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公主口中的“離娘”,是山陽長公主的長女,名崔離,今年十五歲。其實還有個妹妹,但很早就失蹤了,山陽姑母一直放不下,可沒人去提這件事情惹得她傷心。她這句驚呼本來是想博人注意的,可話音落下,壓根沒人應和。
寧輕衣凝視著裴琢玉,柔情似水,看得廬陵公主渾身發毛。
至于錢白澤,也看著裴琢玉母女倆,眼神十分挑剔,還藏著深深的防備。錢家跟長姐一直走得近,命運相關,這么一個跟裴治好似雙胎的人冒出來,是個人都會胡思亂想。
廬陵公主又看同行的二姐金陵公主,沉默木訥,從小就喜歡當個默默無聞的啞巴,替她緩和尷尬的認知都沒有,指望不上。廬陵公主心中嘆氣,只好噤聲不語,不去討沒趣了,就當她沒有開那個口。
“走吧。”寧輕衣溫聲道。
宴會在街南的園宅,她既然下了帖,總不好一次點都不露面。
廬陵公主率先應了聲好,重新挑起一個話題:“裴娘子回京不久,想來是首回參加宴集吧?”
裴琢玉點頭說是,心想,這位公主實在不會說話,哪壺不開提哪壺?難不成要像戲文里唱的,要給她沒臉?
廬陵公主抿唇一笑道:“不用慌張,小娘子們很好相處。”
當然這是看在清河的面子上,如果是侯府那邊——依照侯府的臭名聲,恐怕都不愿意給裴琢玉下帖。就算是下了帖子,也會拿裴琢玉的來歷說事兒。侯府爛,里頭的人免不了吃虧受辱。
裴琢玉還沒回答呢,廬陵公主又嘴皮子一動,又關懷備至地問起她先前的生活。她的雙唇一張一合,話語十分密集,仿佛行軍的鼓點。裴琢玉腦中嗡嗡的,不知道該回答哪個。這也太熱絡了吧?她們難道很熟嗎?
裴琢玉面上沒有展現出半點心緒,倒是寧輕衣聽得不耐煩了,廬陵的話怎么這么多?像只亂叫的小麻雀,早知道就不讓她過來了。她心煩,抬起手按壓著太陽穴。
廬陵公主的眼神光瞥見寧輕衣的動作,心中一涼,忙剎住了話頭,安靜得像只鵪鶉。
裴琢玉松了一口氣,朝著寧輕衣投去感恩至極的眼神。
錢白澤一直關注著裴琢玉,眼見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要跟清河眉目傳情,對她的印象變得更壞,她不動聲色地擋住了裴琢玉的視線,順便也將寧輕衣的視野遮蔽。
寧輕衣:“……”
她抿了抿唇,人一多,總不好說什么。
裴琢玉倒是沒在意錢白澤的動作,看不到寧輕衣,她就轉頭看邁著小短腿奮力邁步的崔縈。
金鑲寶珠項鏈閃爍著灼目的金光,頭戴的金銀珠花樹頭釵,也是一副富貴氣象,誰能想到幾個月前,還在泥潭里打滾呢。小孩子還是圓潤些好看,太瘦了不好,得砸大價錢才能養出氣度來。裴琢玉不得不承認,儀態還是有些用處的,至少不會像亂竄的猴兒了。
走了一會兒,還沒出府門,裴琢玉見崔縈臉色不太好看,將她一提,抱到懷中。
就說腦袋上花樹頭釵重,她非要戴上,好看是好看,貴是貴,但是累啊。
錢白澤凝著裴琢玉,眉頭蹙起,她道:“幾歲的人了,還要抱嗎?”
崔縈趴在裴琢玉肩頭看錢白澤,眼珠滴溜溜轉。也多虧裴琢玉先前就反復提醒她,她才沒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
寧輕衣借著這個機會轉身看裴琢玉,自然而不顯得刻意。
裴琢玉隨口胡謅:“擁抱能增進感情呢。”
崔縈點頭,想用點力又怕晃了自己漂亮的頭釵。
寧輕衣無言,可眼神逐漸帶刺。
她的駙馬隨時抱崔縈,但卻很少主動抱一抱她。
四下沉默無聲,不管是宮中教養公主,還是貴族家養育女兒,溫情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規矩大過天,像崔縈這般的,在家中使得,在人前會被說上幾句“驕縱”。這樣長大的她們不認可裴琢玉的話,但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眸,一時又無話反駁。
錢白澤倒是在沉默后嘟囔了一句。
這樣的小孩,還想練武?能吃得起苦嗎?
橫街南府。
各王侯官家的小娘子已陸續抵達,開始作詩吟詠園宅中的景致。對詩詞歌賦興致缺缺的,則是拽上了三兩好友去投壺或者玩葉子戲,甚是熱鬧。
引鳳池邊的一處亭子里,杜佩蘭百無聊賴地坐著。
她原先是不想來的,準備找個理由推脫。可外祖父看過帖子后,說她那份是公主親筆寫的。要知道這下帖的事,多是府上下人在操辦,有時候連親王、公主拿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請帖。她這公主親筆寫的……實在是燙手。這莫大的“恩寵”,拿不住啊。
思來想去,她還是來了。
“杜娘子怎么不去與她們一道賦詩?”一道溫潤的嗓音傳來,杜佩蘭一抬眸,便瞧見款款而來的纖影,是侍中鄭闕家長房的五娘子鄭澹容。同在京中,花會上時常碰面賦詩,兩人也算是有些交情。
“五娘不也沒與她們一道嗎?”杜佩蘭笑了一聲,挪了挪身體,搭在欄桿上的手也收了回來。
鄭澹容不在意杜佩蘭懶散的姿態,她在杜佩蘭身側款款落座,低語道:“聽說清河公主這回開宴,有意考校大家的文學。”
杜佩蘭睜大眼睛:“你聽誰說的?”
鄭澹容:“自然是公主府上的人。”她戳了戳杜佩蘭的手臂,軟聲道,“還說府上的藏書也要開放了。”
“嗯?”杜佩蘭一改興致缺缺的模樣,她眸光清亮,“此話當真?”
鄭澹容:“我誑你做什么?我又問了,這么做的目的是給府上的——”話還沒說完,杜佩蘭就霍然起身,風風火火地跑出了亭子。可沒離得太遠,她又停住了腳步,收拾自己的衣裙,到了人前又是一副雅獨雍容、進退合儀度的貴女了。
鄭澹容望著杜佩蘭的背影扶額嘆氣。
她其實是想說,清河公主為裴娘子的女兒找夫子之事。
尋個夫子很是容易,但要從她們中選,看得不僅是學識還有門第,沒那么簡單。
這得愛屋及烏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這地步?
鎮遠侯府找回來小娘子到底何方人物?
等鄭澹容快步追上杜佩蘭的時候,園中游賞的貴女中,忽地起了一陣騷動。
鄭澹容清楚地聽到前方不知哪家的娘子吃驚地喊了聲“駙馬”!
什么駙馬?鄭澹容一頭霧水,等瞧見了那跟隨公主們一道過來的裴琢玉,面色才變了變。
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沒有失禮地驚叫出聲。
裴治?不是死了嗎?!不對,這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娘子,不會是侯府為了討公主歡心,刻意將人的面容改造成這個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