟悉的笑容。
陽光照在他英俊白皙的臉上,一如既往的模樣。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頭發剪短了些,左耳的銀質耳釘反射著陽光,和這里格格不入的裝束。
那是孟竹畢業后的那個暑假陪著他去穿的耳洞,就連那枚耳飾也是她精心挑選的,像是一道醒目的標記。
曾經早就被摘下,那些消失不見的東西,就和他本人一樣,又再一次出現在孟竹的視線中。
或許是孟竹的視線太過灼熱,霍予似有所感,頭輕輕轉了過來。
在他看過來之前,孟竹垂眸,身形微微一側,下意識地拉住眼前的那片翻飛的袖角,擋住了自己的臉。
霍予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站著的兩人身上,男人的身形高大,將他面前的人擋了個嚴嚴實實,只能看見被風吹起來的一縷墨發。
那片寬大的衣袖落下,他的手指緊扣在身前之人的后腦上。
霍予下意識地沖他禮貌點頭示好。
那人側過半張臉,目光冷冽如雪,將他從上到下的,毫不客氣地審視了一遍,對視時,那毫不掩飾的嫌棄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霍予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愣怔,又很快將視線轉了回去。
孟竹盯著地面,直到頭頂上傳來一道拐得離奇的語調,像是從鼻孔里哼出來的。
“呵,舊情人見面呢?”施允抽了抽袖子,沒扯動,“我在這怕不合適吧?”
孟竹手指緊了緊,靠得又近了些,幾乎整個人貼在施允懷里了,“你別動。”
兩人的姿勢看起來就像是大庭廣眾下緊密依偎一般,引得越來越多人的視線往這邊看來。
頓了頓,施允又問:“那便是你喜歡的人?”
孟竹否認:“不是。”
那片衣袖任她牽著,將她的視線完全擋住。
剛剛好,她現在不想看任何人。
“你總在撒謊。”
施允嗤笑一聲。
他的視線上下掃視孟竹,語帶嫌棄:“你看男人的品味也就這樣了。”
孟竹站那一動不動,手拽著施允的袖子蓋在臉上,那片衣袖間里飄來一陣陣的香,讓孟竹心里一下就靜下來了。
她沒說話,又聽到施允在問。
“你們兩個約好的?”
孟竹余光看到霍予轉過身去了,又把手松開,“哪能啊?碰巧了而已。”
竊竊私語的聲音一陣陣傳來,施允臉色沉了沉。
“行了。”施允收回手,“別在這里礙眼。”
陽光落在他的身上,勾出修長模糊的輪廓,一揮袖,他又恢復了那一副冷漠平淡、高坐云端的模樣。
“你走吧。”
話音落下,施允的身影眨眼間便消失不見,快得像道影子。
孟竹很快地轉過身下了臺階,直到完全回到原地,她才回頭看了一眼高高的遴仙臺,上面的人都模糊成色彩各異的小點。
在她之后,又點了一些人的名字,過了一段時間,遴選就正式結束了。
從天而降的一列云船緩緩降落在地面,載著人前往不同的學府,孟竹往云船上走,玉都這次遴選中擇選的人不多,加上孟竹只有七個人。
因為方才在遴仙臺上的表現,孟竹一上來就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注目禮。
有好奇的、不屑的、討好的或是探究的。
幸運的是,孟竹在前往玉都的云船上看到了一個熟人。
“孟竹,來這兒。”
呂一靠在船頭,沖她招了招手。
她朝著呂一的方向走去,和她一起靠在船頭,她沒問孟竹任何問題,也沒有試圖去窺探她的過往,只是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平常。
云船行駛的速度很快,在云層間來回穿梭,孟竹往下望,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面前的畫面漸漸變了。
一座尤其華麗的畫卷在眼前漸漸鋪展開,和云船并行的御劍修士如同天上的流星一般極速掠過,彩霞漫天,鳳鳥齊飛。
修建得精美絕倫的飛閣朱樓,每一角上都鑲嵌著亮如白晝的明珠,宮閣殿宇像是用五彩的琉璃鑄成的,大片大片不知名的花木點綴其中,落日熔金,宛如仙境。
孟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片盛景,這便是施允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嗎?
當真是和他一模一樣。
華美而精致,像易碎的珠寶。
不多時,云船停在城郊的一處山門前,這里又同玉都城內的華麗不同,青磚綠瓦,院墻也有些斑駁,散發著歷史厚重悠長的氣息。
進門一路走來,群山環繞,花草豐茂,遠遠望去,林間山霧濃重,寂靜中回蕩著林鳥羽翅飛振的聲音。
孟竹等一行七人被分到了類似宿舍的地方,待遇真是不錯,每個人都有獨門獨戶的小院子,院中草木扶疏,相當愜意。
要說比起孟竹之前在楊柳村住的那個破屋子,那是好了不止百倍。
第二日一早,孟竹便知道這待遇好的原因是因為什么。
累。
太累了。
宛如一個單休的牛馬,朝九晚九,每周休沐一日。
符術、劍法、御劍、體術、陣法、占卜、煉器…
太多的課程讓孟竹完全沒有時間去思考別的事情。
孟竹宛如一條被榨干的咸魚,日日徘徊在玄幻的海洋中,早出晚歸,日子過得平靜而枯燥。
奇怪的是,雖然施允口口聲聲要與她作對,可日子越過越久,倒是一次都沒有出現在孟竹的面前。
時間如水,一晃而過。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直到一日早晨,孟竹半闔著一雙昏昏欲睡的眼睛叼著飯堂的包子晃到教課的學堂內。
望見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側首坐在院外的石桌邊,銀質耳釘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嘴里的包子啪嗒一聲落到地上,滾了幾圈,潔白的面皮粘了灰,變成了臟兮兮的顏色。
孟竹有些可惜地看著地上的那半個被咬過的包子,明明很好吃的,卻因為落了灰變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樣。
她撿起包子丟掉,起身的時候看到霍予看了過來。
“好久不見。”-
城主府內,韓韜穿行其中,熟門熟路進入了一處宮閣,推門而入。
“這幫老頭子煩人得很,講來講去就是那些東西,無趣得緊。”
“左不過就是去了趟天啟城,被嘮叨了那么久,耳朵都要長繭子了。”韓韜撩開玉簾,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案前看書的人。
他的神思沉靜,在聽到韓韜的聲音后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道:“子修,你太吵了。”
韓韜看著施允這不痛不癢的樣子,抱怨道:“還不如也讓我關禁閉一個月,省得聽那些族老的訓話,不過你這次怎么回事,竟然還當真乖乖在這里呆著?”
韓氏與施氏兩家世代相交,聯系緊密,他和施允兩個人一同長大,關系也比其他人親近許多。
“嗯。”施允頭也沒抬,只冷淡地應了一聲又繼續看書了。
其實小的時候,施允并不像現在這樣冷淡少言,他是整個氏族里最活潑的孩子,整天惹是生非,話也最多,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只是自從施允的父親意外仙逝以后,他便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收了之前的樣子,再也沒做過任何出格的事情。
暗自嘆了口氣,韓韜對他說起近來的事情:“對了,聽說孟竹在學府那邊過得不錯,我還以為你要給她點苦頭吃吃呢。”
“聽說遴選時,她當眾拂了你的面子,是不是真的?”
施允冷笑一聲,“她過得如何,與我何干?”
搔了搔頭,韓韜疑惑道:“那你為何當初非要大老遠跑到天啟城去,還堆了那么多族中的事物不管,你別說是因為要抓凌宿的把柄啊,那件事你手底下的人早就在跟了,何至于要你出面?”
“而且在試煉之境的那兩日,我有心試探,她的修為明顯是在短時間內被人強行拔高的,而且這樣粗暴的方式靈脈居然沒有受損,資質反而變得更好,這種事情,除了你,我想不到還有誰能做到。”
施允不言,繼續垂眸看書。
“我本來想把她丟到尸魁洞里試試她水平的深淺,你倒好,主動帶著她進去了,出來以后,她的修為就到了金丹。”韓韜意味深長地看著施允,帶著戲謔的微笑:“你說,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施允抬起頭來看他,“子修,你和她相處了幾日,覺得她是個怎樣的人?”
聽到這個問題,韓韜下意識想起的,是那夜在大火中亮如星辰的雙眸,紛飛的發和自由無拘的笑容。
仿佛什么也不在乎,就連性命也是拿來消遣的玩具。
她就像那天邊的紙鳶,斷了線,就飄往更遠的、更高的地方。
再也尋不見。
“我說不清……”韓韜猶豫道,聲音也有些斷斷續續的:“總之……總之和我們這種人,是不大一樣的。”
聲音越說越低,韓韜臉上的表情有些放空:“我不清楚她真正在意什么,這種人……”
施允把書放下,隨手撥了撥面前香爐中的灰,他臉上的表情很淺,幾乎轉瞬即逝的笑。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正被關在棺材里,衣裳穿得破,人也臟兮兮的,一點也不得體。”
韓韜道:“你覺得她過得不好?所以才一次次幫她?”
“不。”施允很快否定了他。
他輕輕地將香灰撣去,“就算我不幫她,她依然能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想起她在天啟城做的一切,口口聲聲說著想要到仙洲修行,可真到了仙洲,樁樁件件,她又何曾在意過眼前的一切?
那些付之一炬的瘋狂,究竟是為了什么?
不去猜,不去想,心里才會平靜下來。
“我從前以為,她離了我,就如同魚離了水,我是她唯一的倚仗。”
“但我錯了,自以為是的人是我。”
施允看著再也沒有亮起來的玉簡,對著這個兒時的好友無所謂地笑笑。
“我再也不想聽到關于她的任何消息了。”
韓韜啊了一聲,半晌,看著已經重新低下頭看書的施允,沉默了。
過了一陣子,施允發現韓韜還坐著,“還不走?今天這么閑?”
糾結半天,韓韜想起了今天來找施允的目的,清了下嗓子,道:“雖然你不想聽,但是我還是得跟你說下,學府那邊各城的修士已經到了,你準備什么時候去露個面?”
施允想到了什么,問:“是到了仙門大比的日子吧?”
仙門大比會匯集各個學府的修士,歷來都是在玉都舉行,歷時三個月之久,施允作為玉都的少主,自然是要出面的。
“是啊,你不會忘了吧?”
手指捏在書頁上輕輕摩挲了兩下,施允不咸不淡道:“既如此,就算我再不想去,也實在沒辦法,確實是要去學府看看。”
韓韜哦了一聲,又道:“聽說這次豐城的人先到了,里面有個叫什么霍……呃,忘記了,在新人中也是很出彩,他……”
話還沒說完,韓韜發現施允手中的書頁忽然被捏皺了,他臉上那副風輕云淡的表情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抬起臉,施允冷聲問他:“他們什么時候到的?為何不早告之于我?”
韓韜莫名其妙:“我說了你又不愛聽。”
看著施允已經站起身急匆匆往外走的樣子,韓韜道:“誒,你去哪兒啊,還在禁足呢。”
施允走了兩步,想起什么,又折回來,咬著牙冷笑:“打扮成那副不倫不類的樣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韓韜:?
一揮衣袖,施允吩咐道:“備水,我要沐浴更衣。”
第34章 好香
日光順著窗檐爬上屋角,孟竹靠在窗邊,聽著課臺上的煉器大師講學。
玉都學府內因為來了不少人,往日寂靜的山中顯得有些喧鬧。
往日里沉悶的學堂內,人心躁動,很多按捺不住好奇的人悄悄交頭接耳。
聽說這次來的人都是各學府頂尖的修士,無論是悟性還是修為都是同輩中最優秀的,數量加起來也不過幾十人,此次仙門大比的參與者便是這些人。
同樣的,玉都學府的人中,也需要選出相應資質的人來參加這次的仙門大比,并不是人人都有這個機會。
“安靜。”明非將手中用于展示的材料放下,手在桌面上重重一叩,學堂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他是玉都學府內脾氣最為古怪的一位老師,時常講著講著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內容生澀難懂,但是就是這種怪人,煉器的本事在仙洲卻是頂尖的,聽說出自明非之手的法器,都絕非凡品。
“若是不想聽,今日的課便散了吧。”他淡淡掃了一眼臺下,譏諷道:“像你們這樣連心都靜不下來的人,能出什么好苗子。”
說完,他將自己的東西整理好,拂袖而去。
明非一走,安靜的學堂內頓時熱鬧起來,孟竹也收了東西往外走,呂一和她坐同桌,自然關系也近些。
呂一嘆了一聲:“可惜了,本來今日講的內容,我還蠻感興趣的。”
從學堂走出來不遠,便是一個八角涼亭,站著三三兩兩的人群,一看就是生面孔。
“明非長老就是這樣的性子,等這幾日新鮮勁過去了也許就好了。”孟竹隨口應了一聲,看著涼亭中站著的人,視線偏開,繼續朝前走。
“肚子餓了,先去吃點東西吧。”呂一道。
身后響起淺淺的腳步聲。
孟竹停了下來,“你先去吧,我去藏書閣看看。”
呂一沒再勉強,嗯了一聲就轉身走了,孟竹換了個方向,往藏書閣的方向走。
藏書閣的位置相對隱秘,要穿過一條幽靜的小路,枝葉葳蕤,石板路上落了些殘葉,踩上去的時候,腳步聲會顯得格外明顯。
越往前走,身后的腳步聲就越近。
直到——
“孟竹。”
熟悉的聲音響起,孟竹回頭。
霍予站在她身后,他穿著一身統一制式的校服,黑色的衣袍上繡著金線,上面有著屬于豐城學府的標志。
肩膀寬了些,人也比之前清瘦了些許,但比起之前頹靡的模樣,看起來清爽干練許多。
很陌生,又很熟悉。
“你在躲我嗎?”霍予靜立在孟竹對面,問她。
躲?
孟竹搖頭:“我只是覺得那個場合不適合說話。”
聽到孟竹的話,霍予眉心一擰,道:“有什么不行?我們之間本來就認識,還怕誰來說不成?”
“我只是不想解釋那么多罷了。”
“倘若我要是不來找你呢?”霍予微微俯身,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你就要一直裝作不認識我嗎?”
真奇怪。
當初明明要離開的人是你,現在這樣自說自話的人又是你。
孟竹仰頭,看著霍予:“我不覺得我們之間還有什么敘舊的必要。”
“看到你過得很好,我挺高興的。”
她后退一步,拍了拍霍予的肩膀:“以后就這么過吧,別再像以前一樣了。”
“走了。”
孟竹轉過身,頭也不回。
“我離開楊柳村以后,只要我一有閑暇,我便會回去找你,可是我找不到你了,他們說你走了,我哪里都找不到。”
“你究竟去哪里了?”
“孟竹。”霍予的聲音低了下來,像夢囈似的:“我一刻都沒有停止過想念你。”
“我從未想過拋棄你。”
從未?
多可笑啊。
閉了閉眼,孟竹呼出一口氣,不再理會身后霍予的聲音。
再睜眼時,小路的盡頭,她看到了一抹耀眼的紅,像山頂上開著的鳳凰花。
一如初見時那樣的,瑰麗又惑人的容顏,又硬生生闖進了她的視線中。
他似乎有些急切,目光和孟竹對上的一瞬間,緊蹙的眉又松下來。
“找到你了。”
施允朝著孟竹疾步而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上上下下將她看了個遍,仿佛在確認什么。
“看什么呢?”孟竹問。
沒回答孟竹的問題,他的視線越過孟竹,看向她身后。
孟竹能感覺到他手上凝著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身體是完全緊繃的狀態,像拉滿弓的弦。
“藏書閣是重地,禁止外人來訪。”他的咬字清晰,刻意在“外人”兩個字上加重。
霍予迎著施允的視線,忽然輕笑了一聲,點頭道:“說得也是。”
他轉身,走之前,留下一句:“外人?我和小竹十年的情誼,誰又是外人呢?”
霍予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卻又能清清楚楚地讓人聽見。
他走之后,施允松開孟竹的手,冷著一張臉不說話。
風輕輕一吹,孟竹聞到他身上好聞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地被施允吸引了視線。
他今日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沒穿那些寬袍廣袖,是一身格外鮮明的,具有記憶特征的紅色勁裝,衣料剪裁得當,肩膀寬闊平直,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和一雙長腿。
本就盛極的容貌被陽光一照,襯著這身紅衣,皮膚白得驚人,周身跟自動發光似的,簡直像個行走的人形燈泡。
這么一仔細打量,孟竹差點被閃瞎了眼。
那股好聞的香味直往她鼻子里鉆,那一瞬間,方才因為霍予而有些躁動的心緒又靜了下來。
太奇怪了。
人怎么能這么香?
孟竹下意識地開口:“你是每天都要熏香嗎?”
施允不說話,就站在孟竹跟前,看樣子是不想理她。
不理就算了,人卻擋在路中間一動不動。
孟竹繞過他想往前走,施允抬手,又單手壓著孟竹的肩膀給她推回來。
孟竹換了個方向,繼續走。
施允又抬手,又是輕輕一推。
什么意思?
她抱著胳膊靜靜地看了施允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語氣軟下來。
“又是誰惹我們施允生氣了?”
施允將腳下的殘葉踩得咯吱作響,半晌,才看了孟竹一眼:“玉都學府是正經修仙的名門,不是讓你們在這里談情說愛的。”
“哪能啊?”孟竹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和他談情說愛了?”
“我兩只眼睛都看到了,你還好意思狡辯?”
施允薄唇一抿,蹦出一句:“簡直有傷風化。”
孟竹瞪大眼,震驚道:“你對談情說愛的定義未免有些太奇怪了吧,我和他既沒有牽手,又沒有親嘴,就說了兩句話,就有傷風化了?”
“你還想和他親嘴?”
重點這個嗎?
孟竹道:“不,我不想,以后也不會和人親嘴。”
施允臉色稍霽,而后似乎又想到什么,耳根漸漸紅了起來,偏開臉低聲道:“以后……想親也不是不行。”
以后親?孟竹想了想,但凡她沒瘋,還是個正常人的話,絕對不會出現親吻霍予這種情況。
孟竹義正言辭:“不,我不會做這些有傷風化的事,我來玉都學府是來正正經經修仙的,你放心好了。”
施允沉默了一瞬,才冷著臉點了點頭,道:“你知道就好。”
兩人進了藏書閣,閣內很大,滿墻的書架上沒有一絲空隙,被人打掃得很干凈,看不到落塵,中間有一座旋梯,一直通往最高處。
孟竹跟著施允一同往上走,一直走到最頂上的閣樓里,他轉過頭來問孟竹:“要找什么書?”
想了想,孟竹報了一個名字,是明非長老親著的。
施允在墻上掃了兩眼,直接抽了出來遞給孟竹。
“這么快就找到了。”孟竹接過,翻開兩頁邊看邊靠著窗戶坐了下來,“你對這里很熟悉嗎?”
隨手抽了一本書,施允坐在孟竹對面,“嗯,怎么了?”
“照你這熟悉程度,你不會把這里的書都看了一遍吧?”孟竹隨口開了句玩笑。
“嗯。”
嗯?
嗯?!!
孟竹望向巨大的幾面書墻,一時間微微張著嘴,樣子顯得有些呆滯。
施允抬起眼皮,看見孟竹的樣子,又不由自主地彎了彎眼睛。
“騙人的吧?”孟竹回神,看見施允的笑,又閉上嘴巴。
“騙你做什么?”施允突然伸手,越過桌面將指尖點在孟竹的眉心。
腦海中浮現的術式理論又全部在孟竹腦海中涌現出來。
“若是沒讀完,這些是憑空產生的嗎?”
孟竹低下頭翻了幾頁,發現腦海中竟然當真出現了這些書頁記載的東西。
她合上書本,真心實意地感嘆道:“那我現在豈不是一個行走的藏書閣?”
施允就這樣將這些東西毫無保留地灌輸給她,是心大還是太過慷慨?像上次給她留下乾坤戒一樣,他卻從沒向她要求過什么回報。
“藏書閣每年都會進一些新書,你多讀些書,也不是什么壞事。”施允坐回去,又道:“況且學以致用,記住了又不代表你真的會了。”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很容易被騙啊。”孟竹這下真的開始為施允感到擔心。
雖然嘴巴臭了點,性格也不是那么好,但是人……對她確實還不錯?
施允聞言,臉上的表情帶著一絲疑惑:“為何會被騙?”
孟竹:“我要是個別有用心之人,用你給的這些東西鉆研些邪門歪道怎么辦?”
她腦海中的那些術法理論,可不僅僅只是常見的藏書,孟竹心下暗嘆,居然還有打著禁書標識的典籍。
“你?”施允微微后仰,上下打量著她,若有所思道:“你想學些邪門歪道?”
他沉默了一下,“魔道一途并不可取,但你若是好奇想學……”
“我不想學。”孟竹打斷了他的話。
她要是真的要學,施允難不成還會真的縱容她修魔道嗎?
仙門對魔道一向深惡痛絕,身為仙府名門的少主,怎么這話到了施允嘴里,變得如此無足輕重了?
“有時候我真是看不懂你。”孟竹道,“你就這么輕易地相信別人,若是有一天,你遇上了這樣的一個人,你發現自己為之付出的那個人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樣呢?”
孟竹的聲音有些低,像是在說施允的事,又像是在說其他。
“說不定你遇上的只是爛人一個,只會利用你傷害你。”
“你總有一天會后悔,會覺得不值得。”
孟竹看著架子上搖晃的燭火,心中忽然沉悶地像要下一場潮濕的雨。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個人……”施允不緊不慢地放下書,抬眸看向孟竹:“我既然愿意信她,那她是什么樣的人,好人壞人,很重要嗎?”
他像是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繼續道:“若是想求仙問道,我便為她引路開河,利用我便利用我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施允說話的時候,孟竹總是不經意地盯著他看,看他說話時微張的唇,看他眼尾淺笑時勾起的弧度。
視線又一次落在那張臉上時,她忽然笑了*笑,問:“那你的道呢?”
她見過他心懷憐憫的樣子,見過他在大雨中向自己伸過來的那只手,也見過他將幼童護在身后,神情不耐卻眼底柔軟的模樣。
他明明身處萬丈光芒之下,救世渡人,流芳百世,與日月爭輝,才是他本該走的路。
施允看著她,帶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目光中是淺淺躍動的陽光,“那你說,什么才是道?”
孟竹不言。
他收回視線,看著窗外翩飛的蝴蝶,“管別人說什么,值不值得,我說了才算。”
“代價呢?”孟竹輕聲問:“代價是什么?”
靜了片刻,施允的聲音很平淡,卻猶如驚雷般在她耳畔炸開。
“沒有代價。”他說,“我心甘情愿。”
心中那場潮濕的大雨忽然落下。
一支嫩芽卻破土而出,從一地的泥水中顫顫巍巍地探出頭來。
落地生根,猶如藤蔓一般瘋長。
孟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邊搖頭邊笑:“施允,你是傻的嗎?”
人真的可以如此毫無理由地包容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嗎?
這世間所有的付出都要有代價,就算不是現在,在將來的某一天,總會連本帶利地都收回去。
這樣毫無道理的偏愛與縱容。
孟竹不信。
可當她再望向施允的雙眼時,嘴角的笑容又凝固住。
施允的目光溫柔,他嘴角噙著一抹淺笑,眼內波光流轉,似有萬千光華。
窗外春景映日連天,連蝴蝶也偏愛他,輕輕落在他柔軟的發梢。
孟竹掐著掌心的手指一寸寸松開,看著施允笑了起來,唇角的梨渦漾開,笑得眼睫彎彎。
“……你笑什么?”
施允指節抵住鼻尖輕咳了一聲,“又不是說你。”
孟竹笑著點頭,看著施允的眼睛,說:“知道,大概是我又犯了臆癥。”
第35章 難搞
隔日清晨,孟竹照例去學堂內上課。
為了共同交流,玉都學府安排了所有來自其他學府的修士一同進入玉都學習,小學堂變成了一個能夠容納上百人的大學堂。
再過幾日,便是要一同去千機城尋找煉器材料的日子了,待煉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便是仙門大比正式開始的日子。
因為走慣了去小學堂的路,看到空無一人的小學堂,孟竹才反應過來自己走錯了地方,今日教課的長老還是明非,去晚了肯定又是一頓陰陽怪氣的教訓。
這么一耽誤,等到了地方的時候,學堂內已經坐滿了人,幸好明非長老還沒到。
孟竹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在成排的座位中找到了呂一的臉,穿過長長的走道,她走到呂一的身旁坐了下來。
“你再來晚些,可連座位都沒有了。”呂一語帶調侃地笑了一聲,但其實她不喜歡湊熱鬧,唯獨和孟竹一個人走得近,因此并排的長座上還有著幾個空位。
孟竹也笑:“早上記錯了路,去了小學堂。”
身旁的座椅吱呀一聲輕響,孟竹轉過臉去看。
霍予不知何時坐了過來,他臉上帶著禮貌的微笑,向著孟竹打了個招呼:“嗨。”
呂一翻書的手一頓,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看了霍予一眼,臉上的表情有些莫測。
孟竹面無表情地把臉轉過來,呂一會意,往里又挪了一個位置,孟竹挨著她坐了過去,和霍予之間隔了一個空位。
鬧鬧嚷嚷的學堂靜了一瞬,孟竹朝門口看去,明非長老依舊木著一張臉進門,隨著他一同踏入學堂的人,瞬間讓學堂內又炸開了鍋。
“這不是玉都的少主嗎?”
“他來學府做什么?”
“這些世家公子們不都是有專門的仙師從小教習嗎?”
“誰知道呢。”
明非長老不知道同他說了什么,施允一臉疲懶地點了點頭,目光慢悠悠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
他的眼神倏然一冷,臉上最初的的那副懶散神態慢慢收了起來。
迎著眾人的視線,施允走到霍予身旁,抬手。
座椅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霍予身旁的椅子被拉開,施允干脆利落地坐在了霍予和孟竹中間隔著的空位上,兩只修長的腿隨意敞開,硬生生在中間劈開了一道更寬空隙。
呂一意味深長地看了孟竹一眼,“有意思啊。”
來自各方的注目禮實在讓人難以忽視,就像是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觀察審視,頂著無數道探究的視線,孟竹壓低聲音:“你就非得坐在這里嗎?”
知不知道自己多么惹人矚目啊?
“我憑什么不能坐在這里?”施允偏過頭來,嘴巴里像藏了毒一樣,“這玉都學府你家開的?”
真要論起來也是這么個理,孟竹擦了擦桌子,伸手示意,“請坐請坐。”
隔空傳來一聲輕笑,霍予托著腮看著孟竹:“小竹,這是你新交的朋友嗎?”
他伸出一只手,對著施允道:“昨天沒能好好打個招呼,我也是小竹的朋友,認識一下?”
施允似笑非笑,沒有理會那只伸出的手。
霍予毫不在意的收回手笑笑:“聽聞玉都少主自小天賦異稟,冠絕仙洲,要什么有什么,何故來學府受罪呢?”
施允一只手擱在桌上,手指漫不經心地在桌面上隨意點了點。
他低垂著眼睫安靜了片刻,久到讓人覺得他根本不會去接這句話的時候,他才恍若初醒一般,忽然偏頭笑看著霍予。
“既然知道我從小冠絕仙洲,說不定你再努力一點,能趕上我一根手指。”
“你說是不是?”
霍予下意識地看了孟竹一眼,她面上沒什么表情,好像并不在乎這里發生了什么,一手托腮,另一只手似乎無意識地學著施允的模樣在桌上輕點。
這是第一次,孟竹沒有出言維護他。
她的視線一絲一毫,都沒在他身上停留。
霍予的面色一沉,再沒說話。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始終沒停過,喧鬧中又透著一股緊繃的怪異氣氛。
直到啪地一聲重響——
“安靜!”
明非長老拍著桌子,“不想聽課的人都出去!”
學堂內這才安靜了下來,那些視線如潮水般褪去,孟竹松了口氣。
這堂課上得極為難熬,待一結束,孟竹就起身往外走,呂一走得倒是比她還快,早就沒了影子。
“跑什么?”施允跟在孟竹后面,“我餓了。”
孟竹看著施允悠哉跟在自己身后的樣子,莫名覺得有些好笑:“餓了就自己去吃飯啊。”
“一起去。”
孟竹停下來,“這位施公子,你是不是忘了,之前誰說我們兩個從來不是朋友的,還要天天和我作對?”
施允的余光不動聲色地看向側后方,靠近兩步將孟竹的身影擋住,“我本來就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
他思索了一下,鄭重其事道:“我救了你,難道不是你的恩人嗎?”
“救我?”孟竹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在尸魁洞中施允為她擋傷的那一幕。
“現在還疼呢……”施允的聲音有些低,他抿著唇,像是有些委屈似的:“你就這樣對我?”
“這種傷會疼這么久嗎?”孟竹有些擔心,又道:“衣服脫了讓我看看……”
施允推著孟竹往前走,“光天化日,不要說這種有傷風化的話。”
他聲音越來越小,“……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
離得近,孟竹聽見了,她立刻說:“我沒想。”
施允:“?”
孟竹:“就算想了也很正常吧,人之常情。”
施允顯然沒聽懂孟竹的話,連推著孟竹的手都放下了,“什么?”
“聽不懂?”孟竹忽然伸手拽了施允一下,他的身體因為慣性前傾。
看著施允略顯迷茫的視線,孟竹忍不住出聲逗他:“是不是故意的?”
因為孟竹直白的視線,施允的耳根一寸寸紅了起來。
可下一瞬,他看到不遠處的某個身影,又莫名地覺得心口發堵。
莫非他對孟竹已經毫無利用價值了,所以她開始這般無所顧忌地戲弄他了?
太荒謬了。
“聽不懂。”他語氣生硬地說,“手放規矩點。”
孟竹的手松開,她伸手將施允的衣襟撫平,又看著他在陽光下細長漂亮的眉眼。
嗯,不太好搞,孟竹想。
陽光格外明媚,林木深深,白鶴在湖畔停憩,晨起的大霧散去,暖而細碎的陽光鋪陳在行人的身上。
頂著一路的注目禮,兩人來到飯堂,孟竹竟然神奇地覺得適應了許多。
飯堂每日都有負責灑掃的小廝進行打掃,或許是今日施允來學府的消息傳遍了此地,今日的飯堂顯得格外干凈,掌勺的師傅從支開的竹窗里看了過來,樂呵呵道:“吃點什么?”
孟竹要了一份糖醋排骨和豆腐湯,端著飯找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還沒吃兩口,就看到施允朝著這邊走過來。
等他完全坐下的時候,孟竹看著身旁不知道何時空了一大片的位置,仿佛他們是什么瘟疫一樣被隔離開來,所有人寧愿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處,也不往這邊靠近。
孟竹放下筷子,看著施允習以為常的樣子,她咬了塊糖醋排骨,微甜的肉汁融化在口中,問:“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討厭你?”
“討厭我?”施允面前的菜色和她完全一致,他皺著眉也咬了一口排骨,“他們何時討厭我了?”
施允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道:“倒是你,我看你很是受人歡迎。”
“怎么,你嫉妒?”
“嫉妒你每天活得像個陀螺?”
施允只咬了一口,便再也不再動筷子了,在孟竹印象中,施允總是吃得不多,不喜歡的東西,他似乎從來都不碰。
“不想吃干嘛還……”
“小竹。”
孟竹的話被熟悉的聲音打斷。
施允的眉微不可察地擰了一下,如墨的雙眼在孟竹和霍予身上來回打量。
霍予笑著朝孟竹招了招手,端著食盤走了過來,他仿佛看不出這里同別處格格不入的氣氛似的,坐在了孟竹的身旁。
他的食盤里依然和孟竹如出一轍,三個人仿佛粘貼復制一般的菜色。
“你還是喜歡吃這道菜。”霍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變得格外柔軟。
他從懷里取出一個厚厚的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遞到孟竹面前。
是糖葫蘆,紅彤彤的,一串串排列在一起,泛著晶瑩剔透的光澤。
“是我自己做的,你之前不是最愛吃了嗎?”
牙根忽然泛起隱隱約約的酸痛,孟竹伸手,用手輕輕壓了壓自己的側臉。
很久之前,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霍予迷上了吃糖葫蘆,甚至還自己學了來做,冰箱凍著一盒又一盒,孟竹看了浪費,又怕霍予又吃壞肚子,也跟著一起吃,甚至吃得比霍予還要多,反正她的身體從小就很好,倒是霍予的腸胃很脆弱。
那時候起,久而久之,霍予便以為她也愛吃糖葫蘆,后來就連孟竹自己也分不清,她自己究竟喜歡什么。
視線落在那份糖醋排骨上,這也是霍予愛吃的,他的口味偏甜,季琴做飯的時候,也都是照顧著霍予的口味。
甜而油膩的汁水從胃里涌上來,孟竹忽然覺得厭煩極了。
孟竹的手垂下,偏過頭看著霍予:“我從來都不愛吃糖葫蘆,糖醋排骨也是一樣。”
這樣毫無自我的樣子,連她都對自己厭煩至極。
黏膩的甜味撲面而來,孟竹伸手,握住那幾串糖葫蘆,掌心用力。
堅硬的糖衣裂開,碎得像冰碴,扎進了她掌心的皮膚。
孟竹松開手,掌心的碎屑從指縫間慢慢落下,“要我說得再明白點嗎?”
霍予的臉色蒼白如紙,他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要替自己辯解著什么,最終卻也只是徒勞地問了句。
“……為什么?”
他看見孟竹拍掉手心的碎屑站起身,用他從未見過的冷漠眼神望著自己。
“別再來招惹我,真的很煩。”
“你不是很會看眼色嗎?怎么沒看出來,我現在可一點耐心都沒有了。”
說完,孟竹再沒看他一眼,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對施允說了句:“我還有事,先走了。”
施允眉梢微挑,難得語氣輕快地應了句:“去吧。”
心臟仿佛被巨輪重重碾過,從指尖到血液,一寸寸涼下來。
他先是愣怔著,而后又很快恢復了平靜,他的視線落到那碎成渣的冰糖葫蘆上,又伸手拿起來看了看。
對面忽然傳來一聲嗤笑。
霍予抬眸,看向對面環胸而坐的施允,他唇邊的笑容顯得格外刺眼。
“自取其辱的感覺怎么樣?”施允笑問。
霍予將那包碎掉的糖葫蘆隨意扔到桌上,“玉都少主,難不成也對小竹有興趣?”
“不。”施允抬起下巴,“我只是看你搖尾乞憐的樣子,覺得分外有趣。”
霍予起身,沉默了一瞬,“是嗎?”
他忽然眉眼一松,輕輕笑起來,手撐著桌子,微微俯身,輕聲道:“你不知道吧,我和小竹之間有怎樣親密的回憶,你知道她從哪里來,知道她的過往是怎么樣的嗎?知道她喜歡什么,討厭什么?你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嗎?”
看著施允的表情,霍予唇邊的笑容擴大,“哦,看起來你不知道,她從沒告訴過你?是因為不愿意嗎?”
“究竟是誰搖尾乞憐,我們拭目以待吧。”
他向著施允行了一禮,“那么,我先告辭了。”
“滾遠點。”施允的笑容斂下,“別讓我說第二遍。”
第36章 烈火燒身
自那日以后,孟竹心中仿佛放下了一塊大石,整個人都松快了許多。
霍予果真沒再來找她,要論原因嘛,不知道是她那日說的話起了作用,還是跟身邊這個時時刻刻都在發光的人形燈泡有關。
望著坐在她身旁百無聊賴托著腮打瞌睡的施允,陽光下,他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那雙眼睛闔著,安靜秀美,毫無攻擊性的模樣。
因為施允的緣故,這幾日她身邊連個鳥影都沒有,和呂一都沒說得上話,見到面呂一也是點個頭打個招呼,然后對施允和她兩個輿論的中心點敬而遠之。
漸漸的,不知從何時起,她又開始適應這樣與施允朝夕相處的日子。
他好像總能潛移默化地影響她,在各種方面。
孟竹想著,忽然伸手,在施允打瞌睡的時候將他墊胳膊的書冊抽了出來。
身體猛地往前一傾,施允略帶迷茫地睜開眼,見到孟竹冷著一張臉,“……你有事嗎?”
“你又不需要來學堂,每天呆在這里做什么?”
“學無止境。”施允沒好氣道:“你管我?”
看著施允悠閑的模樣,孟竹倒是好奇:“玉都少主這么閑的?什么事都不用處理嗎?”
施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慢慢翹了起來,看起來心情頗好的樣子,“怎么,你對我的事情這么好奇?”
他本來不甚在意孟竹的回答,卻看見孟竹竟然真的順著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嗯。”孟竹撐著側臉,看向他:“我好奇,不可以嗎?”
“……好奇什么?”
孟竹伸手,靠近的時候,明顯感覺到施允的身體僵了一瞬,卻任由她的指尖撫上他眼下淡淡的青黑。
他是為了什么?要這樣整夜不睡,白天又要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呢?
“眼下落了塵絮。”孟竹的指尖輕輕擦過那片肌膚,道:“我幫你拿掉。”
施允一言不發,眼睫在她靠近時輕微地顫動了兩下,又順從地闔上了眸。
果然,又是這樣。
總是這樣。
無論施允嘴上再怎么否認,他的眼神,他的動作,他身上散發的氣息,卻無時無刻不在勾-引她,誘惑她。
偏生還一副懵懂無知、不通情愛的模樣。
到底是真的不懂,還是裝的不懂?
風將窗檐上掛著的風鈴吹動,帶來一陣清脆的響聲。
學堂內重新恢復喧鬧。
孟竹一瞬間把手收了回來,若無其事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孟竹很快推門走了出去,指腹間還有著殘留的余熱,她發現施允這個人真的越來越有意思了。
也許這樣的生活,并不算無聊。
明日要出發去千機城尋找煉器的材料,下學以后孟竹便去尋了明非長老,她還有很多不懂的問題需要解決,這些時日以來幾乎都是這樣。
明非長老雖然脾氣古怪,但是對于煉器的問題卻是知無不答,但是鮮少有人去主動找他,孟竹倒不甚在乎這些,做錯了頂多被陰陽怪氣幾句,因為門可羅雀,倒是讓孟竹撿了個大便宜。
“煉器要寧神靜心,你倒是個能沉下心的。”明非長老呷了口茶,盯著孟竹,慢悠悠道。
孟竹手中正擺弄著一塊石材,這東西堅硬無比,孟竹準備它熔到自己的武器中。
聽到明非長老的話,孟竹也不謙虛,只是抿唇笑了笑。
話鋒一轉,明非忽然道:“你同施允是什么關系?”
沒想到明非也有如此八卦的時候,孟竹心下覺得好笑,卻也老實回答道:“沒什么特別的關系,只是他在凡界歷練時意外認識的朋友罷了。”
除了這樣的關系,還能是什么關系?
明非轉了轉茶杯,搖頭無聲地笑了笑,說起施允時,臉上的神情竟是柔和了幾分,“那孩子不是這樣的性子,他一定是極喜歡你的。”
對于明非下的這個結論,孟竹沉默了一瞬,片刻后,才道:“您誤會了。”
“是嗎?那你覺得施允怎么樣?”
捏著刻刀的手指緊了緊,孟竹沒說話。
并不在意孟竹是否回答,明非繼續道:“那孩子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悟性好,天賦又高,小時候啊,比那山上的猴子還要皮,成天沒個正形。”
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不一樣的施允,孟竹有些難以想象,施允小的時候會是那種模樣。
頑皮的、天真的、不諳世事的。
“聽您這么說,一點也不像他。”
明非也笑了,道:“是啊,一點也不像他。”說著,明非的視線看向窗外,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的一段回憶中。
“我和他的父親,從前是很要好的朋友,自他父親去世以后,整個施氏便由他一個人來抗,仙洲的這些世家并不像你看起來那么平和,敗落的世家在仙洲的處境,你根本無法想象。”
“那后來呢?”
“后來,他成長的速度比任何人都要快,收起了所有的情緒,有時候就連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不會撒嬌,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纏著我要這要那,想要什么也從來不會說,我記得那時候他很喜歡一只靈寵,長得雪白粉嫩的,也通人性,他之前日日帶在身邊,連睡覺都要抱著,結果又過了一段時間,那只靈寵就死了。”
孟竹手指一頓,輕輕摩挲著手中的刀柄,“為什么?”
長嘆一聲,明非的臉上似有不忍,想起了那時候的畫面。
那一天,他同往日一樣去城主府給施允授課,一陣劇烈的嘔吐聲從書房傳來。
“你為什么總是不聽我的話?”
明非的腳步頓時一停,他聽得出來,這是曲夫人的聲音。
他推開門,看到不過七歲的施允站在一地的狼藉中,滿臉通紅地流著眼淚。
“你這是做什么?”明非下意識地將施允護在身后,“你又拿孩子出什么氣?”
曲夫人抬起臉來看他,看起來一如既往地嫻靜美麗,可那雙眼睛卻黑沉沉地,她并沒理會明非的話,偏過頭看著施允。
“我告訴過你,上位者,絕對不能把自己的喜好暴露于人前,哪怕是一飯一食,一舉一動,都不能讓人看出你的偏好,讓人輕而易舉地猜出你的心思。”
“這在將來,都會成為你的弱點,被人拿捏的軟肋。”
施允的父親過世以后,曲夫人對施允的教育便越來越苛刻了,明非忍不住嘆氣:“你也沒必要……”
“沒必要?”曲夫人用力握住扶手的手指泛白,聲音也變得昂揚而尖利起來:“施允的父親,我的丈夫,他就是因此而死的!”
“我絕不能叫他重蹈覆轍。”曲夫人紅著眼眶,“絕不能。”
她伸出手將施允從明非身后拽了出來,用力扶著他的肩膀,細長的指甲都快要摳破衣料嵌進施允的皮肉中:“你記住,今天你能為了一只區區的靈寵在這里哭泣,以后,你就只會更加痛苦,施氏的榮辱皆系于你一身,你絕不能讓我失望!”
是從那天起,施允就變得越來越沉默孤單了嗎?
人人看著他,覺得他要什么有什么,可偏偏他真想要什么,又總有人告訴他,不行,不可以,不允許。
明非看著孟竹,因為這段時間的交情對她也起了幾分惜才的心思,口氣也溫和了幾分:“總之,這孩子性情別扭,同他相處難免會有不愉快的地方,倒是你別委屈自己,想說什么便說什么,他珍視你,我想你說的話,他會聽。”
好半天,明非都沒有聽到孟竹的回答。
他說了一長串,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聽到沒?”
“真是可憐……”孟竹垂眼,輕聲道。
陽光透過窗格照在孟竹的臉上,光線中有塵絮飄飛的影子,她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手指捏著石料換了個方向,刻刀隨著手腕翻轉,細碎的石屑撒下,抬手間,一滴血緩緩從孟竹的指尖垂落。
明非看著孟竹,剛想提醒她用力過重會受傷,卻看到她垂下的嘴角緩緩揚起了個不甚明顯的弧度,轉瞬即逝。
那一瞬間,就像角落里的蜘蛛在陽光下織就一張無形的網,看不見的絲線捆綁著,有一種窒息般的沉悶。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再抬眼時,孟竹臉上又是那副平靜的表情,禮貌又溫和:“不小心割傷了,明非長老,今天就先不打擾了。”
“哦……好……好。”明非如夢初醒般,目送著孟竹離開。
室內陽光依然明媚,揚塵飛舞,明非放下茶杯,又想起些事情,對于現在的他來說,也只有嘆氣這件事能做了。
從明非長老的住處出來,孟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將那只受傷的指尖含在口中,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她推開窗,視線看向遠山間停泊的鷺鳥,林水悠悠,一片安寧祥和之態。
鷺鳥展翅,從澄凈的水面飛過,蕩起一陣漣漪。
孟竹看著看著,指甲一點點摳著那塊破皮的地方,忽然,她收回視線,從乾坤戒里找出玉簡。
那支被她丟在角落,很久都沒有想起來的玉簡。
她用那只受傷的手指輕輕劃過玉簡,上面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玉簡很快亮起,對面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呼吸似乎也放得很輕,“孟竹?”
孟竹垂眼看著,并不說話。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后,施允似乎換了個地方,周圍變得很安靜:“怎么不說話?”
她手中轉著那把刻刀,看著玉簡。
“我受傷了。”
另一端先是沉默了一瞬,聲音明顯沉了幾分:“傷哪兒了?”
“怎么辦?”孟竹問:“你能幫幫我嗎?”
沒有絲毫猶豫,施允的聲音傳來:“別動,好好待著。”
話畢,他又補了一句:“別亂跑,我馬上過來。”
孟竹想起那日在藏書閣問施允的那個問題,她收攏掌心,輕聲道:“這可是你說的,心甘情愿。”
“……什么?”
“沒什么,逗你玩呢。”
施允的聲音一頓,方才還有些焦躁的聲音瞬間冷淡下來,“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在逗你玩呢。”孟竹不疾不徐,盯著玉簡,臉上帶著興致盎然的微笑。
玉簡的光瞬間暗了下來。
孟竹直起身子,嘴角的笑意愈發濃厚。
伸了個懶腰,孟竹將手心的傷口簡單處理了一下,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門被輕輕叩響了。
孟竹抬眸看向門口,起身開門。
拉開門的一瞬間,她看著來人,眼神一寸寸冷了下來,平靜的眼神中帶了幾分煩躁。
啊。
沒完沒了。
真的好煩。
“你又來做什么?”
霍予看著孟竹一瞬間變得冷硬的表情,叩門的手僵在半空,又無力地垂下。
“我現在就讓你這么討厭嗎?”
他抬眼,唇角溢出一絲強撐的笑容:“孟竹,就算不是戀人的這種感情,我們之間難道就什么都沒有了嗎?”
那些過往一寸寸在腦海中浮現,很奇怪的是,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為什么呢?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
難道她就是這么一個冷心冷肺的人?
不過短短一年而已。
孟竹沉默著,抽絲剝繭般,一寸寸剖開自己的心。
看著霍予受傷的眼神,她抬起手,嘗試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揉一揉他的腦袋,輕聲安撫他。
手在空中停住。
可是為什么呢?
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手指張開,像是確定一般輕輕劃過霍予的臉頰。
心如一潭沉寂的死水。
取而代之的,在她眼前浮現的,是一張瑰麗的容顏,如同烈火燒身一樣的情感,連帶著血液都沸騰起來。
那個困擾她的答案是什么,呼之欲出。
過往失敗的經驗告訴她,一味地改變和包容并不能讓她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終于明白,當初在天啟城再次見到施允時,她為何會有那樣奇怪的欲望。
他越是隱忍壓抑,她便越是要得寸進尺,攻城略地。
想要欺辱他、逼迫他、卻又不輕易滿足他。
想要看他那雙美麗的眼睛因她而痛苦,因她而失控。
然后她才會擁抱他,親吻他,舔舐他的淚水,感受他的疼痛,撫摸他的傷痕。
這才是她想要的,極致的、強烈到能讓她心臟重新跳動起來的情感。
她的手指停在霍予的臉上,聲調緩慢地問他:“既然走了,為什么又要回來找我?”
霍予的臉微微側著,貼在孟竹的掌心輕輕磨蹭,像是貪戀最后的溫柔,“我們從小到大都沒有分開過,而且……”
“你總會為我心軟。”
孟竹注視著那張無數個晝夜里置于心上的臉,手指向下,捏住霍予的下頜,看進那雙依舊在溫柔淺笑的眼中。
“是啊,我總會為你心軟。”她笑著說,“因為我們最了解彼此,不是嗎?”
看啊。
她簡直太幸運了。
現成的餌,不就在這里嗎?
第37章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
當天晚上,孟竹久違地失眠了。
她躺在榻上,輾轉反側,整個人呈大字型躺著,沒保持一會兒,又翻了個身坐了起來。
靠在床頭,孟竹盯著手上的乾坤戒看了一會兒,把玉簡從里面找了出來。
手指在上面輕輕劃了下,玉簡上淡淡的光一閃而過。
黑漆漆的夜里,萬籟俱靜,偶爾聽得到院落外細小的蟲鳴聲,還有那道在黑夜中輕輕淺淺的呼吸聲。
玉簡那頭一直沒說話。
孟竹換了個姿勢,斜靠在床柱上,一只手捏著玉簡,輕聲喊了一句:“施允。”
等了又等,玉簡的另一端才終于有了應答。
他的聲音透過玉簡傳來,還是那種冷淡中又透著嘲諷的語氣:“怎么?你有深更半夜捉弄人的癖好?”
如果不曾見過施允,從前的孟竹光憑聲音就會認為這是個眼高于頂的,極難相處的人。
她不喜歡這種人,甚至有些討厭。
可這聲音隱在沉沉的夜里,帶著些疲憊的氣息,像一只無形的柔羽掃過她的耳尖。
孟竹:“還沒睡?”
“嗯。”淡淡的一聲,聽不出什么情緒。
黑夜太靜,翻動書頁的聲音伴隨著低淺的呼吸聲傳來。
似乎只要她不再開口,這個話題便會被終結。
孟竹從榻上下來,走到窗邊,“睡不著嗎?”
靜了片刻,施允終于開口:“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推開窗,微涼的空氣吹進來,孟竹抬頭,看見了天上的月亮。
她探出一只手,月亮清冷的光輝灑在她的指尖。
她知道施允在等什么。
等她解釋,問她為什么要做出這種幾乎是戲弄一般的舉動。
等她主動給他答疑解惑,告訴他那些他想不明白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可為什么呢?
她忽然不想那么好心地滿足他。
甚至還想更壞一點。
靜了靜,孟竹道:“不說了吧,我要睡了,明早還要去千機城。”
那邊的呼吸聲停了一瞬,施允道:“那個人是不是去找你了?”
“誰?”
“你明知故問?”
“嗯。”孟竹將手舉起來,透過指間的縫隙看著那輪明月,“你是覺得我不能和他一起嗎?”
那邊沉默了一瞬,再開口時,聲音依舊冷淡:“你們不是熟得很么?我覺得能不能有什么重要的?”
孟竹垂下眼睫,無聲地笑起來。
“施允。”
“嗯?”
“晚安。”孟竹說完,直接將玉簡一關,隨意丟到了乾坤戒里。
她關上窗,徑直上了榻,這回,她很快就睡著了。
一夜無夢。
第二日,霍予果然一早就在門口等著孟竹,只不過在去千機城的一路上,他時不時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予。”
霍予回神,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他放空的視線重新凝聚至前方,這是一個與從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千機城,這里像是一座由金屬打造的城,銅門高筑,齒輪轉動間相連著不同的機關門,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宮。
千機城內的機關精妙絕倫,每進入一道門身邊的同行之人便會陸陸續續消失不見,被選中的人需得自行通過機關陣才能離開,雖然危險,卻能在通關以后獲得相應的煉器資源。
走著走著,他們已經不知道打開了多少道門,一扇連著一扇,一行數十人已經變得空空蕩蕩,走到最后,唯有霍予和孟竹兩人沒有觸發機關門了。
昨日他央求孟竹與他同行,孟竹答應了,這是分別以來,孟竹第一次對他軟下態度。
他看見孟竹走在他身側,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模樣。
“方才在想什么?”孟竹側過臉,昏暗的光照在她的臉上,溫柔平靜的模樣,是他最熟悉安心的樣子。
空寂的走道中,每走一步,腳步聲都清晰地回蕩,這道門推開以后,是無盡的長廊,仿*佛怎么也走不到盡頭。
“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了,你還記得嗎?”霍予的腳步停下,忽然道。
孟竹又朝前走了兩步,和霍予拉開一小段距離,她回頭:“當然記得,那時候你被人欺負,我幫了你。”
“不……”霍予搖頭,“我是說更早,最開始的時候。”
他的視線停留在孟竹臉上,仿佛想從她臉上直接捕捉他再也看不透的那些想法。
孟竹似乎在認真地思索,良久,她才問:“那不是最開始的時候嗎?”
她又搖了搖頭,道:“時間太久了,你知道的,我記性并不那么好。”
霍予的腳步忽然停住。
他綻開了一個笑容,走上前去:“是啊,你當時不是罵我愛哭鬼來著?”
他嘆息一聲,“一晃好多年過去了。”霍予偏頭笑看著孟竹:“你也不再喊我這個綽號了。”
孟竹顯然不想同他憶往昔,岔開話題:“你這次來是找劍石?”
霍予的身上戴著佩劍,只是本命法器需要相應的劍石,劍石等同于一把劍的劍心,有了劍石,假以時日,有機緣者便會生出劍靈。
“沒錯。”
她想起什么,又問,“說起來,你那位小公主呢?”
霍予嘴角微微壓平,又很快恢復如常:“說什么呢?我和她只是朋友。”
“從小到大,除了你,我還在乎過哪個女孩子?”
墻壁上凹凸不平,刻著某種不知名的圖騰,孟竹的手指順著紋路向下,摸到了不同尋常的觸感。
她收回手,哦了一聲。
腳下的地板傳來咔噠咔噠的聲響,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變換移位,變得交錯不平。
猝不及防地,機關陣開啟了。
昏暗的光線中,無數道泛著冷光的箭矢射來,孟竹側身一閃,凝了一道護體靈光,在地板又一瞬間開合之時,一陣劇烈的失重感,整個人猝不及防往下墜落。
身上傳來被擠壓的痛感,孟竹一手撐地,抬眼觀察四周,她落在大片大片的陰影下,往上看去,無數尊大型的人型石像豎立在周圍,身處其中,猶如螞蟻之于大象,幾乎滅頂的壓迫感。
每一尊石像都像是有生命一樣,隨著孟竹的動作,像是發現了什么不速之客,石像上的眼睛齊齊轉了過來。
孟竹迅速從乾坤戒中掏出了她準備的東西,形狀像是一雙手套,戴上的一瞬間,堅硬的鐵片一寸寸覆上她的皮膚,閃著冷冽的寒光,宛如一雙精密細巧的機械手,這是她跟著明非這么多天以來煉出的第一個法器,套在手上,可以將力量發揮到極致,并且有一定的防御作用。
轟隆的一陣巨響,石像動了,它們睥睨著孟竹,巨大的腳掌朝著她踩了下來。
孟竹滾了兩圈,避開攻擊,一記重拳砸了上去,咔噠一聲,石像裂開,碎石塊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劇烈的晃動后,孟竹又打碎了幾尊朝她最近的石像,終于有了一小片空地。
她一邊找落腳的地方,一邊留意著石像的動靜,腳下用力,一躍而起,落在了最近的一尊石像上,從上往下看去,密密麻麻的石像中唯有一尊石像是靜止不動的。
機關,只要找到機關,就能讓這些石像停下來。
她正要起身,迎面而來的一只巨大的手臂拍斷了她站著的這尊石像的頭部,孟竹一瞬間失去了平衡,她用手撐了一下,腳下迅速換了個位置,朝著那個靜止的石像飛身而去。
孟竹的腳剛剛落下,便看見下方站著一個人影,從上往下看去,幾乎只剩下一個小黑點,可周圍的石像并沒攻擊他。
她向下降落,落在石像的手掌,終于看清了那人的樣子。
那是她從來沒在他臉上見到過的表情。
像是大廈將傾前的絕望。
霍予的臉色蒼白無比,站在這尊石像面前,一動不動,像是被剝奪了靈魂的木偶。
他的嘴唇顫抖著,像是恐懼極了,又像是在說些什么。
直到孟竹站在他面前,才聽清他的話。
“孟竹,你看見了嗎?”
孟竹手上的乾坤戒忽然亮起了紅光,一瞬間又黯淡下去。
她聽不懂霍予在說什么,“看見什……”
話音沒落,那尊靜止的石像忽然動了起來,孟竹下意識地拉住霍予想要躲避,卻看到他忽然沿著那尊石像飛身躍起,在他碰到石像的一瞬間,孟竹看到石像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一只巨大的手掌抬了起來,朝著霍予的的方向拍下,與此同時,一道灼目的亮光從霍予的手心亮起,一瞬間整個空間內亮如白晝,孟竹被這亮光刺得閉了閉眼,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一瞬間什么也看不見了。
眼前巨大的光暈暗去后,孟竹睜眼,所有的石像都停了下來。
一顆閃著紅光的石頭從石像的右眼中飄出,孟竹抬手,劍石落在她的手中。
隨著一聲悶哼,霍予從石像上滾落下來,他跌下來時,孟竹看清了他身上的情況,他身上的衣裳幾乎被血染透了,左手和右腿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扭曲著,全身遍體鱗傷,手心里緊緊攥著什么。
孟竹蹲下,看著霍予,他的指甲從中間裂開,手背上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臉上的碎發散了下來,呼吸間,血不受控制地從鼻腔和唇邊溢出來。
霍予仰面倒在地上,緩緩抬起手遮住了左邊的眼睛,片刻后,又輕輕放了下來。
孟竹不說話,蹲在霍予的身旁看著他的動作。
“小竹。”霍予偏過頭,輕聲道:“我好疼。”
孟竹伸手撥開他眼前被血粘住的碎發,淡淡道:“知道疼,為什么還要去做?”
他嘴角彎起一個輕微的弧度,看起來是一個笑臉:“有些事我明知道做了你會不開心,但我還是會去做,因為你總有一天會理解我的苦衷,我明知道離開以后,你就不會再回頭找我,但沒關系。”
“我來找你就好,我會讓一切都變回原來的樣子。”
“是嗎?”孟竹的手撫上他耳邊的銀質耳釘:“你好像很喜歡做些自我感動的事情。”
耳釘有些褪色了,看起來霧蒙蒙的。
霍予似乎在思考,感受著耳邊的溫熱,道:“你以前不是挺喜歡的?現在怎么不行了?”
他伸手抓住孟竹的手,問:“要怎么感動你呢?難不成要我去死?”
聞言,孟竹驀地一笑:“你想這么做?”她思索了一下,又道:“說不定我會考慮看看呢。”
抽出手,孟竹站起來,轉身時,裙角被緊緊攥住。
霍予似乎笑得很開心,安靜的空間內回蕩著笑聲,好像從前他們笑鬧間傳來的回響。
“你看,你多絕情啊,你想把我丟在這里,是不是?”
孟竹轉身,重新再他面前蹲下來,“怎么會呢?”
陰影從上方投下來,孟竹的眼睛被一片暗色籠住,她輕聲道:“我當然不會做這種事。”
“是嗎?”霍予的手抬起來,指尖的血被涂在孟竹的臉上,像一道血淚:“小竹,只有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你喜歡那個施允?”霍予微微抬起身子,“他了解你嗎?”
他的嗓音含著篤定,又笑起來:“他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嗎?”
“或者說,你害怕他知道嗎?”
沉默了一瞬,孟竹也笑:“我怕什么?”
她拍開那只停在眼下的手,把霍予從地上扶起來,道:“出去吧。”
“我站不起來。”霍予一只手搭在孟竹的肩上,偏頭看她:“怎么走?”
孟竹盯著他的眼睛,霍予眼睫彎彎。
彎下腰,孟竹捉住霍予的斷手往上一提,將他背了起來。
霍予痛得悶哼一聲,隨后將頭伏在她的頸側,一動不動了。
從機關陣出來,陸陸續續開始有了同伴的聲音,他們有的受了傷,卻都沒霍予這么嚴重,霍予的人緣非常好,同行中大半的人都認識,臉上帶著真切的關心,有幾個男修上來要幫著孟竹背人,卻被霍予笑著拒絕了。
“一動就疼,先別折騰啦,回去再說。”
一路行至城門口,這里已經匯集了許多人,有好事的人幫忙疏散人群,“讓讓讓讓,別碰著了,這里有人受傷了。”
呂一也早就出來了,看了眼孟竹背上的霍予,“就剩你們兩個了,都等半天了。”
她上下打量著霍予,道:“可真夠慘的。”
看著孟竹被血染濕的衣裳,呂一問:“你也受傷了?”
孟竹搖頭,剛想說這不是自己的血,一抬眼,就看到人群盡頭站著一人。
冷白的月光灑下,將人群分割成兩道明暗不一光影,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施允看向了她。
霍予搭在孟竹肩膀的手指緊了緊。
他伏在孟竹耳邊,直視著施允的眼睛,親昵地在她耳邊蹭了蹭,
耳邊的濕熱與呼吸讓孟竹一瞬間松開了霍予,他猝不及防地跌在地上,捂著胸口,唇邊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口血來。
孟竹沒回頭去看。
身邊很快有人扶住了霍予,還伴隨著指責的聲音:“你沒看到他傷這么重嗎?還這么不小心。”
“背不動就不要背,逞什么能?”
呂一皺了皺眉,“關孟竹什么事?又不是她讓他受傷的?”
“我沒事。”霍予虛弱地笑了笑,被兩個同伴扶了起來,他看著孟竹,輕聲道:“小竹對我做什么,我都不會生氣。”
有人道:“我記得你是新人中唯一一個金丹期吧,他同你一起過陣,你竟然還讓他受這么重的傷,我看這個金丹期也不過浪得虛名。”
“受這么重的傷,你知不知道接下來的仙門大比就要開始了,他怎么參加?”
孟竹不由覺得好笑,她轉過身,看著剛剛指責她的人,“關你什么事?”
“我做什么,輪得到你來指責?”
她向前走了兩步,逼近架著霍予胳膊的那人,“你若是覺得不爽,就到我跟前來說,我有的是時間同你較量。”
那人瞪著孟竹,被她的眼神逼地微微向后退了退:“恃強凌弱,非君子所為!”
孟竹笑出了聲:“我又不是君子。”她又道:“難道你弱你就有理?全天下人都得讓著你?”
她環視一圈,看著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你們是真心關心他?是不是早就看我不順眼了?你們這樣借著他的名義故意針對我,是因為我和你們格格不入,還是因為我的修為比你們都高?”
方才出聲指責的那幾人瞬間面目青紅交加,他們哪里見過講話這么不留情面的人,讀的是圣賢書,修的是升仙道,心思里再多的齷齪,面上也要大方得體。
一片安靜聲中,霍予抬起臉笑了笑,“諸位,小竹是我此生摯愛,以后、未來不管過多久,無論發生什么事,我都將會把她視為我唯一的新娘。”
“所以,大家都是我的朋友,希望你們不要這樣針對她。”
霍予的聲音清清楚楚,讓人群中傳來陣陣倒吸聲,這么大膽張揚的告白,前所未見。
孟竹背對著人群,無聲地看向天上。
啪、啪、啪,突兀的掌聲響起。
人群忽然向兩邊自動散開,施允似笑非笑地鼓著掌,“登臺唱戲之人,若無人鼓掌,豈不是寒了戲子的心?”
他轉頭吩咐身邊的親衛:“傳我的令,準這位霍公子入九桑靈泉養傷,務必仔細,絕不可耽誤大比。”
“是。”
這九桑靈泉乃療傷圣地,玉都中唯有極尊貴體面的人才能入九桑靈泉養傷,不僅對受傷之人療愈效果極快,若是在其中潛心修煉,甚至還能助人進階,此話一出,所有人臉上便只剩下了羨慕。
施允走近,在孟竹身旁站定,視線對上霍予抬起的眼睛,驀地勾唇一笑:“博人一笑的手段不錯。”
“賞。”
施允笑著抬手,無數點靈光自指尖綻開,化作紛紛揚揚的雨露一般灑向眾人。
“是天衍靈露!”
“快搶!是我的!”
“我的我的!”
人群中哄搶不止,天衍靈露,就算是在玉都這樣的地方,也是萬金難求,對修行的助益極大,莫說他們這群剛入學府的新人了,就是修行了許久的前輩也沒幾人能拿到這東西,甚至剛開始扶著霍予的那兩人也一瞬間松開了架著霍予的手,去搶那天空中灑下的靈露。
霍予被丟在地上,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這群人搶來搶去,斷掉的那只手臂甚至被人踩了幾腳。
沒有人再注意到這里。
沒有人在意殘破不堪的人。
他的視線看向孟竹的背影,她被施允攥著手腕,一點點消失在他眼中。
身邊傳來一陣輕輕的嘆息,一只手伸向了他。
“起來吧。”-
孟竹任由施允牽著她,他們在空中疾行,夜空中,施允的側臉冷白,下頜繃的很緊,一言不發。
今夜的月色很亮,繁星點點,仿佛觸手可及。
孟竹的視線落在施允攥著她的那只手上,她身上滿是灰塵和血污,實在很臟,她動了動手腕,想要稍微收拾一下。
手腕上那股收緊的力道猛地加重,施允的臉冷若冰霜:“想跑?”
“你不怕臟嗎?”孟竹用眼神示意,他向來干凈平整的衣袍上被她的手壓出了褶皺和灰痕。
施允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并沒理會她的問題,手上的力道又緊了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孟竹被帶著下落,站到了一顆巨大的花樹上。
這里不知道是何處,生長著漫山遍野的桐花樹,粉紫色的一片花海,風兒輕輕地吹,花葉順著枝椏紛紛揚揚往下飄散,落在地上的花瓣鋪了厚厚的一層又一層。
就如同在桐花城內走過的那片樹林,不同的是,這里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靜得仿佛一個不存在的夢境。
孟竹坐了下來,給自己身上施了個清潔術,身邊站著的人依然一聲不吭,孟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帶我來這里,還不愿意搭理我啊?”
“因為我說逗你玩生氣了?”孟竹問,“還是別的什么?”
施允看她一眼,伸手把自己的衣角拽回來。
小氣。
“真生氣啦?”孟竹又扯扯。
施允抿著唇,順著孟竹的力道坐在她身旁,“少在這里拉拉扯扯。”
頓了頓,他又語氣生硬地問道:“不是要當別人的新娘子了?你們女子就是這般花心多情,還有閑心拉著別的男人花前月下?”
孟竹收回手,終于不拉著他了。
安靜了片刻,施允又道:“為什么不否認?”
孟竹看著遠方,聽到他的聲音,輕輕笑了笑,“我也沒承認啊。”
施允的手中折了一只桐花,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手中搖晃。
“哪里?”他忽然問道。
孟竹沒明白他的意思,只看到他的視線專注地在她身上看了一圈,“不是說受傷了?”
他的眼眸倒映在月色下,宛如一池春水。
“沒受傷。”孟竹說,“我騙你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壓著雀躍的唇角,問:“你不會就是為了這個來千機城的吧?”
施允不說話了,頭偏開看著遠方,落花一點點從他眼前飄過,直到臉頰上傳來溫熱的體溫。
他的視線被孟竹轉了過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孟竹上揚的唇角,她的眼睛發亮,唇角的梨渦深深。
星河流轉,夜空下倒映著萬千燈火,也倒映著兩個若即若離的影子,在這樣的夜晚,在這個似曾相識的地方,仿佛一場夢,仿佛做什么都被允許。
孟竹捧著施允的臉,目光一寸寸碾過他的眉眼,鼻尖,微抿的薄唇。
“隨便罵我花心吧。”她向前傾身,吻在施允的眼睛上。
他的眼睫微顫,身側的手指緊了又松,任由這個吻落下。
他聽見孟竹的聲音。
“我要做別人的新娘子了,你愿不愿意?”
第38章 攻守
玉都城主府內,書案上的香爐燃著,絲絲入扣的暖香漸漸彌漫。
案上的書冊被一只手執著,卻很久都沒翻動一頁。
施允伸手按了按眉心,將書冊隨意丟至一邊,他閉上眼,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月夜下的笑臉。
煩躁。
難以言喻的煩躁。
窗外飛過的鳥雀嘰嘰喳喳,落在綴滿繁花的花枝上,搖搖晃晃,那花瓣紛紛揚揚落下,窗沿外又飄進來幾片落花。
好像那輕柔飄蕩的桐花樹,漫天飛舞著,又慢悠悠晃進他的眼中。
施允擱在案上的指尖輕輕彈了彈,一顆果子打在枝椏上,鳥雀驚起,撲騰著翅膀飛走了。
那惱人的雀鳴聲終于停了。
“何事惹你生氣,連這可憐的小鳥兒都不放過?”韓韜端著一疊文書走進來,看見施允的動作,笑著打趣。
他很少看見施允這般孩子氣的舉動,不由新奇地多看了兩眼,或許在眾人眼中,施允永遠都是那個冷淡矜貴、不食人間煙火的玉都少主,只有他知道,施允還是一個同他一般的少年。
有喜有樂,有痛有怨,是一個生動鮮活的人,而不是那個被架在云端的,玉面菩薩一樣的存在。
“我沒生氣。”施允道。
韓韜鼻尖微動,眉頭皺了起來,“你燃了多少寧神香,這么重的味道。”
他坐在施允對面,將文書擱在案上,“近來的文書太多,沒必要一次性都處理完吧,稍微休息一陣子也沒事。”
“反正也睡不著。”施允仰著頭,靠在身后的軟墊上,“不如都處理完。”
韓韜挑了挑眉,“怎么,有心事?”
“來,洗耳恭聽。”
施允不說話,他就那么靜靜地向后靠坐著,頭向上仰著,看不見表情。
韓韜也不急,從桌案上拿了個果子,咔嚓咔嚓地啃著。
“你好吵。”
“那我走?”韓韜又咬了一口,嘴里鼓起一塊,說話也不甚清晰。
靜了一瞬,施允搭在身側的手動了動,搭在了自己的額頭上,“不是我……”
“我有一個朋友……”
韓韜被果子噎了一下,嗆咳了兩聲,忙用茶水順了順,“你還有朋友啊?”
一只果子砸了過來,韓韜沒躲,伸手一接,在衣服上擦了兩下,順手啃了起來,“謝謝,接著說接著說。”
“有個姑娘說她曾經有個心上人,這個心上人之前離開了,現在又忽然出現了。”
“所以?”
“所以,那個姑娘的心上人又想要同她重修舊好。”說著,他搭在額頭上的手忽然放下來,眼睛睜著,一動不動。
韓韜嚼著果子,“嗯,然后呢,這跟你朋友有什么關系?”
“那個姑娘……”施允的話音一頓,似乎難以啟齒似的:“她……親了我的這個朋友。”
“啊?!”韓韜嘴里的果子掉在地上。
韓韜瞪大眼:“什么意思,這姑娘到底喜歡誰啊,她答應要嫁給那個心上人了嗎?”
“她沒好,也沒說不好,我不知道。”
深吸一口氣,韓韜憂愁地看了施允一眼,“這姑娘什么意思啊,難不成是要享齊人之福?”
“你可別被人家當傻子耍。”
施允一下子坐起身:“你是說,她想讓我的朋友做她的姘夫?”
他的臉色一寸寸冷下來,道:“絕無可能。”
韓韜摸著下巴,思索片刻,又道:“聽說凡界有些地方是有這樣一女二夫的情況,說不準那個姑娘也是來自那個地方?”
施允冷笑一聲,“我管她是哪個地方來的,要做,也只能做正房。”
韓韜:“……”
他嘆口氣,“你既然這么好奇,為什么不直接問問她對你……你那個朋友是什么想法?”
施允撿了個果子,在手心里捏著,“不問。”
他曾經問過的,孟竹那時的眼神,他到今天還記得。
太卑微了。
這樣試探著想要遞出一顆心,又被無情扔在地上的感覺。
他怎可能容忍自己這樣被人戲弄?
他憑何為她垂首俯身?
若是再來一次,到那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說了半天,那你……你那個朋友是怎么想的,他對那姑娘什么看法?”
施允忽然又安靜下來,眼睫低垂著,不說話。
“說說看啊。”
窗外的鳥雀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站在枝頭吵鬧。
“不知道。”施允復又抬起眼來,看向窗外。
“子修……我不知道。”他伸手按向自己的心口,眉眼間出現了罕見的迷茫。
“有時候,他很討厭那個姑娘,感覺她做什么都不好,都不對,看見她就只覺得扎心刺眼。”
“有時候,又覺得,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他。”
施允說著,又想起與孟竹分開的那段時光,他偶然間尋得了一片桐花林,就那么坐在繁茂的花樹下,一日又一日。
從晨起到黃昏,從日出到日落。
他不應當覺得寂寞,畢竟他從來都是一個人,這樣的日子,他早就習慣了。
施允的指尖搭在自己的眼下,似又感受到了那片溫熱的觸感。
“我真的不懂。”
“我該如何是好?”-
坐在湖畔,孟竹百無聊賴地打著水漂,湖面蕩起漣漪,伴隨著清透的回響。
自從千機城回來以后,玉都學府便停了課,每個人都安心準備著仙門大比,日子重新陷入平靜。
這些時日以來,施允一次也沒再來過學府,仿佛人間失蹤了一般。
孟竹忽然意識到,只要施允不想,那便沒有人能見到他。
他隨心所欲,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可若是他愿意,施允總能找到她。
他們之間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像是拉住繩索的兩端,你進我退,你攻我守,誰也不肯輕易低頭。
她拋著手心的石頭,將最后一顆投入湖里,站起身離開。
穿過熟悉的院落,孟竹來到明非長老的住處,這里清幽雅靜,鮮有人來,因此孟竹一進門,便有仙鶴仰首鳴叫了幾聲。
明非坐在院中,聽到孟竹的腳步聲,也沒抬眼,依舊自顧自擺弄著自己手中的物件。
孟竹坐在他身旁,靜靜地看著。
過了片刻,他伸手摸向一旁,似乎是想找什么東西,視線內恰好伸出一只手,將零件遞給了他。
明非抬眼:“你倒是機靈。”
孟竹將那日從千機城內帶出來的劍石遞給明非,“還請長老幫我看看,這劍石如何?”
明非伸手接過,拿在手中端詳片刻,忽然道:“這是你從千機城內帶出來的?”
孟竹點頭。
“不應該啊……”明非喃喃自語,看了又看,“千機城內怎么會有殘荒之石?”
“這是何物?”
明非嗯了一聲,繼續道:“相傳上古時期,混沌初開,天塌地陷,洪水再臨,神祖為了阻擋天地浩劫,煉就了天荒渡,最后這件天荒渡碎裂成五份遺失在世,便喚做殘荒之石,這個紋路和色澤,看起來倒是和古書記載中記錄的有一部分相符。”
孟竹不由驚訝道:“那這殘荒之石豈不是厲害非常?”
明非淡笑一聲,又將那顆劍石遞給孟竹,“非也。”
“只是古書中記載了此物的模樣,卻并沒說得那么神乎其神,再說了,古書乃是人為編撰,天荒渡這種東西是真是假都不一定,都只是一個傳說,我方才看了一下,不過是塊比尋常劍石資質好一些的普通石頭罷了。”
“此物只是有一部分同古書中記載的模樣一致,又不代表這是真的,況且……”明非搖搖頭,“確實沒什么特別之處。”
孟竹掂了掂那塊石頭,有些失去興趣了,不過她正好缺個劍石嵌在她的匕首上,那把施允在尸魁洞中送給她的,確實是把趁手的好刀。
明非說完,又低下頭忙了起來。
孟竹坐在他身旁,思考了一陣,琢磨著將那顆石頭融進了匕首里,明非偶爾抬眼看看,會出言指導兩句。
一段時間后,匕首上亮起一陣灼目的微光,光華淡去后,孟竹拿在手里看了看,凌空揮向一旁,遠處的竹林應聲斷裂了一片。
明非看著那片斷裂的竹林,目光中含著一絲贊賞,嘴上卻道:“在我府內鬧事,膽子很大。”
孟竹將匕首收起,將手上的乾坤戒摘了下來放在桌上,道:“是學生不對,這個就當給老師賠禮了。”
看著那枚乾坤戒,明非忽然道:“這不是……”
沒等明非說完,孟竹行了一禮,“我還有事,就不打擾老師了。”
說完,她沒管身后明非嘀嘀咕咕的話語,徑直出了明非的園子。
外面天色已是傍晚,孟竹出了學府,在玉都城內閑逛,她主要逛了幾家首飾鋪子,買了許多她平時不怎么戴的釵環首飾,又去了幾家成衣鋪子,再出來時,已經換了一副裝束,是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樣。
接著,孟竹又去了胭脂鋪,在老板的熱情推薦下,買了一匣子各式各樣的口脂,之前施允留在乾坤戒里的財物,孟竹只取了一小部分放在自己的芥子袋里,沒成想這些就已經足夠讓她在玉都城內買下諸多昂貴的東西。
因為出手大方,胭脂店的老板娘還幫著孟竹化了個時興的妝容,又為她挽了發,最后為孟竹帶上一只發釵,她滿意地看著鏡子里的孟竹,夸贊道:“出水芙蓉,清婉佳人,姑娘當真是漂亮極了。”
孟竹扶了扶自己的發鬢,抬眼看向鏡子中的自己,完全不同尋常的裝束,既有些陌生,又有些微妙的歡愉。
出了胭脂鋪,已經入夜了,滿城的燈火亮起,照得花影重重,這座華麗的城即使在夜晚還是熠熠生輝。
孟竹提著一盞燈,慢慢走在街上,晚風輕輕地吹過,吹動她釵環上墜著的流蘇。
人影綽綽,經過身旁的人有許多,可每一個都是面目模糊的樣子。
在那燈火的盡頭,滿城的星光忽然黯淡,都落進了那雙看向她的眼眸。
孟竹抬手將面頰旁的一絲碎發別至耳后,隔著漫天的燈火,凝望著那人群中唯一清晰的臉。
你看,她都說了。
他總能找到她。
無論在哪里,無論在什么時候。
第39章 我這樣,好不好看?
孟竹移開視線,提著那盞燈進了戲園。
玉都城內的生活同凡界沒什么不同,衣食住行,戲玩雜耍,一應俱全,學府授予他們基本的修行方式和技巧,結束后,才是真正要各憑本事在仙洲生存下來的時候。
戲園內的燈影微暗,照得草木幽深,但人影交錯間,宴飲之聲不斷,倒是熱鬧。
戲臺上的人正唱著曲,輕柔婉轉的曲調悠悠傳來,隔著一簾朱紅的幕布,臺下落錯布了一些食案,孟竹尋了一個不錯的位置坐下來。
叫了幾壺溫酒,孟竹一邊聽戲,一邊淺淺啜飲著。
孟竹的視線自進入戲園起,就一直專注地看著臺上,每當一曲落幕,她便飲下一杯酒。
昏黃的燈影下,孟竹的面龐沉靜溫婉,她穿著一襲月白的長裙,云鬢半挽,發上斜斜插著一只珠釵,唇上抹了淡紅的口脂,細長的眉眼被仔細描摹,垂首抬眸間,無端生出一種別樣的風情。
“姑娘,為何獨自一人?”身邊有聲音傳來,孟竹放下酒杯,抬眼看他。
是一個面目俊朗的男修。
他已經觀察孟竹很久了,這戲園內很多人都是呼朋引伴,身邊好不熱鬧,酒過三巡,依然看她一個人獨自坐在暗處飲酒,這才借著酒勁過來搭訕。
孟竹轉動手中的酒杯,淺笑著問他:“一起嗎?”
男修白皙的面龐微紅,似乎有些驚訝于孟竹的回應:“啊,當然好。”
他正要坐下,便聽到一道聲音傳來,“這是我的位置。”
“這……”他看向身后站著的那人,視線撞上。
那雙眼眸微暗,看人的時候,讓他莫名地心生怯意。
孟竹沖他笑笑,端起酒杯道:“抱歉,我的……恩人來了,敬你一杯,下次有機會再聊。”
男修連忙笑笑,“沒事沒事,姑娘風姿綽約,自然有的是朋友,怪我多管閑事了。”
說完,忙不迭離開了。
孟竹手腕一轉,將酒杯送至唇邊,微涼的杯口剛碰到,她的手腕便被攥住。
施允傾身,面無表情地將那杯酒奪去,“你別喝了。”
“為什么?”孟竹抬眸,盯著他的眼睛,就著他的手將那杯酒飲下。
施允的手一松,酒杯落在桌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杯底的酒液傾灑,順著桌邊滑落。
“坐下吧。”孟竹道,“陪我聽場戲。”
施允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孟竹看著臺上,戲看了那么多場,慢悠悠的唱腔訴說著不同的故事。
臺上正演到少年壯志,一腔熱血報國卻被奸佞所害,曲調凄婉,聲聲泣淚。
沒一會兒,又唱到少年身處絕境,在漫天黃沙中遇見了一個人,那人知道他的抱負,理解他的苦難,引領他一步步走出絕望。
他們順理成章地相愛,從少年到青年,少年終于實現了報負,垂垂老矣之后,攜手回望這一生。
戲文中的故事多是如此,總有人生來不如意,世間悲歡離合多是如此,又想要強加一個美好的愿景,于是,總有人被塑造成拯救者,仿佛只要這個人出現,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所有的苦難都能被瓦解。
可是當真如此嗎?
戲曲落幕,孟竹看向施允,“你覺得這戲如何?”
燈影下,施允的側臉半明半暗,“無趣。”
孟竹將桌上的另一只酒杯遞給施允,隨口問了一句:“來一杯?”
施允一只腿支起隨意坐著,聞言,搭在膝上的手指動了動,下一秒,伸手將那酒杯接了過來。
酒杯被孟竹斟滿,施允垂眸看著清透的酒液,沉默地一飲而盡。
飲酒的間隙,孟竹繼續說道:“我也覺得無趣。”
戲臺上已經謝幕,耳邊只剩下了觥籌交錯的宴飲聲,沒人在意臺上演了什么,這樣的故事,轉眼就被人遺忘至腦后。
悅耳的絲竹聲響起,又是另一種悠揚的曲調。
孟竹聽著,手指輕輕擦過酒杯的邊緣:“以為從云端伸出一只手,就能把人拉出黑暗,高高在上地俯視眾生,自以為悲憫。”
“可世上本來就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孟竹說著,仰頭將杯中酒飲下,拇指擦去*唇上殘留的酒液。
“我卻覺得,只有將那只懸在云端的手拽下來,痛我所痛,苦我所苦,這樣才暢快。”
施允轉頭看她,目光微閃,“你這么想?”
孟竹一手托腮,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劃著杯口,“或許呢,你就當我醉了吧。”
她轉移了話題,“你來這做什么?”
施允的酒杯空了,孟竹為他斟滿,他順著孟竹的視線將酒飲下。
沉默了一瞬,他的臉頰上因為酒意染上一層薄紅,開口問道:“為什么將乾坤戒送人了?”
“啊……”孟竹笑笑,似乎有些羞澀道:“在我的家鄉,只有成親了才會收別人的戒指,我不想讓別人誤會。”
施允執杯的手一緊,指骨微微泛白,偏頭看著孟竹,打量著她今晚的這一身裝束。
“所以,你今天打扮成這樣,是為了取悅你的心上人?”
孟竹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衣裙,又扶了扶自己的發鬢,聲音似乎有些壓不住地雀躍:“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
她扯了扯施允的袖角,輕聲問他:“施允,你說我這樣,好不好看?”
她的眼中含著期冀,眸光流轉。
施允的喉結輕輕一滾,半晌,薄唇一扯,視線移開,聲音帶著冷意:“很丑。”
孟竹松開他的袖角,有些低落道:“這樣啊……”
她唇上的口脂有些暈開了,薄薄的一層,泛著點微亮的水光,孟竹正要伸手去擦,唇畔卻忽然傳來微涼的觸感。
孟竹的下巴被微涼的手指捏住,漸漸往上抬。
施允手上的力道有些重,捏得她有些疼。
施允伸手,拇指在她的下唇上用力地摩擦了一下,他的眼眸盯著那一處薄紅,唇緊抿著,臉上的神情像是厭惡,又像是煩躁。
孟竹依著他的動作,任由施允的指腹用力在她唇上來回擦拭,直到那些口脂被他全部抹去。
這樣盛裝打扮的孟竹,他不喜歡。
孟竹穿著這樣的衣裳,對著銅鏡描眉梳妝時,想著那個人的樣子,他不喜歡。
他不喜飲酒,卻在她的視線中飲了一杯又一杯。
他不喜歡這樣失控的感覺,卻總覺得有一雙無形的手推著他,讓他一步步泥足深陷。
他討厭孟竹,更討厭她那雙含著期冀的眼睛。
“我厭惡你。”施允的聲音沙啞,陳述著這個他確認了無數遍的事實。
指尖猛地一疼,他看見孟竹張嘴咬住了他的手指。
不算輕的一口,施允收回手,看著拇指上微微沁血的牙印。
孟竹的唇有些紅腫,她用手背探了探唇上灼熱的溫度,“厭惡便厭惡吧,沒指望你的喜歡。”
“你指望那個人喜歡你?”他將手指藏入袖間,感受那帶著麻癢的疼。
孟竹盯著他不說話。
“你就這么上趕著讓他作踐你?”他真的不明白,為何孟竹要回頭,要喜歡這樣一個一無是處,背棄她離開的人。
施允的語氣平靜,帶著淡淡的嘲弄。
孟竹望著他半晌,忽然輕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孟竹淡笑著問他:“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么嗎?”
施允的視線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模糊,因為酒意,腦中的思索也變得比平常遲鈍許多。
“……什么?”
“一個可憐的妒夫。”
“可笑。”施允很快否認,“我嫉妒什么?”
孟竹不緊不慢地晃著手中的酒杯,并不回答。
他的視線定格在孟竹的臉上,又向下滑落,看向孟竹手中的酒杯,腦海中下意識地覺得有什么不太對。
施允皺了皺眉,意識有些朦朧,“你怎么……”
孟竹沖他揚了揚手中的酒杯,“我怎么沒醉?”
孟竹的酒量不大,之前就見識過一次,而他雖然不喜飲酒,但修為到了一定境界,普通的酒根本沒那么容易讓他醉。
除非……
孟竹將酒壺打開,指尖在瓶口輕輕撥弄了一下,遞到施允跟前。
瓶口內設計了一道機關,銀片輕輕一撥,巧妙地將瓶中的液體一分為二。
一半是酒,一半是水。
施允一手撐著桌案,緩慢地看向那雙狡黠的眼睛。
騙子。
她總是在騙他。
孟竹拉起施允,手心向下,自然而然地牽住了他的手,她拉著人往外走。
施允只在最初掙扎了兩下,又默不作聲地安靜下來。
他看著前方的背影,手指不動聲色地滑下來,扣住了孟竹的手心。
就這樣吧。
他只是醉了。
他不清醒了,所以做什么都不是他的本意。
孟竹拉著人一路出了戲園,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盡頭是一堵墻,她把手松開,看著因為醉意慵懶靠在墻邊的施允。
他的視線自上而下看著孟竹,臉上的薄紅暈開,一路染紅了他的眼尾。
夜深了,只有偶爾幾道腳步聲傳來,又漸行漸遠。
孟竹迎著施允的視線,問:“每次騙你,你都來嗎?”
忘了有多少次,施允信了她信口胡謅的謊言。
施允并不說話,只是那么安靜地盯著孟竹,他站在唯一的一束月光下,皮膚透出冷白的光澤,眼內流光千回百轉,勾勾繞繞。
她帶他來這里是想做什么來著?
被施允這么一看,孟竹就忘了來時的目的。
算了,不重要了。
太高看她了,真的把持不住。
下一秒,孟竹抬手,按著他的后頸往下壓。
施允順從地低下頭,視線始終追逐著孟竹的唇,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香如同浪潮一樣細細密密,席卷而來。
唇畔若即若離,在呼吸變得越來越灼熱之前。
孟竹看著施允的眼睛,輕聲道:“聽說親吻時,人腦中會釋放一種多巴胺,你好奇這是種什么感覺嗎?”
她的拇指輕輕擦過施允的唇,孟竹聽到耳畔壓抑的喘息,“……何為多巴胺?”
孟竹笑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很好奇這種感覺。”
“你也想知道嗎?”
第40章 招惹
灼熱的呼吸糾纏著,難舍難分。
施允望著那若即若離的唇,只覺得心口酸酸漲漲,被孟竹的聲音激得耳后發燙。
她總是在說奇怪的話。
他聽不懂,卻始終被吸引著,追逐著那看向他的一縷光。
胸口飽脹地幾乎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落在孟竹的唇上,看了又看。
好一會兒,施允才啞著嗓音開口。
“……想。”
話音一落,孟竹的唇便貼上來,柔軟的觸感一瞬間讓他頭皮一緊,渾身難以克制地顫栗。
孟竹吻得很淺,一下一下地,輕輕啄吻著,若即若離,淺嘗輒止。
在最初的那股顫栗過去以后,這樣淺淺的吻,讓他莫名有些痛苦。
不夠。
還不夠。
想再多一點。
至于是什么?他還不知道。
可孟竹已經在親吻他了,為何他還是如此焦躁難安?
施允的眼睫輕顫,滿溢的淚水順著濕熱的眼眶滑落下來。
孟竹的動作一頓,有些詫異地停住,稍稍分開些距離,打量著施允的臉。
這一眼,讓孟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施允靠在墻上,月光照在他泛紅的臉上,烏發散亂,薄唇濕紅,那雙眼睛水色瀲滟,眼角眉梢間的春情涌動。
他卻一副一無所知的模樣。
后來孟竹時常回想起在這個暗巷中施允看過來的這一眼,在漫長的時光中,所有回憶都會被沖刷得黯然失色,唯有這一眼,像是一副艷麗的、永不褪色的畫卷,足夠她撐過好多好多年。
不是初見時看著她張揚不羈的樣子,不是大雨中的眉眼朦朧的樣子,不是任何驚心動魄的回憶。
而是此刻,那雙完完全全,看著她的,只屬于她的。
因她而動情的眼。
“你怎么了?”孟竹問。
她看著施允有些迷茫地撫上自己的心口,手指抓著自己的衣襟用力地攥著,喃喃著:“不舒服。”
孟竹嘆息一聲,拉住他的手,問,“哪里不舒服?”
“……這里。”施允將孟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淚水又落下來,“這里難受。”
他抬起眼眸,目光中是真切的疑惑:“為何如此?”
施允思索了一番,得出了結論:“你對我下了藥?”
孟竹不由好笑,她搖搖頭,道:“我沒有。”
“施允,有些事情,你得自己去想,想明白了,就通了。”
她雙手捧著施允的臉,“不過……我可以幫你。”
孟竹含住他的唇,一寸寸地咬,手指繞到他的脖頸后,輕輕地捏了一下,說:“張嘴。”
施允半睜著一雙眼,視線又落到孟竹發間的珠釵上。
他抬手,指尖微動,孟竹一頭青絲忽然如流水似的散開,簪子被施允隨意扔到了地上。
孟竹看也沒看一眼,手指緩緩插_入施允柔軟的發間,指節在墨發中肆意勾弄,牽扯得凌亂不堪。
她揉弄著,拉扯著,縱情地吻他。
這一次的吻,帶著強烈的進攻性,一寸寸攻城掠地,施允被動地承受著這個吻,垂在身側的指尖扣著身后的磚墻,眼角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滑下來。
呼吸比任何時候都要灼熱,施允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劇烈地鼓動著。
那顆焦躁的心又像是被一雙手無形地安撫著,揉捏著,滿脹又酸痛。
良久,孟竹松開了他。
施允靠著墻,平復著劇烈的喘息,等到那股令人頭皮發麻的余韻過去以后,他才抬眼看向孟竹。
她站在暗色的陰影中,同他狼狽的模樣不同,像平靜的,毫無波瀾的湖面。
亂跳的心漸漸冷了下來,酒意散了大半,他又想起了孟竹的那個心上人。
她不喜歡他。
孟竹只是在戲弄他。
“你為何要親我?”他冷下臉來質問孟竹。
孟竹被他問得愣了一下。
得,這是親完就轉臉不認人了。
孟竹慢條斯理地整了整略顯凌亂的衣裙,道:“友好學習交流一下,看看將來成親時,能不能派上用場啊。”
施允看著她的動作,視線又落到孟竹的唇上,“你既然想要嫁予他,又同別的男子這樣親密,這是何道理?”
“是這樣。”孟竹解釋道:“成年人之間,氣氛到了,情緒到了,親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正常。”
“很正常?”
“嗯。”孟竹點頭,“當然,太正常了。”
施允聽著這對他來說驚世駭俗的言論,好半天,都沒緩過神。
孟竹沒管他,繼續道:“在我的家鄉,姑娘們能自由選擇想要成親的對象,當然,在成親之前,還會仔細地挑選考察,如果這個人不行,就再換一個,有時候從好幾個男子里面挑一挑,感覺對了,就見見面,牽牽手,親一親,感覺到了就成親,正常,都很正常。”
施允想象著孟竹從好些男子中挑挑揀揀的模樣,一瞬間覺得氣血攻心,頭暈目眩,咬牙切齒道:“我竟不知,你是這般水性楊花的女人。”
“嘖。”孟竹不贊同道:“講話真難聽,這叫自由戀愛。”
“再說了,礙著你了?”
施允看著孟竹若無其事的臉,忽然道:“你果然令人生厭。”
聞言,孟竹沉默了一瞬,又笑起來,她往前一步,腳尖抵住施允的,傾身靠近:“好啊,那我以后就不抱你,不碰你,也不會親你,看見你就離你遠一點,不礙你的眼。”
這顆充滿瑕疵的心,縱然惡劣,縱然卑鄙。
這場角力的游戲,她會勝到最后。
“我是怎樣的人,我已經清清楚楚地告訴過你,從今天起,你要用你的眼睛來看,用你的心去想,在你想明白為何這么討厭我之前,我保證再不來招惹你。”
施允薄唇緊抿著,無聲地同她對視。
孟竹不閃不避,她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刃,直直插-進他的心里,仿佛要將那顆心生生掏出來,捅得千瘡百孔。
半晌,施允啟唇,“你最好說到做到。”
孟竹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淡笑著點頭,“好。”
暗巷里回蕩著兩人的聲音,被夜風輕輕吹散。
月亮西沉,朝陽又起,那些難以言喻的心事,都隨著月亮一同沉睡。
日子在準備仙門大比的時光中不知不覺過得很快,孟竹找了個安靜的地方練習術法,每天早出晚歸的,偶然有一天,她在后山的一個小樹林里撿到了一只受傷的貓,貓兒生得通體雪白,有一雙水光瀲滟的眼睛,極為招人喜愛,孟竹便把它抱了回去,養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這日,貓兒的藥物用完了,孟竹去丹藥閣要了幾味藥材,打算回去配給她的小寵物吃,進門的時候,卻碰到了呂一。
說起來也甚是奇怪,明明同在玉都學府,兩人的交情還算不錯,可是她們這些時日卻一次也沒碰到過。
見到孟竹,呂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沖著孟竹打了個招呼,“好巧。”
孟竹點了下頭,眼神落到呂一手中拿著的玉瓶上,“你受傷了?”
聞言,呂一搖了搖頭,“不是,我幫……霍予來取一點治傷的藥。”
孟竹挑了挑眉,有些意外道:“你什么時候同霍予這么熟了,還要幫他來取藥?”
“嗯……說來話長。”呂一將玉瓶收到懷里,又問孟竹:“你呢?取藥做什么?”
呂一顯然不想同自己聊起關于她和霍予的話題,孟竹也不在意,笑道:“最近養了只小貓,受了點小傷。”
“養貓?”呂一哭笑不得:“大家都在準備著在仙門大比上取得一個好名次,你倒是悠閑。”
“取得好名次,然后呢?”孟竹道,“升仙,或者制霸天下,變成一個人人敬仰的神仙?”
呂一:“倒也不是,人總是要有個目標為之努力,不然為什么活著?”
孟竹沉默了一瞬,忽然問道:“所以沒有目標,就這么漫無目的地活著,不行么?”
仔細想想,人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想要達成的目標,唯有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從前隨波逐流地上學,取得好成績,考上了大學,如果順利,她會找一份工作,和霍予兩個人過著平凡而簡單的生活,未來什么模樣,她一眼就看到了頭。
直到這一切戛然而止以后,她才發現,好像原來曾經的一切都是那么寡淡而無趣。
雄心壯志啊……這種東西,好像真的同她毫不相干。
呂一被孟竹的話問得愣了一下,而后,像是玩笑,又像是認真地說道:“孟竹,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真的挺奇怪的,年紀輕輕就超越了同齡人,人人想要的東西,你唾手可得,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有一天失去了這一切,你又當如何呢?”
“到那個時候,你就知道為何人們總是在爭在搶,你就是過得太順了,才這樣毫無欲望。”
“或許吧。”孟竹抬眼看著呂一,“若真有這一天,也挺不錯的。”
最起碼不會這么無趣。
呂一笑了笑,視線落在孟竹的手背上,上面有一道明顯的抓痕,她下巴抬了抬,轉移了話題,“這是你那小貓抓的?”
孟竹順著她的視線低下頭看了眼,手指輕輕摩挲著那道傷口,“嗯,小貓就是這樣,脾氣大,不能對它太好,也不能給它吃太飽,否則它就翻臉不認人了。”
“這樣的貓,養來何用?”
孟竹思索了下,“大概是因為,我喜歡慢慢馴服它的過程吧。”
“你慢慢對它好,給它溫情和愛,甚至對它予取予求,它便會對你放松警惕,順從你依賴你,等到它發現你不是那么溫和的主人,想要抽身而退的那一天,才會發現自己的脖子上早就被戴上了項圈。”
孟竹笑道,“你看,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看著孟竹的笑容,呂一皺了皺眉,莫名有些不適,她干笑著應了一聲:“有趣么?”
“嗯。”孟竹笑得眉眼彎彎,“有趣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