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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刀鋒滑落,愴然墜地……

    空氣里死一般的寂靜。

    草帽是率先打破沉默的, 他猶疑不決的思慮半晌,狐疑道:“裴玄銘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

    “那西北駐軍的主帥……是不是就叫裴玄銘?”

    他看了看姜容,又看了看自己身側那眉目舒朗的年輕雇主。

    那年輕人此時嘴角的笑意都快壓不住了, 半是訝異半是溫柔的望向謝燁, 眼睛里仿佛盛了一千只振翅而起的蝴蝶, 細碎微光呼之欲出。

    腦海中點連成線, 電光火石間一切都串聯了起來,從這年輕人出手的闊綽程度, 到他盡管說著要去九死一生刺殺狼主,但卻毫無懼意的態度。

    草帽一臉震驚的望著他:“你就是裴玄銘?!”

    如果他是裴玄銘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敢情人家最開始就沒打算搞刺殺, 先找到狼主老巢,再往邊關發個訊號, 西北大軍壓境, 動手, 他們成功撤離或者里應外合,北狄滅國一步到位。

    謝燁看起來已經完全僵硬在原地了, 他跟姜容大眼瞪小眼的時候甚至能感受到裴玄銘灼灼目光正釘在他身上。

    這簡直是謝燁人生里最難熬的一刻鐘。

    裴玄銘沒顧得上理會草帽,他上前兩步去拉謝燁的手, 不料被對方甩手抽開了。

    謝燁抓起姜容的手臂, 不知道從哪兒迸發出的力道, 一把將姜容踉蹌著拽起來,拖著就往花田正中央的那小院落走過去了。

    “哎哎哎……老謝你去哪兒?”

    “那是你家么?”謝燁指著院子問。

    “是啊, 我是住那兒,你松手,怎么生離死別后跟老友重逢第一面就如此粗暴!”

    “誰跟你生離死別。”謝燁冷冷道:“進去再跟你算賬。”

    “那他倆呢?”姜容痛苦的抻著手臂向他示意身后的兩個人。

    “他倆去死。”謝燁怒道。

    裴玄銘和草帽被留在原地。

    草帽同情的看了他一眼:“你娘子好像讓你去死。”

    裴玄銘依舊保持著他那副春風滿面的神情,嘴角噙笑, 眉眼舒展,望著遠去謝燁的背影也不吭聲。

    “行了,跟上去吧將軍,你再這樣下去就要自己把自己給樂死了。”

    ……

    謝燁尋了個小廂房,一把將姜容推進去,怒不可遏道:“你為何要在他面前提此事!”

    姜容愣住了:“啊?誰啊?”

    “裴玄銘。”謝燁咬牙切齒。

    姜容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剛才那倆人當中有裴玄銘?”

    謝燁抄起一旁的花瓶就砸他:“你別給我裝傻,你都能認出李景辭長得像他,如今他本人站你面前,你能不認識他?”

    “不是啊哥哥!”姜容慘叫,一偏頭躲開他的一記花瓶。

    “我跟裴玄銘,就只是十多年前武林大會上遠遠見過他一眼,當時覺得此人氣質出眾,往那兒一站跟個仙鶴似的,我倆甚至都沒交手!”

    “我看人只看風骨神行,不記長相的,再說方才見了你太激動了,哪顧得上別人啊!”姜容委屈至極:“我見著你這么激動,哪料你還打我。”

    謝燁氣不打一處來,只覺腦袋疼的突突直跳。

    “我費盡心力,瞞了他這么久,關于李景辭的事情我一個字都不曾說出口過,如今就被你這么給抖落出來了,姜容你……”

    他臉色看起來很糟糕,姜容有點擔心的去扶他,卻被他一擺手甩開了:“別過來!”

    姜容也惱了,像過去在明淵閣跟他鬧著玩過招似的伸手一碰他肩膀,用了幾分內力推打過去。

    豈料謝燁登時就受不住了,一聲悶咳跌撞跪地,虛弱的俯身去扶地面,又不慎扭到了前些天被裴玄銘折騰出淤青的腰身,直疼的他臉色蒼白,呻吟著就倒在地上了。

    姜容被他這么大的反應給嚇到了。

    他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方才碰謝燁的時候,此人體內并沒有內力護體,筋骨也軟綿綿的,竟是毫無武功的模樣。

    姜容顫抖道:“謝燁,你武功呢?”

    “說話!你武功去哪兒了!”

    謝燁伏在地上喘息著搖搖頭,苦笑一聲,沒做回答。

    以前謝燁光憑一根手指的力量,就能將他的力道推抵回來,姜容無數次想偷襲他都沒得手過,那看起來永遠游刃有余的明淵閣主反應速度和感知能力都是一流。

    背后仿佛隨時長了眼睛,在姜容出手的剎那,周遭射出的尖銳氣浪就能給他按地上了。

    曾經如此強悍的一個人經過數月的摧殘,變成了如今這樣,姜容不由得怔愣在了原地,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后小廂房的門被人用力推開,裴玄銘大步而入,一把從地上將他抱起來。

    謝燁此時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他在裴玄銘懷中劇烈的掙扎下地,自己扶了墻壁,轉身冷冷道:“誰讓你進來的?”

    裴玄銘沒回答他的問題,擒住他的腰身扣到自己手中,抬頭溫和的沖姜容道:“姜少俠,勞煩你在外邊等一下,我很快就出來。”

    謝燁滿身狼狽,不想被姜容看見,裴玄銘的手勁又宛如鐵鑄,讓他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只能暫且將臉埋進裴玄銘前襟里,屈辱而崩潰的閉上眼睛。

    姜容向來是個很識眼色的人,何況他方才不知道此人武功盡失,已經虛弱到了這種地步,還沒輕沒重將謝燁推到地上,裴玄銘不同他計較就不錯了。

    姜容見此場景如蒙大赦,連忙轉身出去,順帶給他倆帶上了門。

    裴玄銘這才放開他,目光沉靜而緩和,他低聲問謝燁道:“你沒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沒有。”謝燁冷淡道。

    “姜容方才所說的話,是真的嗎?”

    謝燁渾身上下猶如被刺了一般,忍著痛跳起來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承認我以前是喜歡你,就算你給李彧當狗,就算你為了大統擋在他身前跟我為敵,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現在落到這種下場也是我應得的,與你毫無關系!”

    裴玄銘不明白他又是哪根神經被刺痛了,莫名其妙自己把自己氣成這樣:“不是,你——”

    “我喜歡你,所以我重用與你相像的李景辭。”他一把推開裴玄銘隨時要伸過來攙扶他的手臂,眼神顫抖,卻硬是不肯服輸半分。

    “他廢我武功,逼我震碎內核,關我進地牢,斷我雙腿……都是我識人不清,我活該,李彧和我從年少起就不對付,因為諸允嚴的死要將我千刀萬剮也是情理之中,這些我都認了,愿賭服輸沒什么不對。”

    “只是裴玄銘,你當年既然選擇了效忠李彧,現在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我要你中途跑出來橫插一杠做我的救命恩人?”

    裴玄銘喉嚨干澀,拳心攥緊半晌,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那李景辭……還對你做什么了?”他費盡力氣,才問出這么一句來。

    謝燁聽見此話,仿佛自暴自棄般猛然扯開了自己的前襟,露出胸前一大片令人浮想聯翩的紅痕,眼睛里滿是明晃晃的嘲諷,恨不得將裴玄銘的心徹底撕個粉碎才好。

    “將軍,我呢,從小就知道自己這幅皮囊長得好,以前有武功的時候,旁人忌憚我幾分,不敢近身,可等你是個毫無反抗之力的階下囚時,那處境就由不得我說了算的。”

    裴玄銘呼吸驀然一滯,只覺胸口仿佛有火焰噴涌,將他的理智撕心裂肺的灼燒起來。

    “你做什么了,他也就做了什么,你們本就沒什么區別。”謝燁嘲諷的輕聲說。

    “我怎會跟他一樣!”裴玄銘已經顧不得去想別的了,他滿心都是對眼前這人的心疼,偏偏謝燁毫不領情,偏要將他跟李景辭劃到一處去。

    “只不過我喜歡你,哪怕你當年背叛我,選擇保護李彧。”

    他的神思被謝燁驀然打斷,謝燁臉色蒼白的看著他,眼底盡是苦澀的傷感:“是我賤,是我犯蠢,與你無關。”

    裴玄銘怔在當場,他的眼眶終于被謝燁氣的紅出了血絲,張口結舌的站在原地,顫聲喊了一句他的名字:“謝燁……”

    “現在知道小景是誰了,你滿意了嗎?”謝燁氣喘吁吁的慘笑道。

    “滿意了就滾,我不想看到你。”

    方才的這話耗盡了謝燁的全部力氣,他拿起姜容閑置在桌上的匕首,往自己脖頸前一放,喘息著又重復了一遍:“滾。”

    眼中神色冷厲如冰,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我現在是打不過你,但你再敢靠近我一步,我立刻死給你看。”

    裴玄銘深吸幾口氣,眼眶酸澀,實在是想不管不顧上去強行摟著他說個清楚,但謝燁眼中神色實在是太決絕了,堅韌又破碎的可怕。

    他不敢讓謝燁真傷了自己,只得慢慢的逼著自己后退幾步,跨出了房門檻。

    門板被裴玄銘輕輕關上了,謝燁整個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筋疲力盡的枯坐在地,任由刀鋒滑落,愴然墜地。

    他麻木的將自己埋進膝蓋里,身上還有裴玄銘抱他時沾染上寒鐵冷刃的氣息。

    要是沒有過去的一切從中作梗該多好,要是他和裴玄銘,從始至終就是兩個相識于武林大會的普通少年,該多好。

    謝燁疲憊的合上眼睛,將意識浸泡在無盡的酸楚中。

    第42章 第 42 章 “你就是從十幾歲就開始……

    對于最開始成為明淵閣閣主的那兩年, 謝燁的記憶變的很混亂。

    一來是他那段時間實在殺人太多,新繼任的閣主本就需要立威,更遑論明淵閣自建閣以來, 還沒有過這么年輕的閣主。

    好在謝燁武功夠高, 諸允嚴縱然偏心, 但對他是從小嚴厲, 無論是烈日酷暑,還是三九寒冬, 練功從未懈怠過,年少時的嚴苛塑就了謝燁遠超明淵閣這幫野路子的內功基礎,才得以在明淵閣站穩腳跟。

    二來則是, 裴玄銘那段時間跟他住在那個竹舍里。

    謝燁白天與手下商議完刺殺李彧的計劃事宜,晚上揮退眾人, 也不要小廝攙扶, 自己慢慢的往竹舍里踱步。

    走著走著他就彎下腰來, 額頭泛起一層薄薄的冷汗,難以克制的扶著屋舍門前的竹竿, 將指骨捏的咔嚓響。

    那日當眾殺老閣主到底留下了內傷,他此時被老閣主用飛劍打過的脊椎和肋骨都澀然發疼。

    但是如今位置未穩, 他不能在手下面前展露出重傷難捱的一面。

    謝燁咬緊牙關, 指尖用力之大, 竟生生將竹身摳出了爆裂的紋路。

    有人從竹舍的院落里緩步走出來,似乎是知道竹舍周圍有人監視, 便不緊不慢的朝他躬身作揖,下一刻頭頂便傳來謝燁熟悉至極的聲音。

    清冷沉穩,分毫未變。

    “在下已恭候多時,還望閣主進屋一敘。”裴玄銘按禮數躬身而起, 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謝燁抬頭見是他,一時間喜出望外,連跨兩步撲到他面前,裴玄銘伸手將他腰身一攬,自然而然的托起他因為受傷而略顯虛浮的步履身形。

    他若有若無的朝竹舍兩邊的樹叢上望了一眼,少傾,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后,原先幾個明淵閣內部長老派來監視新閣主的密探消失了身形,四周歸于寂靜。

    “你怎么來了!”謝燁被他一路扶著進入里間,裴玄銘熟練的抱他上床,隨即轉身合上門。

    確保徹底無人監視了以后,才松了口氣,去查看謝燁剛才不太對勁的部位和傷口。

    “陛下駕崩,京都大亂,父親回京鎮守大局,我來替他一段時間,正好熟悉西北,日后反正也是要在這里待一輩子的。”裴玄銘掀開他單薄的外衫,將掌心落在謝燁淤青未褪的脊椎上,汩汩內力流涌著運入謝燁體內。

    “你抖什么?”裴玄銘笑道:“別亂動。”

    謝燁難以克制的哆嗦了一下,裴玄銘的掌心比他的腰身要燙一些,他幾乎有種錯覺,仿佛自己能感知到那人每一寸掌紋的走向,無數熱意在肌膚交合間肆意流淌。

    謝燁猛然回身按住他的手,喘息著道:“好了!可以了!”

    裴玄銘不緊不慢將手收回去,挑眉看他這異樣的舉動,緊接著他的目光上移兩寸,看到了謝燁通紅的耳朵尖。

    他后知后覺的反應了一下,開口道:“謝燁,你在害羞嗎?”

    明淵閣主險些沒從床上翻下去,又驚又怒的回頭瞪他道:“什么——”

    “上次在溫家,你也是這樣。”裴玄銘提醒道。

    謝燁知道他指的是那日為了躲避溫家家丁,被裴玄銘推到墻上作勢的那一次,他深吸一口氣,辯駁道:“那次是你先冒犯!”

    裴玄銘攤了一下手示意道:“我今天可沒冒犯,正正經經的給你治傷來著,你怎么也臉紅?”

    謝燁一掌打在他肩側,裴玄銘旋即格擋,兩人你來我往的在榻上過了幾招。

    互不相讓,互為制擎。

    裴玄銘仗著他不敢真對自己下狠手,長臂一展,用虎口抵住了他的前襟,不偏不倚大拇指摁在了心跳的地方。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謝燁一下一下的心跳。

    謝燁握起的拳頭虛虛的垂在他太陽穴處,威脅性的朝他腦袋上晃了晃,但也終究沒砸下去。

    裴玄銘的手指抵在他心臟處,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聲開口:“謝燁,你是不是對我……”

    謝燁倏然收回拳頭,一把捂住了裴玄銘的嘴,阻止他再說下去了。

    裴玄銘半張臉埋在他的掌心里,只露出一雙清晰明亮的眼睛,只一瞬間,那雙眼睛就柔和的彎了起來。

    謝燁心如擂鼓,卻仍堅定的冷硬道:“閉嘴。”

    他感到手掌被柔軟的觸碰了一下,等他意識到裴玄銘方才干了什么時,已經為時已晚。

    裴玄銘伸手拽開了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掌心,順勢推抵,將他半個身子壓倒在床榻上。

    謝燁掌心里握著裴玄銘吻過的余溫,他一時間難以說出任何話來,只能呆滯茫然的看著裴玄銘,半晌呼吸顫抖道:“裴玄銘……”

    “沒事。”裴玄銘在黑暗里安撫著他,溫柔鎮靜的聲音充盈著安定還有某種引誘的意味在。

    “沒事,我也喜歡你。”

    ……

    明明當年是你先說你喜歡我的。

    謝燁迷迷糊糊的想,為什么后來在西北十年都再沒來找過我一次的也是你?

    他意識有點不清醒,朦朧中被人從地上抱到了床上,耳畔一片細微的雜亂,人來人去的腳步聲。

    有人脫了他最外層的衣服,用被子裹住周身,然后將他抱起來,讓他靠在懷里。

    謝燁冷的瑟縮了一下,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的里衣幾乎都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只覺額頭和軀干滾燙,手腳卻冰涼的要命。

    “勞煩你打個水,草帽大哥……老天,我們不進來,這人是打算把自己在屋里燒到自燃嗎?”姜容慌慌張張的聲音由遠及近。

    他蹲在地上開始翻箱倒柜的找藥。

    裴玄銘一手撈著他,一手在他滾燙的額頭上摸了片刻,他嘆了口氣,喃喃的道了一句“抱歉”,也不知道是跟謝燁說的,還是跟屋里姜容說的。

    “我也不知道,他跟我生氣,能把自己氣的高燒不退。”

    姜容急吼吼的在屋里亂竄,一邊竄一邊怒道:“你最開始為什么不直接上來就表明身份!”

    裴玄銘:“?”

    “下次打架之前自報一下家門好不好!你若是出劍前先大吼一聲,在下西北駐軍主帥裴玄銘!前來取藥!我說什么都不會跟你動手的!”

    “也說什么都不會把李景辭的事情跟你抖落出去半分的,我姜容此人,平生最重義氣!而今在你面前出賣了謝燁,你簡直害我啊!”姜容悲憤控訴。

    裴玄銘:“……”

    裴玄銘在床上抱著謝燁,呆滯的思索半晌,竟不知從何處反駁,只得認栽:“我的錯,對不住。”

    草帽任勞任怨的把水打來了,姜容示意他進來的時候關上門,自己在屋里燒起了火爐,一邊煎藥,一邊將他剛打的涼水在火上烤溫熱。

    他將布條用溫水沾濕了遞給裴玄銘,裴玄銘感激的沖他點了點頭,接過來輕輕在謝燁臉龐上擦拭。

    草帽看著他懷中那人慘白如紙的面容,在睡夢中都仿佛被病痛折磨著,俊秀眉心緊蹙,好不可憐的模樣。

    他終于忍不住對這個病秧子似的美人起了一絲惻隱之心。

    “唉,這吵個架能把自己吵成這副德行,也是夠沒出息的。”

    姜容一邊燒水一邊回頭罵他:“你有出息,你們兩個最有出息,裴玄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從年少時候就心里有你,他現在沒了武功,本就虛弱,你吵架的時候讓讓他怎么了?”

    裴玄銘:“……”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就沒跟他吵架,光聽他罵我了。

    但是見姜容那副忙前忙后的模樣,裴玄銘最終還是沒辯解什么,他選擇閉嘴。

    草帽看看裴玄銘,又看看姜容,還是沒忍住心里的好奇,開口道:“那李景辭……當真長得很像他么?”

    姜容嘆氣道:“有點吧,但不多,李景辭跟這位一樣,都有點京城中長大的貴公子范,氣質相似也正常。”

    裴玄銘靜靜的聽著,然后默不作聲的將唇吻抵在謝燁的耳畔。

    謝燁在昏迷中掙動了一下,也不知道有沒有感覺到。

    “想象不來。”草帽嘟囔道:“李景辭是皇帝的兒子,跟他輩份都不一樣,你這明淵閣主是不是眼睛有毛病?”

    話音剛落,他得到了裴玄銘和姜容同時投射過來的兩道瞪視。

    草帽:“……”

    “好好好……我閉嘴。”

    草帽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忽然聞到一股異樣的氣息,他倏地跳起來:“還回憶過往呢!藥都煎過了!”

    姜容手忙腳亂的將藥碗盛出來放到一邊去,等藥汁稍微涼了一點,姜容才起身端起藥碗走到他身前,示意裴玄銘將謝燁扶起來一點。

    昏迷中的謝燁明顯不太配合,裴玄銘稍微一變換姿勢,想將他從懷里扶起來一點,謝燁就下意識難受的瑟縮起來,哼唧著把自己往他懷里埋。

    裴玄銘無奈的看著姜容,他的指尖穿過謝燁的長發,有一搭沒一搭的替他整理著,半晌抬頭征詢了一下姜容的意見。

    “要不……你放著,我來?”

    姜容一臉恨鐵不成鋼,將藥碗往旁邊一放,伸手將謝燁蒼白如紙的臉頰狠狠掐了兩下,怒道:“姓謝的,你當真賤的慌。”

    “喂!又怎么了。”裴玄銘將他的手打開,哭笑不得的去揉了揉謝燁臉上的那兩道指痕。

    “草帽,我們走。”姜容不由分說將草帽也帶出去了。

    門一關,屋里只剩謝燁與裴玄銘兩個人。

    屋中只有火爐燃燒的噼啪聲,裴玄銘松開手臂上的力道,將他從懷里放出來,謝燁虛軟無力的被他扶著靠回床上。

    他嘴唇微張,眼睛疲憊的閉著,看不出來是醒著還是昏迷著,又或者是半夢半醒,單純不想睜眼面對裴玄銘。

    裴玄銘從床頭拿了藥碗和湯匙,小心翼翼的去喂他喝藥。

    大概是藥汁太苦,他剛將湯匙送進謝燁口中,那人就抿起了失色的嘴唇,任由藥汁從嘴邊淌落,竟是半分都沒喂到嘴里。

    裴玄銘氣餒的端著碗,只好又換回了原來的姿勢。

    他用半邊臂膀禁錮住謝燁的身體,另一只手舉著湯匙,再度送進他無力張開的嘴唇里。

    謝燁眉心皺了一下,抗拒著還要擰過頭將藥吐出去,裴玄銘這回眼疾手快,一手握住他的下頜,俯身便吻。

    兩人唇舌交纏,津液推抵間謝燁被他抬著下頜,一邊深吻,一邊被迫將藥汁全數咽下去了。

    裴玄銘找到了方法,又如法炮制,來回幾次。

    謝燁終于被他折騰的苦不堪言,氣息虛弱的癱在他懷里嗚咽。

    裴玄銘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擦去了他嘴角的藥漬,低頭注視著那雙水潤失神的眼睛。

    “最后一口,喝完就好了。”裴玄銘柔聲哄道。

    謝燁盯著他的嘴唇,半晌搖了搖頭,表示不要。

    裴玄銘嘆息一聲,依舊很溫柔的看著他,說道:“那只好如此了。”

    他端起碗,自己將剩下的藥一口悶進了嘴里,然后將謝燁摁在床頭親吻下去。

    謝燁微微瞪大眼睛,難耐的掙動起來,他用手去捶裴玄銘的肩膀,卻無濟于事,反而被裴玄銘扣住雙手,以一個十指相扣的姿勢反壓在床榻上。

    十指相交,掌心貼合。

    謝燁的掙扎逐漸減弱,苦澀的藥汁從他和裴玄銘吻合的嘴角流淌下來,他仿佛一個被肆意蹂躪的布娃娃,無助又委屈的一邊承受裴玄銘的強吻,一邊掉眼淚。

    裴玄銘放開了他,好笑的去吻他眼角的淚珠。

    “喝個藥還要哭一場。”

    謝燁燒的神志不清,也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反正自重逢以來,他次次被此人強迫,情到濃處總忍不住落淚,裴玄銘已經見怪不怪了。

    謝燁哽咽一聲,被裴玄銘用被子裹好,又摟進了臂彎里。

    “謝燁,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是你方才跟我說那么重的話,還讓我滾,怎么反倒現在又要親又要哄的人是你?”裴玄銘指腹擦過他通紅的眼尾,小聲朝他討要說法。

    謝燁縱使燒的難受,也禁不住他這么污蔑,迷糊著開口反駁:“我沒有……”

    我沒讓你哄我,也沒讓你親。

    裴玄銘不聽,趁著他病體虛弱,沒平時那般牙尖嘴利的氣人,干脆利落的持續輸出。

    “你就是從十幾歲就開始喜歡我的。”裴玄銘篤定的道。

    “當了明淵閣主以后在亭臺偷窺我,找貼身侍衛也是按著我的模樣找的……”

    謝燁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從被子中掙扎出來,頂著被燒紅的一雙眼睛,又倉促又虛軟的去捂裴玄銘的嘴:“住口,我沒有……”

    裴玄銘翻身將他往身下一壓,卻沒有阻攔他捂自己嘴唇的動作,而是學著年少時的模樣,蜻蜓點水般的在謝燁的掌心里啄了一下。

    謝燁怔怔的放下手,氣息不均的顫抖起來,似乎全然沒有料到他此舉。

    “沒事,我也喜歡你。”裴玄銘輕聲道。

    兩句如出一轍的話隔著重重過往和阻礙,一路從十年前虛無縹緲的回憶里殺到今天。

    謝燁渾身大震,眼神里是難以置信的惶恐和傷感,他躺在床上,瞪著裴玄銘不說話,過了很久,才無聲喘息著搖了搖頭,其中意味不明。

    裴玄銘分出一根手指,向當年一樣,將指尖抵在他急促跳動的心臟處。

    “謝燁,我也喜歡你。”他又重復了一遍,裴玄銘的目光很專注,卻再也不復年少初見時的清冷沉穩了,那眼神猶如有實質一般,熾熱的要扎進他心里。

    “所以你能別老這么忌憚著我嗎?”他用指骨頂了頂謝燁的心口。

    “總是害怕我知道你的過往,可李景辭又如何,有人折辱過你又如何,等你武功好了,我們殺回去就是了,又不妨礙我喜歡你。”

    謝燁呼吸急促,臉色漲的緋紅,眼眶里的酸澀如潮水涌上。

    他幾乎哽咽的發不出聲音。

    “再說李景辭的所作所為,我心疼都來不及,怎么會有其他看低你的想法。”裴玄銘低聲道:“你是不是對我太不信任了點。”

    “你知道法場劫囚是多大的罪行,北狄狼主多年視我為眼中釘,這些年光暗殺的殺手都往西北大營派了不知道多少個,我一旦進入北狄被俘,下場不必多說,我若是不在乎你,又為何肯走到這一步?”

    “謝燁我到底得怎么做,你才能對我毫無保留的信任?”

    謝燁眼睛燒的生疼,卻怎么都難以將目光從裴玄銘眼中移開,他也不知道能跟裴玄銘說什么,以謝燁的性格,在床上被逼狠了求饒兩句倒是有可能。

    跟裴玄銘為幾個時辰前那些傷人的話道歉,是絕對不可能的。

    要是讓他跟裴玄銘說“對不住啊,這些天沒能信任你”這種話,那更是見了鬼了。

    于是他搬出最常用的辦法,眼睛一閉,把自己縮在被褥里開始裝死。

    裴玄銘這回卻鐵了心不給他機會逃避,手伸進謝燁的被子里,稍加用力,謝燁便猛的睜開眼睛,又氣又怒的沙啞道:“拿出去!”

    “那你聽我把話說完。”

    謝燁無計可施,只好強撐著自己睜眼,一邊在被子里跟裴玄銘亂動的大手角力,一邊抬著淚眼繼續和他對視著。

    裴玄銘就著這個小半個身體鉆進他被窩里的姿勢,側身在他旁邊躺下,火爐仍然噼里啪啦的作響,將年輕將軍冷硬俊美的面容襯得格外棱角分明。

    “李彧和李景辭活不到明年春天。”裴玄銘側過頭對他道:“你相信我嗎?”

    謝燁混沌的腦袋閃過一絲極其不妙的感覺,隨即反應過來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言論,居然能從裴玄銘這種世世代代吃皇糧的人嘴里說出來,他不由得怔住了,緊接著后知后覺的屈膝頂了一下裴玄銘的腰腹。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

    “花田中的花草沒有治愈經脈的功效,所以裴玄銘他娘子就沒救了么?”草帽一邊幫姜容收拾柴火房里的雜物,一邊隨意問道。

    姜容將一大把干柴塞給他,自己伸手到更里處掏著什么東西。

    “花田里是沒有啦,那玩意兒是個障眼法,我剛被他們抓到北狄的時候,狼主為了掩蓋我的用途,以及修復武功的真實手段而種下的。”

    “你是被抓到北狄的?”草帽訝異,隨即拍拍他的肩膀:“真夠可以的啊,老弟。”

    “誰是你老弟,你冷嘲熱諷誰呢!”姜容怒道:“你不也是中原人?”

    “那不一樣,我是自己跑過來的。”

    “背井離鄉,投奔外族,叛徒!”姜容啐道。

    “不是投奔外族,是我有抱負,國仇家恨,若能以我一人之死,滅掉整個狼族王室,換的邊關清靜,有何不可?”

    姜容神情很復雜的看著他,似乎在看一個傻子。

    草帽不滿道:“你這什么眼神?”

    “首先,你一個人不可能滅掉整個北狄王室,其次,邊關也不可能清靜的,沒了北狄,也會有西北的各個小國,大漠的肉就那么一點,誰不想多占一口?單純。”

    草帽一揮手:“我搞不懂你們那些文縐縐的算計權謀,我只知道,滅北狄就能給十年前被俘的中原人報仇雪恨。”

    “說實話你以為我現在看那個姓裴的很順眼么?他分明手握幾十萬大軍,這么多年卻始終不一口氣把邊關這些烏七八糟的雜碎全滅了,仿佛害怕他們反撲報復似的,大周國力強盛,人才眾多,我倒不信他裴玄銘怕這幾個蠅營狗茍的東西?”

    姜容很絕望的看著草帽,良久他嘆了口氣:“算了,不與傻瓜論短長。”

    “你說誰是傻瓜?!”

    “你。”

    姜容不理會他,繼續往下翻找,終于讓他找到了最下層幾個被密封起來的罐子。

    他伸手扒去壇上的泥土,將整個罐子抱了出來,動作極其的小心,生怕驚擾了里邊的東西一樣。

    草帽一時忘了剛才的口角之爭,也在旁邊蹲下來,好奇的注視著那東西。

    “這里邊的藥材,當真能給他恢復武功?我可看那人全身上下經脈都快碎成一截一截的了,內力從里到外空蕩蕩的,毫無跡象。”

    姜容盯著那壇子的邊緣,半晌伸手掀開蓋子,一股極其詭異的清香從中飄了出來。

    “不能,只能安穩住他的經脈,不讓他內力虛脫至死,至于想恢復到當年明淵閣時的那種水準,無疑癡人說夢。”

    “但你能救他的命。”草帽難得說話好聽了一回。

    “我看依那裴玄銘的意思,只要能讓他娘子活著就好了,你手中這藥材完全能做到啊。”

    姜容沉重的搖了搖頭。

    “可按照謝燁的意思,若是沒了武功,還不如讓他去死,我了解他。”

    草帽察覺出原先打聽消息時有偏差的地方,于是又問:“那北狄狼主為何月月要從你這里取藥,既然沒用。”

    姜容翻了個白眼,實在是覺得這人跟舉一反三幾個字半點緣分都沒有。

    “北狄狼主本身有內功底子啊,再加上藥物作用,自然進步神速,謝燁又沒有,他現在跟個普通人有什么區別?”

    草帽于是安靜下來:“原來如此。”

    姜容蹲在地上思忖半晌,心一橫牙一咬:“罷了,先把他的命留住再說。”

    謝燁到底也沒從他嘴里問出個所以然來,他被裴玄銘壓著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有些低燒虛弱。

    姜容端著藥碗進屋,將碗擱在他床頭吹胡子瞪眼:“自己喝,我可不是裴玄銘,不會喂你。”

    謝燁笑了笑,從床頭端過藥碗,卻沒動它。

    他抬頭平靜的看著姜容,少傾出聲道:“姜容,你實話告訴我,北狄王室的人當真不會每月來查一眼余量嗎?”

    姜容一愣,完全沒想到他纏綿病榻,卻還敏銳至此。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謝燁就已經從他眼中看出了答案。

    于是謝燁嘆了口氣,將碗放下了。

    “我喝了它,月末你如何同那狼主交代?”

    姜容沒出聲,只平和的盯著他手中藥碗,然后抬頭苦笑:“煎都煎了,總之也倒不回壇子里去了,喝吧。”

    謝燁放在被褥上的拳握的緊了緊,聲音低啞干澀:“姜容。”

    “哎呀,大不了我月末之前跟你們跑了不就是了!裴玄銘本人都來了,那西北駐軍趕來增援不也是他動動手指的事?我跑回西北駐軍的地盤,北狄狼主還能把我刨出來吃了不成?!”

    “喝!”

    謝燁無奈,只得在他的注視下將藥碗里的汁水一飲而盡。

    不遠處裴玄銘在院子里等著,草帽悠悠閑閑的圍在他邊上,對他打趣道:“發現了沒,你不在他就正常喝藥治病,你一在他就各作妖,男子漢大丈夫,以后干脆利落一點,別一天天的喂個藥還要膩歪……”

    裴玄銘:“……”

    裴玄銘心情不錯,勉強忽略了他的聲音,兀自在小院里轉悠了一會兒。

    忽然他身形一頓,目光如電一寸寸朝著花田東邊的某個方向看去。

    草帽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下一刻他就知道裴玄銘為何突然表現出異樣了。

    只見花田的那頭幾匹高頭大馬正朝這邊疾馳而來,馬上坐著的都是北狄打扮的人,身后跟著浩浩蕩蕩的隊伍。

    草帽頭皮一炸:“不好,北狄王室前來取藥了!”

    “他們怎么提早了這么多天,按理說不應該是這個時間點啊!”草帽崩潰道。

    裴玄銘將他手一按,拎著他就往廂房里走,屋內姜容顯然也聽見動靜了,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的慘白無比。

    謝燁喝干了最后一滴藥物,翻身下床,抓住姜容急促道:“喊裴玄銘他倆過來,我們從后門走。”

    姜容將他的手自己手臂上推開了,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不行的,他們已經提前將這里圍住了……我們出不去的。”

    第43章 第 43 章 衣衫翩遷,立在風云激蕩……

    姜容一股腦的將他們塞進地窖, 千叮嚀萬囑咐的對三人道:“他們不走,不要出來!”

    謝燁眼里發急,一把揪住他的手臂:“那你呢, 那你怎么辦!”

    “我去迎接狼主。”姜容云淡風輕, 將他抓住自己的手拍開:“放心, 我對他們還有用, 死不了。”

    院外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姜容伸手將謝燁往后一推, 裴玄銘連忙接住,將謝燁拽回去,然后姜容就將地窖的蓋子合上了。

    地窖里一片黑暗, 無人發出一絲聲音。

    少傾,頭頂傳來姜容跪地叩拜時, 衣袍發出的窸窸窣窣聲:“恭迎狼主。”

    那狼主懶散道:“起來吧, 去把壇子拿來。”

    姜容依言去了, 不多時傳來壇底落到地上的重響,姜容退開少許, 任由兩側的北狄人將屋中壇蓋打開了。

    詭異的飄香在屋里蔓延開來,甚至滲透進了地窖里, 隱隱纏繞在謝燁鼻端。

    謝燁盡力克制著自己心頭鋪天蓋地的愧疚和殺意, 他被裴玄銘半攬在身邊, 無意識的抓緊了裴玄銘的手。

    下一刻,頭頂一記鞭子的脆響!

    “這壇中藥汁分明是少了!姜容, 這是我們狼主的東西,你膽敢私自碰他!”

    鐵鞭劃破皮肉,一鞭下去,姜容登時跪地呻吟, 從臉頰到胸口皮開肉綻,好不慘烈。

    地窖里謝燁狠狠打了個哆嗦,痛苦的閉上眼睛,裴玄銘見他情況不妙,將他用力拽到自己身側,低聲沉穩道:“別動,見機行事。”

    草帽一骨碌起身,咬牙道:“何不與他拼個魚死——”

    他被裴玄銘一記肘擊砸的跪坐在地。

    “狼主出行,聽動靜隨行護衛來的就不止千人,我們三個眼下出去,無疑送死。”

    “那就眼睜睜看著那小子被打死?”

    頭頂又是幾聲激烈的鞭響,姜容很快就沒聲音了。

    “說,少了的藥汁去了哪里,是你自己用了,還是……這些天有旁人光顧此地?”

    姜容發出幾聲虛弱的嗆咳聲,聽起來是被血水哽住了喉嚨,言語之間十分艱難。

    “回狼主的話,都不是……自上個月的陳釀到我手里以來,就從未被打開過。”

    狼主身側那人高馬大的隨從尖聲大叫起來:“你是說它自己沒了?狼主,我早說這幫中原人都是撒謊不眨眼的,多給他幾鞭子就好了,來人啊,給我打!”

    謝燁的五指中地上死死攥緊了,他知道此時斷然不能沖出去,否則姜容眼下所承受的一切就全白搭了,可若真讓他眼睜睜看著姜容去死,那當真比登天還難。

    “停,別真打死了,此人乃全北狄唯一有此本事的人,從前因此而待他禮遇,如今我看也不需要了,帶回去關起來,若再耍花招,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一陣鐵器拖拽之聲。

    姜容發出了一點細微的呻吟,不過很快就遠去了。

    裴玄銘握著謝燁的手腕,無聲的安撫著他滿腹的焦躁。

    等到院外徹底沒有了腳步聲。

    三人靜默在黑暗里,生怕北狄人去而復返,便又等了片刻才出去。

    屋里地上全是姜容身上被打出來的血水,在地上觸目驚心的橫亙著,謝燁看著那一地的狼藉,只覺心里猶如被火煎烤一般,悲憤般刺著疼。

    “眼下可怎么辦?”草帽在屋里來回轉了幾圈,末了將求助的目光轉向裴玄銘。

    裴玄銘沒理會他,徑直轉向謝燁,問他道:“你現在還拉的開弓么?”

    謝燁挽起袖子,凝重道:“尋常打獵的弓箭倒還行,若是戰場上所用,百十來斤的那種……”

    “你想多了,用不著那種。”裴玄銘從一旁桌案上快速研磨提筆,在紙上匆匆寫了幾行字,他將信紙交給謝燁:“去北大營,找江昭。”

    謝燁一怔,驀然反應過來北狄和裘璣其實都離北疆不遠,確實是驃騎將軍江昭所管轄的地帶。

    “你身份敏感,不必進去找他,拿箭往他營帳門口一射就跑,聽到了?”

    “走吧,從后門走,我送你上馬。”裴玄銘一邊走一邊擔憂的問他:“身體受得住么?”

    “放心。”謝燁簡短道:“你按你計劃行事就好。”

    裴玄銘本想著推遲幾日再著手實施他來北狄前就制定好的計劃,眼下對他來說還不是最好的時機,不料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昨夜軟語溫存仿佛夢幻一場,天一亮就不得不面對現實。

    好在戰爭打起來之前,他同謝燁把話說開了,裴玄銘的心稍微放下去一點,順手將自己囊中帥印塞進了謝燁手里。

    謝燁一怔:“你……”

    “拿著。”裴玄銘不由分說:“關鍵時刻能保你性命。”

    “給江昭報完信以后,你就跟在他軍中,然后等我匯合。”裴玄銘急促道,眼睛里是全無掩飾的擔心和不舍:“北狄只是第一步,記得我昨夜同你說的話。”

    謝燁不可思議的心想這人當真要反了?

    “裴玄銘,你冷靜點,這是要掉腦袋的……”

    裴玄銘低聲笑了笑:“你當我現在把你留在身邊,就不用掉腦袋了么?”

    他最后在謝燁唇吻上印了一下,舉鞭按在馬背上:“去吧。”

    ……

    一日奔襲。

    裴玄銘抓著草帽在北狄王帳外將地形都摸排了一遍,北狄游牧出身,又倚著大周邊疆過活,此地雖說是叫王帳,但并沒有什么巍峨恢弘的氣派,外觀看起來同西北大營也沒差多少。

    草帽狐疑的貓在草叢里。

    “這不是那北狄狼主的王帳么,一國之君,大本營修的如此磕磣?”

    裴玄銘屏息斂聲的注視著王帳入口的各方亭崗哨位,盡量耐心的同他解釋道:“你說的對,但是他們狼主本人就是北狄最大的帥將,常年征戰在外,這王帳雖小,里邊裝的卻都是北狄最精銳的士兵和核心人物。”

    草帽興奮起來:“那我們今晚把這王帳端了,豈不是相當于把他們滅國了?”

    裴玄銘看他一眼,似乎懶得言語。

    “沖!”草帽亢奮道。

    “你給我坐下。”裴玄銘忍無可忍:“還不到時機。”

    “隱忍不發,懦夫行徑!”草帽怒斥。

    裴玄銘仍然不作聲,忽見不遠處一列擔著酒壇的隊伍從雜草縱生的小道旁往這邊來,他見狀一把拉過草帽俯下身子藏匿。

    那些人皆是粗布衣衫,北狄平民的服飾,被兩個同樣粗布衣衫的帶隊人在前面領著,看樣子應該是給王帳送酒的普通百姓,裴玄銘原本是等著看他們進入王帳前的搜身流程,以此判斷王帳戒備的森嚴程度的。

    哪料那隊伍忽然就在不遠處停下來了。

    其中幾人“啊啊”的朝領隊的比劃了兩句什么,領隊的揮揮手,就讓他倆卸下酒壇,朝裴玄銘他們這邊走過來了。

    裴玄銘一怔,后知后覺發想起來自己身后的雜草格外茂盛,應該是前來解手的。

    他捉住草帽遞了個眼神,示意他:時機到了。

    他們藏身的草叢原本就有半人高,在那二人踏入草叢的一剎那,裴玄銘和草帽閃電般出手,一人分別給了他倆后頸一下,那兩人連聲都沒吭,就栽倒在地。

    兩人飛速的扒下衣服,在草叢里換好。

    裴玄銘方才隱約聽著他們同領隊的比劃時的聲音有點不對,于是掰開兩人的嘴看了一眼。

    果然,送酒的百姓皆被割去了舌頭,以防他們出入北狄王帳,泄露密辛。

    裴玄銘說不上此事對于他們來說是有利還是有弊,那邊的領隊已經咿咿呀呀的催促起來了,草帽將他一拽,兩人拋下昏迷的人低著頭快步歸隊。

    好事是這群蠻族把下人如此不當人,他們就算混進去,也不會有人發現送酒的面孔變了。

    壞事是他倆都沒有裝啞巴的經驗,萬一裝到一半露餡了怎么辦。

    領隊的果然沒功夫多看他們一眼,隊伍繼續向前,擔著酒慢慢走,一直行到王帳跟前。

    看守的士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放他們進去了。

    這不由得讓裴玄銘分外詫異,西北駐軍其中一條軍規就是,軍中不得飲酒,除操練巡邏外不得隨意進出,他尋思這些年他真是被李彧看的太緊,沒辦法輕易動兵收拾這幫北蠻。

    居然讓他們如此放松,毫無警惕的在營中喝酒作樂。

    裴玄銘心里十分的不平衡,正想著,身后傳來草帽用氣聲喊他的聲音:“你低一點……裴玄銘……”

    裴玄銘:“?”

    他心道這人是不要命了嗎,膽敢在這種地方喊他大名。

    “你太高了,引人注目……”

    裴玄銘深吸一口氣,回頭咬牙切齒的沖他做了一個閉上嘴的手勢,然后忍氣吞聲的將膝蓋彎了一點走路。

    草帽說的沒錯,在這群送酒百姓中,他確實高的有點鶴立雞群。

    酒水被大部隊七扭八拐的送到了一處僻靜的背風角落里,裴玄銘和草帽始終低著頭,兩人共抬一擔酒水,裴玄銘走到一半,卻忽的繞了個彎,帶著草帽閃身躲進了無人的拐角處。

    此時四下無人,且他們身處王帳的大后方,周圍沒什么操練的士兵,裴玄銘動作太快了,步履又輕,一時竟無人發現他們掉隊了。

    草帽隨他蹲在拐角處,驚恐道:“你干什么!還好我反應快。”

    裴玄銘伸指示意他安靜,讓他往原先送酒的那大部隊去的地方看。

    幾個北狄士兵早已等在那里了,手持長刀,一臉不耐,眾人將酒水壇子放下的剎那,為首的北狄士兵便開口道:“勞煩諸位了。”

    “狼主有令,為防止軍營密報泄露,任何無關者,不得活著離開王帳,有勞諸位先行一步了。”

    說著他們舉刀嗖嗖幾下,可憐的送酒人們便連聲音都沒發出一聲,就接二連三的倒在了血泊里,他們本來就被割了舌頭,張口也是難言,本以為被割去舌頭就能保住性命,沒想到還是做了刀下冤魂。

    草帽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的去看裴玄銘的神色,試圖從中找出一絲和自己一樣的憐憫驚懼之意。

    然而裴玄銘的側臉冷硬似鐵,他只靜靜的注視著那角落里的血光,半晌移開視線,淡淡道:“走,去找他們的糧草。”

    他見草帽仍然沉浸在方才北狄人的殘忍行徑中,便低聲提醒道:“你我若是被發現了,下場比他們慘的多。”

    草帽一個激靈,將驚懼全數壓回去,隨他挑起盛酒的扁擔,往拐角的更深處躲藏了一些。

    “為何先找糧草,不是先救人么?”

    “燒了糧草,軍中大亂,才有機會救人。”裴玄銘從地上撿起幾塊石子遞給他:“先打磨著,找到糧倉直接點燃就扔。”

    草帽一肩擔起酒壇,一手將兩塊石頭塞進兜里,拼命磨礪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不過很快被腳步聲掩蓋住了。

    糧草是被王帳中最高的圍墻給保護起來的。

    裴玄銘在空氣中聞到了糧食的氣息,他自己在軍中多年,對于大多數營地的分布安排都了如指掌,他將酒壇放在了墻根下,不遠處是來回巡視的守衛。

    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沉下來了,也不知道謝燁那邊情況如何,有沒有安全到達江昭的北疆大營。

    裴玄銘將關于那人的一切心緒都從腦袋里清空出去了。

    他轉頭問草帽:“準備好了嗎?”

    “一旦驚動了他們,生死就不由你我了。”

    草帽鄭重點頭,眼底光芒閃爍,縱使此人平時行事吊兒郎當的厲害,此時眼中卻展現出幾分視死如歸的撼然色彩。

    裴玄銘從衣服里抽出連繩的鉤爪,倏然一拋,將那尖銳的頂端釘在了墻邊上,他對草帽吩咐道:“爬上去。”

    “那你呢?”

    “我會輕功。”裴玄銘冷冷道。

    草帽:“……”

    裴玄銘平時氣勢太正,人又沉穩,總是讓人難以將他跟江湖武林人士聯系到一起,他總是危急關頭才能意識到,眼前這年輕人是個武林高手的事實。

    草帽不再猶豫,抬腿一蹬墻壁,攀爬而上。

    在他翻過墻頭的一瞬間,兩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在耳邊炸響,草帽猛然回頭,兩個盛滿的酒壇已經被人從墻這頭扔進了糧倉里,滿潑酒水炸開一地,香氣撲鼻。

    裴玄銘拍了兩下手,一個起落從墻底縱身而上,順手抓起草帽和鉤爪一齊扔了進去。

    “誰在那兒!”

    “什么人膽敢擅闖糧倉!”

    “快來人啊!糧倉出事了!”

    門外腳步聲越發急促,草帽這廂拼命摩擦火石,卻怎么都打不起火,急的他滿頭大汗之時,肩膀被裴玄銘摁了一下:“你來點火,我來堵門。”

    他撂下這句話后徑直狂奔向糧倉大門,趕到之時門鎖恰好從外邊被人掀開,數個北狄士兵齊齊撞進來,進門的瞬間眼前一花,被迎面而來的強悍內力轟然撞翻出去——

    裴玄銘劈手捏住一小兵的手腕,帶著他手中的刀直刺他自己喉嚨,血水噴涌之際裴玄銘一腳踢開尸體,將刀奪過來,行云流水劍法使出,瞬息之間要了數個大頭兵的命。

    “快來人馳援!有人攻擊糧草!”

    “快調百夫長來,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馬!”

    還多少人馬……裴玄銘心道,不才,就兩個。

    門口戰馬嘶鳴,長刀光澤閃爍,寒光凜凜,一刀橫出將堵在前面的礙事小兵全數推翻,逼的裴玄銘也不得不朝后退了幾步。

    來人坐在戰馬上,穿的甚少,幾縷鮮艷的布條系在健壯結實的古銅色皮膚上,一雙鷹一般的眼睛隔著幾米遠的距離直刺裴玄銘。

    “謨戈將軍!”有小兵連滾帶爬的欣喜道,如同看到了救星。

    謨戈的身后密密麻麻來了一堆增援,目測大約數百人,估計后面的還在路上,儲存糧草之所是王帳中最重要的地方,居然被人給攻進來了,這是何等大事。

    裴玄銘握緊了手中短刀,與那謨戈對視著,就在對方圓目怒瞪策馬殺過來的前一刻——

    那邊草帽用盡畢生之力將火石終于擦出了一束火花,他來不及欣喜便直接一拋,將火苗帶著火石一起投擲到了糧草的最頂端。

    火勢轟然而起,噼里啪啦的將整個糧倉整個點著了,滾滾濃煙不多時就蔓延到了整個王帳上空,謨戈坐下馬匹眼睛受了煙霧的迷蒙,驚慌失措的嘶鳴著抬起前腿,逼的謨戈不得不狠勒韁繩,后退幾步。

    “快來人救火!”

    “抓住里邊的亂賊,別讓他們跑了!”

    火勢越發的大了,裴玄銘原本就在進來前潑了兩壇烈酒進去,酒水裹挾著火焰,將火勢和濃煙一路送上了天際,糧倉里煙霧迷蒙,嗆的驚人。

    裴玄銘趁機抽身便走,抓著草帽直接掀翻出去,兩人落在糧倉外圍,在一片混亂中狂奔向不遠處的地牢。

    為何他們會知道地牢的方向呢,因為這幫北狄人的地牢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地牢,在平地上挖坑將人囚禁進去,在再地面上修了幾個鐵欄桿限制犯人出來。

    草帽一記鉤爪將地牢的鐵欄桿死死勾住,混亂中順手從旁牽了一匹馬將鉤爪的另一頭栓上去,在馬背上狠命一拍。

    受驚的馬狂奔出去,順勢爆破似的拆除了地上的牢房欄桿。

    自以為再也沒有重見天日機會的囚犯們一涌而出,嚎叫著滿地逃竄。

    姜容那個沒出息的東西是最后一個氣息奄奄的爬出來的,他滿身鞭傷,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看的草帽當即就氣炸了,怒道:“姓姜的,你這留在牢里不出來是等著投胎么!”

    姜容顯然沒想到這么大的亂子是裴玄銘和草帽為了救他而搞出來的,不由得呆立原地:“將軍,你們……”

    “別你們我們的了,草帽你帶著他往北邊跑,那塊崗亭最少,我來拖住——”

    身后悍然刀鋒刺穿而來,裴玄銘閃電般回身,倏然仰身避開一道刀光,鋒刃的弧度在地上濺起細碎的沙塵,擦著裴玄銘的眼睫而過。

    謨戈橫刀立在馬上,對準裴玄銘的面門又是一刀!

    “快走!我攔住他!”裴玄銘大喊一聲,一掌將草帽和姜容推的幾步遠。

    草帽心知此刻留下來也毫無意義,還給裴玄銘拖后腿,于是他咬緊牙關抓著姜容朝北狂奔。

    裴玄銘斷了后顧之憂,心里驀然松了一口氣,旋即一個擰身持刀抬頭和謨戈的刀刃悍然相抵,兩個巨大的力道撞在一起,刀身爆發出嗡嗡的轟鳴。

    裴玄銘手中短刀到底抵不過對方二十余斤重的大刀之威,在掌心里震顫了片刻,眼看著就要斷裂開來。

    謨戈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獰笑,刀桿呼嘯生風余勢猶在,咣當一聲巨響將裴玄銘的短刀打飛出去。

    下一刻,卻見那年輕的中原人足尖一點,飛身躍上半空,輕輕點在他的刀尖上,居高臨下看著他。

    “該死!”謨戈大怒,正要揚手舉刀將這人從面前摔下去,此人赤手空拳,想來也沒多厲害。

    不料裴玄銘狠厲掌風迎面而至,登時將他整個面門打的血肉模糊,黏糊糊的血水從鼻子和眼睛里一齊涌出來,裴玄銘就勢順滑幾步跨在他馬上,將他一掌推翻出去,隨即拍馬上前,巨大的鐵蹄壓過謨戈倒地的身軀。

    只聽這北狄將領發出驚天動地一聲慘叫!

    五臟六腑盡數被踏斷碾碎于他自己戰馬的鐵騎之下,死的極為慘烈。

    四周寂靜了一瞬。

    下一刻,四面八方的沖殺咆哮震天而起,弓弩搭起,一時間全數對準了裴玄銘。

    從不遠處營帳里趕出來的狼主遠遠看著自己手下愛將被人活生生給在馬下踩死了,當即要上馬活捉了此人,營帳地里火光沖天,映在那陌生年輕人的面容上。

    他相貌俊朗至極,眼神又冷又堅韌,反射著刀鋒的泠泠寒光,說不出的殺伐決斷。

    狼主越看越眼熟,腦海里一聲驚天巨響,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哪兒見過此人了。

    五年前,北狄跟西北駐軍交戰的戰場上,那一人一騎,率領萬軍的年輕將領,銀甲白袍,手握長劍,廝殺間如入無人之境。

    西北駐軍最高統帥,裴玄銘。

    他怎么會在這兒!?

    他若是在這兒,是不是意味著西北數萬大軍也到了北狄?

    狼主又驚又怒,但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大喝一聲:“把他拿下!”

    卻聽北門一聲爆破巨響,更大的喊殺聲刺穿而來,朝北看去無數火把火光震天,竟不知來了多少兵馬增援裴玄銘。

    “報!狼主,北門失守了——”

    狼主頓覺五雷轟頂,但他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當即一指營地中央:“先拿下裴玄銘,用他們主帥的性命,逼他們撤退!”

    “我看誰敢!”

    一聲暴喝自寂靜中憑空炸響。

    狼主的后脖頸驟然被抵上一把滾燙的火弩,他周身一驚,看不見身后偷襲之人的模樣。

    裴玄銘聽見熟悉的聲音,渾身上下猶如被過了一遍熱油,驚得回頭望去。

    只見謝燁站在狼主身后,神情冷厲如冰,單手舉弩,直抵他要害處,衣衫翩遷,立在風云激蕩的最中央。

    第44章 第 44 章 “我說了這傷不算多重,……

    裴玄銘看見謝燁的第一個反應絕對不是欣喜。

    他方才一個人打一群北狄人都毫無畏懼, 此刻卻活生生被謝燁嚇出來一身冷汗。

    一個沒有武功的人,他到底是哪來的膽子,敢立在戰火的最中央, 無數刀槍箭矢的注視下, 將火弩對準北狄狼主的?

    北狄狼主生的高大壯實, 起碼從外觀上看去, 一個手臂就足以將謝燁整個人捏到粉碎了。

    狼主隨著他弩尖抵住的力道,緩緩轉身, 卻被謝燁更緊的往前懟了幾寸,冷聲道:“別動。”

    “不然你可以試一下,到底是你先死, 還是裴玄銘先死。”

    一時間在場的所有弓弩手無一人敢輕舉妄動。

    裴玄銘呼吸緊促,死死盯著狼主的動作, 握緊了手中大刀, 且看他何時發難。

    狼主被人摁住了命脈, 卻毫不畏懼,他眼神陰鶩的抬起頭, 下一個瞬間反手便伸到身后去抓偷襲者。

    謝燁比他反應更快,在他動手的一剎那按下開關, 箭矢倏然射出, 在眾人都毫無預兆的前提下, 往狼主喉嚨里射出了一個血洞。

    四下皆驚。

    狼主身形歪歪斜斜的沿著血泊倒下了,咕咚一聲, 被謝燁踹翻在地上,連滾兩圈,一直摔在眾北狄將士的面前。

    說時遲那時快,裴玄銘縱馬向前, 在所有人都尚未反應過來之際策馬躍到謝燁面前,一刀擋下飛來的冷箭,伸手將人一把從臺階上直接薅了過來,拽上了馬。

    謝燁被他用肘壓著,被迫伏在馬上,只覺耳畔只剩下了風聲呼呼,和身后裴玄銘衣料摩擦的沙沙聲。

    數個騎兵從三路一齊攻過來,起碼七八桿大刀朝裴玄銘橫插而過,裴玄銘抬刀一架,手臂青筋暴起,憑一柄刀桿同時和數個人角力,刀鋒相壓間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從中途砍斷了。

    謝燁伏在裴玄銘身前,劇烈顛簸中從懷里掏出防身的匕首,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斜里投擲出去,他武功雖然沒了,數年生死搏殺中練就的準頭和力道卻還沒丟,匕首射出正中其中一個騎兵喉管。

    裴玄銘那邊的力道驟然減緩下來,他握緊長刀用力一挑,其余七八桿長刀倏然被掀翻而起,坐下戰馬被他一扯韁繩狂奔而起,瞬間略過了數十米遠。

    “將軍!”熟悉的聲音從北門一頭傳來,王玉書一路砍殺朝他這邊走,身后浩浩蕩蕩都是西北駐軍的兵馬。

    裴玄銘這時候才松了口氣,北狄狼主已死,看樣子大勢已去。

    王玉書身邊還跟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北疆方向鎮守的驃騎將軍江昭,江昭使槍,在群戰中極其好認。

    他搏殺的間隙抬頭正好撞上裴玄銘的目光,手里還握著裴玄銘的帥印,一看就是從謝燁那里拿的。

    江昭一槍挑翻迎面的敵人,朝這邊大吼一聲:“姓裴的!回去再跟你算總賬!”

    裴玄銘:“……”

    西北駐軍和北疆的援兵呈雙龍夾擊從南北二門同時涌入,一時間喊殺震天,火光越來越大,將頭頂的夜色都映出了血光。

    裴玄銘將謝燁護在刀下,一路疾馳,想著先將此人放到安全的地方再說。

    他正思索著,就漸漸分了神,只聽肩頭“噗呲”一聲,一發冷箭刺穿了他的肩膀。

    謝燁猛然起身,就要去看他的情況,卻被裴玄銘不由分說死死按回馬背上不讓他動彈。

    “我沒事,你別動。”裴玄銘冷靜道。

    他肩膀上插著箭矢,面上卻毫無痛色,伸手一拔將箭矢從血肉里直接抓出來扔在腳下,手臂卻始終環著謝燁,連抖都沒抖一下。

    北狄此時已呈頹勢,重要的幾員大將皆被王玉書和江昭給挑了,北疆大營調動的兵馬數過萬,已經將北狄王帳圍得嚴嚴實實,等到王玉書收拾了最后一群負隅頑抗的北狄士兵后,才帶著人馬回到江昭臨時駐扎的大營里去。

    “多謝江統領出手相助,我代我家將軍在此謝過了。”

    江昭一邊讓手下給自己包纏著傷口,一邊揮手示意他請起:“不必言謝,若非你家將軍橫攪的這一遭,過段日子我也是要收拾北狄的。”

    “裴玄銘他人呢?”

    正說著,營帳便被人掀開了,裴玄銘大步走進來:“這兒呢。”

    江昭冷笑一聲,朝周圍侍衛招呼一聲,命令道:“把他給我綁了。”

    裴玄銘:“?”

    王玉書:“???”

    “江統領不可!我家將軍重傷未愈,有什么話您二位好好說開不行嗎?”王玉書急道。

    江昭的手下倒也不敢真把裴玄銘給綁了,在帳中大氣不敢出的看著他二人,一個個都開始裝鵪鶉。

    “江統領息怒,此事是我做的不地道,害的您大晚上的跑一趟,回頭一道回京城述職,我在京城給您請客賠罪,您意下如何?”裴玄銘客氣道。

    江昭瞪他片刻,見此人仍然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樣,不由得忍無可忍摔杯子大怒:“裴玄銘,我看你當真是上了年紀腦子不好!”

    “在我的地盤上弄出這么大亂子不說,甚至都沒給我提前支會一聲,你知道你若是死在北狄,我要擔多大責,北疆大營要擔多大責嗎!?”

    “我這不是沒死……況且江兄不瞞你說,在下今年二十有九,未滿而立,著實也談不上‘上了年紀’……”

    江昭一個茶盞丟過來,被裴玄銘當空穩穩接住。

    “哎呦江大人小心,這茶盞可是好東西。”

    “你給我閉嘴,還吊兒郎當的!別總不拿自己當回事,你坑我多少次了,你自己說。”

    裴玄銘小心翼翼的將茶盞給他送回手邊,知道自己理虧,便少見安靜的不言語了,聽他訓斥。

    “從上次你回京,要我幫你打掩護,挑起裘璣事端,放密探過去幫你,到此次你夜闖北狄找我借兵,我哪次不是兩肋插刀!你哪次靠譜過!”

    “我的錯,我的錯江統領,下次不會了。”裴玄銘笑道。

    “還笑!”江昭怒道:“若非你我一起在京城長大的交情,你今夜就是死在北狄,我也懶得管你。”

    “多謝江統領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裴玄銘瞬間神情鄭重,起身作揖以表感動。

    “去你的!”江昭不為所動的冷漠道。

    裴玄銘和江昭都是將門子弟,他從小跟江昭一起長大,對此人脾性了解的十分透徹,知道這就是不生氣了的意思,于是登時將心放下來,笑瞇瞇的過去給他添茶水:“江統領雅量。”

    他伸手在江昭懷中摸索半晌,被對方一巴掌打掉了手:“干什么干什么,我跟你熟么?”

    “帥印還我。”裴玄銘伸手道:“你這人好生奇怪,不知道的以為你一個北疆還不夠,想連著西北一并統領了。”

    江昭:“……”

    他不耐煩的抽出帥印扔給裴玄銘了,自己喝著茶水緩和半晌,終于平復下來,抬眼瞅著他發小,開口道:“哎。”

    裴玄銘低頭將帥印揣回懷中:“你說。”

    “你派來給我送信的那人,跟你什么關系?”

    裴玄銘坐到他對面,懶洋洋道:“你猜。”

    江昭饒有興趣的打量著他:“我猜不是上下屬關系,我沒在西北駐軍里見過這么一個人,但是你卻可以將帥印交給他保管,對他信任至此。”

    裴玄銘沒打算做太多解釋,試圖打個哈哈晃過去:“情況緊急,不得已而為之,見笑。”

    “西北那個明淵閣閣主,是吧?”

    裴玄銘一個趔趄:“你怎么知道?”

    江昭攤手:“他身上沒武功,一來我就讓人給摁住了,帶到大營里審問的時候才發現有點眼熟,好像以前在哪兒見過。”

    裴玄銘緊張起來:“你沒傷他吧?”

    江昭翻了個白眼:“我若是為難他,還能讓你現在安安穩穩的把人帶回去?裴玄銘,我看你實在是搞不清楚這是誰的地盤!”

    裴玄銘:“……”

    他想了想,又問道:“你說,你以前見過謝燁?在哪兒見的,我怎么不知道?”

    “四五年前吧。”江昭回憶道:“你不是回京述職嗎,我去西北替你練了一個月兵,本想著替你把附近的小嘍啰都除一除,沒想到打明淵閣的時候,那閣主親自出來應戰了。”

    裴玄銘屬實是全然沒聽說過這一茬:“……然后呢?”

    江昭聳了一下肩:“他長得太好看了,往那兒一站跟個畫皮妖精似的,我于心不忍,就放他回去了。”

    裴玄銘險些沒把茶盞扣他腦袋上:“滾。”

    裴玄銘怒氣沖沖的起身回帳,江昭在他身后遙遙舉起茶杯,拖長聲調道:“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他看著裴玄銘的背影消失在帳外,這才將茶盞放回桌面,目光落進漂浮的茶葉里,不覺微微一笑。

    江昭沒說實話。

    五年前,手下押著寡不敵眾的明淵閣主從帳外進來時,江昭正讓手下給自己裹最后一層藥粉,疼的嘶嘶抽氣。

    “統領,他太能打了,我們數十個弟兄一起圍攻,都近不了他的身。”手下的一個小隊長氣喘吁吁的上前稟告道:“我們又派了幾個人輪上陣,最后弓箭手射穿了他的肩胛,才把此人拿下的。”

    江昭起身,走到那明淵閣主身前,冷笑一聲踹在那人受傷的肩膀上:“你不是挺能打的么,怎么這就被人給拿下了?”

    明淵閣主雙手被繩索捆縛在身后,沒人處理他肩膀上的傷,他看起來臉色蒼白,眼中卻依然是挑釁的神色。

    “是諸位以多欺少,車輪戰的流氓打法,就是神仙來了也遭不住,在下不是神仙,諸位這行徑卻挺像流氓的。”明淵閣主出言嘲諷道,說話間一滴冷汗從他額間滾落下來。

    江昭打量著眼前這號稱西北地頭蛇的明淵閣主,與外界兇神惡煞的傳言極不相同。

    明淵閣主本人,長相幾乎能用驚艷來形容。

    青衣銀帶,長發未束,身形修削高挑,剛剛打完架的渾身煞氣未散,眉眼如墨似玉,整個人被旁邊強壯的士兵捆起來強行押在地上時,竟有種狼狽的脆弱美感。

    江昭不禁感慨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啊。”

    謝燁聽了此話登時怒火沖天,咆哮起來:“你說什么!”

    “我說,卿本佳人……”

    “你才是賊,我看你長得像賊!”謝燁惡狠狠的罵道,他又被兩邊的士兵給粗暴的揪起來,生拉硬拽的拖到江昭身前。

    “別碰我,堂堂西北駐軍,打壓周遭小門派的手段竟如此不入流,裴玄銘叫你如此行事的嗎?”

    江昭訝異:“你還知道裴玄銘,可以啊,不過你誤會了,我不是裴玄銘的人,我只是來給他頂班的,他如今人在京城,你倒是冤枉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江昭的錯覺,他只覺得他這話一出,明淵閣主方才還囂張的氣焰就滅下去了。

    “是嗎,他去京城了。”明淵閣主喃喃道:“原來如此……”

    江昭是何等敏銳的人,聞言就察覺出一絲異樣的氣息,他揮手示意手下讓開。

    自己蹲在謝燁身前問道:“你跟裴玄銘什么關系?”

    謝燁盯著地上的殘沙,半晌面無表情的開口:“他睡過我。”

    江昭:“……?!”

    “后來嫌我不能給他生孩子,就甩了我一點銀子,跑了。”

    江昭:“???”

    營帳中眾人表情精彩紛呈,想笑又不敢笑,西北軍中寂寞,哪怕是主帥也沒什么娛樂活動,明淵閣主又長得如此妖孽奪目,此話仿佛也有幾分說服力。

    江昭硬忍住自己心里的震撼,轉過頭深深的呼出一口氣,然后伸手親自將謝燁身上的綁繩解開了。

    “所以你今日堅持一人對戰我們所有人,就是為了見他一面,要個說法?”方才那個兇悍的百夫長小心翼翼的問。

    謝燁點了點頭。

    眾人到抽一口涼氣,這是何等情深,被裴將軍傷的如此深了,還想著見他一面。

    江昭起身,拱手抱拳:“今日多有得罪,閣主,您請回吧,等他回來我幫你討個公道。”

    ……

    “你看,當年我們放走明淵閣主是個正確的決定,是不是?”江昭小聲同身邊當年是百夫長,如今已經升成千夫長的手下咬耳朵。

    “古人云朋友妻,不可欺啊,險些釀成大禍,該打。”

    裴玄銘捂著他肩膀上的傷,鉆回他自己的營帳里。

    謝燁正低頭專心致志的搗鼓治傷的藥粉,見他回來便站起身沖他道:“過來,讓我看看你肩膀,快點——”

    他話音猝然中斷,他整個人被裴玄銘用沒受傷的那只手一拎就扯了過去,上下檢查起他周身:“沒受傷吧?”

    謝燁撥開他的手,不耐煩道:“沒有!”

    沒有就好,裴玄銘放心了,緊接著提心吊膽了一晚上的怒火噴涌而出。

    “你說你沒武功跑過去逞什么能!你知道北狄狼主有多強悍么?他那桿大刀曾在戰場上將數十人一齊捅穿,你今日若再慢一刻,你也得沒命!”

    裴玄銘出離的生氣,他稍長謝燁兩歲,從年少起就以包容的姿態示人,從來沒這么真情實感的跟謝燁發過脾氣。

    謝燁被他兇的一怔,隨即瞪大眼睛反駁道:“那我總不能看著你被他們射死吧?”

    “那也好過你冒險直接拿弓弩去頂狼主!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還不如當場被射死。”裴玄銘怒道。

    謝燁張口結舌,半晌眼眶又漸漸紅了。

    裴玄銘和他在帳內兩相氣鼓鼓的對視著,見此場景不由無奈道:“哎……你怎么又哭?”

    他嘆了口氣,伸手將謝燁抱進懷里,低聲道:“抱歉,我太擔心了。”

    謝燁沒說什么,只是用指尖輕輕摩挲著他沾著血漬的肩膀,帳中爐火溫暖,眼前人溫熱的體溫和懷抱,仿佛是從生死光陰之間偷來的,蜜糖一樣的落在心上,一觸即化。

    難得一夜安寧。

    裴玄銘肩膀上的傷說重不重,將箭頭拔出來上過藥以后,血就差不多止住了,這點傷對他來說問題不大。

    但是說輕吧,倒也沒多輕,畢竟那是鐵銹的箭頭,射進去后一時半會兒還動不了,手臂一動就僵硬的抬不起來。

    謝燁閉著眼睛,手臂橫過去,若有若無的蹭了一下裴玄銘。

    裴玄銘以為他是無意的,就沒往心里去。

    哪料這人睡姿屬實不老實,趁著他受傷,又將身體往過挪了幾寸,直將裴玄銘擠到床榻的最里邊。

    裴玄銘睜開眼睛,低聲呵斥道:“你干什么呢?”

    謝燁將腦袋埋在被褥里,半晌笑盈盈的抬起頭反問:“睡覺啊,你說干什么?”

    裴玄銘深吸一口氣:“你睡過去點。”

    “不要,反正你受傷了。”謝燁意味不明的道。

    裴玄銘:“……我是受傷了,不是死了,你離我遠點。”

    謝燁側過身,屈腿頂了一下他的腰腹,滑膩膩的皮膚貼合著裴玄銘的腰身一路延伸,毫不客氣的占他便宜。

    “看樣子你今天晚上沒辦法反抗我,是不是?”謝燁笑意十足的貼著他的耳朵柔聲道。

    裴玄銘被他刺激的眼眶發紅,起身就要壓制他,不料謝燁出手更快,借著巧勁一敲他麻筋,剛好避過他受傷的那只手,逼他躺回床上去。

    裴玄銘在黑暗里笑了,他望著謝燁道:“我勸你三思而后行,這個傷沒兩天就能好。”

    回應他的是謝燁冰涼的手,伸進他的里衣中,纖長的手指在裴玄銘腹肌附近游走,指腹意有所指的朝下探尋。

    裴玄銘用另一只沒受傷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眼神警告的看著謝燁。

    謝燁完全不以為意,起身直接跨坐在他身上。

    裴玄銘一哽,艱難道:“下去。”

    謝燁不答話,學著他從前對自己的樣子,從旁邊取過腰帶,系在了裴玄銘的眼睛上,然后伸手握住他那只沒受傷的手,與之十指相扣。

    他篤定裴玄銘舍不得掙開他。

    裴玄銘的視線陷入一片黑暗,唇吻間一片溫熱,謝燁跨坐在他身上,俯身吻他。

    他順從的配合著謝燁,被他親的有點暈眩。

    “你故意的是不是?”裴玄銘有點惱怒,猛然錯開他糾纏的唇齒,強硬的抓著謝燁的手臂,逼他從自己身上起來。

    “這里沒涼水,待會兒你給我解決不成?趕緊下去。”

    也不怪裴玄銘暴躁,他已經被撩撥的有些難受了,滿身滾燙找不到出口,只能在他身體里橫沖直撞。

    謝燁無聲的俯視著裴玄銘,下一刻他掀起了裴玄銘眼睛上的腰帶,逼他直視著自己。

    裴玄銘看著眼前的景象,瞳孔驀然放大,只見謝燁扶著他的手臂,臉色潮紅,眉目緊蹙,胸腔里發出艱難的喘息。

    然后一點一點,坐了上去。

    裴玄銘渾身難以克制的抖了一下,他腦海中仿佛被煙花從頭到尾的炸開了,喉結難耐的上下滾動。

    一滴汗水從謝燁的下頜處滴落下來,啪嗒一聲,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裴玄銘的喉嚨上。

    謝燁將他壓在身下,疼的止不住的喘息,他扶著裴玄銘的手臂小聲抽泣,分明是自己身處上位,卻好像是他挨欺負了一樣。

    裴玄銘配合著將身體往上挪,謝燁周身痙攣更甚,他幾乎吃不住力,最后力氣耗盡,虛弱的半伏半趴在他的胸膛上。

    “我說,你到底……行不行?”裴玄銘用氣聲對他笑道。

    “要是不行,就別逞能了。”

    謝燁眼睛一瞪,咬牙切齒道:“誰說我不行!啊!你別動,我疼……”

    裴玄銘笑的渾身顫抖,連帶著謝燁一起抖的厲害,極度的羞恥和難受染紅了他的臉龐,他不敢抬頭去看裴玄銘的眼睛,只能再次盡力掙扎起來。

    奈何明淵閣主實在是高估了自己,最后不得不筋疲力盡的趴在裴玄銘胸口,任由身上一片狼藉。

    裴玄銘笑夠了,這才終于用那只沒受傷的手臂翻身坐起,一個用力將謝燁壓在身下。

    謝燁驚喘一聲,摔在床上的瞬間被撞的淚水洶涌,兩人地位登時翻轉過來。

    裴玄銘核心力量穩的驚人,受傷的手臂虛虛撐在半空,沒受傷的手力道更大,死死箍著謝燁,偏頭去吻他臉上的淚水,交纏中滿室春庭,水聲流涌。

    “我說了這傷不算多重,現在相信了么?”

    謝燁拼命點著頭,崩潰的伏在他肩上,他現在無比后悔自己方才的這個心血來潮的決定。

    第45章 第 45 章 “自然是你帳中那位…………

    裴玄銘第二日早上傷口就裂開了。

    他披上外袍就去江昭的帳里找藥, 被江昭抓了個正著。

    “大清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你?”江昭從內帳掀簾出來,見他肩胛滲血, 就知道不妙, 于是不用裴玄銘多說, 自己從帳中翻出了布條和金瘡藥, 給裴玄銘拋了過去。

    裴玄銘道了聲謝轉身就走,卻被他在身后叫住了。

    “你就在這兒換, 換完有事同你說。”

    裴玄銘含糊的試圖溜走:“江統領等我片刻,我換完來找江統領。”

    “你小時候不穿褲子的模樣我都見過!此時同我嬌羞上了?就在這兒換!”江昭上手就扒拉他。

    裴玄銘一個激靈從他的捉拿下逃竄幾步,剛要往帳外沖, 就聽江昭朝外怒喝一聲:“把門給我守好了,任何人不得進出!”

    裴玄銘:“……”

    “姓江的!你這是覺得此處是北疆的地盤, 所以能為所欲為是么。”裴玄銘匪夷所思, 一手抄著他的金瘡藥, 一手擋在身前,打死不讓江昭靠近半分。

    “狗急還跳墻呢, 放我出去。”

    “你跳,現在就跳, 今日跳不出這個墻就別出去了。”江昭冷笑一聲, 絲毫不懼。

    裴玄銘警告道:“有本事江統領這輩子別來西北, 否則且看我如何招待你。”

    江昭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這輩子的耐心都要耗盡了, 暴躁的揮了一下手示意他趕緊的。

    “說正經的,我有事要同你商量,少跟我插科打諢,趕緊收拾傷口。”

    裴玄銘也無奈:“當真不行, 您就讓我回帳處理一下再出來,耽誤不了多久,行不行?”

    江昭大怒,心道你油鹽不進是吧小子,我今天非給你把衣服扒了不可,看看那幾片布底下藏什么寶貝了。

    他伸手就攻裴玄銘受傷的右肩,被對方閃電般躲開,江昭抬腿就踹,逮著裴玄銘側身的瞬間,一把抓住了他肩側的衣服,就勢向下一扒——

    肩頭和前胸慘烈的紅痕和抓撓登時暴露在他眼前,肩頭鎖骨處落在清晰的咬痕,看起來又深又重,完全沒收力,幾乎是奔著把他鎖骨咬穿去的。

    江昭:“……”

    “……對不起。”江昭誠懇的抱歉道。

    裴玄銘臉色泛紅,猛的把衣服拽回來,一路將扣子衣領系到最緊,他瞪著江昭,沒好氣道:“看完了?”

    “看完了。”江昭低頭忍笑。

    “滿意了?”

    “滿意了。”

    既然真相大白,裴玄銘便也沒有藏著的必要了,他直接扯下右邊的衣服,一邊將金瘡藥往傷口處灑,一邊余怒未消的問他:“你要跟我說什么?”

    “啊。”江昭正色起來,他正發愁怎么把眼下這尷尬的一茬揭過去,見裴玄銘遞來話頭,便立即接了過去:“前段日子陛下有旨,命我這月中旬回京一趟,有要事相商。”

    裴玄銘想起自己被李彧召回京的那次,李彧說的也是有要事相商,可臨到他走,這皇帝也沒找他商量什么正經的要事。

    “沒說是什么要事?”裴玄銘狀似無意的問。

    江昭搖頭。

    總不能跟謝燁被劫有關吧?

    那次明面上劫法場用的是裘璣人,可再往深里想想,謝燁被劫無論如何也跟江昭扯不上關系,李彧的思路大概還沒狂野到去幻想北疆和西北連成一線,一齊去京城法場劫個死囚的地步。

    裴玄銘正思緒飄飛的亂想著,就聽江昭又道:“不過我大概知道是為什么事召我回去。”

    “什么?”裴玄銘問道。

    “年前京中二皇子被貶為庶人軟禁之事,你應該有所耳聞罷?”

    裴玄銘不動聲色,嗯的應了一聲。

    “二皇子的母親是當年寵冠六宮的蕭貴妃。”江昭意有所指的提示道。

    裴玄銘:“……她不是已經去世多年了么?”

    江昭的暗示講給了傻子聽,不由得重重咳嗽了一聲,簡短道:“她哥。”

    這下裴玄銘短暫的愣了片刻,反應過來了:“尚書郎?”

    “嗯。”江昭不能再講更多了,端起杯子開始裝沉吟的把式。

    “不能吧。”裴玄銘思索道:“蕭尚書為官多年,深的陛下器重,輔佐兩皇的重臣,陛下懷疑誰也不該懷疑他啊。”

    “蕭家子嗣凋零,這一輩尚存的血脈,就只有李景辭一人了,現在李景辭被陛下囚禁王府,貶為庶人,府中下人皆發配邊疆,這是何等重的處罰,蕭尚書年邁無子,就妹妹留下來的這么一個孩子,如今還落到如此下場。”江昭道:“你覺得他會甘心么?”

    裴玄銘對此不太想發表意見,畢竟他覺得李景辭罪有應得。

    但他為著發小考慮,還是多提了一句:“蕭尚書年事已高,縱使謀反,也不會如此率性而為,你別在京中跟著他們多攪和,事情辦完就趕緊回來。”

    “再說你也到回京述職的日子了,放寬心,此去未必真的是奔著護駕去的,咱們陛下單純想讓你回去述個職也不是全無可能。”

    江昭攤開手,朝他指了指帳外那筆挺而立的親衛:“看見那人了么?”

    裴玄銘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我認識他,你從京城一并帶過來的江家死士,跟你很多年了。”

    江昭在京城就訓練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死士,約莫一千來號人,以極其強悍的作戰能力著稱,這么多年跟著他在邊疆出生入死,軍功無數,邊疆小國聽聞江家軍的名字,無不聞風喪膽,兩股戰戰。

    這威名自然也傳到了京城,只是江昭自為將起,就從未有過私心,一切只為了邊關安寧,是個鐵血打成的忠臣良將。

    裴玄銘想到這里,心里不覺難過了一瞬,他未來總有一天是要和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站在對立面的,那天到來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若是單純的回京述職,陛下就不會命我帶上全體江家軍一起了。”江昭平靜的說。

    裴玄銘周身大震:“什么?!他讓你帶著這些人一起回京?”

    “聽上去京城的亂子不小,否則以我對陛下的了解,他是不愿意讓我們這些人時不時回去,在他眼前礙事的。”

    裴玄銘思緒紛亂如麻,在腦海里亂糟糟的攪成一團。

    李景辭一個被軟禁的皇子,就算有外戚幫襯,又能翻起多大風浪?

    京中如今到底是什么情況?

    李彧若再召他回京,他該如何應對?

    江昭見他分神,便將茶盞舉到裴玄銘眼前晃了晃,感慨道:“我少時也不是沒貪戀過京城繁華,只是后來越發覺得,還是北疆的清靜最好。”

    “老裴,咱倆日后收拾收拾,告老還鄉以后就在北疆和西北的邊緣選個地方養老算了。”

    裴玄銘一腦門官司,起身嫌棄的給他丟了一句:“邊兒去,誰要跟你在一塊養老。”

    “啊也是,你如今不比從前,你已經有打算白頭偕老的人啦,是不是?”

    “那我就在你跟謝閣主的屋旁自己再搭個小房子,每日去你家蹭吃蹭喝,裴玄銘你歡不歡迎啊?”

    裴玄銘心道你拉倒吧,就你還告老還鄉呢,你就差把忠君愛國,戰死沙場馬革裹尸還幾個大字刻在腦袋上給李彧看了。

    “統領,謝公子求見。”門外親衛來報。

    裴玄銘一回頭:“讓他進來。”

    “哎!這是我營帳!”江昭不滿道。

    謝燁已經掀簾進來了,一進屋客客氣氣的朝江昭拱了下手:“多謝江統領昨夜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改日定當報答。”

    江昭看著他那纖長勻直的身子骨,就想起四五年前在西北見謝燁的那一次,分明是一模一樣美貌到鋒利的長相,但仍能從他眉梢眼角間看出細微的不同來。

    謝燁更柔和了,尤其是往裴玄銘身前一站的時候,更顯謙遜有禮,神清骨秀,跟四五年前那個氣焰囂張到不可一世的明淵閣閣主,完全是兩個人。

    江昭連忙起身:“不必言謝,我同閣主數年前有過一面之緣,那次便聊的十分投緣,這次出手相助,也是應該的。”

    謝燁眼角抽了一下。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那時以一己之力跟江昭的手下大戰了數個回合,最后對方實在人太多,他還掛了彩,才被狼狽的俘到江昭營帳里的。

    他管那叫“十分投緣”?

    江昭背著裴玄銘,拼命給他使眼色,示意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昨夜我出手相救的份上,就不提過去的事了吧,不然姓裴的要找我算賬。

    謝燁:“……”

    “那是自然,我與江統領十分投緣,想不到他跟你也是舊識。”謝燁對裴玄銘笑道。

    裴玄銘懶洋洋的攬過了他,將力道往他腰身上托了一點,緩解他昨夜苦不堪言尚未恢復過來的尾椎和腰桿上的疼痛。

    江昭瞟了一眼裴玄銘,又將謝燁打量一,半晌舉杯道:“行啦裴玄銘,知道你如今后半生有所托付,我也就放心了。”

    “走吧,給你們打點打點行囊,沒什么事就滾回你的西北去,北狄這些人交給我,本來也在我的管轄范圍內,你就別插手了。”

    裴玄銘眼底神情說不出的復雜,但面對老友故作輕松的表態,他也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但愿下次在戰場上見面,千萬不要是兵戎相見的那一天。

    王玉書跟在裴玄銘身后,同北疆的同僚道了別,一行人日夜不歇的朝西北趕回去,終于在日落歸山之際,他抬頭看見了西北駐軍大營上,那一束縹緲升起的孤煙。

    在茫茫而無垠的大漠中,那頭頂孤煙一束,竟恍惚讓人有了家的歸屬。

    謝燁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他昨夜就沒怎么休息,還折騰的將身上尾椎骨處的傷勢加重了。

    一進大營,他就扯著裴玄銘進主帥營帳的里間,神色慌亂的去解自己身上的衣服:“裴玄銘,你上次那紋身……”

    裴玄銘一手將他帶到床上,一手掀起他的衣袍,去看他尾椎和腰身相連接的地方。

    “疼嗎?”裴玄銘一邊俯身查看,一邊解開他腰身處護著紋身的那層布匹。

    果然一夜折騰,布匹早已將他腰身上光潔白皙的皮膚磨出了血印子,最初愈合差不多的刺青處也隱隱有了要裂開的紋路。

    謝燁忍著疼,伸手去攀裴玄銘的肩膀。

    “別動,我去拿藥膏。”裴玄銘拍了拍他,在他耳畔安慰似的輕吻了一下。

    謝燁坐在榻上,輕輕一動就疼,他扶著床榻艱難起身,擔心那血弄臟了狼皮毯子。

    “躺下,別動。”裴玄銘匆匆回來,將他拽著又帶了回去。

    “有血。”謝燁急道。

    裴玄銘詫異的打量著他,少傾便笑了:“一點血怎么了,你當原先這毯子上淌的水少么?”

    “不還都是我洗的。”

    謝燁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他指的水是什么,登時臉頰通紅,惱怒的轉過臉去不說話了。

    裴玄銘無聲的勾了一下嘴角,拿著藥膏過去哄他:“好啦,是我的錯,不怪閣主那里敏感,嗯?”

    謝燁劈手要奪那藥膏:“我自己來。”

    裴玄銘伸手向后晃了一下便避開了,他比劃了一下姿勢,發現謝燁坐著確實不太方便上藥。

    于是他將謝燁再次扶起來,讓他背對著自己,跪坐下去面對著墻壁。

    這個姿勢讓謝燁羞恥的更加厲害,他掙動著想起身,偏偏裴玄銘一手按著他的肩膀,將他強行壓了回去,一手沾了些那藥膏,觸感滑膩的在他尾椎附近游走。

    謝燁閉上眼睛,強忍著難受被他擺弄,裴玄銘手指的觸感十分清晰,逼的謝燁伸手死死扣住面前的墻壁,斷斷續續的喘息著回頭催他。

    “……快點!”

    裴玄銘抬眼看著他被按在墻壁上,背對著自己的姿態,光裸的脊背在空氣中瑟縮,側過的半邊臉頰上薄紅微染,美不勝收。

    “嘶……似乎也不錯。”裴玄銘碾磨著手上濕漉漉的藥膏和殘血,意味深長的說。

    謝燁并不知道自己這幅情態落在裴玄銘眼中是何等模樣,只能從余光里看見他俯身清理的動作,和靠的越來越近的身形。

    “什么不錯?”他卸了力道,茫然的問。

    這句話問完的當天晚上,他就被裴玄銘用相同的姿勢摁在墻上,直接掀起了衣袍。

    謝燁毫無反抗之力的被抓起來,背對著他被抵在墻上,最開始還有幾分力氣哭出聲音。到最后謝燁便徹底癱軟了,跪趴著伸手扶墻,才能勉強不讓自己完全脫力下去。

    “你不是擔心弄臟那狼皮毯嗎?”罪魁禍首在他身后笑道。

    “這樣不就弄不到毯子上了。”

    謝燁氣息奄奄,只罵的出一聲“混蛋”,然后就仰身倒在裴玄銘懷里,失去了意識。

    裴玄銘雖出了力,但精神卻比他好得多。

    他將謝燁從里到外清理了一遍,安頓他在榻上躺好,仔細將被子掖嚴實了,這才走出營帳。

    深夜里大營萬籟俱寂,營帳門口坐著個抱著劍的人影。

    草帽一聲不吭的坐在那里發呆,見裴玄銘過來了也沒反應,只十分安靜的坐著。

    裴玄銘默不作聲的在他身側坐下了。

    “認識這么久,也算是一起出過生入過死的人,你當真不打算告訴我,你到底叫什么?”裴玄銘開口。

    草帽面無表情:“趙子蝦。”

    裴玄銘:“……?”

    “別笑,我真叫趙子蝦。”草帽仍然面無表情:“我爹給我起的名字,他希望我效仿常山趙子龍,成為一個會武藝的大英雄。”

    裴玄銘抿起嘴角那一絲克制不住的笑紋,盡力嚴肅的回答:“你說得對,你武功確實過得去。”

    草帽,不對,是趙子蝦嗤笑一聲:“虛偽。”

    末了他低頭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也虛偽,無所謂了。”

    裴玄銘半晌沒出聲,只是和他并坐在一起,頭頂西北大漠星點稀疏,黯淡無色。

    “這話說的沒錯。”裴玄銘突兀道:“你的確虛偽。”

    “從相識到現在,你一直在撒謊,你的真實目的,和身份幾乎沒有對我交代過。”裴玄銘心平氣和的說。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實姓名,哪怕是現在。”

    “名字是真的!”趙子蝦急道:“我真叫趙子蝦!”

    裴玄銘定定的看著他,眼中神色不置可否,半晌輕聲道:“不重要。”

    “你是京城來的人,雖然我不知道是誰派來的,總之你騙了我,你不是什么潛伏多年的鬼市殺手。”

    趙子蝦臉色緊繃,說不出的僵硬。

    “你是來監視我的。”裴玄銘的聲音又輕又冷:“對嗎?”

    趙子蝦極其冷硬的搖了搖頭,一臉的視死如歸。

    “來人。”裴玄銘起身,黑暗中驀然出現幾個如幽靈一般的侍衛,立在裴玄銘身后:“你與我并肩作戰過,所以我不殺你,但是你到底能不能活,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把他給我拖到沙漠的腹地里去,不必留水和食物,讓他自己等死。”

    裴玄銘吩咐完,轉身就要離開,身后兩個侍衛立刻上前要動手,卻聽那草帽伏在地上,嘶啞半晌道:“你不及他。”

    裴玄銘遲緩的回過頭,冷聲道:“你說什么?”

    趙子蝦喘息著笑了起來:“二殿下。”

    “將軍說的對,我不是鬼市的殺手,我是奉二殿下之命,來邊疆保護一個人的。”

    裴玄銘神色冷的活像是過了冰水,他俯下身一手掐住了趙子蝦的喉嚨:“你再說一遍,你奉誰的命令而來?又是來保護誰的!”

    “保護誰……還用我再說一遍么,將軍?”草帽慘笑。

    “自然是你帳中那位……謝閣主。”

    “他是我家殿下心中,最為牽掛之人。”

    第46章 第 46 章 “還嫌分的不夠開?”……

    裴玄銘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那眼神冷的像鐵。

    兩側的手下一左一右押著趙子蝦,趙子蝦仍然不肯服輸的抬頭和他對視著。

    安靜的大營旁側只有北風呼嘯的凄訴聲。

    “我改變主意了。”裴玄銘忽然道。

    兩側手下安靜聽令。

    “還是先關回俘虜營里去吧,看看還能不能從此人嘴里挖出更有用的東西。”裴玄銘心平氣和吩咐下去, 轉身回營:“必要的時候, 可以用刑。”

    “裴玄銘, 你方才還說你我同生共死過!”草帽咆哮起來, 他完全想不明白,裴玄銘是從哪里找到的他的破綻。

    “我是這么說過, 可是你是怎么回我的?”裴玄銘低聲道:“你敢說我不及他,說我不及李景辭這話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了。”

    “可惜了, 你家殿下在京城自身難保,怕是沒法趕到邊疆來搭救你了。”

    身后傳來草帽嘶啞的叫喊聲。

    “我家殿下是京都最出色的皇子, 他就是被那妖人所迷惑, 才落的今天這個田地……你也不遠了, 裴玄銘……”

    裴玄銘回到帳中,垂著眉眼望向謝燁安靜沉睡的臉龐, 忍不住出手在他臉頰上碰了碰,小聲嘀咕了句:“妖人?”

    “就你啊?”

    實在沒看出來哪兒妖了。

    長得比較妖?

    謝燁沉沉的睡著, 對此一無所知。

    裴玄銘沒休息一會兒, 不到卯時他就起身去校場盯手下訓練了, 尋常這活兒都是王玉書干,如今王玉書忙著給朝中寫匯報奏折, 稟明北狄一戰的來龍去脈,當然隱去了裴玄銘單騎去北狄找東西的那一環。

    裴玄銘站在校場上,耳朵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場上震耳欲聾的演習搏殺聲,心里還在思索江昭那日同他說的話。

    朝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要不要尋個由頭回去看一眼?

    但是他回京了,又不放心把謝燁留在西北,萬一他的真實身份被人識破,就更不好辦了。

    謝燁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他從前做明淵閣閣主的時候,每日就是這副懶懶散散的德行,閣中有事務要處理找他,他就起來殺幾個人,末了繼續回竹舍里躺著,也不練武,也不動彈。

    也虧了他年少時刻苦,再加上也著實有武學天賦,這么多年武功也沒退步多少,直到李景辭徹底廢去他的武功為止。

    謝燁扶著床榻,慢慢挪下來,他的膝蓋幾乎疼的站都站不穩,最頂端磨出了一層血皮。

    昨晚裴玄銘托著他的腰不讓他亂動,膝蓋被迫受力,謝燁整個人被按在墻上撞了幾十下,到最后昏昏沉沉的被裴玄銘松開禁錮,癱軟著仰身倒在他懷里時,從膝蓋到腰身以及其他隱秘的地方,沒有一處是不疼的,過不了多久估計全身的淤青就該泛上來了。

    他倒是不怪裴玄銘過于粗暴。

    只覺得有點遺憾,若是他武功還在,他也要把裴玄銘打折了關屋里,想讓他擺成什么模樣,他就得擺成什么模樣。

    主帥營帳的旁側有一間小廚房,里邊霧氣氤氳,正煮著藥。

    謝燁推門進去,就見姜容拿把扇子蹲在爐旁拼命扇風,想讓那火燒的更旺一點。

    “給我的嗎?”謝燁倚在門口問他。

    “給狗的。”姜容沒好氣道。

    “那就是給我的了。”謝燁笑了起來,走過去掀那藥爐的蓋子,被姜容橫空一爪子打掉了手。

    “哎呀沒熟呢,別碰。”

    謝燁默默的收回手,看著屋中飄散的白氣,熟悉的藥香味鉆進他的肺腑,有種沁人心脾的透徹感。

    姜容在北狄狼主那兒受的傷還尚未恢復完全,一舉一動間帶著點拐,謝燁實在看不下去了,過去將他扶起來。

    “放著我來吧,不奴役病號了。”

    姜容轉過頭去咳嗽兩聲,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謝燁,半晌開口道:“你以后什么打算?”

    “就在裴玄銘這兒待著了?”

    謝燁低頭撥弄著爐子底下的柴火,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

    “沒出息,考慮問題半點都不長遠。”姜容毫不客氣的道。

    謝燁從柴火堆里抬起頭來看他,難得溫和的問他:“那你有什么見解?”

    “你一沒武功,二還是個早就應該被處死的犯人,若是裴玄銘被發現私藏死囚,你說他那身官皮盔甲還要不要了,他現在一時圖那點年少情深把你留在身邊,庇護在西北駐軍的羽翼下,那以后呢?”

    謝燁更驚異了:“我還有以后?”

    姜容一時沒明白他這話什么意思,有點不解的看著他。

    謝燁從爐火前起身,指著藥爐里邊的東西對他道:“這里邊的藥材,根本恢復不了武功,只能勉強起個延年益壽,滋補功力的作用。”

    “這藥材你騙騙他們也就罷了,還想把我一起騙過去嗎姜容?你忘了你的醫術是誰教的了?”謝燁反問。

    姜容啞口無言。

    “一個人經脈寸斷,就算后期彌補的再盡力,也改變不了傷了身體根本的這個事實。”

    謝燁最后將手中的撥火棍往柴火堆里攪和了一下,問道:“現在你還覺得,我能活到裴玄銘拋棄我的那一天嗎?”

    姜容深吸一口氣,努力辯駁道:“你也不必如此……”

    “我沒什么‘長遠’二字可言,姜容。”他苦笑了一聲道:“裴玄銘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謝燁面容上的苦澀逐漸平和下來,恍惚有了點超脫的意味。

    “但是很不幸,人的本性難移,所以我本質上還是自私的,我甚至沒有考慮過他日后是否會因我而獲罪,我只想讓他在我活著的時候,待在我身邊。”

    謝燁的目光空洞,面前的爐火在他眼中簇簇跳躍。

    “那你可真夠自私的。”姜容點評。

    謝燁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門外有噠噠噠的腳步聲十分輕快的傳過來。

    裴明姝笑容可掬的掀開小廚房的簾子:“做什么好吃的呢?”

    謝燁無奈的沖她指了一下爐子里苦澀的藥汁:“藥。”

    裴明姝好奇的過來打量,吸了吸鼻子感慨道:“好香啊,嫂子,我能嘗一口嗎?”

    謝燁愕然的怔在原地,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

    “你喊我什么?”

    裴明姝轉向他正色道:“嫂子。”

    謝燁:“……”

    “沒辦法啊,裴玄銘是我哥,那你不就是我嫂子嗎。”少女神色狡黠,笑眼彎彎:“怎么了,不能這么喊?”

    謝燁沒忍住,低頭笑了一下:“你……”

    他還沒來得及把剩下的話講完,就聽裴明姝又大驚小怪起來:“哇,你剛才笑的這一下真好看。”

    “謝公子,看樣子你很喜歡這個稱呼嘛。”裴明姝觀察著他的神色,一迭聲的又叫了好幾聲:“是不是,嫂子,嫂子?”

    謝燁耳朵尖通紅,轉身就要從她身側繞過去。

    姜容拼命朝裴明姝使眼色,示意此人要跑,抓住他。

    于是謝燁被裴明姝一把抓住了手腕,拎了回來。

    這少女跟裴玄銘一樣,手勁大的驚人,謝燁一時竟沒能掙脫開,只得踉蹌兩步,被她又留在廚房里了。

    “哎,謝公子你同我說說,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哥,我總覺得他一廂情愿,是不是他用權勢強迫于你來著?你我今日把話說開,若當真如此,我,我就……忤逆他!”

    謝燁抱臂站在一旁,笑瞇瞇的逗小姑娘:“是啊,就是他用權勢強迫我,我不從他,他就來硬的。”

    說著他順手挽起衣袖,將手腕上被繩索綁縛過的痕跡露出來,然后又輕飄飄的收回去。

    “你哥干的。”

    裴明姝倒抽一口涼氣,瞳孔地震。

    “他每回都如此。”謝燁放低了聲音,他比裴明姝高了半頭,于是略有些傷感的垂下眼睛看她。

    他本就生的好看,眉眼如畫,氤氳出一層薄而淺的霧色,靠近過來時一縷長發垂落耳側,裴明姝幾乎能聞到他領口的皂角清香。

    “我若是不從他,他便次次都如此這般捆住我雙腕,便讓他占了便宜去。”

    姜容在一旁聽的一愣一愣的,心道剛才那個說自己“這輩子最喜歡裴玄銘”的人是誰?是誰!

    是眼前這位嗎?!

    “真是豈有此理!”裴明姝怒吼一聲,當即就要出去找裴玄銘算賬:“他多大的人了,強扭的瓜不甜這道理豈能不懂?!”

    謝燁連忙攔住她,忍笑勸道:“罷了,沒事。”

    “你哥反正也不喜歡我,他不過是看中了我這身皮囊,等他厭倦之時,自然會放我走的,眼下不必以卵擊石。”謝燁諄諄教導裴明姝。

    “乖。”

    他沒注意到裴明姝方才還義憤填膺的眼神忽然冷靜下來,說話也帶了點結巴。

    “可是,可是你當真不愛我哥嗎?你要不再想想……”

    謝燁眨了眨眼睛,干脆利落道:“不愛。”

    “你還看不出來么,這是暫時打不過他,屈服于你哥淫威之下的無奈之舉……”他閑散的說道,然后回過頭,撞上了裴玄銘似笑非笑的眼光。

    裴明姝艱難的閉上眼睛,心道不是我方力量弱小,實在是敵方太過強大。

    “那個,哥你來了啊,那我先告辭一步,告辭。”裴明姝嘿嘿賠笑著往外一溜而走,順帶將姜容一齊拽離了現場。

    小廚房里就剩下他們二人。

    謝燁:“……”

    裴玄銘好整以暇的抱臂看他,將他的話重復了一遍:“淫威?屈服?”

    “我跟你妹妹開玩笑的……”謝燁中氣不足的辯解。

    裴玄銘上前擋住他的路,順手將他推到一旁的桌臺旁,俯身將他一撈,將這人整個抱著擱在桌臺上,他用手臂將謝燁困在墻角里。

    謝燁不自然的后退了一點,不過自知理虧,便低聲下氣的哄他道:“我真沒那樣想,玩笑之言……”

    “可我當真了。”裴玄銘仍然禁錮著他的身形不讓他走,動作強硬,神情卻委屈。

    “你要是真對我毫無真心,那我……”

    謝燁俯身驀然在他開合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后低聲道:“你有完沒完了?”

    裴玄銘話音一住,眼底流光溢彩,笑意止都止不住:“你心虛了?”

    “我十年前能打得過你的時候,在明淵閣那間竹舍,不也由著你來么?”謝燁用膝蓋惱怒的頂了一下他:“放我下去!被你手下看到了成何體統。”

    “當年,當年尚且青澀,而今——”

    “而今也沒好到哪兒去!我今天下床的時候膝蓋差點走不了路!”謝燁一把將他推開,自己從桌臺上跳了下去。

    話音剛落,那膝蓋上的淤青又隱隱作痛起來,震的他一個趔趄,被裴玄銘眼疾手快的扶住撈進懷里,趁機在他耳側又吻了一下。

    謝燁哭笑不得:“你簡直——”

    “那我現在就是強迫你了,就是占你便宜了,你待如何?”裴玄銘在他耳畔低聲挑釁,又蹭又咬的摩挲著他的頸窩。

    弄的謝燁下意識在他懷里蜷縮了一下,忍了又忍還是伸手推拒道:“今天真不行了,饒我一次吧,我現在這身子骨可沒當年那么能折騰了。”

    這倒是實話。

    謝燁二十出頭剛統領明淵閣的時候,正是他武功最盛,身體最好的年紀。

    因為常年練武的緣故,柔韌性和身條都極出色,他天生筋骨修長,身形勻稱好看,腰身窄而勁瘦,一只手就能整個攬在掌心里。

    他同裴玄銘在那間竹舍里溫存,滿眼都是對方,裴玄銘的指尖滑過他的腰窩,唇吻落在他耳畔。

    “再抬高一點,嗯?”

    謝燁躺在竹舍里的硬榻上,被他撈起一條腿屈起來按在胸前,水光纏綿,滿室的悱惻。

    “你怎么不干脆給我把腿折了呢?”謝燁筋疲力盡的仰頭怒道。

    “還嫌分的不夠開?”

    少年裴玄銘側頭而笑:“夠了,夠了,怕你疼而已。”

    “少廢話,你到底進不進……啊!”

    如今的裴玄銘大概也是被此話勾起了一點回憶,他無聲的摸了摸謝燁單薄的背脊,眼里滿是心疼。

    謝燁端詳著他的神色,忽然道:“陪我回明淵閣一趟吧,我想把我那把劍拿回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了。”

    第47章 第 47 章 “把謝燁,給我抓回來。……

    大漠殘陽如血, 鋪陳一地黃沙,粗糲的北風在空中席卷,發出尖銳的呼嘯泣訴。

    當年的西北第一門派明淵閣, 如今只剩下被毀壞的差不多的殘跡了, 地上的雜草肆意生長, 看樣子許久不曾有人踏足過這里了。

    謝燁站在明淵閣門前, 靜默的立了一會兒。

    良久他抽開裴玄銘牽著自己的手,舉步走進空無一人的明淵閣里。

    “你知道我為什么, 在明淵閣一待就是十年嗎?”謝燁開口道。

    裴玄銘始終不遠不近的跟在他身后,知道他此刻心情低落,便沒太往前湊。

    他本想接一句打趣的玩笑話, 說總不能是因為我吧?

    畢竟明淵閣離西北駐軍的確不遠,若是真要串門, 也不過半日的腳程。

    但是他窺著謝燁蒼白的臉色, 和微微抿起來的薄唇, 還是把話咽回去了:“為什么?”

    “因為我沒地方可去了。”謝燁輕聲道。

    “諸允嚴已死,李彧登基, 溫家也沒了,唯一剩下的一個你, 后來也……”謝燁笑了笑, 沒再說下去。

    裴玄銘心里驟然被一陣揪痛填滿:“謝燁, 我——”

    “好了。”謝燁打斷他:“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順口一提。”

    裴玄銘心知雖然他嘴上這么說, 心里卻還介意當年的事情,只是如今他自己飄搖零落,都還要靠著裴玄銘保護,自然也沒心力同他掰扯當年的舊怨。

    “當年的事, 是我有錯。”裴玄銘緊聲道:“只是你得告訴我,怎么彌補,怎么彌補你才能好受一點?”

    謝燁轉過頭朝他笑了笑,他站在山谷悠長陰沉的風中,眉眼依舊是和少年時一般無二的冷銳秀麗,只是周身氣質早已褪去了當年的鋒芒,被磨難傾軋的溫潤而倦怠。

    “你知道從北狄帶回來的那味草藥,未必能恢復武功的,對吧?”

    裴玄銘拳心一緊,他是猜到了,但是被謝燁這么直白的說出來,還是有些太過刺痛了。

    “它是不能恢復武功,可它起碼能保你性命!”裴玄銘急道:“哪怕沒有武功,你現在好好調養用藥,不也能長命百歲嗎,好好活著不比什么都強?!”

    謝燁沉默的注視著他。

    裴玄銘半是祈求,半是痛苦的回視著謝燁,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是改變不了謝燁的,這人從年少起,只要認定的事情,就一意孤行,絕不反悔。

    謝燁和他很平靜的對視了半晌,片刻以后直接略過了裴玄銘的話,開口對他繼續道:“等我死后,把我埋到明淵閣那間竹舍的院子里,好不好?”

    裴玄銘眼睛血紅的瞪著他:“不。”

    謝燁無奈的擺擺手,不和他繼續糾纏了,轉身往更里邊走。

    裴玄銘心里一跳又一跳的,忙不迭的跟上去了。

    一路斷壁殘垣,好不凄涼。

    他跟在謝燁身后,穿過明淵閣大大小小的長老院,議事場,謝燁從前審問手下時坐的那個高臺上已經蒙了一層灰,被人從中間砍去了一半,碎裂的小石子稀稀拉拉的滾在地上。

    他們最終停在了明淵閣主的竹舍前。

    謝燁轉過頭,朝他伸手邀請道:“進去看看?”

    裴玄銘還在因為他方才的話而心神不寧,神色便猶豫了片刻。

    謝燁笑道:“就當是重溫舊夢了。”

    你我當年,可沒少在這間竹舍里廝混,連夜里的動靜,估計都沒少被當年的服侍的小廝聽去。

    裴玄銘只好伸出手,握在了他的掌心里:“嗯。”

    兩人走進竹舍中的雅間,四面青竹早就被砍斷了,木質的地板上盡是泛黑的血跡,周遭一片狼藉,屋中器具七零八落,謝燁從前憩息的床榻也都被毀壞的差不多了。

    看著眼前這慘烈的景象,謝燁神色如常,他伸手在床頭里側摸索一陣,從中掏出一把長劍來。

    裴玄銘眼神一晃,不覺怔然。

    那正是當年武林大會上,謝燁用來迎戰岳長老,葉文俞,還有李彧他們的那把劍,他靠著它一路殺進了總決戰,奪得當年的武林大會魁首。

    少年白衣銀劍,意氣風發。

    謝燁反手拎著劍柄,很高興的沖他晃了一下:“不記得它了?”

    “這還是你給我的。”謝燁笑道:“你那時候說,岳長老內力強盛,用我原先那把未必能壓得住他,讓我用你的劍上場。”

    “后來武林大會結束,你也沒收回去,就一直放在我這兒了。”

    裴玄銘只覺被他一句話釘在了原地。

    十年,一個人得執念成什么樣子,才會一直保留著另一個傷害過他的人十年前的舊物。

    劍鋒雪亮,明嶄如新。

    “明淵閣數十年,我從來沒用他殺過人。”謝燁撫摸著劍上花紋,對裴玄銘道:“怎么樣,是不是還和在你手上時一模一樣?”

    他自己的劍已經被李景辭那日給斬斷不知道丟哪兒去了,還好保下來一把,雖然以后未必能提劍了,但也算有個念想。

    謝燁望著手中泠泠劍鋒,目光很柔和。

    裴玄銘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將他抱進懷里,狠狠向身體里揉著,恨不得將他融進自己的骨血里。

    謝燁茫然的被他抱著,半晌才慢吞吞的用那只空著的手回抱住裴玄銘。

    “我沒事,我就是回來最后看一眼明淵閣。”謝燁溫和的解釋說道。

    他今日一反常態的順從,也樂意跟裴玄銘膩歪,盡管是在明淵閣這個無時無刻不昭示著他最狼狽時刻的地方,他也毫不介意的帶裴玄銘進來,似乎完全不是幾天前北狄那個咬緊牙關跟裴玄銘對著干的擰巴病人了。

    裴玄銘無聲無息的將他摟了快一刻鐘,謝燁也始終沒有催他,也沒有推開他,就任他抱著。

    劍氣的寒意滲透他掌心的每一道紋路,謝燁靠在裴玄銘的肩膀上,眼底泛起了一絲極為淺淡的不舍。

    又過了很久,他才笑著拍拍裴玄銘的后背:“好了,你今天怎么跟長在我身上了似的。”

    裴玄銘這才松開他。

    “幫我去院子里拿一下竹子底下的那個斧頭好嗎?”謝燁對他一指門外:“來都來了,我想把屋子里修補一下。”

    “好歹住了這么多年呢。”

    裴玄銘點點頭,沒有異議的走出雅間的門,院子里一片清靜,院中青竹依舊翠綠,盡管竹竿上被砍了數道斑駁殘痕,卻仍然挺立而不屈。

    他將院中風景環顧了一周,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謝燁一個平時連床都懶得下的人,怎么會想起在院子里放鋤頭打理?!

    裴玄銘渾身血液都在此刻凝固了,巨大的驚恐歇斯底里的將他包裹著刺進周身,心臟如擂鼓怒擊,全副心神在一瞬間轟然爆炸——

    “謝燁!!!”

    他返身沖進屋里的剎那,只見謝燁單手握劍,抵在脖頸前,朝他最后微微笑了一下。

    下一刻,劍鋒一擰,沿著他修長脆弱的脖頸橫刎而過——

    血水飛濺而起,滾燙而兇狠的砸在了裴玄銘的臉頰上。

    ……

    二皇子府,一片寂靜。

    李景辭蜷縮在單薄的被子里,身形因為劇烈的咳嗽而起伏不已。

    屋中沒有燒地龍,也沒有任何可供取暖的東西,他已經病了很多天了,軟禁他的王府里缺醫少藥,自然也不會有太醫來瞧他。

    府中僅剩的幾個伺候的小廝和婢女小心翼翼的站在門外。

    “殿下……”

    “出去!”李景辭嘶啞道。

    他眼睛里是一片極其猙獰的紅。

    “殿下。”一個老仆撞著膽子顫顫巍巍的推門進來:“殿下再忍忍罷,尚書令派的人馬上就到,到時就有過冬的衣物了。”

    李景辭睜著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手掌緊握成拳,鮮血幾乎從指縫里流淌出來。

    “若是他再派人來,你告訴那人傳話就給舅舅,就說若是他再這樣猶疑不發,隱忍下去,我跟他遲早都要徹底完蛋。”

    “我若是沒有東山再起之日,他也離告老還鄉不遠了。”

    老仆伏在地上,低低的道了一聲:“是,殿下。”

    說話間,每月固定被放出府去清洗衣物采買食材的宮女匆匆踏入王府,在門口被看守李景辭的禁軍拿過東西,整體檢查了一遍一遍的確定無誤以后,才被放進去了。

    為首的大宮女跨進李景辭的寢宮,一言不發的恭敬將食材籃呈上。

    “這是這個月的食材和衣物,請殿下過目。”

    李景辭倏然從床上跳起來,赤足奔到她面前,急切的拿起籃子翻找。

    最終在一件衣衫的最里層,找到了一封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數字。

    下月初三,祭祀日。

    李景辭驟然松懈下來,他知道這就是他同蕭尚書最終敲定的動手時間了。

    尚書府中培養多年的死士,加上朝中被拉攏過來的朝臣,宮中內應也都已備齊。

    到時只要李彧調不來京城以外的兵力,憑他手中已有的那點禁軍,絕對無法阻止李景辭等人策劃已久的暴亂謀反。

    “父親不仁在先。”李景辭喃喃道:“那就休怪我不義了。”

    “對了。”他伸手抓了一下桌子,勉強穩住身形,對那大宮女吩咐道。

    “派人往外送消息給西北,讓他們想辦法幫我帶一個人回來。”

    “把謝燁,給我抓回來。”

    “是的,我知道他沒死,無論如何,在變亂之前,我綁也要把他綁回我身邊。”

    “我有一大筆帳,要跟他算個清楚。”

    第48章 第 48 章 裴玄銘這輩子最后悔的事……

    說時遲那時快, 裴玄銘一掌遞出,掌風幾乎用盡了他畢生的力道,橫里打出去, 正中謝燁的腕骨。

    謝燁登時手腕劇痛, 動作在半空中停滯了一下, 裴玄銘顯然低估了他手中力道的堅定和決絕, 刀鋒側切的一瞬間仍然將脖頸割出了幾道汩汩洶涌的血口。

    不過這片刻的停頓,對于裴玄銘來說已經夠了。

    裴玄銘搶步上前, 劈手奪過謝燁手中劍柄,“咣當”一聲扔飛出去。

    謝燁一聲都發不出來,他被裴玄銘大力箍在懷里, 膝蓋漸漸軟下去,最后徹底無力的跪在地上, 裴玄銘渾身都在顫抖, 他扶著謝燁的身形, 眼睛模糊的去看他脖頸上被割出來的刀口。

    他攔的及時,再加上打掉劍柄的角度和時機都選的十分精準, 謝燁方才自己割出的傷并不致命。

    裴玄銘一手用力禁錮著他,一手將掌心貼合在他的脖頸處, 內力洶涌, 拼命給他止血。

    謝燁慘白著嘴唇, 神志恍惚的掙扎了兩下,似乎不愿意讓他幫忙把血止住。

    “別動!”裴玄銘厲聲道:“你就這么想死?”

    謝燁笑著點了點頭。

    裴玄銘不理會他, 三下五除二從自己身上撕下來布條當做繃帶纏縛在他脖頸的傷口上,血水已經被內力止住的差不多了,只殘留了一點鮮紅,落在他白皙的脖頸上。

    謝燁精疲力竭的被他鉗制著雙手, 扣在懷里,失魂落魄的注視著裴玄銘。

    裴玄銘氣的眼睛發紅,他一把掐住這人的下頜,逼他面對著自己。

    “謝燁,你寧可去死,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是嗎?”他攥著謝燁的手腕,將人一把抵到了墻上。

    謝燁很微小的挪了一下眼珠,避開了裴玄銘的目光。

    他脖頸上的刀口扎眼而猙獰,落在裴玄銘眼里,裴玄銘只覺得自己心臟宛如刀割。

    “我愿意啊……只是你若是再早個五六年問我就好了。”謝燁恍惚著回答道,前言不搭后語。

    “那你為什么要死,你還打算當著我的面去死,若是我方才再晚一步——”裴玄銘后怕到極點,手勁驟然加大,幾乎要把謝燁纖瘦的手腕生生捏碎。

    “你把我私藏在這里,你日后會獲罪的。”謝燁靠著墻壁,疲憊道。

    裴玄銘咆哮起來:“那又如何!你就算不在這里,難道李彧會放過我嗎!他和李景辭打起來,無論最后他們父子倆贏得人是誰,他們難道會放過我嗎?”

    “朝中近幾年頻繁提拔新銳武將,打的就是取代我和江昭這些人的主意,謝燁,我若是真擔心你拖累我,十年前第一次在武林大會上面對李彧的時候,我就不會義無反顧的站在你身邊!我難道是第一天知道李彧是皇子,日后有可能繼承皇位的這個事嗎?!”

    “昏君當道,在朝中想要行事舉步維艱,你是我在此間最掛念的人,若不是還有一個你,我早就……”

    裴玄銘咬了咬牙,沒接著剛才的話再往下說完:“可你現在要親手扼殺掉你自己,我不如把劍給你,你來一劍刺死我好了。”

    裴玄銘轉身幾步拾起劍身,將劍柄扔給他,強迫他用劍鋒對準自己的胸膛往下刺。

    他手勁極大,謝燁完全掙動不開,不得不被他逼著往裴玄銘的胸前刺去。

    眼看著刀鋒越往他的血肉里邊沒進去,裴玄銘卻仍然沒有停手的意思,謝燁臉色蒼白,終于驚怒出聲:“你放手!”、

    “裴玄銘!!!”

    裴玄銘和他在這竹舍里惡狠狠的對視著,手上卻仍一聲不吭的同他角力。

    謝燁拼盡全力從他的掌心里掙脫出來,一掌掄在了他臉上:“我說了讓你停手!”

    裴玄銘不躲不閃,臉頰上赫然一道鮮紅的掌印。

    “那你還尋死嗎?”裴玄銘冷冷的問他。

    謝燁忍著淚水,將臉頰向上仰起,不讓裴玄銘看見他通紅的眼眶。

    “你何苦逼我?”他聲音里帶著沉重的泣聲:“你不到而立之年,大好前程在后邊,立幾個軍功回京城,想給誰提親不行?為何非要將半生光陰耗費在我身上?”

    裴玄銘從方才極致的憤怒中緩和過來一點,被他這話氣笑了。

    “誰告訴你,我回京以后下半輩子很好過?以你師兄那多疑的性子,我再多立幾個軍功,他就該把我兵權繳了,回京直接下獄,還提親……”

    “你到時記得來給我提個陰親,咱倆冥婚差不多。”

    謝燁怒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呢!”

    天邊暮色四合,竹舍里兩人互不相讓瞪著對方。

    裴玄銘看著他脖頸處那纏著布條的血口就來氣,若是謝燁武功還在,他說什么也要拎刀和此人干上一架,奈何眼前這人如今是碰也碰不得,說也說不得。

    在床上粗暴一點就要哭,像個漂亮易碎的瓷器娃娃,一觸就散了。

    裴玄銘最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回身撿起長劍,然后俯身不由分說,將謝燁拽到背上扛起來。

    “干什么!”

    “回營!”裴玄銘扛著他走出明淵閣零落的舊址,一把將他推到馬上。

    謝燁坐在馬背上,被他從身后擁在懷里,脖頸處的傷口還傳來尖銳的刺痛,他低著頭一言不發,看起來委屈而低落。

    “如果回營之后你再這樣,我不介意派人一直看著你,或者我處理軍中事務,帶兵演習,巡查糧草時,就把你捆著用繩子栓在我身邊,讓你一舉一動都在我和西北駐軍所有士兵的視線范圍內。”

    謝燁驀然回身咬牙瞪他:“你敢。”

    裴玄銘冷笑一聲,策馬而起:“你看我敢不敢。”

    裴明姝一直小心翼翼的站在主帥營帳的門口打轉,好不容易把裴玄銘等回來了,她哥卻徑直略過了她,將謝燁從馬上抱下來,立刻回帳,不讓任何人出入了。

    裴明姝:“……”

    祖宗,你日后是打算上戰場也把你媳婦綁褲腰帶上嗎?

    裴玄銘暴躁的將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然后從柜中取金瘡藥出來,壓著他拆了脖頸上的布條,用手搗了一點粉末細細的抹上去。

    “我說了不用你——”

    “你給我安生點,坐著別動!”裴玄銘不輕不重的一拍他腰后的紋身之處。

    紋身刺過的地方還沒完全長好,謝燁疼的猛然一縮,隱忍的閉上眼睛不動了。

    “不準再尋死了,聽到沒有。”裴玄銘將藥粉給他抹勻了,又換了纏帶封好。

    謝燁惱怒不已的睜眼挑釁道:“我要是偏就不想活了呢?”

    裴玄銘眼神暗了暗,身形倏然向下一彎,逼到他眼睫近前。

    “那我就把你綁床上,讓你動都動不了,晚上在床上,我讓你動你才能動,其他時候你就給我躺在床上受著。”

    “直到你徹底打消這個念頭為止。”

    這話對于謝燁來說簡直是羞辱,他惱羞成怒,氣急敗壞揚手就要打裴玄銘。

    被裴玄銘當空握住了手腕,連人帶馬扛起來扔回了榻上,用狼皮毯子裹了起來。

    “躺下睡覺去,待會兒喊你起來用藥,別折騰了。”

    他最后那句“別折騰了”的尾音還是柔和下來了,似乎包含著一點細碎的無奈。

    裴玄銘掀簾出去,正撞上裴明姝還蹲在門口等他,等的一臉幽怨。

    裴玄銘不耐煩道:“你又怎么了?”

    “將軍,屬下有話要同您說,還請將軍隨我入帳商議。”裴明姝拱手一禮,面色誠懇。

    裴玄銘:“?”

    他狐疑的看著眼前這個恭恭敬敬的裴明姝,先沒接話茬,先開口問道:“……丫頭,你吃錯藥了?”

    裴明姝:“……”

    “我沒事不能跟你講一句敬語嗎!你才吃錯藥了!”裴明姝怒道。

    裴玄銘一抬手,放心的道:“這才對嘛,說罷,怎么了?”

    “是這樣,將軍——”

    裴玄銘深吸一口氣打斷她:“你還是正常一點吧,本將軍被你喊的,有點害怕。”

    裴明姝:“……”

    “好的,哥。”裴明姝盡管無語,但仍然從善如流:“是這樣,您不在的時候,我擅自做了一個決定,現在給您稟報一下,還望您不要生氣。”

    裴玄銘看著她,心平氣和的準備接受妹妹憋的新一個大招。

    只見裴明姝朝后邊小幅度的招了一下手,門外傳來一陣鎖鏈和鐵枷碰撞的聲音。

    裴玄銘隱隱感到了幾分不妙。

    果然下一刻,原本應該押在俘虜營的土匪頭子賀鋒鏑,手上和腳上都掛著鐵索,動作鬼鬼祟祟,神情小心謹慎的挪動到裴玄銘的視線里。

    “裴將軍……”

    “跪下說話。”裴玄銘面無表情道。

    賀鋒鏑依言,拖著鎖鏈雙膝下跪。

    “哥!”裴明姝不滿道:“我來找你,就是想告訴你——”

    “想告訴我,經過你的觀察,你覺得這小子已經改邪歸正,徹底被我們教化了,收拾收拾,可以讓他加入我們西北駐軍,和我們一起并肩作戰了,是嗎?”裴玄銘道。

    裴明姝:“……是。”

    “我看你是出門巡邏的時候腦子里被灌進沙子了。”裴玄銘冷冰冰的點評道。

    “來人,把這土匪給我關回去。”

    裴明姝著急忙慌就要辯駁:“不是哥哥,他真挺好的!你不在的時候,整個西北各門派的地形和大致情況,他都給我詳細的講了一遍,反正千鈞潭諸人都已歸順,你沒必要再關著他了!”

    裴玄銘點點頭:“啊,沒必要再關著他了,那就拖出去砍了。”

    賀鋒鏑臉色煞白:“不要啊將軍!我是真心實意歸順的!”

    “勾引我妹妹,我看你當真是活膩了。”裴玄銘陰測十足的笑道,又重復了一遍:“來人,拖出去。”

    裴明姝大喊一聲攔在賀鋒鏑身前:“你要殺他先殺我!”

    裴玄銘幾乎被逗樂了,伸手去拽裴明姝的手臂:“一個歪門邪道的土匪頭子,值得你回護至此,裴明姝,我看你也該打。”

    “給我起來!”

    裴明姝從小被他寵大的,幾乎是要什么裴玄銘給什么,從來沒有過裴玄銘不答應她要求的時候,如今見裴玄銘如此堅決,她不由得也晃了神。

    不能真叫哥哥把賀鋒鏑給砍了。

    于是她口不擇言怒道:“那謝公子是明淵閣閣主,不也是你口中的歪門邪道,相比起千鈞潭,他還是個更大的土匪頭子!”

    “你不也被他迷的五迷三道的!?”

    裴玄銘拽她的動作停滯了一瞬,然后居然緩緩放開了。

    裴明姝自知逃過一劫,抓著賀鋒鏑就在他面前跪下來,誠懇道:“哥,你就把他松開,讓他留在軍營里吧!”

    “上月休沐的篝火晚會你不在,他夸我跳舞跳的好看,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人夸過我跳舞好看呢!他是第一個!”

    裴玄銘大為震撼:“可你跳的確實難看啊!他在睜眼說瞎話你看不出來嗎?”

    “那我不管!”

    裴玄銘無可奈何,示意手下先把賀鋒鏑拖回去,自己揪著裴明姝留在帳中。

    “哥!”裴明姝著急道。

    “我不殺他,先把他關回去,有事問你。”裴玄銘把她推到座位上,在帳中來回踱步幾圈。

    裴明姝一聽不殺他,立刻坐直了身板,目光炯炯看向裴玄銘:“你說!”

    “你今日早上進小廚房,都跟謝燁說什么了?”

    裴明姝略一思索,將白日跟謝燁開玩笑的話全部和盤托出,半分都沒留。

    裴玄銘細思一,覺得沒問題,就繼續追問:“那你進去之前,聽到姜容和他說什么了嗎?”

    裴明姝面露難色,費勁的思考片刻,勉強記起來了一點只言片語。

    “好像說是,謝公子武功盡失,姜容問他是不是打算就這么依附于你過日子了什么的……我沒聽清,大概是這樣。”

    裴玄銘一聽,險些被氣的笑出來。

    原來如此。

    他抬手朝裴明姝揮了揮,示意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裴明姝沒再和他對著干,便出去了。

    裴玄銘孤身在帳中坐了一夜。

    快天亮的時候,密探每月照例送來匯報情況的信件到了,信上說京中一切太平,毫無波瀾。

    蕭尚書處和被軟禁的二皇子府一切如常,并無異端。

    裴玄銘隱約覺得有點端倪。

    既然宮中一切風平浪靜,那李彧急吼吼的把江昭和他部下最精銳的死士召回去做什么呢?

    裴玄銘起身站在軍中看地形用的沙盤前,用指尖在其上比劃半晌。

    北狄已滅,裘璣仍在,李彧這么多年始終不肯讓他們一鼓作氣,把西北和北疆的這些小國一網打盡,為的就是以此牽制這些遠在邊疆的兵力,以免對京城造成威脅。

    只是他大概沒料到,他最大的威脅不是裴玄銘跟江昭給的,李彧最大的威脅是他自己朝中老臣,和親生兒子。

    裴玄銘心煩意亂,他猜不透李彧的想法,又偏偏不得不聽從他的調令。

    師父臨終前曾同他說,無論是誰繼承大統,他都要義無反顧的輔佐當朝天子,不可讓裴家三代忠良毀在他的手上。

    裴玄銘在師父臨終前指天指地的歃血發誓,一定照做,誓死護衛陛下,守好大周的江山。

    他也確實那么做了。

    十來年前,李彧登基,天下之主終于塵埃已定。

    新皇依照祖制,前往西北親自巡視。

    明淵閣做足了萬全的準備,打算在巡視路上戒備沒那么森嚴的時候刺殺新皇。

    謝燁的輕功足以支撐他神不知鬼不覺的完成這一項任務。

    不料中途殺出個裴玄銘。

    裴玄銘單劍擋在李彧面前,兩人正對著眼前馬上就要痛下殺手的明淵閣主,裴玄銘狠下心,一劍橫出。

    “如今他是大周的君主,裴某身為人臣,不得不保護陛下的安危,還請謝少俠收劍。”

    師父和父親臨終前最后的叮囑,還有此刻謝燁極度難以置信的眼神交替相錯,匯聚在裴玄銘的神志里。

    西北大漠狂風驟起,呼嘯出慘烈的哭嚎。

    劍鳴聲交織咆哮,在迅猛如風的招式中纏綿,三尺青鋒上映出謝燁被極度憤怒和失望盈滿的眼睛。

    “裴玄銘,你混賬!”

    凄厲的聲音穿過層層光陰,直刺進十年后裴玄銘的心神里。

    他倚在桌案前恍然回神,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睡著了,夢到了十年前的事情。

    也是裴玄銘這輩子最后悔的事。

    “報——”

    “將軍,將軍不好了!”

    “京中傳來消息,江昭統領及其部下共二百四十八人到京到日全部下獄,今日一早已在獄中處死。”

    “江家人丁凋零,江統領尚未娶妻,故無人收尸,陛下請您回京為江統領……收斂遺體。”

    裴玄銘扶著桌子,有那么片刻沒有意識到自己聽到了什么。

    他的耳膜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紅。

    等到他被手下七手八腳的扶住的時候,他伸手一摸嘴唇,發現怒極攻心之下,無數血水正從他口中涌出,五臟六腑仿佛被揉成了一團,歇斯底里的要將他車裂開來。

    裴玄銘艱難的指著案上今日,京中密探送回來的信,劇烈喘息著道:“既然如此,密探為何知情不報?”

    眾人面面相覷,氣氛一片肅殺。

    營帳之中一時無人敢說話。

    密探都是裴玄銘多年親信,若是信息有誤,那只能說明兩個問題。

    一,密探已經因為暴露而殞命,送信之人不是密探。

    二,京中親信中,出了叛徒。

    無論是哪一種猜測,眼下情況都已經糟糕透頂了。

    第49章 第 49 章 夜色深重,前路晦澀

    第二個壞消息緊隨其后。

    大營門口一匹戰馬轟然倒地, 裴玄銘等人聽到動靜立刻奔出去查看情況。

    只見坐騎上的小兵一個踉蹌從馬背上摔下來,身著北疆邊軍的戰甲,渾身浴血, 身上甲胄破爛不堪, 仔細看去全是坑坑洼洼的血洞口, 一看就是從戰場上拼死逃出來的。

    他實在沒力氣爬起來行禮稟報軍情了, 于是只能雙手扶地,跪在地上, 任由血水滾涌而下,朝著裴玄銘的方向跪行了兩步。

    裴玄銘狂奔到他身前,二話不說就蹲下扶住小兵的雙臂, 回頭怒道:“來人!給他治傷。”

    “將軍不必……”那小兵氣息已經很弱了,嘴角血線一絲, 倏然淌下來。

    “北疆裘璣……趁江統領含冤下獄之際作亂, 他們三十萬大軍來犯, 我等難以招架,副將拼死將我救出, 命我來西北……找裴將軍馳援,懇請裴將軍看在與我家統領昔日情分上……出兵相助。”

    說罷, 他最后一絲力氣也用盡了, 神志恍惚的晃了晃腦袋, 在裴玄銘的攙扶下驀然將頭垂了下去。

    裴玄銘再一探他鼻息,就發現這小兵已是力竭而死了。

    裴玄銘手里握著死人尚未褪去溫度的血水, 視線里是西北大漠多年不變的黯淡云色。

    黃沙呼嘯,暗無天日。

    現如今怎么辦?

    難道真的二話不說就出兵北疆?

    江昭守了一輩子的北疆邊關,鞠躬盡瘁,恨不得把命拋在沙場上, 臨到終了了,落得如此下場。

    裴玄銘在壓抑住所有悲傷和憤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以大局為重之后,還是難以自抑的從心底發出疑問來:值嗎?

    這李家的江山,還值得守么?

    他若是現在就率西北幾十萬大軍壓境裘璣,頂多替李彧再多清掃一個時常在邊關作亂的眼中釘。

    完了然后呢?

    外部威脅徹底解除,那皇帝新的眼中釘會是誰簡直不言而喻。

    有人撥開圍著他的手下擠到最前,伸手握住了裴玄銘沾血顫抖的掌心。

    謝燁很沉靜的注視著他。

    “起來。”謝燁輕聲道。

    “別在手下面前失態。”

    裴玄銘聽他的話,順從的被他從地上扶了起來,身旁立刻有人上前給那小兵斂了尸身,只留下地上一片從盔甲里滲出來的蒼涼血跡,一路蔓延入更深的黃沙里。

    裴玄銘用力攥著謝燁的手,轉頭問方才前來報信的人。

    “你方才說,陛下命我回京給江昭收斂尸身,是嗎?”

    “回將軍,是,還請將軍早日動身。”

    裴玄銘冷笑一聲:“啊,那我用不用將手下最精銳的親衛全帶上,如江統領一樣排場的歸京?”

    “不必,陛下命您不帶一兵一卒,獨身前往。”

    裴玄銘陰鶩的看著他。

    半晌他轉身吩咐手下:“把他按下,關進牢房里去,若有不從,就地斬殺,就當此人沒來過。”

    宣旨人大驚:“裴玄銘,你要抗旨嗎!?”

    裴玄銘眉心一挑,反問道:“抗旨?抗哪門子的旨?我這里今日有京中使者來過么?”

    周遭手下立刻附和一片。

    “沒有。”

    “沒有啊,何人來過?”

    “京都八百年不曾給我們來信了,也不知何時召我們回京看看父母妻兒……”

    宣旨之人目瞪口呆。

    裴玄銘一揮手,示意手下將人帶下去了,連帶著他身后那一溜的侍衛一個也沒放過,統統關押起來了。

    王玉書擔憂的看著裴玄銘的臉色,開口道:“老裴……”

    “你究竟作何打算?”

    如今裴玄銘的處境進退兩難,乖乖回京,下場保不齊比江昭還慘。

    可若是反了,這反賊的千古罪名可就坐實了,更何況京中數萬禁軍實力強勁,勝算幾何尚未可知。

    謝燁按住裴玄銘的手,低聲道:“先去北疆。”

    “江統領也不愿看到他走后,自己昔日部下變成一盤散沙,在戰場上一敗涂地。”謝燁道:“況且,北疆大軍本身實力強勁,此不過是無人統領,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所致,若能為你所用……”

    裴玄銘等人均是沉默下來。

    這話說的雖然殘忍,活像是江昭死后,他裴玄銘就迫不及待的將他舊部收入囊中一般。

    但確實是眼下最好的決策了,倘若西北和北疆的兵力都握在他手里,那勝算絕非京中區區幾萬養尊處優的禁軍能掌控的。

    謝燁見他仍有不忍,便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以示振作。

    營帳中一片死寂,但無一人出來駁斥這個決定。

    眾人心里都門清,主帥冤死,北疆士氣大減,人人心里不平,裴玄銘是江昭生前相識二十載的好友,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接管北疆駐軍,也沒有比懷著一肚子冤屈不甘的北疆駐軍,更適合用來謀反的隊伍了。

    裴玄銘深吸一口氣,簡短吩咐下去:“傳我命令,各部做好準備,清點糧草和兵馬,半個時辰后隨我出征北疆。”

    營帳中應聲震天。

    “是!”

    眾人依次領命下去,裴玄銘回身望向謝燁,神情里滿是擔憂。

    “你就別去了。”他對謝燁道:“在這里等我回來。”

    謝燁眨了眨眼睛,應了聲:“好。”

    兩人相對無言的立著。

    半晌,裴玄銘俯身過去,一把摟住了他。

    “當年的事情,是我不好,你能原諒我嗎?”裴玄銘靠在他的耳邊,小聲的說道。

    謝燁一愣,笑了起來柔聲道:“你說的是哪件事情?”

    “大漠中,為了李彧擋你的那一劍。”

    謝燁覺得好笑,便伸手扣住裴玄銘的后頸,讓他轉過臉來和自己接了個短暫的吻。

    “若是沒原諒你,這些天早在床上挑個時機下黑手了。”謝燁輕聲道:“裴將軍不會以為,你自己在夜里,對枕邊人防備心很重罷?”

    裴玄銘心中酸楚,十年光景付之一炬。

    人生苦短,本就只有百年之期,他本可以跟謝燁多十年的纏綿歲月的,卻平白無故的被錯開了去。

    “去吧。”謝燁放開他。

    “我哪兒也不去,等你回來。”

    “你要謀反我就陪著你,大不了一起死在京城兵亂里,你要跟李彧舉手投降的話——”

    “那怎么可能!”裴玄銘斷然道。

    “我就在西北找個荒無人煙的小地方找給你守寡,反正我這輩子就這么一個最討厭的師兄,說什么也不會跟他服軟低頭的。”

    裴玄銘看著他便笑了,他注視著謝燁那雙和少年時一般無二的俊秀眉眼,很輕的“嗯”了一聲:“不會讓你守寡的,放心。”

    戰前的休整時間轉瞬即逝,裴玄銘沒再放任自己沉溺在營帳中的一方天地里,他最后抱了謝燁一下,把他交給了同樣留守西北的裴明姝。

    “照顧好他,回來有什么問題我唯你是問。”裴玄銘威脅他妹妹道。

    裴明姝悄悄別過臉去,擦了一下眶中淚意,轉眼間又恢復了往日神色,豪情萬丈的將謝燁一攬:“我會照顧好嫂子的,你也得照顧好我哥,聽見沒?”

    “若是我哥出了什么問題……我也唯你是問。”

    裴玄銘失笑的坐在馬上,俯身一揉妹妹的腦袋:“你哥得走了。”

    西北駐軍浩浩蕩蕩向北而去,鐵蹄踏過大漠黃沙萬里,拋起延綿不絕的風云飄搖向天際,兵戈鐵馬撞擊聲裹挾著狂風嗚咽,吹奏出得天獨厚的號角怒響。

    與此同時,京都。

    李景辭閉目靜坐于榻上,一樸素打扮的武人垂著頭,小心翼翼的閃身進屋。

    然后單膝跪地,沖李景辭喊了一聲:“殿下。”

    “屬下來遲,請殿下恕罪。”

    李景辭睜開眼睛,心平氣和道:“起來吧,阿舟,事情辦的怎么樣了?”

    “回殿下,一切已辦妥,就按殿下昨日密信中遞出的計劃行事。”

    “我要的東西,舅舅給我準備了么?”

    阿舟聞言,小心翼翼從懷里掏出一個薄片似的物件,雙手奉到李景辭面前:“準備好了,請殿下過目。”

    李景辭猛然從榻上跳下來,三步并作兩步躥到案前,捧起那那張薄片細細打量了一。

    阿舟有點驚恐的看著他,這位二殿下方才還一臉病容憔悴的模樣,此時卻活像是變了個人,目光炯炯的釘在手上。

    李景辭隔了很久都沒說話。

    “殿下……?”阿舟小心翼翼的道。

    李景辭將手上的東西看了良久,才開口說了一個字。

    “好。”

    阿舟松懈下來,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殿下覺得萬無一失就好。”

    李景辭將手中那薄片一樣的物件攤開來擺在桌上,只見那是一張極其削薄而輕巧的人皮面具,五官清晰,做工精細至極。

    那張人皮面具所復刻的人臉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圣上。

    李彧。

    “我要你找的那兩個人,找到了嗎?”李景辭沒有回頭的問他。

    “回殿下,我們的人已經前往西北了,不日就能得到謝閣主的下落,您尋的第二個人已經帶來了。”阿舟微微側開身形,讓身后的男人進來。

    “這是我們能搜到的,與陛下身形最像的人了。”阿舟將他推到李景辭面前。

    身后那死士單膝點地,硬邦邦道:“在下愿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李景辭將他整個身形掃視了一圈,滿意的點點頭:“不錯,就按計劃行事。”

    “任誰也不會想到,謀反這等掉腦袋的大事,會在光天化日下進行。”

    “其他人呢?”李景辭長舒一口氣,轉身走回榻上,一派威嚴的神色:“準備的如何了?”

    “回殿下,尚書府上千名死士,聽從您的調令,我們這些王府里留下來的老家丁,也會陪著殿下完成大計。”

    李景辭略一點頭:“辛苦諸位了。”

    “本王如今尚在軟禁中,待到翻身的那一日,隨從人等皆有重賞。”

    死士和阿舟連稱不敢,李景辭手指描摹著那張人皮臉,神色既麻木又冷漠,嘴角卻還勾著一絲笑紋,看上去格外瘋癲。

    他漫不經心的又問道:“江昭的遺骨還在詔獄里?”

    “是,暫時無人來收尸,估計也是怕惹禍上身。”阿舟回道。

    “沒事,人死了就行。”李景辭和煦道:“他那些親衛呢,一并處理干凈了吧?”

    “處理干凈了,全部丟到亂葬崗,這個點應該被野狗們啃的差不多了。”阿舟補充說道。

    說完他又顯得有點擔心:“殿下,可我們的內應當初揭發江昭時,所呈上謀反的證據,終究不是實情,若是有朝一日東窗事發……那可如何是好?”

    李景辭神情淡淡,朝他瞥去一眼。

    阿舟立刻低頭,自知多言,不敢吭聲了。

    “如何是好……”李景辭慢慢的將他這話念叨了幾個來回。

    片刻之后倏然笑道:“雖無顯跡,意欲之,莫須有……這樣類似的罪名,從古至今,難道還少嗎?”

    “若是日后史書上以此記你我一筆,說本王殘害忠良,心狠手辣,那本王認了便是,總好過他日后回來給我那位昏庸無道,毫無本事的父親撐腰的好。”

    “死一個江昭,總比讓整個大周亡在李彧手中要強得多。”李景辭問道:“你說是嗎,阿舟?”

    “殿下說的是。”阿舟連忙道。

    “好啦,起來吧。”李景辭寬容的笑著俯身,將阿舟和死士從地上扶起來了。

    “江昭死了,西邊卻還有個裴玄銘,西北駐軍兵力強盛,不輸北疆,到時若是裴玄銘率軍馳援,殿下又當如何對策?”

    “裴玄銘不會同我對著干的。”李景辭篤定道。

    阿舟一愣,不知道他哪來的信心,不由愕然道:“為何?”

    “江昭和他情同手足,你當陛下下旨誅殺江昭,裴玄銘心里不恨他么?”李景辭緩慢撫掌:“一箭雙雕罷了。”

    “再說了,到時候我手里捏著謝燁的命,我讓他做什么,他裴玄銘敢不從嗎?”

    ……

    西北大營一夜之間人去樓空。

    只留下幾支精煉的小隊伍鎮守,裴明姝心事重重的熬著鍋里的湯水,心里記掛著北疆的戰事,愁眉不展。

    熟悉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

    下一刻,賀鋒鏑將湯勺自然而然的從她手里接過去,替她攪著里邊的藥湯。

    “別發愁了,哥哥會沒事的。”土匪頭子安慰她道,他身上的枷鎖已經被裴明姝命人卸下來了,如今每日亦步亦趨的跟在裴明姝身后走動。

    活像是個忠誠的大狗。

    裴明姝勉強打起精神,朝他笑道:“那是我哥,你跟著亂叫什么?”

    賀鋒鏑在廚房微弱的光影下看著她笑了:“你哥就是我哥,就算暫時不是,遲早也會是的。”

    裴明姝忍俊不禁,伸手在他俊朗的臉頰上輕拍了一下。

    “好,遲早會是的。”

    “火候差不多了,等下我給那姓謝的端過去。”賀鋒鏑扶了一下滾燙的藥碗,被燙的縮回手,忍不住摸了一下冰涼的耳垂。

    實在沒忍住又感慨起來:“哎你說,我以前統領千鈞潭的時候,也是跟明淵閣起過沖突的,他們的人搶了我們的糧食,我們打不過他們,再加上他們閣主又著實護短,我也打不過那姓謝的說實話……”

    裴明姝給他指了指謝燁住的主帥營帳,示意道:“沒事,你現在絕對能打得過他,你可以待會兒進去試試。”

    賀鋒鏑驚恐擺手:“不行啊,那哥哥就徹底不同意我進裴家的家門了!”

    裴明姝懶洋洋的往他腰上戳了一下:“行了別貧了,快去吧,進去送藥的時候記得喊謝閣主嫂子,長幼尊卑,我哥這人最重禮數,嗯……不過謝閣主好像不太重視這個。”

    賀鋒鏑樂呵呵的端著藥碗進去找謝燁了。

    他從簾子里繞進去,絮絮叨叨的喊著:“嫂子,來喝藥了嫂子。”

    “哎我當年在千鈞潭被你打的落花流水,屁滾尿流的時候是斷斷想不到……明淵閣閣主有朝一日會成為我嫂子,哎呀真是榮幸啊,榮幸——”

    賀鋒鏑的聲音驟然頓住了。

    帳內一片寂靜,賀鋒鏑整個人從頭僵硬到尾。

    謝燁從后面被人擒住了雙腕,一把劍橫在他的脖子上,他神情隱忍,看起來似乎是受了點傷。

    壓制他的人一身黑衣蒙面,眼神冷若冰霜,見賀鋒鏑進來了,抽出一只手就要將指掌間的暗器發射過來。

    謝燁猛然一掙,怒吼道:“別殺他!”

    他掙扎的幅度太過猛烈了,那人一時居然沒壓住他,讓他反手撞掉了暗器,趁著空檔的功夫,賀鋒鏑一閃身大喊出聲:“來人!快來人!”

    “有刺客!”

    營帳外無人應答。

    黑衣人一個用力下了狠勁,“咔嚓”一聲將謝燁的手腕擰的脫臼了,謝燁瞬間疼的臉色發白,卻仍掙扎著朝賀鋒鏑嘶啞出聲。

    “別管我,帶明姝先躲!”

    賀鋒鏑一聲怒吼就要上前跟他搏斗,哪知下一秒,身后后心處就被人用劍尖頂住了。

    “別動。”偷襲者輕聲道。

    “我們只帶走謝閣主一個人,與旁人無關。”

    賀鋒鏑隱約覺得此人聲音有點熟悉,好像在俘虜營里的時候聽到過。

    “小賈,把他捆上帶走,此地不宜久留,我給他們下的蒙汗藥應該只夠管兩三刻鐘的功夫。”

    謝燁額頭泛起細密的冷汗,疼的嘴唇顫抖,他的手腕完全使不上力氣,只能任由身后那黑衣人拿出繩索,三下五除二將他反縛在身后,強行用劍抵著喉嚨,從地上拖拽起來。

    草帽從賀鋒鏑身后閃身出來,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裴玄銘給你一條生路,在北狄也待你不薄,他走了,你就是這么報答他的么?”謝燁喘息著對趙子蝦道。

    趙子蝦一記刀柄打暈了賀鋒鏑,示意黑衣人繼續動作。

    小賈立刻在謝燁小腹上搗了一拳,謝燁話音一頓,瞬間就失聲下去,被痛楚湮沒了神志。

    整個人虛弱而軟綿的被黑衣刺客從地上撈起來,直接扛在肩上,轉身從營帳破開的后門里扛出去了。

    謝燁被人粗暴的扔上了馬,草帽隨即跟上。

    “抱歉了謝公子,我從小被二殿下養在府中,吃他的住他的,后來王府覆滅,被他派到西北來保護你,沒成想卻看到你同裴玄銘整日廝混在一起。”

    “當真忘恩負義啊。”趙子蝦用韁繩順勢將謝燁在馬背上又固定了幾圈,勒的更緊,條條粗繩在這人玉質似的皮膚上勒出層層血印子。

    謝燁猛然回頭怒斥:“若論忘恩負義,一百個我也及不上你家殿下半分!他也配同我說恩義二字!可笑至極。”

    “你去問問你家殿下,他少年時是誰日日教他練功習武?他在明淵閣受了委屈是誰替他撐腰?”

    “他拿我教他的東西,廢盡了我的武功,居然還好意思同我說,我忘恩負義?!”

    草帽嘆息一聲,伸手掐在謝燁的臉頰上,雙指用力,“咔嚓”一聲卸掉了他的下頜。

    謝燁嗚嗚痛哼出聲,硬忍著哭腔,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疼的眼冒金星,被他制服著縱馬而去。

    “抱歉,你剛才聲音太大了,會驚醒大營里的人。”草帽心平氣和道:“我手邊沒有東西能堵你的嘴,就委屈你先疼一陣兒了。”

    “我知道你這人長得好看,跟誰有點風流糾葛都不奇怪,潛伏在你們身邊這么久,有時候看著你這張臉,我也有不忍心動手的念頭。”

    “可惜沒辦法,我家殿下喜歡你,無論如何,我都會在大戰來臨之前,把你送到他身邊,以做慰藉。”趙子蝦一面策馬揚鞭,一面在疾風中同他解釋道。

    謝燁戰栗著咬緊牙關,事情進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他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不怕李景辭的報復,也不怕李彧的酷刑,所有的恩怨與背叛盡數將他傾軋摧殘,謝燁拼著一身打不碎的傲骨,一直撐到了現在。

    他自認什么都不怕,什么都無法將他摧毀。

    如今只是覺得,那個臨死前最后一刻要跟裴玄銘待在一起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如此這般,碧落黃泉,我也對得起殿下的知遇之恩了。”

    謝燁閉上眼睛,聽著耳畔風聲漸急,他知道此刻離西北大營越發的遠了。

    夜色深重,前路晦澀,漠上沙丘此起彼伏,一眼而望不到盡頭。

    第50章 第 50 章 “殿下不會死,也不會失……

    謝燁被人從馬上放下來的時候, 身體已經被勒緊的繩索和一路顛簸折磨的走不了路了。

    趙子蝦伸手合上了他的下頜骨,一手很有力的將他攙著,本想著把他扶起來送進臨時搭建的帳篷里就好了, 無奈謝燁實在虛弱, 捆在身后的雙腕被粗大的麻繩摩擦出血。

    加上方才他為了騎馬方便, 將謝燁用韁繩固定在馬背上, 那繩索比起綁繩又硬了幾分,勒的他整個腰身以下酸麻一片, 姿勢折辱而痛苦不堪。

    趙子蝦俯身看著他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頰,不由得頓了頓,問道:“至于么?”

    謝燁半合著雙眼, 慘淡的開口低聲祈求:“勞駕,能別折騰我了嗎……我不亂跑就是了……”

    “你再這樣下去, 到不了京城, 我就得咽氣了, 你給李景辭帶具尸體回去慰藉他好了。”

    趙子蝦看著他那難受的被冷汗浸透的側臉,還有耳畔濕漉漉的鬢發, 似乎在思索他此話的真實性。

    謝燁喘息著在他的攙扶下抬起頭,那春光帶水的眼眸在夜色下簡直美的驚心動魄, 趙子蝦停滯的注視著他, 半晌伸手到他身后, 解開了他手腕上的繩索。

    謝燁俯身嗆咳起來,身形顫抖, 猶如枯枝敗葉。

    趙子蝦神色復雜的看著他,然后無言的將他整個撈了起來,動作盡量小心的抱著謝燁進帳了。

    “休息吧,不綁你了, 但是你得答應我不亂來。”趙子蝦將他放到角落里,不放心的叮囑了一句。

    謝燁蜷縮在帳篷的那個角落里,冰涼無力的手指扣在自己的手腕上,那蒼白的手腕被虐待的傷痕累累,他整個把自己向里縮著,眉心緊簇,顯然已經痛苦到極點了。

    “不過看你這樣子,應該也沒力氣折騰了,安生躺著吧。”

    謝燁迷糊著不知道躺了多久。

    直到有人粗暴的將他拽起來,一塊硬邦邦的干餅懟在了他的齒間。

    “張嘴。”

    那人不客氣的一手攥著謝燁的后領,一手握干餅,生怕他不吃似的往他嘴里塞。

    謝燁當然不肯就范,抬手就擋,掙扎間將干餅打翻在地上,他人也猛然從昏沉中清醒過來,警惕的靠在帳壁上瞪著周圍的幾個人。

    那兩三個人看樣子都是趙子蝦的手下,和最開始襲擊他的那個小賈如出一轍的黑衣打扮。

    謝燁喘過一口氣,冷聲道:“我不吃,拿開。”

    小賈從同伴手里奪過餅子,蹲下身來好聲好氣的對他道:“你不吃東西也跑不了的,還不如讓自己好過一點,你覺得呢?”

    “還是說你打算在到皇宮之前就把自己餓死?”

    謝燁垂著眼睛,拒不答話。

    小賈和同伴幾人面面相覷,片刻之后他冷下臉,起身朝同伴示意道:“摁住他,拿水泡軟硬喂進去。”

    謝燁被迫抬起下頜,被幾雙有力的大手一齊拽著拎起來,他又痛又慌,被人強行抓著抵在帳中。

    小賈下手毫不留情,用干餅整個塞進了他的嘴里,噎的謝燁嗚咽不已,雙眼泛紅,奈何全身被制住,嘴也被塞的嚴嚴實實。

    幾只冰涼的手趁亂擠進他的衣衫間,謝燁渾身一顫,他自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一時間冰冷的恐懼席卷了他的全身。

    “放開……”

    謝燁拼死將嘴里的東西吐出去,在極致的壓迫下嘶聲朝帳外崩潰出聲。

    “趙子蝦!!!”

    周圍喂他吃東西的幾個人聞聲便是齊齊一震,下意識松開他,朝后退去。

    “你干什么!讓你吃兩口東西,跟要你命似的。”

    “簡直不識好歹。”

    趙子蝦掀開簾子進來,驚道:“你們干什么呢?”

    謝燁本來就渾身無力,此時驟然被他們松開,整個人就跌在地上,他劇烈倒著氣,顫聲逼問趙子蝦。

    “……是你讓他們這么對我的嗎?”

    “姓趙的,是你讓他們這么對我的嗎?”謝燁盡力從地上支起身,又問了一遍,那語氣難以置信,艱澀而又委屈至極,聽的人心魂具顫。

    趙子蝦沉默的將他這副凄慘的模樣打量了一,然后臉色陰沉下來。

    “我讓你們喂他吃東西,讓你們脫他衣服了嗎?”

    幾個手下默不作聲,活像是一齊被毒啞了嗓子。

    “這是殿下要的人,我看你們是不想活了才敢動他。”趙子蝦厲聲呵斥道:“都滾出去。”

    幾個手下魚貫出帳。

    趙子蝦將目光轉向謝燁,嘴唇囁嚅半晌,低聲道了句:“抱歉啊。”

    謝燁半跪在地上,長發散亂,神色萎靡,半晌麻木的沖趙子蝦搖了搖頭,示意沒事。

    趙子蝦猶疑了好半晌,最后還是俯身下去,試探性的朝謝燁伸出手,將他胸前被扯開的衣衫稍微合攏了一點。

    那人胸膛單薄,鎖骨上泛著微微紅潤的指痕。

    趙子蝦移開視線,伸手將他整個前襟徹底合在了一起,又低聲道了句:“對不住。”

    謝燁抬起眼睛,和他視線相撞,片刻之后居然還笑了一下:“草帽,有一件事我特別好奇。”

    “你家殿下都被軟禁了,還不惜動用你們這些死士,千里迢迢的把我找回去,圖什么呢?”

    “我說了,他喜歡你。”趙子蝦回答。

    “喜歡我,所以要把我帶回京城,陪他一起謀反送死,是嗎?”

    “殿下不會死,也不會失敗的。”草帽篤定的道。

    謝燁將嘴邊方才蹭到的干餅渣渣擦掉了一點,平穩的道:“何以見得?”

    “殿下是世界上最好,最聰明的人。”趙子蝦道。

    謝燁嘆了口氣,對這個事情的真實性不做評價。

    “我身上沒有絲毫武功,你把我帶回去,只是給你家殿下徒增累贅,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謝燁不動聲色的將手腕上的傷痕又揉了揉。

    草帽笑道:“你是在勸我放你走么?”

    “那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的好,我只聽殿下的命令行事,其余的不會多問,更不會違背殿下的命令。”

    謝燁很失望的看著他。

    “你似乎對我有一個誤會,草帽。”

    “你為什么會覺得,我到了李景辭身邊,就一定會對他言聽計從,而不是想方設法的破壞他的大事呢?”謝燁和緩道。

    “還是說你已經忘了李景辭最初被他父親軟禁的原因是什么了?”

    ……

    與此同時,京城王府。

    李景辭在睡夢中猛然被人拖下床,驚得他連忙起身,就要擺出抵抗姿勢。

    等他定睛一看,卻發現來人很眼熟,那正是他父親身邊隨侍的幾個大太監,身后跟了一隊默立的侍衛,看樣子是吩咐了全府上下不要驚動他,無聲無息的到他寢殿里突襲的。

    李景辭從驚醒到神志清晰,只用了不到一個眨眼的功夫,就立刻做出了平日里作勢給監視看守的那副模樣,氣息奄奄,病容憔悴,整個人毫無力氣的軟在地上,口中含糊不清的念叨著什么。

    “父皇恕罪,恕罪……”‘

    “陛下有旨,宣二皇子,入宮覲見——”

    李景辭聞言猛然抬頭,險些被驚的一個踉蹌,腦海里瞬間轉過了數道神思。

    李彧為何選這個時候召他進宮?

    難道是東窗事發,謀反大計走漏了風聲?

    他被軟禁的這數個月的光景,李彧一次都沒有對外再提起過這個兒子,活像是李景辭已經死了似的,為何偏偏在此時?

    李景辭后背泛起一身的冷汗,如瀑而下。

    他正想著,大太監身后的兩名侍衛二話不說便上前,將提前備好的鎖鏈和重枷一并纏繞在李景辭的手腳上,緊接著一左一右的攙扶起他。

    “請吧,二殿下。”

    眾人一路沿著長街,押送李景辭入宮。

    這一路對于李景辭來說并不好受,來往的宮人盡管已經很克制了,但仍有膽大者小心翼翼的側目過來,將打量而好奇的目光投在李景辭的身上。

    李景辭昂起首,一言不發,鎮定向前。

    “嘩啦”一聲鐵索碰撞的響聲。

    李景辭跪伏在龍榻前,兩側都是護衛,李彧臥在屏風后的龍榻上,屋中點著龍涎香,氣息飄渺,攥緊了李景辭的心臟。

    “草民——見過陛下。”李景辭伏在地上,顫聲說道。

    他完全拿不準李彧現在的思緒,只得拼命在心中安慰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就是一死,無妨,只是可惜了舅舅,那么大年紀了仍在為他的事而奔波。

    李彧恍惚著睜開眼睛,將目光落在地上的兒子身上,道了句:“你來了。”

    “是……”

    李景辭仍然一動不敢動,生怕面上露出一點心虛的神色,讓父親看出來端倪。

    “景辭,你小時候,是朕薄待了你。”李彧的聲音空蕩蕩的回響在殿上內外:“不該在你小小年紀,就把你送到明淵閣去做那個內應。”

    李景辭脊背一顫,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從他父親嘴里說出來的話。

    “朕這些天一直在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問題,才會讓事情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陛下圣明,草民不敢妄言——”

    “你實話告訴朕,你當真喜歡謝燁么?”李彧打斷他,語氣冰涼而毫無起伏。

    “喜歡到為了他,要和朕對著干,不惜自己被貶為庶人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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