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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潮濕二位是情侶嗎?

    唐佩雯瞬間大腦一片空白,往后踉蹌一步,險些跌倒。

    她再也顧不上體面,顧不上自己富太太的身份,驚慌失措撲過去跪在江稚爾床邊:“爾爾,琛琛是做錯了,千不該萬不該也不能這樣害你,可他真的只是年紀太小了,他不知道過敏會有這么嚴重的反應,他只是、他只是……鬧著玩,看在你奶奶的份上,別對你弟弟這樣趕盡殺絕,伯母求你了,求求你了!”

    這話就連程嘉遙也聽不下去。

    他抱著臂冷笑一聲:“年紀小、鬧著玩,有你這種媽,我看江琛這次就算不坐牢,以后也是遲早的事兒。”

    唐佩雯不敢再逞口頭威風,一句都沒辯駁,一個勁兒地低聲下氣求江稚爾。

    她太清楚江稚爾的弱點所在,搬出奶奶來,說江琛是他的孫子,若奶奶還活著一定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孫子遭受牢獄之災。

    江稚爾起初一直沒出聲。

    直到聽到唐佩雯說“你舍得看她老人家九泉之下還死不瞑目嗎?”

    江稚爾扭頭,靜靜看向她。

    “到現在,你也要拿奶奶來威脅我嗎?”

    小姑娘聲線平靜淡漠,濃密的睫毛向下掃開,黑壓壓地墜在眼瞼。

    明明什么情緒也沒有,卻似利箭穿心、擲地有聲。

    不知為何,不過幾個月,唐佩雯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眼前這個一直乖巧聽話的侄女。

    不知何時起,她的脊背已然那么挺拔,她的視線也不再閃爍虛飄,她不再需要寄人籬下而謹小慎微。

    她已經因偏愛生長出血肉,也已因底氣而無堅不摧。

    甚至于,唐佩雯看著眼前的江稚爾,竟覺得她這句平靜又堅定的反問,都已有了程京蔚的風骨。

    在唐佩雯的沉默中,江稚爾移開視線,淡聲道:“這不是我第一次芒果過敏了。”

    江仕博覽公司雖然這些年發展滯緩,有下坡路趨勢,可畢竟還是在業內占據一席之地,江琛作為未來繼承人,定期都會做體檢和過敏原檢測。

    家庭醫生來時,江稚爾便也會一起做一份。

    所以,他們一直都是知道她對芒果嚴重過敏的。

    從小到大,江稚爾都不會碰芒果或任何含有芒果成分的東西。

    家庭聚會時也會和傭人說明白,飯桌上不能出現芒果類食物或甜品。

    所以即便是嚴重過敏,也不至于對生活產生什么太大的影響。

    直到江琛7歲生日宴,許愿吹蠟燭切蛋糕。

    哈密瓜慕斯蛋糕。

    小朋友都愛吃甜食,但那時小江稚爾正換牙,奶奶平日控制她吃甜食,這回可以吃蛋糕當然是件開心的事兒。

    可誰知吃完一角蛋糕不出半小時,她就忽然渾身難受起紅疹。

    “江琛7歲生日宴上的蛋糕,是我第一次芒果過敏。”江稚爾輕聲道,“那時候您就拜托我別把這件事告訴奶奶,說奶奶最近心臟不舒服,說了恐怕又得害她動氣傷身。”

    “所以我沒說。”

    “哪怕那次就是江琛故意讓蛋糕店在哈密瓜果肉中混芒果果肉,他輕描淡寫解釋,他只是想捉弄我,想看看過敏到底會怎么樣,你也就輕描淡寫地揭過了這事。”

    “那這次呢?奶奶都已經走了,你還要用奶奶來威脅我嗎?”江稚爾再次看向她,覺得可笑,“死不瞑目,你現在倒覺得奶奶會死不瞑目了。”

    “奶奶葬禮剛結束,你和伯父就盤算著怎么把16歲的我介紹給離過婚的振騰集團總裁,這時候你怎么不擔心奶奶死不瞑目?”

    “更早之前,你因為江琛搶我東西時摔倒磕破頭,就把我關進漆黑陰暗的地下室時,你怎么不擔心我爸媽死不瞑目?”

    “小時候,只要奶奶不在,我但凡和江琛爭執一句,你就罰我去門外跪著思過時,你怎么不擔心我爸媽死不瞑目?”

    說到這,江稚爾嗓音中已經染上濃濃的哽咽。

    小姑娘眼圈通紅,眉心微蹙,穿著病號服看上去單薄又脆弱,可她又那樣倔強,直直看著江母視線不移。

    她輕輕提一口氣,勉強穩住聲線:“江琛把我媽媽……留給我的唯一遺物吊墜丟進河里,你

    ……”

    大顆眼淚從眼眶直直墜落,濡濕被子。

    江稚爾終于還是說不下去,咬住下唇偏過頭去。

    那十幾年來受盡委屈的日日夜夜,她原以為自己早就習慣,可這一刻終于化作實質的利劍,成千上萬調轉箭頭,直直射向她。

    她再說不下去。

    窗戶開著,窗外又開始下雨。

    潮濕的天氣仿佛也帶著她回到了童年那個潮濕的梅雨季——被委屈和傷心浸透的梅雨季。

    只是忽然,一只寬厚大手輕輕撫上她后腦勺。

    程京蔚站在床邊,身形挺拔修長,安靜地撫著小姑娘腦袋將她輕輕帶進懷里,眼淚很快就浸濕他胸口的襯衣。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陪在她身邊,成為她最深厚的底氣。

    江稚爾終于忍著濃烈的哽咽再次開口:“那件吊墜……你也只是訓斥我哭得你心煩意亂,這時候,你也依舊不擔心我爸媽會死不瞑目。”

    “所以——”

    她深吸一口氣,滾燙的眼淚愈發洶涌。

    程京蔚仿佛被她眼淚灼傷,心也跟著收緊,絞出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不知是被牽動什么情緒,他只能無聲地將小姑娘圈緊,緩慢地輕撫她頭發。

    “你現在怎么能說出這種話。”江稚爾咬緊牙關,悶在他懷里說,“你憑什么可以這樣對待我?”

    唐佩雯許久沒說話,被江稚爾的突然爆發與反駁震撼。

    可卻又實在莫名。

    江稚爾說的那些事她早已經記不清,即便有記得的,印象中也只不過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從她的視角看來,她愿意收留這位丈夫弟弟留下的孤女已是仁至義盡,就算偏心對待她也沒必要如此委屈。

    病房內陷入無聲的寂靜。

    眾人神色各異。

    江桂來一家心驚膽戰看著程京蔚的背影,只等他發落。

    程嘉遙面上有憤怒、有心疼,也有些茫然——此時此刻,眼前的程京蔚,于他而言,的確是太過陌生了。

    程京蔚低頭,掌心覆著江稚爾臉頰,托起她濕漉漉的臉,指腹擦凈她眼角臉頰的淚痕,嗓音壓得又沉又磁,“爾爾,想怎么處置,你來決定。”

    和程京蔚共事過的人,都能發現他是最不喜人借他的名義用權勢壓人的。

    所以即便是身邊最受重用的那些人也都非常明白界限所在,恪盡本分,從不敢狐假虎威。

    可此刻,他還是將屬于自己權勢的劍柄,遞到了江稚爾手中。

    他想成為江稚爾的靠山,真正的靠山。

    無論這是否違宥

    自己前半生的準則。

    江稚爾仰著頭,看進他眼底。

    于是她便好像有了無限底氣與勇氣。

    少女第一次擁有審判的力量,她并沒有意識到程京蔚決定賦予她的這個力量到底有多強大,甚至還羞恥于自己的“壞”心思,只是輕聲回答:“報警,我不想再和十年前一樣輕描淡寫的算了。”

    程京蔚也只回答她:“好。”

    ……

    入夜后雨更大了。

    病房內昏暗靜謐,江稚爾伴隨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入睡,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到窸窣聲音。

    眼睫間,她看到影影綽綽的人影。

    點滴掛完了,護士正給她拔針,程京蔚站在一旁,額前碎發垂落,他低著頭,等護士拔了針,便接過江稚爾的手替她摁住出血口。

    江稚爾的手心放在他的掌心之上,溫熱而干燥。

    眼睫跟著顫了顫,江稚爾出聲:“二叔。”

    他抬眼:“嗯,疼了?”

    她搖了搖頭,側躺著看他:“你睡一會兒吧,剛出差回來呢。”

    “沒事,飛機上睡過。”程京蔚問,“還難受嗎?”

    “不難受。”

    程京蔚卷起她的袖子,那些紅疹的確是都已經消下去了,看來這特效藥確實有效,好得也快,等明早再做一次檢查,指標正常就能出院了。

    “除了芒果,你還有什么過敏的嗎?”程京蔚忽然問。

    “花生也過敏,不過沒有像芒果過敏這樣嚴重。”

    “之前不知道,回去我和家里阿姨說,以后飲食上也注意些。”

    江稚爾笑了笑,道:“楚姨第一天來時就問過我有沒有忌口,所以家里連花生油都沒有用過。”

    “那就好。”

    程京蔚揉揉她頭發,指腹撫過她眉心,溫聲,“再睡會兒。”

    這一通波折后,江稚爾的確覺得累,可閉上眼睛卻依舊睡不著。

    心口壓了塊石頭。

    思來想去,還是問出口:“江琛……會怎么樣?”

    “警方還在調查,不過已有證據確鑿,他父母也不可能再有轉圜余地。”程京蔚說,“故意投放過敏物,致使你過敏性休克,我會安排律師起訴他故意傷害罪,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江稚爾輕輕“嗯”了聲,沒再說話。

    程京蔚輕笑了聲:“后悔了?”

    “沒有。我只是覺得……他畢竟是我奶奶的孫子,不知道如果奶奶還在,會不會支持我這么做。”

    “會的。”程京蔚說。

    江稚爾抬眼。

    她此刻心中的負疚感,的確需要一位足夠成熟的成年人,來告訴她一個篤定的答案:奶奶不會因此生她的氣。

    “江老太太最是明辨是非,目光也長遠,她應該明白,這次的教訓于江琛而言已是最輕,如果繼續放任,只會縱使他未來犯下更加無法彌補的罪。”

    程京蔚說,“所以奶奶不會怪你,她只會欣慰,她的爾爾終于能夠保護自己。”

    江稚爾那不聽話的眼淚又來了。

    她不想在程京蔚面前表現得過于脆弱,可眼淚就是怎么也止不住。

    程京蔚只是安靜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條熱毛巾回來,替她擦凈因藥膏與眼淚混雜而弄臟的臉蛋。

    他并不擅長哄委屈的女孩兒,只是耐心溫柔地告訴她,不用覺得害怕或孤獨,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而女孩兒也終于在這句話中,撫平了內心深處最周而復始的恐懼。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又一個月后,程臻集團終于重新正式步入正軌。

    經過一個月的腥風血雨,內斗外亂,該肅清的肅清,該懲戒的懲戒,該獎勵的獎勵,集團終于成功換血,成為真正屬于程京蔚的程臻集團。

    有方宏志作反面教材,大概沒人敢繼續不自量力、自毀前路。

    五月時,只剩一件事、一個人未處置。

    大家雖暗自思忖,卻也無人敢主動提及。

    直到這天傍晚,程乾自己走進董事長辦公室——這間從前屬于父親,現在屬于他弟弟的辦公室。

    當時程京蔚正準備去開會,抬眼便看到他,挑了下眉,神色自如:“大哥。”

    程乾早就準備好了開誠布公的心思,扯著嘴角苦笑了下:“阿蔚,你何時把我當作過大哥。”

    “若您并非我大哥,您覺得自己現在還能站在這嗎?”

    程京蔚聲線很淡,可程乾就這么驚出一層冷汗。

    “你想怎么樣?”程乾閉了閉眼,“阿蔚,你到底想怎么樣?”

    程京蔚心平氣和得根本不像是清算,慢條斯理地收拾一會兒的會議資料,平靜道,“我讓秘書買機票,往后您就去法國定居吧。”

    程乾睜大眼:“什么?”

    “聽說大哥已經為嘉遙安排好過幾個月法國留學,也買了公寓,既如此,大哥過去也方便許多。”程京蔚說,“至于大嫂與嘉遙,我不強求,他們若想留在國內,也可以。”

    “……還有呢?”

    “明日律師會登門拜訪,您需要簽一份轉讓集團18%股權的協議,失去對集團的話語權,不過屬于

    這18%的股息紅利我依舊每年都會如數給您。”

    程京蔚說,“對應的,我也會抹消手中關于您泄露集團機密的相關證據。”

    程乾沒想到,這就是程京蔚的最終決定。

    僅僅如此。

    程臻集團18%的股權價值當然無法估量,但程乾本就沒有管理公司的本事,程京蔚能將股息紅利依舊給他,于程乾而言已是未來的無限保障。

    程京蔚堵死了他的后路,卻也給他留了一條后路。

    只要他繳械投降,程京蔚依舊會放他一條生路。

    “那嘉遙……”

    “嘉遙的性子逼他出國不是好事,國外的環境恐怕會讓他過分放縱,養成惡習。”程京蔚平靜道,“您該感謝嘉遙坦蕩干凈,我不忍心看他步我的后塵。”

    不忍心。不忍心。

    程乾怔怔看向程京蔚,看向自己這個最年幼的弟弟。

    自幼出國獨居的生活早就將他內里肅成一片銅墻鐵壁,程乾從沒想到,會從程京蔚口中聽到“不忍心”三字。

    這樣殺伐果斷的人都有他的不忍心。

    可他這樣中庸軟弱的卻又有他的忍心。

    忍心將程屹石推下山。

    忍心栽贓最最無辜的程京蔚,害他年年都無法歸國

    忍心勾結方宏志來動搖集團根基。

    程乾嘴唇動了動,艱澀地開口:“你就不想,洗清當年冤屈?”

    “洗清冤屈。”程京蔚好笑地重復,“洗清給誰看?母親在二哥過世不久后便因病早逝,父親也已不在,更何況,即便他們還在,又有什么用?”

    程京蔚起身,看向他。

    落地窗將外頭刺眼的陽光變得和煦,明亮掃入屋內,也將他兩邊側臉照得明晦分明。

    “我在國外那些年教會我的便是,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們有時并非需要一個真相,他們只需要一個承載他們情緒的出口。”

    程乾愣了愣。

    他忽然明白了程京蔚的意思。

    ——所以,我也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我也不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看法與感受。從那一日起,屬于程臻集團小少爺的程京蔚就依舊不復存在。

    他現在站在這里,只代表他程京蔚本人。

    而程乾去到法國后,這個世界對程京蔚而言就不再有任何與當年、與家人有關的人或事。

    他徹底放下,也徹底失望。

    哪怕他表面波瀾無驚。

    可程乾望著他的身形,卻覺得他落寞至極。

    他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再不濟,二十多年的鬧劇收場,他也該說聲對不起。

    可程京蔚只是淡淡止住他的話:“沒別的事便先回吧,我還有會。”

    下了逐客令,很快助理便引程乾離開。

    程乾站在電梯前,這件事以他從未料想過的過于平和決絕的方式畫上句號,以程京蔚徹底與血緣斷絕的方式落下休止符。

    僥幸之余,便只剩悵然。

    程乾扭頭再次看向程京蔚,隔著打開的百葉窗,光束將程京蔚切割得明暗不清,他就這么站在落地窗前,背對著,拿起手中的茶杯。

    他立在那,就好像孤身一人立在權力之巔,備受景仰,卻搖搖欲墜,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人可以拉住他,

    二十年流離生活,到底帶給他什么,程乾無處可知。

    只是當他看到眼前這一幕,恍然間覺得,若非他勾結方宏志惹出大禍,或許程京蔚真的不打算再追究當年之事。

    他擔驚受怕那么多年,看著程京蔚在海外一步步打下基石,看著程京蔚萬眾矚目下歸國,又怕又恨。

    可到這一刻,他竟覺得程京蔚可憐。

    緊接著,旁邊電梯“叮”一聲打開,從中走出一個穿著校服的漂亮女孩兒。

    身旁的助理很快迎上去,一改方才嚴肅模樣,笑著接過女孩兒沉甸甸的書包,因穿著高跟鞋造成的身高差而彎下背,親昵道:“爾爾來啦,程總一會兒還有個會,你先坐會兒,我去拿甜品給你。”

    程乾垂眸看去,正好撞上小姑娘的視線。

    他這才隱約想起來,這就是江家那孩子,江老太太葬禮上被程京蔚大張旗鼓帶走的那孩子。

    他原以為,程京蔚這么做不過是初回國想借江家的勢來為自己繼承集團造勢,而這個孩子,也不過是一枚棋子。

    可現如今看來,似乎并非如此。

    徐因推開總裁辦的門,笑著道:“程總,爾爾來了。”

    程京蔚轉身,朝女孩招手讓她到自己身邊:“今天不去老師那補習?”

    “我有東西想送給你。”江稚爾說。

    程京蔚有些詫異地揚眉:“什么?”

    江稚爾打開書包拉鏈,從中拎出一個透明袋子,像是奶茶袋,里頭放著萬重山仙人掌盆栽。

    “這次月考我考得不錯,這是老師給前幾名準備的小禮物。”江稚爾將盆栽取出,“可以放到電腦旁,防輻射的。”

    其實江稚爾明白仙人掌防輻射不過是謠傳。

    可她還是抱著私心,想以此為借口,在程京蔚辦公室內留下有關她的東西。

    程京蔚也明白,但并未糾正什么,挪開了原本放在辦公桌上的小型羅漢松,將她的仙人掌放上,說“謝謝爾爾。”

    原本那盆羅漢松一看就價值不菲。

    栽花的花盆是景泰藍龍紋大蓋罐,年份已經很久,但依舊看得出來保存完好,像極從前她在網絡上看到的大英博物館中的中國文物中的圖片樣式。

    而那棵小型羅漢松更是造型獨特、意象深厚,扶搖直上。

    江稚爾看著自己那一看就是花鳥市場隨意買來的最常見的仙人掌,就這么被擺在昂貴的酸枝紅木辦公桌上,忍不住輕舔了下唇。

    她對程京蔚的喜歡就是如此。

    而他的縱容才敢讓她一步步向前,占領屬地。

    ……

    程京蔚先去開會,江稚爾便待在他辦公室內寫作業。

    這樣龐大到幾乎滲透所有產業的集團,董事長辦公椅自然也或多或少被賦予權力的色彩,就像舊時期的“龍椅”,是旁人斷不敢隨意坐的。

    而此刻,江稚爾便坐在他的辦公椅上,桌上擺著徐因姐姐為她拿來的甜品與茶飲。

    那畫面實在與辦公室風格格格不入。

    會議時間不長,短會,半小時便結束。

    散會后,程京蔚便帶江稚爾去吃晚飯。

    思及上回江稚爾帶他去的那家江邊的粵菜小館,想著小姑娘或許不喜歡過于安靜拘束的西餐廳環境,便讓司機開去一家環境雅致的私房菜館。

    車停在私房菜館店前,古色古香的園林建筑,街對面則是一家最近很火的奶茶店,新開的,南錫首家,排隊都得排許久。

    之前聽邵絮說過葡萄口味的冰飲味道很不錯。

    江稚爾多看了一眼,程京蔚注意到,便問:“要喝嗎?”

    “可以嗎?”

    那么多人在排隊,程京蔚的時間應該很寶貴。

    程京蔚勾唇,輕描淡寫:“當然。”

    他側頭,請司機幫忙排隊去買。

    江稚爾停頓了下,說:“我聽說那家店因為剛開業生意火爆,所以每個人都只能限購一杯。”

    “那就給你買一杯。”

    “可是……聽說真的特別特別好喝。”小姑娘仰著頭,水潤潤的眼一眨一眨地看著他,像雨幕中的小鹿,“二叔也試試吧。”

    除了那苦得不行的濃縮咖啡和你不允許我喝的酒,你也試試我會喜歡喝的東西吧,也許你會喜歡呢?

    ——江稚爾心想。

    程京蔚笑了。

    其實讓人買兩杯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難事。

    但他看著江稚爾清澈的眼眸,忽然不想用那些方式。

    程京蔚低頭看了眼手表,讓人先去私房菜館準備餐食,而自己則和江稚爾一塊兒到街對面排隊。

    二十米長的蜿蜒隊伍。

    兩人順著人流站在最后。

    程京蔚的身形無論站在哪里都足夠引人

    注目。

    初夏的微風中,蟬鳴還未那么聒噪,男人身量挺拔勁瘦,恰到好處的力量感,掐在青筋顯露腕骨上的素銀手表又很好地將周身賁張的壓迫感壓制住,顯得禁欲感十足。

    人群大多都是不足二十的年輕女孩兒,頻頻回頭看去。

    結伴好友則竊竊私語議論開,都是夸帥的,再加上街對面那輛加長勞斯萊斯,各種最夸張的褒義形容詞都能往程京蔚身上套。

    “二叔。”江稚爾輕輕走近他。

    “嗯?”

    江稚爾踮起腳,湊到他耳邊悄聲問:“你有發現大家都在看你嗎?”

    “發現了,為什么?”

    “還能因為什么嘛。”江稚爾咬了咬下唇,有些不舒服,“你長得太出挑顯眼啦。”

    程京蔚挑眉,而后輕笑出聲,似是覺得荒誕。

    他這么多年來尤其國外讀書時追求者不少,當然不至于帥而不自知,只是隊伍中大半都是穿著校服的小姑娘,即便覺得帥也不該是他這一型的。

    江稚爾不服氣道:“真的!”

    “這里我年紀可是最大的。”

    “那怎么了。”江稚爾小聲嘟囔,又不自在地移開眼,“現在大家就喜歡年紀大些的,前段時間有個韓劇男主就要比女主大十歲呢,我們學校女生都愛看。”

    程京蔚勾唇。

    只是忽然又想起那日江稚爾耳機里那首歌,想起江稚爾承認有一個喜歡的人。

    ——錯位而無法開始的愛。

    難道,她喜歡的人……

    程京蔚垂眸,見小姑娘臉頰紅撲撲,一副據理力爭模樣,忍不住皺起眉。

    難道,她喜歡的那個人,就是要比她大上數歲的男人?

    程京蔚眉頭愈發鎖緊。

    他似乎還是高估了自己。

    原以為自己不會太過在意小姑娘的感情問題,他作為長輩,只需扶正她前進的方向,但無需苛刻到掃凈她前進道路中的每一顆絆腳石。

    但到這一刻,程京蔚才真切地發現,自己無法就真的徹底放手讓她自己往前走。

    他就像那個想教她學會獨自騎自行車,卻又在后面遲遲不敢松手的人。

    年齡差必然導致地位差。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暗戀,程京蔚擔心她會受委屈,更擔心她會受傷。

    ……

    不知不覺隊伍緩緩向前移動。

    江稚爾瞥見點單臺上的宣傳單寫著開業活動——情侶第二杯半價。

    前面的確好幾對情侶。

    她輕輕舔了舔唇,心間微動。

    終于輪到他們,服務員問:“二位點什么?”

    江稚爾點了杯招牌的草莓奶昔,而程京蔚則點了杯最不甜膩的烏龍檸檬茶。

    “36元。”服務員說。

    沒有按照第二杯半價。

    畢竟江稚爾穿著校服,而程京蔚一身西服,怎么看也不像是情侶。

    “那個……”

    江稚爾個子沒那么高,點單臺卻很高,兩手虛虛扒在臺沿,指了指宣傳單,“活動結束了嗎?”

    服務員愣了愣,“啊”一聲,視線上下掃過二人,眼中的詫異很難掩飾。

    程京蔚這才注意到宣傳單,倒也平靜,只輕挑眉。

    “沒結束。”服務員笑著問,“二位是情侶嗎?”

    江稚爾心臟撲通撲通直跳,拳頭也不自覺攥緊,更是不敢多看程京蔚一眼,她幾乎是拿著一副孤注一擲的架勢,點了點頭。

    “是。”

    第22章 風眼我是不是終于該放棄對你的喜歡。……

    服務員沒繼續多說什么:“抱歉,我給二位重新結賬。”

    其實程京蔚的長相很能模糊年紀。

    他的五官很年輕,深邃又年輕,皮膚也很年輕,雖然有健身與戶外運動的習慣,但并沒有經受風吹日曬的痕跡,只有周身由萬千經歷塑成的厚重氣質模糊掉年齡,輕而易舉顯露出這是個成熟穩重的男人。

    程京蔚始終沒出聲打斷,任由烏龍發展。

    在服務員重新結賬后便自然拿起手機付款。

    兩人各自拿好冰飲往店外走,后頭排隊的顧客還頻頻朝他們看來,帶著打量與考究的目光。

    江稚爾有些后悔了。

    就連此刻手中那杯冰草莓奶昔都像是燒起火,有些燙手。

    “是情侶?”程京蔚淡聲。

    杯壁上的水珠墜成一片,江稚爾手滑,險些從掌心滑落,好在被程京蔚接住。

    男人似是覺得她反應好笑,但也僅僅是覺得好笑,打趣問:“現在又怕什么?”

    “我、我怕什么了……”

    江稚爾弱弱回道,移開眼,別別扭扭地解釋:“明明可以半價,當然要省錢一點了。”

    程京蔚輕笑出聲,配合地點頭,笑聲磁沉懶怠,一副即便她扯出多么荒誕的理由都愿意相信的寵溺放縱。

    江稚爾臉愈發熱。

    真是的……

    給程京蔚省錢,無論是誰聽了都覺得可笑吧……

    而男人笑著說:“謝謝爾爾替我省錢。”

    “……”-

    周五傍晚,程京蔚結束最新拓展海外市場推進會,一出來便聽徐因匯報說許總來了。

    程京蔚推門入內:“你怎么來了?”

    許致言正喝茶——程京蔚這兒的茶葉真是上上品,茶香撲鼻,他每回來都得讓助理給他泡一杯,還連喝帶拿。

    “閑著無聊,找你吃飯。”許致言說。

    程京蔚挑眉:“蔣意呢?”

    蔣意是許致言女友。

    “出國看展去了。”許致言順著問,“你家小朋友呢?放學沒,要不叫上她一塊兒去吃晚餐?我知道一家新開的餐廳還不錯。”

    “快期末了,她晚上有補習。”

    許致言嘖嘖直搖頭:“你這架勢,真是在養女兒。”

    程京蔚勾唇,本想再加班片刻,如此便晚飯后回家再加班。

    許致言鐘愛墨西哥菜,這回去的便是一家新開的墨西哥餐廳,老板就是墨西哥夫婦,裝修也很有墨西哥的風情,看著食物應該也會很地道。

    許致言作為家中沒有繼承希望也無心繼承的小兒子,生活自然要比程京蔚松懈悠閑得多,除了負責家族內邊緣業務,最大的樂趣便是探尋各地美食,為了一頓飯半夜搭私人飛機飛躍大半個地球去吃都是常有的事。

    兩人坐在角落靠窗座位。

    許致言點了幾道招牌,又點了瓶龍舌蘭,搭配卡拉馬塔橄欖醬和布里奶酪。

    許致言給程京蔚倒一杯酒,閑聊問及:“你大哥已經出國了?”

    “嗯。”

    “那你侄子最近怎么樣?”

    程京蔚搖頭,淡聲:“程乾沒告訴嘉遙出國的實情,不過這事鬧得太大,他應該也能猜到。”

    “你就不怕他因為這事記恨你,往后給你自己留下隱患?”

    程京蔚笑了笑:“他們父子倆心性不同,嘉遙表面上看雖放縱不服管教,但內里是個還不錯的孩子。”

    善良,能辨是非。

    若非看到這一點,這些年他不會對程嘉遙這么好,更不會因為程嘉遙而放過程乾。

    “不過因禍得福,靠著這次換血把你們集團那些老不死的清算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往后就沒人會催著你結婚了,也不會有人敢再處心積慮往你身邊塞人?”

    程京蔚喝一口酒,側眸掃他。

    “你考慮過結婚的事沒?”

    “沒。”

    “不打算結了?”

    程京蔚挑眉:“你今天抓著我結不結婚不放是做什么?”

    “兄弟,你是繼承人,跟我不一樣,你不結婚難道以后要把程臻這么大的集團往后就要拱手讓人?就你大哥后繼有人,最后還不得回到他手上?”

    許致言傾了傾身,壓低聲,“不瞞你說,我還真有個不錯的人選,我女朋友認識多年的朋友,馬上就要碩士畢業回國了。”

    程京蔚笑了,漫不經心地答:“你剛還說往后不會敢再處心積慮往我身邊塞人。”

    “我那是處心積慮嗎?”許致言拍桌,“我那是為我兄弟的終身幸福出謀劃策!”

    他淡聲拒絕:“算了。”

    “我剛可聽你助理說了,你們正準備拓展海外市場,而我說的這個人,是璟申國際資本獨生女。”

    程京蔚眉目

    微斂。

    璟申國際資本,國內最大的股權投資公司,風投界巨頭,各種投資領域都有所涉略,尤其海外人脈資源極廣。

    巧合的是,剛才會議上剛剛指出,下步戰略就是竭盡全力與璟申國際資本達成合作共識。

    許致言太了解他。

    只有扯上工作,才能激起他的興趣。

    “叫什么名字?”

    “申覓海。”

    程京蔚捏起酒杯,和許致言輕碰:“等申小姐畢業回國,還請許總幫忙聯系。”

    許致言笑起來,程京蔚緊接著又補充一句,“作為合作伙伴,而非結婚對象。”

    許致言一愣:“為什么?”

    他不理解。

    在他看來,程京蔚必然會結婚,程京蔚自己也該有這個認知,他是個喜歡掌握權力且不怕斗的男人,不會愿意未來將集團拱手讓人。而他又實在不像會真的愛上誰,所以這個婚姻最大概率就是強強聯合、相敬如賓,如這個圈子里的絕大多數那般。

    申覓海和他,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璟申國際資本、獨生女、漂亮聰明有情商會來事兒,同樣有國外名校留學經歷,阿蔚,你倆簡直天作之合!”

    程京蔚靠向椅背,雙手環胸,用審視目光看他:“你今天實在奇怪。”

    “……”

    “特地來公司找我吃飯,現在又這樣撮合我與申小姐,你可是不婚主義。”

    許致言一噎,最后擺擺手道:“總之,天機不可泄漏,你見了申覓海自然就會明白你倆就是天作之合。”

    ……

    對此,程京蔚也從未放在心上。

    他自認大概率依舊會選擇結婚,和一個門當戶對又互相牽制的人,互作階梯,強強聯合,能相敬如賓最好,至少維持表面和平。

    只是目前他還沒有近兩年就結婚的打算,他也不想過早被另一個家庭牽制,在他的計劃中,結婚無論如何都該是30歲之后的事情。

    而許致言倒是超乎尋常地對這件事熱衷關心。

    下一周的周四,許致言便給他發信息——「申覓海今天回國,我替你約了她明晚見面。」

    程京蔚回復:「好。」

    只為合作,不為聯姻。

    周五傍晚,程京蔚如時赴約。

    他不知道這地點是許致言還是申覓海選的,是城郊一片薰衣草花海旁的河谷餐廳,環境雅致,空氣中都飄著淡淡花香,屬于約會勝地。

    出于禮貌,程京蔚提前半小時抵達,到預約好的最佳觀花海座位。

    服務員過來點餐。

    申覓海未到,程京蔚只讓人先倒水。

    初夏微風習習,暖橘色的大片落日夕陽映在天際,程京蔚靠在椅背,雙手交叉在身前,因光線而微微蹙眉,身形優越得像一幅絕美畫報。

    忽然,他手機震動。

    江稚爾給他發來短信。

    「爾爾:二叔,我今天多補習一小時,晚點回家。」

    臨近期末,學業繁重,江稚爾最近每周至少會去三次物理補習。

    程京蔚回復“好”,與此同時,又收到一條短信——「我到了。」

    程京蔚抬頭,便見不遠處木紋臺階上走上來的女人。

    及腰黑發,大波浪,在陽光下似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洋,很瘦,穿著迪奧新一季的蝴蝶刺繡黑色長裙,華倫天奴的裸色高跟鞋,脖頸處是大克拉單鑲藍寶石,優雅精致至極。

    程京蔚起身,申覓海也看到他,抬手微笑示意。

    等她走近,程京蔚伸手:“申小姐,幸會。”

    申覓海和他禮節性握手,將長發順到一側,這季新出的秀款包包放在桌邊,笑著回:“程總,久仰大名。”

    程京蔚叫來服務員,只說自己沒有忌口,由申覓海點菜。

    天暗得很快,太陽落下,月亮升起,遠處的薰衣草花海中點點燈海亮起,像是穿梭其中的螢火蟲。

    四周不少女生的驚呼感嘆聲,說太美了,相約一同去拍照。

    申覓海靠在椅背,纖細指尖捏著一杯紅酒,兩指輕晃酒杯,視線只朝那花海掃去一眼,便興致缺缺挪開視線。

    程京蔚:“看來今天的地點選得不對。”

    “不會,這兒的東西很好吃。”申覓海笑道,“在國外想吃這樣的中餐不容易。”

    “我忘了申小姐碩士是在法國讀的藝術,見過南法普羅旺斯的薰衣草,應該不會覺得這片花田震撼。”

    “瓦朗索勒的薰衣草田野的確震撼,程總也去過嗎?”

    程京蔚搖頭。

    “那等程總得空,我做導游,帶程總去南法旅游。”

    “申小姐在法國生活六年,我能有這個機會實在榮幸。”

    申覓海歪著腦袋看他,片刻后扭頭輕笑,將杯中剩下的紅酒喝盡:“許致言跟我介紹你時,說你讀書時是讀書狂,工作后是工作狂,我還以為你會是個古板木訥的人。”

    她話中瞬間剝去之前的客套,這回倒是像正常的“人話”了。

    程京蔚也同樣回以審視。

    那副你來我往的官腔官調結束后,男人審視的目光在鏡片后再也藏不住,身上獨有的侵略感便也賁張出來。

    “申小姐現在認為呢?”程京蔚問。

    “很有魅力,很帥,也很有趣,大概任何女人都會很容易愛上你,程總。所以——”申覓海笑著問,“我可以叫你阿蔚嗎?我聽許致言就是這么稱呼你,顯得親近些。”

    程京蔚聳了聳肩,示意請便。

    “不過阿蔚,好可惜,你看起來似乎對我并沒有對等的想法。”

    “申小姐的魅力,肉眼可見。”

    “可我不是你的理想型,對嗎?”申覓海雖這么說,可臉上卻看不出分毫失落,她托著腮道,“那你這次和我見面是因為什么?阿蔚,畢竟你看起來實在不像會喜歡和女人約會的類型。”

    申覓海的確比他想象中聰明會來事。

    他也喜歡和聰明的人合作。

    “我聽說,歐洲的Symantec在建立之初也收到了璟申國際的投資。”程京蔚說,“申小姐認識Olivier嗎?”

    “我爸認識,我不熟,不過我和Louis關系不錯——Olivier的兒子。”申覓海回答,“也是現在Symantec的實際運營者。”

    程京蔚揚眉,若有所思。

    未等他開口,申覓海捏起酒杯傾身,和他輕碰:“改日我做東,介紹你們認識。”

    程京蔚喝盡杯中酒:“多謝。”

    不少顧客吃完晚餐后便跑去薰衣草花田周圍拍照,而申覓海顯然對這項活動毫無興致,用餐結束便起身離開。

    二人的司機都等在車庫,兩輛車也是車庫中最顯眼。

    申覓海剛回國,對語種切換還沒那么習慣,抬手朝司機叫一聲“uncle”,讓他先回,明早八點來公寓接她。

    程京蔚腳步停頓。

    果然申覓海扭頭問:“阿蔚,能麻煩你司機送我嗎?”

    “當然。”

    程京蔚為她打開后座門,“申小姐住哪里?”

    “璟申花園。”申覓海答,“不過你要一直叫我申小姐嗎?”

    程京蔚側眸,沒說話。

    他的確喜歡和聰明人合作。

    但眼前這位申小姐,不知是國外待了太久的緣故,還是天生性格使然,似乎有些太過沒有邊界感了。

    程京蔚向來慢熱,生性冷淡。

    在他心底有一套隱形的矩形陣,每個人都待在各自該在的地方,越矩的行動只會引起他的反感。

    申覓海仿佛絲毫未察覺他的冷淡,笑著說:“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申小姐幫了我這么大忙,自然是我的朋友。”

    依舊是滴水不漏又無聊透頂的回答。

    申覓海聳了聳肩,不再執著這個回答。

    只是她很快發現,這不是去璟申花園最近的路:“我們要去哪里嗎?”

    “家里小孩培訓班快下課了,順路接一趟,耽誤五分鐘,申小姐有急事嗎?”

    “急事倒沒有,不過我沒聽說你還有弟弟妹妹。”申覓海說,“啊,我想起來了,是你侄子?”

    “不是,我家小姑娘。”

    我家——這倒

    是個容易讓人入耳的詞。

    申覓海抬眼。

    程家還有別的小孩?甚至還在讀書?

    難不成還有未對外公開的程氏二代,可若真瞞得這樣牢,程京蔚更不可能就這樣透露給她。

    那么……難不成是程老爺子在外的私生子?但程京蔚就更不應該親自去接人下課了。

    在申覓海的考量中,程京蔚的確是個很不錯的結婚對象。

    聰明帥氣,不用擔心下一代的質量問題,他是如今程臻集團不容置疑的掌權者,還無父無母,唯一的兄弟也已經被逼至國外,沒有婆媳妯娌關系,簡直處處讓她滿意。

    可是,他若真有個妹妹可不行。

    這些富家千金就沒有一個好搞的,若碰上個惹人嫌的,她可受不了。

    只是事關豪門秘辛,申覓海沒有繼續追問,只不動聲色地給許致言女友發去信息,詢問此事。

    半小時后,司機將車停在一幢居民樓下。

    挺普通的居民樓,這座城市里隨處可見的老小區,不屬于他們的世界。

    在申覓海的認知中,沒有一個富家千金會愿意出現在這種地方。

    “這里有培訓班?”申覓海問。

    “老師住在這。”

    緊接著,申覓海便見程京蔚撥通一個電話,說“我到了”,那頭不知回了什么,他勾起唇角,即便很淡,但大概是今晚她見到的他第一個真正的笑,接著,又淡淡“嗯”了聲。

    與此同時,她手機震動。

    蔣意回復了。

    蔣意:「哦,程家這幾代一個女孩兒都沒有,估計是江稚爾,江家的,前段時間江老太太走后就被程京蔚撫養了。」

    申覓海:「???」

    申覓海:「不是,這和離異帶娃有什么區別!!!」

    蔣意:「人家都快成年了,要不了多久就讀大學了,壓根見不了幾面,而且我聽致言說那小姑娘可乖了,很好相處,這不比那些難搞的小姑子強多了?」

    “……”

    好吧。

    這倒是。

    這些豪門世家中沒幾個獨生的,勾心斗角是必然,像程京蔚如此干凈利落的關系網可真是可遇不可求-

    江稚爾沒想到今天會是程京蔚來接她。

    原本想在老師那兒做完最后一道壓軸題再離開,接完電話便匆匆收拾書包跑出來。

    小姑娘奔跑的步伐和跳躍的馬尾都將她此刻心情泄露無余。

    她一刻不停地跑出來,只想快些見到程京蔚,跑得氣喘吁吁。

    一下樓便見到熟悉的車,她揚起笑,快步過去,拉開車門,眼里都是笑:“二叔!”

    只是很快,笑容僵在臉上,江稚爾視線停住,落向后座里側的陌生女人。

    她很漂亮,非常耀眼的漂亮,屬于女人的成熟感的漂亮。

    申覓海側身歪著腦袋,抬手打招呼:“你好呀,小朋友。”

    她黑發垂在一側胸前,銀色流蘇耳墜在黑發間閃爍跳躍著光芒。

    江稚爾沒說話,她被眼前這一幕沖擊怔住了。

    只怔怔地又將視線挪向程京蔚,想聽到他的一句解釋,哪怕她沒有任何資格去要求一句“解釋”。

    程京蔚動作自然地接過她書包,說:“叫姐姐。”

    江稚爾抿唇,因鼻腔忽然上涌的澀意不得不低下頭,輕聲:“姐姐。”

    夜晚的車后座,兩人并肩而坐,江稚爾明白這意味什么。

    大概,他們剛剛結束約會。

    而她什么資格都沒有。

    沒有質問的資格,沒有委屈的資格,更沒有生氣的資格。

    轎車繼續行駛,前往璟申花園。

    路途中程京蔚問她:“累不累?”

    江稚爾搖頭。

    程京蔚垂眸看她,明明做了對她那樣殘忍的事,可他聲線依舊溫柔:“你看起來很累。”

    “就是有點困。”江稚爾輕聲說,她靠在椅背,腦袋偏向車窗外,“我想先睡一會兒。”

    “好。”

    江稚爾沒有再說話。

    她大腦一片混亂,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該想什么。

    程京蔚和申覓海在低聲聊天,聊得大多都是工作內容,可也夾雜幾句玩笑調侃與笑聲。

    他們聊得很不錯。

    江稚爾想騙自己,他們只是工作伙伴的關系,單純的工作伙伴。

    可這是她第一次在程京蔚的車上看到別的女人,還是在周五的夜晚,她無法輕而易舉蒙騙自己,麻痹自己,只能任由眼淚在緊閉的眼眶內洶涌。

    她多想現在就告訴程京蔚,我喜歡你。

    不是對二叔的喜歡。

    而是異性間純粹的喜歡。

    從奶奶的葬禮上你將帶走我開始,從你將西服披在我肩頭開始,從你送我的那盞夜燈開始。

    可是不行。

    那十一歲的年齡差就是不行的理由。

    她怎么能在這樣的場合下,在和他那樣相配的漂亮成熟的姐姐面前,說出那句我喜歡你。

    可至少,我是不是可以作為晚輩去問問你,她是你的相親對象嗎?是……你未來的結婚對象嗎?

    如果是,如果你說“是”……我是不是就該做好徹底放棄你的準備。

    江稚爾心想著。

    她的年齡就是原罪。

    那十一年的年齡差永遠都不可能改變,他永遠站在她的前面,無論她如何拼命奔跑追逐,都無法與他并肩-

    璟申花園內開著大片的花,茉莉、月季、桔梗、蝴蝶蘭都有,不像小區,倒像是藝術園林。

    申覓海下了車,跟二人道別。

    江稚爾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她都該鼓起勇氣問問程京蔚,他和這位申小姐到底是什么關系,或者說,到底是以怎樣的關系預期而交往。

    “二叔……”

    她低著頭輕聲開口,話音未落,申覓海不知何時回身,手臂搭在車窗沿,俯下身,笑著說:“阿蔚。”

    江稚爾不知道程京蔚有沒有聽到自己叫他,只看到程京蔚側頭看向另一邊——看向申覓海。

    “明天中午我可以約你吃飯嗎?我們聊聊和Symantec合作的事。”

    “當然。”程京蔚說。

    申覓海笑得眉眼彎彎,亦嬌亦媚,補充:“不過是以未來結婚對象的身份。”

    程京蔚抬眼,沒說話。

    也沒料到,她會如此開誠布公主動提及。

    “我daddy從小就教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這么輕易就答應引薦Louis給你認識,你可不能害我被我daddy罵。”申覓海近乎是撒嬌的語調。

    坐在另一邊的江稚爾不自覺捏緊衣角。

    她還沒鼓足勇氣問出口,申覓海已經坦蕩又大膽地拋出心意。

    她不敢去看程京蔚的表情,甚至想捂住耳朵,生怕聽到他含著笑意答應下來。

    她那顆裝著滿腔熱忱和最純粹喜歡的心臟在這一刻墜入狂風呼嘯的懸崖底,她太天真太幼稚,也太怯懦太膽小。

    程京蔚始終沒應聲。

    而申覓海也足夠自信,不需要他的點頭,抬手動了動指尖,說一聲“拜”,轉身便踩著高跟鞋走了。

    一直等申覓海走進電梯內,司機扭頭:“程總?”

    他淡聲:“回家。”

    江稚爾在一旁始終安靜地看著車窗外,沒有再問一句,眼淚洶涌時她再次閉緊雙眼,死死咬住下唇,將所有哽咽和傷心都鎖在喉嚨中。

    程京蔚以為她睡著,也沒開口。

    一路沉默,直到車駛入地下停車庫。

    “爾爾。”程京蔚低聲。

    江稚爾不敢應聲,也不敢睜眼。

    怕一出聲就泄露哭腔,怕一睜眼就藏不住眼淚。

    于是只能裝睡。

    程京蔚沒有繼續叫她,只是下車繞到另一邊,將江稚爾從車內輕輕抱出來,雙臂環住她的背與腿彎。

    江稚爾將臉埋在他胸口,洇出眼睫的淚很快濡濕了他的西服。

    她聞到程京蔚身上熟悉的木質熏香,讓她有一瞬間安心下來,可下一秒她又聞到另一種味道,很淡的花香調,清潤又曖昧,混在其中,交織一起,像是宣示主權。

    江稚爾抿緊唇,指尖一點點攥緊男人的衣服,又緩緩松開了。

    程京蔚將小姑娘直接抱進臥室  ,替她脫了鞋子,蓋好被子,離開前他抬手摸了摸她頭發,而后點亮床頭的夜燈,關閉主燈,走出了臥室。

    江稚爾在昏暗中終于敢睜開眼,眼淚隨之滾落,浸入枕頭中。

    她無聲地流淚。

    靜靜看著床頭那盞夜燈,瞳孔也被映照成淺琥珀色。

    她對程京蔚的喜歡,最初就寄托在這盞夜燈之上。

    而現在——

    程京蔚。

    我是不是終于該放棄對你的喜歡。

    二叔。

    第23章 風眼日記里那畜生是誰?

    “江稚爾,你來說一下,這題選什么?”數學課上,數學老師敲了敲黑板,叫她起來回答問題。

    江稚爾還沒回神。

    直到邵絮用筆端輕輕戳了戳她后背。

    她這才反應過來,起身,可卻連在講哪一題都不知道。

    數學老師也是看到她走神才故意叫她回答問題,只是江稚爾平時學習成績好,性格乖巧,也不忍心批評,只是詢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有。”小姑娘低著頭,半晌,又道了聲歉。

    “坐下吧,馬上就要期末考了,大家上課都要打起精神來。”數學老師又換了個同學讓回答問題。

    邵絮再次戳江稚爾后背,遞去一張紙條。

    「你怎么啦,最近怎么老是走神?」

    江稚爾不知道該怎么說。

    她連那份喜歡都難以啟齒,又該如何和別人比。

    她能做的,只有將滿腔喜歡落于無人知曉的筆端。

    可她依舊不敢寫下“程京蔚”三個字,而是將三個字都寫在一個田字格,一字一字覆蓋上去,他名字筆畫多,很快便被覆蓋得根本看不清到底寫了些什么。

    然而,期末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擬考,成績公布,江稚爾名次下降將近八十名。

    她連考試時也頻頻走神,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從未考得這樣差。

    可此時此刻,她滿腦子依舊都是程京蔚,她明知道不對,也明白成績只和自己有關,可還是忍不住地去想——她連學習成績都無法與程京蔚相配。

    后來她偷偷去查了關于申覓海的資料,網絡上很多,也有很多照片,從小就是含著金湯匙的獨女,在海外參與很多大項目,每一張照片都洋溢幸福與自信,人生履歷更是閃閃發光。

    如果程京蔚真的要結婚,那么他的結婚對象理應是那樣子優秀的女生。

    當時的江稚爾無法預料自己未來也會在異國他鄉成為項目的主導,同樣有屬于自己閃閃發光的履歷。

    于是在這一刻,在比較中,陷入更深一層的怯懦與自卑-

    傍晚最后一節的自習課,江稚爾獨自一人離開教室。

    今天校園內不知為何有些吵鬧,江稚爾無暇顧及,獨自一人朝無人的操場走去。

    她找了片偏僻又茂盛的草坪坐下,躺下去,并不刺眼的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頰落下斑駁的光影。

    江稚爾抬臂橫在眼前,想將無人時再次洶涌的情緒壓下去。

    如果程京蔚真的要結婚了,她就必須忘掉自己曾對他萌生過的情愫。

    可這段僅僅持續數月的情愫卻比她想象中還要濃烈得多。

    也比這個漫長的梅雨季更加難熬。

    這時,忽然傳來一道男聲:“爾爾?”

    江稚爾移開眼,眼眶還紅著,逆著光看到站在自己身前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形——程嘉遙。

    “你怎么在這?”

    “誰欺負你了?”

    兩人同時開口。

    江稚爾張了張嘴,茫然的,程嘉遙指了指自己眼睛示意,小姑娘這才匆忙扭過頭,飛快地抹了下眼角。

    程嘉遙驚詫道:“你哭了?!”

    “……沒有。”

    哪里沒有。

    分明是有。

    在程嘉遙的認知里,江稚爾雖然溫和脾氣軟,但絕非愛哭的姑娘。

    少年喉結動了動,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江稚爾怕他繼續追問,搶先道:“你今天怎么來學校了?”

    前不久高考結束,程嘉遙已經畢業。

    而自從程乾出國,他或多或少也明白其中緣由,自然無法跟從前那般繼續沒心沒肺圍在程京蔚身邊,于是連帶著也有段時間沒出現在江稚爾面前了。

    “畢業典禮。”程嘉遙說。

    “啊……”江稚爾眨了眨眼,“你高考考得怎么樣?”

    程嘉遙笑了下:“高考都過了半個月了才想起來問我?”

    “……”

    程嘉遙聳肩:“就那樣唄。”

    哪怕他最后一個月努力學習,可到那時候也實在沒多大用處了。

    “那你以后要出國讀書嗎?”

    “不去,先找個學校讀書,后面再自己修商業管理相關的課程吧。”

    江稚爾點頭。

    程嘉遙畢竟是程臻集團后代,只要不走太歪的路,都無須別人來擔憂他的未來。

    “問完了嗎?”程嘉遙問。

    “啊……嗯。”

    “那輪到我問你了。”程嘉遙蹲下來,平視她眼睛,“為什么哭?”

    “……我真的沒哭。”

    “你不說我就去問二叔了。”程嘉遙也不知為什么,直覺只要搬出二叔,江稚爾就會如實交待。

    果然,小姑娘不再嘴硬,沉默下來。

    她坐在松軟的草坪上,手臂環著腿,背塌著,側臉枕在膝蓋,陽光光影將她側臉照得幾乎半透明,白皙到發光,漂亮極了。

    程嘉遙忍住想替她將碎發挽至耳后的動作。

    他看著女孩兒,微微出神,卻聽到忽然問:“嘉遙哥,如果你喜歡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喜歡你,你會怎么做?”

    “你不會是在暗示我放棄你吧?”

    “……”

    江稚爾還真沒這意思,畢竟程嘉遙那些女友實在都沒多久的保質期,“你還喜歡我啊?”

    “嗯。”他坦蕩地應。

    江稚爾在這一刻忽然羨慕他又佩服他,可以將心意如此坦白。

    “那如果我永遠都不會喜歡你,你還會喜歡我嗎?”

    程嘉遙聳了聳肩:“誰能現在就說永遠,也沒人能預料以后的事,喜歡就喜歡唄,考慮那么多干嘛,離長大還遠著呢。”

    這就是她和程嘉遙的不同。

    他們的確都還離真正的長大很遠,可她喜歡的程京蔚不一樣,他早就成熟到可以在如此龐大的集團內獨當一面。

    江稚爾枕在膝上,看著樹葉間盤旋的鳥雀,輕聲問:“那如果這個喜歡的人根本不能等你到長大呢?如果還沒等你長大,他就已經要結婚生子了呢?”

    “……”

    程嘉遙遲遲沒說話。

    起初他以為江稚爾拋出這個問題只是為了勸說自己別再喜歡她,之前在醫院里她也這樣說過。

    可越聽就越不對勁。

    沒等到他回應,江稚爾終于驟然回神——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么!

    她急急起身,想在程嘉遙發問前離開:“我先走了。”

    程嘉遙卻突然攥住她手腕。

    “爾爾,你——”

    她回過頭,看到少年緊緊盯著她,喉結滑動,試探地問,“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其實他早該明白的。

    從前他就聽到過江稚爾在拒絕別的男生時坦白自己已有喜歡的人。

    只是程嘉遙以己度人,從未想過原來這份單箭頭的喜歡能夠持續這么久。

    “沒有,我就是……我就是看了個電視劇,這都是劇里的情節。”江稚爾隨口扯了個荒唐的借口。

    她心臟突突直跳,也不再管

    這借口到底有沒有可信度,撥開程嘉遙攥著自己的手,轉身就要離開。

    程嘉遙沒再重新拉住她。

    他只是站在原地,無厘頭地忽然問:“你喜歡的那個人……是二叔嗎?”

    一瞬間,江稚爾雙腳定在原地,再邁不開步子。

    渾身血液倒流般從心臟涌出,頓時手腳冰冷發麻。

    程嘉遙這一句問實在太過突然、太過輕巧了,卻又如此篤定。

    江稚爾不知道他到底是從何處發覺。

    其實程嘉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又怎么會輕易說出口,就好像這個荒唐的念頭其實已經在他心頭繞了上百圈。

    也許是因為那次在醫院,程京蔚低著頭給江稚爾抹藥的畫面深深印入他腦海。

    而此刻,江稚爾的沉默與怔忪也正告訴他——他猜得沒有錯。

    江稚爾喜歡的人,就是程京蔚。

    他們的二叔。

    “爾爾,你……”

    “嘉遙哥。”江稚爾打斷他,眼眶再次紅了,水潤潤地看著他,“你別說了,不要再說了——”

    小姑娘低下頭,像是被人發現做了錯事,委屈又難受得要命,“我不會再喜歡他了,我知道的,他是……他是二叔。”

    與此同時,江稚爾手機響起。

    邵絮打來的。

    她接起電話,一邊逃似的快步離開。

    手機那頭,邵絮語氣焦急地問:“爾爾,你現在在哪里呢?”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緩和呼吸:“操場,怎么啦?”

    “你快回來吧,班主任她……”邵絮停頓,難以啟齒般,最后道,“已經給你二叔打電話,讓他過來學校了。”

    江稚爾一愣:“什么?”

    “你的日記本……”

    江稚爾拔腿就跑,拼盡全力朝教學樓跑去-

    窗外的風忽然大了,樹葉連帶花瓣撲簌簌飄落。

    江稚爾跑得氣喘吁吁,風迎面吹來,讓她不自覺分泌淚水,濕潤了眼眶。

    她想在程京蔚到學校前,先去向班主任求情,用什么辦法都好,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程京蔚見到那本日記。

    可當她喘著氣猛地推開辦公室門,身型挺拔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前轉過身來。

    終究還是來不及了。

    程京蔚神色如常,朝江稚爾伸出手,將小姑娘拉到身邊,低頭問:“跑過來的?”

    江稚爾喉嚨咽了咽,說不出話。

    “程總,今天叫您過來主要是因為爾爾的成績問題,最近幾次考試她成績下降幅度實在太大,這是最近三次的成績排名,您看看。”

    程京蔚接過成績單,不是某一門科目的成績下滑,而是所有科目都發揮失常。

    其實他并不在乎江稚爾的學習成績,說實話,他們這個階層早已無所謂成績。

    他只在乎成績迅速下滑背后的原因。

    “高考已經結束,他們這屆高二相當于就已經邁入高三,最后一年至關重要,爾爾是未來有望沖擊頂尖名校的人選,我作為班主任的確是著急,怕她錯過這最最關鍵的一年。”

    程京蔚并不認可這些話。

    但班主任能特意叫他過來說此事,足以證明老師的重視與負責。

    程京蔚側頭,看向身邊垂著腦袋的女孩兒,溫聲詢問:“最近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嗎?”

    江稚爾心臟重重一跳。

    隨著這話,她抬頭看向班主任,眼眶蓄著隱隱的淚,無聲地祈求——可不可以,不要告訴程京蔚。

    可班主任看不懂。

    也或許看懂了。

    只是她永遠想不到,少女日記中懇切愛著的那個人就是眼前年長她十一歲的長輩。

    她只知道,高三最重要的階段,很多時候最影響一個女孩兒的就是感情,年少時最幼稚又最不可能有結果的感情。

    她自以為這是對江稚爾最好的方式,該將這份感情扼殺在搖籃。

    “程總,這是爾爾的日記本,剛才自習課我經過她位置從她課桌掉出來的。”班主任說,“我瀏覽了一遍,幾乎每一頁記錄的都是關于她喜歡的人。”

    說罷,班主任指尖撥動紙頁,那些承載她真心與秘密的文字在眼前飛快閃過,全部公之于眾。

    以最直白最赤|裸的方式呈現在程京蔚面前。

    江稚爾想不管不顧奪回日記本,卻因沖擊被定在原地,手腳都動不了。

    “現在是學習的關鍵時候,因為這些事影響學習恐怕她以后自己也會后悔。”班主任看向江稚爾,“爾爾,你告訴老師,日記中寫的這個人是誰?”

    如果是班上的男生,也得立馬換座位減少影響。

    班主任松開本子,一陣風透過窗隙吹來,紙頁嘩啦啦翻動,最后緩緩定格在其中一頁——

    那頁紙用鉛筆細細畫著一簇簇玫瑰花,而在左下角正粘著一朵玫瑰干花,隨著被本子反復擠壓,已經只剩薄薄一片,色彩淡化,像植物標本。

    最中間,是她一筆一畫認真寫的——他,送我的花。

    那是她和程京蔚初識不久,郵輪全魚宴后在海邊沙灘碰到一位老奶奶時,他出于照顧的好意,買下老奶奶的花贈送給她。

    江稚爾偷偷將那束花曬干,為防被程京蔚發覺,每天白日晾曬在陽臺,在他回家前又偷拿進臥室,如此反復十日才成功制成干花。

    她也只敢將最小的一朵粘在日記本,其他都藏在櫥柜深處。

    小姑娘隱晦至極的心思。

    如今卻袒露天日。

    江稚爾心跳瞬間漏一拍,根本來不及掩飾任何,立馬扭頭看向程京蔚。

    男人眼瞼低垂,視線正落在那上頭,掃過那句話,也掃過那朵花。

    江稚爾在這一刻仿佛被扼住喉嚨,如等候審判。

    可程京蔚也只是輕描淡寫地移開了視線。

    他抬手輕輕覆在小姑娘的發頂,帶著安撫意味揉了揉她頭發,而后另一只手將日記本重新合上。

    “老師,對于爾爾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有喜歡的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畢竟是情竇初開的年紀。”

    程京蔚笑了笑,語氣溫和而堅定,“只是在我看來,無論多年幼的孩子,都有擁有自己隱私與秘密的權利,即便老師和長輩也不該凌駕之上。”

    班主任一愣,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怔愣著“啊”了聲。

    下課鈴聲在這時打響。

    校園內重新吵鬧起來。

    程京蔚牽起江稚爾的手起身:“多謝老師關心我們家爾爾,您放心,回去后我也一定多督促她學習。”-

    離開辦公室,兩人一同往教室方向走。

    江稚爾去整理書包,程京蔚則在走廊等他,很快他就被不少來接孩子的家長們簇擁其中,恭維著打招呼。

    江稚爾垂著頭,將作業都放入書包,眼眶又發熱,她很快抬手掌根用力蓋住眼睛,將眼淚逼退。

    她背著書包走出教室,程京蔚看見,便同身邊眾人道別,走上前,將小姑娘沉甸甸的書包拎在手里。

    他什么都沒說,也什么都沒問。

    一直坐上車。

    男人才淡淡開口:“期末考什么時候?”

    “下周三。”

    “快了。”

    “嗯。”江稚爾吸了吸鼻子,無意識地撥著手指,帶著哭腔道,“我會好好考的。”

    程京蔚無所謂般揉了下她頭發:“我是想說,馬上要放暑假了,有沒有什么想去旅行的國家?”

    江稚爾一愣。

    少女猛地側頭看向他,瞳孔不自覺放大,含著一汪欲落未落的淚,可憐無辜至極。

    “你……不想問我什么嗎?”江稚爾輕聲問。

    你看到了我的日記本。

    看到了日記本上貼著的那朵你送給我的花。

    你不訓斥我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嗎?不訓斥我的荒唐和可笑嗎?

    “問什么?”程京蔚挑眉,“我說了,你這個年紀有喜歡的人很正常,沒必要如此興師動眾、如臨大敵。”

    江稚爾心一動。

    程京蔚這話模棱兩可,更是早已習慣面不改色說任何情緒的話,江稚爾一時聽不出他意思,也不確定他到底發現了多少。

    只是此時此刻,她

    就這樣坐在他身邊等待審判,實在煎熬至極。

    像被剝去衣服,不著寸縷。

    程京蔚手覆在她后腦,拇指指腹輕輕摩挲幾下,安撫道:“先去吃飯。”

    ……

    司機駕駛勞斯萊斯朝晚餐地點行駛。

    江稚爾再沒說話,靜靜看著車窗外,天色漸漸暗了,路燈亮起。

    進入餐廳,套餐制,程京蔚便點了兩份套餐,又給江稚爾點了杯果汁。

    這家餐廳環境靜謐,兩人期間也沒怎么交流,只偶爾程京蔚問幾句生活上的事,或是將切好的肉遞給她。

    就當江稚爾以后他不打算再提日記本的事,他忽然放下刀叉:“吃飽了嗎?”

    小姑娘點頭。

    “爾爾。”程京蔚嗓音磁沉,“這事兒我本不覺得怎么,之前你不愿說我便也不強迫,可你不該因為一個男人這樣影響情緒。”

    江稚爾抿了抿唇。

    忍不住腹誹——那你就別做讓我影響情緒的事呀。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手機鈴聲打斷。

    許致言給程京蔚打來電話,說和Louis約了打德州,邀他一起。

    程京蔚淡聲拒絕了,說:“我這還有些事要處理。”

    江稚爾握著叉子的手緊了緊。

    “有什么事比Louis還重要?”許致言問,“怎么,你們公司又出叛徒了,Louis這趟來中國可不會太久。”

    程京蔚掃了江稚爾一眼,笑著說:“家里小朋友開竅了,正想著一會兒得怎么勸人迷途知返呢。”

    許致言停頓了下:“……爾爾啊?”

    “嗯。”

    “咱妹妹有喜歡的人了?誰啊?”

    程京蔚指尖描摹桌沿,漫不經心地意有所指:“這不是還在考慮怎么開口么。”

    江稚爾:“……”

    程京蔚沒再跟許致言多聊,很快掛斷,而后重新抬眼看向江稚爾。

    盡管程京蔚并不認可老師看小姑娘日記本的行為,可他還在無意掃見日記本中記錄下的一些片段內容。

    也是他此刻決定問清楚的原因。

    他看到了江稚爾的痛苦,也看到了江稚爾寫下的關于那個“他”的身邊似乎還有一個女生。

    甚至于,“他”還送過江稚爾花。

    所以,這從來不是江稚爾無聲的暗戀。

    那個混蛋也給過江稚爾信號。

    若是單方面就罷了,愛恨由人,旁人都無法干涉,可如今這架勢顯然就是毫無底線下限的誘騙他家小孩。

    這是程京蔚不能任由發展的。

    “說說吧。”

    “……啊?”

    程京蔚靠在椅背上,輕輕轉動腕骨上那條素銀表帶,淡聲:“日記里那畜生是誰?”

    第24章 風眼卻仿佛已經失去他千百遍。

    江稚爾從來沒從程京蔚的口中聽到過這樣的字眼。

    即便集團內斗,他也始終都維持著表面和氣。

    時刻保持體面得體是他們這樣的階層自幼就接收的教育,喜怒不形于色更是長久的課題,可此刻,江稚爾卻仿佛從他臉上察覺到些許隱怒。

    只是他口中質問的那“畜生”明明就是他自己。

    江稚爾別過臉,忍不住嘟囔:“你剛才不是還說我這個年紀有喜歡的人很正常嗎?”

    “你要喜歡個正常的男生我便不提了。”程京蔚說。

    江稚爾一下怔忪地看向他。

    自己此刻這顆心臟忽然上又忽然下,真是要生生被折磨出心臟病來。

    她怕被發現心意。

    又怕他絲毫都沒有發覺。

    程京蔚傾身,靠近她,江稚爾幾乎覺得自己要深陷入他深琥珀色的眼底,太過緊張,喘不過氣。

    “可那畜生讓你那么傷心,你就不該再給他任何機會。”程京蔚說。

    男人一身西服,眉目清洌,平靜地給出他作為長輩的建議,冷漠干脆得像從不入紅塵的圣人,也讓江稚爾心中的悖德與禁忌感愈發濃烈。

    江稚爾卻還忍不住為他說話。

    “不是他讓我傷心,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要喜歡他的。”小姑娘越說,聲音越低,頭也埋得更低。

    “如果他有分寸,就不該給你任何信號。”

    “……什么?”

    男人言簡意賅:“他不該送你花。”

    江稚爾愣住,眼睫茫然地扇動,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那個花……”

    那個花,你不記得了嗎?

    那是你送我的。

    我一直如此珍視的,從來不是別人,是你,只有你。

    可江稚爾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沒錯,沒錯的。

    程京蔚自始至終都如此心平氣和,他當然沒察覺日記本上那朵花就是他從前送給她的。

    畢竟那是最最常見的紅玫瑰,還費了十日晾曬成干花,他認不出來太正常了,也或許,他早就忘了自己送過她花。

    他只是在路邊碰到一個可憐的賣花老奶奶,發了善心將花買下,又不知該如何處置便隨意丟給她罷了。

    他有那么多的事要操心要處理,當然已經不記得這樣不值一提的小事。

    將太多情感承載在那束花上,是她的錯。

    不是程京蔚的錯。

    可這一刻,江稚爾還是好難過,特別特別難過。

    她忽然寧愿程京蔚憤怒而失望地斥責她的荒唐,寧愿給自己這份暗戀畫上一個最不堪的句號。

    她垂在桌下的手不自覺發抖,血液不再上涌,只覺得正在流失體外,以至于心臟每跳動一下都好累,生生拉扯出一片鈍痛。

    小姑娘狼狽地低下頭,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滴落下來。

    而后她強忍住哭意,吸了吸鼻子,可是沒辦法,滾燙的眼淚接二連三落下,再止不住。

    程京蔚沒有想到江稚爾會哭得這么傷心。

    他自覺生性冷漠,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也從未遇到過一個讓他喜歡的人,當然也不會認為一份年幼稚嫩的情感有多么認真。

    所以他只是開玩笑般提及,想以一個輕松的語氣告訴江稚爾:重新認真考慮,那個人并不值得她喜歡。

    而此刻的畫面,脫離程京蔚的預料。

    江稚爾不是愛哭的人。

    但凡能忍住,她絕不會在人前哭,更不用說是像現在這樣無法控制地痛哭。

    程京蔚起身,坐到她身邊,伸手輕輕覆在她后背。

    “二叔。”江稚爾彎下背,雙手蓋在眼睛,哽咽著說,“可我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他……我放棄不了的。”

    程京蔚將人擁入懷中。

    他動作很輕,江稚爾也沒有真正將身體靠在他身上。

    他溫聲道:“沒關系,等爾爾再長大些就會明白,這世界很大,沒有任何人值得讓你這么傷心,爾爾以后會有其他喜歡的人。”

    江稚爾仰起頭,濕漉漉地看進他瞳孔中。

    她幾乎是為了印證些什么,執拗地強調,帶著哽咽:“可我只喜歡她。”

    16歲的江稚爾篤定,自己只會喜歡程京蔚。

    她再也遇不到第二個像程京蔚這樣的男人。

    而眼前的男人并聽不見她的堅定決絕,他依舊將這份喜歡蒙上年幼幼稚的色彩,站在過來人長輩的視角,輕輕摸了摸她頭,面不改色告訴她——“小朋友,耐心一點,等你再長大三歲,你就會知道喜歡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

    江稚爾移開視線。

    她用手背胡亂抹去眼淚,深吸一口氣,強忍住繼續洶涌的澀意。

    “嗯。”她妥協地應聲。

    將自己這份最赤誠最純粹的愛意妥協,舉起白旗。

    三年。

    可我等不了三年。

    三年后,你或許早已結婚生子。

    如果等到那時,我終于能告訴你我的答案——我的喜歡不會改變。可一切早就已經來不及了。

    江稚爾咽下所有暗戀的苦果,緘默不再開口。

    程京蔚結賬,帶江稚爾重新回到車上。

    兩人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江稚爾靠在車窗邊閉上眼,任由夏風將她頭發吹亂-

    后面的日子,江稚爾每日強打精神,做最后的期末沖刺。

    她每日在程京蔚回來前就熄滅臥室的燈,又提早半小時趕在他之前去學校早讀。

    很快便迎來期末考。

    江稚爾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樣,但最近這種不

    聽不看的屏蔽療法還是有些用處,她比上回模擬考時能集中注意力了,也把會做的題都做完了。

    暑假的第二天,便是江稚爾生日。

    前一天程京蔚傍晚便下班,也問過她,有沒有哪里想去玩,或是有什么想要的?

    換作從前,江稚爾一定特別開心特別珍惜能夠擁有和程京蔚獨處一天的時間,只是現在她終于下定決心要放棄,于是便撒謊道學校要組織一天期末考卷講解。

    “那晚上呢?”程京蔚問。

    “我……我約了我同學一起去玩。”

    小姑娘想和同齡人一起過生日也正常,程京蔚便沒再多問什么。

    到周六,為了不露餡,江稚爾還是定了跟上學一樣的鬧鐘,按時離開家,她無處可去,也實在提不起玩的興致,便漫無目的在街上閑逛。

    走得腿都麻了,忽然傳來一道聲——

    “爾爾!”

    她腳步一頓,環顧四周,沒見到人影,隨著又一聲喊,她仰起頭,看到從上方窗格探出身拼命朝她揮手的程嘉遙。

    “你等我會兒!”

    說完,程嘉遙便消失在窗口。

    少年匆匆跑下樓,指尖還夾了支煙,他喘著氣問:“你怎么在這里?”

    “沒什么事,就……閑逛。”

    “大熱天一個人閑逛?”程嘉遙一副不信的模樣。

    “……”

    江稚爾不再解釋,往后退兩步,看到上方KTV的廣告牌。

    程嘉遙解釋道:“我們一群人吃畢業飯,吃完閑著無聊來的。”

    江稚爾點點頭,“哦”一聲。

    “你吃過沒?”

    江稚爾想點頭,可肚子卻在這時不合時宜響起,程嘉遙二話不說便要帶她去吃飯。

    “你不是在畢業聚餐嗎?”江稚爾茫然問,“我沒事,我自己找地方吃點就行了。”

    “我早想找機會開溜了,正好。”

    江稚爾知道自己說不動程嘉遙,也實在沒力氣再費口舌,便跟著他往臨街走。

    到餐廳,等上菜的間隙,程嘉遙一邊往她杯中倒茶,一邊垂著眼狀似無意地問:“你怎么自己一個人,二叔呢?”

    聽到“二叔”,江稚爾指尖一僵。

    想到前幾日在操場上他攥著自己手腕問的那個問題——你喜歡的那個人,是二叔嗎?

    江稚爾撥弄指尖,低頭輕聲:“今天是我生日,他問我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喜歡他,所以我騙他說學校今天要補課。”

    “今天是你生日?”程嘉遙驚詫道。

    “嗯。”

    “你怎么不早說。”

    程嘉遙二話不說,撥通一個電話,脫口便讓人送個蛋糕過來,末了,又急匆匆補充,千萬不要放芒果餡料。

    江稚爾阻止:“不用買蛋糕,真的不用。”

    “過生日怎么能不吃蛋糕?”程嘉遙交代完,直接掛了電話,“等會兒,馬上會送過來。”

    “我們兩個人吃不下的,太浪費了。”

    “一年一次的生日,浪費就浪費了,怕什么?”

    “……”

    程嘉遙托付的朋友很靠譜,不出20分鐘便來了,一來見過他對面還坐著個姑娘,頓時起哄一陣調侃,被他連打帶踹趕了出去。

    他抓著頭發,難得露出尷尬神色:“……你別聽他胡說。”

    “……嗯。”

    程嘉遙點了太多菜,再加上蛋糕,實在遠遠超過兩人食量。

    江稚爾又沒有胃口,最后剩了許多都沒吃。

    “不吃了?”

    “嗯。”

    程嘉遙看出她胃口不好,心情也不好。

    但好在他這十幾年的程家大少爺身份讓他最擅長的便是吃喝玩樂。

    半晌,程嘉遙傾身靠近,問:“想不想去玩點刺激的?那種能讓你把所有煩惱都丟掉的那種?”

    江稚爾眨了眨眼:“什么?”

    很突然的,江稚爾17歲生日臨時加了一項她從未想過的項目——跳傘。

    若放在平時,她一定是不敢的,或許是低落情緒麻痹神經,才讓她產生一種不破不立的念頭。

    她要突破自己,才有可能徹底放下。

    江稚爾告訴自己,當她從2800米高空跳下,她就不會再喜歡程京蔚。

    這是她送給自己的17歲生日禮物。

    ……

    程嘉遙往鄰市海邊的跳傘基地疾馳,一路踩著油門狂轟疾馳——等太陽落山,就不能再跳傘。

    今天日頭很烈。

    程嘉遙從手套箱中取出一副墨鏡遞給她,可實在太寬大了些,鼻梁架不住,于是只好作罷。

    烈日曬得她眼眶發燙,怎么也睜不開。

    于是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蓄上淚,無聲無息地滾落,江稚爾喉嚨空咽了下,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啜泣。

    程嘉遙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

    他只是無聲地打開音樂電臺,將音量調到最大。

    可就是那么巧合,電臺主持人正談及前不久王菲舉辦的巡回演唱會,緊接著音樂響起——王菲的《暗涌》。

    此時此刻,再不可能更感同身受。

    讓這口煙跳升

    我身軀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貼近

    你的心和眼

    口和耳亦沒緣分

    我都捉不緊

    害怕悲劇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麗的東西

    我越不可碰

    ……

    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涌

    其實我再去

    愛惜你又有何用

    難道這次我抱緊

    你未必落空

    ……

    什么我都有預感

    然后睜不開兩眼

    看命運光臨

    江稚爾在歌聲中淚眼朦朧,又在影影綽綽的視線中仿佛再次看見程京蔚。

    看到他來到奶奶的葬禮,屏退周遭所有視線,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告訴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帶你離開。”

    看到他將西服披在濕漉漉的她身上,看到他無聲地為她準備夜燈。

    看到他溫柔而堅定地告訴她,你的人生都可以是游樂場,而非循規蹈矩的田字格,不必膽戰心驚生怕出錯,也不必追求完美,放寬心,往前走,你可以很輕松地成為你更喜歡的自己。

    看到他因為可憐老奶奶衣著單薄而買下她所有的花。

    看到他除夕夜為她準備新年紅包,寫著——祝爾爾新年好。

    看到他送給她媽媽畫的畫,是她最喜歡的荷花。

    看到他一次又一次為她撐腰。

    所以,我到底要如何才能放下你。

    車內音樂聲響得幾乎要震破耳膜,也因此徹底淹沒女孩兒的啜泣聲。

    江稚爾將車椅放倒,將那副過于寬大的墨鏡隨意架在臉上,手背擋在額頭上,在這趟決心放棄程京蔚的跳傘之旅的中途,任由自己再次被情緒覆沒。

    直到落日前,程嘉遙終于趕到海邊的跳傘基地。

    他顯然不是頭回來,一路輕車熟路,快走加小跑。

    等江稚爾看到工作人員遞來的免責協議時,才反應過來這是一項危險系數很高的極限運動。

    也是他們這樣的家庭決不允許去嘗試的極限運動。

    尤其程嘉遙。

    而因為江稚爾還未成年,程嘉遙還有多簽訂一份擔保協議。

    “等一下。”江稚爾握住程嘉遙的手腕,“要不還是算了吧?”

    “怎么了?”

    “我怕會不會有萬一,你父母肯定會擔心的。”

    “不告訴他們不就行了?”程嘉遙推著她肩膀往前走,“放心,我都跳過兩回了,特好玩特解壓。”

    江稚爾看著前方落地窗外大草坪上停靠的那臺直升機,旋翼飛速轉動,揚起一片霧蒙蒙的草與土。

    她的確還是,想試一試。

    “簽吧簽吧。”程嘉遙慫恿著。

    江稚爾攥緊筆桿,低頭沉默簽下了自己名字。

    當工作人員帶他們走出建筑物,來到草坪,直升機的

    噪音就忽然震耳欲聾,周遭氣流迅速轉動,江稚爾衣服也被吹得獵獵翻飛,長發張牙舞爪糊住了臉,她便束起馬尾。

    “走吧。”程嘉遙說。

    兩人一起上了直升機。

    坐下后,程嘉遙問,“緊張嗎?”

    江稚爾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她低頭看到屏幕上跳動的“程京蔚”三字,沉默地再次將手機熄屏。

    “不緊張。”她說。

    程嘉遙看著她笑起來:“知道嗎爾爾,你現在特別像個冷面殺手。”

    跳傘教練先跟他們講解一會兒具體的注意事項,而隨著直升機高度越來越高,氣溫也驟降,江稚爾心底這才后知后覺地騰起些緊張的情緒。

    往下看,能夠俯瞰整座藍綠相間的海岸,蜿蜒寬闊的沿海公路,路邊的綠樹以及泛著白沫的海岸線,美得震撼人心。

    “好看嗎?”程嘉遙問。

    “嗯。”

    “爾爾你看,世界那么大。”

    江稚爾怔了怔,抿唇。

    是啊,世界那么大,她當然也不應該困囿一處,那不是她想成為的江稚爾。

    直升機很快就升至2500米高空,在更猛烈的風聲中,程嘉遙蓋下護目鏡,作為示范先完成跳傘。

    他和教練一同坐在機艙沿,這不是他1回 跳傘了。

    程嘉遙是真的覺得,跳傘能夠最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造物主的偉大,只要跳過一次就會上癮。

    他身上看不出絲毫的恐懼,在教練的倒數計時中,他張開雙臂,回頭看了江稚爾一眼,義無反顧地跳下飛機。

    隨著程嘉遙的直線疾速降落,江稚爾的心臟仿佛也一下疾速竄到了嗓子眼。

    負責帶江稚爾的教練是個很酷的女生,笑著問她:“還敢跳嗎?”

    江稚爾點頭。

    教練:“第一次來這玩兒的女孩兒中,很少見你這樣果斷的。”

    江稚爾側頭再次看向窗外,程嘉遙已經升起降落傘,正盤旋在海岸上方,緩緩下落。

    “那我們也準備吧。”

    “好。”

    “如果你不敢往下看的話,可以仰起頭,靠在我肩膀上。”教練說。

    2500米高空往下看,即便她不恐高,也有一種頭重腳輕的失重感,于是江稚爾按照教練的話做。

    她閉著眼,聽到在劇烈呼嘯的狂風中,自己鼓噪的心跳聲。

    在教練倒數計時前,她似乎聽到教練問了一句“是什么讓你決定在今天跳傘”,可是風太大了,她聽不真切,也張不開口。

    隨著“三、二、一”的倒數,她在心里說出那個答案——因為我要在今天嘗試去放棄自己人生中第一個喜歡的人,放棄她的初戀。

    下一秒,教練帶領她跳出機艙。

    在疾速下墜的失重感中,江稚爾有一瞬間大腦放空,什么都無法去想。

    而當她再次睜開雙眼,瞬間被眼前的景色美得失語。

    比在飛機上看到的景色還要美數百倍。

    以真正俯瞰的角度,將這個星球、這座城市的美都收入眼底,極具沖擊力,江稚爾忽然明白為什么程嘉遙說這是絕不會后悔的極限運動。

    降落傘打開,風也變得柔和。

    教練將前方的GoPro對準她,笑著說:“恭喜你小姑娘,完成了你人生中第一次跳傘,你很勇敢。”

    在緩緩降落中,江稚爾的眼眶開始變得濕潤。

    教練問:“有什么想喊的嗎?”

    江稚爾沉默數秒后,對著廣袤的海洋大地喊出17歲少女此刻最痛苦的煩惱——

    “程京蔚!我不要再喜歡你了!”

    在離地500米的高空,她才終于能將程京蔚的名字宣之于口-

    成功著陸后休整片刻,天色便漸漸暗下來。

    兩人重新上車,程嘉遙問:“還有沒有什么想去玩的。”

    這里開回南錫市還要一個多小時,江稚爾搖頭:“回去吧。”

    于是出發返程。

    “心情好點了嗎?”

    “嗯。”江稚爾低下頭,輕輕舒出一口氣,“謝謝你,嘉遙哥。”

    “正好放暑假了,你要是想散心我可以去跟二叔說,帶你和我一起去國外畢業旅行。”

    江稚爾笑笑:“等開學我就是高三了,暑假我還得復習功課呢。”

    程嘉遙嘖嘖出聲,在心里感慨自己竟會喜歡這樣的小學霸,這實在不是他過去的風格。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程京蔚給她發來短信。

    江稚爾垂著眼,指尖停頓,最后點開那條信息。

    程京蔚:「什么時候回家?」

    緊接著,又是一張圖片。

    背景顯然是在家,他今天竟然那么早就下班。

    而餐桌上擺著一個黑天鵝蛋糕,精致至極,像件藝術品擺件,而右下角的亞克力牌上寫著——爾爾生日快樂。

    這是程京蔚給她準備的蛋糕。

    江稚爾指尖就輕輕顫了下。

    與此同時,車載廣播內又開始重復播放王菲的《暗涌》。

    江稚爾伸手,切換廣播頻道。

    程嘉遙側頭看她一眼。

    音樂聲停止,切換到財經頻道,刻板嚴肅的廣播女聲。

    江稚爾依舊盯著那條短信遲遲未回復,她不想再給自己任何奢念和可能性了,可卻也依舊無法輕易打敗自己內心。

    與此同時,廣播中傳來——

    “近日,程臻集團掌權人程京蔚正與璟申國際資本獨女申覓海密切接觸中,兩家企業于昨日簽署密切合作協議,據知情人士透露,程京蔚與申覓海正溝通結婚事宜,若兩家成功結合,必將進一步達成更密不可分的聯系與合作——”

    話音未落,程嘉遙便迅速切斷廣播。

    江稚爾沉默著重新打開,聲音繼續——“于股民而言是絕對利好消息,目前雙方股價均一片向好趨勢。”

    播報過后,車內陷入持續十數秒的寂靜。

    最后還是程嘉遙先打破沉默:“爾爾……”

    “嘉遙哥,你之前知道這個消息嗎?”江稚爾問。

    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要鎮定得多。

    程嘉遙搖頭:“肯定是媒體瞎寫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最會捕風捉影,但凡是和個女人有合作就是要結婚了。”

    “無所謂了。”江稚爾淡聲,“是什么都無所謂了。”

    反正都不再和她有關系了。

    結婚也好。

    鬧劇也罷。

    都和她沒有任何關系了。

    江稚爾低頭,回復程京蔚那條短信。

    「二叔,我今晚住我同學家,不回去了。」

    回復完,江稚爾攥緊手機,深吸了一口氣。

    “嘉遙哥。”

    “嗯?”

    “我最近不想回去住,你知道哪里可以租房住嗎?”

    “租房?”程嘉遙驚詫。

    江稚爾低著頭,嗓音淡淡:“我想一個人靜靜,也不想當他所謂的拖油瓶,我想先……嘗試著,獨立起來。”

    “二叔不會同意的。”

    “那就不讓他知道。”

    程嘉遙沉默片刻,說:“你還沒成年,如果不想被二叔知道,租房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辦?”

    “住酒店吧,不住集團旗下的酒店品牌,我聯系我朋友,給你安排酒店房間,應該能瞞上一陣子。”

    江稚爾靠在椅背,看車窗外點點燈火,“嗯”了一聲,說:“謝謝你,嘉遙哥。”

    她告訴自己,要有骨氣。

    哪怕再喜歡一個人,也要有骨氣。

    只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喜歡一個人會那么痛苦。

    而又為什么,她明明從來沒有和程京蔚真正在一起,卻仿佛已經失去他千百遍。

    第25章 風眼風雨欲來。

    程京蔚并不知道那些女孩兒們喜歡的甜品品牌。

    雖然年年他的生日宴都會被旁人做主承接舉辦,奢侈豪華、名流聚集,蛋糕也是頂級甜品師做的多層蛋糕,但程京蔚不愛

    吃甜食,也從未吃過自己的生日蛋糕。

    前一日,程京蔚在電梯間遇見徐因,問及哪家的蛋糕好吃。

    最近集團和璟申國際資本聯系密切,今晚還有三方會議和聚餐,徐因問:“是要送給申小姐嗎?我知道一家法式甜品味道不錯。”

    程京蔚淡聲否認,而后勾唇:“明天是爾爾生日。”

    “那就訂黑天鵝吧,好吃也好看,爾爾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應該會喜歡。”徐因說,“明天下午?我來訂。”

    “把店家號碼發我,我訂。”

    徐因愣了愣,說“好”。

    ……

    翌日傍晚,程京蔚準點下班。

    原本是可以配送的,只是江稚爾要和同學吃過晚飯后回來,不急于一時,程京蔚便順道自己去取。

    他很少在這個下班高峰期離開公司,大多時候司機開車,他仍在后座處理公務,很少自己行駛在如此擁擠、水泄不通的街道。

    一路向西,刺眼的夕陽幾乎讓他睜不開眼。

    等紅燈時收到申覓海的信息,問晚餐是否有空一起。

    程京蔚拒絕了。

    將手機擱到一旁,他側眸看向副駕駛的蛋糕,確認沒有磕碰損壞。

    程京蔚沒有提前告訴楚姨今天江稚爾不回來吃,也沒有說明自己要回來。

    于是到家時楚姨正坐在沙發前看電視——她平時和爾爾共處時比較隨意,但在程京蔚面前卻是不敢的。

    楚姨急匆匆起身,想立馬將電視關了,卻見鬼的怎么也找不到遙控。

    程京蔚提著蛋糕換鞋:“沒事,隨意。”

    “程總,您今天怎么這么早回來了,爾爾還沒回呢。”

    “她晚餐不回來。”

    楚姨輕輕“啊”一聲,回頭看餐桌上特意做的合江稚爾口味的飯菜:“那程總想吃什么?中餐還是西餐,我馬上重新準備。”

    程京蔚掃了眼餐桌:“不必了。”

    他將蛋糕遞給楚姨,讓她先放入冷柜保鮮。

    程京蔚準點回來吃飯的日子不多,有時是公司食堂簡單的員工餐,有時是各種商業晚宴,而有時忙忘了便也算了。

    而那“不多”的日子以外,他回來和江稚爾一起吃,楚姨知曉人情世故,自然還是做一桌程京蔚更偏好的菜式。

    于是此刻眼前不少菜樣,都是程京蔚第一次見到出現在自家餐桌上。

    多是最普通的家常菜,沒有精致擺盤,更談不上嚴苛至極的營養搭配,卻煙火氣十足。

    而擺在最前的是一道甜品。

    楚姨留意他視線,主動介紹道:“這是芋泥糯米糕和芋泥桂花湯圓。”

    “她愛吃這個?”程京蔚問。

    “爾爾從前同我說,她奶奶還在世時,閑時她們會用家中庭院里種的芋頭一起做芋泥糯米糕。”楚姨說,“我想著爾爾還在長身體,盡可能不買反季節的食物,今天正好看到有早成熟的紅芋頭,便買了些想試試能不能做。”

    “那便收起來,等她回來了吃。”

    “沒事,我做了不少,蒸箱里還有呢。”楚姨笑說,“程總也試試吧,爾爾說怕胖,我放的糖不多,外面也只裹了層脫脂奶粉。”

    程京蔚夾起一個,輕笑了聲:“她還怕胖。”

    就那幾兩肉,恐怕都能被大風吹倒。

    楚姨也笑:“小姑娘嘛,這個年紀正愛美呢。”

    那糯米糕的確甜度適中,奶香十足,里頭的芋頭餡料極為綿密,入口即化,口感很好,只是于程京蔚而言還是太甜了些。

    他給自己沖了杯咖啡緩解口腔的甜膩。

    雖然剛才他允了楚姨繼續看電視,可她早已切換頻道,不再是家長里短的長篇連續劇,而是財經頻道。

    程京蔚拿著咖啡回餐桌。

    屋內只有客廳與餐廳燈光明亮,偌大的空間大片都漆黑寂靜,楚姨去收拾廚房,屋內只有電視的聲音,卻也只是冰冷機械的播報聲。

    這明明是他28年人生中絕大部分的常態。

    可此刻卻有一瞬不適應。

    這似乎,太安靜了些。

    而眼前這些煙火氣十足的家常菜也實在很少能夠出現在他從前的生活中。

    程京蔚忽然想到從前,他們三兄弟中,程乾不愛吃甜,而他和程屹石卻偏好甜食,只是他們自幼便有專人營養師負責飲食,每日糖分攝入也嚴格控制,甜食并不是能夠那么容易得到的東西。

    那時程屹石已經讀小學,他會用家里更昂貴的小物件去學校和別的小朋友偷偷換來糖果,帶回家分給程京蔚。

    只是后來,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他也根本記不清自己到底從何時起不再愛吃甜食,反倒更偏愛苦澀酸澀的咖啡與酒精。

    這一刻,他想起江稚爾第一次喝手沖咖啡時的模樣。

    小姑娘眉間緊蹙,強迫自己咽下嘴里那一口,喉嚨明顯滑動,卻又被生生苦得忍不住吐出舌尖。

    少女不明白為什么那么苦的東西卻會有人愛喝,她只簡單地將長大與喝苦咖啡掛鉤,屏著氣又咽下一口,揠苗助長般想讓自己快點長大。

    可也不知從何時起,程京蔚在心底并不希望她那么快長大。

    無論是哪一階層,長大都意味更多煩惱,意味生活的苦、心頭的澀,會麻痹他們漸漸適應咖啡與酒精。

    如果可以,程京蔚私心希望江稚爾能夠生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一輩子都不必有憂心事。

    他獨自一人坐在偌大空曠的客廳,吃完了這頓原本給江稚爾準備的晚餐。

    天色已暗。

    今天江稚爾還未給他發過一條信息。

    從前她若是有事,或是要稍晚些回家,她都會提前發信息告訴他。

    程京蔚給她發了條信息,問什么時候回家?

    接著,他又從冷柜中取出蛋糕,拍了張照給她。

    他也說不清道不明自己這么做的原因,這并非他慣常過分簡潔干脆的溝通方式。

    與此同時,電視中開始播報最新財經新聞,程京蔚在聽見自己名字時側頭看去。

    ——據知情人士透露,程京蔚與申覓海正溝通結婚事宜。

    配合此刻電視中播放的兩人在餐廳內用餐的偷拍畫面,說是偷拍,可畫面也足夠清晰。

    程京蔚眉心隨之一點點蹙起。

    那日用餐并非只有他和申覓海二人,只是恰好那個當下有人離開接電話、有人去衛生間,而媒體也恰好拍攝下這個畫面。

    更重要的是,程臻集團每年都花大價錢維系與各大媒體關系,像這類花邊新聞不可能輕易在集團未收到任何消息的前提下就直接被爆料上電視。

    手機接連響起,徐因和申覓海同時打來。

    程京蔚直接接起申覓海的電話。

    他起身,站在落地窗前,寬肩窄腰將西裝撐得極為挺括有型,也顯出風雨欲來的氣場。

    “申小姐。”

    申覓海問:“吃過飯了嗎?”

    程京蔚淡聲:“我以為申小姐這個電話是來向我解釋。”

    申覓海笑起來,程京蔚的確是聰明,也有點過于聰明了。

    “程臻集團馬上就要開啟北經濟開發區工程,璟申國際也準備將重心重新移回國內,我認為這樣的新聞對我們兩家而言都是好事。”

    “我不認為以結婚緋聞操控短時股價是件好事。”

    申覓海笑起來,搖著頭道:“阿蔚,我可從來沒說這只是緋聞。”

    程京蔚眉心蹙起,已經沒了耐心,單手扯松領帶,正要開口,申覓海又說,“我現在在你家樓下,阿蔚,給我十分鐘,我有信心讓你改變現在的想法。”

    程京蔚下樓的同時收到江稚爾的短信——「二叔,我今晚住我同學家,不回去了。」

    他腳步一頓。

    電梯已下降至一層,直到電梯門一關又一開,他才抬步踏出去,同時撥通負責江稚爾出行的司機的電話。

    他問江稚爾現在在哪里。

    不知道為何,小姑娘的驟然疏離與獨立讓他極為不適,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試圖擺脫自己,毫無征兆的。

    然后司機卻給了他一個他從未料想過的答案——今天一天,司機都沒有見到過江稚爾。

    她告訴他,學校專門組織一天講解期末考卷。

    可她根本沒有去學校。

    當時他聽到這個回答時也疑惑過,怎么都放暑假了還要抽一天講解考卷,只是這話是從江稚爾口中說出,疑惑便一閃而過了。

    …

    …

    夜幕沉沉,夜朗星稀。

    程京蔚遠遠看到停在噴泉旁的貝殼粉布加迪,申覓海也見到他,從車里出來。

    申覓海笑盈盈地看著他:“阿蔚。”

    待他走近,申覓海側頭看向坐在駕駛座的利落短發女人,一股斯文氣,“我介紹一下,方宋,我女朋友。”

    程京蔚挑眉。

    像申覓海這類女人,平日酒會晚宴眾多,將女性好友稱作“女朋友”是常有的,可眼前二人之間顯然不僅僅是女性朋友那么簡單。

    程京蔚在國外多年,并不足為奇,只是他沒想到申覓海會是。

    也在同時,他忽然明白申覓海電話里為什么會說她有信心讓他改變現在的想法。

    也明白了當時許致言為何一反常態撮合二人,還老神在在說“天機不可泄露。”

    他早該想到的。

    申覓海知道他已全然明白,笑得手撐在車頂:“你別怪致言,是我讓他先別告訴你的。”

    程京蔚挑眉,無聲示意自己洗耳恭聽。

    “我爸在外面還有個從未公開過的私生子,我不可能現在跟他坦白,我必須拿到繼承權。”申覓海攤開雙手,聳肩,輕易將家中秘辛宣之于口,“而你是我最好的選擇,只要我們結婚,我必定是申家唯一繼承人。”

    申覓海踩著高跟鞋原地輕輕跺了兩下腳,肆無忌憚地跟人撒嬌,“阿蔚,你就幫幫我吧。”

    為避她伸來的手,程京蔚不動聲色低頭抽出一支煙,點燃,吸一口后又從鼻腔緩緩呼出。

    青白煙霧繚繞中,他淡淡開口:“我不是慈善家。”

    “我知道你不是慈善家,但我也知道,你是個怕麻煩的商人。”

    申覓海說,“璟申資本可以助力你在海外市場大刀闊斧,而我,可以成為給你足夠自由與空間的妻子,你應該知道,很難再有一個女人能夠提供你這些,畢竟你的確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

    申覓海笑了笑,繼續道,“其他女人應該會控制不住要將你綁在她們身邊,而我不會干涉你外面的女人,或者說,女人們——當然,我并不認為你是這類人。”

    程京蔚指尖輕輕彈了彈煙灰,臉上看不出任何神色,更看不出喜惡。

    “我們可以簽訂利益劃分明確的婚前協議,婚后,試管或代孕,生兩個孩子,一個姓程,一個姓申,我們會有一個在外界看來非常幸福且穩定的婚姻,程臻集團和璟申資本也會一起,高速發展。”

    程京蔚不得不承認,申覓海所說,的確極具誘惑力。

    如果他注定需要結婚,注定需要一個妻子與孩子,那申覓海或許真的是個不錯的選擇。

    站在他們的高位,幸福美滿的婚姻不可奢望,多少人利益勾結、眾叛親離。

    外觀幸福美滿已經不易-

    程嘉遙打了個電話,帶江稚爾去了西江路的楓曜酒店。

    這里離程京蔚住的公寓遠,分據在一座城市的東與西。

    酒店旁就有一家便利店,江稚爾買了些日常需要的生活物品,那架勢儼然是想要住上一段時間。

    “你打算住多久?”程嘉遙問。

    “不知道。”

    “雖然二叔可能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里,但他真要找你,肯定費不了多少時間。”

    江稚爾頓了頓,抿唇:“他最近應該會很忙吧。”

    程嘉遙也不知道那個新聞到底是真是假,他們這些人突然間和沒見過兩面的人結婚也不是少有的事,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好先帶江稚爾上樓。

    刷卡進門,是間寬敞的套房,落地窗外便是湖景,環境很好。

    江稚爾拿剛買的新水壺燒了壺水,一邊想著后面等哪天程京蔚不在家去把課本都拿出來,這個暑假自己就一個人在這復習準備高考,等高考后她也許就會考去外地的大學。

    她會如程京蔚所說,見識更多的人,然后喜歡上其他人。

    一切都會好的。

    程嘉遙幫她一起把那些沉甸甸的生活用品一一歸位。

    熱水開始燒第二遍。

    江稚爾問:“你渴嗎,我倒水給你。”

    “不渴。”

    江稚爾是白紙清水,也是真的單純把程嘉遙當哥哥當同學,但程嘉遙不一樣,自然能察覺這場合實在有些不對勁。

    要是被二叔知道,江稚爾或許沒什么,他肯定是要挨訓的。

    程嘉遙別扭地抓了抓頭發,說:“那、那我先回去了。”

    “好。”

    江稚爾送他到門口,最后極為認真地跟他道謝,說今天真的特別謝謝你,嘉遙哥。

    程嘉遙擺手跟人道別,走到門口,還未關門,他手機便響了。

    他低頭看屏幕,倏地一頓,抬眼,用口型示意——“二叔”。

    江稚爾也愣了愣。

    程嘉遙接著接了電話:“二叔。”

    程京蔚倒開門見山:“你今天見過爾爾沒?”

    好在程嘉遙這些年早鍛煉出撒謊不臉紅的本事:“爾爾?沒有啊,怎么了?”

    “她今天和同學一起過生日,但我現在聯系不上她。”程京蔚那頭又響起點煙的細碎金屬聲,“你認識她同學么?”

    江稚爾拿出手機一看,不知何時關機了。

    大概是程京蔚收到她的回復后想電聯確認,但沒打通。

    江稚爾沖程嘉遙輕輕搖了搖頭。

    其實程嘉遙還是怕程京蔚的,又怕又敬,但此刻還是心一橫:“不認識,我跟爾爾不同屆,也沒她同學的聯系方式。”

    程京蔚沒再多說什么,很快就掛斷電話。

    待程嘉遙離開后,江稚爾給手機充上電,的確看到程京蔚的兩條未接來電。

    她正猶豫要不要回電話,上方彈窗便再次跳出關于程京蔚和申覓海的新聞。

    國內金字塔尖集團下的繼承人間的結婚新聞,迅速在網絡上引起軒然大波,尤其在看到二人照片后,更是給這話題度添了把火。

    「這是小說照進現實啊!!!」

    「啊啊啊啊原來國內還有那么帥的總裁,我的少女心!」

    「這誰看了不說一聲好配!」

    「我現在去投胎還趕得上嗎?」

    ……

    江稚爾沒繼續看下去,迅速退出。

    的確,程京蔚和申覓海的同框照大家都能肉眼可見相配,家世相當、年紀相仿、成長履歷相近。

    如果是和她,大概所有人都會覺得奇怪可笑吧。

    江稚爾用力抿了抿唇。

    她告訴自己不許再為程京蔚掉一滴眼淚。

    可酸澀涌上鼻間,怎么也忍不住,只能選擇閉目塞聽,不聽不看,只給程京蔚回信息報了平安,便重新關閉手機。

    ……

    這是程京蔚將江稚爾帶回家后,她第一次在外面過夜。

    在收到江稚爾報平安后,程京蔚也沒繼續多想,只是他沒想到,后面一段時間江稚爾依舊沒有回家。

    以江稚爾的性格,這實在不像她會做的事。

    而像他們這類階層,對這種反常現象第一反應并不是小姑娘在鬧情緒,反倒開始隱隱擔心起人身安全。

    這種擔心在聽到徐因匯報方宏志的最終判決下來時達到峰頂。

    “方宏志女兒和孫子現在在哪里?”

    “還在國內。”

    程京蔚眉心蹙起,方宏志女兒是早已被養廢了的,并翻不出什么水花,可穿鞋的最怕的便是光腳的莽夫。

    如果她真起了歹念,江稚爾是她最好下手的人選。

    他不該任由江稚爾獨自一人待在外頭這么多天。

    甚至于這么多天,一個電話、一個視頻都沒有,短信也時常間隔數小時才回復,他已經好幾天沒真真切切地見到江稚爾。

    程京蔚再次撥通江稚爾手機號,卻依舊無人接聽。

    這太不正常。

    電視機屏幕上方滾動著本地緊急通知——紅色臺風預警:“山神”即將抵達我市,請市民們非緊急情況今夜不要外出,防止涉水發生危險!

    天氣預警加重此刻心頭的陰云,落地窗外更是已經烏云密布,天色可怖至極。

    程京蔚心頭忽然涌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這么多年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過這種情緒。

    他怕,因為自己的疏忽,會讓江稚爾受傷。

    “派人去盯著方霏霏母子。”

    程京蔚嗓音發澀,眉間相較平時也過于緊繃,他拎起西服便快步往外走,沉聲吩咐,“另外,動用所有可動用的資源去找爾爾。”

    徐因驟然愣在原地:“爾爾?!”

    “我不確定爾爾是否與他們有關。但——”程京蔚腳步停在辦公室門口,喉結利落滾動,“不管用什么辦法,不惜一切代價,不計任何后果,最快速度找到爾爾。”

    他這輩子幾乎從來沒有擁有過家人,卻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將江稚爾當作真正的家人。

    于是此時此刻,江稚爾變成了他最不能失去的人-

    而此刻,江稚爾躺在楓曜酒店的床上,還全然不知自己引起了如此的軒然大波與烏龍。

    今日凌晨起,她就突然發起高燒。

    或許是因為這些臺風天暴雨不停受了風寒,又或許是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抵抗力下降的緣故。

    她燒得全身滾燙、意識模糊。

    手機就放在床頭,可鈴聲卻影影綽綽的聽不真切,也提不起勁去夠。

    所以她不僅錯過了程京蔚的電話,也錯過了邵絮打來的電話——程京蔚帶領的那支“隊伍”高效全能,已迅速聯系到江稚爾同學,詢問是否知道她的情況。

    可得到的答案卻是,就連她生日那天,她都沒有和同學在一起。

    于是,眾人更是驚出一身冷汗。

    如果真與方家有關,或者任何生意場上的敵手,那么長時間,誰都不能確保已經發生了什么無法挽回的事。

    江稚爾原本只當是普通感冒發燒。

    從前寄住在大伯家時也并非沒有這樣的時候,奶奶不在,她窩在房里發高燒沒人知道,可大多時候捂出一身汗也就舒服了。

    只是這次的發燒來勢洶洶,汗都要把被窩濡濕,溫度卻似乎還在持續上升。

    燒到將近凌晨,江稚爾也怕了,再持續下去怕把腦袋都燒壞,只好強撐著下樓準備去醫院。

    她一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知道外頭正因臺風影響狂風驟雨,風大得幾乎是要將門口幾棵迎客松都連根拔起,天色更是可怕至極。

    大堂經理注意到她,也知道她是那梁家少東家特意吩咐安排的頂樓套房,怠慢不得,主動上前詢問。

    其實也不必再詢問什么,江稚爾滿臉潮紅、步子都邁不穩,看上去下一秒就會暈倒。

    “現在這天氣肯定叫不到出租車。”大堂經理說,“我聯系我們酒店的應急用車,我先帶您去地下車庫候車,免著風雨再受涼。”

    江稚爾啞著嗓子跟人道謝。

    一路狂風暴雨,街邊許多樹都已被吹倒,半空中被卷起許多雜物,雨霧連帶濃霧黑壓壓的,路燈光束也破不開,像地獄中的畫面,車只能緩緩向前駛進,雨刮器開到最快,還是被傾盆大雨打得幾乎看不清絲毫前路。

    幸而酒店離醫院并不遠。

    一推開車門,被冷風一吹,便激起一身雞皮疙瘩,江稚爾本就步伐虛軟,幾乎要被狂風直接吹倒。

    撐著最后一點意志力,好不容易才順利掛了急診,量了體溫,已經將近40度,護士皺眉說這么高體溫怎么拖到現在才來,急匆匆跑去準備輸液。

    臺風夜的醫院急診部難得這樣安靜,輸液室也只有寥寥數人。

    江稚爾獨自一人坐在輸液室角落,過分纖細白皙的手背上扎了針,身上蓋著護士姐姐給的薄毯。

    雖是臺風天,但氣溫其實并不低,可因為高燒的緣故,江稚爾蜷縮在毯子下還是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伴隨著時鐘嘀嗒嘀嗒的聲音中,江稚爾漸漸睡過去。

    她夢到很多,也很混亂,縷不出一條線。

    背景音也同樣混亂,她聽到救護車床快速推動時輪子在地磚上滾動的高頻噪音——大概是送來急救的在臺風天意外受傷的傷員。

    一片黑沉中,她隱隱聞到一股熟稔的清冽味道,像是白襯衣深處的木質香調,又被風雨浸濕,顯得有些潮濕,

    這氣味讓她忍不住蹙了下眉,而后鼻尖便涌上一股酸澀。

    她不需要睜眼便知這是誰。

    這是她這么多天無論如何一次又一次下定決心也依舊無法放棄的人。

    她不知道程京蔚為什么會出現在這。

    也不敢睜眼。

    只要她睜開眼,眼淚就會止不住。

    輸液室內充斥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又被程京蔚身上的氣味再次覆蓋。

    她仍舊未退燒,大腦也不清醒,迷迷糊糊間只聽到程京蔚正詢問護士她的情況,而后走到她身邊,抬手掌心覆在她額頭。

    因為突然的觸碰,江稚爾整個人瑟縮了下。

    她聽到程京蔚輕輕嘆了口氣,而后在她身側坐下來,他將她的手輕輕牽起,放在自己掌心,而后又小心避開針頭將另一只手也覆上來。

    因為天氣與冰冷藥水,她手背冰得青色筋脈都格外明顯。

    男人在暴雨中趕來,頭發與衣服都被淋濕,他躬下背,兩手捧著江稚爾的手,輕輕朝她手背呼氣供暖。

    江稚爾將腦袋偏向另一邊,試圖將下半張臉都藏進毯子中。

    最終還是沒鎖住淚,順著眼角滾落,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毛茸茸的毯子中。

    第26章 風眼你是程京蔚!

    程京蔚從未想過,自己會因為一個人如此害怕恐懼。

    他年幼獨自出國后就一直孤身一人,起初也會痛苦孤單,后來便習慣了,再共情不了從前那個年幼的小程京蔚。

    人人都覺得他情感淡漠,程京蔚也這么認為。

    否則母親病重,他從國外趕來,卻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時,他怎么連眼淚都沒落?

    否則父親離世時,他怎么會只覺得悵然?還有閑情思慮該如何穩住集團。

    在他28年成長過程,自幼便被教導要內斂克制,喜怒不形于色,就連食物也不能在人前彰顯喜好,同一道菜不能連續去夾第二次。

    可當他誤以為江稚爾會受傷甚至就此消失時,他卻久違地感到了害怕與恐懼,情緒也無法再游刃有余地得以控制。

    明明只是短暫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人,卻也成了唯一他真正在乎不愿失去的人。

    江稚爾正以程京蔚自己都沒有料想過的程度占據他的生命。

    當暴雨越來越大,尋找江稚爾的速度不受控地受阻。

    更何況一開始搜尋的方向就是錯的,越急越出錯,后來更是將人力都放在方家相關上。

    最后還是程嘉遙從母親那偶然聽到消息,才知這事鬧出這么大軒然大波,給江稚爾打電話同樣不接,怕收不了場,才向程京蔚坦白了。

    程京蔚當時還在獨自尋找江稚爾的車內,空無一人的街上,邁巴赫停在路邊,他肩頭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淋濕,胸腔起伏著。

    他在聽到的瞬間忽然覺得呼吸一暢,這段時間堵塞的情緒終于有了出口。

    他指節用力握住手機,確認:“她現在就在楓曜酒店?”

    “我剛給她打電話她沒接,但這么大雨除了酒店她應該也沒地去吧?”

    “這些天她都在?有沒有受傷?”

    “……嗯,沒受傷。”程嘉遙說,“我前幾天還去找過她,但她說想自己安靜幾天,我就沒再去打擾了。”

    程京蔚在暴雨中重新啟動車子,朝楓曜酒店駛去。

    焦急擔憂褪去,他面色有些冷,也有些慍色:“她為什么不回家?”

    程嘉遙停頓了下,抿了抿唇,但最后也無法親口將那個答案告訴程京蔚。

    不敢,也不能。

    “……我也不知道。”

    程京蔚沒再多說,掛了電話,一腳油門駛過路口,疾馳濺起水花。

    去楓曜酒店的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江稚爾為什么突然會選擇獨自住到酒店?

    瞞著他,欺騙說在同學家,不接電話,也從不主動聯系。

    這更像是叛逆小孩的“離家出走”。

    可他在此之前從未在江稚爾身上發現過任何屬于“叛逆”范疇的

    舉動。

    思來想去,只能是期末考前被叫去學校的那次,因為日記本中的內容他問小姑娘喜歡的人是誰,要求她不許再給那個人任何機會。

    當時江稚爾的確抗拒不能接受,還掉了不少眼淚,但他和江稚爾之間并未因此發生爭執。

    程京蔚一直將自己的位置放得很清。

    他畢竟不是江稚爾真正的長輩,自然也無權像國內傳統長輩那般勒令孩子遵循自己意愿,所以他只是站在過來人的角度給出意見,并未真正勒令。

    如果他真想以獨斷專行的方式,他可以有一百種方式查出那個人到底是誰,讓他不敢再出現在江稚爾面前。

    可江稚爾竟然就因為這樣不值一提的“意見”,而選擇這樣的方式來對他說不。

    程京蔚在這一刻忽然明白為什么這些年程嘉遙的叛逆會讓他父母那樣頭疼。

    而此刻,他終于也真切地體會到了。

    窩火,又覺得可笑。

    他知道自己比江稚爾年長十一歲,不該跟這種青春期小孩置氣,可還是覺得窩火至極。

    深究其中不過是覺得,她竟然要為一個不知所謂的男人來跟他耗,用離家出走來反抗,來表達自己的決心。

    而他竟然在為此吃味。

    為自己在江稚爾心中的地位比不上那個男人。

    ……

    程京蔚在空曠無人的馬路上一路疾馳,穿過狂風暴雨,直至停至楓曜酒店外。

    被雨水沖刷得锃亮的邁巴赫在深夜中依舊耀眼,而在這樣的惡劣天氣中更像是不可怠慢的不速之客。

    酒店大堂經理出來查看,程京蔚這才得知江稚爾發高燒剛被送去醫院。

    這下除了惱火便又多了幾分心疼。

    又氣又心疼。

    這樣的天氣發高燒,還獨自一人去醫院。

    路上折斷的樹都不少,也不怕碰到意外。

    凌晨時分,邁巴赫離開楓曜酒店,再次駛向醫院。

    當走進輸液室,程京蔚一眼便見到縮在角落的江稚爾,小姑娘縮成小小一團,潮紅已褪,只余蒼白,額頭布了層密密的冷汗。

    這一刻,他又忽然什么都不氣了,只剩下心疼。

    程京蔚走上前,替她將毯子掖好,見她手背冰得發青,脫下外套撣去表面的雨水,輕輕蓋在江稚爾身上。

    他問了護士情況,眉間越來越緊,那么高的燒,怎么才來醫院?怎么就沒有一刻想到要給他打電話?

    程京蔚在江稚爾身邊坐下,捧起她的手,避開針頭為她取暖。

    他沒有叫醒江稚爾,只靜靜坐在一旁,看點滴隨著一分一秒滴落。

    一直等掛完三瓶點滴,凌晨兩點,程京蔚叫來護士拔了針,他替江稚爾摁著針孔,等確認不再出血后才輕聲將小姑娘叫醒。

    誰知小姑娘一睜眼便落淚,瞳孔像是被淚水泡了許久,通紅一片,像只兔子。

    她就這么靜靜看著他,輕聲喚一聲“二叔”。

    程京蔚抬手去摸她額頭,江稚爾下意識往后躲了下,程京蔚懸在半空的手停頓,但依舊輕撫上去。

    還是有些燙,大概還未完全退燒。

    也是,都已經燒到40度,哪里那么容易就能退燒。

    小姑娘還虛弱著,程京蔚不多問也不多說,只是將她扶起,又在穿堂的冷風中摟住她肩膀將人帶入懷中。

    “走吧。”

    走到醫院門口,風雨依舊,程京蔚說,“爾爾,你在這等一會兒,我把車去開來。”

    “二叔。”江稚爾低著頭,嗓音發啞發澀,提不起精神,卻帶著點固執的堅定,說,“我可以自己打車走,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程京蔚一頓,垂眸。

    他因這話中刺耳的禮貌與疏離咬了下牙根,因此下頜輪廓收緊,顯得格外冷肅而不近人情。

    那點煩躁又在胸腔騰起。

    他從來不是個會被情緒掌控的人,可此刻這點煩躁卻愈發忍受不了。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問:“你打車去哪?”

    江稚爾依舊低頭,保持一副劃分界限的姿態,禮貌得像個陌生人:“酒店。”

    程京蔚下頜線條繃得更緊,不知道自己的煩躁到底源于什么,只覺得各種情緒盤踞心頭,怎么也疏散不開,

    “行,你回酒店。”最后,他聲線淡漠道。

    說罷,他轉身離開。

    走入雨幕中,被冷風一吹,大腦終于清醒。

    他這是在和正生病的小孩發什么脾氣?

    程京蔚腳步一頓,猶豫不到一秒,再次快步朝江稚爾走去。

    小姑娘見到折返的男人,眼眶還蓄著淚,怔在原地,說不出話,直到男人彎腰直接托著她腿彎將她公主抱起。

    “江稚爾,你今天只能跟我回家。”程京蔚言簡意賅。

    江稚爾聞到他身上熟稔的氣味,也感受到他體溫,甚至還觸碰到他此刻在她腿彎上手臂賁張的青筋脈絡以及冰涼的腕表

    那種無法自控的情愫再次洶涌而來,小姑娘幾乎是挫敗的、自厭的,為什么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放棄。

    她不想喜歡程京蔚了,她不想再為他流眼淚了。

    可為什么他要一次次出現在她面前,關心她、照顧她。

    “我不要!”

    江稚爾哽咽著掙扎,不肯就這么被他抱著離開,“你放我下來,我不要跟你回去!”

    程京蔚一聲不吭。

    可男人的行動與力量已經訴說一切,他打開那把黑色的直骨傘,單手抱著江稚爾走進雨中。

    那把黑色直骨傘很眼熟,像是奶奶葬禮上他舉著傘撐在她頭頂的那一把。

    他們的關系,本就該停留在那一刻。

    江稚爾觸景生情,眼淚更止不住,可無論她如何掙扎都抵抗不了成年男人的力量,始終在他懷中紋絲不動。

    車停得不遠。

    程京蔚拉開副駕駛門,幾乎是將小姑娘丟進車內,而后快步走回駕駛座,落鎖。

    江稚爾直起身再去拉車門時已經打不開。

    她腦海中迅速閃過后來又陸續看到的網絡上關于他和別人的結婚傳聞,更惱火于他此刻的舉動,用力掰門把手,“我不想回去,那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能不能別鬧了?”程京蔚近乎疲憊地低聲道。

    也是在這一聲中,江稚爾猝然安靜下來。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過激了,逾矩了。

    程京蔚把控整個集團,被那么多人忌憚畏懼,若非他對她的縱容疼愛,她此刻不可能有膽量跟他這樣叫囂。

    也是在這時,江稚爾看到程京蔚眼底的血絲和難掩疲憊的神色,以及他濕透的襯衣。

    此時此刻,凌晨兩點半,他放下工作和睡眠,趕來醫院陪她掛點滴,似乎的確不該遭受如此對待。

    江稚爾眼睫顫了顫,低下頭,輕聲道歉。

    程京蔚無聲啟動車子,再次駛上回家的路程。

    一路沉默。

    下車、上電梯,進家門。

    屋內漆黑一片,打掃得過于干凈,沒有了江稚爾偶爾放在茶幾的作業本或筆,也沒有了陽臺上掛著的女孩兒色彩鮮艷的衣服,顯得整個屋子都冷落下來。

    “為什么要離家出走?”程京蔚站在她身后冷聲開口。

    江稚爾愣了愣,沒有想到程京蔚將這定義為“離家出走”。

    可她也無法辯駁,她該如何才能開口說她只是因為看到了他的結婚新聞,才想要離開他,想要以此讓自己可以不再愛他。

    她只是,不想讓自己一直那樣難過。

    程京蔚接著說:“就為了那本日記,就為了你喜歡那個人,你就能這樣做嗎?”

    她低頭看腳上的拖鞋。

    她剛來這里時還是寒冬,第一日穿的是并不合腳的、過大的灰色棉拖鞋,第二日便專門為她準備了合腳的、粉色的、毛茸茸的可愛棉拖鞋。

    而當天氣一天天熱起來,便又妥帖地準備好了女孩子通常會喜歡的涼拖類型。

    可如果程京蔚就要結婚,她在這里就實在太礙眼了。

    換位思考,如果她就是那個結婚對象,也一定會覺得不自在不舒服。

    眼淚悄無聲息再次落下,濺落在大理石磚  。

    少女咬著牙,拼命忍住哽咽:“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為了一個男人離家出走,還傷害自己,落得現在這樣狼狽,我從一開始就告訴你,沒有任何人值得你委屈自己。”

    江稚爾在黑暗中搖了搖頭,堅持著說“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喜歡的人是你。

    是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奢望的你。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可事到如今,她的情感早已覆水難收。

    程京蔚在她這一句中皺緊了眉,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肅然開口:“和那個人斷絕一切關系,如果你做不到,就由我來。”

    程京蔚從沒想過,自己也會說出如此專斷的話。

    而江稚爾一怔。

    不為前一句,而是后一句——由程京蔚來。

    如果他真的想查,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發現那個人到底是誰,但江稚爾不想,她已經決定要放棄了,她不想再在他面前失去最后一層尊嚴了。

    “不要!”江稚爾猛然回聲,瞳孔不自覺放大,水盈盈又紅潤潤,“不要……我自己會處理的。”

    她的“不要”是不要程京蔚去查。

    可放在程京蔚耳中,卻成了不要和那個人斷絕關系。

    于是眉間溝壑更深。

    “江稚爾,誰教的你可以為一個什么都算不上的男人這么自輕自賤!”

    程京蔚少見地喜怒于色,提起音量,“你可以為了他離家出走反抗我,你可以為了他說這里根本不是你的家,那你現在告訴我,我是誰?!”

    江稚爾死死抿住唇。

    而程京蔚則抬手扣住她下巴,強硬地將小姑娘仰起頭,直視她瞳孔,一字一字,沉聲道:“我是你二叔!”

    可誰知江稚爾的淚一下涌出眼眶,很快滾落至他指尖。

    程京蔚指尖輕顫,被這滾燙的觸覺刺激回理智。

    剛想松手,江稚爾忽然紅著眼,傷心痛苦地看著他,近乎是喊出來的——

    “你是程京蔚!”

    第27章 風眼我不會結婚,我目前沒有結婚的打……

    你于我而言,不是二叔。

    你是程京蔚。

    江稚爾這一聲當真是平地驚雷,昏暗的環境下她瞳孔中的水光如此耀眼,也顯得此刻的女孩兒的盛怒那樣鮮活。

    饒是程京蔚見多識廣,在殺人不眨眼的名利場叱咤風云,都毫無征兆下被這一句怔在原地,而后心臟連帶四肢百骸的神經都開始發麻。

    他在一句中被某種更隱秘的情愫抓住了,那種無法細究也無法細想的情愫。

    而小姑娘就這么直直看著他,眼眶紅得像是要滾出血淚,孤注一擲般直視他,胸腔隨著顫抖的呼吸頻率紊亂地起伏。

    程京蔚在她無聲的目光中看到了痛苦,也從她的爆發聲中聽出了她的委屈。

    像作繭自縛、找不到出路的困獸。

    屋內,短暫地安靜下來。

    程京蔚沉默半晌,伸手試圖去抓她手腕:“爾爾——”

    而小姑娘后退一步,下意識將手背在了身后。

    與此同時,楚姨聽到異動從保姆間出來,屋內太黑了,她并未發覺二人間緊張的氣氛,只透過門外的光看清江稚爾的身形。

    她欣喜地快步上前,雀躍的聲線打破僵局:“爾爾!你可終于回來了!這是去哪里了,這么多天都不見你?”

    江稚爾別過臉,飛快拿手背拭去眼角臉頰的淚:“楚姨,我先去休息了。”

    楚姨連連道:“好、好,這么晚了,趕緊去睡覺吧。”

    江稚爾沒有再看程京蔚一眼,直接回了臥室。

    ……

    程京蔚已恢復平靜,面色如常,并看不出方才兩人爭執過的任何痕跡,朝楚姨頷首示意后便也沉默回了房間。

    他每晚睡前都有檢查未讀郵件的習慣。

    有兩封來自國外的郵件,回復完后已經又一小時過去。

    程京蔚靠在椅背上,取下眼鏡,抬手按了按鼻梁,腦海中又回響起江稚爾那一聲爆發。

    他不知為何最終并未問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潛意識不允許他追問。

    于是這異樣便也隨之如砸進湖中的石子兒消失了。

    只是在現實生活中潛意識不易被發覺,卻會潛入荒誕的夢境中,蟄伏于最深處的欲望與條件反射。

    程京蔚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綠草如茵、鮮花盛開,像極了春天澳洲雪山下的那片牧場草原,廣袤無邊,連接瓦藍的天際。

    他坐在鄉村小屋中,黑胡桃木色,四面是黑色窗框的大落地窗,周遭布局繁復而溫馨,綿軟的羊毛毯、茶幾上的青葡萄與蘋果、復古精致的燭臺香薰,以及玻璃罐中吃到一半將要融化的冰淇淋,和幾本散亂在沙發的封面色彩鮮艷的時尚雜志。

    他似乎真的曾經來過這里。

    而從落地窗往外看,是高大粗壯的樹木與茂盛的草地。

    草地上鋪了一塊白底黃點的毯子,一個女孩背對他趴在上面,她穿了白色的輕薄連衣裙,被風吹得輕輕鼓動,兩條纖細白皙的腿翹起,悠閑自在地晃動,也因此掃過刺眼的光束,陽光將她的皮膚照得更加白皙而細膩。

    這似乎,是很少會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鮮艷色彩。

    美麗至極。

    程京蔚想出去看看,這到底是哪里,也想出去看看,那個女孩兒到底是誰?

    可當他推開門,迎面而來的卻是迷人眼的暴風雪。

    寒風刺骨,夾雜雪片的狂風撲面而來。

    在茫茫一片中,有個人跑進了他的懷抱,她緊緊摟著他的腰,那么用力,隔著衣服也仿佛肌膚相貼。

    程京蔚并不知道那是誰。

    只是嗅到一股很熟悉的氣味,是洗發水中的清冽檀香,還是沐浴露中的清新青檸,抑或是女孩身上獨有的淡淡花香。

    很熟悉,可他又想不起這到底是誰。

    他只是被最純粹的欲望驅使,同樣俯下身,摟住她纖細腰肢。

    然后女孩兒更親昵地緊貼上來,她仰著下巴去親吻他,圈著他脖頸,微涼的手指在他后頸輕輕打圈,像羽毛,激起他身體深處的渴。

    他被風雪迷眼,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他便摟著人腰將女孩兒帶進屋內,單手關門,同時更用力地回吻過去,濕滑的、躁動的、酥麻的。

    一切一切都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可他依舊沒看清她的臉。

    只是程京蔚什么都顧及不上,新奇的歡愉正吞噬麻痹神經,讓他沉溺其中,他們一起倒在沙發上,弄到了水果,晶瑩剔透的葡萄滾落在腳邊,被碾碎,榨出汁水,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再然后,他聽到女孩兒嗚咽著,有些不受控地出聲——

    “程京蔚。”

    “……!”

    下一秒,程京蔚從睡夢中驟然驚醒-

    江稚爾原以為這又會是失眠的一晚,可大概是身體實在虛弱,她躺下后不久便熟睡過去。

    再醒來天色已大亮。

    如宿醉后的翌日早晨,大腦疼痛酸脹,四肢也因為高燒酸痛,過了許久,也許一刻鐘,她才緩緩回過神——自己這是回來了。

    緊接著,關于昨夜的記憶才一點一點回籠。

    天吶……

    她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她不僅對程京蔚發了脾氣,還第一次對他直呼其名。

    天吶。

    天吶……

    江稚爾,你真是燒得失智了嗎?

    她將腦袋埋進枕頭中,無能狂怒般用力咕蛹了幾下,從喉嚨底發出些懊惱又不堪回首的哼聲,最后才一臉絕望、凌亂地坐起來。

    她側頭看了眼時間,已經早晨十點。

    程京蔚向來少眠,即便昨晚睡得晚這會兒也該去公司了。

    江稚爾簡單洗漱,推門出去。

    卻不料,一眼便見到正站在對面咖啡機前磨咖啡的程京蔚,男人一身睡衣,顯然也剛起不久。

    “……”

    程京蔚聽到聲音,回頭看她,又淡淡收回視線。

    江稚爾抿了抿唇,腿被定在原地,思考此刻該裝作斷片跟人打招呼,還是索性回屋當縮

    頭烏龜。

    可緊接著,程京蔚就端著兩杯咖啡走來:“來吃早飯。”

    他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似是要不動聲色將昨夜的事都就此揭過。

    江稚爾挪到餐桌邊,程京蔚將其中一杯咖啡放到她手邊,加了奶和方糖,同他自己那杯冰美式完全不同。

    江稚爾低頭喝一口,糖還未化,依舊苦味偏重,她拿起小湯匙輕輕攪拌,很快方糖便溶化不見。

    青春期容易傷春悲秋的小姑娘此刻還在心里默默想著:以后我都不要再強迫自己喝那苦得要命的咖啡,我就要喝自己愛喝的,加奶、加方糖,我不再想要和你并肩了。

    “爾爾。”

    程京蔚的聲音打斷小姑娘數不清第幾次的暗下決心。

    江稚爾聞聲抬頭,呆呆“啊”了聲。

    程京蔚:“對不起。”

    “……什么?”

    “昨天我不該對你發脾氣,是我的問題。”程京蔚垂眸看著她眼睛,認真道歉,“這幾天都在找你,擔心你會出事,是我太后怕了。”

    江稚爾愣了愣。

    這都是她從來不知曉的。

    程京蔚聲線溫柔,目光也溫柔,當真像一個無條件偏愛孩子的長輩。

    真討厭。

    她眼眶又開始濕潤了。

    “我也不該獨斷專行,不顧你的自我意志,我從前答應你,你的人生會是游樂場,是我食言。”

    “二叔。”

    話音未落,江稚爾出聲打斷。

    但這個稱呼在此刻似乎有些過于敏感了。

    兩人皆是一頓。

    而后江稚爾低著頭重復:“二叔……我明白的,你都是為我好、為我考慮,我以后,不會再喜歡……那個人了,馬上就要高三了,我不該把時間精力放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程京蔚喉嚨動了動。

    他不得不承認,聽到江稚爾的保證,他松了口氣。

    “但我也是在認真考慮,搬出去住,我住在這里太麻煩你了。”江稚爾輕聲繼續說。

    “麻煩什么?”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裝作平靜自然的模樣說:“你不是馬上就要結婚了嗎?我再繼續住在這里不太合適,姐姐……你們也會覺得不自在。”

    程京蔚皺眉,沒想到會是因為這樣的理由。

    “誰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江稚爾被這一句反問怔得猝然抬頭,茫然而震驚地看過去:“電視上,網絡上……新聞都說你要結婚了。”

    “那你就不親口問我一句,便相信那些無稽之談嗎?”

    江稚爾聽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重新漸漸蓬**來。

    她知道,她在期待。

    期待一個,可以讓自己重新得以喘息的答案。

    她想,時至今日,她并不真的奢望自己真的能夠站在程京蔚身邊,他們天差地別,沒人會將他們聯想到一起。

    但至少,如果他還未結婚,她是不是就可以沒有道德負擔的再喜歡他一會會兒?

    就一會兒。

    她想讓時光沖淡自己的愛意。

    慢慢地、不受傷的不再愛程京蔚。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飲鴆止渴、揠苗助長般,逼自己刮骨療傷。

    程京蔚直截了當就給了她那個答案:“我不會結婚,我目前都沒有結婚的打算。”

    ……

    其實程京蔚猶豫過。

    申覓海提出的條件實在很難拒絕。

    他對婚姻從未有過任何暢想,如果能有一個互不干涉又足夠有利體面的婚姻,或許是最能符合他要求的。

    他沒有在當下就給申覓海一個回復。

    但這些日子也逐漸傾向于這個提議、這個合作。

    直到剛才他聽到江稚爾的話。

    不再多一刻猶豫,他無法再接受這項聯姻合作。

    他想起昨晚江稚爾說的“你是程京蔚”,又想起她剛才說的那些。

    所以,江稚爾的意思是不是就是,待他結婚,她就無法再以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身份稱他為“二叔”,也無法再繼續住在這里,重新過上寄人籬下的生活。

    其實她擔心的并不會發生。

    以申覓海的意思,他們在婚后也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但程京蔚不想再向江稚爾解釋這些了。

    無論如何,他和申覓海在外界看來就成了夫妻,這會讓江稚爾的處境變得非常尷尬和邊緣。

    他不該委屈江稚爾-

    臺風過境,風雨也小了,外頭仍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昨日停轉的城市正在慢慢回歸正軌。

    午飯后,陰雨綿綿讓屋內光線很昏暗,暖光落地燈卻將這一切都襯托得極為溫馨。

    程京蔚沒去書房,而是在餐桌處理工作。

    而江稚爾盤腿坐在沙發與茶幾之間的地毯,暑期作業則攤在茶幾上,除此之外,還有楚姨洗好的葡萄與甜點。

    程京蔚在看到這一幕時有剎那失神,回想起昨夜荒誕至極的夢。

    他喉結利落滾動,而后依舊覺得荒誕不可置信地輕搖頭。

    真是無稽之談。

    “還病著,休息會兒。”程京蔚出聲。

    江稚爾扭頭看他,問:“你今天不去公司嗎?”

    “今天不忙。”

    其實今天忙得壓根停不下來,經濟開發區的項目馬上就要落地,工程審批出了些問題,正抓緊處理。

    他派人去楓曜酒店取來江稚爾的生活用品,又叫私人醫生來家為江稚爾看病。

    她燒倒是退得快,只還有些低燒,私人醫生不建議頻繁掛點滴,只配了些藥,囑咐注意休息、多喝熱水。

    江稚爾依舊繼續寫暑期作業。

    即便一個人在酒店待了那么多日,可心事重重連累做題效率,實在沒有寫多少。

    程京蔚處理完目前棘手的事,起身去收小姑娘的作業本。

    “醫生怎么說的?要注意休息。”

    “可我寫不完作業了,開學就高三,老師留了好多作業。”

    “暑假還長。”

    “來不及的,寫完作業我們還有社會實踐的任務。”

    “社會實踐?”

    程京蔚在國外完成學業,并不很了解國內的升學要求。

    “就是提前適應社會,要出去參加兼職工作,最后還要敲公章證明才可以。”

    “你打算去哪里?”

    江稚爾搖頭,她也沒想好。

    “不過,我們這樣的學生,大多都是去奶茶店、咖啡店兼職。”說到這,江稚爾眸光一亮,“我可以去咖啡店,這樣我就也能學會做咖啡了!”

    程京蔚輕笑:“爾爾,既然是為未來步入社會,我不建議你選擇這樣對未來毫無益處的工作。”

    “我知道,可我什么都不會,好公司應該也不會要我吧?”

    “誰說的?”

    江稚爾愣了愣。

    便聽程京蔚接著道:“來我公司,我給你蓋章。”

    “……”

    誰社會實踐去頂尖大學畢業生都要擠破頭才能進去的程臻集團呀-

    翌日,風停雨止。

    程京蔚午餐約了申覓海。

    地點就在集團旁,他因會議耽擱片刻,趕到時申覓海已經點好咖啡。

    兩杯法蘭絨手沖。

    很懷舊,也能使咖啡更加順滑醇厚。

    “我聽致言提起過,你在國外讀書時愛喝法蘭絨手沖,我第一次喝,的確不錯。”申覓海開門見山,“阿蔚,除了性取向,我想我們的確可以成為一對非常合拍的夫妻。”

    “申小姐,我此次約你就是想告訴你,抱歉,我母親沒有任何結婚的打算。”程京蔚開門見山。

    申覓海一愣,不解地挑眉:“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只是我的人生安排與申小姐不匹配。”

    “你的人生安排是怎樣的?”申覓海笑了,“阿蔚,你不會想說你想和一個真正深愛的女人結婚吧?因愛易生恨,不如從一開始就斷了這念頭。”

    “我的人生安排便是,我可以選擇不結婚。”

    “程臻集團那么

    龐大的產業,你舍得拱手讓人?”

    程京蔚也笑了,他笑起來和平日斂笑時很不一樣,終于透露出些許斯文敗類氣兒來。

    “正如申小姐所說,我們這樣的階級,想要個自己的孩子是很容易的事。”

    申覓海從沒料想他會拒絕自己的提議,她瞇了瞇眼:“你會后悔的。”

    他喝一口咖啡,依舊無所謂道:“或許吧。”

    她還是理解不了。

    不是她自夸,她真的想不到還有誰比自己更能適配程京蔚。

    他是個有野心的男人,而他們家世旗鼓相當,除此之外,她還能提供他最自由自在的空間,他不必背負家庭的責任與麻煩,卻可以同時擁有程、申兩家的全部資源。

    她應該是他最滿意的那一類女人。

    “你有喜歡的人了?”

    除了這個理由,申覓海想不到其他。

    盡管程京蔚似乎連七情六欲都看不到。

    程京蔚不知為何,在這個問句中忽然想到昨晚那荒誕至極的夢。

    而夢中那躺在明黃毯子上的少女、那風雪中緊密相擁的少女,又頃刻間在腦海轉瞬即逝。

    不敢留,他也不敢想。

    “沒有。”程京蔚淡聲。

    他并未真正和申覓海一同用餐,今日主動約中餐也僅僅是為了將這件事正式說清。

    程京蔚先結賬離場。

    離開前,他站在桌前,禮貌頷首:“申小姐慢用,祝你早日找到理想對象,而有些事,我自會守口如瓶。”

    他像一塊怎么也捂不熱的白瓷軟玉,這些日子他從未有一刻真正將申覓海當作好友,他的心是曲徑通幽,連做他的朋友都那么難,申覓海更想不出到底誰能成為他的愛人。

    ……

    后面幾日,程臻集團的澄清潤物無聲。

    程京蔚自始至終沒有出面,但各種形式的新聞澄清便鋪天蓋地,徹底洗清關于他同申覓海將要結婚的緋聞。

    而江稚爾則在一周后正式進入程臻集團完成自己的“社會實踐”。

    簡直是和一眾社會精英過家家的尷尬。

    不過既然算作“實習”,她平日里那些衣服顯然是不合適的。

    江稚爾回想徐因姐姐穿的,都是上下同色系的利落套裝,裙裝或褲裝,都格外干練優雅。

    江稚爾低頭,看自己T恤上可愛的貓咪腦袋嘆了口氣。

    沒辦法,她約了邵絮一同去買衣服。

    商場內專賣職業裝的多是價格高昂得讓人咋舌的西服店,而且也實在過于成熟了些,穿著像是孩子偷穿大人衣裳。

    江稚爾和邵絮逛了大半天,最后終于找到一身還不錯的。

    一件白色及膝連衣裙,外搭青灰色休閑版的西服,再是一雙棕色皮鞋,適合“上班”,穿在她身上也不違和。

    當天,程京蔚因上午還有別的行程,兩人不是一道去集團的。

    當司機將車駛入地下車庫,徐因已經在電梯口等候。

    她笑臉迎上前:“爾爾。”

    江稚爾頭一回穿西服,哪怕只是休閑風格也實在有些別扭,扯了扯衣擺,禮貌道:“姐姐好。”

    徐因笑著說:“很漂亮。”

    江稚爾臉微微發熱。

    哪怕她已不再決心繼續喜歡程京蔚,可當她穿著相對成熟的衣服被人夸贊,還是覺得很開心。

    “我先來介紹一下,程臻集團核心產業在金融服務領域以及多領域的投資,近幾年的投入重點是科技產業。”徐因說,“但這些畢竟技術門檻太高,不適合實習,所以程總給你安排的是集團旗下傳媒分公司的企劃部。”

    “企劃部?”

    “是的,金融服務工作還囊括幫客戶實現資產增值和變現的需求,傳媒分公司主要負責藏品展會和拍賣工作,而企劃部是其中的核心,負責各品牌的廣告以及活動策劃,當然分支也很多,比如市場調研、品牌推廣、藏品營銷、銷售數據分析等等。”

    徐因耐心地和她解釋,“活相對零散,容易上手,也很鍛煉人。”

    兩人一道進入電梯。

    傳媒分公司在集團大樓九、十樓,其中企劃部在九樓。

    徐因和江稚爾交換聯系方式,說:“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

    江稚爾點頭道謝。

    她從前雖也來集團找過幾回程京蔚,但她都是坐直達電梯直接到總裁辦,從未去過其他樓層,她見過的人不多,見過她的人也不多。

    不過當初程京蔚歸國就帶走江仕博覽孤女的消息在集團內人盡皆知,大家自然都聽說過江稚爾的名字,關于她要來公司實習的消息也早已傳遍。

    對于這種千金大小姐下凡體驗生活的事情,大家除了八卦好奇,多數還是報以頭疼的心態。

    不求這大小姐幫忙,別添亂就謝天謝地了。

    只是當大家看到江稚爾后便變了心思。

    小姑娘雖然也如那些千金大小姐那般漂亮,皮膚白皙細膩,明眸皓齒,一看便知從小到大并未被生活真正搓磨過身體。

    只是少女笑起來眉眼彎彎,有些拘謹、有些刻意想要融入的生硬,卻讓人一眼便喜歡,心也隨著那個笑軟和下來。

    她朝著眾人鞠一躬,笑著揮手,說:“大家好,我叫江稚爾,大家叫我爾爾就可以了。”

    柔和而堅定。

    沒有人會不喜歡的。

    眾人忽然明白他們那雷厲風行又過于不近人情的程總為何偏偏對這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晚輩區別對待。

    ……

    江稚爾被交代的第一項工作是月底即將在城南藝術館舉行的畫展。

    這個項目光是敲定展品就歷時大半年,不止近代當代、國外國內的名畫,甚至還費了大力氣成功說服不少私人藏家拿出私藏寶畫,畫作的歷史最早能追溯到魏晉,許多是與國家博物館同級別的藏畫。

    這樣級別的畫展近幾十年來都少有,聲勢浩大,門票早已搶購一空,世界各地的畫家和收藏家都會來。

    同樣的,這種級別的畫展策劃其實怎么也輪不到17歲的江稚爾負責,只是形式上交給她去試驗學習,同時也需要交一份正式策劃書。

    但江稚爾不知道,于是肩上的擔子格外重。

    她查閱了從前集團內開展過的各種收藏展、拍賣展、產品發布會,卻始終理不出頭緒該從何開始。

    她撐著下巴,愁眉苦臉看著電腦屏幕上的空白文檔。

    忽然手機震動。

    「程京蔚:還適應嗎?」

    「江稚爾:嗯。」

    「江稚爾:你回來了?」

    「程京蔚:剛下車庫,過來看看你。」

    江稚爾抬頭,從電腦上沿環顧四周正在工作的大家。

    「江稚爾:不用了,大家都在忙呢。」

    程京蔚輕笑了聲,便收起手機,也不強求。

    到頂層總裁辦,徐因便來匯報,因國際間影響技術壁壘加劇,目前集團主推的科技產品技術受困遭遇掣肘。

    徐因說:“分公司趙經理今早來過電話,也是希望集團出面疏通這方面問題。”

    “擴大研發團隊人員和資金投入,這是如今的行業發展趨勢,無論是砸錢還是如何都該將這條路率先鋪通了。”程京蔚說。

    “好。”

    “另外——”

    “您說。”徐因拿出手機,準備及時記錄。

    “上回你說味道不錯的甜品叫什么名字?”

    “……”

    徐因一頓,隨即便明白了,笑著說,“我給甜品店打電話,讓他們中午送來,爾爾可以在午休時間吃。”

    程京蔚點頭,片刻后又補充:“有芋泥糯米糕嗎?”

    “應該有,我在店家朋友圈見過,我也一并點上。”

    “她今天在企劃部怎么樣?”

    “我方才剛問過陳部,說爾爾很認真,少見這么刻苦認真的小孩,企劃部大家也都很喜歡她。”徐因笑道,“爾爾很討大家喜歡。”

    程京蔚勾唇,神色是掩飾不去的縱容寵溺-

    江稚爾一整個早上都在頭疼該如何寫那份策劃書,打字又刪除,來來回回數次,才勉強磨出一份簡略的策劃書,可怎么看都依舊不滿意。

    坐她旁邊的女生也很年輕,名牌大學剛畢業的實習生。

    臨近飯點,女生主動詢問:“爾爾,你中飯有約嗎?要不要和我們一塊兒去吃?”

    江稚爾不餓,又剛被陳部詢問寫得怎么樣了,無形壓力加劇。

    “你們先去吧。”江稚爾說,“我想再看看策劃書怎么改。”

    于是眾人紛紛起身準備去員工食堂,浩浩蕩蕩一群人站在電梯處,忽然,電梯門打開,程京蔚從電梯內迎面出來。

    眾人先是一愣——要知道,集團大部分員工除了員工大會上能遠遠見到程京蔚,平日里很少有機會

    這樣近距離地看到他。

    而后紛紛喚一聲“程總”,讓開道。

    企劃部的陳部長連忙迎上前,“程總,江小姐還在里面呢,我去替您叫她出來。”

    “無妨,我進去找她。”程京蔚低頭看手表,已是下班節點,“辛苦大家,去吃飯吧。”

    于是,在眾人注視下,程京蔚走入企劃部內。

    江稚爾起初還沒發現他,以為是落了東西折返的同事,直到他站在她桌邊,屈指在桌沿輕輕敲了一記。

    江稚爾抬頭,驚詫:“二叔,你怎么來這兒了?”

    “怎么還不去吃飯?”

    江稚爾嘆氣:“太難了。”

    程京蔚輕笑了聲,拎過一旁的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看向她目前電腦上的草稿。

    江稚爾還不好意思,伸手去擋屏幕。

    “害臊什么?”

    程京蔚單手鉗住她手腕,輕而易舉拉下去,而后傾身靠近去拿鼠標,江稚爾便也隨之聞到他身上獨有的木質香味,清冽干凈。

    兩人肩膀輕輕挨著,那氣息也仿佛要從她毛孔浸透。

    江稚爾手腕被他抓在掌心,不動了,也不說話了。

    她一邊心跳加速,一邊又為自己的不爭氣懊惱。

    程京蔚垂眸看她,意外發覺小姑娘臉頰紅撲撲,從細膩到根本看不見毛孔的皮膚中透出來,像汁水飽滿的水蜜桃。

    他只當是女孩兒不想被他看到寫得不滿意的答卷,便說:“沒關系,這不丟臉,凡事都有初次。”

    男人耐心和她講解此次畫展的定位和目標,又抽出一張白紙,畫出藝術館內的空間結構布局,借著以極其專業的口吻教她怎么在展廳中利用光線、顏色、聲音來豐富參觀者的體驗。

    他握筆時十指更顯修長骨感,素銀表帶搭在桌面發出細微聲響,而那條價格高昂的定制西褲包裹著大腿,褲縫筆直,襯得腿也愈發修長筆直,他坐下時雙腿自然敞開,靠近江稚爾的褲腿輕輕觸碰到她赤露的小腿。

    江稚爾覺得渾身都別扭不自在,卻還是極為認真地聽他說的每一個字,受益匪淺。

    “聽懂了嗎?”

    江稚爾緩緩點頭。

    他說的那些太過專業,她還需要花時間慢慢吸收領會。

    “二叔,你怎么會這些?”

    “我在國外工作時有過涉獵。”程京蔚起身,“走,帶你去吃飯。”

    辦公室內空調打得冷,她方才將西服外套脫去蓋在腿上,這會兒才重新穿上。

    程京蔚腳步一頓,垂眸細細打量她。

    這是他第一次見江稚爾這樣的裝束。

    他這才驚覺,其實江稚爾并非還是他想象中那般的年幼,其實要不了多久,她便也到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年紀。

    江稚爾察覺他視線,扯了扯裙擺:“是不是……有點怪?”

    “不怪。”

    程京蔚抬手揉了把她頭發,輕聲,“我只是才發現,爾爾已經長大了。”

    第28章 風眼江稚爾的喜歡第一次有了回音。……

    江稚爾怔了怔。

    她從前多想多想在程京蔚面前自證,自己已經長大,不再是小孩子。

    可此刻聽到他親口這樣說,她卻不只是覺得開心,心里五味雜陳。

    開心嗎?也開心。

    可她不敢更開心了,她怕自己新生的希望又成了未來的眼淚,她不敢在十一年光陰差距中繼續下賭注,那太容易受傷了。

    于是她只是移開眼,裝作輕描淡寫模樣:“我本來就已經長大了。”

    程京蔚沒帶她去員工食堂。

    他平常自己倒不拘束,沒飯局時常在員工食堂解決中飯,只是食堂人多,他怕江稚爾不自在,便讓人準備了餐食送到辦公室,秘書買的甜品也已經送來。

    味道都很可口,江稚爾很快就吃撐。

    程京蔚辦公室隔間便是休息室,江稚爾在休息室內休息了半小時,出來時程京蔚還在處理工作,連午休都沒有。

    江稚爾走過去:“最近很忙嗎?”

    “起了?”程京蔚抬頭,“還好。”

    江稚爾湊過去看他電腦屏幕,一封國外發來的全英文郵件,里面夾雜許多技術專業術語都看不懂,但卻看懂“technicalbarriers”一詞。

    技術壁壘。

    大概是集團因國內部分領域技術被卡脖子現狀下的遇難狀況。

    剛才江稚爾在辦公室也聽大家提起,這是大環境下國內各大集團遇到的共性問題。

    程京蔚看了眼手表,輕拍她后腦勺:“累嗎?累的話下午就在我這待著。”

    “不累。”江稚爾笑了笑,“我還要再去好好磨磨那份策劃書呢。”

    程京蔚勾唇:“去吧。”-

    那份策劃書折磨了江稚爾兩天。

    最后在一個夜晚一氣呵成完成,

    第二天的匯報會,包括江稚爾,企劃部共有四人負責講解自己的策劃書。

    江稚爾被放在最后,她還不習慣在人前做匯報,很緊張,她不像前三名策展人那般善用畫圖軟件來模擬打造自己心中的靈感,她都是徒手畫的,厚厚一沓,復印了十份,分發給大家。

    此次選定的藝術館很大,坐落在湖邊,外形很有特色的四層展廳。

    對于這個過來“社會實踐”的年輕女孩子,大家本只是走流程,隨便一聽,可看到她手畫的策劃書后一個個背都不自禁坐直了。

    四層展廳,以大家的思維慣性和熟悉的方式,大多是以年代或國別來分層分布。

    但江稚爾的畫完全打破了空間結構的限制。

    她后來去藝術館實地看過,發現其中的樓梯是旋轉樓梯,從下往上看是一圈圈的圓,而最上,則是彩繪玻璃天窗。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落下一道道各異的顏色。

    江稚爾將歐洲的藏畫展位定在功能性的旋轉樓梯之上,再利用光影與錯視,形成螺旋式的一幅幅彩色玻璃窗格,像無限延伸的夢幻空間,讓人一眼便想到歐洲極繁的穹頂壁畫。

    而針對此次展覽重中之重的古畫,江稚爾以一幅極長的卷軸造型作為引導觀展的步道,卷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似要寫盡中華上下五千年歷史,再仔細看,便發現那些小字都是對應藏畫的介紹。

    “卷軸”長廊貫通整個古代中國繪畫歷史,到盡頭,卷軸層層疊疊向上通往二層,造型飄逸,仿佛被狂風刮過,也象征飄零動蕩的近代中國。

    卷軸逐漸演變為沾了墨的薄紗綢緞,近代展畫則都由細線懸掛在半空,被薄紗纏繞著,營造出壓抑的山水意境。

    到二層,利用光影,用光在地面描繪出蜿蜒向前的小徑,以上至屋頂、下至地面的屏風展畫,大氣磅礴,又頗有千帆歷盡的曠達。

    江稚爾一點點仔細講解,包括畫中難以體現的細節。

    講解完,會議室內忽然陷入安靜。

    即便手畫的示意圖并不如畫圖模型來得鮮明直觀,可其中的創意已足夠讓人震撼。

    大家沒想到此次的創意黑馬會落在江稚爾身上。

    沉默半晌,陳部開口:“爾爾,這些都是你自己畫的?”

    “嗯。”

    因為媽媽的緣故,她從前學過好幾年的畫,雖然如今已放下畫筆多年,但她在畫畫上的確很有天賦。

    陳部帶頭,會議室眾人紛紛鼓掌。

    這份策劃書做得實在太精妙了,利用藝術館原有布局和許多元素意象,是絕對的獨一無二。

    陳部甚至都無法想象,當這些創意全部落地實現,該是怎樣震撼人心的場景。

    “好,那就采用爾爾的這版創意,我想大家應該都沒有意見。”陳部說,“爾爾,之后這個項目由你擔任創意落地負責人,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或者找Eliza,她是

    這個項目的總負責人。”

    江稚爾笑:“好的。”-

    后面這段時間,江稚爾都很忙,但也很有意思。

    要把她腦海中的靈感落地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光是近代展區在薄紗綢緞上的選擇就花了許多心思,最后選用未被定型的絲綢,在光線下流光溢彩,像流動的河流。

    當創意一點點落實到位,她畫稿中的場景一點點實現,成就感十足。

    臨近展覽開幕前七日,展畫們也陸續空運送來,一路保鏢護送。

    江稚爾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觀看那些藏著無限底蘊的藝術,也忽然想到記憶中因為太過久遠而有些遺忘的,媽媽畫畫的模樣。

    而那些珍貴的古畫,為了能夠在展覽中展現出更完美的風采,企劃部還請了專人進行修復。

    江稚爾第一次聽說文物修復這一概念,很好奇,就坐在老師傅對面,看他極為細致小心地對展畫進行清洗,洗去歲月的痕跡,讓古畫不再蒙塵,還原他們最原本的模樣。

    江稚爾對這一工作很好奇,也覺得很神圣,一直和修復的老師傅聊到天黑,直到程京蔚來接她。

    程京蔚沒進來藝術館看畫展布置情況,他只聽徐因匯報時提起,說企劃部部長非常滿意江稚爾的策劃書,也采用了她的靈感。

    后來他再詢問江稚爾此事,小姑娘不肯多說,只說等開展了再請他來實地參觀。

    既然小姑娘想保留驚喜,程京蔚便配合她,坐在車內等她。

    江稚爾很快就出來。

    此時已夜里九點,她加班到現在,可模樣卻依舊很雀躍興奮。

    程京蔚笑問:“不累?”

    江稚爾搖頭,聲調揚得高高的:“一點都不累,很有趣。”

    展廳馬上就要開放,她有些興奮,也有些迫不及待。

    Eliza剛拉她進項目驗收群,車上她也閑不下來,一項項驗收,又指出還需要改進的細節處。

    “休息會兒。”程京蔚抽走她手機,“影響視力。”

    “哎呀!”江稚爾著急,“我還沒回復完呢。”

    “到家再回復。”

    “Eliza會著急的!”

    整個集團內部,最有互稱英文名企業文化的便是傳媒企劃部,江稚爾這么快就被浸潤,不似從前叫姐姐,而叫Eliza,像個小大人。

    程京蔚不知為何覺得有趣,輕笑了聲。

    果不其然,Eliza很快來催:“爾爾,歐洲展區的部分呢?我覺得這個吊繩還是太明顯了,影響沉浸感,你覺得呢?”

    江稚爾去奪手機,被程京蔚搶先一步,按下語音鍵,開口:“Eliza,稍等一刻鐘。”

    江稚爾眼睛倏地睜大了。

    或許旁人并不會多想,可她還是從中體味出一點點隱秘的曖昧。

    Eliza完全沒想到會得到程京蔚的回復,誠惶誠恐地回復:“好的好的,程總,不著急。”

    “這么心急。”程京蔚笑她,“等你長大也是個工作狂。”

    “我就是覺得挺有趣的。”

    “最近我聽很多人夸你。”

    “真的嗎?”江稚爾眼睛亮亮的,“三天后開展,你一定要來哦。”

    “一定。”

    沒了手機,江稚爾開始同他分享最近的趣事,提及文物修復工作,是江稚爾覺得最有意思的。

    從前沒發現,原來自己對古跡很有興趣。

    “如果真的感興趣,可以考慮高考后填報相關專業。”程京蔚提議。

    江稚爾詫異:“這也有專門設置專業嗎?”

    “部分院校是有的,比如文博系——文物與博物館,其中就有文物修復的專業課程,等本科結束還可以考慮意大利讀研。”程京蔚說,“不過這類專業比較辛苦,你可以自己考慮一下。”

    江稚爾從沒考慮過未來要讀什么專業,此刻卻忽然有了一個方向。

    后來,當江稚爾真的去到意大利留學,再回想起程京蔚,都不得不承認,作為長輩,他實在是無可指摘的完美,甚至成為她人生的領路人-

    三天后,展覽開啟。

    全國各地的畫家和收藏家都來觀展,對此次畫展贊不絕口,口碑極高,后幾日的門票更是一票難求。

    許多下個月即將上拍的藏畫價格更是數倍地往上翻。

    程京蔚結束一天的會議時已是晚上八點,距離今日閉館還有一個小時。

    他同徐因一道去藝術館。

    上車后,程京蔚問:“畫展第一天開展,怎么樣?”

    “一切順利。”徐因調出手機內企劃部同事發來的項目工作人員大合照,“我聽陳部說,爾爾處理得都很妥當,是難得的堅定的認真。”

    照片中,小姑娘站在中間的項目主負責人Eliza身旁,脖子上掛著工作牌,一頭順直光澤的黑發高高束起,笑容明媚,皮膚在陽光下白得發光,洋溢著蓬勃而溫暖的朝氣。

    她并非有攻擊性的艷麗長相,可這一刻周遭都仿佛因她而失色。

    程京蔚忽然看到從前從未在她身上發覺的模樣。

    她不僅僅是一個善良懂事的小朋友。

    她本就已經長成擁有自己獨特力量的女孩。

    不只是需要被照顧、被呵護、被寵愛。

    她也可以給別人帶去力量,可以照顧別人,可以撐起這樣一個偌大的場合。

    其實他早該發覺的。

    哪怕他一路孑孓孤身,哪怕他從不依附于任何人的力量,哪怕他雷厲風行習慣獨當一面,可過去這些日子,他似乎也數次被江稚爾身上獨有的力量庇護。

    從前,他視這種力量為女孩兒的貼心懂事。

    但現在他知道,不是的。

    那是她廣袤的力量-

    司機將車停至活動廣場外,即將閉館,可場地內外依舊人頭攢動。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輕而易舉就看到江稚爾。

    為此次畫展提供自己藏畫的大收藏家沈序正同Eliza說話,江稚爾也在一旁。

    沈序很感謝Eliza為此次畫展的付出:“這是我見過最不一樣的畫展,實在是太有創意太身臨其境,讓我的那些藏畫也煥發全新的光芒。”

    Eliza不居功,將江稚爾推上前:“不敢承謝,沈老師,這才是我們此次策展負責人,江稚爾。”

    “哦!”沈序將目光看向江稚爾,伸手“年輕有為,非常感謝,稚爾,真的。”

    江稚爾微微俯身,雙手去握,她模樣很謙卑,是這個創意行業中少見的謙卑,卻也很得體:“沈老師,謝謝您的滿意,是對我最大的肯定。”

    徐因見程京蔚久未下車,出聲:“程總,您不過去嗎?”

    “再等等。”

    如果他現在過去,自然會有人將江稚爾現在的成績歸因于他的教導。

    他不想破壞此刻的畫面。

    ……

    又有人過來夸獎此次畫展的精妙絕倫,詢問是否可以請策展人帶領著觀展,她想聽聽策展人眼中的畫展。

    “當然可以。”江稚爾看著眼前的漂亮的女人,笑著說。

    Eliza在她耳邊低聲介紹:“這位是向大畫家,向蕪。”

    此次畫展的當代展廳內便有兩幅畫是出自向蕪之手。

    江稚爾驚詫,她當然聽過向蕪的大名,只是沒想到她還這樣年輕,她很喜歡向蕪的畫,是很有鮮明個人風格的畫家。

    待江稚爾領著向蕪重新走入展廳,程京蔚才下車。

    “程總!”Eliza先看到他:“爾爾剛進去,我去幫您叫她。”

    程京蔚抬手制止:“不急。”

    他跟在江稚爾身后進入展廳,入眼便是極繁主義的旋轉樓梯,程京蔚順著光影抬起視線,彩色玻璃窗格盤旋而上,如中世紀古教堂的復古油畫館。

    他聽到江稚爾跟向蕪介紹:“這是歐洲展廳,主要展覽了歐洲的中世紀油畫,這個布展靈感來自巴黎教堂的中世紀彩繪花窗和哥特式穹頂。為了保障夜間和白天觀展效果一致,晚上的穹頂天窗也會打光,盡可能還原自然光的效果。”

    順著旋轉樓梯而上,身臨其境地參觀歐洲油畫。

    程京蔚沒有打擾她們。

    盡管這些天他聽到很多人夸獎江稚爾,但到這一刻,程京蔚才真切地意識到,江稚爾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優秀得多。

    這實在是一個大驚喜。

    一旁徐因也忍不住頻頻發出驚嘆聲。

    再到古中國展廳,行走在歷史卷軸上,產生徜徉在歷史長河中的錯覺。

    程京蔚不止看到一場精彩絕倫的畫展。

    更看到一個光芒萬丈的江稚爾。

    讓他不由疑惑、不由自問,她是何時這樣耀眼的?

    抑或是,他為何此刻才發覺她的耀眼。

    他折服于江稚爾打破一切空間結構的靈感創意,太獨樹一幟,太獨一無二,又那樣澄澈,像她一樣。

    他聽著江稚爾和向蕪的介紹,訴說這些日子付出的心血,那樣自信自如、侃侃而談。

    成了這個燥熱暑夜中最清冽的一陣風。

    從古代中國的厚重,到近代中國的飄零,再到當代中國的恢宏。

    程京蔚停下腳步,看著龐大的“頂天立地”的屏風式展位,展廳內光線昏暗,襯得穿梭其中的人如此渺小。

    江稚爾帶領向蕪走到展廳盡頭。

    參觀結束,目送向蕪離開,江稚爾回頭,忽然步子一頓,看到層巒疊嶂般的屏風后的程京蔚。

    男人襯衣西褲,領帶仍舊一絲不茍地系著,站在觀展人群的最后,昏暗的光線將他的側臉映照得明暉分明。

    而后他抬起手,為她鼓掌。

    以大人模樣忙碌一整天的江稚爾心尖忽然重重一顫,喉嚨空咽了下。

    只是距離隔得太遠、光線也太過昏暗,她看不清程京蔚此時眼中流露出的并非只因家中孩子優秀的自得,還有平等的欣賞。

    他的鼓掌不是長對下的嘉獎,而是平等的欣賞。

    他眼底黑沉沉的,又很快被另一種克制自持覆蓋。

    江稚爾自陰雨連綿的寒冬中誕生的喜歡,終于于潮濕悶熱的梅雨季有了第一次回音。

    只是他們誰都沒有聽到-

    江稚爾快步走上前:“二叔,你什么時候來的?”

    “剛到。”程京蔚由衷道,“爾爾,這是我見過最棒的畫展,非常棒。”

    被如此表揚,江稚爾笑起來。

    接著電話又響起,陳部問她在哪,今天她是創意的重心,所有人都想認識她、了解她。

    江稚爾只好匆匆跟程京蔚道別,下樓去找陳部。

    程京蔚看著她遠去的背影,飛揚的衣擺,久久未收回視線。

    晚上九點,第一天畫展順利結束。

    當觀展人群逐漸離開,陳部喊眾人一塊兒吃慶功宴。

    眾人剛歡呼著答應,扭頭便見到走來的程京蔚。

    方才他的出現沒驚動大家,眾人先一愣,接著紛紛喚“程總”。

    程京蔚說:“辛苦大家,想吃什么?我請客。”

    老板請客,這餐廳級別自然能往上升幾個規格。

    最后由徐因敲定,一道去福海酒樓。

    江稚爾坐程京蔚的車,為了配合此次畫展,她穿了一條黑色吊帶絲絨裙。

    坐下時裙擺的開衩正在落在左腿,露出大片白皙細膩的皮膚。

    江稚爾整了整裙擺。

    下一秒,程京蔚便將車內的薄毯蓋在她腿上。

    江稚爾抬眼。

    程京蔚已收回手,淡聲:“別著涼。”

    企劃部眾人大多年輕,也因工作性質多是活泛有趣的人,整個慶功宴氛圍都很好,大家說笑打趣,沒有顧及程京蔚在場而拘束。

    他從不會在這種場合端出總裁的架子,話不多,只在旁人主動詢問時才回答。

    大多時候,他都低頭同江稚爾說話。

    江稚爾面前是一杯果汁,而他是紅酒,只是這兒的紅酒算不得好酒,他也只在一開始碰杯時喝了兩口。

    陳部瞧著兩人,這會兒竟覺得明明天差地別的二人,內里卻又如此相似。

    “爾爾這么能干,往后都能接程總的班了。”

    自程京蔚和申覓海結婚的傳聞不攻自破,外界便更默認程京蔚是不婚主義,這樣放松的氛圍下,陳部這玩笑話也不算逾矩。

    程京蔚揚眉,淡笑著回:“我和爾爾的年紀相差倒沒這么大。”

    江稚爾向來對關于二人年齡差關注,聞言一頓。

    她隱隱覺得今日的程京蔚有些奇怪。

    從前他從不說這樣的話,他永遠都當她是晚輩。

    ……

    簡單的慶功宴結束,已接近零點。

    江稚爾習慣早睡,后半程對話都沒參與,到此刻已經困得不行。

    “我去結賬。”程京蔚說,“你先去車上等我。”

    “好。”

    江稚爾沒直接到車上,而是目送其他同事坐車離開,深更半夜依舊暑氣燥熱,難得有江邊這般清爽的風。

    她貪涼,便倚在欄柱邊吹風。

    小姑娘穿著將身形掐得秾纖有度的絲絨吊帶,皮膚似溫涼的羊脂玉,肩胛骨流暢漂亮,嚴絲合縫包裹住胸型,往下便是迅速收窄的腰側。

    她雙肘搭在欄桿上,頭微仰倚著,下頜精致瘦削,海藻般的長發垂下,底下是纖細筆直的雙腿,一瞬便抓人眼球。

    江稚爾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出現在深夜江邊,本就是容易令人遐想的存在。

    忽然,有個陌生男人出聲:“一個人嗎小妹妹?”

    江稚爾看去,眼前是個明顯酒醉的男人,連路都走不穩。

    她下意識提起警惕,不愿繼續停留,一言不發轉身朝街對面走去。

    男人這才看清江稚爾的臉,純得要命,瓷娃娃般,細眉粉黛,像尊小菩薩像。

    他原本只是搭訕,并不打算勉強,可這一刻欲望沖破理智,直接伸手抓住了小姑娘的手。

    江稚爾因突然的觸碰一驚,她猛地回神收回手,臉色難看,當那雙漂亮的鹿眼盛滿恐懼時,有人會生出保護欲,也有人會生出摧毀欲。

    男人借著酒勁大膽起來,他更用力地伸手去抓江稚爾肩膀,周身酒氣熏人,笑聲流里流氣,輕佻道:“這么晚了還一個人,不如跟哥哥回去,哥哥——”

    他說著,一邊抓著江稚爾的手往自己身下探去。

    小姑娘拼命想要掙脫,白生生的小手被捏出觸目驚心的紅痕。

    江稚爾這不足二十年的人生中,盡管也因伯父伯母的偏心和江琛的針對明白人心涼薄,可她向來循規蹈矩,這是第一次陷入這樣的境地。

    她恐懼而茫然,心知肚明男人想做什么,又難以置信。

    她掙脫不開,男人便愈發得寸進尺,試圖去摟她的腰。

    “你別碰我!”江稚爾驚喊。

    而在絕對壓制性的力量面前,江稚爾束手無策,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被男人從背后擁入,緊緊箍住腰。

    充斥難聞煙酒味的強迫性接觸讓江稚爾渾身汗毛炸起,肋骨被勒得生疼,讓她近乎喪失一切反抗的力量。

    好在,街對面車內的司機注意到動靜,推開車門跑來。

    而下一秒,身后一道驟然的力量解開江稚爾的束縛。

    程京蔚不知何時出現,他面無表情將人扯開,卻依舊沒因騷擾停止而住手,他沒給人任何辯駁道歉的機會,提起手臂用力砸向男人的臉。

    男人本就酒醉,踉踉蹌蹌,一拳就跌倒在地,頭暈眼花起不來。

    江稚爾回頭便看到這一幕,愣住。

    此刻的程京蔚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低垂眼,垂下的眼睫藏不住眼底昭然的冷意,而起伏的胸腔則顯示他此刻的憤怒,冷靜自持不在,也淪為紅塵中的情緒動物。

    印象中,程京蔚無論何時都不該被情緒壓制理性,他絕不可能自降身份大庭廣眾大打出手。

    他可以用手段、用權力,用金錢,但絕不該用拳頭。

    可他并未就此停手。

    程京蔚順著跌倒的男人也蹲下來,左手拎起他廉價的領帶,在手腕纏繞兩圈,強迫性將他的頭抬起,接著又一拳用力砸去。

    他力道大,實實在在打在肉里,男人很快便吐出一口血。

    江稚爾終于回神,撲過去拉他的手。

    “二叔!”

    司機也沖上前制止。

    程京蔚手臂停在半空,被江稚爾死死抱住  ,他回過頭,依舊冷冽,而后眼底才重新平靜:“沒事嗎?”

    江稚爾連忙說:“沒事。”

    那人口腔內被打出血,還在不停罵罵咧咧,奈何實在太醉,被打得連站都站不起來。

    程京蔚抬手到江稚爾后背,輕輕撫著:“你先上車。”

    江稚爾還不肯,怕又生事,待程京蔚說第二遍才被司機帶走。

    上車后,她透過車窗依舊看去,兩人沒再發生任何沖突,程京蔚站在原地打了通電話,幾分鐘后便也上車。

    “怎么樣了?”

    “報警處理,這里監控多,不怕找不到證據。”

    江稚爾點點頭,這樣處理就好。

    程京蔚沒告訴她,除了報警,他還打了通電話調查那男人的身份——他那裝束顯然是公司職工,估計是剛結束酒局。

    從今往后,他的人生將會急轉直下-

    這晚,程京蔚又做了那個荒誕異常的夢,又夢見了那個在風雪中與他緊緊相擁的女子。

    只是這回他不止聽到她的聲音。

    還終于看清她的臉。

    程京蔚從夢中驚醒,坐在床榻,深夜中更漆黑的身形倒映在落地窗。

    他胸腔起伏,眉頭緊鎖。

    江稚爾。

    是江稚爾。

    可是……

    怎么會是江稚爾?

    怎么能是江稚爾?

    第29章 風眼周以珩,以珩哥。

    程京蔚走出臥室,從酒柜取出一瓶紅酒,給自己倒了一杯。

    他獨自站在客廳落地窗前,經過一天艷陽高照,此刻又開始下雨。

    梅雨季總是這樣,潮濕悶熱,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他慢慢喝著酒,視線落在遠處不知哪個點,被雨點打濕的窗映照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更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緒。

    他就這么站著,沉默喝完三杯酒。

    短暫的暴雨停止。

    心中的漣漪也漸漸停息。

    他為那個荒誕古怪的夢想了很多理由、很多借口——關于他怎么會夢到江稚爾,不止一次,是兩次。

    他歸咎于江稚爾是他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用心對待,也真心對待他的晚輩。

    也歸咎于昨晚畫展現場的江稚爾和平常太不一樣,才會讓他產生可笑的錯覺。

    抑或,自己內斂克制多年,才會在夢境如此荒唐。

    可無論如何,當清醒過來,想到江稚爾那雙清澈見底的鹿眼,想到她要比自己小十一歲,那個夢就成了罪惡的證據。

    她太干凈太澄澈,以至于他做這樣的夢都成了對她的玷污。

    程京蔚不知該如何才能真正自圓其說,只能將一切交由時間證明——

    他只是她的二叔。

    絕不存對她的非分之想-

    翌日一早,關于昨夜碰到的酒醉男人的信息便被盡數調查出來。

    碰巧,他就職的那家公司正是與程臻集團有不少合作的江萊建設。

    程京蔚給那位付總打了電話,三言兩語付總便明白他目的,他也不多問緣由,左不過一個職員,多的是可替代的,辭退便辭退了。

    只是能讓程京蔚如此特意打電話過來的,也不知到底是觸怒了什么,恐怕一傳十十傳百,但凡還想和程臻集團有合作的公司都不可能再收容他。

    ……

    昨天的畫展本就舉辦得盛大,媒體爭相報道,在網絡上也擁有極高的好評和熱度。

    經此一役,江稚爾在企劃部更受歡迎。

    起初大家還都擔心會是個脾氣差性格驕縱的大小姐,沒想到是這樣溫柔、堅韌又有能力的女孩子。

    茶水間成了大家打探八卦的勝地。

    不止企劃部,其他部門也都聞訊而來,常擠得人滿為患。

    有人問江稚爾:“爾爾,你現在有男朋友了沒?”

    江稚爾搖頭。

    “那你要讓程總給你介紹呀,他手頭肯定有最好的資源。”

    江稚爾:“啊……?我高中還沒畢業呢,這個太早了。”

    “這有什么早的,你們這樣的,高中畢業就傳訂婚消息的都不少,前不久君覓和富繪兩家公司繼承人不就訂婚了,都才剛成年呢。”

    “也是,先下手為強,先觀察觀察哪家少爺長得帥又脾氣好,咱們爾爾這么漂亮,可不能委屈,必須找個相匹配的。”

    又有人插嘴道:“咱們集團和君覓、富繪可不是一個量級的,爾爾和它們的繼承人也不一樣,本來就已經站在金字塔頂尖了,哪里還需要聯姻委屈自己。”

    “也是,畢竟咱們程總就已經不需要聯姻來鞏固集團,爾爾就更不需要了。”

    “不過要我說,璟申國際資本的申覓海,長得又漂亮、學歷又高,家世也能夠和程總匹配,我都想不出還有誰能更適合程總,也不知道程總為什么會拒絕她。”

    眾人七嘴八舌。

    茶水間總少不了關于總裁的各類八卦談論。

    聽到這,江稚爾抬了抬眼。

    “這有什么為什么的,不是很多人都說程總是不婚主義嗎?之前還有老董事動腦筋想給程總送人,可程總看都不帶看一眼的。”

    “真的假的,我怎么沒聽過?哪個董事啊?”

    “我聽老徐說的,她的消息肯定真,她還說是個模特呢,那身材那腿,老徐可逗,還說換作她是男人肯定忍不了。”

    眾人紛紛“嘁”聲,模樣鄙夷。

    這些消息,江稚爾都沒聽過,也根本沒想過,不由皺了皺眉。

    “咱們程總有權有勢,還年輕有為,要是真不結婚豈不是都沒人繼承,他可真是有‘皇位’呢。”說話那人手肘拱了拱江稚爾,問,“誒,爾爾,你聽程總說起過沒?”

    “……我們不講這個。”

    江稚爾抿了抿唇,“不過,之前聽他說近幾年都沒有結婚的打算。”

    旁邊的同事拍手:“我就說吧!程總鐵定不婚主義,連申覓海都拒絕了,他就不可能有結婚的打算!”

    江稚爾忍不住問:“為什么拒絕申覓海就是……不婚主義了?”

    “申覓海誒!那可是申覓海!”

    “……”

    “璟申國際資本獨生女,也是唯一繼承人,傳聞性格好能力強。而且目前璟申國際資本想要在國內立足,我們集團又因為國外技術壁壘,最能解眼前困境的就是拉國外技術投入才可能迅速破局,如果他們能順利結婚達成合作,才真叫作強強聯合。”

    “更重要的是,申覓海好像對程總特別滿意,還好幾次特地來公司找他吃飯,可即便如此,程總還是拒絕了,我們都猜測是不是拒絕得太狠太干脆,讓申覓海覺得沒了面子,所以才帶走之前都談得差不多了的Symantec。”

    江稚爾愣了愣。

    她只知道程京蔚曾經有過一個傳結婚緋聞的對象,卻不想其中還牽扯那么多的利益勾連。

    “那現在集團很難嗎?”江稚爾問。

    “多難算不上,畢竟集團產業多,不過政策問題總歸是最難解決的,技術部肯定要經歷一段時間寒冬期。”

    她從未聽程京蔚說過這些。

    她只知道,在程京蔚告訴她自己不會結婚后,很快結婚緋聞就消散得一干二凈。

    ……

    江稚爾的社會實踐時間在開學前一周結束。

    即將迎來高三,剩余的時間,大多時候她都待在家中復習,也依舊會抽空去那位物理老師那兒補習。

    期末考因當時程京蔚的結婚傳言影響情緒與專注力,考得算不得好,接下來的日子她要努力將成績重新拉回去。

    而很快,她自己便也發現了,最近程京蔚又格外忙碌起來,打不完的電話、開不完的會、接待不完的科研合作對象。

    企劃部同事口中的“寒冬期”來得似乎比預料中更來勢洶洶。

    是挑戰也是機遇,程京蔚無法在這個時刻松懈半分。

    臨近開學的8月底,是邵絮的生日。

    江稚爾早早便收到生日邀請,許多同學都收到了,邵絮請大家一塊兒吃生日飯。

    江稚爾提前和程京蔚與楚姨說過,不吃晚飯,要晚些回來。

    因從前的“離家出走”事件,程京蔚還多問了句:「跟哪個同學?」

    「絮絮,邵絮。」

    「你上回也說邵絮。」

    “……”

    當時江稚爾正取生日蛋糕,看到消息臉一熱,只好給他發了張蛋糕照片“自證”。

    「真的只是陪同學過生日。」

    好在程京蔚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說「別太晚。」

    「知道了。」

    江稚爾取了蛋糕坐車出發聚餐地點。

    邵絮找了個專供開派對的別墅,娛樂設施豐富,不過地點有些偏,下班高峰期開了將近50分鐘才到。

    她朋友多,也因家庭原因自幼就和同一別墅區的孩子們熟悉,今天邀請來的不止同學,還有許多年歲相近的好友,都是同邵家聯系密切的富家千金少爺們。

    走進客廳,江稚爾將準備的蛋糕和禮物送給邵絮。

    邵絮拉著她到人前,跟眾人介紹,這是她最好的朋友。

    也有不少人認得她,因著程京蔚的緣故。

    那些富家千金與少爺們,自幼便在那樣的氛圍中長大,多是人精,有眼色懂攀交。

    哪怕江稚爾并不姓程,但這些日子也多聽聞了程京蔚待那江家小孩很好,于是便讓她也得以標注上程家的印記。

    江稚爾很快便被圍在中間。

    如相熟的閨蜜般,夸她腳下的小皮鞋漂亮,問她皮膚這么白平時怎么護膚,又問她身材如何保持,無氧運動還是瑜伽?還問身上的裙子是什么時候拿到的。

    江稚爾說:“就前兩天。”

    “我也覺得這季高級手工坊最好看的是這條裙子,可我的Sales說國內目前到貨少,最快也得等到9月初呢,你怎么拿到的?”

    程京蔚剛將江稚爾帶回家時,讓徐因姐姐帶她去商場買過一回,后來直接給過她一張程臻集團旗下的商場VIP卡,讓她隨意去挑。

    但那商場都是超一線品牌,一件衣服六位數太常見,江稚爾到底不好意思這么揮霍程京蔚的錢,拿了卡后一次也沒去過,更何況她本就不追求品牌。

    后來程京蔚知道也沒問她原因,只是自那天起,那些品牌在新一季時裝上市后都會派專人來家中請江稚爾挑選喜歡的衣服。

    那些sales服務實在太過周到,江稚爾臉皮又薄,不忍她們白跑一趟,每回倒也會選上一兩套。

    而這回正巧收到邵絮的生日邀請,知道有誰一同參加,總歸該穿得得體些,才選了這套裙子。

    江稚爾沒有如實說,只說是自己運氣好,去的那家店恰好還有一件。

    她不愛聊這些,到后來更是興致缺缺。

    吃過晚飯,便正式開始派對,別墅內娛樂設施豐富,臺球桌、電競椅、K歌房、棋牌室一應俱全。

    這些活動江稚爾都不擅長,便陪邵絮一塊兒待在K歌房。

    她慢熱,不知不覺間便到了角落,倒也自在。

    這兒的空調打得有些冷,她抬手搓了搓肩膀,這時,身邊有人遞來一個抱枕:“冷?”

    江稚爾側頭。

    看到身邊的少年,白T黑褲,清爽干凈,高瘦挺拔,年紀看著似乎比她們大幾歲,手腕處掐著一截素銀表帶,是和程京蔚同品牌不同系列的手表。

    “謝謝。”江稚爾接過抱枕,抱在懷里。

    “你要是實在冷的話,可以去外面吹吹風。”

    江稚爾朝他笑了笑:“沒事的,也不是很冷。”

    “你是叫江稚爾吧?我上次看到程臻集團那……”他停頓,似忽然記不起名字。

    江稚爾便替他說出:“程京蔚是我二叔。”

    “不是,我是想說,我上次看到程臻集團下的——忘記叫什么了,在那篇畫展宣傳的推文圖片里看到過你的照片和你的創意靈感。”

    江稚爾愣了愣,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哪一篇推文。

    只是今日這里所有人認識她都是因為程京蔚,還是第一次碰見有人認識她是因為畫展。

    他笑起來很溫和有禮:“那畫展門票實在難搶,我好不容易才托朋友拿到,真的很震撼。”

    江稚爾笑:“謝謝。”

    “大家都在唱歌,你要不要唱?”少年詢問。

    正巧這會兒正處于切歌的空檔,屋內安靜一瞬。

    江稚爾怕被旁人聽到大家該起哄讓她唱歌,連忙將食指豎在唇邊,壓著聲急急“噓”一聲。

    少年輕笑出聲,也配合她做同樣的動作,表示自己明白了。

    周圍無人察覺他們對話,江稚爾重新松下心。

    而少年微微傾身,肩膀靠近她,僅一拳之隔,掌心半攏著嘴,低聲問:“為什么不好意思唱?”

    “我就是有些慢熱,不習慣在這種場合成為中心。”

    “大家只是對你有些好奇。”

    “我知道,因為我二叔的緣故。”

    他笑了笑,漫不經心道:“也不全是。”

    江稚爾沒明白,停頓片刻,才想起還不知眼前是誰,禮貌性地詢問:“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以珩。”他說,“周博集團董事長是我父親,我家就在絮絮家旁邊,從小認識,她也叫我‘以珩哥’。”

    江稚爾想起來了。

    她聽邵絮提起過,她鄰居家哥哥是清大學生,金融與材料專業兼修,她媽媽每回都拿兩人做對比,煩人得很。

    “我聽絮絮提起過你。”

    周以珩笑:“是么。”

    “清大怎么樣?”江稚爾主動問。

    “還不錯,校風自由,也支持學生個性化發展,名校與普通大學的區別大多體現在這。”周以珩垂眸,“你也打算報考清大?”

    這類話題讓江稚爾自如放松許多,笑答:“要是高考分數線夠當然想去清大,但這也不是想就能去的。”

    “你既然問了,就說明你成績不錯。”

    “這回期末考我考得不好。”

    “成績波動再正常不過,你和絮絮是同學,那就還有一年,什么都來得及。”

    江稚爾笑了笑:“希望吧。”

    “如果以后你有什么不會的、不了解的,都可以來問我這個未來學長。”周以珩拿出手機,“先加個好友。”

    中間一群人有的唱歌,有的玩游戲,大概是真心話一類的游戲,忽地眾人起哄紛紛扭頭看向周以珩。

    “誒,以珩,你聽到琳琳剛說的了么?”其中一人笑著問。

    周以珩:“什么?”

    “我問琳琳在場誰最帥,她可是毫不猶豫就說了你,這意思還不明顯啊?你也不表示表示。”

    周以珩笑,依舊那副云淡風輕模樣,只拎起酒杯示意“抬舉”,輕描淡寫揭過話題。

    “一起玩啊,你自個兒坐那邊有什么意思。”

    “你們玩。”周以珩顯然和這些人都認識,也因足夠優越的家世無須在意誰的面子,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愛玩這些。”

    “那爾爾一起來啊!”他們注意到周以珩身邊的江稚爾。

    江稚爾也拒絕了,說自己不會玩,怕掃了大家的興。

    眾人還堅持,還是邵絮出來打圓場。

    便有人話鋒一轉,轉而調侃起兩人:“什么情況,連壽星都撮合他們倆這二人世界,我都不知道,以珩你和爾爾之前認識啊?”

    邵絮拿橘子丟過去:“亂點什么鴛鴦譜!”

    “真的,剛才還沒留意呢,以珩和爾爾都聊好一會兒天了。”

    眾人視線紛紛看向二人。

    江稚爾沒料到僅僅幾句再平常不過的話都能引起誤會和調侃,她腦筋直,正要解釋自己剛才和周以珩只是聊升學相關的話題,便被他打斷。

    “行了。”

    周以珩聲線平穩,不輕不重,只是抬眼看人時微微蹙起的眉心顯出些許不耐,但足以讓眾人安靜下來。

    “你們調侃我就罷了,小姑娘臉皮薄,有點風度。”

    “是是是。”剛才調侃最起勁那人頓時偃旗息鼓,還裝模作樣朝自己輕摑一掌,對江稚爾說,“妹妹,是我嘴賤。”

    江稚爾并未察覺方才三言兩語中流轉的

    關于家世與權力對比的暗涌,只當這些人還算不錯,忙擺手,表示沒關系。

    氣氛又回到最初,游戲玩得越來越熱鬧,而話題再未糾纏他們。

    期間有人點煙,在封閉的K歌房格外難聞,空氣也變得渾濁,江稚爾抬手揉了下鼻子。

    這時,手機震動,程京蔚發來短信:「結束了嗎?」

    已經夜里八點半。

    江稚爾回復:「差不多了。」

    「我來接你?」

    江稚爾抿唇,沒忍住嘴角上翹的弧度:「好。」

    她被煙味熏得眼眶都疼,想出去透透氣,剛起身,周以珩便問:“你回去了?”

    她搖頭:“還沒,出去透氣。”

    周以珩笑了笑:“一起吧,我也被熏得不行。”

    他嗓音很淡,模樣也輕描淡寫的自然,便不會顯得太過刻意,當真像聞不慣煙味。

    外頭各個娛樂區零散都有人,因開了空調窗戶緊閉,江稚爾想去別墅外吹風,順道等程京蔚來。

    周以珩說:“我陪你去吧,這偏僻,你一個人不安全。”

    “沒事的。”

    “反正我一個人也無聊。”

    別墅區外蟬鳴不止,雷陣雨過后草地還是濕的,空氣中彌漫濕潤的青草香。江稚爾深吸一口氣,連帶大腦都清明。

    她坐在院子口的秋千,周以珩則坐一旁的帆布沙灘椅。

    那椅子太矮,便顯得他腿更長,窩在一起有些委屈。

    “嗯……你要不要和我換個位置?”江稚爾問。

    他很細心也很敏銳,察覺她出聲時對稱呼的糾結,主動道:“你跟絮絮一樣叫我就行,我讀大三,應該比你大四歲。”

    “……以珩哥。”

    他勾唇,答她的前一句:“沒事,不難受,倒是你,會冷嗎?”

    江稚爾搖頭。

    “你等我一下。”

    說罷,他起身跑回別墅內,很快便出來,手里多了一條沙發毯,他遞給江稚爾,“剛下過雨,風涼,還是蓋著些。”

    “謝謝。”

    周以珩坐回位置,沒再繼續說話,而是靠在椅背仰起頭,看天際的星,郊區雨后的天碧空如洗,就連星辰也格外明亮。

    江稚爾循著他視線也仰頭,猝不及防撞入如此璀璨的銀河之中,不禁哇了聲。

    周以珩笑著問:“現在很少能見到這樣的星空吧。”

    “嗯,好漂亮。”

    “等你考上清大,我可以帶你去用天文學系的望遠鏡觀測,可以看到真正的銀河系。”

    江稚爾因好奇和驚奇,眼睛都變得亮亮的,像只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初生小鹿。

    “天文學系,還有這樣的系嗎?”

    “是啊。”

    “那畢業后是從事什么工作?”

    “有從事天文測繪的數據分析師,也有專門從事天文觀測的工作者,大致三分之一的人會繼續深造。”周以珩笑道,“除了像我們這類接手家業的繼承人外,總該有人從事更宏大更廣袤的事業,比如宇宙大爆炸,比如原子與分子。”

    周以珩為她描繪出一幅特別有吸引力的關于未來大學的畫卷。

    江稚爾曾經在最卑微暗戀程京蔚的時刻,想著自己只要考上南錫市最好的大學就好,她不想去外地,不想離開程京蔚,不想也許一個月都見不到他。

    后來又因明白了兩人之間不可能,出于用距離讓自己“移情”的想法,考慮過要考去外地的學校,離開程京蔚,不給自己留任何念想。

    而此時此刻,大概是江稚爾第一次從自己出發,想要考上清大。

    她想讓自己變得不一樣,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而非為一段情愫,這太草率,也太幼稚。

    蓬勃自信的人才真正有魅力。

    沉默良久,江稚爾仰頭看著星空輕聲:“謝謝你跟我說這些,以珩哥。”-

    與此同時,一道刺眼明亮的車燈掃過來,繞過盤旋山路,停至別墅門口。

    是程京蔚的車。

    江稚爾:“以珩哥,我二叔到了,我先回去了。”

    周以珩側頭看去。

    程京蔚下車,喚一聲“爾爾”,視線卻落在她身側的周以珩身上。

    兩人未打招呼,只點頭致意。

    江稚爾收起蓋在腿上的毯子,拜托周以珩拿回去,起身時卻不小心被一角拖地的毯子絆住。

    周以珩眼疾手快,握住她手臂:“當心。”

    于是,程京蔚的視線便順著周以珩的臉,下移至他的手,不動聲色地皺眉。

    第30章 風眼他對江稚爾的感情并不清白。……

    “沒事吧?”程京蔚快步走上前。

    江稚爾搖頭,說只是自己不小心。

    可剛一邁步,腳踝的刺痛又叫她一瞬停在原地——秋千下都是未打磨得非常圓潤的凹凸不平的石子兒,剛才難免有些扭到。

    程京蔚蹙眉,二話不說單膝跪下,握住江稚爾腳踝。

    江稚爾愣了下,想躲,可腳疼實在躲不到哪兒去。

    程京蔚掌心寬厚溫熱,輕易便能將她腳踝圈住,而另一只手則直接托在她鞋底。

    這回江稚爾嚇了跳,抬起腳沒踩下去:“臟。”

    太夸張太超過,剛剛踩過濕漉漉的地面,鞋底都是泥土和灰塵,程京蔚周身矜貴沉斂氣質,更是不容半分污染。

    可他只是抬手,仍舊托住她鞋底:“試試看,是不是腳踝扭到了。”

    江稚爾抿唇,輕輕動了動,疼,但應該不算太嚴重,過會兒就好了:“沒事。”

    “真的?”

    “就一點點疼。”

    “去醫院看看。”

    江稚爾笑:“真的沒那么嚴重,這么晚了我也不想再去醫院了,休息會兒就好了。”

    程京蔚低著頭,又仔細檢查一番,過程中不免弄臟他干凈的襯衣袖口。

    確認的確沒有淤腫的跡象,接著,他起身,只是未完全直起背,便將江稚爾攔腰公主抱起。

    江稚爾嚇了跳,連忙摟住他脖子。

    觸碰到他后頸比平常更高一些的體溫,她指尖不自覺動了動,如摩挲而過的羽毛,程京蔚喉結不動聲色滾動一記。

    他就這么抱著江稚爾看向一旁的周以珩。

    周以珩說:“程總工作忙,爾爾要是明天還疼,可以給我打電話,我送她去醫院。”

    “不麻煩,明日我請家庭醫生來檢查便好。”

    周以珩一愣,而后恢復得體的笑容:“好。”

    江稚爾跟人揮手道別,說:“先走了以珩哥,幫我跟絮絮也說一聲。”

    他答:“好。”

    ——以珩哥。

    轉身上車時,程京蔚終于沒忍住自己蹙緊的眉,喉結再次滑動。

    因雨天跑山地,他今日開的是越野車,邁巴赫G650。

    車內空間寬敞,男人躬身將江稚爾穩穩安置在副駕駛,調整好座椅,而后上車駛離。

    小雨又繼續開始下。

    透過雨蒙蒙的后視鏡,他看到后頭周以珩仍站著。

    他收回視線:“真的沒事?”

    江稚爾笑著強調:“真的真的沒事。”

    沉默片刻,腦海中始終盤旋著江稚爾那句“以珩哥”。

    小姑娘聲線清潤干凈,平常說話時并無撒嬌親昵之感,只是含著笑意說話時才顯露出來,顯得有些黏糊,太過親昵了。

    “周以珩?”程京蔚驟然出聲詢問。

    “啊,對,周博集團就是他家的產業,二叔你也認識他嗎?”

    “聽過。”

    江稚爾笑道:“我之前聽絮絮也提起過,他是清大高才生,特別厲害,還雙修了兩個專業。”

    程京蔚側頭視線一掃而過。

    江稚爾那聲夸獎太過生動,仿佛周以珩就是她見過最厲害最優秀的人。

    不管他表面多么不動聲色,可自己卻清楚,在這一刻,自己竟對這小輩產生爭強好勝之心。

    心底有個不應該的聲音響起,同周以珩攀比,急切地想自證,即便是比學業,他也要比周以珩厲害得多。

    “周以珩就是你日記里寫到的那個人?”

    “啊?”

    程京蔚猝不及防地問,江稚爾也猝不及防地愣住。

    怎么又提起日記。

    她臉一下變紅,也不知是害羞還是惱火地爭辯:“當然不是,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江稚爾側頭看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山路上只有反光標志牌照明,雨夜讓山路更不

    好開。

    她沉默片刻后,輕聲開口:“而且,我已經下決心不會再喜歡那個人了。二叔,你說得對,我不該為一個男人影響情緒,他總是讓我傷心,我不想繼續喜歡他了。”

    江稚爾都無法辨明自己到底是出于怎樣的心理,才說出接下來這句話:“剛才以珩哥跟我說了清大的校園氛圍,也許等我上了大學,就真的會遇見很多不同的優秀的人,我就不會再對他產生執念了。”

    程京蔚攥著方向盤的手指收緊。

    當然不為江稚爾所說“我不想繼續喜歡他了”,他連江稚爾口中的“他”是誰都不知道。

    可還是為她話中將要離開自己獨立生活做好準備而被刺痛。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這份情愫,是因為晚輩羽翼漸豐不再需要自己而失落,還是別的什么。

    這個“別的”,他不敢深想-

    周以珩拿著沙發毯回到別墅內。

    客廳正在打電玩的好友看見他,邀請道:“一起啊。”

    周以珩拒絕,坐在沙發百無聊賴看他們玩。

    中途游戲加載空檔,好友朝他丟去一支煙,周以珩接過,由好友點了煙,他靠在沙發上,深吸一口又從鼻腔緩緩呼出。

    好友們邊玩邊聊,期間談及江稚爾,說從前江家各類活動向來只帶江琛,今日才知道原來那江稚爾這么漂亮。

    又有人問:“誒,她人呢?怎么飯后就沒見過她了?”

    周以珩答:“走了。”

    “這么早。”

    “她二叔來接的。”

    “二叔?程京蔚啊?”

    周以珩咬著煙“嗯”一聲。

    “我靠,程京蔚還親自來接她啊?”好友沒忍住爆了粗口。

    要知道他們這群人父母都太忙,平日司機接送、保姆照顧都是常態,可程京蔚親自來接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晚輩就有些太夸張了,還是這樣偏僻的山中。

    周以珩傾身彈了彈煙灰,淡聲問:“程總平時人怎么樣,知道么?”

    “你問這個干嘛?”

    “之前沒接觸過,隨便問問。”

    “他去年剛回國,跟國內大多數人接觸都不多,只是能有這手段拿下整個程臻集團的,肯定是個厲害角色,聽我爸說很有手段,年紀輕輕就有老程總的風范。”

    周以珩暑假才剛回南錫,對近半年發生的事不算了解。

    聽過程京蔚的各類傳聞,但今天是第一次接觸。

    “他結婚了嗎?”

    “沒,他這可真算是升官發財死爸爸,傻子才結婚,連璟申國際獨生女都拒絕了。”

    周以珩指尖摩挲著香煙,沉默片刻后緩緩蹙起眉。

    想起方才程京蔚的反應,若他本就是個優柔寡斷、過于溫柔的人也就罷了,可他分明就不是這類人。

    無論是出于何種身份,似乎都談不上清白-

    程臻集團和周博集團因為涉及產業不重合,少有聯系,但到底也都是國內的知名集團,不少內情多有了解。

    周博集團從周以珩爺爺一代白手起家,從餐飲業到食品行業。

    同時,家族枝繁葉茂,周以珩爺爺有五個孩子,而這五個孩子又繼續開枝散葉,家族斗爭自然格外激烈。

    在五位一代繼承人中,周以珩父親并非最拔尖最受器重的,但周以珩卻是二代繼承人中最突出,也最受爺爺寵愛的。

    老爺子遲遲不肯放權,外界對繼承人所屬更議論紛紛,除了老爺子長女外,周以珩便是第二可能拿到繼承權的。

    深夜,程京蔚洗漱后,在書房內撥通了許致言的電話。

    許、周兩家產業布局相近,是真正的競爭對手,自然對彼此的情況更為熟悉。

    他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問知道周以珩嗎。

    “周以珩?周博集團那小孫子?”

    “嗯。”

    “你問他做什么?”

    程京蔚沉默片刻后說:“我需要證明一些事情。”

    許致言笑:“你什么時候和一大學還沒畢業的毛頭小子扯上關系了,還需要靠他來證明什么?”

    “周以珩對爾爾有意思。”

    他不傻,當然能看出今天周以珩對江稚爾不一般,看向他的目光也不一般。

    許致言先愣了下,而后便言辭激烈反對道:“不行,阿蔚,看在我倆十多年朋友的份上,可千萬不能讓爾爾跟周家那小子在一起!”

    開玩笑,要是他們倆在一起,也就意味程、周兩家關系的綁定,那許家未來的路可就要走得困難了。

    程京蔚笑了聲:“所以這不是找你來了解情況了么。”

    “周家三代那么多孩子我了解不算多,但周以珩確實是其中最出挑的,讀書一路保送,去年接了一個連鎖食品品牌的全國落地項目,也挺順利的,能力不錯。”

    “其他的呢?”

    “哪一類的?”

    “道德、品行、性格、興趣愛好,有沒有女友,交過幾任女友,有沒有不良嗜好,或者惡名丑聞。”

    “你自己不急,倒是替爾爾提前急起來了。”許致言笑道,“要我說,八字都還沒一撇,就算真看對眼,或許過兩年就分了,你這些背調等哪天真談婚論嫁了再說也不遲。”

    “等談婚論嫁再說,你們家等得及么?”

    “……”

    許致言無言以對,只說:“我明天答復你。”-

    翌日。

    一大早的會議,又是技術部以及相關分公司關于如何打破國外技術封鎖的會議。

    各個部門之間爭執、辯駁、互相推諉,始終找不到一個最好的方式可以解決眼前困境。

    程京蔚就坐在會議桌之首,多數時候他都是沉默,眉頭緊鎖。

    在各高層爭執之際,程京蔚手機震動,許致言一連發入許多條短信。

    他劃開。

    視線飛快掃過,是許致言問知情人關于周以珩的聊天記錄轉發。

    一長串,簡而言之,不過是知情人不住夸周以珩優秀,許致言不住質疑,又次次被打擊的內容。

    周以珩自幼品行端正,性格溫潤踏實,各種獎項拿到手軟,興趣愛好方面嘛,愛運動,也有運動天賦,平日喜歡旅游也會攝影,拿到過不少攝影大獎。

    目前單身,大學三年交過兩任女友,都在一起半年左右,但分手后前女友對他的評價都不錯,算是和平分手,沒有不良嗜好,更沒有惡名丑聞。

    緊接著,許致言又發來幾條信息。

    「兄弟,這小子干凈得不像個人啊?」

    「不過我可都如實告訴你了,你得答應我,千萬不能讓爾爾和周以珩在一起。」

    程京蔚沒有回復。

    他視線落在屏幕上良久,而后抬手摁滅。

    各部門間的爭執還在繼續。

    研發部指責海外部未能盡責,海外部指責研發部只知投錢卻沒成果。

    “公司今年都已經在研發部投了好幾個億了,我知道研發周期長,可你們也不能什么進度都沒有,就推給我們海外部!”

    “國際關系緊張了這么久,你們從一開始就該提前謀劃商務拓展和風險管理工作!研發部的項目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如果我們真只投錢沒成果,公司去年上百上千個專利項目是怎么來的?!”

    “提前謀劃。”海外部部長冷哼一聲,針鋒相對,“既然如此,你們研發部怎么不知道提前謀劃!”

    程京蔚向后靠在椅背,指尖轉筆,筆端輕磕在桌面。

    只是很細微的聲音,偌大的會議室內就這么安靜下來。

    眾人紛紛側頭看向他。

    程京蔚抬眼,沉默著視線掃過眾人。

    他年紀雖輕,但歷經集團換血早已足夠服眾,也確實有超越老程總的魄力,不顯山不露水便讓眾人心生懼怕,

    在

    沉默片刻后,程京蔚開口。

    “下月,由我帶隊出國開發新的國際項目,確定主攻方向和核心技術突破口。”

    他嗓音磁沉,在眾人驚詫嘩然的目光中平靜公布這個仿佛早已深思熟慮的消息,“公司主要經營權將交由專業代理人,還請諸位各司其職,辛苦這段時間。”

    會議結束,這個消息便迅速傳遍整個集團。

    徐因也是第一次得知他有這樣的想法,不解地確認:“程總,這次遠赴海外的任務不是能夠精確到幾月幾日歸國的,您親自帶隊,風險是不是太大了?”

    “只有這樣,才可能以最快速度破解眼前困境,若我們真能夠第一個殺出重圍,程氏集團才能托著如此龐大的體量再次實現高速發展,躋身國際前列。”

    男人內斂沉穩,聲線也四平八穩,卻說出最具野心與魄力的話。

    徐因不得不承認,擁有這樣的領導是一件極具挑戰與刺激的事兒。

    集團經歷血洗后,如今各部門骨干多是自程京蔚在國外分公司時就跟著他的,他是程臻集團這艘大船上名副其實的掌舵者,是大家的主心骨。

    當年他還在國外讀書時就曾領命拓展海外市場,僅僅一年便讓那年海外銷售額增長超200%。

    “可是我擔心,您這一走,集團內部又會生出事端。”

    “瞻前顧后只會顧此失彼。”

    知道他心意已決,徐因也不好再多問,只是這決定實在太過突然。

    “那您預備什么時候出發?”

    “九月初。”

    “好,我去安排。”徐因只能無條件信任,“既然如此,我們只能祝您一切順利。”

    程京蔚笑了笑,頷首。

    徐因離開后,他的笑意便漸漸散去。

    他靠在椅背,閉上眼,長長舒出一口氣。

    昨夜他告訴許致言——我需要證明一些事情。

    但他并非只是想要證明,周以珩是否是良人。

    他真正要證明的,是自己的內心。

    在兩次在荒誕夢境中見到江稚爾之后,在看到周以珩心中產生從未有過的復雜情愫之后,程京蔚忽然隱隱明白了些什么。

    他不敢確認也無法確認的事,在看到許致言那條短信后,終于得到了最明確的證實。

    在看到周以珩樣樣優秀的信息后,他第一反應并非是放心,而是失望。

    竟是失望。

    ——失望于沒找到他的錯處好制止他和江稚爾之間的任何可能性。

    他睜開眼,終于直面內心最見不得光的情愫。

    愛從來不源于無私奉獻,而是陰暗的占有欲。

    他對江稚爾的感情并不清白。

    他喜歡上了一個最不該喜歡的人。

    這也是他此刻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

    他要讓距離制止避無可避、野蠻生長的心動,讓一切重回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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