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眼乖,不哭了,寶寶。
日子一天天臨近八月底,暑假將要結束,江稚爾即將迎來需要全力沖刺的高三。
學校新發了通知,因強制高三全體同學上晚自習,也為更好投入學習,很多同學都會選擇寄宿,這會兒正在統計新學期寄宿名單。
江稚爾遲遲未回復,仍在猶豫。
她如今更明確地憧憬清大,當然想在最后一年奮力直追,好好提升成績,寄宿或許的確是個更好的選擇。
可她私心作祟,依舊無法干脆僅憑理智給出答案。
這時,程京蔚發來一條信息。
「一會兒來接你去外面吃晚飯?」
江稚爾愣了愣,不明所以。
最近程京蔚有多忙她是知道的。
難道是飯局?
「還有誰嗎?」
程京蔚:「就我們。」
江稚爾抿了抿唇,現在她已不敢再將此視作“約會”,但仍逃不開喜悅的情緒。
「好呀。」
附帶一個可愛的笑臉表情-
程京蔚很快就到了,江稚爾下樓,發現今天他自己開車。
“我們去吃什么?”江稚爾問。
“都可以,你最近有什么想吃的?我陪你去。”
大多時候都是程京蔚直接敲定餐廳帶她過去,很少像今天這般。
江稚爾想了想,說:“我聽我同學說綠江坊開了一家韓料店很地道,老板還是朝鮮人呢。”
于是便挑定這家。
味道很地道,老板也的確是朝鮮人。
江稚爾從前只吃過石鍋拌飯一類韓料,不地道也算不得好吃,這回點的幾道菜倒是很好吃,芝士部隊鍋真的如韓劇那般可以拉出長長的芝士絲,辣年糕也格外入味綿軟。
而她很快注意到程京蔚吃得不多。
“二叔。”
“嗯?”
“你吃不慣嗎?”
“沒有。”程京蔚笑了笑,“在想事情。”
江稚爾了然地點頭,她知道的,最后公司有不少讓程京蔚頭疼的事。
她給他碟子中夾了一塊烤五花肉:“先吃飯啦,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低頭,程京蔚則看向她,目光深而沉,如不見底的深潭,而后無奈失笑。
是他太荒唐了。
江稚爾點的幾道菜口味偏重,芝士又容易膩,還剩許多就吃飽。
結賬后,程京蔚問:“要走走嗎?”
江稚爾一愣,通常他們吃過飯便直接回家,程京蔚太忙,從沒見過他有什么真正空閑娛樂的時間。
“好啊。”
他們沿著江邊一路往前走,今天剛下過雨,暑氣漸消,人也格外多。
期間碰上一個椰子攤,有黃色也有綠色,豎起的木桿上則吊著個簡易臺燈,暖色光照下顯得這一幕更具煙火氣。
江稚爾腳步微頓,程京蔚便也停下腳步:“喝嗎?”
“嗯。”
攤販注意到,大聲吆喝說他的椰子可甜。
“二叔,你喝嗎?”
他淡笑著搖頭。
江稚爾走上前:“老板,黃色和綠色哪種更好喝?”
“黃色的甜,綠色的爽口止渴,各有各的好喝,看個人口味。”
江稚爾還在猶豫不知該挑選哪種,身側程京蔚便說:“那就各買一個。”
“可我喝不下這么多,太浪費。”
“喝不下我喝。”
江稚爾愣了愣,只覺得今天的程京蔚似乎和從前不太一樣。
于是便買了一綠一黃兩個椰子,江稚爾先喝了一口綠色的,果然爽口止渴,又問程京蔚:“二叔你那個好喝嗎?”
他將手里的黃椰子遞過去。
江稚爾本順勢就要去喝他那根吸管,好在反應過來,抽出自己那根吸管插入后喝了口。
小姑娘微微前傾身體,纖細白皙的手指捏著吸管,披散的長發隨風輕拂,從他的視角看下去,看到她睫毛卷翹、鼻梁高挺,皮膚細膩光澤,嘴唇濕潤飽滿。
程京蔚喉結滑動,而后移開視線。
江稚爾喝下一口:“這個果然甜得多。”
“那你喝這個。”
“你更喜歡綠椰子嗎?”
程京蔚笑了笑:“我無所謂。”
想著他平日的確不喜甜食,江稚爾沒推拒,兩人換了個椰子喝。
江邊的夜風要涼爽一些,是這個暑夜中難能可貴的涼爽。
江稚爾穿著及膝白裙,被微風吹得微微拂動,波光粼粼,像月光灑下的綢緞。
繼續往前走,耳邊便出現愈來愈響的音樂聲。
江稚爾抬頭看,不遠處的體育館內光束耀眼,正是音樂聲的來源。
“今天有演唱會嗎?”江稚爾問。
“應該是。”程京蔚垂眸,“市里文旅活動請來的。”
“那我們可以走到那邊去聽聽看吧?”
“想聽?”
“嗯。”
他們沒有門票,演唱會也已經開始,江稚爾的本意只是到體育館外好聽得更清晰些。
她的過往畢竟和大多數富家千金不同,度過太多扮乖聽話的日子,從未真正隨心所欲,就連演唱會也從沒聽過。
她跟著程京蔚一路朝體育館走去,卻不想走到檢票口依舊暢通無阻,還有體育館負責人從里面跑出來迎接。
“程總,您來了,位置都安排好了,二位跟我來吧。”
江稚爾不解地看向程京蔚:“這個活動也是程臻集團承辦的嗎?”
“不是。”程京蔚說,“只是上世紀末這座體育館剛修
建時財政緊張,是我們集團投資建設,如今各項文體活動都要經集團報批,這類演唱會也都會預留門票給我。”
預留給程京蔚的門票自然是視野最好的。
舞臺正中央。
市里活動請的多是老牌歌手,歌曲也都是耳熟能詳的老歌。
“二叔。”
因靠近舞臺,音樂聲格外響,江稚爾不得不傾身靠近他耳朵,“這是我第一次聽演唱會,這里的音響好好,跟耳機里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明眸皓齒,讓人移不開視線。
好在舞臺絢麗的燈光能夠削弱他眼底的情愫,程京蔚看著她眼睛,笑:“以后我讓人把票都給你送去。”
江稚爾笑著搖頭:“等我高考完以后吧。”
每個座位都放了應援棒,江稚爾同眾人一起揮舞著,粉色的led光映在她臉頰,瞳孔明亮,笑容明媚。
她雖年輕,但天生就帶廣袤而強大的能量,不是火山噴發,也不是海嘯洶涌,而是靜水流深。
程京蔚看著她。
在嘹亮的歌聲與鏗鏘的鼓點聲中,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逐漸蓬勃的心跳。
他移開視線,忽地輕笑出聲。
他在喧鬧的氛圍中,終于可以任由自己的情愫肆意蔓延,不必擔心會被發現,會惹出禍端。
他明白,當這場演唱會結束,他就該徹底放下那些荒誕可笑的念頭。
真正做回,江稚爾的二叔,她的長輩。
可此刻的心動又如此真實不可忽視,切切實實地存在于今夜。
他決心出國的這一天。
……
演唱會結束已經夜里十一點。
他們走的內部通道,正好避開擁擠的人群。
江稚爾揮舞熒光棒做了一整晚的氣氛組,這會兒手臂酸,嗓子也疼,可心潮澎湃,一點也不累,一點也不困。
還雀躍地同程京蔚講著方才哪首歌特別好聽,哪個歌手全程都特別穩。
“累嗎?”程京蔚問,“累的話在這里等我,我去把車開過來。”
江稚爾搖頭:“不累。”
頓了頓,她低著頭輕聲道,“高三就沒時間了,我想和你一起走一走。”
“和你”兩字她刻意說得快而淡,不想讓這一句中藏有太多的情感。
程京蔚依舊捕捉到,只是不敢再給這兩字賦予旁的意義。
于是他只是淡聲,如長輩那般:“高三也不能太累,該勞逸結合。”
江稚爾點點頭,問及今日困擾她一下午的難題:“高三開始每天晚自習都必須要到9點才結束,我好多同學都選擇寄宿,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寄宿。寄宿當然能夠休息充足些,但我舍不得……”
她停頓,朝程京蔚看一眼,輕聲改口,“但這樣我每周就回來兩天,我怕我會不適應,那么久看不見你。”
她盡可能將愛意隱藏。
“爾爾。”
“嗯?”
“原本今晚我是有事情想和你說的。”
江稚爾愣了愣,忽然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什么?”
“等九月初,我就要帶隊出國開發新的國際項目,確定技術主攻突破口。”
江稚爾是明白程氏集團最近遇到的瓶頸的,也習慣程京蔚時常去國外出差。
“要去多久?”她問。
“還不確定。”程京蔚垂眸,看向她深琥珀色的眼眸,“也許一年,也許更久,歸期未定。”
江稚爾徹底愣在原地。
她知道自己該懂事,也明白程京蔚的抱負和野心。
只是這一刻的落差實在太大,她猶豫要不要因一周見不到程京蔚而放棄寄宿,而下一秒他便告訴她,他要出國一年甚至更久。
她整個高三,程京蔚都不會在她身邊。
江稚爾就這么仰著頭看他,忘記別開臉,以致眼眶通紅、眼淚涌出時,也仍依舊維持這動作。
程京蔚喉結滾動:“……爾爾。”
她倉皇轉過身,也躲開他想要為她擦淚的手,她低著頭,抬手飛快抹掉眼淚,開口時想要故作平靜,卻怎么也掩飾不去哽咽。
“我明白的,二叔,我都明白的,就是……有點太突然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平復突然洶涌的情緒,而后轉過身,已經擦去眼淚,只有眼眶還紅著。
她看著程京蔚,努力揚起笑,卻也使得濕潤的眼眶更瀲滟,一字一字,認真祝他:“二叔,祝你早日凱旋。”-
江稚爾自幼就明白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可她偏偏固執地不屑于用這樣的方式來得到關注和偏愛。
她這些年感受到的愛雖實在有限,可并不因此而隨意接受那些廉價的愛,她不要討來的愛,她要大大方方、只屬于她自己的愛。
所以盡管她如何失望不舍,但依舊不想用眼淚去左右程京蔚的任何決定。
不管她的這份愛因年齡和經歷多么卑微。
但她從來不是搖搖欲墜的乞憐小貓,她不要求來的愛和關心,她的內核從來都是獨立也自傲的。
后面幾日,江稚爾依舊努力做出平靜接受這一切的模樣。
也平靜地選擇了高三期間寄宿。
不就是出國一年多嗎?
為了集團,程京蔚作為集團幾十萬員工的領頭人,當然該義不容辭。
他從前也沒有少出差,沒什么好不適應的,這是常態。
盡管江稚爾暗地里,每晚深夜都在被窩里忍不住淚流。
最后一切準備妥當比預期中更早,程京蔚帶領集團骨干的八人團隊于八月最后一天的航班出國。
啟程當日,江稚爾和程嘉遙都去送機。
昨夜江稚爾失眠,幾乎沒睡,眼下自然青了一片,為防顯得太憔悴,她還戴了副黑框眼鏡擋黑眼圈。
到送機口。
程京蔚停下腳步,抬手揉了下身后江稚爾的頭發,叮囑:“有任何事,隨時告訴我,別自己扛著,知道嗎?”
“嗯,我知道二叔。”江稚爾盡可能平靜地說。
“高三辛苦,但也別太累了,你要明白,身體遠比學業重要,寄宿后吃住不比從前,如果吃不慣讓楚姨給你把飯菜送去學校。”
江稚爾抿著唇,不讓自己發出哽咽,無聲地點頭。
“我得空就會回國。”
江稚爾快要忍不住,眼眶越來越紅,只好匆匆結束話題:“馬上就要起飛了,二叔你快進去吧。”
“嗯。”
離開前,他最后叮囑程嘉遙,“照顧好妹妹。”
他沒說“爾爾”,而是“妹妹”。
是真的將她視作家人。
程嘉遙保證:“一定。”
“走了。”
程京蔚丟下干脆一句,轉身朝登機口走去。
江稚爾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忽然再忍不住克制,她哽咽著喊:“二叔!”
程京蔚回頭,看江稚爾朝他跑過來。
她徹底失防,哭得要多可憐就多可憐,視線都被眼淚糊住,看不真切,只影影綽綽中看到程京蔚彎下腰,靠近她。
他聲音特別溫柔,低聲:“別哭,爾爾。”
可眼淚早已決堤。
她就這么哭著,磕磕絆絆地說:“你在國外也……也要注意休息,不要忙工作忙得連、連睡覺吃飯都忘了。”
“如果真的特別忙,就不要、不要……抽空回國看我了,先好好睡一覺。”
“二叔,你也一定要照顧好你自己。”
他身后其他同去的同事紛紛笑起來。
從他們的視角,小姑娘哭著叮囑他們總裁照顧好自己,的確滑稽。
他們都不知道,江稚爾是以怎樣的身份和心理說出那番話。
程京蔚始終躬身,遷就著她的身高,認真聽她說完,他沒笑,只是捧著她臉認真擦去她眼淚,認真答道:“我知道了。”
徐因在一旁小聲提醒:“程總,該準備登機了。”
程京蔚揉揉她臉頰,溫聲哄道:“好了,不哭了,想二叔了可以隨時打視頻。”
他本想說“想我了可以隨時打視頻”,又覺逾矩,改了口。
小姑娘真誠待
人,不舍他哭成這樣別人都能諒解,但若是他隨意逾矩,必然會惹流言紛紛。
江稚爾點頭,而后含糊說了句什么。
程京蔚沒聽清。
“什么?”
她鼓足最大的勇氣,仰起頭,可又在開口時露怯,只小聲:“抱一下。”
程京蔚張開雙臂,將小姑娘抱進懷里。
他俯著身,身量頎長,肩膀又寬厚,像將江稚爾完全攬進懷里。
寬厚的掌心覆在江稚爾腦袋,他在她耳邊溫聲道:“乖,不哭了,寶寶。”-
目送程京蔚消失在登機口,江稚爾哭得都開始抽。
程嘉遙抬手攬過她肩膀,并不親密,從肢體動作中就能感受到這只是作為兄長給予支撐。
“爾爾。”程嘉遙嘆了口氣,用只彼此能聽到音量問,“你真的就那么喜歡他嗎?”
人潮洶涌的機場,只有程嘉遙明白她的眼淚訴說著什么。
江稚爾手捂著臉,眼淚順著指縫溢出,沒說話。
“別哭了,以后你如果想他,我可以帶你出國去找他。”程嘉遙淡聲。
他也是在這一刻,在最心疼江稚爾的這一刻,決心放棄她。
他終于看清江稚爾的喜歡到底有多深多沉。
她能如此不顧一切、不計結果地愛一個人,自然也該配上如此熱烈回應的愛。
程嘉遙自知,自己的喜歡配不上江稚爾。
他忽然想起他頭腦發熱追去家里跟江稚爾告白的那回,程京蔚問他的——你覺得你靠什么能和爾爾在一起?
他沒有優異的成績,也沒有足夠的能力,甚至連他的那點喜歡,也配不上江稚爾。
……
徐因領命駐守國內集團,此刻和江稚爾、程嘉遙一道回市區。
江稚爾紅著眼眶靠在車窗,滑看手機里的訊息。
程臻集團年輕的掌權人領隊出國開辟新路的新聞很快就傳遍網絡,其中不乏剛才機場內的照片。
她方才都沒注意四周有記者在拍。
其中好幾張都是她和程京蔚的合照,還有視頻,錄下了程京蔚叮囑她的那些對話,也錄下了他叮囑程嘉遙照顧好妹妹。
“妹妹”一詞當然引起媒體們的關注,程嘉遙的妹妹自然意味著江稚爾在程京蔚心目中已真正屬于程家人。
有媒體針對這一稱呼大做文章,認定程京蔚有意培養江稚爾,各種言論頓時甚囂塵上。
江稚爾將手機遞給徐因:“姐姐,這個新聞要不要處理一下?”
畢竟對于這么大的集團,任何蛛絲馬跡都會影響利益走向。
“沒事,不用。”徐因笑著說。
“可……”
徐因:“其實程總今天大可以走無人的VIP通道,可他在明知會有媒體的情況下還選擇如此,無非是想給外界發個信號。”
徐因沒將話說全,江稚爾怔愣后也很快想明白。
什么信號呢?
告訴眾人,即便他不在國內,也沒人能夠欺負她的信號。
從前江琛故意給她芒果飲料的事兒到最后也沒同意和解,江琛也被退學,以及各種權力流轉間的斗爭,他這么做的理由就是讓所有人都不敢動江稚爾。
即便離開,他也還是在最后鋪平了江稚爾獨自一人的道路-
2013年的暑假最后一天。
程京蔚出國,江稚爾準備開學寄宿。
她將那盞程京蔚給她的夜燈帶去了宿舍,每天都很認真地學習。
而她又悄悄放棄了要停止再喜歡程京蔚的念頭。
她想,就偷偷再繼續喜歡一段日子吧,不影響誰,也不傷害誰,即便她明白,這份不可能的喜歡持續得越久,往后刮骨療傷時就越痛。
可高三忙碌疲憊的日子,她太需要一個支撐了。
程京蔚是她的標桿。
是她想要更好長大成人的道路上,第一個金光閃閃的寶箱。
于是在天氣一天天冷下來的下半年。
在大洋兩岸。
他們——
一個懷揣隱秘的愛,小心珍藏、偷偷維系。
一個懷揣更晦澀難言的愛,試圖忘記,試圖讓一切回歸正軌。
只是17歲的江稚爾和28歲的程京蔚,都不知道,這份情愫的終點到底如何。
第32章 風眼你想我了嗎?
“爾爾,別看書了,先去洗澡,一會兒熱水就該停了。”下晚自習,室友洪茜裹著浴巾從浴室出來,打著哆嗦上床。
天越來越冷了。
今年的冬天降溫格外快。
江稚爾給夜燈重新換了電池,應聲“好”。
她洗澡向來費時間,一開始并不適應寄宿生活,如今也快了許多。
沖澡后正好熄燈,她在黑暗中坐上床,擦干濕漉漉的小腿。
拉上遮光的床簾,她重新打開夜燈,趴在床上,枕頭上放著試卷,而后拿出手機。
這個時間,程京蔚那里還是凌晨五點。
他們依舊保持固定聯絡,但因為時差和各自忙碌的生活,聊得并不多。
這個點程京蔚應該還沒起。
江稚爾便隨手拍了張照,昏暗光線下的生物試卷,記錄此時此刻,發送朋友圈。
在被時差困擾的這些日子,江稚爾時常這么做。
等程京蔚醒來便能看到。
江稚爾放下手機,繼續專心做題。
忽地手機震動。
怎么這么早就醒了?
江稚爾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雀躍地拿起手機,但發信息的不是程京蔚,而是周以珩。
自上回在邵絮生日宴認識后,他們斷斷續續也有聯絡。
大多是朋友圈互動,或是對于朋友圈內容的私聊,還有一次,周以珩給她寄過清大周年校慶的周邊,腳印與宇宙行星的元素,寓意以腳步丈量浩瀚宇宙。
周以珩:「這么晚還不睡?」
江稚爾:「把剩下的題寫完就準備睡了。」
接著,周以珩發來一條語音。
室友們都睡了,江稚爾將語音轉文字。
“我上周末回南錫,碰到絮絮時提到你,說你現在成績穩定在年級前三,上清大很穩,別太累了,注意休息。”
江稚爾:「嗯,謝謝以珩哥。」
緊接著,周以珩發來一張圖片,似是用手機拍的電腦屏幕,滿屏璀璨的星辰,中間一條白茫茫的光帶,漂亮極了。
江稚爾打字——這是什么?
還未發送,周以珩:「銀河。」
周以珩:「剛和天文學系的朋友在一起,讓他幫忙調了下望遠鏡,這是此刻的銀河系。」
江稚爾一下屏住呼吸,再次看向那張照片。
她真心實意地回:「好漂亮。」
周以珩:「等你來清大,我帶你去看。」-
接到程京蔚的電話已是第二天中午,正是午休時分。
程京蔚每周都會跟她通話,每次都掐準國內時間,都是在自習課或是下課時間。
江稚爾拿著手機跑到教室外。
“喂,二叔。”她嗓音也因雀躍而顯得格外清甜。
男人也同樣帶笑,問:“吃過中飯了嗎?”
“嗯。”
“最近國內降溫快,記得多穿衣服,別著涼,宿舍衣服夠不夠,不夠讓人給你送去。”
江稚爾趴在無人的走廊窗邊,冬日暖陽灑下,她嘴角上翹的弧度更大,“嗯”一聲,“我穿得很多,不會著涼的,你現在在休息嗎?”
“會議間隙。”程京蔚說,“剛才才得空看到你昨晚的朋友圈,以后別這么晚睡,知道嗎?”
江稚爾發那條朋友圈也無非就是等他這一句。
她笑意更深,凹陷的梨渦讓她在陽光下更柔和,像顆甜滋滋的草莓夾心奶糖:“知道,就是最近作業好多。”
“那也不行,那么暗,傷眼睛。”
江稚爾“哦”一聲,食指漫無目的地沿著窗欄的瓷磚縫兒滑動,嗓音不自覺變得黏黏糊糊。
“二叔,馬上就元旦了,你會回來嗎?”
他停頓了下,而后哄道:“對不起啊爾爾,元旦已經安排了去紐約,應該回不來。”
江稚爾雖失望,但太清楚這幾個月的程京蔚到底有多忙多疲憊,也
能理解。
“沒關系,那過年呢?”
“我盡可能趕回來。”
“好,如果特別忙的話就算了,我只是……想起去年過年時,你說你過去那些年都沒有在國內過年。”
江稚爾輕聲說,“所以,如果可以回來的話,我想陪你一起過年。”
程京蔚還沒回應,那頭便傳來叫他的聲音。
叫的英文名,Felix,說繼續開會。
于是江稚爾那番話只得到一個“好”字回應,電話便很快被掛斷。
程京蔚走入會議室,身邊是個美國女人,調侃著詢問:“Girlfriend?”
程京蔚失笑,搖頭回“No”。
女人不信。
最近這個格外帥氣的中國男人都在他們研究院內,很具東方特色的內斂沉穩氣質,工作能力、溝通能力極強,但多數時候實在太不茍言笑。
只有偶爾在他打電話時才會流露出格外溫柔的神色,只是通話,目光卻能一瞬溫柔如水,不是女友是什么?
她笑著繼續用英語調侃,不要那么害羞又古板,上帝都能看到你的愛意。
程京蔚放在鼠標的手指一頓。
這一刻他無可辯駁。
他依舊在相隔萬里的大洋彼岸頻頻心動,距離并沒有讓他從那荒誕情感中清醒,反倒因更沉迷從前與江稚爾共度的時光而日日加深。
他對此無奈、懊惱,又無能為力。
原來他也會有無能為力的事-
程京蔚元旦假期的確沒能回來。
江稚爾掐著時差,在他那兒的零點時分準點給他發送一條“2014年快樂”的短信。
但他沒有回復。
他這些日子時常熬夜,睡眠不足,卡著兩個會議中間休息的半小時睡覺或在車程中瞌睡,都是常有的事。
跨年這樣的小事對江稚爾而言是浪漫的儀式感,于此刻的他而言卻不值一提,日子都過得昏天暗地,許是睡了,江稚爾心想。
只是這條信息等過了一天才得到回復就有些奇怪了。
不僅如此,江稚爾隱隱還覺得這段日子程京蔚似乎在疏遠她,電話少了,朋友圈互動少了,聊天也時常被匆匆打斷結束。
可她又怎么也想不出程京蔚故意疏遠她的原因。
在程京蔚的視角,她是他需要照顧的晚輩,長輩是不會這么對晚輩的。
于是最后江稚爾只將此視作自己的胡思亂想,好在隨著一日日接近期末考,學業更加繁重,她也無暇再去想那些。
幸而期末考一切順利。
這回的各科考試難度都格外適配她,江稚爾超常發揮,第一次拿了第一名。
而隨著氣溫持續降低,再次迎來了寒假。
高考前最后一個假期,當然稱不得什么真正的假期。
江稚爾因高壓的學習環境喉嚨已經疼了好幾天,但又在心底慶幸自己也同樣忙碌,好減輕一些自己對程京蔚的想念。
但那僅僅是暫時的。
年關將近,這座城市大街小巷都是紅火熱鬧的年味,張燈結彩,人民廣場的煙火秀年復一年繼續籌備。
江稚爾是在這一刻,特別特別想程京蔚的。
抑制不住地想。
八月底程京蔚離開時她還沒料想到他會那樣忙,以為兩三月總能見上一面,可暑去秋來,秋去冬也來了,她還沒能夠再見到程京蔚。
與此同時,門鈴響了。
她剛點了一份紅豆沙熱飲外賣,以為是外賣員,誰知打開門竟是程嘉遙。
其實在那次機場后她和程嘉遙的聯系不多。
程嘉遙再沒提過喜歡她的話,也沒有過多地關心,只偶爾會作為“哥哥”的身份請她出去吃飯,聊聊近況。
她一開門,程嘉遙便提起雙手滿滿當當的購物袋,喊出一聲提早預演好的“happynewyear!”
他以為會聽到江稚爾驚喜的聲音,卻不想看到小姑娘一張還沒來得及擦干眼淚的臉。
“你、你怎么了?”
“……沒怎么,剛才在看電影。”江稚爾隨口扯了個借口。
“什么電影這么感人?”
她轉移話題問:“你怎么突然過來了?”
“快過年了,過來看看你。”程嘉遙將手里的五寸小蛋糕遞給楚姨,而后隨口問,“二叔幾號回來?”
江稚爾一頓:“他應該不回來了。”
“過年也不回來?”
“嗯。”
程嘉遙也沒想到程京蔚會那么久不回來。
如果沒有江稚爾,哪怕他兩年不回國程嘉遙也不覺得奇怪,但他清楚知道程京蔚對江稚爾有多好,體貼關心,怎么會明知她很想他卻一次也不回來?
真是忙得連一天空閑都抽不出來了嗎?
“爾爾。”
“嗯。”
“過年想不想出國玩?”程嘉遙問。
江稚爾怔愣回頭,看到程嘉遙認真的神色,他不是開玩笑。
見她這副表情,程嘉遙笑起來:“既然二叔回不來,我們難道還出不去嗎?”
父母在世時江稚爾時常出國玩,父母去世后她便再沒旅游過,護照早就找不到,也早已過了有效期。
“我……”
她太久沒出國,又被學業重擔壓在原地,從未想過還有這條路,“真的可以嗎?”
他笑得輕松:“有什么不可以,不就是出國么?”
是啊,不就是出國么。
很快,護照就順利補辦,簽證也加急下來了,一切都趕在除夕前。
他們飛去找程京蔚的事沒有跟任何人說,連程京蔚都沒告訴。
因為沒有南錫直達紐約的航班,他們在香港轉機,整個航程需要22個小時。
“睡會兒吧。”程嘉遙向空姐要了條毯子,說,“還要很久。”
江稚爾口頭應了,眼睛也闔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馬上就能再見到程京蔚了,她興奮得根本無法入睡,就連昨晚她也沒睡好。
程京蔚一定沒想到自己會過來,不知道會是什么表情。
這么想著,她又直起身拿出柜子中的鏡子照了照。
她昨天剛去理了頭發,修了發梢與額角的碎發,還在發尾吹了個小弧度。
高三忙碌的生活讓她比從前稍稍瘦了些,還長高了三公分,整個人抽條后出落得更加纖瘦挺拔,脫離稚氣后讓她更有了幾分清麗脫俗的精致。
平日若日日看見還察覺不出,可驟然與半年前對比的話就極為明顯了。
不知道程京蔚會不會看出來。
程嘉遙在一旁看著,什么都沒說。
……
程京蔚深夜才同科研院眾人從餐廳離開。
他表面看不出分毫,依舊沉穩,臉不紅,步子也邁得穩,上車后也能得體地同眾人道別。
直到拉上車窗,他才疲憊地靠在椅背閉上眼,眉頭深鎖。
司機透過后視鏡看他,知道他們今天又喝了不少。
這次聯系上的科研院新上任院長是亞裔美籍,院內也有不少亞裔,于是又把酒桌文化帶來了這里,合作、談判都離不開酒桌。
程京蔚向來厭煩這類酒局,但他也向來不顯山露水,依舊能不動聲色在其中如魚得水,他自幼就擅長不讓人揣摩出他的心思。
他們喝,他也喝,還喝得爽快。
期間也聊工作,他
們都喝得半醉,話匣打開,程京蔚腦袋清明、八風不動同他們繼續斡旋。
所以說程京蔚當真是天生的掌權者。
他從不自視甚高,不端無益的架子,所以也不會因為自己不喜酒局就拒絕,他懂以退為進、懂遮掩鋒芒,可攻亦可防。
只是實在是累。
酒量再好,也架不住那樣喝,又多又快,等一切結束只剩酒精在胃中翻江倒海。
期間他讓司機停車,俯在垃圾桶邊吐了一回。
他去街邊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礦泉水,漱口后繼續朝公寓行駛。
可即便那么難受,除了緊鎖的眉頭也依舊看不出分毫。
路過華人聚集的街道,他才注意路燈懸掛的紅燈籠,孩子們在大雪紛飛天歡笑奔跑,手中高舉煙火棒,以及一簇簇騰空的煙花。
程京蔚摘下眼鏡,看著天際的煙花許久,才淡聲開口問司機:“今天幾號了?”
“1月30號,農歷臘月三十。”
除夕了。
異國他鄉的除夕其實并不難熬,就像他本也沒有想起這個日子。
直到這一刻,唐人街熱鬧喧囂,煙花絢麗,才讓他剎那間回到了去年的除夕,父親在這一天離世,也同樣伴隨如此的爆竹聲。
接著,思緒一寸寸往回退,想到更早前每個無法歸國的除夕夜。
以及更早之前,二哥在年關舉辦葬禮,他則被母親趕出家門,管家不敢給他開門,屋內母親痛哭流涕地喊,她再沒有他這個兒子。
程京蔚收回視線,撥通江稚爾的電話。
她那頭過了會兒才接:“二叔!”
聽著心情不錯,幾乎能想象出此刻她亮晶晶的雀躍眼眸。
程京蔚便笑了:“對不起啊爾爾,沒注意日期,忘記和你說新年快樂了。”
此刻的南錫,已是新的一年。
那頭笑著說:“沒關系,不晚。”
的確不晚,因為她現在正和程京蔚踩在同一片土地上。
“二叔,現在你那兒就快跨年了吧,你在家了嗎?”江稚爾又問。
“回去路上,快到了。”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爾爾。”
江稚爾此刻剛走出機場,程嘉遙打了輛的士,因司機突然說英文,害怕露餡,她很快便掛斷電話。
“一會兒到二叔那兒,你先去找他吧。”程嘉遙說。
“嗯?那你呢?”
程嘉遙看著窗外,隨口道:“我去找我來留學的朋友吃飯。”
江稚爾沒多想:“好。”-
江稚爾和程嘉遙駛上快速路時,程京蔚剛到公寓。
下車前,他從錢包抽出一沓錢遞給司機,請他將車送去清潔,剩余的則是小費,辛苦他除夕夜無法與家人團聚。
司機連聲道謝。
程京蔚進入公寓樓,電梯口擺了“正在維修,請勿使用”的指示牌,一旁物業管理員過來道歉,說因電力故障主電梯和備用電梯都壞了,問他住幾層。
其實他住高層,但也無謂找一個物業員的難處,只輕描淡寫說沒事,便打開樓道門。
堅持鍛煉是他保持近二十年的習慣,即便再忙也會早起運動,爬三十幾層樓于他而言并不算難事。
只是今天喝得實在過量,又太久沒休息好,胃里陣陣絞痛,在隆冬中額角都沁出冷汗。
昏暗的樓道內,程京蔚筋疲力盡,在臺階坐下來。
這一帶遠離唐人街,深夜寂靜一片,沒有任何除夕的氣氛。
男人一身板型挺闊的黑色大衣就這么垂落在地,盡管依舊不掩絲毫矜貴氣質,可這一刻這一幕也實在顯得過于落寞。
寂靜無聲中,他垂著腦袋,將額頭埋進掌心,眉頭緊蹙,等那陣難熬的胃痙攣過去。
也是在這時,江稚爾打來電話。
他接起,穩住因疼痛而難免虛浮的聲線:“爾爾,怎么了?”
“二叔,你到家了嗎?”
“嗯。”
“你那里好安靜,過年都沒有人放煙花嗎?”
程京蔚忍著痛笑著回:“我這里沒有,住在這兒的華人不多。”
“我這里有,你聽。”
說罷,在三秒的安靜后,電話那頭忽然傳來煙花綻放的聲音。
漆黑的樓道內也在這時被照亮。
程京蔚回頭看向窗戶,璀璨耀眼的煙花接連騰空,綻放在夜空,往下墜落的煙火變成成千上萬道光線,齊齊往下落,浪漫又盛大。
煙花聲還在繼續,與手機中的聲音漸漸融合一體。
程京蔚怔住,心跳卻加速,在胸腔內蓬勃跳動,悶重得幾乎要蓋過外頭的煙花聲。
緊接著,程京蔚便聽到江稚爾笑著說:“11點56分,還好今天航班沒延誤,新年快樂,二叔。”
女孩兒嗓音雀躍而得意,正為自己成功的驚喜沾沾自喜-
程京蔚跑下樓梯,一路跑出去,大衣被風吹得鼓起漂亮的弧度。
紐約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比南錫市冷得多。
鋼筋水泥的城市被白雪覆蓋,光禿禿的樹杈上也覆滿了雪,公寓暖黃的路燈燈光與雪色交相輝映,結冰的湖水中也鋪了一層薄雪,顯出極為廣袤特別的冬日美感。
他跑得喘著氣,不斷呼出白氣。
終于在11點59分,2013年的最后一分鐘,見到了雪地中的江稚爾。
小姑娘穿著白色兜帽衛衣和湖水藍的短款羽絨服,底下是白褲和毛茸茸的雪地靴,戴著毛茸茸的紅白格子圍巾。
站在同樣綿軟的雪地中,她被衣服包裹得臃腫,像只小熊,發頂還被持續落下的雪花染白。
她看見跑來的程京蔚,立馬雀躍地招手,雙腳都蹦起來,大聲喊:“二叔!”
她笑意那么深,明媚至極,梨渦深陷,瞳孔清澈又明亮,裝滿了他。
身側是行李箱,不遠處是她買來的煙花桶,凍紅的小手還緊緊抓著一枚塑料打火機。
她看著不斷走近的程京蔚,看著不斷清晰的他的臉,他好像也瘦了不少,燦爛的笑意中又融入了些難以掩飾的委屈。
整整半年沒見了啊。
于是眼眶又紅了。
可她不愿在今日流淚,努力睜大眼睛不讓眼淚落下。
她有太多太多想要問他。
你這半年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樣的?
為什么好像瘦了那么多?
你有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驚喜?
以及,你有沒有想我。
她張了張嘴,什么話都還沒來得及問出口,程京蔚便張開雙臂將她抱進懷里。
他太用力,帶著跑來的慣性,江稚爾右腳往后退一步,而后他俯身下來,脊背彎曲著,將臉深埋進她頸窩。
方才跑動間大衣散開,又在擁抱時環繞過江稚爾,將她也整個包裹在大衣中入懷。
頓時,凍紅的雙手觸碰到他里面溫暖的毛衣,也逐漸回溫。
在這個動作下,江稚爾被迫仰起頭。
她看到漫天飄揚的雪花,比天文望遠鏡觀測到的銀河系更美,洋洋灑灑落在她溫熱的臉頰。
她聞到男人身上的酒味,但在冷風和他本身的清洌氣味的沖刷下并不難聞,反倒讓她第一次認為,自己觸碰到了最真切最具血肉的程京蔚。
他體溫偏熱,還卸了一部分力在她身上,江稚爾要站穩才能承接住這個擁抱,也讓她第一次產生,自己正在被他依賴的感覺。
無論這是否是錯覺,都讓這個擁抱有了不同的意味。
于是,那些將要宣之于口的問題都被覆蓋。
只剩下最后那個問題,那個她最想問也最不敢問的問題。
“你想我了嗎?”
她沒有稱呼“二叔”,在她隱秘的小心思下,這個問題更像問心上人。
然后她聽到程京蔚埋在她頸窩,悶悶的——
“嗯。”
第33章 風眼成為和程京蔚一起并肩前行的人。……
“你怎么突然過來了?”松開擁抱后,程京蔚溫聲問。
“想來陪你過除夕。”江稚爾笑著說,“嘉遙哥帶我來的。”
程京蔚揚眉:“他人呢? ”
“他說他先去找這兒的朋友吃飯,剛走。”
程京蔚笑了笑,幫她掃去發頂的雪,又整理好她的圍巾:“也不和我說一聲。”
“說了就不叫驚喜啦,不過——”江稚爾踮起腳尖靠近,在他領口處嗅了嗅,“你喝了很多酒嗎?”
“剛結束酒局,這次的合作對象嗜酒,難免多喝了些,沒事。”
程京蔚問,“訂了住的地方嗎?”
“啊?”
江稚爾一愣,她壓根沒想到這茬。
更何況從前都習慣了,程京蔚住的公寓應該也不止一間臥室。
看她表情程京蔚就明白了,解釋道:“公寓電梯壞了,我住35層,今天恐怕住不了。”
“啊……那怎么辦?”
程京蔚看了圈四周,拎過她的行李箱,說:“附近有家酒店,今天太晚了,先住一晚吧。”
江稚爾愣了下,點頭輕輕說:“好”。
……
行李箱的萬向輪在石階路上發出陣陣響聲。
真稀奇。
她竟然和程京蔚一起走在凌晨異國他鄉的街上。
走去酒店的路上,江稚爾將那些問題都問了遍。
這半年你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答案當然是忙也累,就看今夜的程京蔚便都能明白了。
以及你怎么好像瘦了那么多?
程京蔚笑說:“我沒稱體重,應該是瘦了一些。”
但他只解釋說工作太忙沒時間運動,肌肉量下去了顯得人清瘦了些。
接著,他又側眸掃了眼江稚爾,問:“你是不是也瘦了?”
“就瘦了三斤,不過我長高了三厘米!”她欣喜得還用手指比出一個“3”,“我現在有163了。”
程京蔚抬手放在她頭頂,朝自己胸口比較,笑著說:“好像是長高了些。”
江稚爾雀躍地“哼”一聲,“我那些女生同學初中或高一時就不再長了,沒想到還能長高,現在我出去玩應該不會有人再把我當小孩子了。”
僅僅長高三公分就能不被認為是小孩子。
她那些話讓程京蔚不禁發笑。
不過,若細看,的確能發現江稚爾和半年前不太一樣了,抽條后四肢也更舒展開,依舊稱不上成熟,但不似從前稚嫩,更加鮮活靈動,像塊一經雕琢便能徹底煥發奪目光彩的璞玉。
途經藥店,程京蔚買了盒止痛藥和解酒藥。
江稚爾那些在課堂中學來的英語并不能輕松聽懂國外口語,但還是捕捉到幾個單詞,明白他買的是什么藥。
“為什么要買止痛藥?你哪里痛嗎?”小姑娘眉心緊蹙。
程京蔚依舊輕描淡寫:“有些胃疼而已。”
“怎么胃疼了?以前都沒有胃疼過呀,那這一盒是什么藥?”
“解酒的。”
“……喝酒喝的?”
“嗯,可能今天喝酒前沒怎么吃東西的緣故。”他始終不在意的模樣。
江稚爾本就焦急,見他這副模樣都有些生氣了:“身體不舒服你為什么還要喝那么多酒,以前在國內也沒見你喝到胃疼過呀!”
說完,她也倏地反應過來了。
程京蔚不是貪杯的人,雖平日在家中也會喝些紅酒或白葡萄酒,但絕不過量,參與酒局或應酬時也只象征性拿酒杯,幾乎不喝,他不可能輕易將自己喝成這樣。
為什么會在這里喝到胃疼?
因為這是亞裔最難立足的地方,在國際間各項政策愈發收緊的艱難時刻,他屬于“程總”的無數光環在這里并沒那么太大用處,可他偏要逆天而為。
于是生氣不再,只剩心疼。
可程京蔚根本不覺得她剛才那番話冤枉,還好笑地垂眸睨著她。
江稚爾不自在:“看什么?”
他笑一聲,倒兩粒藥片在手心,直接吞下,調侃道:“是長大了。”
“……”
“現在都敢訓我了。”
“……”
江稚爾被他說得臉熱,拉他一把,“快點去酒店了。”-
酒店大堂。
程京蔚將兩份簽證遞去。
工作人員英語詢問要什么房型。
程京蔚說:“Asuiteofrooms.”(套房)
工作人員搖頭,說套房已經沒有了,目前只有標間和大床房。
程京蔚訂了兩間相鄰的大床房。
進入電梯,當兩人清晰地映入面前的鏡子,江稚爾心底那些不自在的別扭感終于攀至頂點。
盡管兩人從前一個屋檐下住了那么久,可和此刻的情況又不一樣。
江稚爾低著頭,一邊不受控地渾身發熱發麻,一邊又暗暗唾棄自己胡思亂想小混蛋。
電梯門打開,程京蔚先走出去,徑自根據門牌號指引轉彎,而后刷卡,“嘀”一聲門打開,他推門進去。
江稚爾因別扭都沒朝他屋內看一眼,直接朝隔壁房間走去,剛邁兩步,程京蔚抓住她衛衣帽子,將她扯回來。
“你這間。”
“啊……啊?”
程京蔚將行李箱拎進屋內,打開屋內的燈,檢查了各扇門窗,又打開手機手電筒,對各個隱秘角落仔細檢查了一遍。
江稚爾跟在他身后:“你在干嘛?”
“看看是不是有針孔攝像頭。”
江稚爾一愣:“有嗎?”
他又看了一圈:“沒有。”
離開前,他將方才多買的礦泉水放在床頭,叮囑,“這里不比國內,晚上關好門鎖,陌生人敲門不管他是不是自稱酒店工作人員都不要馬上開門。”
江稚爾從沒在異國他鄉獨住過,聽得有些害怕:“這里經常會有陌生人來敲門嗎?”
程京蔚笑著揉了揉她頭發:“沒有,只是以防萬一,有任何事就打我電話。”
“好。”
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回頭:“新年快樂。”
江稚爾也笑起來:“新年快樂。”-
江稚爾打開行李箱翻出睡衣,洗漱后躺在床上。
22個小時的航班她都沒睡著,這會兒困意來襲,她關燈準備睡覺,只留了一盞浴室光源。
可閉上眼睛,她腦海中便回響程京蔚剛才的話。
盡管他只是以防萬一叮囑一聲,可當房間內徹底安靜下來,她還是不由胡思亂想。
深夜風也變大了,房間外正好有一棵大樹,風一吹那光禿禿的樹干就打在窗戶上,噼里啪啦作響,樹影還投射在白墻。
江稚爾將被子蓋過頭頂,雙腿雙手都縮進被子里。
心臟跳得像打鼓。
撲通撲通,越來越快。
在她覺得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時,終于忍不住撥通了程京蔚的電話。
他似乎睡了,嗓音喑啞:“怎么了爾爾?”
“我……”
她對自己無端的恐懼難以啟齒,又聽到他似乎是被吵醒的喑啞聲線,就更不好意思說出口,“沒什么,我不小心按到。”
還未掛斷,那頭程京蔚問:“是不是害怕?”
江稚爾一頓,心臟因這一句又柔軟至極,她在被子里蜷縮地抱住自己膝蓋:“嗯。”
她想起去年除夕,程京蔚父親離世,因太忙顧不得她,將她安置在醫院空余的vip病房。
當時程京蔚也是這樣問她,會害怕嗎?
她點頭,于是程京蔚便留下,對她說:“睡吧,二叔陪著你。”
不多時,門外響起門鈴聲,她心臟還未提起,便聽到程京蔚喚“爾爾”,終于心安。
她起身跑去開門。
程京蔚沒換洗衣物,洗過澡后穿了原先那件白色毛衣,頭發洗過后松散垂在額前。看著和平日很不一樣。
“是不是在國外的關系?”他理解她莫名其妙的害怕。
“……嗯。”
“沒事的。”程京蔚抬手搭在她后背,帶她回到床邊,“睡吧,我等你睡著了再回去。”
江稚爾躺回到床上,程京蔚則坐在床邊。
可他模樣實在太過疲倦,酒醉臉頰的紅在此刻才在眼下淡淡泛出來,靠在椅背,垂著腦袋,眼睫虛闔。
江稚爾不忍心了:“二叔,你還是回去睡覺吧,沒事的。”
“不用。”他嗓音也啞了,咳一聲,“我等你睡著。”
可我現在又睡不著了。
江稚爾側躺著,透過并不明亮的月光看他,而后她不自覺伸出手,往前伸,食指輕輕觸碰到他的。
下一秒,程京蔚便握住她的
手:“睡吧。”
江稚爾還沒來得及開心心動,便察覺他掌心超乎尋常偏高的體溫。
她愣了下,連忙支起身去摸他的額頭。
幾乎是燙手的。
“二叔,你是不是發燒了?!”
她跪坐在床上,又碰了碰他的臉,也同樣滾燙。
這會兒江稚爾終于發覺他臉上的紅并非因為酒醉,而是因為發燒。
“不行,我們現在去醫院吧,你體溫肯定很高。”江稚爾說。
“太晚了,明天再說吧。”
也是,程京蔚現在看著這么累,外頭寒風一吹,體溫恐怕要更高了。
“那除了體溫高,還有沒有哪里難受的?”
程京蔚搖頭。
“那你先睡在這睡會兒,我去外面買退燒藥。”
程京蔚抓住她手腕阻止:“現在不怕了?”
江稚爾很快回:“不怕了。”
程京蔚一頓,抬眼,失笑,而后朝一旁電話偏了下頭:“酒店里應該有常備藥,別出去買了。”
江稚爾打了電話,酒店工作人員很快便送來退燒藥和測溫槍。
體溫果然很高,直逼40度。
她盯著程京蔚吃了藥,便要扶他去床上睡覺,可他不肯上床,只說自己坐著就好。
“你現在生病了,要注意休息。”江稚爾堅持。
“那你睡哪兒?”
江稚爾一頓:“我坐著。”
“真的沒事,你先睡,等你睡著我就回去睡覺了。”
“你這么高的燒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睡,萬一半夜里體溫沒降還更升上去了怎么辦?”
若是真超過40度,就真的該馬上去醫院了。
程京蔚這時候還有心情笑,調侃道:“到底誰是誰二叔。”
江稚爾卻生氣了,她推著程京蔚用力將人按坐在床上:“你能不能不要再把我當小孩了!”
她越說越委屈:“我最討厭你總是把我當小孩,再不到半年我就成年了!”
程京蔚幾乎沒見過她這副模樣。
盡管不認為成年就是大人,可小姑娘千里迢迢飛來紐約,他不忍心讓她委屈難過,只好順從地睡到床上。
剛才她睡過,被褥睡得有些皺,還帶小姑娘身上體溫及淡淡花香,便更覺得燥熱。
江稚爾去浴室洗了條毛巾出來,擰得半干蓋在程京蔚額頭。
“好了,你也別忙了,累不累?”
“不累。”江稚爾小聲說,“以前都是你照顧我,我也想照顧你。”
他調侃道:“像過家家么?”
什么過家家。
又把她當小孩子。
江稚爾拿手捂了一下他嘴,氣惱道:“你快睡吧,別說話了。”
因為高燒和酒醉,程京蔚很快就睡著了,江稚爾則趴在床邊也睡著了。
時差混亂后,她這一覺睡得格外沉,連程京蔚起床她都沒聽見。
再醒來已經是中午,她也不是趴在床邊,而是躺在床上,蓋好了被子,是程京蔚將她抱上床的。
程京蔚已經不在。
江稚爾手伸入枕頭下拿手機,卻意外抽出一個紅包。
封面上是程京蔚飄逸流暢的大字——祝爾爾新年快樂。
和去年一模一樣-
江稚爾在紐約待了七天,在初七回到南錫市。
見過程京蔚在異國的真實生活后,似乎也能緩解些未來的思念,至少在電話時聽他說自己在干什么時腦海中也能浮現出大致的畫面。
后面的日子則是全力以赴備戰高考,黑板上高考倒數計時的數字一天天變小。
她成績很穩定,整個高三下學期都維持在年級前三名。
百日誓師大會上,學校邀請來知名畢業生演講鼓舞士氣。
江稚爾在辦公室耽擱了時間,參加百日誓師大會時已經晚了。
她一路小跑,在轉角處撞到一個男人,嗅到極淡的煙味。
她抬頭,驚喜道:“以珩哥?你怎么在這?”
“來為你加油的。”周以珩笑道。
江稚爾很快就明白過來:“學校請的優秀畢業生就是你啊。”
周以珩笑著點頭:“快進去吧,大家都到了。”
江稚爾“嗯”聲,跟他揮揮手,跑進禮堂內。
和所有百日誓師大會一樣。
校領導發言、優秀畢業生代表發言、學生代表發言,都旨在鼓舞大家在最后一百天繼續全力以赴。
只是所有發言之后,這回還給每人分發一張信紙與信封,請眾人寫下自己的愿望與目標。
并非要與高考有關,你可以暢想更遠的未來,以人生為跨度,寫下此刻最想實現的愿望。
江稚爾提筆后猶豫了很久。
最后還是遵循內心,寫下關于程京蔚的愿望。
——我希望,自己能成長為優秀的大人,能成為和程京蔚一起并肩前行的人-
百日誓師大會結束后的當天晚自習,高考前最后的狂歡沖淡了高考沖刺的緊張感。
晚自習被取消,整個高三年級都聚集了學校博雅館,一起看講述努力追求夢想的電影《墊底辣妹。》
期間江稚爾抱著書悄悄離開,到頂樓繼續看書。
光線昏暗,她將校服墊在底下,靠墻而坐,初夏的夜風和煦又溫柔,輕輕拂動她發絲。
忽然,頂樓的鐵柵門被推開,噪音刺耳。
江稚爾抬眼。
“以珩哥,你怎么來了?”
“我聽絮絮說你在上面。”周以珩走上前,“怎么不去看電影?”
江稚爾笑著說:“之前看過,不如抓緊時間學習了。”
“雖然我很希望你能成為我學妹,但其實你不必給自己這么大壓力。”
江稚爾搖頭:“我也沒有給自己很大壓力,我只是單純地想要考一個好成績,上一個好大學。”
在成年的關口,她想要自證,自己足夠優秀且強大。
從前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喜歡程京蔚,自己和他不會有任何結果。
可隨著畢業越來越近,十八歲也越來越近,那些幻想和念頭又不自覺冒出來,開始奢想未來。
也許呢?
萬一呢?
“爾爾。”周以珩看著她側臉出聲,“我能問問你下午寫下的愿望是什么嗎?”
江稚爾停頓片刻,說:“我想成為很優秀的大人。”
她只說了前半句。
“我以為等真到了要長大的年紀,大家應該反倒都希望時間過得慢些,別再長大。”
“長大沒什么不好的。”江稚爾笑著說,“只有長大了你說的話才會被真正認真看待,你的想法也才不會被當作幼稚的一時興起。”
你的心意也只有在長大后才被篤信。
周以珩稍頓,眉心很輕地一蹙,似乎想到些什么。
夏風吹拂少年少女的心,也牽扯大洋彼岸的另一人。
夏季、高考。
江稚爾此時此刻都不知道這到底意味著離別還是重合,是心動還是心碎-
高考越來越近。
一模二模三模,終于到高考前夕。
最后一節夜自習,教室內已不似前幾天那么安靜,大家一邊緊張一邊又憧憬著兩天后,迫切渴望解放與自由。
夜自習結束前,班主任在講臺桌前再次強調關于明天高考的注意事項,讓大家今晚好好休息。
延續十八年不斷的努力,將要在這一日初次定下勝負。
江稚爾卻睡不著了。
邵絮拍拍她肩膀,安慰道:“別緊張,我都還沒緊張呢。”
江稚爾笑起來:“我不是緊張。”
“那你為什么睡不著?”
兩人一起站在宿舍外的陽臺吹風,江稚爾剛洗過吹到半干的發絲輕拂,她在黑夜中伸出五指,感受風從指縫溜走,似時光如梭的具象化。
她輕聲說:“因為高考于我而言并不只是高考本身那么簡單。”
“什么意思?”邵絮不明白。
“我之前和你說過,我有一個喜歡的人,但我不敢跟他表白。”江稚爾說,“可等到高考后,我在想,我是不是就夠資格跟他說我喜歡你了。”
“拜托,能被你喜歡可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邵絮夸張道,“你當然夠資格!告他丫的,畢業了就得談戀愛!”
江稚爾笑起來:“可我又怕,我真的說出口,就連現在的關系也不能維持。”
“嗯——”邵絮想了想,道,“那你就循序漸進。”
“怎么循序漸進?”
“比如你可以抱住他,去聽他心跳有沒有加速。”
邵絮說,“先從確認他的想法開始,不打沒準備的仗。”
“……”
邵絮雙臂摟住她身子,對著黑夜高聲喊:“畢業快樂,爾爾!預祝你告白成功!戀愛順利!!!”
……
江稚爾回去沖了澡,到床上后將手機開機。
程嘉遙、周以珩和徐因姐姐都給她發了高考加油的信息,而程京蔚卻沒有任何消息,難道是最近又很忙?
她不再去想,逼自己快些入睡,養精蓄銳。
手機放入枕頭下,可下一秒便震動了下。
程京蔚:「睡了嗎?」
江稚爾唇角忍不住勾起,想打“準備睡了”,又刪除,回復:「還沒。」
他發來語音,江稚爾拿耳機聽了,男人嗓音磁沉,含著淡淡笑意:“明天就高考了,緊張嗎?”
「江稚爾:也還好,就是有些睡不著。」
產生些不真切感。
她真的就要畢業了嗎?
人人都說高考是一道分水嶺,似乎高考過后就真的意味著長大,她曾經遙遙相望的高峰,此刻已近在咫尺。
“我在門口。”男人說。
江稚爾一愣,指尖都輕顫,重新聽了遍。
依舊不敢置信。
「哪里?」
他語音笑著說:“校門口。爾爾明天就高考我當然該回來。”
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一切都是下意識。
江稚爾拿起襯衫,邊往外跑邊套在睡裙外。
邵絮聽到動靜,從上鋪支起身急急問一句“去哪里”,江稚爾那句回復只來得及消散在晚風中。
夏夜依舊燥熱不堪,也如此浪漫,夏蟲低音淺唱,星辰月光繾綣溫柔。
女孩兒心跳撲通撲通,奔跑過整個操場。
在這個高考前夕的夜晚,整個世界都如此寂靜,仿佛浸入漫無邊際的浩瀚宇宙,400米的操場也顯得格外大。
她跑得氣喘吁吁,蓬松的黑發在隨著跑動和晚風跳躍著。
因為繁重學業,她已經數月沒有剪發,發梢到了后腰,更顯飄逸靈動,又隱約顯出成年人的輪廓。
她終于看到校門口站著的程京蔚。
他剛下飛機,一身黑,純黑短袖領口掛了副飛機上戴的墨鏡,身形挺拔利落,融在黑夜中,也一并被融去他周身因沉穩克制塑成的年齡感,此刻看上去也不過比江稚爾年長五六歲足矣。
上一次見已經是除夕,江稚爾幾乎移不開視線。
他也看到江稚爾,笑著抬起手。
江稚爾一直跑到他面前才停下,瞳孔比星辰還亮:“二叔!你怎么突然來了?”
“開心嗎?”
小姑娘用力點頭,說開心。
程京蔚抬手,食指曲著,指背輕輕碰了碰她臉頰,又很快放下:“瘦了。”
“你也瘦了。”
程京蔚笑:“我就來看你一眼,別緊張,不用怕,后面兩天我都會陪你。”
江稚爾抿唇,心跳又避無可避地加快。
也是在這時,她想起方才邵絮荒誕不經的話。
——比如你可以抱住他,去聽他心跳有沒有加速。
——先從確認他的想法開始,不打沒準備的仗。
這荒誕的鬼主意在這一刻開始胡亂生根發芽。
江稚爾的視線也跟著不受控地隨之落向程京蔚的身軀,在黑色短袖下顯出隱約輪廓的胸膛、青筋凸顯的手臂,以及收窄的腰——今天這件衣服并不明顯,但她見過程京蔚穿正裝西服時線條極為優越的寬肩窄腰。
她唇線越抿越緊,第一次對程京蔚產生真正的思想滑坡。
讓她臉頰溫度也隨之不斷攀升。
而這時程京蔚出聲打斷她亂飄的思緒:“明天考場在哪?”
“啊。”江稚爾堪堪回神,“……二中。”
江稚爾啊江稚爾。
明天就高考了你想什么呢!
“明早學校統一過去?”
“嗯,住宿的學生都安排了大巴過去。”
“二中離御水庭不遠,不如今日回去睡,明天也能睡得久些。”
江稚爾想了想:“我準考證那些都還在教室,今晚還是睡宿舍吧,明晚再回去。”
“好,下午考完室我來接你。”程京蔚揉揉她頭發,“那快進去吧。”
江稚爾點點頭,跟他揮手說了“拜拜”。
往回走了兩步,卻又重新退回來。
“怎么了?”程京蔚問。
江稚爾心臟依舊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她從未真正追求過任何人,也不知該如何得到一個“擁抱”。
除夕夜她得到過程京蔚的擁抱,可那是由他主動,她依舊不知該如何自然而不露聲色地做到。
停頓半晌,她笨拙地抬起手,張開雙臂。
措辭在嘴邊還未理順,那句“我能不能抱你一下”也還未鼓足勇氣宣之于口。
眼前,程京蔚忽地垂眸一笑,笑意溫柔而散漫,透著些無可奈何的寵溺與妥協。
他向前一步,彎下腰,俯下身,如屈尊降貴的神祇,再次主動抱住了她。
江稚爾聞到他身上的清冽氣味,同時,耳中灌入他磁沉的嗓音。
他在她耳邊輕聲道:“加油,爾爾。”
江稚爾緩緩伸出手,也回抱住他,掌心覆在男人寬厚的肩膀。
她久久未松開,試圖去聽清程京蔚的心跳聲。
可蟬鳴實在惱人,總打亂她思緒。
也或許他心臟壓根就不如她一般劇烈跳動著。
也是。
于程京蔚而言,這個擁抱不過是對晚輩的鼓勵,哪里會心跳加速呢?
盡管早知如此,可江稚爾也不由有些灰心。
而正當她準備松手之際,她忽然聽到了不屬于自己的心跳聲,蓬勃的、沉重的,透過夏季單薄的衣服布料,幾乎要從他胸腔傳導來震顫,與她共振。
江稚爾瞳孔不禁放大,幾乎是下意識,更用力摟住程京蔚的腰,深埋入他懷中去聽。
程京蔚喉結滾動。
夏季的衣料不比那晚除夕夜,他真切地觸碰到女孩兒涼津津的細膩皮膚,觸及她藏在寬松睡裙下的弧度,聞到她身上還濕漉漉的沐浴露氣味。
他無聲地松開一只手,又無聲地在她身后攥拳。
他嗓音偏啞,因她驟然抱緊而僵硬:“……爾爾?”
這回江稚爾很快松開了他。
女孩兒仰起頭,看向他。
眼前男人的目光不似平時那般沉穩、內斂,還有平時從未有過的意味。
悸動?
波瀾?
克制?
江稚爾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卻的的確確和平時完全不同。
盡管那種情緒很快就消散,恢復如常。
“快回去休息吧。”程京蔚說。
江稚爾看著他眼睛,雀躍笑意讓她眼眸更明亮:“知道啦。”
她轉身朝宿舍跑去,步伐都雀躍得要飛出小桃心來。
中途她回頭看了程京蔚一眼。
他還沒走,又抬手沖她招了招手。
她第一次產生一種預感。
或許,或許,她與程京蔚之間真的有可能。
第34章 風眼人生能有幾個十一年?
高考兩天程京蔚都陪著她。
出考場總能在校門口烏泱泱的家長隊伍中見到程京蔚的身影。
他個子高,又天生長了張足以吸引所有人眼球的臉,更不用說這些家長中不少都是依仗程臻集團的,難免攀談恭維。
程京蔚向來不喜這種場合,也很少出入這種場合,只那兩日成了例外。
最后一門英語結束。
隨著鈴聲響起,陸陸續續有學生從教學樓跑出來,這回大家都不再對答案,神色放松、笑容滿面,討論這個最輕松的假期該去哪里度假。
程京蔚從未參加過高考,他一路升學都格外順利,各類名校offer拿到手軟,自然無需長輩操心過問,他們也的確沒有過問過。
而這也是他第一次,和周圍那些家長一般無二,朝著層層疊疊的人群尋找江稚爾的身影。
很快他便找到,小姑娘在人群中依舊顯眼,白皙至極的皮膚很容易鎖定視線。
為專心考試,她將長發盤起一個低低的發髻,鬢角處幾綹
碎發落下,勾纏落日余暉,發絲都被染成帶著細閃光點的金黃。
也許是因為高考結束,因為高考承載的意義。
程京蔚第一次放任自己的視線落在少女身上。
不知何時,她似乎已經長大。
和當初在江老太太葬禮上的模樣也有了很大的分別。
江稚爾也看到他,和身邊好友揮手道別便急急朝他奔來。
松散的發髻隨著奔跑不斷跳躍著,碎發散落更多,江稚爾便取了抓夾,長發順著散開,波浪般、海藻般,在夕陽下如金燦燦的絲綢。
她一直跑到程京蔚跟前都沒放慢速度,沖進他懷中。
程京蔚單手拎過她書包,另一只手則摟住她的腰:“解放了。”
江稚爾笑著抬起頭:“終于解放了。”
關于我人生的進度條,我終于走到了這兒。
程京蔚牽著她的手往車邊走:“再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成人禮,想怎么過?”
江稚爾一頓:“你不回紐約嗎?”
“暫時不回去。”
最近研發部進程得到大大突破,這場跟時間賽跑的戰役也許就要結束,他也不必再去紐約。
只是一切未塵埃落定,怕讓小姑娘失望,程京蔚也沒先說。
“那那一天你可以和我一起過嗎?”
“當然。”程京蔚答應得很快,“那時候大家應該都會請謝師宴、舉辦畢業派對,你也可以將同學請來一起過生日派對,我來安排。”
江稚爾頓了頓,撥弄著指尖,輕聲說:“可我想和你兩個人過。”
程京蔚一愣,視線看向她。
但他不由自己胡思亂想,只輕描淡寫調侃:“去年生日時和我鬧脾氣離家出走,今年要彌補我么。”
“……”
江稚爾忍不住撇了撇嘴:“什么嘛。”
他帶她去吃晚餐。
他包了場,餐廳內安靜溫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花香與悅耳的鋼琴聲,由侍從引至樓頂露天區域,晚風正好,溫度適宜,夕陽絢麗。
“二叔。”江稚爾問,“你怎么都不問我考得怎么樣?”
他笑:“看來考得不錯?”
江稚爾也笑:“應該發揮挺正常的,題做下來很順暢。”
“一切付出都會有回音。”
程京蔚這句只為她取得不錯的結果,只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江稚爾心尖顫了顫,不由自主地去想,那自己這份喜歡也會有回音嗎?
“二叔。”
“嗯?”
“你在國外將近一年,有談過女朋友嗎?”江稚爾輕聲問。
她低頭裝作認真切牛排,不去回應此刻程京蔚看過來的視線。
“沒有。”他笑了笑,說,“沒心思談,也沒空談。”
“那你……以前呢?”
“什么?”
“我之前聽范檬姐姐說,你在國外讀書的時候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但你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談過戀愛,是真的嗎?”
程京蔚挑眉:“你還知道這個呢。”
“真的嗎?”
“嗯。”他依舊輕描淡寫。
江稚爾張了張嘴,被親口證實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學校里那些長得不錯的男生幾乎都談過戀愛,就連程嘉遙從前交往過的女友恐怕也一雙手數不清。
“為什么?”
程京蔚好笑道:“這有什么為什么,沒碰到過喜歡的就沒交往過。”
“從來沒有過嗎?”
“嗯。”程京蔚抬眼看她,挑了下眉,調侃道,“怎么,爾爾高考結束準備開始操心我了?”
她臉一熱,倉皇低下頭不作聲了。
她不知道這個答案到底是好是壞。
但總歸,不算太壞。
……
高考結束后的假期,好友圈內同學們紛紛開始繽紛多彩的假期生活,邵絮隔天便和父母飛去歐洲度假。
而江稚爾遵照擬定的計劃書,正式開啟“成長計劃”。
染一次頭發。
燙一次大波浪。
買一雙漂亮的高跟鞋。
學習化妝和穿搭。
打一對耳洞。
嘗試美甲。
買一瓶喜歡的香水。
她自幼就不是在母親的照顧與耳濡目染下長大,對于美的認知更多來源于程京蔚身邊,像徐因,抑或企劃部時髦的姐姐們。
她們大多知性成熟、自信強大,化著精致的妝、踩著很襯腿長的細高跟,渾身是或清潤或濃郁的香,從頭精致到腳。
這些都是江稚爾關于“成熟的美”的認知來源。
于是她擬定計劃,遵照執行、按部就班,將自己套入認知的那個模子。
她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染了一頭淺栗色的發,又燙了漂亮的波浪卷發,還做了裸色清透的指甲。
離開時,她看著店面玻璃門中倒映的自己,忽然認不出這樣的自己。
她本就長了張巴掌小臉,五官精致漂亮,那樣的淺栗色卷發很襯她,并不會顯得過分成熟,而是像精致的芭比娃娃,比起從前更明艷吸睛。
只是她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回家后便試圖將這樣的改變藏起,羞恥于被程京蔚看到這樣的自己。
她將長發盤起,以此掩飾卷發,只是發色與指甲無處可藏。
不過最近程京蔚特別忙,也許不會發現。
江稚爾抱著這樣的僥幸心理。
可惜也只能是僥幸。
程京蔚一回家就發現了,視線上上下下掃過她周身,江稚爾像做錯事,抬手捂住臉。
男人沒有調笑她高考一結束就夸張地捯飭自己,認真觀察后說:“發色不錯,很襯你膚色。”
江稚爾張開手指,從指縫中看他:“真的嗎?”
“真的。”程京蔚走上前,抓著她食指指尖拉下她擋臉的手,好笑地問,“擋什么?”
“我就是……有點不好意思。”
“這有什么。”
于是江稚爾便將盤發也放下:“我……還燙了個頭發。”
她那一頭長發發質極好,海藻般鋪散開,波光粼粼的,順著肩膀落下,幾綹發絲勾住下巴,在她此刻有些羞赧的神色下,竟顯出幾分從未有過的嬌與媚。
程京蔚喉結滾動,低聲:“很好看。”
再次得到肯定,江稚爾大起膽子,伸出雙手,給他展示自己剛做的美甲。
她手指本就纖長骨感,皮膚白皙,指節處還透著淡淡的粉,做這種不夸張的裸色美甲很是好看,無名指指緣還貼著幾顆小鉆,小巧精致,也格外配她。
小姑娘眨著眼,睫毛撲閃撲閃的,像把小刷子,正滿懷期待地等待他下一句贊揚。
這回程京蔚笑起來:“還做了什么?”
“沒了。”江稚爾說,“我本來還想打個耳洞,可是太晚了。”
程京蔚想了想,問:“錢還夠不夠?”
“夠的,打耳洞不貴。”
程京蔚笑:“打耳洞是不貴,可耳環一類的珠寶首飾比較貴。”
“也有便宜的。”
江稚爾懷疑程京蔚以為只有那些高奢珠寶品牌才有耳環,其實網上大部分都不貴,戴著玩兒,也很漂亮。
“明天我讓品牌帶些適合你的送來家里挑。”
江稚爾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也還沒下定決心打耳洞呢,今天本都到店了,我又怕疼,不敢進去。”
“我從前聽許致言說過,似乎沒什么痛感。”
江稚爾一愣:“他打了耳洞嗎?”
“嗯。”程京蔚笑了下,“估計得有六七個耳洞,你要是怕疼,我可以替你問問他他去的是什么店。”
至此,江稚爾發覺,自己并不真的期待打耳洞。
染發燙發是她想嘗試的,但打耳洞不是。
“其實我也沒想好自己到底想不想要耳洞,我只是
覺得很多女孩子長大后都會有,所以我也該有。”
她在很嚴謹的,一步步試圖將自己套入那個關于成熟的模子里。
“這沒有什么該不該,你是你自己,該自己做決定。”
程京蔚揚了下眉,抬手揉了揉她蓬松的發頂,“更何況,你可以慢慢長大,不必將自己揠苗助長,等爾爾真的想好要打耳洞,我再替你去問許致言。”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愛上程京蔚。
他永遠都能給她足夠的自由和底氣,正如他一開始所說——你的人生應該是用來體驗的。
他會告訴她。
你當然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而我會支持你、鼓勵你,但你永遠也不必將自己裝入其他人的套子。
你是獨一無二的-
6月25日出高考成績。
在心驚焦急等待結果后,江稚爾得償所愿,在高中最后一場戰役順利拿下年級第二,不論從往年分數線還是排名看,清大錄取已經是板上釘釘。
而程臻集團也迎來一年來最大的喜訊。芯片核心技術迎來重大突破,去年九月由程京蔚帶領的隊伍勝利凱旋。
這在全國都是值得引起地震的訊息,一時間多方媒體爭相報道。
《程臻集團最年輕掌門人首戰告捷!》
《風浪越大魚越大!程臻集團或將迎來國際站位新紀元!》
《程京蔚力排眾議成為國內名副其實最有能力的豪門繼承人!》
……
于是后兩日程京蔚便被各種發布會與采訪占據時間,一直到6月27日晚上——江稚爾生日當天才抽出空,帶小姑娘去吃晚餐。
他準備了蛋糕,也鮮少一同吃了甜食。
也認真和江稚爾道歉,為自己沒能將白天的時間留出來陪她。
江稚爾明白的,今天的技術發布會全國直播,他是無論如何也躲不掉的。
小姑娘笑著說:“沒事啊,反正我下午也在和絮絮玩。”
下午時江稚爾和邵絮去商場逛街,買了身新衣服,為晚上她和程京蔚的約會——18歲的當天,她終于敢將此定義為“約會”。
此時,江稚爾便穿著那身新衣服。
白色絲綢質地的公主裙,裙擺很蓬,腰間卻是掐腰的魚骨設計,將少女勾勒出足以模糊年紀的窈窕身形,而裙面上是手工繡上的蝴蝶樣式的蕾絲,在夜晚的燈光下像一汪晶瑩剔透的湖水。
很適合她,將她襯得更似公主。
這兩年她被程京蔚養得實在是好,從前因寄人籬下的委曲求全模樣早已不在,一顰一笑只嬌不卑,只柔不弱。
程京蔚又想起那個夢。
在國外那段日子,他并沒有因為距離就輕易打消那些荒誕念頭,依舊夢到過幾回。
夢中,他聽清她的聲音,也看清她的臉,無論如何都抵賴不了。
而今天看到江稚爾的瞬間,他再次沒能移開自己視線,也沒能控制自己的心跳。
程京蔚不動聲色、面不改色,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貪婪地放任自己荒誕可笑的心意一路下墜至狂風呼嘯的懸崖,他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那將近一年的隔山跨海什么都沒有改變,反倒讓時光和距離將畸念熬得越來越濃。
“成年了,有什么心愿嗎?”程京蔚問。
江稚爾想了想道:“希望能順利拿到清大的錄取通知書。”
程京蔚:“這是既定事實,不算心愿。”
“嗯……那我暫時好像也想不出別的心愿。”
“就這么放棄這機會了?”程京蔚調侃,“換作嘉遙,恐怕提前一個月就要想自己想要什么生日禮物了。”
“就算我明天才跟你說我想要什么,你難道會拒絕我嗎?”
程京蔚笑道:“說得也是。”
接著,便見他從身后拿出一個紅色的本子,像學校的榮譽證書,以及一把鑰匙。
當他將那兩樣東西放在桌面,推向她時,江稚爾才注意到上面的字。
——不動產權證書。
江稚爾愣住。
“這……”
“18歲生日快樂,爾爾。”程京蔚說。
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生日禮物,江稚爾愣了許久,看看產權證,又看看程京蔚,最后問出一個蠢問題:“這是什么?”
“清大附近的新盤,環境不錯,等你上了大學如果不想住宿舍可以回家住。”
回家住。
也許是受從前寄人籬下生活的影響,江稚爾心底的確一直有這樣的目標,等她賺到自己人生中第一筆錢,就要去買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
可……北京的房子。
“這、這太貴重了。”
“還好,這次只考慮了你上學方便,地段、設施都不算最好,先勉強住著。”
這哪里能叫勉強住著。
見小姑娘始終收不下,程京蔚勾唇,輕描淡寫道:“往后你會擁有更多,爾爾,只是18歲禮物都收不下,以后怎么辦?”
“……”
江稚爾還未出聲,身后忽然傳來一道男聲。
“Felix!”
程京蔚回頭,也略詫異道:“蔣梵,你回國了?”
“前天剛落地,里頭正給我接風洗塵,老許也在,一塊兒?”說著,他注意到此刻程京蔚對面的小姑娘,“這是……”
江稚爾主動自我介紹:“江稚爾。”
“是是是,我知道,爾爾嘛,聽老許說過的。”
程京蔚在國外讀書時在留學生圈子里就是最出名的,回國后也不改變這一點,更何況他回國這一年各種新聞沒斷過。
大家都是一個圈層的人,不可能沒聽過。
蔣梵朝女孩兒揮揮手:“你好啊,久聞大名。”
“……”
蔣梵:“走唄,妹妹也一塊兒。”
程京蔚正想拒絕。
白天已經因為發布會耽誤,沒有在小姑娘生日這天還和一群她不認識的男人聚會的道理。
可剛張口,江稚爾便答應:“好啊。”
程京蔚側頭,挑了下眉。
餐廳樓上就是娛樂區域,蔣梵訂了包間,容納ktv、麻將桌、牌桌與私人影院。
往電梯走時,蔣梵走在前,程京蔚和江稚爾并排走在后。
男人側頭問:“今天怎么想去那種場合了?”
江稚爾不是能在一群陌生人中很快放松的人。
“上次你說等我成年了就能喝酒,那里應該有酒喝吧?”
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程京蔚笑起來:“想喝酒?”
“想試試。”
更重要的是,我也想進入你的社交圈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
待電梯門打開,眼前便出現和餐廳全然不同的裝修風格,黑灰一色,墻面都是磚瓦質地的黑色,墻壁懸掛古銅色宮廷風壁燈。
江稚爾第一次出入這種場合,連步子都邁得輕許多,環視四周。
程京蔚注意到:“不用擔心,蔣梵身邊圈子干凈,無非是大家一起聚聚。”
否則他也不會同意帶江稚爾過來。
“他也是你大學同學嗎?”
“嗯,他還在讀博。”
江稚爾“哇”了聲。
程京蔚:“學制藥的,他家中也是醫藥世家。”
蔣梵走在前,推門而入,朝里高聲一句:“看看我帶誰來了!”
包廂內眾人扭頭,見到兩人紛紛起身,調侃蔣梵本事大,能請動程京蔚這尊大佛。
在場大多都是從前同一個留學生圈子中的,彼此相熟,以同學身份認識自然也少些世俗上的恭維奉承。
許致言笑問:“我前幾日叫你你還說沒空,怎么今兒和爾爾一塊兒來了?”
“正好碰上。”程京蔚言簡意賅,“今天爾爾生日。”
程京蔚身邊小孩兒生日,自然是怠慢不得。
哪怕他們多數從前從未見過江稚爾,但還是紛紛跟江稚爾說生日快樂。
許致言還跟人介紹:“咱們爾爾剛高考,還考上清大,這成人禮你不擺個百八十桌宴請一下?”
“我們都不愛應付那些。”
許致言笑著“是是是”:“不愧是你養的小孩兒,跟你一脈相承。”
江稚爾
一頓,抬眼看向程京蔚。
男人嘴角噙著不變的笑意,看不清神色。
蔣梵啟了瓶白酒——他們在國外最想的就是這一口,給眾人紛紛倒上,又問程京蔚:“Felix,你喝什么?”
“白葡萄酒。”
“爾爾呢?”
“一樣。”
許致言詫異挑眉:“之前管那么牢,今天怎么肯放人喝酒了?”
“成年了,該試試。”
蔣梵叫人送來這兒最好的白葡萄酒,產自勒樺奧維那酒莊,開瓶便是濃郁柔潤的奶香,果香與礦物感極度平衡,酸度也恰當,許多女孩兒都會當飲料喝,最適合初次喝酒嘗試。
程京蔚接過酒瓶,纖長骨感的食指摁在瓶口,動作嫻熟擰開線籃,再旋開瓶塞,隨著“啵”一聲,酒香便四溢開來。
他給江稚爾倒一杯:“試試。”
江稚爾接過細長的雷司令杯,先聞,酒味很香,不像白酒那般刺鼻。
她動作緩緩地,帶著點怯,小小抿一口,沒嘗出什么酒味,又喝了一小口。
盡管這支酒已屬于很輕盈的類型,但初次喝酒還是讓江稚爾沒忍住蹙起眉頭,舌尖像是被蜇了下。
程京蔚含著笑意問:“怎么樣?”
“有點刺。”
這話不知哪里好笑,引得眾人都笑起來。
程京蔚從碟子插了一小塊布里奶酪,喂入江稚爾口中:“可以配著嘗嘗,會好入口一些。”
口腔中蔓延開更濃郁的奶香,鼻腔卻嗅到類似堅果與黃油的氣味,沖淡酒精的刺激感。
江稚爾又搭配著喝了幾口酒,果然好入口許多,也漸漸嘗出了酒精底下的清甜馥郁口感。
她想揣摩清楚口感,不知不覺多喝了幾口,方才那一小杯就見了底。
程京蔚又給她倒一杯,卻將酒杯擱到一邊:“喝慢些。”
眾人緊接著便提議打麻將。
蔣梵許久沒回國,最想喝的是白酒,最想玩的還是國粹。
許致言說:“阿蔚不許來,叫爾爾來替。”
其實程京蔚不常接觸這類娛樂活動,在國外時也只偶爾打德州,但不知是運氣好還是智力高,他凡上桌就沒有不贏的。
說玄乎些,也許真與豪門氣運有關。
許致言從前便說,他即便不回國繼承家業,每日混跡賭場也能賺個盆滿缽滿。
江稚爾可不敢替,連忙道:“我不會。”
許致言答得順:“成年了,也該試試,有意思得很,你二叔可不怕輸。”
于是江稚爾就被眾人半推半就地推上牌桌,程京蔚也不攔,只挪了把椅子,在她身側坐下。
其實她倒也不是全然不會。
從前奶奶身體還康健些時也愛約著些好友一塊兒打,她多是在一旁看書,看累了也伏在奶奶肩頭看她打,久而久之便也琢磨明白規則訣竅。
有時奶奶去衛生間也會喊她替,她那時年幼,出牌慢、失牌也多,不指望贏,但也還能應付。
程京蔚同她簡單講了規則,過去淡忘的記憶便也想起。
她摸牌慢,出牌也慢。
好在這些人也都只當取樂消遣,耐心等她,不急不催,自己出了牌還會提醒一句問“爾爾要不要這張牌。”
不像打麻將,更像逗她。
前幾圈手眼都有些應接不暇,后來倒漸漸適應了。
程京蔚就坐一旁,他沒再喝酒,讓侍從換了杯白毫銀針。
為應付白日的發布會,他穿得端正肅板,連頭發也由造型師打理得很是一絲不茍,此刻卻慵懶靠在椅背,手中一杯白茶,熱氣裊裊,垂眸看身側一身潔白公主裙的女孩兒手底的牌。
江稚爾還未反應過來,他已出聲:“吃。”
“啊?……啊。”
她失了牌,下家已摸牌,聞言將牌放回原處。
江稚爾不好意思,“沒事沒事,過吧。”
蔣梵笑著將那張牌遞給她:“無妨,不過是大家私下玩玩,不必那么拘束。”
程京蔚傾身,胸前觸碰到她肩膀。
江稚爾下意識側頭,從未料想已是那樣近的距離,唇都差些碰上他耳朵,她嚇得用力抿住唇,生怕在眾人面前出丑丟臉。
她告訴自己不要臉紅不要臉紅,強裝鎮定重新看牌局。
只見程京蔚將她幾張牌換了位置,局面便完全換了,他含著淡淡笑意在她耳邊問:“是不是沒發現就要胡了?”
糟。
耳朵也開始發燙。
江稚爾定了定心神,好不容易才看明白牌面。
經程京蔚一調,還真是不一樣了。
她繼續摸牌,正是想要的牌,“胡”還未說出口,程京蔚已經替她將另一張牌打出去。
而身體也隨之靠近。
江稚爾已無心牌局,只覺得渾身發熱,這夏天真是越來越熱了,還黏糊糊的。
好難受。
臉頰似乎也正在升溫。
害怕臉紅遭到調侃,江稚爾索性拿起那杯酒,往里夾了兩顆冰球,仰頭一飲而盡。
這樣再臉紅就可以推給是酒精作祟了吧?
只是她這舉動依舊引起眾人關注,蔣梵夸張地“嚯”一聲:“爾爾這是打算打醉牌吶?!”
“……我就是有點口渴。”小姑娘喃喃。
程京蔚看她一眼,將自己那杯茶放在她手心:“渴了喝這個。”
又四五圈抓牌下來,都是程京蔚替她抓牌出牌,她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剛才不是明明已經胡了么?
直到他又摸起一張,拇指指腹摩挲牌面,他未掀開看,倒扣在桌面,直接將其余的牌都推倒。
“胡了,全繳。”
眾人紛紛笑罵,說他這一上手就太狠,不給情面。
又調侃難怪方才爾爾要喝酒,定是被他那趕盡殺絕的囂張氣焰嚇到。
前幾把江稚爾輸了不少,此刻已沒幾枚籌碼,這下卻將其余三人的籌碼全數收入囊中。
許致言笑道:“就當給爾爾的生日紅包了。”
其余幾人也附和。
江稚爾明白這些人能送出手的“紅包”必然不少,便扭頭悄聲問程京蔚:“這牌局多大的?”
程京蔚笑答:“一枚籌碼十萬,你算算。”
“……”
江稚爾看著自己眼前那一摞籌碼,更覺得沉甸甸的墜手。
她可不敢再打,推說有些頭疼讓程京蔚來打。
“頭疼?”
“沒什么事,就是方才喝多了。”
“那走吧。”程京蔚扶著她起身。
眾人還要攔,說他剛贏牌就走,沒牌品。
程京蔚讓人替自己位置,只散漫答:“下回。”
下回?
哪還能有這么巧的下回?
誰不知道程京蔚整日忙得見不著人,更無感這類聚會,要不是今日江稚爾在他可不會來。
眾人眼明心靜,將種種都看在眼。
雖不宣之于口,可也在心中奇道,竟還能見到程京蔚這副模樣。
讀書時他可是出了名的難搞,這“難搞”倒不是說他冷漠不近人情,正相反,他向來沉穩內斂、溫文儒雅,從未見他對誰紅臉。
只是像這般的卻是比冰山還難捂熱的玉器,冰山尚且能融化,玉器卻永遠都冰潤不變。
……
離開大廈時已將近夜里十點。
離江稚爾的生日結束還剩兩小時。
車就停在附近,程京蔚卻沒直接帶她上車,而是陪她散步,也一道散散酒勁兒。
江稚爾知道他今天有多忙多累:“其實我們可以回去,我也不是很醉。”
說著,她便又透著點小小雀躍地說,“二叔,原來我酒量還挺好的。”
她從前喝不慣苦咖啡。
現在卻能喝下兩杯白葡萄酒。
是不是也正說明,
她的確是在長大?
而程京蔚拍拍她腦后,笑著說:“別高興太早,那酒有后勁。”
哼。
那也醉不倒她。
晚風溫和,帶著微微的燥熱感。
江稚爾裙擺被風吹動,裙擺底部邊緣的蕾絲映襯出底下的大腿膚色,走動間如一汪流淌的春水。
夜深了,在這樣燈紅酒綠的喧囂街道,似乎很容易被蒙蔽白日的禁忌感和道德感。
程京蔚不敢再看,換了話題:“待他們晚些結算牌局,我把你方才自己賺的錢給你。”
這哪里能叫她賺的。
“要不還是算了吧……那太多了。”
“就當叔叔們給你的生日紅包。”
叔叔們。
江稚爾忍不住撇撇嘴,她藏著自己的心思,小聲嘟囔道:“蔣梵哥都還在讀書呢,應該算哥哥才對。”
“你叫他們哥哥,他們該叫我什么了?”
“那不一樣。”
江稚爾別過臉,江風拂過她發梢,“而且,我們也只差了十一歲,不論輩分,我也只需叫你哥哥就可以。”
兩人在江邊停下。
程京蔚雙臂搭在欄桿,領結在方才松了些,風吹亂他打理好的發。
他點了支煙,自回國以來第一次如此松懈疏懶,第一次真正站定,回望過去一年拼盡全力拿下的成績。
只有在江稚爾身邊,他才能如此。
聞言,他只當是小孩喝了酒膽子也越發大了,漫不經心調侃:“那叫聲哥哥聽聽。”
她在江風中看向他,發絲在眼前飛舞。
她說:“阿蔚哥哥。”
不是哥哥。
而是阿蔚哥哥。
哥哥與叔叔沒什么分別,都帶有悖德意味。她才不要。
所以她叫,阿蔚哥哥。
就像親近的鄰居哥哥,不過年長幾歲,但也配得上青梅竹馬一詞。
程京蔚卻倏地一頓,連煙灰落在手背也來不及撣去,他垂眸沉沉看著江稚爾,任由仍帶火星的煙灰在手背留下一個暗色的痕跡。
是無聲印證此刻心跡的唯一證明。
片刻后,他移開眼,抽一口煙,又緩緩呼出。
“差了十一歲,不少了。”
他淡聲看著遠處,不知是說給江稚爾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人生能有幾個十一年?”
第35章 風眼剛成年就沒大沒小啊。
江稚爾卻來不及為他這句話傷心難過。
風最后還是無聲拂去落在他手背的煙灰,也讓方才一瞬間的悸動再無處可藏。
江稚爾視線落在那處,他在男人中皮膚算是很白皙的,只是因青筋脈絡與健身痕跡,不似女孩子那樣細膩精致,而此刻被煙灰刻下的印記灰撲撲的,又泛著因燒灼留下的紅。
江稚爾定定看著,忍住想要替他拂去煙灰的沖動,又想起高考前那夜他因擁抱而劇烈跳動的心跳。
都和他此刻說的話形成鮮明反差。
這樣的認知讓江稚爾胸口越發滾燙燥熱,未散盡的酒精也隨之燒灼蔓延開,連帶大腦都開始昏沉。
于是酒精麻痹掉少女懵懂的羞恥心。
那份延續兩年的愛意也如他手背的煙灰那般再無處遁形。
程京蔚抽完那支煙,出聲:“走吧。”
“二叔。”她無端升起的勇氣推著她,攥住了男人的手腕。
他腳步一頓,回頭。
望見她那汪水艷艷、紅潤潤的眼眸。
那一句“怎么”還沒問出口,便聽江稚爾緊接著——
“程京蔚。”
他倏地怔住,喉結滾動。
江稚爾只如此直呼其名兩次。
第一次是在她去年生日后的臺風天,兩人唯一一次那樣針鋒相對,她在出離憤怒時否認他是她二叔,喊出“你是程京蔚”。
她憤怒、痛苦、傷心,滿臉是淚。
也是讓他第一次陷入那般夢境的癥結所在。
可這一次卻是全然不同。
她平靜、沉靜,那雙眼似陰雨連綿中依舊靜靜燃燒的篝火,裝著無窮無盡的真切情愫。
她就這樣看著他,用這世上最漂亮的眼睛。
程京蔚自覺從未有一刻認為江稚爾對自己的情感存在男女之情,但這一瞬他潛意識還是響起了警鈴。
他要阻止、要緘默,要在一切還尚可挽回時制止這段關系朝著不受控的方向去發展。
可下一秒江稚爾便更用力地攥緊他手腕,她開口很輕也很快,卻一字一頓,極為真摯認知。
她說:“我喜歡你。”
程京蔚,我喜歡你。
不是二叔。
而是,程京蔚。
程京蔚想,這大概是他這充斥虛假與背叛的前半生中聽過最真摯的話。
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江對面的日料小店出來三五年輕人,日式木門拉開時發出艱澀的摩擦聲與清脆的風鈴聲。
程京蔚的心跳聲被風鈴淹沒,那股自己喜歡的人也同樣喜歡自己的喜色還未上眼,就被更深層的理智克制,緊接著這個階層自幼就被教導的體面如更深一層的黑暗覆沒下來。
小姑娘因他的照顧以及朝夕相處產生這種模糊情感再正常不過。
青春期嘛,小朋友嘛,將片刻的溫馨誤以為愛情也很常見,國內從未有關于愛情的教育,她產生混淆也自然。
但他作為長輩不應該,更不能借著兩人因年齡產生的閱歷差乘虛而入。
短暫歡愉過后,等她真正長大,回過頭又該如何看待這段感情?如何看待他這個曾經是她二叔,后來又成為她男友的年長十一歲的男人?
更何況,當初他將她從江家帶走時便已流言紛紛。
這樣的圈層和階級,從來不缺噱頭十足的惡臭流言。
年齡差、權力差、利益差帶來的流言無需細想便可知會多難聽。
于程京蔚而言,無非詬病他愛色、偏好年輕女人。
可江稚爾呢,她將遭受的,比這些標簽更讓人不忍耳聞。
未來,等江稚爾后悔,她又該如何看待這些加諸她身上的標簽?
半晌,程京蔚那輕蹙的眉間舒散開,他懶洋洋倚在欄桿,噙著散漫而無奈的笑意,似是為女孩兒的無厘頭的玩笑話無可奈何。
“爾爾,剛成年就沒大沒小啊。”-
江稚爾想過自己會被拒絕,卻沒想過會是那樣的回應。
輕慢又慵懶,站在長輩的位置高高在上,絲毫未將她這份年輕卻情真意切的心動當真。
18歲生日的最后一小時,兩人一路無話回了家。
進屋時,程京蔚叫住她,似乎想說什么,可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推說困了便進屋。
到這一刻,江稚爾也并未產生自己這份喜歡被輕易拒絕的實感。
直到洗漱后,江稚爾躺到床上,關燈后伸手打開床頭的夜燈,她撥弄了兩下開關,夜燈發出“呲呲”聲,始終沒亮。
江稚爾坐起來,取出抽屜的新電池換上,可也依舊不亮。
這盞燈是她來到這里的第二晚程京蔚買給她的,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妥帖細致的照顧。
江稚爾至今都記得,那一夜,她躺在柔軟的被子中,看著夜燈散發出柔和溫馨的光,忽然覺得胸腔深處重重跳動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正破土生芽,帶著細微又不可阻擋之勢,如潮濕冬雨燃起生生不息的篝火,而后心臟向下墜入狂風驟雨中,響起獵獵風聲。
她到后來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
那是16歲的江稚爾愛上彼時27歲的程京蔚的序曲。
而一曲告終,這盞夜燈便再也不會亮了。
黑暗中,江稚爾定定看著那盞夜燈,無意識地又撥弄了兩下開關。
她鼻間忽地涌上一股酸澀,方才強撐的體面和克制都在這一刻鋪天蓋地襲來,吞噬掉一切,幾乎要將她吞沒。
江稚爾蜷縮起來,手臂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下去,止不住的淚水很快濡濕枕頭和被褥。
她在這段暗戀中如坐過山車。
她一次次試探,又一次次嘗試放棄,可覆水難收,只能一次次高舉旗幟朝著他心房做最后的沖鋒陷陣,像個不計得失的勇敢的小戰
士。
小姑娘死死咬住齒關,在日積月累的情感中感受傷心難過,更深層的——
還有失落、失望、委屈。
她從來沒那樣勇敢過。
作為勇敢者的獎勵,即便被拒絕也不該是那樣輕飄飄的一句“剛成年就沒大沒小啊”,那不是對一個勇敢者的尊重。
她寧愿程京蔚疾言厲色,訓斥她如此荒唐如此可笑,不留情面地拒絕她的告白。
甚至寧愿他們從此都無法繼續和平相處。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連她的喜歡都未得到平等的認可。
她等待了那么久的18歲與成人禮,依舊以她最不希望的結局收尾-
程京蔚同樣一夜未睡。
他素來被家族教導,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也不被人輕易揣摩,該克己復禮,凡事守度。
自出生便站在高位,看似是金字塔頂,實則更是懸崖峭壁,更遑論程京蔚從不受父母寵愛重視,他是靠著自己的能力和本事踽踽獨行,殺出如今這一條血路。
這樣的人,本就該無波無瀾地走在他該走的路。
程京蔚從未想過,這個不過為了報恩帶回來的孩子,最后會成為于他而言具有重大意義的人。
國外那一年,他無數次告訴自己,他只是獨身慣了胡思亂想罷了。
可今天,當江稚爾告訴他,她也喜歡他。
即便是程京蔚,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情境。
他不能、不該,但該如何克制心底的陰暗占有欲。
他思索了一整夜也依舊沒得出一個最好的答案,也不知明日一早該如何面對江稚爾。
可直到他敲開江稚爾的門,才發現少女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程京蔚叫來楚姨,問爾爾去哪了?
楚姨詫異道:“爾爾一早就推著行李箱走了,說要去旅游,她沒和您說過嗎?”
程京蔚皺起眉,又聯想去年臺風雨那晚,二話不說給江稚爾打電話。
出乎意料的,她很快就接起。
“二叔。”她聲線平且穩。
無需他費心,女孩兒這一聲“二叔”喚得就像昨夜一切都不過酒醉胡話。
程京蔚停頓了下,便聽到她那頭傳來機場航班播報的聲音,喉結滾動:“你去哪里?”
“北京。”
她沒瞞他,也知道瞞不過他,“趁著暑假,我想先去看看。”
“一個人?”
“嗯。”
程京蔚閉了閉眼。
小姑娘孤身一人在外旅游,太不安全,他想繼續端著長輩的架子,安排保鏢和司機陪江稚爾一道。
可她平靜解釋:“二叔,你不用擔心我,之前以珩哥就跟我說過,他這學期放假晚,如果我去,他可以陪我先在清大逛逛。”
以珩哥。
周以珩。
又是周以珩。
程京蔚只覺得心口騰起股煩躁,但這煩躁是最名不正言不順的東西。
“爾爾……”
他試圖將昨晚的事開誠布公,試圖讓兩人的關系回到原點。
至少,這樣她想去清大時,也該主動問他一句有沒有空陪她,而不是直接去找什么周以珩。
他原本就計劃好時間陪她去畢業旅行。
可江稚爾只是淡聲打斷他:“我都明白了,二叔,是我太沒大沒小、不知禮數了。”
她用他昨晚的戲謔話原封不動回饋他。
電話背景音中,航班播報的女聲再次響起。
江稚爾說她要登機,便很快掛斷電話。
他昨晚的一切顧慮都是自作多情,他不需要勸慰,江稚爾便已將這一頁輕易揭過。
這明明是他想要的,可為什么依舊不覺得松口氣?-
江稚爾沒拿那枚程京蔚送給她的北京平層鑰匙,訂了學校附近的酒店,睡過午覺后便出門去清大。
周以珩的確邀過江稚爾來清大參觀,但她當時拒絕了,這次來也沒告訴周以珩。
只是她沒想到在這么大的校園里竟然還真能碰上周以珩。
“爾爾?!”周以珩先看到她,驚詫道。
她回頭,看到周以珩和其他幾個男生一塊兒從身后的商學院走出來,掩去此刻的失落,笑道:“以珩哥,這么巧。”
“我才要說這么巧,你過來怎么都沒和我說一聲?”
“臨時決定要來的。”
旁邊幾個男生手肘拱了拱周以珩,調侃問:“以珩,這美女誰啊?介紹一下。”
“我妹妹,江稚爾,也是明年的新生。”周以珩又向她紛紛介紹幾人。
小學妹自然是大學校園內最受關注的,更不用說江稚爾如今出落地愈發漂亮鮮活而明媚動人。
“學妹啊!哪個院的?”
江稚爾:“我還沒選專業,也還沒想好。”
“來商學院啊,學長們帶著你!”
周以珩朝人后腦勺抄了一把,趕人快回宿舍。
眾人又是一通調侃,好不容易才走。
江稚爾有些尷尬地站在一旁。
周以珩摸摸后腦勺頭發,不好意思道:“別介意啊,他們隨口說的。打算待幾天?”
江稚爾搖頭:“還沒想好。”
“那我帶你去吃晚飯?先試試清大的食堂合不合胃口。”
“不用麻煩以珩哥,我就是隨便逛逛,你一會兒沒課了嗎?”
“期末周都結束了,剛才是參加金融社團活動,有個華爾街商業模擬實訓。”
“華爾街商業模擬實訓?”
周以珩領著她往附近的食堂走,一邊給她解釋:“就是通過一個模擬股票證券交易的APP,大家利用虛擬資金購買,看誰能在25天投資期內獲得最大利益,今天就是第25天。”
江稚爾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模擬系統,覺得新奇:“那你贏了嗎?”
“當然。”周以珩挑了下眉,“賺了70萬。”
江稚爾笑:“這么厲害。”
周以珩帶她去的是一家口味最好、價格也相對最高的校內餐廳,多是老師或留學生會來。
他點了些北京的特色菜,烤鴨、鹵煮、炒肝兒一類。
除了烤鴨,其他的江稚爾都吃不慣,一口氣喝了半瓶冰鎮北冰洋才壓下胃里的惡心感。
周以珩笑起來,喊來服務員又加了幾道不出錯的家常菜:“美食荒漠名不虛傳吧?我剛來的時候也受不了這味道,”
“看來我真不適合北京,不知道未來四年該怎么過了。”
“沒事,你想吃別的地方的菜式這兒都能找到,而且學校為了迎合五湖四海學生的口味,各個食堂都有特色,這些天我先帶你探索探索。”
江稚爾笑。
有個人能說說話讓她好受不少,但依舊提不起太多精神,低頭戳了戳吸管,看吸管在汽水飲料中浮浮沉沉。
周以珩察覺道:“怎么,有心事?高考考這么好,這個暑假可不該再有心事了。”
“沒有,我就是……發呆。”
周以珩不再多問,拿飯卡付了錢,便領著江稚爾去學校操場。
今夜難得涼爽,操場上許多人,有運動的、有散步的、有約會的,也有在草地圍坐一團的讀書會。
周以珩這副容貌、家世和成績,在學校內自然是紅人,一路不少人給他打招呼,視線卻全往江稚爾身上看。
“大家好像都認識你。”江稚爾說。
周以珩笑:“等開學,要不了多久大家應該也都會認識你。”
“嗯?”
周以珩垂眸,手指示意她頭發:“很好看。”
江稚爾一愣,明白他是說自己因那“成長計劃”下染燙的長發。
不過幾日,當時與現下的心境竟已全然不同。
江稚爾淡淡扯了下嘴角:“謝謝。”
他們繞著操場散步,從綠茵中飛來一只足球,周以珩截停,將球重新拋回去,踢球的男生食指放在額角向上一揮表示感謝。
周以珩收回視線,很突然地問:“爾爾有喜歡的人了嗎?”
“啊?”江稚爾一愣,她不直接答,“怎么了嗎?”
“你現在的樣子像是失戀了。”
江稚爾抿唇。
毫無預兆地被人戳破,讓她拼命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泛起漣漪,眼眶也漸漸泛起紅。
周以珩不去看她眼睛,只是輕松
地寬慰:“我也是過來人了。”
“以珩哥也失戀過嗎?”
江稚爾驚詫于周以珩這樣的天之驕子也會失戀,就這么無知無覺被撬開心事。
周以珩笑著反問:“這年頭誰還沒失戀過呢。”
程京蔚就沒失戀過。
那個壞蛋,就沒失戀過。
江稚爾心想。
“是那個男生拒絕你?”周以珩問。
江稚爾搖頭:“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和他在一起過,只是告白失敗。”
周以珩一頓,忽然想起虞葵生日那晚盤踞江稚爾與程京蔚周身的微妙氛圍。
不知為何,江稚爾這番話總讓他聯想二人之間。
“如果真心喜歡就不要退縮,無論結果如何至少不讓自己后悔。”周以珩說。
“我知道,其實我一直明白我們不合適,但我就是一廂情愿喜歡他,認為喜歡他只是我一個人的事,但我現在真的不想再喜歡他了。”
“為什么?”
江稚爾看向別處,輕聲說:“我的愛可以被拒絕,但不能被輕視。”
說到底,最傷害她的不是拒絕,而是程京蔚的輕視,他從未將她的喜歡看作一個平等個體的喜歡。
她不想再喜歡這樣一個人了。
江稚爾太需要一個樹洞去傾訴,模糊掉姓名年紀,一股腦倒出。
周以珩緘默,心中卻有了比較,他向來是聰明人。也最會揣度人心,自上次初見他心中便有了比較,此刻江稚爾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指的又是誰,不難猜。
“那就不要再喜歡他。”周以珩溫聲道,“等大學,你會遇到很多不一樣的人。”-
江稚爾這趟去北京的旅程持續了半月。
程京蔚最后還是派人去查了她入住的酒店,讓人每天江稚爾回酒店后通知他一聲。
這段日子北京氣溫也高,前幾日她還早早就出門,后來大多時候都待在酒店,待傍晚才出門片刻。
兩人也并未因那夜便就此不再聯系。
他們依舊保持聯系,程京蔚會問江稚爾吃飯了沒,江稚爾也會將自己吃的食物拍照片給他。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可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樣了。
家中無人,程京蔚每日加班,回來得也晚。
這天晚上十一點才回,電梯口碰見準備下樓的物業負責人,見到他笑著將手里兩個文件袋快遞遞給他:“程總,您的文件,剛給您送去發現家里沒人。”
程京蔚接過,道謝。
江稚爾不在,他也很少在家吃飯,便給楚姨放了幾日假。
進屋,程京蔚獨自一人坐在客廳,撕開其中一份文件的密封條。
是清大的錄取通知書,鮮艷的紅色。
程京蔚勾唇,打開——
江稚爾同學:
我校決定錄取你入文物與博物館專業學習。請您準時于二〇一四年八月二十八日于本校報道。
程京蔚拍了張照,準備給江稚爾發去。
卻又思及現在太晚,怕吵醒小姑娘睡覺,又作罷,只能明日再發。
他放下手機,撕開另一份文件密封條。
先入眼的是一封粉色通知信,程京蔚將紙抽出,與此同時還掉出一張厚卡片。
他來不及看,先看通知信。
是江稚爾高中寄來的,祝賀她在高考中取得優異成績,讓高中三年的努力都有了回報,而在最后,則是一句——“那么,母校也預祝你能早日實現自己在百日誓師大會上許下的人生心愿”。
程京蔚指尖一頓,垂眸,看向那張掉落在他大腿的卡片。
就著屋內昏暗的光線,他終于看清卡片上女孩雋秀的字體。
——我希望,自己能成長為優秀的大人,能成為和程京蔚一起并肩前行的人。
從未想過,在江稚爾百日誓師大會上關于人生的心愿中,會有屬于自己的名字。
他在這一刻大腦空白,定定地看著那字跡,也許幾秒,也許幾分鐘,時間被知覺無限拉長,太陽穴脹痛地跳動,拉扯痛覺神經。
程京蔚將卡片放回信封,點煙。
灰白煙霧裊裊騰起,他沒抽,只沉默地看著那點忽明忽滅的火星。
這些日子,他煩心于自己和江稚爾日后該如何相處,卻忽視了太多太多他本不該忽視的問題。
江稚爾為什么會和他告白?
這份喜歡到底有多少?是一時興起還是蓄謀已久?
而這份喜歡又是從何時開始?
這些,都被他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忽視了。
是他太后知后覺。
程京蔚忽地想起那本日記本。
他起身走入江稚爾的臥室——出于男女有別的考慮,他很少會進入這里。
臥室內干凈整潔,于是程京蔚很輕易地從書架找到了那本日記本。
他知道自己不該未經允許私自看女孩兒的日記,但他在這一刻真的無法控制,他迫切地需要得到證實,江稚爾日記中記載的那份暗戀,到底指向誰。
他翻開第一頁——
2012年12月4日。
他帶我回家,給我準備了拖鞋,還送給我一盞夜燈。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但他對我很好。
2012年12月21日。
他對我說,你的人生應該是用來體驗的。他讓我放寬心,往前走,我可以很輕松地成為更喜歡的自己。
從未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吃過晚飯后還碰到一個很漂亮的姐姐,他們似乎很熟悉,不知道是不是他女朋友。
為什么我會有些難受。
我好像……喜歡上他了。
2012年12月22日
他,送我的花。
日記左下角粘著一朵玫瑰干花,隨著被本子反復擠壓,只剩薄薄一片,色彩淡化,像植物標本。
這是那日在學校他就看到過的內容。
程京蔚指尖一頓,指腹輕柔而緩慢地摩挲過那朵干花。
他其實記不得什么時候送過江稚爾花。
12月22日……
12月22日……
他眼前忽地閃過一道回憶。
那日,他帶江稚爾參加郵輪宴,結束后走在沙灘碰到一個賣花的老人,穿得單薄,在寒風中飄零。
江稚爾問,能不能買一枝花。
他不過看那老人可憐,便買下全部的花,又嫌那花束無用,便拍拍江稚爾腦袋,讓她接著。
當時小姑娘嗅著花香,特別高興地說:“這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束花。”
原來是那個時候……
可他當時竟沒認出來,還指責她喜歡那人沒有分寸,既然無意,就不該送花給她任何信號。
而當時,在他說完那句話后,江稚爾似乎愣住了,她想辯解,卻又無從開口,最后低下頭,控制不住眼淚落下。
她哭著叫他“二叔”,哭著說可我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他。
原來,當時她哭著訴說的那個“他”就是自己。
從來就只有他自己。
……
程京蔚繼續往后看。
2013年1月6日。
他教我物理,我第一次覺得物理題也很有趣。
他還給我磨了咖啡,很苦,我不喜歡。
他說也許是我年紀還小,喝不慣。
希望我能早些習慣喝咖啡。
2013年1月31日。
他給了我一封紅包,寫著祝爾爾新年快樂。
希望他新的一年也能快樂:)
……
2013年3月31日。
他沒有來看我的演出。
2013年4月1日。
原來是因為被公司的絆住才沒能來,他送了我媽媽的畫,那是我擁有的第一幅媽媽的畫。
我很開心。
但他也和我講了他的過去,我很心疼。
他說沒有人愛他的時候,我真的希望他能看到我的心。
不是安慰。
是我真的愛你。
2013年4月3日。
嘉遙哥莫名其妙突然說喜歡我,還被他聽見了。
啊啊啊啊好煩!
看到這,程京蔚低垂著頭,扯起嘴角笑了聲。
可緊接著,那笑意又斂住。
2013年6月14日。
他來接我,車上還有一個姐姐。
他們看上去很相配。
我不敢問,她是誰。
是不是我永遠也無法改變那十一年的年齡差,是不是無論我如何朝你狂奔,也無法與你并肩。
2013年6月19日。
他不認識那朵花。
我真的好難過。
2013年6月27日。
他要結婚了。
2013年6月28日。
為什么,明明我從來沒有和你在一起過,卻好像已經失去
你千百遍。
程京蔚透過這本日記中的寥寥數語,終于明白了這一年半來江稚爾對自己的情愫。
不只是朝夕相處的那半年,即便是異國的那一年,她也在日記中記錄下自己最真切的思念。
那樣認真誠懇,容不得任何人去質疑她的情感。
可他竟然什么都沒發覺。
直到這一刻,他才終于看懂臺風夜女孩紅著眼眶喊出的那句“你是程京蔚”到底意味著什么。
第36章 驚雷我比你更早知道我們不合適。……
程京蔚幾乎是自虐般,將那本日記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少女字字懇切,那樣執拗而堅定,如金庸小說中的化骨綿掌,層層破開成年人堅不可摧的防線。
他第一次正視江稚爾的喜歡。
像是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一發不可收拾-
周以珩陪江稚爾在北京待了半個多月,而后買了同一班航班飛回南錫。
下飛機后,周以珩問:“對了爾爾,你什么時候開學?”
“8月28日。”
“到時我跟你一道去,剛開學你東西肯定多。”
江稚爾不想麻煩人,但停頓片刻后也只是點頭說:“謝謝以珩哥。”
“別跟我客氣,畢竟以后我們可就是校友了。”周以珩說。
江稚爾提前和司機說過自己抵達的時間,此刻未在接機口見到他,撥通電話:“李叔,你到了嗎?”
“爾爾,程總說他會去接你,你還沒見到程總嗎?”
江稚爾步子一頓。
即便在北京那些日子她在手機上和程京蔚聊天已經自然得像什么都沒發生過,可當真的要再見到他,江稚爾還是沒做好準備。
周以珩側頭:“怎么,你司機還沒來?那我送你回去吧?”
江稚爾還未來得及出聲拒絕,便聽到男人那熟悉的磁沉嗓音:“爾爾。”
她和周以珩同時抬眼看去。
男人站在洶涌人潮中,身量優越,衣著得體,依舊那么耀眼矚目。
明明只半月未見,可此刻在江稚爾眼中卻如電影畫面中,周遭虛化,一切都如時過境遷。
程京蔚并不知江稚爾此行還有周以珩陪伴,先是一愣,喉結滾動,而后恢復如常,只輕輕瞇起眼。
周以珩也看著他。
他抬手,順勢接過江稚爾的行李箱欄桿往外推。
“二叔。”
“程總。”
二人同時開口。
“我來吧。”程京蔚從周以珩手中接過行李箱。
他下意識想抬手揉揉江稚爾頭發,但又顧及此刻關心更需分寸而停手。
今天日頭烈,程京蔚將襯衫袖子卷至小臂中段,勁瘦有力,青筋凸顯,他俯下身,將行李箱放入車內。
“爾爾,上車吧。”
而后他轉身,看向周以珩,“這幾日麻煩了。”
很少有人能在程京蔚的注視下保持直視,而周以珩卻就這么同樣看著他。
兩人都是聰明人,心知肚明,周以珩也笑著同他打啞謎:“怎么會是麻煩,我和爾爾本就是朋友。”
說罷,周以珩手撐在車頂俯身,同車內的江稚爾說:“爾爾,開學訂機票一起。”
他晃晃手機,示意電聯。
江稚爾“嗯”一聲。
周以珩關上車門,向程京蔚頷首:“一路順風,程總。”
……
程京蔚上車,駛離機場。
“清大怎么樣?”男人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學校很大,風景很好,碰到的一些學姐學長們也都很和善。”江稚爾含著淡淡笑意答。
“這些天你都和周以珩在一起?”
江稚爾指尖無意識掐入掌心:“嗯,在學校碰見的,他帶我逛了逛。”
其實她和周以珩見面的時間并不多,多數時候她都待在酒店,或自己在城市內閑逛散步,只偶爾才答應周以珩一起吃飯。
但江稚爾沒有多解釋,沒必要。
程京蔚抿唇。
他知道自己不該對此覺得惱火嫉妒,他沒資格,可那股邪火橫沖直撞,沒有章法。
沉默下來后,程京蔚點開車載廣播。
即便已是七月中旬,廣播內容還是關于今年高考的相關資訊,包括南錫市各高中升學率。
江稚爾靠在副駕駛車座,側頭靜靜看著窗外。
她從前一直擔心,告白若是失敗,她和程京蔚連過去的關系都維系不了該怎么辦。
可事到如今,她才發現,當她真的下定決心不會再喜歡他、不會再癡人說夢,她也不再會在意那些。
她和程京蔚的關系其實從一開始就該這樣。
他作為長輩撫養她,也救她于江家水火,而她需要做的便是敬他,長大后努力回報他,盡自己所能,便足夠。
她在北京的夜深人靜處哭了許多次,可現在坐在程京蔚身邊卻已經很平靜。
她想明白了。
就像她和周以珩說的那句,我的愛可以被拒絕,但不能被輕視。
就像程京蔚和她說過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男的值得她失去自我,自輕自賤。
即便那個人是他也一樣。
直到廣播內播放的音樂打斷江稚爾思緒。
依舊是那首王菲的《暗涌》。
程京蔚從前就聽明白了這首歌中的隱晦,只是未將其中情愫與自己掛鉤。
如今再聽,所有隱晦都有了答案。
為什么“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為什么“就算一屋暗燈,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
為什么“曾多么想多么想貼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沒緣分,我都捉不緊”。
為什么“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涌”。
程京蔚抬手,關閉廣播,聲音戛然而止。
車內再次陷入寂靜-
程京蔚將車駛入地下車庫。
他將行李箱拿下,朝電梯口走去。
江稚爾從他手中接過行李箱,開口道:“二叔。”
他垂眸,嗓音發啞發干,以至于那聲“嗯”也顯得干澀。
江稚爾仰頭,靜靜看著他眼睛。
從前她很少這樣,多數時候她說一半就會低下頭,她很容易害羞也很容易臉紅。
程京蔚再次意識自己的后知后覺。
他早該發覺的。
只是現在,江稚爾不一樣了,她坦蕩、干凈,眼眸清澈而不含任何有關情愫的色彩。
她對他只有那一個秘密。
當秘密被戳破,她在他面前就已無堅不摧。
“你工作忙,我自己上去就好。”江稚爾說。
程京蔚喉結滾動:“沒事,今天不忙。”
江稚爾知道,他沒有一天是不忙的,但還是任由他將行李箱拉桿重新抽回。
電梯顯示屏上數字往上跳動。
江稚爾仰頭,靜靜看著不斷向上跳躍的數字,這心境有幾分像她初次來這里時,她也一樣看著這數字出神。
進屋,程京蔚直接將行李箱拉到她臥室門口。
“謝謝,二叔。”江稚爾說。
程京蔚不自禁蹙眉。
她打開房門,“那我先回去了。”
“爾爾。”他出聲叫住她。
“嗯?”
“我們聊聊吧。”
江稚爾一頓,但也并未表露出為難的模樣,很自然地點頭:“好。”
是該聊一聊的。
他們不可能一直這樣揣著明白裝糊涂。
聊完就好了。
他們的關系就可以退回該在的位置。
程京蔚打開一旁的柜子抽屜,取出錄取通知書給她:“這是你不在這幾日寄來的錄取通知書,同天寄來的還有你們高中百日誓師大會上寫下的心愿,我一開始誤以為是工作信件,所以擅自拆開了。”
江稚爾愣了愣,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么。
甚至大腦放空數秒,才回想起自己寫下的心愿又是什么。
相隔并不很久,她卻已經很難體會自己當時寫下那句“我希望,自己能成長為優秀的大人,能成為和程京蔚一起并肩前行的人”的心境。
“我很抱歉,爾爾,我從未發覺,在看到那句心愿時太過震
驚,為了證實心中猜測,還看了你的日記。”
“啊,沒關系。”
江稚爾不在意了,她在最開始記錄時還想過,若哪日真的能和程京蔚在一起,她要將這本日記給他看。
而現在,既然已無可能,那本日記也就不重要了。
江稚爾笑了笑:“是我造成的困擾,沒事的。”
程京蔚想過自己坦白后江稚爾的反應。
她會生氣嗎?會哭嗎?還是只是紅了眼眶?
卻唯獨沒想到會是如今這般,她平靜地寬慰他沒關系,能夠理解自己造成的困擾,甚至還對他笑。
這讓程京蔚真切地認識到,江稚爾是想徹底放下過去那段荒誕的情感,或者說,她已經放心,已經不再在意。
他應該覺得如釋重負才對。
可是,為什么他更加不甘?
“先坐下來吧。”程京蔚說。
江稚爾將行李箱推入臥室,關上門,在餐桌邊坐下。
而程京蔚則到餐柜邊,打開咖啡機,新磨了一杯咖啡,放入奶和方糖,走到江稚爾面前,遞給她。
江稚爾抬眼,視線落在那杯咖啡。
她鼻腔很短暫地涌上一股酸澀。
“太苦了,我喝不慣。”江稚爾說。
“我加了糖。”
江稚爾低著頭,兩指捏起那細細的銀質湯匙輕輕攪拌,讓方糖盡快融化。
可她最終也沒喝一口。
“二叔,其實加了方糖的咖啡我也不是很喜歡,雖然能掩蓋些許苦味,但苦味還是在的。”
她低著頭邊攪拌邊輕聲說,“我更愛喝甜的,像奶茶、果茶,加椰果或芋圓,其實我一直都只喜歡喝這些,即便強求也改變不了什么。”
程京蔚沉默,明白她意有所指。
“爾爾。”
他嗓音略帶艱澀地開口。
曾經,程京蔚只想粗暴扼殺那不該開始的情感,他向來只重結果不在意過程。
直到他看到江稚爾的心愿和日記本,他想,作為尊重,他也該坦誠地告訴她,自己拒絕的理由。
“我從來沒想過你對我的情感開始得這樣早,所以那晚,我用如此戲謔散漫的態度一筆帶過,是我的不對。”
在這一句中,江稚爾攥著湯匙的指尖一下收緊用力。
她的情緒也終于產生了今日第一次真正的波動和裂隙。
她企圖用冷漠與放棄藏起自己的委屈和不甘。
可當程京蔚掀開那紙紗窗,她就再忍不住那些委屈、那些不甘。
她偏過頭,看著電視機柜上那束新鮮百合,無聲地流淚,順著臉頰凝在下巴,一滴一滴墜下。
程京蔚看著她,心臟像是被絞一記,喉結也隨之滾動。
他在桌下攥緊拳頭,制止自己想要為她擦去眼淚的沖動。
現在的他,絕沒有這種權利。
他逼迫自己沉穩冷靜克制地為她分析利弊:“只是爾爾,我們畢竟相差十一歲,也許你現在不覺得如何,但等你大學畢業,我就已經三十多歲,等你事業有成,我就四十多了,等到那時候,你就會明白那十一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我不知道你對我的喜歡由何而起,爾爾,你還年輕還懵懂,是不是真的想過這個問題?畢竟我與你身份特殊,我不是那個你可以隨意試錯的人,如果你后來發現錯了呢?你回過頭該如何看待自己這段感情,該如何看待我?”
“而且,我明白,你是一個很聰明很有能力也很有毅力的女孩兒,即便沒有我,你也一定可以在未來獲得讓自己驕傲的成績,但如果我們是那樣的關系,大家會忽視你本身的優秀,年齡差和權力差會讓你無休止地被謠言折磨,你不知道那些話有多骯臟,我也不愿你遭受那些。”
程京蔚嗓音溫和磁沉,如良師益友,循循善誘。
“爾爾,起初我對你,只是出于你奶奶對我的恩情,但你是個足夠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到后來,我關心你照顧你,只因你自己,無關那些恩情的道德捆綁。”
“如果我不是你二叔,如果我僅僅站在男女的視角來看待,也許我也一樣會喜歡你,我明白你善良又強大,也明白你柔軟又堅定。”
那些描繪少年少女的褒義詞都能在江稚爾身上得以適用,她擁有最純粹干凈的底色,又有最能包容萬物的強大。
最后,程京蔚輕嘆了口氣。
“爾爾,你會遇到和你年紀相仿、經歷相似、珍視你愛護你的人,等你往后見識到更多的人,就會明白,我們有多不合適。”
你看,他到這時候也依舊將“二叔”的身份做得完美無缺,先是訴說二人之間為何不合適,又給她列出謠言后果,最后甚至還妥帖地告訴她,如果我們年紀相仿、關系純粹,我也會喜歡你的。
他不愿讓少女第一次告白鼓起的勇氣成為她日后在感情生活中自卑懦弱的源頭。
一切都說盡了。
無論是情理、道理,都已經說明白了。
“二叔。”
江稚爾終于開口,依舊側著頭,平靜道,“其實你不必跟我解釋我們之間不合適。”
而后,她將臉扭回來,直視程京蔚,眼眶緋紅,滿臉淚痕,可眼底卻不只是傷心,還有決絕、釋然。
“因為我比你更早知道我們不合適,從我喜歡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們不合適。我掙扎過無數次,也無數次想放棄你。”
她指尖抹去淚,淡聲,“可我就是,很愛你。”
說罷,江稚爾起身,輕聲道:
“不過都不重要了。”
第37章 驚雷“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七月底時,邵絮終于在歐洲玩了一圈后回國。
江稚爾和她約著一塊兒去一家新開的冰飲店喝冷飲。
邵絮用吸管戳著杯中的冰塊,問:“你那個暗戀怎么樣啦?”
江稚爾搖頭:“結束了。”
其實邵絮早就猜到,若真告白成功,江稚爾一定會和她分享這個好消息。
“沒關系。”邵絮拍拍她肩膀,安慰道,“你可馬上就要北京了,難不成還要異地戀么!”
江稚爾笑笑:“我知道,我也下定決心不再喜歡他了。”
邵絮說,等上大學就好啦。
江稚爾也想,等上大學就好了。
換了全新的環境,她很快就可以忘記那段暗戀的時光-
八月底,江稚爾和周以珩買了飛往北京的同一航班機票。
出發去機場是程京蔚送她去的。
收拾行李時江稚爾沒拿18歲生日時他送給她的學校附近的公寓鑰匙,程京蔚在車上又遞給她。
“先拿著吧,以防萬一需要應急。”
江稚爾接了,說謝謝二叔。
自那次談話以江稚爾的“不過都不重要了”結束,他們就再沒提起過那個話題,一切平靜得詭異。
江稚爾并未用冷漠來表現自己的決心,她對待他還和從前一般。
依舊會給他發消息,也依舊會對他笑,關心他。
但卻穩穩將自己放置在晚輩的位置,不逾矩,恭敬有禮。
程京蔚希望維持的二人之間的平衡,江稚爾做得滴水不漏,仿佛她那句“可我就是很愛你”都是夢幻泡影。
去機場一路上,程京蔚叮囑她許多。
大學管理雖松散些,但盡量不要晚歸,注意安全。
和老師同學好好相處,但也千萬不要委曲求全,劃分自己的底線,不惹事也絕不怕事,清大師生雖都優異,可品行依舊難免存在良莠不齊,要懂得區分何為良師何為益友。
學校里遇到任何自己難解決的事,都要告訴我。
江稚爾都應:“嗯,我知道。”
“一開學就是軍訓?”
“嗯。”
“最近高溫,身體會不會吃不消,我同校方說一聲?”
江稚爾停頓了下,而后笑著說:“沒事的,我不怕累,也不想一開學就成為特殊的那個。”
不知不覺,車已駛入機場路,停至機場貴賓停車場。
程京蔚推著行李箱和江稚爾一道往里走。
他忽然想起當初自己出國的那個八月底,同樣的八月底,
江稚爾哭得那樣可憐,也是這樣叮囑他在國外注意休息,不要忘記吃飯。
而此刻——
他側頭。
江稚爾正低頭發信息。
那頭像很熟悉,是周以珩。
她回復:「我也到了。」
而后將手機放入包中,說:“二叔,這里我認識了,我自己進去就好了。”
“我送你到安檢口。”
“好。”
貴賓停車場直達VIP安檢口,一穿過通道程京蔚便見到站在登機口外的周以珩。
周以珩笑著同兩人打招呼:“爾爾,程總。”
江稚爾問:“你到了先進去就好,等很久了嗎?”
“不久,反正進去也就坐著,我們的航站樓遠,我怕你不好找。”周以珩低頭看了眼手表,“該進去了。”
程京蔚將行李箱遞給江稚爾。
“一路順風,落地給我發個信息。”程京蔚說。
“好。”
周以珩說:“程總放心,我會照顧好爾爾的。”
說罷,他又從江稚爾手中接過行李箱。
程京蔚身量要比周以珩高一些,他垂著眼看人時壓迫感會很強烈,但最后他也只能松開咬緊的齒關。
“嗯,麻煩你。”程京蔚說。
……
飛機起飛的時候江稚爾還是哭了。
追根究底,似乎也并不為舍不得程京蔚,更是對時過境遷的感慨。
去年是她送程京蔚的機,她最終也是沒忍住眼淚,而程京蔚則彎著腰,在眾人面前替她擦去眼淚,溫聲哄著她。
最后他們還擁抱,他寬厚的掌心覆在她腦袋,在她耳邊溫聲道:“乖,不哭了,寶寶。”
周以珩向空姐要了紙巾,遞給江稚爾。
江稚爾擦去眼淚,疑惑問:“你為什么不問我?”
“問你什么?為什么哭嗎?”
“嗯。”
周以珩淡笑著:“女孩子去那么遠的地方讀書,會舍不得家很正常。”-
報到后便去宿舍,校門口很多學長學姐做志愿者負責幫新生搬行李領路。
周以珩在學校是風云人物,見他身邊還有個女生便一陣調侃,問怎么剛一開學他就領著最漂亮的學妹出現,還給不給大家平等競爭的機會了。
周以珩伸手,將那些往江稚爾身邊湊的男生擋開:“知道你們這群人沒正形,我自然是要當保鏢的。”
“什么保鏢,你是怕被人截胡吧!”
眾人紛紛哄笑起來。
周以珩也沒多解釋,一路跟人打招呼,便領著江稚爾往文博系女生宿舍樓走。
“以珩哥,你也住這附近嗎?”
“沒,原本也是的,不過我們那年湊巧學校招生男女比例跟往年差距大,商院的男生就被趕去北區了,離這騎自行車也得十來分鐘。”
“那你送我去宿舍會耽誤你自己的事嗎?”
周以珩笑答:“我都大四了,學校里沒什么事,而且已經申請了德國的研究生,就等畢業了。”
“你要去德國留學嗎?”江稚爾睜大眼,真心實意地說,“好厲害。”
“清大很大一部分學生都會選擇出國深造,算不上厲害。”周以珩謙虛道。
江稚爾笑了笑說:“怪不得絮絮總說你是別人家的孩子。”
周以珩聳了聳肩,倒也坦誠:“我家孩子多,繼承競爭大,自然得卷,倒是你二叔,年輕有為,才叫人佩服。”
江稚爾稍頓,“嗯”一聲:“二叔確實年輕有為,也很不容易,換作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他比肩。”
“外界都傳他是不婚主義,程嘉遙又是他大哥的孩子,他待你好,往后你也許會在程臻集團內擔任舉足輕重的職位,不愁學不到東西。”
江稚爾倒從沒想過那么久遠的事。
她只笑著搖頭:“我沒考慮那么多,而且我學的專業也和集團主業沒什么關聯。”
“還有四年,慢慢想,不著急。”
周以珩替江稚爾將行李拿到三樓,送到宿舍門口才離開。
四人寢,同寢的另外三個女生也都已經到了。
大家性格都外向活躍,已經迅速熟絡起來,江稚爾推門進入,便熱情跟她打招呼,作自我介紹,兩個是南方人,一個是北京本地人。
“大家好,我是南錫人,叫江稚爾。”
“你就是江稚爾!?”
凌茴是北京人,身形高挑,穿一身掐腰短裙,身材姣好,標準的御姐模樣,夸張道,“我室友竟然就是江稚爾!”
江稚爾愣住,又看了看另外兩名室友,她們也同樣茫然。
“……你知道我名字嗎?”
“當然!你是不是和周以珩認識啊?!”
這回,另外兩名室友也有了反應,追問她是不是真的認識周以珩。
江稚爾不明所以:“是認識……我們都是南錫人,剛才也是他帶我來的宿舍,怎么了嗎?”
“啊啊啊他還送你來宿舍!?”凌茴一下子沖到門口,“他還在嗎?走了嗎?”
“嗯,剛走。你認識他?”
“拜托,整個學校誰不認識他呀!校草!還是金融系大神!”凌茴說,“他都送你來宿舍了,你不知道他在學校可是傳奇嗎?”
“什么傳奇?”江稚爾越來越茫然。
凌茴是因為分數不夠才被調劑到文博專業的,她第一志愿是金融,因此格外了解周以珩在金融系的各項牛逼事跡。
不只是績點和各類賽事獲獎方面的優異,更重要的是,他還未畢業就已經在金融科技賽場叱咤風云,去年組織團隊研究開發一個數據庫系統,僅用一年時間就成功拉入將近數千萬巨額投資,卻又在這一時刻因灰色地帶金融風險,輕易選擇放下已有成績從頭再來。
能力強大,還有更可貴的職業信仰,拿得起放得下,沒人不欽佩。
“而且,他還那么帥,聽說家世也萬中無一,真正的天之驕子,自然受到各種關注,你和他認識,也就一起受關注,何況你還那么漂亮,都已經有人傳你們在一起了。”
江稚爾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我們只是朋友。”
她倒從不知原來周以珩這樣厲害,難怪方才一路過來不少人都盯著她看。
……
隔天便是軍訓。
而在軍訓期被熱議的當然是新生中的帥哥美女。
校園論壇內已經有不少關于江稚爾的帖子,攝影社團關于新生軍訓的帖文中也好幾張江稚爾的高清照。
她皮膚白而細膩,五官更是挑不出一絲錯,清純明媚,又是那一頭淺棕的卷發,最經得起高清鏡頭,精致得像洋娃娃。
換作別人,定會在軍訓期間就招來不少追求者。
可偏偏所有關于江稚爾的帖子都離不開周以珩以及二人關系的議論,還有人提及高考后周以珩便帶江稚爾逛過校園。
如此一來,即便不是情侶,也該是曖昧關系。
周以珩在校園內有多風云,旁人就有多不敢自不量力追求江稚爾。
托周以珩的福,為她免去不少叨擾-
當初選文博專業只是因為高二那年暑假在企劃部接觸到的文物修復領域,江稚爾覺得很有意思,便很輕易地做了這個決定。
真的開始學習,江稚爾便愈發篤定,這的確是她喜歡的領域。
她在陽光下讀歷史,感受幾千年前人物躍然紙上的鮮活,也借著文物學認生僻字的由頭重新練起書法。
考古學很有趣,不同地質地貌的形成、轉化,抽絲剝繭、逐層遞進,卻不像數學公式那般冰冷,而是連接起跨越幾千年的溫度,還原歷史真相。
北京有很多壯觀的博物館,也經常
會舉辦各種主題的展覽,江稚爾只要有空閑就一定會去看展,也許是曾經有過策展經驗,她會格外注意各個展覽中的燈光布置、空間布局。
其余的課后時間,江稚爾都在圖書館。
從前沒有那么多自由可以看“閑書”,現在的她什么書都看,專業書非專業書,古今中外,都看。
她依舊是校園內的紅人,除了剛開學時周以珩的緣故外,還因為她總出現在圖書館,是拼命十三娘。
江稚爾其實不這么認為自己,她只是喜歡而已。
她沉浸在厚重的歷史書中,偶爾練字,偶爾也畫畫,每當她想起程京蔚時,她就一朵一朵地畫荷花,同媽媽過去一樣。
畫了厚厚一沓,便到了期中考。
文博專業的考試有很多需要背的知識點,江稚爾覺得自己高考前也沒那樣高強度地背過。
期中考一結束,凌茴便來邀請她去玩。
“爾爾!你今天可不許再去圖書館了,我們一塊兒去吃燒烤吧?”
“好啊。”江稚爾答,“那等慧慧她們回來,問問要不要一起去。”
“她們有事兒去不了,快走快走啦!”凌茴拉她手臂。
“等一下,我先洗個手。”
江稚爾走進衛生間,將考試時在手掌蘸上的墨洗干凈,又低頭洗了把臉。
水珠順著臉頰往下落,她和高中時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變,只是被文博系塑造出全然不同更為出塵的氣質。
像清潤的白瓷瓶,又像濯雪樹梢新抽的嫩芽,是沒有一絲修飾的漂亮。
等跟著凌茴到了她說的地方,江稚爾才發現不止她們倆,包廂內十來人。
凌茴打算大二轉金融專業,于是便進了校內金融探索社團,原社長是周以珩,而今天的聚會是為移交社長之位。
周以珩先從人群中起身,見到江稚爾詫異神色,笑著解釋道:“實在對不起,爾爾,是我讓凌茴把你叫來。”
他約過江稚爾許多次,可大多時候都以學習忙被拒絕。
凌茴也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吐了吐舌頭:“爾爾,要殺要剮隨你!”
金融社團眾人沒有不認識江稚爾的,也紛紛起身邀她入座,又被步步推至周以珩身邊坐下。
“想喝什么?”周以珩問。
“我和茴茴都喝果汁。”
周以珩叫服務員送來果汁,繼續烤手頭的肉,問:“吃辣嗎?”
“只能吃一點。”
周以珩便只倒了一點辣。
大家都瞧在眼里,窸窸窣窣彼此擠眉弄眼,在座這么多人可是誰都沒見過周以珩這副模樣。
他從前雖也有過女友,但多是女孩捧著他,送零食飲料來社團分給大家。
天之驕子嘛,自然不可能彎下腰來。
這是大家第一次見周以珩超出自身素養所帶的風度,這樣無微不至照顧一個女孩兒。
中途江稚爾和凌茴一起去衛生間,一出包廂凌茴便追著她盤問。
“爾爾爾爾,你和珩哥到底進展到哪一步啦?”
江稚爾無奈地笑:“我們真的什么都沒有呀。”
“可他明顯就是喜歡你呀,你真就一點感覺都沒有?”
江稚爾抿了抿唇,沒說話。
凌茴繼續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啊,今晚珩哥要是真跟你告白了,你會不會答應他?”
江稚爾輕輕搖了搖頭。
“為什么?!”凌茴奇道。
江稚爾笑起來:“拒絕還能因為什么?”
“你不喜歡他嗎?你和他都是南錫人,而且從小認識——”
江稚爾糾正她:“不是從小,我認識他也就一年左右。”
“差不多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真的特別特別厲害啊,以后肯定年輕有為,更何況聽說他家世也特別厲害。”凌茴說,“不過,爾爾,你和他從前就認識,你家是不是也很有錢,是不是世交啊?”
“不是,我家庭……沒有以珩哥厲害,我是奶奶養大的,奶奶去世后……”江稚爾停頓了下,“我便是由我二叔撫養。”
凌茴來不及去考慮她口中的“二叔”,連忙為自己無意戳中旁人傷心事道歉。
“沒事,都過去了。”
于是話題到這便生生止住-
聚餐后,有人提議去附近的KTV,作為對周以珩前社長的歡送會,必須合唱一首《難忘今宵》作為今日的謝幕。
江稚爾感謝周以珩這段時間的幫助,也沒拂大家興致,一道去了。
第一首歌,大家慫恿周以珩先唱,又個個非常有眼力見兒地讓江稚爾同他合唱。
周以珩低頭湊到江稚爾耳邊,低聲詢問:“可以嗎?”
得到她點頭的回應后,才用正常音量問:“唱什么歌?”
“都可以。”
“開不了口?”
周以珩這話一出,起哄聲更響。
更由不得江稚爾點頭,已經有人迅速點好了歌。
眾人都是頭一回聽江稚爾唱歌,一開嗓便被她清麗的音色驚艷到。
一首歌的時間,周以珩頻頻扭頭看向江稚爾,而她卻始終看著屏幕。
倒不是江稚爾故意不回應周以珩要他難堪,而是這樣一首告白的歌曲,無論周以珩是何目的選擇,她對那些歌詞有獨屬于自己的心境。
才離開你沒多久就開始
擔心今天的你過得好不好
整個畫面是你
想你想的睡不著
……
沒有你在我有多難熬
沒有你在我有多難熬多煩惱
……
就是開不了口讓她知道
我一定會呵護著你也逗你笑
你對我有多重要
我后悔沒讓你知道
……
唱到副歌,她已忍不住鼻酸。
不愿惹人太多關注,江稚爾強忍住尾音的顫抖唱完最后一句,便借口說去衛生間離開包廂。
KTV走廊昏暗無光,看不清臉,她終于沒忍住眼淚。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程京蔚打開的。
江稚爾腳步一頓,抹掉眼淚,輕咳幾聲試圖恢復正常的聲線,半分鐘后才接起。
“喂,二叔。”
程京蔚剛張口,想說的話便被她那頭喧囂音樂聲止住:“在KTV?”
“嗯。”
“快晚上十點了。”
開學前,程京蔚便叮囑過她,注意安全,不要晚歸。
“就在學校附近的KTV,和同學一起,過會兒就準備回去了。”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
江稚爾靠在墻面,低頭看自己鞋尖上不知何時弄臟的污漬,輕聲,“都有。”
程京蔚沉默片刻,只說:“到宿舍了給我報個平安。”
“好,二叔,你給我打電話有什么事嗎?”
他停頓了下,說“沒有”,接著又道,“北京開始降溫了,記得多穿衣服。”
“嗯,我知道。”
掛斷電話后,江稚爾靠在墻邊愣了會兒神。
她依舊總是在夜深人靜中想起程京蔚,想起自己那段明明波瀾無驚卻又刻骨銘心的暗戀。
少女第一次怦然心動,想要忘記和放下沒那么容易,她原以為不過幾個月就可以,卻不想在今夜的那一首歌中,才恍然發現自己依舊站在原地沒有動。
這讓她氣餒,懊惱。
“爾爾。”周以珩見她久久未歸,還以為迷了路,出來找她,“怎么還不回去?”
江稚爾扭頭,站直了些:“以珩哥,我想去外面透透氣,一會兒再回去。”
走廊上昏暗的燈光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卻折射出她眼底的緋紅。
周以珩看了她一會兒,輕聲說:“我跟你一起吧。”
電梯下到一層,學校附近這個時間車流不多。
周以珩去一旁的甜品站買了兩支甜筒,遞給江稚爾。
“是不是有些想家?”周以珩手肘搭在欄桿,風吹亂他頭發。
江稚爾舔了口甜筒,低頭輕聲“嗯”。
“習慣了就好。”
周以珩側頭,看得有些久,江稚爾察覺到,摸摸自己臉頰:“我臉上有東西嗎?”
“沒有,只是覺得爾爾越來越漂亮了。”周以珩笑
著說,“其實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很漂亮。”
江稚爾一愣。
“剛才不好意思啊,我選的歌不對,害你被大家調侃。”周以珩說。
她搖頭:“沒事。”
“爾爾。”他忽然聲線有些低。
江稚爾側頭,撞上他沉靜認真的眼眸,忽然意識到周以珩接下來想說什么。
“我不知道你看出來沒,其實大家的調侃都沒錯,我的確很喜歡你,從我在絮絮生日宴上第一次見你,我就一直很喜歡你。”
“我知道。”
周以珩沒想到她會如此干脆,不害羞不別扭,平靜地坦誠。
江稚爾沒看她,仰著頭看天際,高樓大廈林立,很難再看到星辰。
風一直在吹,發絲在眼前纏繞,她的心卻格外靜。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在百日誓師大會。”
江稚爾淡聲開口,“絮絮的生日宴,你借口煙味難聞和我一起離開,但百日誓師大會我撞到你時聞到過你身上的煙味。”
周以珩一愣。
“后來高考結束后在學校碰見你那次,你說你也曾經失戀過,但后來我聽茴茴提起說,你交往過的那兩任女友都是你和她們提的分手。”
周以珩是在充斥著競爭和爾虞我詐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自覺為達目的說些不值一提的小謊無可厚非,更何況,那些在他看來連謊都算不上。
卻不想會被江稚爾如此開誠布公。
“以珩哥,你說你喜歡我,可其實你從未對我坦誠。”
周以珩不以為然:“爾爾,這個世界沒有絕對坦誠的關系。”
“我從前和你提過那個我喜歡的人,我曾經絕對坦誠地喜歡著他,所以,如果我真的要開始一段關系,我希望那個人也一樣。”
她想要一個,同樣不顧一切朝她飛奔而來的人。
無關任何。無謂后果。
程京蔚給她上的關于情感的第一課,便是愛就該是頭腦發熱星球相撞,定然無法克制冷靜、顧慮萬千、摻雜使假。
周以珩停頓片刻:“你還喜歡他嗎?”
“嗯。”江稚爾垂著腦袋,“但我不想再喜歡他了。”
“那我認真追你吧。”
周以珩彎下腰,躬著身去尋她紅潤潤的眼,“我會幫你的,爾爾,我會很努力,讓你喜歡上我,不再喜歡他。”
江稚爾怔了怔。
她沒想到周以珩會愿意將自己的位置放得這樣低。
她走不出來,自然就希冀于他人能拉她出來。
周以珩輕輕握住她的手:“你相信我。”
江稚爾未點頭,也未搖頭。
她私心明白這是利用,任何一份情感都不應該建立在不純粹的利用之上,可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周以珩看著她的眼睛,溫聲詢問:“好嗎?”
與此同時。
秋風夾雜著燥熱火星,身后傳來的男人的嗓音卻微涼——
“爾爾。”
江稚爾回頭。
看到程京蔚站在不遠處的晚風中,背光而立,八風不動,只是眼尾鋒利收攏,在一片平靜中又冷到帶煞。
她在這一刻徹底愣在原地。
本該在南錫的人,怎么會一聲不吭出現在這,明明剛才他們才通過電話。
她就這么扭頭看著,沒發覺自己手還被周以珩牽著。
周以珩起身,站在江稚爾側后方,抬手輕輕覆上她肩頭,看向程京蔚。
第38章 驚雷準備離開的人永遠占據主導位。……
程京蔚是今天傍晚到的北京,來參加行業大會。
擔心告訴小姑娘自己要來會讓她產生負擔,便沒提,只是在晚會結束后到她學校來看看,瞧上一眼,看她在這能不能吃得慣,有沒有瘦。
只是在那通電話中聽到KTV的音樂聲才止了話茬。
學校附近只有這一家KTV,并不難找。
原本程京蔚并未打算打擾她和同學聚餐,只是閑來無事,想著樓下待著,能目送江稚爾安全返校就好。
他們的關系已經不適合再出現什么突然出現的“驚喜”。
只是程京蔚沒想到會目睹這一幕。
他并未聽清他們的對話,只是看到了江稚爾眼眶的淚光,也看到了周以珩彎腰牽她的手。
這不難猜是什么樣的情境。
總歸清白不了。
他什么都來不及思考,只在出聲叫她時堪堪藏住不該有的不滿與醋意。
晚風持續吹來。
從程京蔚吹向江稚爾,女孩兒濕潤潮濕的澀意也隨之被火星燒灼開來。
暗流涌動。
她張了張口,很快恢復鎮定:“二叔,你來北京怎么沒跟我說起?”
很好,保持該有的熟悉與分寸。
“剛結束行業大會。”程京蔚朝她招手。
江稚爾便走上前,也順勢離開周以珩搭在她肩頭的手。
程京蔚俯身,細細瞧她的臉,想抬手觸碰卻又攥緊拳頭,嗓音晦澀:“瘦了不少。”
他不斷告誡自己沒有理由吃味,逼自己不許流露情緒,盡可能將聲線壓得平穩。
江稚爾笑了笑:“還好,只是最近期中考有些累。”
她回頭看一眼周以珩,介紹道:“今天社團新老社長換屆,大家一起來聚餐。”
程京蔚重新看向周以珩,無聲地頷首致意,又問江稚爾:“結束了嗎,我送你回去。”
“我室友……”
江稚爾止住準備拒絕的話,改口問,“二叔,你今晚的航班回去嗎?”
“明天中午。”
“那今晚呢?”
“沒什么事。”
“我陪你去學校逛逛吧。”江稚爾說。
程京蔚卻皺眉。
他明白江稚爾當初那句“一切都結束了”有多決絕,而此刻的邀約并非意味她改變心意,反倒更印證,她回到了作為晚輩的角色所在。
程京蔚忽然想到自己剛把她帶回家的時候。
她曾想將銀行卡交給他作為報酬,問及原因,是自己從前花過江家伯父伯母的錢,就沒有資格指責他們對她所做的一切。
作為接受恩惠的晚輩,她向來將這清晰劃定為受之有愧。
所以,她才會抱著那接近于“討好”的心思,照顧他的感受。
她這么做,無關心動與喜歡,只因他對她保護照顧,她受之有愧,便禮尚往來。
程京蔚在這一刻,才真切地感受到江稚爾正離自己遠去。
不會再如從前那般對他展現出嬌俏模樣,也不會再如此篤定堅定地告訴他,你永遠是我的第一順位。
他也在這一刻真切認識到,他人生中出現那么那么多人,阿諛奉承無數,唯獨江稚爾說的“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是他篤信。
他明白這一切,可他還是說:“好。”-
江稚爾給凌茴發了消息,又拜托周以珩結束后送凌茴安全回宿舍。
深夜的清大并不寂靜無人。
有剛剛運動完回來的,也有結伴歸來的,圖書館內依舊燈火通明。
江稚爾領著程京蔚,給他介紹了自己住的宿舍樓、平時上課的教學樓、最常去吃的食堂。
男人的身形容貌無論出現在哪里都足夠招眼,頻頻引人回首。
校園太大,江稚爾這兩個月都還沒逛遍,只介紹了自己時常活動的區域,而后去便利店買了兩瓶水。
兩人在草坪上的長木椅坐下。
程京蔚擰開瓶蓋,遞還給江稚爾。
江稚爾愣了下,接過:“謝謝二叔。”
他又擰開另一瓶,仰頭喝一口:“還適應嗎?”
“嗯,都挺好的。”
其實這話他在手機上也發短信問過,可依舊想親耳聽她說一句。
“剛才,你和周以珩——”程京蔚喉結滾動,想找一個合適的措辭。
江稚爾雙手捧著那瓶由他擰開的礦泉水,主動道:“他剛才跟我告白了。”
靜謐的深夜發出些細微的聲響,是他突然攥緊的指尖擠壓礦泉水瓶。
很突兀。
宣告他隱藏的情緒。
“我沒答應他。”
好在,江稚爾下一句便給了他氧氣。
程京蔚側頭,沒出聲,不自禁將自己的呼吸也放緩放輕。
“二叔,你說我會遇到和我年紀相仿、經歷相似、珍視我愛護我的人,周以珩好像就是這樣的人。”
江稚爾輕聲道,“也許等哪一天我真正調整好我自己,我就會和他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不必擔心。
她想這么說,卻又覺得多余,便停止。
程京蔚久久未等到下一句,開口:“所以什么?”
江稚爾心尖兒卻在這一句中被隱隱的氣惱抓住了。
明明是你拒絕我,明明是你輕視我的愛,你根本不在意我的答案,又為什么要這樣不顧我感受追問到底,
這不是欺負人是什么?
江稚爾抬眼看向他。
小姑娘逼迫自己也拿起成年人冷漠的武器,裝作什么都不在意,淡聲:“所以,我不會讓你覺得困擾的。”
程京蔚喉結滾動。
他想解釋她從不是自己的困擾。
江稚爾喝了一口水,沉默片刻后,輕聲開口:“這些年,很多很多事情,我都沒來得及告訴你一聲,謝謝你。”
程京蔚看著她平靜而篤定的側臉。
他那些因繁復交織的混亂情緒與情愫而產生的頭疼在這一刻消失了,腦海一派清明。
他清楚江稚爾這句謝是什么意思。
是各歸其位,是要正式跟過去說再見。
哪怕他看似處于這段關系的高位,哪怕他始終勉強維持住清醒自持,可只有程京蔚知道,他在江稚爾十八歲生日之后就被困在原地。
清醒自持的同時,他內里卻不斷被更深更暗的情緒蠶食。
他不斷懊悔,不斷想推翻一切。
他們的關系越是一潭死水,他就便越被兩相矛盾的情緒吞沒,無法前進,也無法后退。
而那個為他哭過無數次的少女,化作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隨時都能對他下達處決。
他想說些什么,卻第一次這樣詞窮,不知道該怎么表達。
而江稚爾起身:“走吧,二叔,宿舍馬上就要熄燈了。”
……
程京蔚將她送到宿舍門口,目送她消失在樓道,而后獨自轉身離開。
驅車回酒店,他點了支煙,手腕垂在車窗,晚風愈發吹亂思緒。
理智與真心打斗。
他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可無論他想要什么,似乎都已經沒有決定權。
在一段關系中,準備離開的人永遠占據主導位-
翌日,江稚爾上午滿課,沒有去送機,給程京蔚發了信息:「一路順風,二叔。」
而周以珩也同樣說到做到,正式開始追求江稚爾。
他實習工作繁重,不能時常來校,卻也日日不忘送甜品與吃食過來,都是北京最火最難預約的店。
宿舍四人都有份,凌茴站在體重秤上,捏著新長出來的小肚腩,哀嚎道:“珩哥這追人追的怎么還誤傷我!胖了四斤二兩!”
江稚爾在一邊笑,并不反駁什么。
她承認周以珩的追求,也接受周以珩的追求。
周以珩說會幫她走出來,她也一樣很配合。
“不過爾爾,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答應珩哥?”凌茴問。
江稚爾還未回答,她又自顧自道,“不對,你還是讓他多追一會兒,男人就得費盡心思得到的才會珍惜,就算是周以珩也免不了俗,你可得忍住啊!有骨氣!”
她們都默認最終他們一定會在一起,也默認沒人能夠拒絕周以珩-
秋去冬來,時光飛逝。
上了大學后,連時光似乎也要快得多。
北京下第一場初雪時,周以珩來宿舍樓下接江稚爾吃飯。
吃的是法餐,北京新開的店,整個裝修風格都很有法式風情。
周以珩同她介紹:“這家老板是南錫人,我每回回南錫都去吃,總算是開來北京了。”
“在南錫我也吃過一回。”江稚爾看著羅馬柱上的店名,這是她和程京蔚第一次一起吃的店。
不知是換了菜單,還是北京與南錫的菜單本就不同,菜式和江稚爾印象中很不一樣。
……
而與此同時的另一邊,宴會廳內人頭攢動,觥籌交錯。
若說從前程京蔚剛接手程氏集團,還有人遠處觀戲,現在他就成了實打實人人需要籠絡的資源,敬酒捧杯,酒杯都沒放下過。
晚會正式開始,程京蔚作為行業代表壓軸發言。
他本就不喜這類晚會,此次礙于人情出席,結束后便同許致言一行較熟悉的去了偏房包廂。
忽然,許致言那頭發出一聲“我靠!”
程京蔚側頭。
許致言將手機遞去,好友發來一張照片,是江稚爾同周以珩在餐廳吃飯的合照。
“爾爾和這周以珩真在一起了?”許致言驚詫道,“不是,哥們,你不是答應過我嗎,千萬不能讓他們在一起!”
許、周兩家這么多年的競爭對手,要是爾爾和周以珩真在一起了,那許家以后的路可該怎么走?
“單方面,沒在一起。”
許致言攤手:“都約著吃飯了,這不遲早的事兒嗎!說不定今晚就確定關系了!”
許致言簡直眼前一黑,都已經去西餐廳一塊兒吃飯了,在一起還能遠嗎?
那周家老爺子雖不是個和藹可親的,眼界也高,但借著程臻集團這條線,恐怕都會多方努力促成二人早日結婚。
朋友在這時又發來一張周以珩朋友圈的截圖。
照片中,是江稚爾坐在車副駕,鏡頭側邊是一大捧粉色芍藥,花苞巨大艷麗,自帶珠光寶氣感。
配字:「爾爾說,這是她收到最好看的花。」
程京蔚一頓,恍惚間想起自己曾送給她、又被自己遺忘的那束玫瑰。
也難怪江稚爾這么說,那束玫瑰真論起來也壓根不算是“送”,如今可不就是她收到最好看的花嗎。
他忽地喉間發干,借著淡淡酒意心口騰起懊悔之感,來勢洶洶。
理智也一并岌岌可危。
他那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這一刻不值一提。
許致言還在一旁無意中添油:“阿蔚,你也不提前知會我一聲,這不明顯兩情相悅呢嗎。”
程京蔚側頭,視線掃過他。
許致言一愣,像是被深深剜一眼,欲言又止。
好端端的,刺他做什么。
程京蔚起身:“走了。”-
大一的寒假,江稚爾沒有回南錫。
南方一處建筑工地施工時疑似挖出古墓古跡,考古教授需要親自去一趟,保護性搶救挖掘工期緊、任務重、條件艱苦,年關考古工地又缺人,便叫上了手下的研究生一起,而江稚爾是主動報名一起去。
這倒不全是為了躲程京蔚,她是真的感興趣,從來都是紙上談兵,她也想去實踐看看。
飛機上就聽同門師哥師姐給她打預防針,說工地多苦多累。
小姑娘仰頭,軟乎乎地笑著,說自己不怕辛苦。
師姐施漪哈哈大笑:“我當年沒吃過工地的苦之前也跟你現在一樣,前世作惡,今世考古,聽說過沒?”
下飛機,坐大巴一路到考古工地。
那是一片荒蕪的郊區,也是市政項目新的開發區,沒想到會挖出古跡來,有一片區域已經被挖掘機破壞,教授先去看現場情況,而后拿來畫紙做好探方劃分。
江稚爾沒有經驗,和施漪負責同一個探方,跟著上工、挖土、劃線,每天寫好探方日記。
一整天下來一無所獲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江稚爾每天都忙得連軸轉,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
南方的冬天依舊那么冷,尤其是雨后,風吹來都帶刺骨的刃,探方泥濘不堪,一整天下來鞋子都被水浸泡透,每天盼著的便是晚上到宿舍洗個熱水澡。
經教授分析,這是新石器晚期向奴隸制社會過渡的時期,出土文物以陶器為主,只是許多都已經被破壞,需要重新修復復原。
江稚爾洗完澡后便會去教授工作室幫忙一起完成修復,大一還沒有文物修復的課,她是一點點現學的,清洗、拼接、黏結、補缺、做色。
她很能沉下心,學得也快,更重要的是她有美術功底,實在太適合從事文物修復。
教授問她有沒有興趣未來主修文物修復。
江稚爾笑稱自己當初選這個專業就是因為對文物修復感興趣。
教授看著眼前的女孩子,眸光清亮,溫潤漂亮,不急不躁:“如果你確定這個方向,我會很推薦你競爭一下公費留學資格,大三會有一個意大利文物修復交換生的名額,能學到很多與國內課程不一樣的知識。”
江稚爾一愣。
因為教授的話,思緒很突然地飄到兩年前,程京蔚也曾提議,如果真的感興趣,未來可以考慮去意大利讀研。
最近的忙碌,已經讓江稚爾很少再想起他。
和教授道謝,回宿舍的路上江稚爾認真考慮這個提議。
如果大三真的能順利有這個機會,她現在就要開始準備學習意大利語。
江稚爾很快就做下決定,下學期就開始學語言。
知道周以珩空余時間在學德語,江稚爾問他推薦的培訓機構,就這么當晚就買下課時。
……
到除夕,工程進度還沒能結束。
這天他們只需要工作半日,下午放假,晚上則需要和市政領導一起用餐,視作感謝他們的幫助與支持。
吃完中飯,施漪就拉著江稚爾去最近的商場采購。
整日都和泥土打交道,衣服都已經洗不干凈,兩人買了一身新衣服。
施漪直接拜托店員替自己丟掉那件臟兮兮的羽絨服,跟江稚爾笑道:“說不定那個店員心里正想著我倆是哪來的乞丐呢。”
江稚爾也笑,她買了一件白色羊絨大衣,這樣的顏色絕不敢穿到工地去,只能在除夕夜穿一穿,也算儀式感。
晚餐訂在附近一家五星酒店內,今天來的市政領導很是開明,讓教授來問學生們想吃什么,盡管點。
此刻群里噼里啪啦都是大家的回復。
「肉!我必須要吃肉!豬肉牛肉羊肉!」
「我要吃海鮮!」
「那我點個蒜蓉生菜和涼拌萵筍,上火了就想吃素。」
回程的出租車上,施漪正穿著新衣服和媽媽視頻,看到群里動靜連忙讓江稚爾替她回復:“啊啊啊快點給我點個辣子雞!還有毛血旺!再不吃點辣的我就不能續命啦!”
施漪是湖南人,視頻里媽媽問:“我不是給你寄了辣椒嗎?”
“早就吃完啦。”施漪朝媽媽撒嬌,玩笑道,“媽媽好小氣,才寄那么點!”
其實寄了滿滿四大罐,耐不住大家分著吃,消耗大。
施漪媽媽笑:“好好好,我明天就再做一些給你寄過去。”
施漪朝屏幕一個飛吻:“謝謝媽咪。”
掛了電話,施漪問江稚爾:“除夕了,你不和家里人聯系嗎?”
江稚爾停頓了下,看了眼時間:“我晚上再打電話。”
到酒店,其他人都已經到了,市領導助理提前抵達,親切地招待眾人入座,還叫酒店先分別上一份甜品和熱飲:“感謝大家的工作支持,辛苦各位。”
吃完甜品,冷盤都已經上了,施漪看著那道辣椒拌木耳直流口水,終于等到助理起身,說市領導和工程老板到了。
從事考古工作,難免要時常和政府部門打交道,當地又多古跡,教授和這位市領導已經有些交情,也起身相迎:“鄭局。”
鄭局做介紹,這位是清大考古學的秦教授,這位是程臻集團的程總。
在聽到后一句時,江稚爾驚詫抬眼。
除了期中考后在北京見到程京蔚后,這還是這幾個月來她第一次見到他。
他似乎比印象中又瘦了,不知是不是江稚爾的錯覺,覺得他比從前更多了幾分沉穩的氣質。
程京蔚朝秦教授頷首,再抬眼時便一眼注意到江稚爾。
四目相對,江稚爾呼吸一下子就緊了。
在這樣陌生的環境下相遇,讓她詭異地一頭撞入那一場舊夢,像吃了一味苦黃連,再次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
江稚爾沒有出聲,只是朝程京蔚略一頷首。
程京蔚也一樣,他明白江稚爾不會希望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受到老師同學不一樣的對待。
他喉結滾動,逼迫自己挪開視線。
江稚爾只告訴他自己有實踐任務過年不能回來,沒告訴他具體是在哪里,程京蔚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她。
人都到齊,眾人入座。
市領導很客氣很親切,招呼大家隨意,不必拘束,想吃什么再加,又看大家狼吞虎咽的模樣忍不住笑道:“看來工地伙食確實差點意思啊,看看這一個個的,簡直讓我慚愧。”
秦教授笑說:“已經很好了,考古工地條件艱苦是常態,這回除了天氣冷一些,伙食已經算很不錯了。”
“這些都是秦教授您手底下的研究生?”
“對,大部分都是我研一的學生,只有這位小同學呢,還是大一。”秦教授一提起江稚爾就格外滿意,“專業績點第一,第一次跟工地學得也很快,非常優秀的女孩子。”
桌上眾人視線都看向江稚爾,包括程京蔚。
他看著眼前的女孩,明明只是幾個月沒見,他卻好像真的要認不出她來了。
她一身板型挺拔的白色大衣,里面的米色針織裙,長發盤起一個低低的髻,褪去了稚氣,盡數化作更堅韌的柔和,周身都是瑩潤的漂亮。
他再一次明白,江稚爾的離開不只是身體上,她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成長,長成不必再讓他操心絲毫的大人。
“才大一就參與這樣的項目,后生可畏啊!”鄭局對江稚爾說,“這么年輕就能吃得了工地的苦,以后一定前途無量。”
江稚爾笑了笑,說不辛苦,自己學到很多東西,是很開心的事。
除夕夜,大家都會喝酒,江稚爾也配合地倒了一點紅酒。服務生將分酒器放她面前時程京蔚就沒移開過視線,看著她給自己倒上二兩酒。
除了江稚爾,大家都習慣這種場合,話匣子聊開后開始敬酒,敬教授敬領導敬程總。
施漪帶著江稚爾一道去敬酒,一個個敬過來,到程京蔚面前。
施漪是個性格潑辣豪爽的湖南姑娘:“程總,這杯酒我們敬您,感謝您對我們工作的支持!”
此次的市政建設項目是程臻集團承建,挖到古跡建設項目暫停,承辦方也會有資金等各方壓力,能給予他們如此寬限的時間考察已經很不容易。
程京蔚將視線從她身后的江稚爾身上收回:“不用客氣,這也是我們的義務。”
江稚爾沒叫“程總”,渾水摸魚地接著施漪也和程京蔚碰杯。
施漪一口喝盡杯中的紅酒,轉身向下一個人敬酒,江稚爾則抬起杯子剛要喝。
下一秒,就被程京蔚拉住手腕,又很快松開,前后沒有一秒。
他低聲,用只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少喝一些。”
江稚爾一頓:“嗯。”
都是學生,酒局沒有持續到很晚。
往外走時江稚爾收到程京蔚發來的信息:「等我一會兒」
江稚爾腳步一頓。
這里離安排的宿舍不遠,大家打算走路回去,江稚爾借口上廁所讓大家先回。
這副偷偷摸摸的樣子讓她更映照出從前那片偷偷喜歡程京蔚的心意,這次相遇太突然,她都還未做好準備,要警惕再次讓從前心意流露出來。
很快,程京蔚就將車駛過來,朝他按喇叭。
江稚爾跑過去,終于喚出今晚第一聲“二叔”。
程京蔚輕笑:“還以為爾爾是不打算認我了。”
“哪有。”江稚爾輕輕咬了下唇,“除夕夜,二叔就在外地過嗎?”
“你不也是?”
程京蔚終于可以不顧及旁人地看她,他是由衷地說:“長大了。”
聽在江稚爾耳朵里卻讓她倏地一頓,垂下頭:“嗯。”
程京蔚打開車前手套箱,拿出提前準備好的新年紅包——原本是打算等江稚爾年后回來后給她的。
“新年快樂,爾爾。”
江稚爾垂眸,這已經是程京蔚第三年給她新年紅包,紅包上依舊是他利落的一行字——祝爾爾,新年快樂。
她忽地有些鼻酸,酒精讓
她的眼眶也變得很熱,用力咬了下齒關:“謝謝二叔,你也新年快樂。”
車開過下一個路口,眼前景色就完全換了一副,蕭索許多,而程京蔚一身肅然挺闊的黑色大衣,矜貴不可接近,與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他忽然開口:“這是我們一起跨過的第三年。”
江稚爾一愣。
第一年,程老爺子去世,她趕去醫院,他們在醫院一起跨年。
第二年,她悄悄飛去紐約找他,一起在異國他鄉跨年。
今年是第三年。
片刻后,她開口:“二叔。”
“嗯?”
“我打算競爭大三去意大利公費留學的名額,你覺得怎么樣?”
第39章 驚雷在美國那一年,我真的,很想你。……
程京蔚的反應是意料之中,他站在長輩的角度,支持她出國深造,但不必為名額太過焦慮,即便沒有拿到交換名額,也可以等本科畢業后考慮留學,學習壓力也會小一些。
程京蔚始終很溫柔,告訴她放寬心、慢慢來,還給她學意大利語的建議。
而后程京蔚開車送她回宿舍。
當看到那簡陋破敗的平房,程京蔚還是忍不住皺起眉:“最近都住在這里?”
“嗯。”江稚爾指給他看,“那邊就是我們作業的區域。”
“晚上會冷嗎?”
“不會,這房子就是看著舊了些,其實裝了空調的,聽我學姐說這已經屬于非常好的住宿條件了。”
程京蔚眉間溝壑未變,難以想象江稚爾這么多天都是住在這樣的環境中。
他看著周遭漆黑一片,路燈都是亮一盞滅一盞:“晚上睡覺這么黑,不害怕嗎?”
江稚爾停頓了下,想起那盞已經壞掉的夜燈。
片刻后,她也只是笑了笑:“不怕,我和學姐兩人一間,就還好。”
她沒有說剛住下的前幾天她被窗外的狂風聲嚇得心臟咚咚響,也沒有說在床上發現老鼠和蟑螂,嚇得她幾天不敢脫衣睡覺。
程京蔚不忍心,想干脆今天就帶江稚爾回南錫,或者出錢安排眾人一起住到五星級酒店。
但知道江稚爾一定不肯,只好沉默作罷。
江稚爾最后又和他道一句“新年快樂”,便下車跑進宿舍-
程京蔚獨自一人在車上坐了許久,車窗開著,冷風呼呼吹,他就這么沉默著抽完了一整包煙。
那時已經凌晨三點,程京蔚最后朝漆黑的平房看一眼,驅車離開。
車發動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很久遠的一幕。
那時他將江稚爾帶回家還沒有多久,問及她未來想讀什么大學,江稚爾說南錫本地的大學,他說以她的成績可以考慮外地的頂尖大學。
當時江稚爾是怎么說的?
小姑娘垂著腦袋,嗓音輕而脆,咬出那么幾分不易察覺的纏綿:“可我不想跟你分開。”
程京蔚在這一刻忽然被一種隱秘的情緒捉住了。
過去他只能從江稚爾的日記尋找她對自己情愫的蛛絲馬跡,此刻卻真正在記憶的角落找到她曾經愛慕自己的碎片證明。
只是時過境遷。
當他找到這片碎片,江稚爾也告訴他,她想競爭交換生的名額,她準備去留學。
了無牽掛。
她早就已經不再是那個連說“不想和你分開”都不敢大聲的女孩子。
程京蔚直接開到機場。
還太早,他就這么坐在寒風中的車內,一直坐到了天亮。
眼眶也被風吹得通紅,干澀刺痛,幾乎要流出淚來,在淚眼朦朧中,他看到江稚爾往前奔跑的背影。
當初他那樣以偉光正的姿態告訴她為什么他們不能在一起。
似乎此刻也再無理由去拉住她的手,希望她跑得慢一些。
那段荒唐的過去,在這一刻真正被丟棄在這個夜深人靜的冬夜-
江稚爾在年初九結束考古工程,離開學已不足十天,她回了趟南錫市,沒碰見程京蔚——他又出差了。
開學前,在機場她碰到程嘉遙,他剛從法國看了程乾回來。
程嘉遙看著她先是愣住,而后嘖嘖出聲,說真是太不一樣了,江稚爾,女大十八變了。
江稚爾笑:“我們才多久沒見,能有多大變化?”
程嘉遙搖頭,故弄玄虛般:“你得相信我看女人的眼光。”
“女人?”
“是啊!你現在就是女人,beautifulwomen!”他還嘚瑟一句不倫不類的英文,朝她豎起大拇指。
江稚爾其實并不很理解他口中的變化是什么。
當初她那段感情程嘉遙是第一個知情人,絮絮叨叨講起這段日子的程京蔚,他依舊很忙,卻是更超出從前的忙碌。
江稚爾幾乎很難想象怎么還能更忙。
半年前他帶隊順利拿著研究成果從美國回來,有效打破技術壁壘,如今程臻集團下的科技分公司正呈現指數型發展,已經準備上市,而他作為行業領頭人,更是逃不掉的各類會議和政府官方類采訪。
難怪除夕夜時看他清瘦了這么多,江稚爾心想。
程嘉遙最后說:“不過這樣也好,二叔他現在是一點都沒時間考慮結婚的事了。”
這話是用來安慰江稚爾的,她停頓了下,失笑:“無所謂了。”
程嘉遙側頭:“那你現在和周以珩?”
程嘉遙當然是認識周以珩的。
周以珩追江稚爾的事兒在這群公子哥兒圈子里傳得沸沸揚揚,就連那眼高于頂的周家老爺子得知了,都滿意地多問幾句。
“沒有,還沒在一起。”
當初江稚爾那么輕巧地就愛上程京蔚,不知為何,現在卻無論如何也愛不上程嘉遙。
愛上一個人,好像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程嘉遙卻捕捉到那個“還”字,沉默下來。
馬上就要登機,兩人道別。
到北京后,江稚爾重新投入忙碌的學習。
除了本身課程的學習和泡圖書館,她還偶爾會去跟施漪的工程組,更規范些的項目,她是沒有發掘資格的,就看著他們默默學習。
而周末她就穿梭在北京城,在培訓學校、在地鐵站、在校園操場學習意大利語和英語雅思,江稚爾覺得相較法語和德語,意大利的發音和語法都不算太難,她向來語言天賦出眾,學得也很快,用半年時間考出B2,又用半年時間考出C1。
大二便有了文物保護的相關課程,有機質文物保護與實驗、無機質文物保護與實驗、文物保護材料學。所有選修課江稚爾也都選了相關方向,各種陶瓷、金屬、竹木牙角器、木作、紙張等等類別的修復大類。
江稚爾成為文博系最出挑的學生,綜合績點第一,實習實踐履歷豐富。
大二下學期期末考前一個月,交換生名單公布,江稚爾毫無異議地拿到名額。
遞交相關材料準備了很久,等拿到留學簽證時正好期末考結束,就等十月開學。
她買了回南錫的機票。
大三就不在學校了,她將宿舍那些沉甸甸的書都寄回南錫,又整出了兩個行李箱的衣服和雜物。
從前從沒覺得自己有那么多行李,不過也是,這兩年她幾乎泡在學校,節假日回去得不多。
整理到最后,她翻到藏在抽屜小匣子里的那枚鑰匙——18歲生日那晚,程京蔚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兩年了,她都還沒去那個房子看過一眼。
下午的航班,她上午騎自行車去了一趟。
當初程京蔚還說只考慮了離學校近一些,地段、設施都算不得好,可那分明是高檔小區,精心設計的園林綠化,環境極好,一梯一戶式大平層。
江稚爾開鎖進屋,入眼便是偌大的客廳,以及足有15米長的陽臺,寬敞的落地窗,陽光迤邐而下,幾乎讓她抬手擋了下眼。
江稚爾注意到客廳掛著的畫,很有意境的山水畫,筆觸再熟悉不過,這是她媽媽
的畫。
她看著畫框左下角屬于媽媽的印章和標注的完成時間。
她認得這幅畫,去年過年時上拍,被一位私人買家拍下。
江稚爾倏地一頓,原來是程京蔚拍下的。
可他卻沒告訴她。
江稚爾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拍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將這幅畫掛在這里-
飛機落地在南錫機場。
她知道程京蔚忙,沒告訴他自己今天回來,獨自推著兩個行李箱回家。
楚姨在家,聽到門鈴聲去開門,看到江稚爾徹底愣住,好一會兒才開口:“哎呀爾爾!今年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怎么都不提前說一聲,我也沒準備你愛吃的菜啊!”
江稚爾笑:“不用麻煩,楚姨,冰箱里有什么就做什么吧。”
“冰箱里哪里有食材啊!”
江稚爾一頓:“二叔不常回家吃嗎?”
楚姨搖頭:“程總太忙。”
她給江稚爾倒了杯水,摘了圍裙,便準備抓緊去菜場買些菜。
江稚爾愛吃什么楚姨記得清清楚楚,買完菜回來就看到江稚爾坐在餐桌前。
一件干凈的灰底黑條紋短袖,衣服下擺扎在牛仔褲里,皮帶勾勒出格外纖細的腰身,因為屋內空調打得低,她又套了件寬大的白襯衫,袖子卷至手肘。
電腦放在眼前,纖細白皙的手指敲著鍵盤,長發披肩,一側摞至胸前,她還戴了副無框眼鏡,神色專注。
“怎么戴眼鏡啦?”
江稚爾抬眼,食指推了下鏡架:“最近整理資料天天用眼,戴著舒服些。”
楚姨將食材拎進廚房,又忍不住回頭看她,由衷感嘆:“爾爾也變成大姑娘了。”
江稚爾笑著淡聲:“是啊。”
從前總希望快點長大,如今真的長大了,似乎也并不覺得怎樣。
江稚爾將自己前兩年完成的作品集整理成一份文檔,給程京蔚發了條信息說自己已經回南錫。
過了一刻鐘,程京蔚回復:「到家了嗎?」
「嗯。」
當晚,程京蔚回家吃飯。
飯后,程京蔚跟江稚爾聊了很多,關于未來出國留學后的注意事項,關于她未來的職業規劃,程京蔚給了她很多意見,也叮囑她很多。
提及這個暑假的打算,江稚爾已經提前聯系南錫當地博物館參與實習,明天就報到。
他們在書房聊到晚上十點,聊了很多,心平氣和的。
仿佛過去那些眼淚和爭執從未發生。
聊完,江稚爾起身離開,到門口時手中筆記本掉落,她彎腰去撿。
程京蔚看到她那截白晃晃的細腰,蹙眉,很快移開視線-
博物館的工作很有意思,江稚爾花了一周時間將館內所有展品的背景資料和相關故事爛熟于心。
館內暑期還開設了陶土拉坯教學,江稚爾借空余時間去和大師學了幾節課。
從前只感受過千年前破碎的瓷器在自己手中盡可能還原歷史中的真貌,這還是第一次嘗試自己來塑造一個真正獨一無二的陶瓷。
實習的第二個月,江稚爾接到從前企劃部Eliza的電話。
“爾爾,最近怎么樣?”Eliza笑問。
江稚爾也笑:“挺好的呀,找我有事嗎?”
“是有一筆事求你。”
如今Eliza已經升職為企劃部部長。
集團旗下傳媒公司計劃在博物館辦一場收藏展,邀請意大利公司的一批收藏家,需要一個會意大利語和英語的雙語翻譯。
雙語翻譯好找,可要精通藝術展品,還要應對對方提問的雙語翻譯就不好找了。
還是徐因給的Eliza建議,可以找爾爾試試。
電話里,江稚爾了解了收藏展的定位和主要藏品類型,確定自己能啃下來后很痛快地答應。
Eliza不由道:“爾爾,你高中來企劃部時我就已經知道你優秀,但你現在更優秀耀眼,甚至和那時候比都是天壤之別。”
因為工作需要,Eliza也在學外語,斷斷續續學了好幾年德語,可讓她在這種場合擔任翻譯是她絕對不敢的。
兩年,不到一千個日夜。
這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絕不算長。
可江稚爾卻在這兩年光陰中飛速成長著,速度快到幾乎很難想象她從前的模樣。
Eliza通過微信給她發來一份文檔,涉及此次將近百項展品,以及各位收藏家的身份介紹、喜好說明。
很大一份文檔,工作量不小。
江稚爾開玩笑:「我這回可給你們省了不少預算吧?」
Eliza:「開玩笑,我們還敢虧待你?我打算給你提triple預算,反正程總肯定能批。」
江稚爾停頓了下:「不用,我開玩笑的。」
Eliza:「報酬肯定要有,不然我這部長位置恐怕都得拱手讓人了。」
江稚爾:“……”
一個月后便是收藏展,江稚爾穿了博物館工作人員的講解制服,淺灰套裝,搭一雙新買的裸色高跟鞋。
展覽當天程京蔚和Eliza都在場,而那些收藏家們比江稚爾想象中要年輕一些,一路從臺階上來,程京蔚正和他們交流。
江稚爾才知道,程京蔚也會意大利語,很流暢,他看到臺階上的江稚爾,和眾人介紹,這位是今天的講解員,也是清大文博系的學生,下個月即將去意大利做交換生。
眾人以欣賞的目光看向江稚爾,包括程京蔚。
江稚爾用意大利語與英語分別向大家問好,而后將眾人引至館內,先介紹各區域藏品分類,再隨著路線一件件講解過來。
她的解說詞寫得非常棒,融入中國文化與時代特色。偶爾有人會發出疑問,江稚爾也能迅速給出詳細解答,或是意大利語,或是英語。
本來今天程京蔚是不必親自來陪的,但怕江稚爾應付不來才一起過來,沒想到這樣的場合她已經能應付自如。
剛剛考出C1,第一次面對真槍實彈的考驗,當然是困難的,可她準備得非常透徹,比他料想的最好還要好。
江稚爾的成長是悄無聲息的,在圖書館、在培訓機構、在操場、在地鐵中,在北京她獨自走過的每一個地方。
在這一刻,振聾發聵。
讓程京蔚的心跳共振。
……
晚上還有個聚餐,江稚爾也一道。
她和程京蔚走在最后,男人輕輕拍了拍她肩膀,低聲而認真地說:“非常棒,爾爾。”
江稚爾長舒了一口氣:“我準備了很久,總算圓滿結束了。”
程京蔚笑:“緊張?”
“當然啦。”
“看不出來。”
江稚爾抬眼瞧他,笑:“能讓你看不出來緊張,說明我準備工作確實做得挺充分的。”
此時此刻,江稚爾站在夕陽里,黃澄澄的陽光下,灰塵在半空懸浮,她微仰著頭,下頜線條流暢,看著格外干凈清爽又利落。
程京蔚的心就這么動了幾分。
晚餐大家都喝酒,除了江稚爾。
飯桌上大多是收藏家客戶們和程京蔚交談,偶爾會和Eliza溝通。Eliza只緊急學了些商務意大利語,多數時候需要由江稚爾翻譯。
中途江稚爾手機響了。
程京蔚無意瞥到,“以珩哥”三字,那口剛入喉的酒突然變得燒灼起來。
“二叔,我出去接個電話。”江稚爾附在他耳邊低聲。
“好。”
周以珩如今正在德國念金融研究生,相距七千多公里,但他知道兩人并未因此斷聯。
馬上就要去意大利,江稚爾先將一部分行李寄去,寄到周以珩住在意大利的好友家。
他這通電話是為告訴江稚爾快遞已經寄到。
兩人閑聊片刻,江稚爾回宴會廳,服務生剛給程京蔚放了新一個白酒分酒器。
他今天喝了不少。
等送走各位客戶,兩人一道坐上車,江稚爾才發覺,程京蔚似乎喝多了。
這還是江稚爾第一次見他喝多。
程京蔚酒品好,并不多話,只是眉心緊皺,虛闔著眼。
江稚爾取出車內的礦泉水,替他擰開:“二叔,你先喝點水。”
男人抬手握住瓶身,卻未接過,往下滑落牽住了江稚爾的手。
江稚爾一頓,抬眼,看到他泛紅的眼尾,不知是因酒醉還是別的。
她低下頭,默不作聲抽出了手。
途經藥店,江稚爾讓司機
停車,去買了一盒解酒藥。
……
到家,司機幫著江稚爾一塊兒扶住程京蔚,將程京蔚扶入臥室后,司機便先回去。
楚姨已經睡覺,也沒再打擾她,江稚爾用溫水沖了杯檸檬水,取出兩片解酒藥,走入程京蔚臥室。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這里。
黑白灰三色,黑灰為主,男人坐在床邊,躬著身,白襯衣與深灰西褲融入其中,讓江稚爾恍然覺得,這么多年,他的生活似乎就是這樣一片荒蕪色彩。
江稚爾走上前,將藥遞給他:“二叔,你先把解酒藥吃了吧。”
他仰頭,視線因酒醉并不如平日那么凌厲有神,只是沉默地看她,那眼底仿佛蘊含了很深的東西,但江稚爾看不明白,或者說,不敢看明白。
“爾爾。”他啞著聲喚她。
“嗯。”
“什么時候的航班去意大利?”
“一周后。”
程京蔚忽然沉默下來,酒精在他身體里胡亂沖撞,化作一簇又一簇火苗,要將他的理智全部燒作灰燼。
可他就在這樣的沖撞下,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內心。
那是由水泥鋼筋建造而成的高樓,里面來往著形形色色的人,但都是灰色的、模糊的,唯獨江稚爾是彩色的、清晰的,可她被束縛在高樓之上,是他不敢伸手企及的。
現在他都明白了,明白當初申覓海和他的結婚傳聞到底是怎么傷害她。
她和周以珩都還沒在一起,他就已經這么難受了,更何況是申覓海,她因年齡而無能為力,也不知他何時會選擇一個人結婚。
“對不起。”他很突然地說。
江稚爾指尖無聲攥緊了杯子:“對不起什么?”
“我從前不知道你喜歡我,我也不知道你會因為喜歡我而不斷傷心。”
江稚爾停頓片刻,而后輕易而堅定地搖頭:“都過去了。”
再說出這句話,她仿佛真的已經放下,真的已經舉重若輕。
她將藥和水杯放在床頭:“二叔,你一會兒記得把藥吃了。”
說罷起身,卻被程京蔚攥住手腕。
很用力,牢牢箍住,連掙脫都不給她余地。
他就這么攥著江稚爾的手腕,低著頭,額頭貼在她手臂,灼熱的吐息也噴灑在她手臂。
酒精吞噬理智。
嫉妒激發愛意。
江稚爾當然也察覺他不對勁。
太不對勁。
他現在就像一個想要耍賴的小孩。
“二叔,你放開我。”手臂傳來的滾燙體溫和強硬的束縛感讓她沒有安全感。
可他不聽,甚至攥得更緊。
她忍不住蹙起眉,這回連二叔也不叫了:“你弄疼我了。”
程京蔚是在聽到這一句時松開她的,他像是驟然抽回理智,恢復他該有的模樣,甚至還對她說一句“抱歉”。
江稚爾無聲地搖頭,轉身就要離開。
到門口時,突然聽到他說:“我很想你。”
江稚爾腳步一頓,卻沒回頭。
她不允許自己的心再因程京蔚而起波瀾,說服自己這句話不過是說等她去了意大利,程京蔚會想她。
程京蔚在昏暗中坐在床沿,身形挺闊卻又頹唐,眼角緋紅,她沒轉過身來,程京蔚便可任由自己眼底的挽留與不舍不斷發酵,變得愈發黏稠。
他不愿被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卻又渴望她能再回頭,看他一眼。
可江稚爾終究沒有回頭。
她抬了抬下巴,那句“我也會想你的,二叔”還未說出口,便聽到他又道。
“在美國的那一年,我真的,很想你。”
他的背隨之坍圮,終于在這一場戰役繳械投降。
不是等她去意大利以后。
而是他在美國的那一年。
那是那一年呢?
是三年前了。
三年前的美國,程京蔚就開始想她了。
第40章 驚雷嘗嘗年輕男孩兒。
如果說18歲后的前兩年教會江稚爾的是高速成長,其中不乏孤寂和痛苦,那么在她20歲這一年,她站在意大利的土地上,學會的是松弛。
意大利的文物修復課程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樣繁重。
除了交作品前的半個月稱得上黑暗,其余時候都非常放松自由,學習就像做游戲。
交換生不提供食宿,她是在校外租的公寓,有兩個室友。一個叫云檀,中國人,學產品設計,一個叫Elara,是正在學習中文的意大利人。
在學習以外的空余時間,江稚爾大多和她們在一起,她準備繼續考C2,Elara是一個非常好的練口語的搭檔,而云檀的產品設計專業也有很多地方需要畫圖,江稚爾覺得很有意思,總覺得和文物修復也有一定的關聯性。
三人很快就成為好朋友。
Elara想吃中國菜,趁著她生日這天,江稚爾和云檀一塊兒去超市買了食材,照著視頻教程做。
兩人有一雙精巧的手,畫得一手好畫,奈何實在沒有做飯天賦,一道辣子雞差點把房子給點著。
Elara還沒進屋就聽到煙霧報警器巨響,她操著一口地道的“我的天吶”進屋,三人手忙腳亂關火、開窗,將炸了的鍋丟進垃圾桶,剛要休息,外頭響起消防車的警報聲。
江稚爾:“……”
最后不停和消防員說著“sorry”,交了罰款才終于了事。
三人筋疲力盡倒在沙發,又抱作一團大笑出聲。
江稚爾將垃圾桶里的“殘骸”拍照發了朋友圈,在晚上時接到程京蔚的電話。
“朋友圈怎么回事?有沒有受傷?”電話一接通他便問。
“沒有。”江稚爾笑答,“就是和室友一起做飯差點把廚房給炸了。”
聽她說沒受傷,程京蔚語調才放松下來:“準備做中餐?”
“嗯,另一位意大利室友想吃中國菜。”江稚爾嘆氣,“以后還是去中餐廳吧。”
程京蔚輕笑了聲:“我知道意大利幾家不錯的中餐廳。”
掛了電話后,程京蔚便將餐廳目錄發給她-
后一周江稚爾非常忙,她新接觸文物修復可視化,有一個歷史時期的系列物件需要完成修復演示,這些數字技術與她而言是全新的領域,便去書店買了許多工具書,去自習室里一點點啃,每晚十點才到公寓是家常便飯。
而程京蔚最近來法國出差。
上午結束商談,大家一道用餐,一切順利。
程京蔚跟眾人道別,抬手看表,已經下午一點。
徐因坐在副駕處理剩余事項,一邊看日程表:“程總,后天一早有個董事會,現在回南錫倒個時差正好。”
“你先回去。”程京蔚說。
徐因動作一頓,回頭。
“我去趟意大利。”
徐因便明白了,笑著說“好”,又看了航班,叮囑最晚需要什么時候上飛機回程。
到巴黎機場,徐因飛國內,程京蔚飛意大利。
這還是他1回 去江稚爾的公寓,
下飛機后,程京蔚給江稚爾發了條信息,說自己到意大利了。
江稚爾沒有馬上回復,她最近在忙系列作業,程京蔚知道,也不急,先去了趟超市。
買了一些新鮮食材和牛奶面包,江稚爾還沒回復,程京蔚這才給她打電話。
“喂,二叔?”江稚爾那頭有些嘈雜。
“你在哪里?”
“剛到佛羅倫薩,參與一個項目。”江稚爾一邊回復一邊回看之前程京蔚發給她的信息,倏地一愣:“你來米蘭啦!?”
“嗯,學校的項目?”
“對,臨時性的,我可能……”江稚爾算了算時間,“晚上七點能結束,差不多十點能到家。”
程京蔚輕笑:“那來不及了,我后面還有個董事會。”
江稚爾頓了頓,同學們詢問她是不是有事,她擺擺手讓大家先走。
忍不住道:“你過來怎么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也是臨時決
定的,今天在法國的行程結束得早。”
程京蔚折騰半天跑了個空,聽聲線卻依舊聽不出絲毫惋惜,“沒事,你忙項目,下次我一定提前說。”
……
程京蔚敲開公寓門時,只有Elara在家。
門打開,這位曬成小麥膚色的意大利女人頂著一臉黃瓜片面膜盯著他看。
程京蔚用意大利語自我介紹:你好,我是江稚爾的——
“的”什么還沒說出口,Elara已經用流利的中文大聲道:“朋友!”
程京蔚一頓,沒再多解釋:“嗯。”
Elara還嘚瑟了一句不知所謂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搭配兩聲魔性的笑:“我叫Elara,也是江稚爾的朋友,你叫什么?”
“Flexi。”
“你好,Flexi,快請進。”
公寓內三間臥室,一間共用客廳和共用廚房,冰箱也只有一個。
程京蔚拉開冰箱門,看到里面除了飲料,就只剩一碗詭異的紫色糊糊,Elara笑著過來,解釋說那是她的面膜碗。
“……”
程京蔚忍住皺眉的沖動,禮貌頷首。
之前他提議過在意大利買套公寓,再請位保姆照顧江稚爾飲食起居,但都被她拒絕了。
他拎起購物袋,將東西一件件碼進冰箱,裝得滿滿當當。
而后他卷起袖子,一層層卷起,他做這動作時是很吸引人的,露出肌肉線條分明的手臂,三十歲的程京蔚依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當他走入廚房,Elara也跟進去:“你要做菜嗎?”
“是的。”
“中國菜!?”Elara的表情已經飛舞起來。
“是。”
“可以給我來一道辣子雞嗎?”
“不可以。”他抬下巴示意食材,“沒有辣椒。”
江稚爾不愛吃辣。
Elara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新奇。
這位非常帥氣、非常有韻味的中國男人站在廚臺邊,袖口卷起,低頭切肉絲的模樣簡直美得像一幅最昂貴的時尚雜志封面。
“你是江稚爾的男友?”
“不是。”
“那就是她的追求者?”
“不是。”
Elara發出一聲非常有西方人特色的“Oh!”,翻譯過來是“你可別撒謊了”。
她實在太過自來熟,讓程京蔚覺得有些吵鬧。
“你一定是她的追求者。”Elara下定論:“江稚爾有太多的追求者!不要害羞!”
程京蔚放下刀,回頭看她。
Elara和他對視,而后豎起大拇指:“不過在我看來,你是最帥的。”
程京蔚輕扯了下嘴角:“她有很多追求者?”
“當然。”
“中國人?”
“全世界。”
“……”
Elara有一定夸張成分,但基本是事實。
江稚爾很受歡迎,她長了一張非常吸引人的亞洲面孔,性格又那么好。
“雖然你是最帥的。”Elara繼續分享自己的誠摯觀點,“可惜你應該是其中年紀最大的,我愛男人味兒,但不確定江稚爾愛不愛。”
Elara的中文非常流利,除了偶爾喜歡用一些不合時宜的詞。
程京蔚不想再聽她說話了,真煩。
“你想吃紅燒肉嗎?”程京蔚問。
“紅燒肉!?當然!”
“好,那請你離開廚房,我需要專注。”程京蔚將Elara趕出去,拉上廚房隔斷移門-
等江稚爾回來時程京蔚已經坐上回國的飛機,云檀和Elara分別坐在餐桌兩側,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盯著她。
云檀拿起程京蔚留下的字條,揚聲朗讀:“爾爾。回來后把菜熱一下,我在冰箱放了面包、牛奶和一些速食,記得三餐都要吃,下回見。程京蔚。”
Elara在一旁哦哦哦地喊:“爾爾!選他選他!他做的紅燒肉非常好吃!”
她剛才沒忍住,已經偷吃了一塊紅燒肉。
江稚爾將沉甸甸的書本和筆記本放到沙發,笑道:“選什么,那是我二叔。”
“叔?uncle?!”Elara驚奇道。
江稚爾說yes。
“那不可能,他還說他是你的追求者!”
江稚爾看她。
Elara重新捋了遍邏輯:“哦不對,是我猜他是你的追求者,可他也沒否認啊!”
江稚爾看了眼餐桌,八道菜,都是她愛吃的。
云檀剛剛熱好,此刻冒著熱氣,看起來就讓人非常有食欲。
江稚爾從前不知道程京蔚會做菜。
她拍了張照發給程京蔚,說謝謝二叔,問他是什么時候學會做飯的。
程京蔚在國外那些年難免偶爾需要自己做飯,他倒不覺得做飯是件難事,也談不上討厭,跟套入公式差不多,按規程放入食材就可以。
“哦對了!”Elara起身進廚房,打開黃銅鍋蓋,拿濾網將其中的東西倒入杯中,“他還煮了奶茶!”
這是Elara第一次親眼看到奶茶的制作過程,先用紅茶和糖干炒至焦糖色,加入熱水煮開后再倒入牛奶,此刻已經小火煮了許久,紅茶茶香濃郁至極。
江稚爾抿了下唇,此時此刻,她實在難免想起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
程京蔚想跟她聊聊,想讓她明白他們兩人不合適,在談話前,程京蔚給她沖了杯咖啡。
可她沒有喝,只是攪動著湯匙告訴他,自己從來不喜歡喝咖啡,即便再怎么強求,也還是更愛喝奶茶。
煮奶茶不難,程京蔚還在冰箱里留了兩盒紅茶,頂級的金駿眉,以備她們以后可以自己煮著喝。
江稚爾喝了一口,很好喝,沒有外頭奶茶店的香精味,非常古樸純凈的味道。
她淡聲開口:“他不是我的追求者,是我曾經喜歡的人。”
“前男友?”云檀問。
“不是,他拒絕我了。”
江稚爾跟大家解釋她和程京蔚的關系,而后道,“因為我們這樣的關系,我這份喜歡一直都很自卑,懊惱自己年紀太小,懊惱自己無法與他并肩,甚至還懊惱自己喝不慣他喜歡的苦咖啡。”
云檀察覺她的情緒,輕輕握住她的手:“那你現在還喜歡他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自己好像放下了,也該放下了,可我依舊無法喜歡上別人。”
云檀笑了笑,很溫柔地告訴她:“不要難過,爾爾,這很正常,我也一樣。”
江稚爾知道云檀在出國前有過一個男友,似乎分開得也很慘烈。
云檀去拿了酒,她年紀輕輕卻有個好酒量,還喜歡喝白酒。
江稚爾第一次喝的時候好一會兒喉嚨辣得說不出話,后來又兌著蘇打水喝了幾次竟然也習慣了。
同學們結束作業都喜歡去喝幾杯,江稚爾的酒量不像從前那么差了。
Elara非常愛中國的白酒,喝完一杯才忽然想起不對勁來:“可是,他既然不喜歡你,為什么要千里迢迢來為你做這一頓飯,甚至都沒能見上你一面!”
“我不知道。”
江稚爾是這么說的,腦海中卻浮現出出國前那回他酒醉的模樣-
在他說出那句“在美國的那一年,我真的,很想你”后,江稚爾愣了很久。
她聽不明白這句話,哪怕他說的是“你在北京這些年”,她或許都能理解幾分,可他說的是美國,是她讀高三的那一年,是在她告白之前。
當時,江稚爾回過頭,沉默看向他。
程京蔚低著頭,低聲:“我現在體會到了。”
“體會到什么?”
“當時你有多難受。”
江稚爾扶門的手忽然小幅度地抽搐了一下。
“我不喜歡周以珩出現在你面前,不喜歡他送你花,不喜歡他和你一起吃飯,更討厭我身邊總有人說你們相配。”
江稚爾心跳開始加速,可還是逼自己冷硬下來,她
咬著牙,幾乎是憤然開口:“二叔,按照你的標準,我和他,當然比我和你要更相配。”
程京蔚猝然抬頭,他眼睛很紅,有憤怒、有不滿、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不甘。
他深提起一口氣,手指指著自己心口位置,直直看著她,同樣憤然道:“可我比他更早喜歡你!”
江稚爾一瞬噤聲,睜大了眼,只剩劇烈跳動的心臟。
因太過震驚,她往后退了一步。
二人四目相對,程京蔚一寸都沒移開視線,他胸腔仍舊起伏著,為著剛才那一句不甘的吶喊。
不知為何,江稚爾想起自己當初朝他喊出的那句“你是程京蔚”,恍然間覺得兩人心境竟在這一刻錯位重合。
可這,實在是太荒唐。
這怎么可能……
在鼓噪的心跳聲,她接連后退,幾乎落荒而逃。
程京蔚喝了太多的酒,翌日醒來已經不記得。
江稚爾也什么都沒提。
她只是在飛往意大利前,將自己親手捏就、親手燒制的咖啡杯送給程京蔚,是給他的禮物,也是給自己的禮物。
一個讓自己重新開始的禮物-
江稚爾喝掉杯底剩余的酒,破天荒地給自己倒了第二杯。
“Elara,你知道真正讓我決定放棄他的是什么嗎?”
“是什么?”
“我不要退而求其次的‘為你好’,我要萬死不辭的堅定。”
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都很難理解江稚爾的心境。
她是如何在深夜毫無希望地喜歡那個人。
又是如何一次次流淚痛苦,想要斷絕這情愫而無法。
又是如何鼓足勇氣告白。
可當她終于好不容易接受自己被拒絕的現實,終于不再抱有幻想,他卻毫無預料地告訴她,其實他也喜歡她,如此悖德掙扎地喜歡她。
打亂她所有的設防,再次在她心口放一把烈火。
再一次將讓她的努力化為烏有。
如果不是因為酒醉,程京蔚或許一輩子都不打算告訴她,他可以為了那些顧慮、那些世俗就放棄他喜歡的人。
但江稚爾不是。
這才是當時她選擇離開的原因。
這樣的話Elara還不能很好理解,她只知道既然江稚爾已經做下決定,她為她鼓掌就好,高高揚起酒杯:“男人滾蛋!干杯!”
云檀也舉杯。
三個酒杯碰撞在一起,三個女孩兒笑作一團。
她們聊了很多,聊男人,聊工作,聊生活,聊到后來又被一種隱秘的感動掐住了,于是抱在一起哭作一團。
江稚爾從來沒有喝過那么多,晚上吐了一回,卻依舊覺得開心。
翌日睡醒,又繼續奔忙在學業中-
又過一周,Elara交了新男朋友。
Elara今年24歲,新男友今年17歲,兩人認識一周就確定關系。
江稚爾震驚于她愛一個人的速度,也震驚于他們的年齡差。
男友請她們幾個室友吃飯,江稚爾第一次見到這個17歲的少年,或許是外國人長得成熟的緣故,并看不出太明顯的差距。
Elara也說這是她交過最年輕的男友。
云檀挑了挑眉,問年輕的男友更好,還是年長一些的男友更好。
Elara也挑眉,湊近她們:“如果是床上生活,當然是年輕的更好。”
之前她們照顧男友交流都用意大利語,只有Elara這句是用中文,男友問她什么意思,她笑著說是在夸他。
江稚爾已經習慣Elara時不時語出驚人,跟著也笑。
云檀則跟她玩笑著探討起來:“難道不是年紀大些的更有經驗?”
“經驗有什么用!年輕生疏但橫沖直撞更有一番風味!”Elara最近在學成語,“我愛他的熱情和——”
她湊過去,手半攏在嘴邊,繼續道“持久。”
云檀大笑起來:“真的嗎?這就是年輕的魅力?”
“當然,真的值得一試,非常美妙。”Elara誠摯地推薦她,“你從前交過比你小的男朋友嗎?”
“沒,我就那一個前男友,比我大4歲。”云檀說。
江稚爾舉手:“那我就更夸張了,沒前男友,唯一喜歡過的人還比我大十一歲。”
自從上次的酒醉夜聊,三人的關系也有了升華,完全不介意這樣的話題。
Elara拍拍她們肩膀:“漂亮的中國女孩兒,我非常推薦你們,嘗嘗年輕男孩兒。”
這個“嘗”字放在這樣的語境下竟詭異的契合。
江稚爾和云檀也誠摯地接受建議,嘻嘻哈哈道:“我們努力!”-
江稚爾在學文物修復可視化的過程中遇到許多問題,而意大利的工具書她研讀起來難免有些困難,畢竟這和傳統的文物修復是全然不同的領域,涉及很多AI程序和軟件。
眼見deadline臨近,她只好去聯系程京蔚的秘書,想知道能不能為她解答疑問。
徐因是秒回:「這你得問程總啊,他才是專業的!」
江稚爾詫異:「他還會計算機嗎?」
徐因含著笑意發來一條語音:“程總無所不能。”
緊接著又是一條:“他大學兼修計算機,當年大三就做過一個程序賣了三百萬美元呢。”
大概是徐因轉達給了程京蔚,效率極高,程京蔚很快就給她發來信息詢問什么問題。
程京蔚是個好老師,江稚爾早就知道,從他教自己物理題時她就知道。
他有問必答,是百科全書,真的像徐因所說,無所不能。
江稚爾連續和他通話兩天,弄通程序邏輯,終于趕在deadline前完成作品。
最后一次通話結束時,程京蔚告訴她:“我最近應該會去一趟意大利,有空嗎?”
“最近我不忙,不過二叔,你過來一趟來回折騰就得兩三天,不用太麻煩了。”
“沒事,正好最近和國外公司交流比較密切。”程京蔚又問,“有什么需要我從國內帶來的嗎?”
“沒有,這兒的華人超市里基本都有的。”江稚爾笑說。
“問問你室友。”
程京蔚一向不具備討好的特質,過于優渥的出身讓他習慣了被人仰視和奉承,會這么做無非是幫江稚爾和室友更好地相處。
于是江稚爾往宿舍群里一發,問大家想要國內的什么。
Elara:「你要回國嗎!」
江稚爾:「沒有,我二叔要來一趟。」
Elara發語音:“哈哈哈!我就知道他還得來!”
Elara:“咸菜咸菜!我想要咸菜!”
云檀要了茅臺,說到時把錢轉她。
晚上云檀回公寓時,江稚爾正在廚房自己煮奶茶喝,拿筷子一邊攪一邊發呆。
云檀問:“愁什么呢,不是已經交作品了嗎?”
江稚爾嘆氣:“我最近總想起他喝醉時和我說的那些話,我不知道跟他見了面應該以什么態度對他。”
“爾爾,其實上次你說的有一句話很觸動我。”
“哪一句?”
“你要萬死不辭的堅定。”
江稚爾側頭,看向云檀。
云檀長得非常漂亮,雖然性格清清冷冷,可長得卻是非常有攻擊性的明艷,淺琥珀色的瞳孔中仿佛藏著數不盡的故事,彌漫著濃霧。
“你和你前男友分手也是因為他不堅定?”
“不,是我不堅定。”云檀朝她笑了笑,“爾爾,我只能給你一個建議。”
“是什么?”
“跟著你的心走,讓時間說話。”-
程京蔚這一趟是來德國,因為出差時長不確定,也無法確定具體幾號能去意大利。
以至于程京蔚確定能過來時江稚爾剛和同學約定了聚餐,為了慶祝她前段時間交的作品獲獎。
大家一塊兒吃了晚餐,而后有人提議去附近的酒吧。
江稚爾說好了今天自己請客,自然得奉陪到底,只是提前跟大家說明,一會兒她有朋友要來,可能會早點走。
和這群外國朋友有些難解釋她和程京蔚的關系,她便索性說了“朋友。”
大家都格外熱情,讓她朋友來了就一道喝酒,不要害羞。
程京蔚到時已經晚上十點,到了江稚爾發他的定位。
江稚爾出去接他。
“二叔!”江稚爾從酒吧跑出來。
程京蔚回頭,倏地愣住,她穿了一件黑色方領黑裙,領口一層薄而窄的紗,因為領口偏低,露出隱約鼓起的小半弧度,并不太明顯,卻又格外扎眼,外頭披了件米色長款風衣,將她周身修飾得筆直纖細,她攏了攏風衣,雙手交疊在胸前,“航班延誤很久嗎?”
“還好,一個多小時。”
“我半個月前提交的作品拿了獎,正跟我同學們聚餐。”江稚爾指指酒吧里頭。
她原本打算就此和程京蔚一起離開,她也并不很喜歡里頭過分嘈雜的環境。
可此刻忽然想到云檀說的——跟著你的心走,讓時間說話。
“二叔,你要不要一起來?”江稚爾笑著對他說,“畢竟我這次能拿獎也多虧你教我怎么用那些程序。”
程京蔚喉嚨空咽了下,看著融在意大利街頭夜色中的江稚爾,她皮膚雪白,圓潤的小鹿眼不再是稚氣,而是澄澈的溫和堅定,更有對他們關系的坦蕩。
她在國外這段日子,真的成長得非常好。
“好。”
程京蔚跟著江稚爾一道進入酒吧。
那些公子哥們時常在這一類地方聚會,但程京蔚幾乎沒有去過,他沒時間,也沒興趣。
他一進去,就聽到一旁卡座眾人朝他們揮手:“爾爾!”
男男女女,群魔亂舞。
程京蔚想起之前聽Elara說的——
“她有很多追求者?”
“當然。”
“中國人?”
“全世界。”
他喉結一滾,邁步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