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我剛就活該手欠救你那一……
他是從什么時候, 開始喜歡上謝燁的?
李景辭發現自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就好像喜歡上那個風華絕代的明淵閣主,是一個無比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敢說就謝燁那副畫皮般漂亮的長相,還有水紋玉質一般的秀骨, 明淵閣內絕對不止他李景辭一人覬覦。
若非他這么多年武功高強, 又實在陰晴不定, 心狠手辣至極, 無人敢冒犯,早就在明淵閣被無數暗中心癢眼饞者拆吃入腹連個渣都不剩了。
李景辭跪在父親的大殿中, 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他盯著眼前屏風上明黃色的布匹,大腦開始緩慢思考著父親方才的話,不知不覺竟走了神。
他第一次對謝燁動心, 好像是在成功潛入明淵閣半年左右的時候。
少年李景辭頂著一臉的鼻青臉腫,腳步略帶虛浮踉蹌的跨進明淵閣主的竹舍里, 手上還端著剛剛沏好的茶盞, 在空氣里升騰起裊裊白汽, 氤氳滾燙。
謝燁彼時正坐在竹舍中的靠椅上,活像是渾身沒骨頭一般, 慵懶的半瞇著眼睛。
見李景辭進來就隨意的給他在桌上一指:“放那兒吧,你眼睛怎么了?”
李景辭瑟縮著朝后一仰, 試圖含糊過去:“無事, 走路摔著了, 多謝閣主掛念。”
“你走路能摔出個拳印來,也是不容易。”謝燁冷嘲熱諷, 不輕不重敲了一下靠椅的扶手,指揮他道:“過來我看看。”
李景辭放下端茶的盤子,乖順的走到他面前跪下來了。
“再近一點,我看不清。”
李景辭便跪在地上, 向前行了兩步。
下一刻,謝燁那纖長的手指就拂在了他的臉上。
李景辭呼吸一滯,只覺明淵閣主的指尖仿佛裹挾著香氣,又輕又癢的掠過他的鼻尖,一直沁潤到肺腔里去。
溫熱的內力從指尖涌出來,無聲的撫平了他的傷處。
李景辭愕然抬眼,正對上謝燁那雙懶散而水潤的眼睛。
“多……多謝閣主照拂。”李景辭磕磕絆絆的道,他簡直被明淵閣主這難得溫情的一面給嚇著了,一時間木呆呆的望著謝燁,仿佛連怎么說話都忘了。
“還有別的地方受傷嗎?”謝燁靠回座椅,語氣很淡的問他。
“……沒有,沒有了。”
“沒有了,就說說是誰打的你罷,今日閑著也是閑著,本座給你討這個公道。”
李景辭連道“不敢”,勉強笑道:“不過是幾個同門打鬧了幾下,不打緊的。”
謝燁不耐的在座椅上換了個姿勢:“讓你說你就說。”
李景辭低下頭去,仍然保持緘默。
“是那幾個與你一同進來的小朋友,是不是?”謝燁并沒有看李景辭,抬頭很飄忽的望著竹舍的天花板。
“我猜還有他們現在侍奉的幾個長老,那幾個老東西對我不滿已久,私底下不知道搞了多少小動作,不敢當著我面表露出來,就找你開刀。”謝燁輕笑一聲:“也是夠慫的。”
“那群人背著我接的臟活都不知道有多少了,尤其是那個魏長老,上次私自扣下來的那些傭金也是他昧去的,是不是?”
“看來是真當我這個閣主是傻子。”謝燁心平氣和的說。
李景辭跪在地上不敢說話,空氣里只有細小的塵埃在緩緩漂浮。
“起來吧,隨我去大殿上,今日一并收拾了。”謝燁起身,朝他指了一下榻上的外衫,示意他服侍自己穿衣。
李景辭忙不迭過去,從床榻上撈起他那件墨藍色的外袍,雙手捧到謝燁面前,伺候他穿上。
那衣衫緞面光滑,色澤頗深,將他膚色襯得白凈而柔和,仿佛輕衫縱馬的貴公子,長發柔順的披散下來,垂落腰際,李景辭的手伸到前面去給他系緊腰帶。
衣料摩擦的間隙,他第一次發覺一個事情,明淵閣主的腰身居然如此削薄纖細,李景辭動作幅度很小的比劃了一下,只覺自己一個單掌就能將他整個腰攬過來。
“好了沒有?”謝燁催促了聲。
李景辭忙不迭的后退撤開:“好了,我這就給閣主帶路。”
幾位長老正坐在殿外的樹蔭中下棋,遠遠的瞧見熟悉的身影踱步而來,彼此都驚詫的對了一個眼神。
心道不至于吧,他們只不過是默許手下弟子教訓了謝燁那小侍衛幾句罷了,殺殺他的威風,這怎么還親自帶著那小侍衛來了?
謝燁徑直從他們身側略過,轉身入殿。
幾位長老這點眼色還是有的,一個個都跟了上去,魚貫而入。
謝燁坐在主位上,耐心的等著他們進來齊全,這才開口:“我說,多日不見,沒想到諸位長老倒是掛念我的很啊。”
幾位長老面面相覷,似乎都在猶豫這話該怎么接。
其中一位格外膽大的見眾人都不言語,便將牙一咬,向前邁了一步:“屬下們的確掛念閣主,畢竟距離閣主上次處理閣中事務,已經過了兩個月有余了。”
謝燁了然:“你這是怪我懶惰了,魏長老。”
魏長老低著頭,硬邦邦的道:“屬下不敢。”
謝燁柔和的笑了一下:“敢不敢的,你這不是已經借門下弟子的手敲打過本座了嘛,別擔心,本座這就開始處理閣中鬧事尋釁者,來人,把今天上午動手的弟子都帶上來,讓本座看看模樣。”
其余幾位長老大驚,慌忙為弟子求情。
“閣主恕罪,他們都還是些孩子,閣主若是因為這一點小事就痛下殺手——”
“誰同你說,我要痛下殺手了。”謝燁不慌不忙的打斷他:“本座在你眼里,就是這種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的鼠輩?”
眾人一時都不敢說話了,但彼此心里都只有一個念頭。
以大欺小有沒有不好說,但恃強凌弱之事,你干的還少了?!
滿明淵閣上下就你最強,在坐的所有長老,哪位沒被你打過?
幾名弟子一臉驚慌失措的被人趕進殿中,見到謝燁旁邊的李景辭,還有主位上的謝燁登時嚇得腿軟,連忙跪下朝李景辭磕頭。
“李兄,對不住,我早上不該為難你的。”
“是啊,我們少不更事,還望李兄和閣主給我們一條生路!”
“閣主饒命!閣主饒命啊,我還不想死!”
……
謝燁聽的腦袋疼,蹙著眉心呵斥一聲:“都安靜。”
滿堂的鬼哭狼嚎登時靜默下來,眾人皆是心里打鼓惴惴不安的互相對視著。
“本座說了,本座從不做以大欺小的事,所以還請諸位長老各自認領一下是誰家弟子,然后自行去戒律堂,替自家弟子受過罷。”謝燁溫和道:“每人二十下,若是哪位長老有一名以上的弟子參與此事,那就按人頭數,替自家弟子多領二十下。”
“沒什么異議吧諸位。”謝燁從主位上站起來:“沒別的事情就散會。”
“欺人太甚……”為首的魏長老氣的渾身顫抖,他坐下三名弟子都參與了此事,難不成真讓他去領六十鞭?
那老命就丟在戒律堂了。
謝燁驀然站住了身形,轉身詢問道:“魏長老,你方才說什么?”
“我說,閣主欺人太……”
他話音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落下,謝燁的手臂下一刻直接穿破了他的前胸,修長勁瘦的指尖血淋淋的從后背處掏了出來,手掌中還握著他滾燙發熱的心臟。
“啊啊啊啊——”他坐下那群小弟子嚇得尖叫起來。
空氣中散發出一陣淡淡的尿騷氣息,竟是被這場景活生生嚇得尿褲子了。
謝燁用另一只干凈的手,擦了擦自己臉頰上的殘血,笑著對其他人又和顏悅色的問了一句:“諸位,還有異議嗎?”
那個被嚇尿的小弟子在極度驚恐至極無端的被激出幾分血性來,他朝著謝燁嘶吼出聲:“你如此這般這樣早晚人心盡失!被所有人背叛,不得好死!”
早有兩旁手下上前按住了他,等候謝燁處置。
渾身是血的明淵閣主笑了一下,重復他的話道:“我人心盡失,不得好死?”
“或許吧,不過黃泉路上,你記得把褲子擦干凈。”謝燁嘲弄的瞥了一眼他濕漉漉的褲腿,一抽手,將手臂從魏長老的尸體里拔了出來。
這小弟子一語成讖,幾年后謝燁還真有了被人背叛,廢去全身功力,人心盡失的那一天。
只不過背叛他的人,正是他當年全心全意,在眾人面前偏袒相護的李景辭。
可見人心難測,世事無常,李景辭自己夜深人靜時也會唾棄自己惡劣至極的行徑。
但沒辦法,父輩和往前數年的恩怨,因果和緣由,一切的一切都在推著他走,將他逼到一個退無可退的境地。
李景辭的身體始終微微打著顫,他隨謝燁回到竹舍,服侍著他換衣服,沐浴洗去身上的殘血。
末了他隨便尋了個由頭出門,試圖讓自己冷靜一下。
李景辭此刻心如擂鼓,但是又似乎不是被嚇出來的,而是另外一種,別樣的感情。
等到李景辭深夜里鼓足了勇氣,再回竹舍伺候的時候,卻見謝燁并沒有如往常一樣的去休息,他一個人在竹舍的石桌畔打轉。
手中握著酒壺,面泛薄紅,衣衫不整,晃晃悠悠的抓著那石椅,顯然是醉意深重了。
李景辭快走幾步到他身前,伸出去攙扶的手猶猶豫豫的,他想伸手將謝燁扶住,但是又始終不敢。
哪料謝燁下一刻便抬頭朝他臉上望了一眼,意味不明的露出一絲微笑來。
那笑容又淺又嬌,仿佛是浸泡了無邊水色,混合著濃重的醉意,瀲滟的波光粼粼,攪化不開。
李景辭心頭重重一跳,動作已經比思維快了一步,他直接伸手攥住謝燁的手腕,用了些力氣,將他往自己這邊拉了幾寸。
謝燁順著他的力道直接往他懷里倒,李景辭簡直僵硬出了一種境界,一動都不敢動。
他一手僵硬的抱著謝燁,一手無所適從的在石椅背上硬生生摳出了幾道痕跡。
“愣著干什么,抱我進去。”謝燁迷糊著在他耳邊說道。
李景辭依言俯身,將他整個打橫抱起,大步跨入了竹舍中,輕輕將他放在榻上。
謝燁殘留的體溫幾乎將少年的臂彎融化開來,李景辭腦海里一片狂轟濫炸,小心翼翼的伸手在他擱在床邊的手上碰了一下,李景辭全身都在歇斯里底的叫囂著,想把眼前人大力揉碎拆開,一股邪火從周身蔓延開來,一路向下。
李景辭察覺出不對,猛然回神向自己身下看去,臉色瞬間紅成了一片,只得匆匆轉身離開,朝著后山解決去了。
他終究沒敢更近一步的冒犯,畢竟以謝燁的武功,若是想弄死他,比捏死只螞蟻還簡單。
謝燁毫無知覺的在床上翻過身,嘴里喃喃著說了句什么,若是李景辭還留在這里,他就能聽到了。
可惜李景辭走了,自然也就沒能聽到他接下來的話。
“小裴,我頭疼……”明淵閣主蜷縮在被子里,聲音很小的嘀咕道。
春光一泄,轉眼數個春秋已過。
青年李景辭跪在地上,怔怔的望著父親,最終還是回答了:“……是,陛下,我喜歡他。”
李彧古怪的笑了一下,問了一個犀利的問題。
“那朕命人將他凌遲處死,你心里可還記恨朕?”
李景辭被囚禁的最初幾個月完全沒有人幫他傳遞外來消息,謝燁被行刑那日,李彧卻專程派人來支會了他一聲,告訴他謝燁明日將被處死的消息。
李景辭大病一場,卻仍然堅持沒表露出太過歇斯底里的悲傷,李彧左右從他的反應里挑不出他的錯誤,自然也沒有理由以此問罪于他。
“草民,不敢。”李景辭謹慎的回答道。
“那你可知,他最后沒死成,被人劫走的事情。”李彧繼續問道。
李景辭肉眼可見的慌了:“陛下明鑒!此事與我毫無干系,我——”
“有沒有干系你自己心里清楚。”李彧冷冷的打斷他。
“一個你,一個裴玄銘,朕也不知道他到底給你們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你們一個兩個的往他身上撲,完全不顧及自己身家性命。”
“那肯定是裴玄銘!兒子如今廢人之身!哪來的本事從陛下手中劫人!”
“朕不是傻子。”李彧平靜道。
“之所以順著尚書的意思殺江昭,也是為了削去裴玄銘一臂罷了,他倆當著以為,他們之間那點真實的交情瞞得過朕的眼睛。”
李景辭后背上再次冒出了一身冷汗。
“我絕非要與陛下作對,實在是明淵閣時,謝燁照拂我良多,我……”
李彧聽到這里,已經揮手將他剩下的話打斷了。
“好了,冥頑不靈的東西,來人帶他回去罷。”李彧厭煩的道。
“那姓謝的從小看朕不順眼,數次在師父面前試圖挫朕的臉面,都被師父擋了回去。”
“謝燁此人,不過是長了張漂亮的臉,武功稍強了些,就總覺得能將朕比過去。”李彧神色冷淡,似乎陷入了悠遠而不悅的回憶里。
“我倒要看看,他何時才能意識到這個世上總有一些人,是天命所選之子。”
兩側侍衛將李景辭帶了下去,滿殿上就只剩下了李彧和身邊隨侍的大太監了。
“陛下,二皇子只是一時被歹人迷惑了心智,可那畢竟是您親生的孩子。”大太監勸道:“要不,就恢復了他的位子,給他打發到偏遠去,也省得陛下看著厭煩。”
李彧的太陽穴仍然隱隱作痛,幾名宮女立在他身后,輕輕的給他按著頭。
“再說罷,給裴玄銘傳旨的人怎么還沒回來,動作如此之慢。”
大太監心里一驚,對啊,按理說這個時候,裴玄銘應該早接到圣旨,趕往京城了啊,怎么遲遲不見蹤影,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
李彧沉默許久。
大太監在旁邊輕聲道:“陛下,老奴以為,裴玄銘比江昭棘手的多。”
“此人絕沒有江昭那般聽話,若是他起了異心,陛下就該早做打算了。”
一個十分不好的念頭同時在大太監和李彧的心里升了起來。
李彧從龍榻上站起身,簡短的朝他吩咐道:“傳我命令,宣中軍返京護駕,收回裴玄銘西北駐軍兵權,再另派人赴任。”
裴玄銘已經到了北疆。
戰況比他想象的還要嚴峻,裘璣輕騎直搗北疆大營,在數個糧倉依次放火,放完就跑,姿態十分囂張。
北疆士兵亂成一團,在戰場上四下奔逃,昔日大營火海一片,最外圍的士兵單手持盾,將大營進攻口做圍墻,拼死守著不讓他們進來。
北疆大營最開始占了個天塹一般的好地方,兩道峰巒中夾著唯一能攻進來的谷口,奈何此時實在已經到了潰敗的邊緣。
裘璣的大軍從山巒那頭繞了一整個大圈,從斜后方試圖攻破,前后夾擊,應對不暇。
千夫長帶領為數不多的弓箭手往高處爬,試圖盡最后一點努力護住大營,縱使護不住戰死也好,絕不淪為裘璣的俘虜。
其實山巒半腰是個很適合弓弩手發揮的地方,只可惜他們所剩箭矢不多了。
每個人都抱著同歸于盡的想法向上攀爬。
行到半山腰處時,周遭風沙逐漸止息,視野也開闊了起來,數個弓弩手搭弓從最上一射而下,正中為首將領的前胸。
那人捂胸一晃,目光朝這邊看過來,隨即從堅實的甲胄上將箭身一拔,挑釁的朝他們笑了笑。
千夫長暗罵一聲該死,這么遠的距離根本射不穿這幫蠻族人。
他的目光緊緊盯著裘璣的方位,余光忽然一閃,只見遠處大片大片的塵土飛揚,朝戰場的中心方向奔襲過來。
為首那人甚是眼熟。
“裴將軍來了!”
“老大是裴將軍!西北援兵到了!”
身旁手下喜極而泣,千夫長只覺周身重重一泄,被巨大的脫力感拖拽著坐到地上,打心眼里感受到了死里逃生的喜悅。
裴玄銘一劍挑開圍攻的裘璣兵陣型,身后數萬兵馬狂襲而至,對準那突破口一擁而上。
裘璣軍完全沒想到天降神兵,還如此不講武德的從身后偷襲,一瞬間方寸大亂,七零八落的轉身調整與之相抗。
戰場形勢瞬間逆轉,被前后夾擊的變成了他們。
裴玄銘一路破開裘璣的攻勢,為首的裘璣將領無比倉促的和他迎面相抗,手中拎了柄巨大的鐵錘,嘶吼著朝裴玄銘掄了過來。
這要是被掄結實了,不砸個粉身碎骨都算裴玄銘走運氣。
裴玄銘一夾馬背閃身避過,知道此時不能用長劍硬扛,鐵錘沉重卻劣在笨拙,風聲肅殺間他接連躲過兩招,趁錘勢在身側交錯而過的剎那挺劍而起,倏然刺破了他最外層的甲胄。
裘璣將領所穿的甲胄極其堅固,從上到下幾乎找不出破綻口。
裴玄銘眼睛輕輕瞇起來,劍尖只在對方胄甲上留下了很輕的一道印子。
“將軍!我給你拖住他,直接削他腦袋!”王玉書怒吼著從身后沖過來,一□□在裘璣將領腰側。
那將領仿佛背后長眼,精準的找到了王玉書的位置,一錘子就掄過去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裴玄銘敏捷至極霍然從馬上站起身,那其實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動作,在刀劍無眼的戰場上將自己放在最為暴露的位置。
無疑成為了全場的靶子。
但是裴玄銘速度快的如同電閃雷鳴,一個起落躍上對面馬背,在鐵錘掄過來的前一刻長劍遞出,悍然一斬!
那裘璣將領的頭顱被一劍削翻,骨碌碌的滾落到了地上,鮮血噴涌而出,濺了裴玄銘一頭一臉。
尸體手中攥著的鐵錘余勢不減,仍然朝著王玉書掄過去了。
裴玄銘調轉劍身,劍柄一橫,重重的撞上空中鐵錘外側,逼著它在半空中改變方向,擦著王玉書的衣服邊撞到地面上了。
在塵土飛揚的地上砸出一個巨大的坑。
“下次動手前干脆利落一點!費那么多話干什么,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打算偷襲似的!”裴玄銘朝王玉書怒斥道:“愚不可及!”
王玉書:“……”
我剛就活該手欠救你那一下。
第52章 第 52 章 “本王吩咐了不準傷他,……
暮色漸落, 荒蕪的景色從視野里一路倒退,很快被越來越濃重的黑暗所湮沒了。
謝燁被草帽放在自己的馬背上帶著走,頭上戴著遮擋面容的厚重兜帽。
草帽果然遵守約定, 再次上路的時候沒有綁他, 但是仍然不放心, 于是命屬下拿了一整碗迷魂的湯藥過來, 給謝燁全灌下去了。
“繩子,還是蒙汗藥, 你選一個。”草帽臨行前對他道:“都不選的話我只能用粗暴一點的手段制服你了,我可不是裴玄銘,沒那么柔情款款。”
謝燁什么也沒說, 接過那碗藥,仰頭一飲而盡。
于是接下來的一整段路, 謝燁都沒什么清醒的時候, 連中途下馬休息, 都需要人扶著來。
一直到臨近黃昏時,他才終于從馬背上醒過來, 勉強恢復了一些神志。
“……這是哪兒?”他喃喃的問道。
身后的草帽回答:“京城近郊,我們快到了。”
謝燁疲憊的又閉上眼睛, 他周身無力, 為了防止他中途恢復力氣逃跑, 趙子蝦每隔一段路程,就會下馬給他再喂一次迷藥, 此時謝燁整個人已經被藥物折磨的虛脫不已,連手指頭都抬不動。
“等到了王府,一切順著殿下的意思來,你會好過一些的。”趙子蝦緩和的叮囑他道。
“殿下這輩子最在意的人就是你, 他絕不會再傷你,如今他九死一生謀劃大事,不要讓他分心,事成之后,對你只有好處。”
謝燁從嘴角扯出一個冷笑,懶得理會他。
他被迫被趙子蝦禁錮住腰身和手臂,環握在韁繩上,才能勉強保持平衡,不讓自己從馬背上掉下去,趙子蝦不由自主的將前胸往起挺了挺,讓他靠的更平穩一些。
“那我還能再見到裴玄銘嗎?”謝燁睜開眼睛,失神的望著遠方的落日余暉,斑駁紅意暈染荒原時的柔光落在他眼里,卻將他的雙瞳襯得冰冷而絕望。
“大概是不行了吧。”趙子蝦漫不經心的回道:“我覺得殿下不會愿意的,換了是我,我也不愿意。”
謝燁無聲的出了一口氣,麻木的困意再次不可避免的控制了他的大腦,謝燁又睡了過去。
夢中隱約嗅到了熟悉的氣息,擁擠的香料裹挾著迎面而來的吵嚷柔風,肉脯與煙火交纏著鉆進肺腑,那感受十分熟悉,謝燁年少時第一次來京城,迎面而來的就是這種味道。
他們終于抵達了。
有人匆忙將他放進馬車里,腳下的轱轆聲倉促而驚惶,如同做賊一般,難以被放置到光天化日之下。
謝燁在極度虛弱中,勉強掙扎起身子,掀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心下就已經清楚他們要去哪兒了。
大半年前,他剛被廢去武功押送入京時,走的也是這條路,此路隱秘至極,直接從郊外的小道里通入二皇子府。
趙子蝦到底還是心軟了,盡管已經到了形勢對他們頗為不利的京城,他也只是在謝燁手腕上系了條鎖鏈,將他固定在馬車的內壁上而已。
謝燁靠在車里任由他系,系完趙子蝦又將一碗藥抵在了他的嘴邊,勸道:“再睡一會兒吧,睡醒就能見到殿下了。”
謝燁匪夷所思的注視著他,只覺得這人說話簡直癲狂的倒反天罡。
“那我寧愿長眠不醒。”謝燁冷笑一聲,神情里流露出幾分譏誚。
趙子蝦心平氣和的將藥碗端著等他,謝燁最終還是將藥喝下去了。
趙子蝦說得對,這群人不是裴玄銘,他要是想在臨死前好受一點,也確實沒資格同他們說不。
趙子蝦注視著他將藥汁盡數咽下去,整個人隨之神情迷茫了起來,緊接著無聲再次軟倒在了馬車里。
趙子蝦輕聲嘆了口氣,轉身下車。
“我們手上暫時只有這些人,加上今日從西北歸來的弟兄,大概千余人不等,祭祀大典陛下出行,數萬禁軍護衛隨從,你當真有把握?”
趙子蝦環顧四周,看了看王府里默立的一眾死士,對身旁趕來接應的李景辭親信發出疑問。
阿舟神情不變,只淡淡的回道:“誰告訴你,我們要同數萬禁軍打架了?”
趙子蝦:“?”
不打架你怎么造反?
阿舟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到時候祭祀大典出行的禁軍,越多越好,越有利于我們,聽明白了嗎?”
趙子蝦心道你們這計劃是一點都沒給我說啊,光忙著吩咐我在西北辦苦差事了。
大概是他臉上的不滿表現的有點太明顯了,阿舟連忙找補了幾句:“具體計劃待殿下親自同你說罷,一路辛苦,快些回屋休息。”
“哎對,先把你帶回來的那個人,送到殿下寢殿里去罷,切記要看好他,不能讓他死了。”
趙子蝦抱臂不耐煩的立在一邊,心里煩透了此人說一半留一半的做事風格,他站在原地不動,就看著阿舟說不說完,他若是不說,自己就不動。
阿舟和他面面相覷,半晌無奈道:“好吧。”
“若是裴玄銘打來京城,就用那人的命要挾他站在我們這邊。”
西北軍人數眾多,是四軍之中實力最強悍的,且皆聽命于裴玄銘,若是到時候李彧召令四方兵馬回京護駕,他們卻能把裴玄銘爭取到手的話,那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呢。
趙子蝦冷冷的白了他一眼,算是接受了這個臺階,返身掀簾去車上帶謝燁下來。
謝燁仍然昏迷著,起碼從外表上看不出來他是不是醒著。
趙子蝦解開他手腕上的鎖鏈,伸手將他半扶半抱的帶下馬車,謝燁始終低垂著頭,看不清臉上神色,腳步虛軟的厲害,完全得將力道攀附在他身上似的。
趙子蝦自然而然的放松了警惕。
直到他發現自己腰側那匕首不見了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
“攔住他!”阿舟暴喝一聲,一記手刀直接劈了過來,正中謝燁手腕。
一小半段刀鋒已經沒入了謝燁的前襟,血水流涌,直勾勾的插進去,顯然這人沒打算給自己留一點活路,完全奔著弄死自己去的。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在馬車里恢復意識的,還能迸發出這么大的力氣自戕。
趙子蝦也反應過來了,這下他不再手軟半分,出手如電,猛然扼住謝燁雙腕,咔咔兩聲將他雙手皆擰的脫臼過去。
謝燁喘息一聲,重重的倒下去,被人七手八腳的扶抱起來喊郎中。
趙子蝦呲目欲裂的攥緊了他的領子,怒聲喝問:“你答應過我什么?!”
“姓謝的!你簡直不知好歹!”
謝燁嘴唇很輕的動了一下,過度的痛楚將他折磨的連話都說不清楚,嘴唇上迅速失去最后幾分血色,看起來只剩下一口氣了。
但他仍拼著僅剩的力氣,對趙子蝦一字一句,滿含著血氣與決絕的開口出聲。
“用我來威脅裴玄銘……你想都別想。”
趙子蝦快氣死在原地了。
“沒事,刺得不深,他死不了。”阿舟在郎中身側,伸手將他的衣衫掀開查看了一,松了口氣道。
緊接著就變了臉色,開始為難趙子蝦:“你去西北前我跟你說什么了,一切小心謹慎,不可有惻隱之心,我看你都忘到腦后了是嗎?”
趙子蝦將惱怒的目光從謝燁身上移開,又放到他身上。
“好了。”阿舟一擺手:“血止住以后就把他捆上吧,再讓他有半分能尋死的余地,我唯你是問。”
趙子蝦怒氣沖沖的一甩衣袖,走到謝燁跟前,從旁邊隨手拿了布條,掐起他的下頜逼他將嘴張開,然后嚴嚴實實的將布團堵了進去,完全沒給口中留一絲余地,堪稱嚴絲合縫。
這原先是為著防止人咬舌自盡的法子,趙子蝦多年給二皇子府做臟活,這些手段本就無比嫻熟,只是前些日子他確實對這美人起了惻隱之心,一路盡量好言相勸,溫和以待。
怎料謝燁如此硬骨頭,人都已經被綁到二皇子府了,卻還想著用命反抗。
謝燁被其余幾個幫忙的侍衛按在地上,郎中掀開他血淋淋的前襟給他敷藥止血,他雙臂皆是動彈不得,只能被趙子蝦強行掰起下頜,將嘴堵了個嚴實。
趙子蝦動作極盡粗暴,將謝燁頂的口舌發苦,喉嚨一陣一陣的痙攣,他痛苦的蜷縮起身子,盡力和對方的力道抗爭,想將布團吐出去。
哪料有人又拿來布條從嘴間纏繞著縛在他腦后,將布團在他口中堵死,謝燁便徹底發不出來聲音了。
但他卻仍然瞪著通紅的一雙眼睛,狠狠瞪著趙子蝦和他周圍的手下,強忍著生理性淚水,怎么都不肯讓淚水涌出來。
就在此時,一個冰冷而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本王吩咐了不準傷他,你們怎么給他搞這么狼狽?”
這聲音猶如從地獄里傳來的一般,將謝燁全身血液都在霎時間凝固起來了。
余光所及,所有死士,包括趙子蝦和阿舟二人,不約而同齊齊單膝下跪,沖來人恭敬道:“殿下。”
李景辭從身后而來,步履穩重的撥開眾人,走到了謝燁面前,居高臨下的注視著他。
……
裴玄銘此時還在戰場上跟裘璣人互毆。
王玉書一手拿著自己的長槍,一手握著從對手手中搶過來的短刀,坐在馬上一邊一個,連挑數十人不帶停歇。
“裴將軍!還有一隊人馬往后山去了!我們實在分不出人手去捉了,又擔心他們從后方攻破北營可怎么辦!”有北疆大營的小兵狂奔到裴玄銘馬前。
王玉書擦著臉上的血汗,轉頭對裴玄銘道:“我帶隊去吧,你守前山,別讓這幫孫子跑了。”
裴玄銘剛想點頭,緊接著余光一瞟,猛然看見了對面山崖上的異端。
裴玄銘的瞳孔驟然緊縮,旋即怒吼出聲:“快跑——”
所有人順著他的目光朝上看去,一時間誰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只到他們看見山崖上那一小隊已經登到最頂處的裘璣士兵,正費勁巴拉的用板車將數塊龐然巨石推上山崖,幾個人一同著力,嗨呀一聲,將所有巨石轟然砸下山崖。
瞄準點正是戰場中央。
居然是拼著山崖下自己人的性命不要,也要使出渾身解數將敵方砸死。
反應過來的人群驚慌失措,兵甲戰馬一時全都忘到了腦后,西北,北疆,還有山下的裘璣,三路人馬齊齊丟盔棄甲,爭先恐后的朝巨石的射程外跑。
倉促中王玉書被迎面而來的人群擠的從馬背上跌下去,千鈞一發之際裴玄銘攔腰伸手將他從地上撈起來抓到了自己馬背上。
這一下耽擱,就耽擱出事來了。
裴玄銘身為主帥,本就是裘璣人重點關注的對象,山崖上的裘璣小隊自然也不例外,有一大半的石頭是追著他砸的。
王玉書下意識感覺頭頂風聲尖銳,一大片陰影直直覆蓋過來——
“老裴!”他失聲大喊。
裴玄銘一提韁繩,在巨石壓頂的前一個瞬間策馬狂奔出去,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幾十斤重的石頭裹挾著從高處墜落下來的厲風,悍然砸在了他的后心處。
裴玄銘登時就眼前一黑,只覺脊骨斷裂,五臟六腑都被砸出了血,一口腥甜堵在嗓子里,艱難的滾涌出來。
“將軍!”
“裴玄銘!!!”
裴玄銘用盡最后的力氣,將王玉書護在了他的身下,沒讓副將受一點傷。
王玉書雙眼含淚,怒吼一聲:“駕!”
不料兩人坐下戰馬也受了沖擊,雙蹄一彎跪地,再也走不動了。
王玉書手忙腳亂的下馬,背起裴玄銘就往外跑,身后巨石撞擊,戰火烈烈,一切都在他的視線里化作了虛無。
……
“快來人,再打一盆水來!”
“金瘡藥和繃帶!”
“將軍你撐住啊將軍!”
裴玄銘躺在營帳中,雙眼緊閉,毫無知覺,周圍匆忙進出的所有人都與他毫無關系。
手下掀開他最外層的甲胄,伸手往里一摸,已經全是血水了,眾人將他半扶起來,卸去身上的衣服,只見裴玄銘半身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方才被巨石撞到的那一下險些震碎了他的內臟。
一盆接著一盆被血染紅的濁水,從帳中被端了出去。
一直忙到深夜,裴玄銘中途有短暫的清醒過一兩次,但時間不長,只是抓著王玉書的手,喃喃了句什么,他傷的太重了,沒人能從那模糊的話音里聽出具體信息。
所有人的心神都系掛在他身上。
朝中武將本就少,如今江昭已死,若是裴玄銘再折在戰場上,那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千夫長一身臟血,踉踉蹌蹌的穿過營帳來到最里。
“副帥,裘璣還守在山上,看樣子我們不撤兵,他們就不走了。”千夫長捂著滲血的右肩膀艱難道:“根本攻不進去,一旦近身,他們就從高處偷襲,占完了地形的便宜。”
“后續的裘璣援兵還在路上,如果眼下圍困他們的話,我們的糧草也不是耗不起,就是擔心援兵一到,我們還能不能撐得住。”
王玉書心煩意亂,此時裴玄銘重傷,只能他做決定。
可如今他們孤立無援,其他方位的軍隊相隔太遠,完全幫不上忙,況且裴玄銘公然抗旨,其他武將同僚肯不肯幫他們還要另當別論。
“副帥!裴小姐來了!”又有人在外通報。
這位更是讓王玉書心頭一炸。
他大步走出去,就見裴明姝和賀鋒鏑二人正立在門口,都是風塵仆仆,滿面焦灼的模樣。
王玉書狂奔過去一把握住了裴明姝的肩膀,一迭聲的喝問道:“你怎么來了!就你們兩個?!西北大營可是出什么事了!”
“你們離開的當天就有輕騎偷襲,謝公子……被帶走了。”裴明姝小聲顫抖道。
“老王,這可怎么跟我哥交代啊。”
麻繩專挑細處斷,屋漏偏逢連夜雨。
糟糕透頂的壞消息一個賽一個的趕著轟炸過來。
王玉書精疲力竭的擺擺手:“你暫時不用跟你哥解釋了,他應該有段時間聽不到你說話。”
裴明姝神情驟轉驚恐,轉頭就往營帳里跑:“哥!!”
營帳里傳來裴明姝歇斯底里的哭嚎聲。
賀鋒鏑跟著就想進去,被王玉書不耐煩的一攔:“旁邊呆著去,有你什么事。”
賀鋒鏑委屈道:“那也是我哥哥……”
“哥你大爺!”
王玉書伸手就要抽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他來不及抽賀鋒鏑,慌里慌張的就往營帳里跑。
“明姝,明姝你先出來,聽我說!”
裴明姝擦了一把眼淚,從裴玄銘榻前回頭:“怎么了?”
王玉書一把將他從床前提起來,小聲同她嘀咕:“謝燁的事情,先不要同你哥說,你哥傷的太重了,眼下前線戰事吃緊,若是他醒來再因為這個事而分心……”
裴明姝還沒來得及答話。
只聽身后一陣劇烈而沙啞的喘息嗆咳之聲,裴玄銘極其艱難的從床上掙扎著想坐起來,奈何后背的刺痛太過猛烈,他沒撐住又再次摔了回去,直接痛的神魂俱震,險些沒背過氣去。
王玉書和裴明姝一齊撲到他身前。
“哥!”
“將軍!”
“你怎么樣了?好點沒有?”
“先別亂動,郎中說你后背上有骨頭裂開了,得小心……”
兩人七嘴八舌的一齊張口,下一刻就被裴玄銘伸手按住了:“停……”
裴玄銘轉向他妹妹,沙啞的開口道:“你方才說,謝燁怎么了?”
王玉書:“……”
裴明姝很為難的看著他,又看了看王玉書,最終還是張口了:“哥,謝公子他被二殿下的人,帶去京城了……”
裴玄銘一口悶血從喉嚨里涌出來,咳的他撕心裂肺,幾乎斷氣,雙眼一瞬間猩紅的可怕。
裴明姝從沒見過哥哥這副模樣,瞬間被嚇著了,連忙起身去撫他的后背,被他一掌掙開。
王玉書一個箭步上前,將裴明姝護在身后。
“老裴,你冷靜點,此事不是旁人的錯,誰能想到二殿下手眼通天,還能在西北安插奸細。”
他有那么一瞬間,以為裴玄銘會大怒,會咆哮,或是會沖他二人將所有的擔心全都發泄出來。
然而裴玄銘并沒有。
他的手指抵在床榻上,在止不住的劇烈顫抖,最后也只是抬頭嘶啞的問了裴明姝一句:“他被帶走幾天了?”
“三四天……估計已經快到京城了。”裴明姝小聲回答。
“好。”裴玄銘平靜道。
“扶我起來,老王。”
王玉書蹙了一下眉:“我知道你擔心他,可眼下不是時機,你難道要為了明淵閣主一個人,現在直接殺回京城去嗎?棄江統領的遺愿,還有這么多將士于不顧!?”
裴玄銘輕緩的搖了一下頭,自己翻身艱難下床,背上后心的傷口被撕裂了一些,隨即有血水涌出來。
王玉書無奈,只好跟裴明姝一人一邊扶他下床,來到了作戰演習用的沙盤前。
裴玄銘緩過一口氣,指著那道裘璣投擲巨石所用的山崖問了一句:“他們是目的把我們從此地打退,自己占領北疆的整條防線,是不是?”
“……是啊。”
“越過北疆防線,就能直接殺入大周境內,境內最強悍的兵力都在京城,據我所知,從北疆到京都的這一段距離基本沒有能打的攻防城池。”
“對啊,本來北邊這條線,只需要一個北疆大營的兵力,就能把這些蠻人都擋回去了,我們眼下只是運氣不好罷了。”王玉書強調。
裴玄銘精疲力竭的點了點頭,扶著沙盤的身形搖晃片刻,終于撐不住徹底跪倒在地。
手中力道順勢掀翻了整個作戰沙盤,稀里嘩啦滾出一地沙子和比劃作山巒的小模型。
兩人連忙去扶他,卻發現裴玄銘跪在地上,肩膀難以自抑的顫抖著無聲痛哭,時隔多年,他終于為當年的某個決定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老裴……”王玉書嘆了口氣,想去將沙盤扶端正了,然而裴玄銘凌空伸出來一只手,阻止住了他的動作。
王玉書抬眼和他對視。
只見裴玄銘猩紅著一雙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不必撿它了。”
“傳我命令下去,今夜就撤兵,把北疆防線給裘璣讓出來,就讓他們往里攻,往京城打,我們追在他們后邊,一道去京城。”
王玉書瞬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心里怒道,這到底是裘璣想打京城,還是你裴玄銘想打京城!
當別人是傻子嗎?!
裴明姝擔心道:“可若將士們有異議呢?”
畢竟北疆大營是江昭帶出來的兵,雖然江昭下獄冤死,但說不好這群人是不是也和他們主帥一樣,是一群把忠君愛國刻在腦門上的頑固派。
真讓他們逼著京城而去,又有多少人會同意這大逆不道的謀反之舉呢?
撇開江昭不談,就是裴玄銘自己,怕是也難以保證西北駐軍里所有人都敢跟著他干這一票。
裴玄銘將他倆打量片刻,顯然清楚這二位是這么想的了。
于是裴玄銘就勢往地上一躺,吩咐道:“把消息放出去,就說我傷勢過重,不幸死了,臨死前的遺愿是安葬回西北,明日啟程,送我出殯。”
王玉書:“……”
裴明姝:“……”
“然后等裘璣沖破北疆防線,你們再殺回來,說不能辜負我的遺志,誓死殺穿裘璣人,再追著回來,跟在他們后邊往京城打就行了。”
王玉書還在那邊思索猶豫這個計劃的可行性,裴明姝到底跟他一起長大,是有點血緣的兄妹,一下子就聽出了這話中的不同尋常。
“我們再殺回來?”裴明姝道:“你不跟我們一起往京城打?”
裴玄銘強行提起一口氣,讓自己在原地站穩了身形。
“我帶幾個人馬先行一步回京,到時候在京中與你們匯合。”
王玉書大驚:“你要去找謝燁!?”
“他沒有武功,我總不能看著他死在李景辭府上吧。”裴玄銘冷冷道。
“什么時候動身?”
“現在。”
“你還有傷呢!!!”
“路上再養。”
第53章 第 53 章 “半年前你身上絕對沒有……
李景辭一言不發, 在眾目睽睽之下徑直俯下身,將謝燁從地上抱了起來,轉身回殿。
周遭一片寂靜, 無人開口說話。
直到李景辭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殿門里, 阿舟才從極致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朝諸位同樣目瞪口呆的屬下們呵斥一聲:“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快下去!”
眾人領命紛紛走開, 趙子蝦在他身側低聲道:“我跟你說什么來著。”
“你最好跟我當初一樣,對那人放尊重些, 殿下喜歡他。”
謝燁任由李景辭將他一路抱回寢殿,放到床榻上。
他嘴里被草帽塞的嚴實,口不能言, 只是用那雙含滿了恨意的眼睛注視著李景辭,身體無力的靠在榻上, 幾縷長發凌亂, 掠過他蒼白的臉龐, 整個人看起來又憔悴,又枯萎。
李景辭默不作聲的伸手, 解開了他手腕上的綁繩,然后又將手伸到謝燁腦后, 將那根布條松散開來, 最后小心翼翼的握住謝燁口中的布團, 將東西從他嘴里取出。
“抱歉,他們弄疼你了。”李景辭低聲道。
謝燁沒有看他, 麻木的瞪著頭頂的紗帳:“你弄疼我的時候還少嗎?”
李景辭啞口無言,默然伸出手去,摸到謝燁剛剛被草帽擰脫臼的手腕處,“咔嚓”兩聲, 將他合回去了。
謝燁疼的猛的哆嗦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的哽咽,他蒼白的手腕慘不忍睹,數道綁繩勒過的紅痕和被大力蹂躪過的指痕。
統統橫亙其上,落在白皙如玉的皓腕間,仿佛看一眼,就能將人的凌虐欲望刺激到頂峰。
李景辭強迫自己把手從謝燁的手腕上收回來,悶悶道:“以后不會了。”
話音剛落,謝燁驀然從床上翻身而起,拼著尚未恢復的手腕,猛然用力一把掐住李景辭的脖子,將他又狠又重推翻在地,手上用盡全力,恨不得將此人置之于死地。
李景辭猝不及防,腦袋在地板上摔的嗡嗡作響,視線里只有謝燁憤怒到扭曲的面容。
“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當初在明淵閣為什么不直接弄死你,反而替那李彧把兒子養到這么大,最后傾盡心血,讓你反過頭來咬我一口。”謝燁加大力道,奔著把他往死里掐去的。
李景辭眼冒金星,窒息感翻涌而上,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卻完全沒有推開謝燁,只由著他將滿腔悲憤發泄出來。
門外侍衛聽到動靜,迅速推門趕進來,一左一右上前抓住謝燁,將他從李景辭身上拽了下來。
“殿下!”
兩聲長刀的清脆碰撞聲響,謝燁被人用刀抵在墻上,不讓他靠近李景辭,倉促間刀鋒在他脖頸間開了一道口子。
李景辭被侍衛扶起來,一眼瞥見那人頸上傷痕,登時怒吼出聲:“誰讓你們動刀的!”
“都給我出去!”
“可是殿下,此人——”侍衛急急道。
“他傷不了我,出去!”
兩側侍衛無奈,只得收了刀鋒,從寢殿里退出去了。
謝燁精疲力竭的靠在墻上,半晌捂住胸口,低聲嗆咳起來,肺腑里血氣翻涌,難受至極。
李景辭踉蹌著挪到他面前,伸手去碰他脖頸上的血痕,被謝燁厭惡的偏過頭去避開了。
“滾。”
“對不住,我不讓他們進來了,好不好?”
“別碰我!”謝燁厲聲呵斥。
李景辭就好像沒聽到一般,上前一把禁錮住他的雙臂,小聲急促道:“……這些天我想明白了,閣主。”
“我不怪你讓父親貶我為廢人,也不怪你害我被軟禁,這都是我應得的……我本就欠你的,我會償還的,可是你能不能別再離開我了,像這次一樣,一去西北就是大半年,你不知道我這些天都是怎么過的。”
謝燁被他死死箍在墻上,半分都動不了,但仍然被此話氣的渾身發抖:“閉嘴,你也配同我說這些?”
“你說你要償還我?你拿什么償還?我一身筋骨盡廢,淪為人盡可欺的階下囚,連你那些最低等的手下,也敢來打我的主意,李景辭,我不要你償還我,我要你去死,你答允嗎?”
李景辭愕然道:“誰敢打你的主意,你為何不同我說?”
謝燁冷笑出聲:“不重要,只是你作為一切的始作俑者,有什么資格讓我別離開你?”
“從前是我不好,我發誓以后不會背叛你了,你的武功我給你想法子恢復,你所有的仇人我幫你手刃,只要你肯給我個機會,我做什么都可以!”
李景辭抓起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心脈處,那是被李彧帶走那日,謝燁一掌打傷過的地方。
他的語氣幾近于哀求了。
“我被軟禁的這些時日已經想明白了閣主,我不是故意要幫著父親圍剿明淵閣的,中間過程我無數次動搖過,動搖過要不要聽從他的話,在暗處害你,我本不想如此的……”
謝燁雙臂被他抓的生疼,幾乎下一刻就要斷裂了似的,他用力掙扎了一下,氣息不穩的顫抖道:“放開我,你已經做了,李景辭,此時說這些有什么用?”
李景辭強行將他壓制回墻角,逼視著他的眼睛道:“你知道最后讓我下定決心,對明淵閣出手的原因是什么嗎?”
“因為我喜歡你,閣主,我喜歡你。”
謝燁掙扎的力氣全失,虛脫的被他按在墻上,嘴唇毫無血色的抿著,脆弱至極的苦笑一聲:“你喜歡我,所以就要把我害到這個地步,李景辭,你自己聽聽你在說什么。”
“如果你永遠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明淵閣主,那我一輩子都打不過你,更別想得到你,只有你下來了,才能被我攥在手里,閣主,我當時失了神智了,你原諒我這一次,行嗎?”
“等我將李彧拽下去,你要什么恢復武功的奇珍異寶,武林秘籍我沒有?”
謝燁冰涼慘淡的看著他,目光中滿是憐憫。
半晌他從嘴角輕輕扯出一個笑意,冷淡道:“癡人說夢。”
李景辭又氣又急,扼住他的下頜就去強吻他。
謝燁毫無反抗的余力,被他抬起下巴,肆意在唇齒間侵犯,掙扎間他被李景辭推倒在地上,雙手固定在頭頂,被親的嗚嗚咽咽,氣息斷續。
李景辭到底身上有武功,方才由著他發泄的時候可以隨意他掐著打幾下,可若動真格時,謝燁完全沒有還手的余地。
他被李景辭壓著在冰冷的地面上,驀然掀開衣袍下擺,謝燁悶哼一聲,用所剩無幾的力氣試圖翻身過去阻止李景辭的動作。
然而無濟于事,李景辭的手指一路向上,最后摸到了他尚未恢復完全的紋身之處。
“別碰那兒——”謝燁驚慌道:“別!”
下一刻,他被李景辭從后邊整個撕開了衣衫,大片光裸的脊背和尾椎徹底暴露在了空氣中。
當然還有那枚血紅的紋身,一齊釘在了李景辭的眼睛里。
李景辭呲目欲裂,一把將他從地上薅起來,氣急敗壞道:“誰給你弄的!”
“半年前你身上絕對沒有這東西,說話,這是誰給你紋的!”
“與你何干?”謝燁咬牙切齒的回道。
“我自己愛紋哪兒紋哪兒……啊!”
他慘叫一聲,李景辭單手起掌,在他尾椎往下的地方用力拍了一掌,巨大的羞恥和痛楚席卷而上。
將謝燁逼的瞬間就涌出眼淚來,他不敢相信李景辭居然真敢打他那處。
他腰身纖瘦,膚若凝脂玉,尾椎的血色紋身上驟然被打出一個掌印來,二者烙印著重合在一起,流露出曖昧的紅意。
李景辭被滔天妒火瞬間吞噬了心神,一時間什么補償,什么懊悔全忘到了腦后,他伸手將謝燁更加用力的按在地板上,俯身上去將他整個壓在了身下。
李景辭仿佛瘋了一般,動作兇狠至極,恨不得以此將謝燁尾椎處的那道刺眼的紋身整個摩擦著蹭干凈。
謝燁瞳孔虛焦渙散,嘴唇不住顫抖,晶瑩的淚水從他眼角流下來,眼尾通紅的極為可憐。
他最開始還有幾分力氣掙扎著用手扣住地板,試圖往前爬著逃離,到后來就徹底伏在地上動不了了,只能被迫承受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李景辭擒著他的腰身,將他拽回身下,低頭看著他尾椎處的那枚紋身。
那地方原本就沒長好,此時被他粗暴的碾壓來回了這么長時間,已經是鮮血淋漓了。
謝燁無聲無息的窩在地上,光裸的脊背和尾椎泛起一陣黏膩的水光。
□□和妒火逐漸消散下去,李景辭看著身下形容凄慘至極的謝燁,不由得后知后覺,自己好像有點過分了。
他慢慢將自己退出來,俯身抱起謝燁軟弱無力的身體,小聲喚道:“閣主?”
他將謝燁從背面翻過來時才看清,這人剛才在極度痛苦和刺激下,已經將自己的嘴唇咬的滿是血水了。
謝燁此時意識渙散,嫣紅的嘴唇微微張開,血水便從薄唇上倒流進唇齒間。
他看起來凄慘而艷麗的驚人,被李景辭環在懷里,破碎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煙消云散了。
“是裴玄銘嗎?”李景辭在他耳畔問。
“是他給你紋的東西,是不是?”
謝燁再沒有半分力氣回答他了,他在極度戰栗般的驚懼余韻中,徹底昏倒在了李景辭懷里。
謝燁再次從床上醒來時,外邊的天已經黑的十分徹底了。
他渾身上下都被清理過一遍,尾椎骨處的傷痕疼的尤為劇烈,可見李景辭動手時下了多大的力道。
謝燁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嗓子極度沙啞,只能從喉嚨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喘息。
李景辭端著藥碗從殿外走了進來,坐到他床前,沉默著舀起一勺湯藥,遞到謝燁嘴邊。
謝燁偏頭躲開了。
“給我個痛快。”謝燁輕聲道:“求你了,李景辭。”
“看在明淵閣時,我為你出過頭,教你練過武,帶你出去玩過的情分上……可以嗎?”
李景辭手上動作一頓,冷硬的回答:“不行。”
“什么都可以,就只有這個,不行。”李景辭道。
謝燁用手臂支撐著床板,試圖坐起來,不料牽動了后方慘烈的傷處,撕裂感讓他痛的一咬牙,險些又跌了回去。
李景辭迅速伸手摟住他的肩膀,將他環在臂彎里:“別亂動了,你身上舊傷太多,再添新的會受不住的。”
謝燁厭倦的擰過臉去。
“那紋身是誰給你紋的?”李景辭又問了一遍。
謝燁漠然睜開眼反問道:“我要是不說,你打算怎么辦?再把我按地上來一次?”
李景辭深吸一口氣:“你要是不說,我就用刀,把你那個地方,剮下一層來。”
“等它長好了,我再紋新的上去。”
謝燁臉色驟然一變,明顯被此話嚇到了,他知道李景辭說到做到。
“只要你說是誰,我保證絕不追究。”
李景辭伸手將他環的更緊,嘴唇幾乎貼在謝燁的耳側說話,熱氣噴薄在他敏感的耳垂上,卻如同催命的刀閘,橫在謝燁頸邊。
“是不是裴玄銘?”
謝燁僵硬的被他箍著,身體在微微打著顫。
“那看來就是他了。”李景辭了然。
謝燁猛然警覺,轉頭用力一掙:“你不準動他!”
李景辭神情再次陰鶩下來,他攥住了謝燁的手腕逼問道:“你就這么在乎那個裴玄銘?”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從前在床上,你說你想起的那個和我一般青澀的故人,是不是就是他?”
謝燁被他禁錮在懷里,完全動彈不了,掙扎的氣喘吁吁,卻毫無用處。
“裴玄銘是西北駐軍的主帥,平時打仗忙的日理萬機,這么多年也就回京述職的時候,我曾經遠遠見過一兩面,他怎會和你攪和到一起去?”
李景辭勾起他的下頜,逼著謝燁仰起頭,將整個脆弱修長的脖頸抬起來,自己用指腹在他緊張的喉結上輕輕摩挲著。
謝燁不住的崩潰喘息,李景辭手上動作更甚,威脅和勾引意味十足。
“是不是還是因為,你太過勾人了,閣主?”
……
一隊輕騎從北疆一路向南行進,速度極快,幾乎風馳電掣的朝京城的方向疾馳。
為首的黑衣人卻突然一勒韁繩,逼著馬停下了腳步,身后的屬下跟著他也一并慢慢停下了,都驅著馬圍到他跟前去。
“將軍!您沒事吧?”
“是不是傷口又裂開了?”
裴玄銘坐在馬上,艱澀的盡力握住韁繩,沒讓自己倒下去,后背的傷處因為劇烈的顛簸而再次被撕扯開來,血和著汗水,黏糊糊的流了他一背。
他已經堅持大半天了,此時實在不得已停下腳步,實在是因為再不處理的話,后背的傷口怕是要化膿了。
到時候更麻煩。
“扶我下馬。”裴玄銘低聲吩咐道。
立刻有兩個屬下將他攙扶下去,踉蹌著在附近找了個石頭坐下來了。
其中一個手下上前掀開裴玄銘的衣服,一看他的后背,登時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天……”
“將軍,你這怕是不行了,再趕路下去,你會感染生病的。”
裴玄銘點了點頭,盡管此刻夜色濃重,手下們看不到他蒼白的臉色,但聽裴玄銘聲音很低,與往日大不相同,就知道他已經被傷痛折磨到極致了。
“去最近的鎮上,給我買壺酒來。”裴玄銘閉了閉眼睛,吩咐道。
“再給我把刀,擦干凈些,我自己處理。”
他眼中神色沉冷,毫無懼色,在黑暗中仿佛釋放著灼灼光亮,灼燒的可怕。
第54章 第 54 章 “因為你長得……很像他……
謝燁就這么悄無聲息的在李景辭府上被軟禁起來了。
但幾乎沒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只有李景辭最為親近的小廝才能每日來寢殿中給他送一次飯和水,他和外界被徹底的隔離開來了。
李景辭忙著謀劃大事,并不是時時刻刻都在, 謝燁偶爾從沉重的睡夢中醒來, 就只是空蕩蕩的望著天花板。
他身上仍然疼的厲害, 大大小小被凌虐過的舊傷每到夜里就開始發作, 不過謝燁已經沒有力氣去和它們抗爭了,于是任由痛楚將他的神志拋向更深層次的深淵底下。
謝燁大部分時候都昏沉著, 殿中安靜,也沒人來打擾他。
每日送來的飯菜和湯水里大概有蒙汗藥的成份,他被宮人看著進食完后, 就不受控制的頭暈腦脹,倒在榻上就睡著了。
此處和西北大營不同, 謝燁在西北大營可以很安穩的睡到自然醒, 裴玄銘不會在他休息的時候來打擾他, 而李景辭就沒這么體貼了。
好幾個夜里,他都是被李景辭粗暴的折騰醒的。
床紗帳暖, 屋外夜色晦暗,屋內一片昏黃。
李景辭將他壓在榻上, 完全不顧謝燁顫抖著幾欲崩潰的啜泣與求饒。
謝燁到最后已經被逼到瀕臨絕望了, 血色紋身一片凄慘的紅, 將錦被都染了一片濡濕。
…………
謝燁整個人被摧殘到極致,啜泣呻吟間的姿態, 卻也漂亮到了極致。
李景辭摟著他的后腦,低頭去吻他因為極度痛苦而盡力仰起的秀頸,濡濕的唇舌在謝燁的下頜和喉結間游走,繾綣不已。
“你殺了我, 好不好……”謝燁在第不知道多少輪的摧殘中喃喃的對他道,他眸色失神,眼淚仿佛已經流干了,從前深邃漂亮的眼眸此刻早已被徹骨的無望所填滿。
“李景辭,我不想活了。”
李景辭惱怒的俯下身,在他的脖頸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了一個血印子。
“你當真這么討厭我嗎?”李景辭攥著那人的下頜冷聲逼問。
“你既然這么厭惡我,當初在明淵閣,又為什么收我當貼身侍衛?為什么這么多年一直只把我一個人帶在身邊?”
李景辭一邊攥著他的手腕,抵在床榻兩側,一邊將謝燁抓起來向自己懷里揉的更狠。
他看著謝燁那雙疼到含滿淚水的眼睛,居然無端的從心底生出幾分惡意的凌虐快感。
“我不信你從未有一點喜歡我,不然的話,你怎么解釋明淵閣那么多年的偏愛和回護,你難道都忘了嗎!?”
謝燁氣息虛弱的搖了搖頭。
“我在西北和你朝夕相對了那么久!那些年間我從未見過裴玄銘的身影,若你真那么在意他,他為何從來沒有在明淵閣出現過!他為何一次都沒來找過你!?”
謝燁驀然松開嘴唇,貝齒間隱隱含了幾分咬出來的血絲,一行清淚驟然從他薄紅的眼尾滑下,暈染出絲縷帶著淺淡柔光的血色,稍微離遠一點看,竟像是淌出血淚一般。
李景辭怔住了。
他倒也沒真想把人弄哭。
李景辭伸手擦去他臉上的淚水,低聲道:“那你說,你既然討厭我,又為何在明淵閣對我那么好?”
謝燁張了張口,想說什么,但又仿佛實在是沒力氣了,只能發出一點被逼到極點的哽咽聲。
李景辭見狀慢慢放緩了動作,慢吞吞的變換了方式,既是給他緩沖的余地,也是通過這種引誘折磨的手段,逼他給出答案。
謝燁很快就被他的動作弄的渾身難受,李景辭一向在這種時候行徑惡劣。
裴玄銘好歹顧及著點他的舊傷,動作時會護著他不讓他的后腦勺撞到別處。
而李景辭則完全不同,竟用這種細碎碾磨的手段欺負他,謝燁很快就撐不住了,嗚咽似的張口艱難道:“因為……”
李景辭連忙湊過去聽他的話語,生怕漏掉了一個字。
“因為你長得……很像他。”
李景辭五雷轟頂。
他一寸寸的將目光移過來,不可置信的問:“……你說什么?”
“我說,你長得很像他。”謝燁緩過一口氣,慘然而無力道。
“誰?”
“還能有誰……”謝燁疲倦的微笑起來。
“我少年時不曾來過京城,后來長大了,總覺得你們京城出身的人,都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相像的很……”他將手腕從李景辭不知何時松懈下來的桎梏中抽了出來,神情恍惚的抬起手去觸碰他的眉眼。
指尖溫熱,慢慢描摹過李景辭的眼睛和鼻梁。
“縱然你們五官不像,但那通身的氣質倒是有共通之處。”他注視著李景辭,滯緩的笑了起來:“可是自當年我刺殺李彧被他攔下后,他就再沒來找過我了。”
謝燁說到這里時,語中一頓,那聲音里難言的哽咽幾乎要滿溢出來,李景辭怔怔的盯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后來就有了你,當年護你,讓你誤會至深……”謝燁斷續著從喘息和泣音中說出幾個字:“是我有愧。”
“如今只要你答應我,無論成敗與否,都不傷裴玄銘,我這副身子,這條命,就隨你拿去吧。”謝燁最后精疲力竭的對他輕聲道,抬起的手腕隨之失去了全部力氣,頹然墜落在榻上。
李景辭只覺自己快要被胸中撕心裂肺的怒意和妒火給燒成灰燼了,他連話都說不清楚,所有的五官和神經都在叫囂著要將眼前這病骨支離的人撕個粉碎。
倥傯半生,他將一切的少年情懷全數奉上給了這個人,臨到終了了,他竟只是那小裴將軍的替身?!
“你怎么敢!”李景辭話都說不全乎,他嘶吼著抓起謝燁的身軀,狠命將他向下一拽。
謝燁登時痛的淚流滿面,他雙手無力的攀在李景辭的肩膀上,顫聲求饒哽咽,眼淚仿佛斷了線的珠子滾下來,凄慘零落至極。
“你怎么敢告訴我,我是裴玄銘的替身!?本王皇子之身,他裴玄銘也配!”
謝燁一偏頭,將眼睛緊閉起來,盡量讓自己別哭的太慘,仿佛這樣就能保留一些尊嚴,能躲避過李景辭越發尖銳的怒火。
謝燁逐漸脫力下去,到最后只能軟軟的靠著李景辭手臂的力量,昏昏沉沉的起伏顛簸,他所有的體力和心氣都已經到了極限,李景辭將他摧殘的太狠,在他重傷之際仍不放過他。
“難道你這么多年……難道你這么多年在明淵閣看著我長大,一手教我武功,在長老們面前為我撐腰,晚上在那方竹舍里與我談笑對棋的時候,心里想的全都是裴玄銘嗎!?”
謝燁被他從身上重重摔下去,后背傷口砸在地板上,他疼痛難當的倒在床邊,力氣耗盡的爬都爬不起來。
于是只能就著這個衣不蔽體的狼狽姿態,躺在地上,被李景辭抓著身上所剩無幾的衣衫拎起來。
李景辭雙目血紅的和他對視著。
“是……”謝燁慘笑著,給出了答案。
李景辭心里最后一絲希望轟然落地,所有美好而懷念的往事,所有在明淵閣那間竹舍里的柔情,還有他少年時代的滿腔情愫轉眼灰飛煙滅。
李景辭手一松,一把將人甩在了地上。
謝燁的身體順著慣性滑出去幾丈遠,渾身被虐待后的紅色痕跡,衣衫不整,蜷縮在地上神情痛苦而委頓,但若是仔細觀察的話,其實能發現他眼神里,包含著一絲一閃而過的快意。
李景辭扶著墻壁,緩緩走到他身邊,他的半邊側臉在陰影里看不出來神色,步履又輕緩,又克制。
但是無端的就令人遍體生寒。
謝燁呻吟著被他抓住手腕別了過去,下一個瞬間,喉嚨就被一股大力掐住了。
李景辭用了畢生之力狠狠攥住他的喉嚨,幾乎奔著把這人往死里掐去的,手臂暴起青筋,筋骨脈絡條條分明,可見是用了多大的力道。
謝燁立刻就上不來氣了,他拼命蹬踢著腿,卻被李景辭用膝蓋骨用力壓了上去,巨大的力量橫在謝燁身上,宛如泰山壓頂,讓他動不了分毫。
看樣子李景辭今天是奔著要他死在這里去的,謝燁模糊著想。
氣管生疼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他捏碎,謝燁能感覺到自己肺腔里的空氣在一點一點被壓榨干凈,無意識的生理性淚水越涌越多,瀕死般的窒息感包裹著他。
謝燁眼前一片一片的發黑,最終什么力氣也使不出了,視線里只有模糊的光影晃動。
無數走馬燈在他眼前放映而過,他看到了小時候第一次被諸允嚴撿到時的場景,小謝燁亦步亦趨的跟在那男人身后叫“師父”,稚嫩的聲音從記憶深處穿梭而來,回蕩起一片溫暖的幽光。
后來諸允嚴第一次教他習武,小謝燁高高興興的舉著給小孩玩的木劍練習招式,看一遍就會,第一次使劍,就一氣呵成。
再后來諸允嚴第一次將李彧帶回師門,因為他對師兄不敬而責罰他,最開始是用木板打手心,隨著他逆反心理越來越強,諸允嚴的懲罰也越來越重,罰他在師門前跪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少年謝燁支撐不住烈日的灼烤,昏倒在門口為止……
虛幻的畫面飛速從他眼前流走,畫面切換到武林大會上的最后一次罰跪,裴玄銘沾著油餅氣息的手朝他伸過來,扶著他從地上站起來,將劍身遞到他手中。
武林大會上廝殺相搏,奪魁時意氣風發,再到算計溫家滿門覆滅,親手弒師,那面容清冷的高挑少年從始至終都伴在謝燁的左右,從未離開。
一切畫面在他的腦海里幀幀放映,最后歸于虛無。
記憶的盡頭,是西北大營的營帳里,屋中爐火微暖,年輕的將軍裹挾一身塵沙掀簾進來,將他擁在毛茸茸的狼皮毯間,溫柔親吻的場景。
耳畔烈風陣陣,四面是大漠無垠,四野荒蕪。
“殿下——”寢殿的大門被暴力從外邊破開,趙子蝦帶著兩個親信狂奔而入,七手八腳的將李景辭從謝燁身上拽起來了。
“殿下,此人不能殺!你難道忘了嗎,若有不測,我們要拿他威脅裴玄銘的!”
“您現在若是殺了他,那裴玄銘豈能善罷甘休!?”
“還望殿下三思啊!”
“住口!”李景辭咆哮起來:“不準跟我提裴玄銘!!!”
趙子蝦一面命人將暴怒的李景辭拉去殿外,一面自己脫下披風,俯身將渾身是傷和虐待痕跡的謝燁包住了。
他到底不忍謝燁如此狼狽的被人看見,一個用力將謝燁從地上抱了起來,送回了床上。
李景辭被兩個親衛攙扶著,渾身顫抖的站不住,只能拼命急促呼吸著,讓自己勉強恢復了冷靜。
“從今天開始,把他給我綁在床上,大事未成之前,吊著他的命不準他死,也不準解開繩索讓他輕松半分,聽到了嗎?”李景辭惡狠狠的吩咐道。
趙子蝦低頭應聲:“是,殿下,屬下這就去辦。”
燈火忽而滅去,殿門緩緩合上,仿佛吞噬了無盡的黑暗和死寂。
……
“報——”
“陛下!陛下不好啦!西北傳來消息,說裴將軍打北疆時傷重不治,前幾日已經不幸亡故了!!”
李彧霍然起身,他動作幅度太大,以至于帶翻了桌上的硯臺。
“你說什么?!”
“裴玄銘死了!?”
李彧震驚至極,險些沒站穩身形,重重跌回座椅上,一時還沒消化的了這個驚天消息。
他難以相信裴玄銘就這么真的死了,在他的印象里,無論是武林大會上的初相識,還是后來裴玄銘在他手底下為官,此人均是年輕挺拔,風姿卓然的俊朗模樣,征戰多年從未有過敗績。
這么多年,他對裴玄銘忌憚歸忌憚,可真派裴玄銘去打仗,他是一百個放心,也從未擔心過西北邊疆守衛之牢固。
“西北那邊怎么說,主帥戰死,這是天大的事,怎么現在才傳到京城!”李彧怒道。
“回陛下,戰報上說,北疆裘璣來犯,裴將軍帶兵援助,不料剛到北疆,就遭到裘璣人暗算,被山頂的巨石砸了身子,后來又斷斷續續拖了幾天,這才咽了氣。”
李彧對于裴玄銘是怎么死的這回事完全不關心,他腦中一炸,追問道:“所以如今西北駐軍的主力在北疆?”
“回陛下,是。”
“簡直荒唐!把西北駐軍都調到北疆去了,那西北防線怎么辦!撂在那兒讓人家打進來么?”李彧怒氣沖沖,抬手就要摔第二塊硯臺。
“陛下!”朝中一名武將此時站了出來,俯身下拜,高聲道:“臣愿帶兵前往,解陛下燃眉之急。”
朝中眾人紛紛側目,心道裴玄銘剛死,就有人出來想接手他的兵權,當真急不可耐。
哪料李彧大手一揮,居然準了。
眾人還來不及驚詫,第二個壞消息緊隨其后。
“陛下且慢!”那報信人苦著臉道。
“陛下,西北駐軍前日裴玄銘剛咽氣,就啟程回西北了,說是裘璣暫退,他們要送將軍回西北安葬,可西北駐軍剛一走,裘璣人就卷土重來!”
“如今北疆空虛,防線潰敗,裘璣一路打殺,眼看著就要往內境里來了。”
方才起身領命的那武將臉色一變,霎時間毫無人色。
他剛才怎么不早說!
接手西北駐軍當然是個好差事,但是如今的局面是他得追著裘璣把他們從大周境內拽回來,再一路打出京城。
這跟留了個爛攤子有什么區別?
李彧身形搖晃,面如死灰,轟然一下子坐倒在了龍椅上。
與此同時,西北駐軍主帥戰死的消息,也如春風里的柳絮一般,傳遍了京城的家家戶戶。
第55章 第 55 章 “他死了你也不活了?”……
官道兩側塵土飛揚, 馬蹄聲響由遠及近。
一隊輕騎在道旁停下,依次下馬,路旁供趕路人打尖的酒舍里已經兩兩三三的坐了些客人了, 都是風塵仆仆的模樣, 坐著飲酒解暑。
裴玄銘被手下從馬背上接了下去, 輕巧落地, 眾人大步在酒舍中尋了個桌子坐下了。
“將軍,可有好些了?”手下騎兵小聲問他。
裴玄銘面不改色的擺了一下手:“無妨, 再休息幾日就無礙了。”
此言并非吹噓。
裴玄銘到底年輕體壯,那夜在路上他將刀遞給屬下,吩咐他割去自己身上流血化膿的傷處, 再用一瓢濁酒整個潑灑上去,刺骨的蟄疼猶如細密的針腳在他的皮膚上攀爬縱橫, 裴玄銘一聲都沒吭, 待到污血淌干凈了, 才慢吞吞的起身,讓手下用布條把傷處縛好, 繼續上路。
一行人找小二要了酒水和飯菜,狼吞虎咽的塞著吃了。
“……諸位最近可曾聽說西北駐軍主帥在北疆戰死一事。”
“聽說了聽說了, 那裴將軍不過而立的年紀, 駐守西北十余年戰功赫赫, 奈何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啊。”
“可惜, 可惜。”
“聽聞京中裴府已經掛起了白幡,滿府上下,無不哀慟。”
一旁裴玄銘正安靜喝酒,聞言驀然一口酒水噴了出來, 澆的滿身都是,不可置信的看向另一桌討論的趕路人。
兩旁手下連忙放碗去給他擦拭,手忙腳亂圍做一團。
裴玄銘一把抓住其中一個手下的衣領,愕然的低聲問道:“我是什么時候死的?”
手下茫然:“將軍,不是你自己同副將說,給將士們吩咐下去說你死了嗎?前幾日明姝小姐和副將已經扶您的棺木回西北了,您放心就是。”
裴玄銘:“……”
裴玄銘的神情有片刻的呆滯,看上去又茫然又無助,整張臉都充滿了疑問。
“我只是同他二人開個玩笑,他倆沒聽出來嗎?”裴玄銘匪夷所思道。
“我就算不死,下個命令傳達下去,命西北駐軍即日起撤離北疆,有人敢不聽嗎?”
為首的騎兵語氣沉痛道:“可您已經死了。”
“還死的滿城皆知。”
裴玄銘:“……”
“過不了幾天,陛下給您追封的謚號大概就要下來了,您到時候不妨看看喜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您再活過來同陛下說就是了。”
裴玄銘冷笑一聲:“所以我還得還個陽是嗎?”
“那倒也未必,萬一您喜歡那謚號呢。”
裴玄銘忍無可忍:“自己動腦子想想,李彧他能給我起什么好聽的名字!”
裴玄銘:“……所以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本帥死了,只有本帥不知道,對嗎?”
“……對。”
裴玄銘抓起手邊的碗筷,險些拍到他身上:“本帥重傷沒及時打聽到消息也就罷了,你還知情不報?!”
“是屬下失職。”騎兵隊長低頭認錯,只是肩膀顫抖,仿佛在極力忍笑。
裴玄銘花了片刻消化這個消息,然后慢慢思索著道:“這倒也是個好事。”
“若是我的死訊天下皆知,不就更有利于我們行動了?”
裴玄銘拍了拍手下的肩膀,表示按計劃行事,不再追究了。
正說話間,官道旁來了第二隊神采奕奕的人馬。
那行人皆是皮甲加身,坐下高頭大馬,十分張揚,一行約十來個人,人數并不多,但場面卻十分氣派,遠遠的就有下人趕到前邊來開路。
裴玄銘微微蹙起眉心,為首那人穿的是武將的官服,看樣子品級還不低。
他身形略微往后靠了靠,將面容隱沒在陰影里。
店小二快步上前,陪笑著同來人坐下的小廝說了幾句什么,下一刻鞭響如驚雷般炸起來。
“放肆!我家大人乃西北駐軍主帥,豈能容你這般怠慢?”
酒舍里所有人的目光登時全集中到了為首那人身上,只見那是個蓄著胡子中年人,武將身形,通身甲胄氣派至極,眼型微微上挑,無端的顯得有些傲慢。
裴玄銘張口結舌了一瞬,心道這位是西北駐軍主帥,那我是誰來著?
哦,險些忘了,本人已死。
眾人皆是倒抽一口涼氣,議論紛紛。
“裴玄銘不是已經死了嗎?”
“此地離西北不遠,難道是借尸還魂?”
“兄臺,你身上可帶糯米和辟邪符了?借我護身一下。”
裴玄銘艱難的扶住額頭,盡量讓自己的尷尬顯得不那么明顯。
隨同他回京的幾個輕騎兵各個眼觀鼻鼻觀心,低著頭仿佛自己不存在。
馬背上的那位西北駐軍主帥終于聽不下去了,大喝一聲:“放肆!”
“本帥乃皇上親封的西北駐軍新任統帥!豈容爾等在這里閑言碎語!”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連忙起身下跪叩拜。
裴玄銘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低頭盯著酒杯里的水波,不覺輕輕笑出了聲。
李彧還真是急不可耐,他的死訊估計剛傳到京城,還沒在眾人嘴里捂熱乎,李彧就立刻派了旁人接手裴玄銘的官職和兵馬。
裴家一門,世世代代駐守西北,從未假手過他人,說是西北駐軍,其實跟裴家自己練的兵沒有太大區別,只是以往的裴家家主多受當朝天子賞識重視,忠心耿耿,從未有過異心。
君臣之間的分歧,是從裴玄銘和李彧這一代才出現的。
李彧想把西北兵權從裴玄銘手中拿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原先苦于沒有原因,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替代他罷了。
如今裴玄銘戰死的消息一出,簡直天助李彧,他便立刻迫不及待的將自己人打發到西北來了。
裴玄銘嘴角掛著冷笑,仰頭將剩余的酒水喝了個干凈。
末了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放,吩咐騎兵道:“走,上路。”
“可是將軍……”
“別喊我將軍,路上再說。”裴玄銘低聲道:“朝西北方向折返一點路程就是了。”
騎兵隊長看著他涼薄淡然的眼神,瞬間心領神會,他跟隨裴玄銘多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一行人快速起身,朝西北方向折返了一兩里地的距離。
西北駐軍新任的主帥正是那日在朝中,自告奮勇要為李彧排憂解難的那名武將,此人姓趙,單名一個虎字,裴玄銘去世消息傳到京城的當日,他白天放出豪言壯語,夜里就被封官,第二日清晨直接上路遠赴西北。
一連串消息砸的趙虎又驚喜又茫然,一躍升為西北駐軍主帥的喜悅遠遠超過了他潛意識里對于陛下此舉的疑慮。
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日他便意氣風發,直接赴任西北。
“走。”趙虎帶領手下休整完畢后,上馬再度朝官道更遠處疾馳而去,很快消失了身影。
……
謝燁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從床上放下來走動過了。
那日之后,李景辭隱去了所有之前的溫情和愧疚,到底暴露了他占有偏執的本色。
謝燁被他用鐵索繞過雙腕,一路捆縛在了床頭。
他那日被李景辭險些掐死,因為受驚太重,一連大病數日,床帳內虛弱的咳嗽聲不絕于耳,伴隨著鐵索碰撞的聲音,既令人心生憐憫,又很難不浮想聯翩。
李景辭凌虐欺負他的次數也逐漸變少了起來,大概是謀反之日將近,無暇顧及了罷。
謝燁并沒有精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事實上白天和黑夜對于他來說都沒有了概念,整日昏沉,只有在李景辭光顧時,他才會露出點驚慌和戰栗的情緒。
夜色深沉的伸手不見五指,殿中未燃燈火,一片漆黑。
有人坐在床頭,輕手輕腳的解開了他腕上的束縛,“嘩啦”一聲,冰涼的鐵鏈從他手腕上脫落下去,謝燁猛然驚醒過來,只見李景辭正微微含笑,坐在他身側。
他的笑意很古怪,充滿了異常感。
事實上李景辭今天這個坐在他床頭的行為就很少見,平時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大步進殿,掀開被子再扯開謝燁的衣袍,直到謝燁被他粗暴的動作給干的疼醒。
“我今天有個好消息要帶給你。”
李景辭溫和的伸手撫過他的長發,指腹摩擦著謝燁的嘴唇:“想不想聽聽?”
謝燁冷淡的閉上眼睛,似乎沒有興趣。
盡管被解開了鎖鏈,但他的手臂因為太長時間的捆綁已經有點僵硬了,仍然維持著那個被迫舉過頭頂的姿勢。
李景辭順勢撈起他的手腕,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然后翻身上榻,擠在他的身側,伸手摟著他,強迫謝燁整個靠在他懷里。
“裴玄銘死了。”
這話聲音很輕,帶著無盡的惡意落在謝燁耳朵里,仿佛石子被投入平靜的死水里,驟然濺起浪花。
謝燁連眼珠子都沒動一下,麻木道:“你想讓我傷心,倒也不必用這種方式。”
李景辭笑了笑:“騙你干什么。”
“西北駐軍主帥的死訊已經在京城傳開了,前幾日上朝時西北來信,戰報上說的,裴玄銘領兵馳援北疆時,被裘璣人用山頂上的巨石砸中了后心,當場重傷昏迷,被手下背回去的。”
“后來又斷斷續續拖了幾日,一直到不久前,才在營里咽的氣。”
“據說他死前的遺愿,是葬回西北,王副將已經扶著棺木回西北了,陛下不日就新派了武將上任,應該很快就會接替裴玄銘的位置的。”
李景辭溫柔的握住他的臉頰,翻身壓在他身上:“被那么重的石頭砸中,就算是神仙,也必死無疑。”
“況且戰報上寫的如此詳細,新任主帥趙虎已經赴任了,我若是騙你,怎會編的如此詳細。”
謝燁呆滯的望著頭頂的紗帳,半晌,一滴淚水從眼角倏然滾落。
李景辭很滿意的笑了。
他兀自掀開謝燁的衣袍,一邊吻著他眼角的淚水,一邊照舊兇狠的折辱他。
謝燁今夜哭的格外兇,眼淚毫無顧忌的破眶而出,哽咽的說不出話,不多時就將枕巾弄的濕乎乎的一片。
李景辭不得不停下來安撫他。
“你到底是因為疼哭的,還是為了裴玄銘的死?”
謝燁拼命擰過頭去,不肯正面對著他,但是血紅一片的眼尾和淚漬暴露了他此刻的悲慟。
“人死不能復生,你不是說我長得像裴玄銘,才對我好的嗎?那以后跟著我,仍然把我當他好了。”李景辭低聲道:“反正你在這世上,就我一個了。”
“滾……”謝燁拼盡全力從口中擠出一個字,嗚咽的極其艱難。
“你不配。”
李景辭冷笑起來:“不管我還是配不配,你也只有我了,閣主,落到如今這個境地,反抗也是徒勞,還不如讓自己好受一點。”
謝燁被他叼住了喉結,用尖銳的虎牙上下咬合,身體在李景辭的壓迫下不住顫抖,汗水和淚水交織,他卻已經顧不上被李景辭折辱的痛楚了。
他無力的被李景辭解開了腳踝上的束縛,直接將腿扛在了肩上。
“小景……”他毫無意識的喃喃道。
李景辭原本正要更過分的欺負他,聽到這兩個字,卻如同被一道驚雷劈過了腦海,登時將他炸的呆在原地。
“你喊我什么?”李景辭不可置信的問道。
謝燁動了動嘴唇,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你喊我小景了!我聽到了!你以前就是這么喊我的,你原諒我了,是不是!”李景辭狀若癲狂,一把攥過他的腰身,將他扯了過來,離自己更近了幾寸。
李景辭這次待謝燁,比他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過分,都要緊密,換了平時,謝燁肯定是要哭的更厲害的。
然而今晚他只是再次顫抖著動了動指尖,下一秒驟然抓緊了手邊的床褥,一口鮮血從嘴里噴了出來,沿著嘴角蜿蜒而下,襯著他白的幾近透明的臉色,宛如風中燭火,一吹就滅了。
“謝燁!”
李景辭慌了神,連忙停下了自己的動作,將他整個人用被子裹好抱在懷里,伸手去擦謝燁嘴角的血跡,然而完全擦不完,越涌越多。
謝燁靠在他臂彎里毫無反應,嘴角淌血,虛弱至極。
李景辭急了,翻起一掌,抵在他單薄的背上,汩汩內力涌動著渡進去,不料卻更加刺激了那人原本就脆弱破碎的經脈。
謝燁身體一晃,血水涌的更多了,好在他被這滾燙的內力刺激了片刻,終于醒過神來,掙扎著去阻止李景辭的動作。
“好了,別再浪費內力了……”謝燁低聲說道。
李景辭嚇得手腳冰涼,他完全不知道裴玄銘的死訊竟能把這人刺激成這樣,他一邊驚慌,一邊又在心底難耐的升起幾分嫉妒。
裴玄銘死了你就難過成這樣。
那我呢,你也會這樣在意我嗎?
“你到底……這是怎么了?”李景辭顫聲道。
“你的身體,好像比離開王府時,要差的多。”
謝燁回過頭,疲憊的朝他苦笑了一下,輕聲道:“我本來就活不了多久了。”
“沒跟你說罷了。”
李景辭滿眼的難以置信。
但是細想一下,也確實是的。
此人經脈寸斷,武功盡毀,剛被李景辭押著關進王府地牢里時,就飽受蹂躪,就算從地牢里放出來了,也始終纏綿病榻,不見好轉。
后來被李彧帶走,在詔獄里挺了數十日的酷刑折磨,盡管凌遲前被裴玄銘救走,一路精心照料緩和了一些時日,但西北到底苦寒,路途顛簸,難以養病。
再到如今第二回進王府,李景辭對他滿心的醋意和怨念,竟分毫沒顧及他病弱憔悴至極的身體,一味的強制虐待。
今日裴玄銘的死訊,無疑是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將謝燁這副破碎而堅韌的秀骨給壓垮了。
李景辭怔怔的看著他:“你什么意思?”
“若是我死了,你能把我也葬去西北嗎?”謝燁恍惚著道。
他連坐都沒力氣坐太穩,軟綿綿的脫力倒了下去,被李景辭從身后顫抖著一環,堅定的發狠道:“絕不可能。”
“可是裴玄銘死了……”謝燁喃喃道。
李景辭又氣又急:“他死了你就非得陪他去嗎!活著不好嗎!等我登上皇位,給你尋遍天下名醫,活著不比什么強!”
“你就那么愛他!他死了你也不活了?!”
謝燁手腳冰涼的蜷縮在被子里,眼中的淚水已經干涸了,目光空洞而無神,仿佛被誰抽去了靈魂,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破布娃娃。
隔了很久,他才含著無奈的哭腔,輕輕從嗓子里“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李景辭的質問了。
……“你就這么愛他?他死了你也不活了?”
“……嗯。”
第56章 第 56 章 不該讓他們卷進自己的私……
“陛下。”
聲音尖細的老太監俯著腰身從御書房外小心翼翼的進來。
“今日針灸, 太醫已經在殿外候著您了。”
李彧坐在椅上,吩咐一句:“讓他進來。”
傳喚過后,太醫便進來了, 一路捧著針灸用的器具, 小心翼翼的跪在了李彧面前:“陛下, 那臣開始了。”
“來吧, 不必顧及。”李彧一揮袖袍,略有幾分焦躁的說。
他這些天已經被頭痛折磨的很劇烈了, 夜里時常輾轉反側,驚夢難眠,若是再尋不到醫治的法子, 就要給活活痛死了。
太醫起身,手中捻著一枚細針, 輕輕在他太陽穴處抵住, 慢慢往里推了幾寸, 針尖沒入皇帝的皮肉里,看的一旁的老太監心驚肉跳。
李彧哼了兩聲, 居然久違的感受到一絲舒服。
針尖在他的穴道里定住,太醫收回手, 又從一旁的箱子里拿了幾針, 依次扎在李彧的其他穴道。
李彧始終閉著眼睛, 并未顯現出太多異常的神色。
一旁的宮人已經點上了艾草,濃郁的熏氣裹挾著他, 李彧被折磨多日的腦袋終于得到了片刻舒緩。
他倚在案上,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年少時,他還養在宮中,未曾被父皇打發出去游歷江湖的時候。
那年裴駿老將軍得勝回京, 父皇龍心大悅,在宮中為裴老將軍設下宴席,接風洗塵。
他隨侍左右,在諸位皇兄后緊接著起身給裴老將軍舉杯敬酒,感念他征戰西北的功勞,裴老將軍同老皇帝談笑風生,氣氛極好,連一旁的太子都插不上話。
酒過三巡,裴玄銘入殿來見過陛下,接父親回府。
走到中途被老皇帝叫住,讓他到近前來給諸位大臣舞劍一段。
裴玄銘并未推脫,恭恭敬敬的從侍者手里接過劍,下一刻劍鋒氣浪如虹,錚然而起,鋒芒畢露映入在場所有人的眼中。
案上杯盞搖晃,酒水不約而同泛起波瀾漣漪。
只見那少年勁瘦高挑,身似游龍,矯健有力,抵劍而出之時眼眸被劍身上反射出的光點所照徹,一時間李彧只覺場中那少年眉目俊朗,堅韌而銳利,渾身上下透著清冷的疏離感。
身法簡直漂亮的驚人。
一曲畢了,裴玄銘收劍回身,朝老皇帝單膝點地,跪下行禮,那是一個標準的武將姿態。
看的老皇帝驚嘆不已,在場所有賓客皆是舉杯恭喜圣上,說江山代有才人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大周江山守衛者,后繼有人了。
李彧那時還只是個不受寵的小皇子,躲在角落里暗暗的看著最中央光芒萬丈的裴玄銘,難掩仰慕之心。
只可惜皇位與他并無太大干系,這樣的人才,日后也不會為他所用的。
在武林大會之前,李彧對裴玄銘都是這種欣賞而看好的心理。
只可惜后來造化弄人,若非中間橫插了一個謝燁,他與裴玄銘大概也能如裴老將軍和老皇帝那般,做一對互不猜忌,把酒言歡,和睦了一輩子的君臣。
李彧慨然在睡夢中長舒了一口氣,顯然這針灸的效果很好,不僅緩解頭疼,還有安神睡眠的功效,他心里記掛著回頭醒來,要重賞太醫,不過此時夢鄉越發黑甜,將他的意識拽入了谷底。
太醫給李彧施完了針,觀察了片刻皇帝稍有回轉的臉色,然后在大太監的帶領下,轉身退下了。
走到殿外時,他手心已經出了一手的汗水,胸悶氣短,強自定了定心神過后,太醫這才繼續向前走。
計劃之日逐漸逼近,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步都錯不得。
卻說此時,新任西北駐軍主帥趙虎,正沿著官道繼續一路疾馳,隨從們緊隨其后,不敢有半分滯緩。
趙虎忽的眼前一花,坐下戰馬猛然一個踉蹌,跪倒下去,連帶著趙虎一起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
身后手下七零八落的向前奔著撞在一起,一片混亂。
“怎么回事!”
“將軍!”
趙虎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只見始作俑者是官道上橫著的一條繩索,正正好好攔在路中央,兩頭分別各自系在左右兩端,直接將他的馬匹絆倒在地。
這不是一般土匪劫道時的做派么?
趙虎冷笑,心道也是這幫土匪不長眼,今日劫道,竟劫到他頭上來了。
簡直找死。
他正要從地上爬起來,去尋自己的佩劍,下一個瞬間,身后一片慘叫,刀刃碰撞的聲音,再一轉頭,只見他方才帶來的數個手下皆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一片猙獰的紅血。
趙虎哪見過這場景,他雖為武將,但一輩子沒出過京城,承襲祖輩爵位,并不曾真見過戰場廝殺。
再轉頭的剎那,脖頸上已經橫了一把刀鋒,寸步不讓的抵著他。
趙虎的呼吸驟然頓住,渾身上下被巨大的驚懼裹挾著,他一寸寸抬起頭,看向眼前的持刀者。
然后就對上一雙清冷徹骨的眼睛。
這眼睛很熟悉,他曾在朝中見過,印象很深,或者說,很難不對這雙眼睛的主人印象深刻。
在朝中以武為官者,無人不羨慕裴玄銘。
家世顯赫,樣貌出眾,上朝時和眾武將站在一處格格不入,通身的清冷貴氣,更別提他手中那幾十萬西北駐軍,從無敗績。
趙虎曾經有那么幾個瞬間以為,他要取代裴玄銘了。
不過眼下他知道那終歸是癡心妄想。
裴玄銘神情平靜的望著他。
“趙兄,家中可還有需要照料的人?”
趙虎緩緩點了一下頭。
裴玄銘示意他知道了,平和道:“我會替你照顧好的,放心。”
刀鋒一斬而落,血水噴涌,四下濺起,赴任西北的新官連帶隨從再無一人生還。
“抱歉,我不能讓你去西北,若是你我易地而處,你也會做這個決定的。”
……
謝燁從那日之后就病的越發重了。
不用李景辭鎖他,他也下不了床。
有很長一段時間水米不進,氣息奄奄的臥在榻上,無論旁人怎么勸說,都不肯開口。
李景辭最開始以為,他是同原先一樣,妄圖尋死,只不過從自戕變成絕食罷了。
于是他命趙子蝦進去,直接卸了他的下頜骨,將米粥灌進謝燁的嘴里,再制住他的身體,逼他咽下去。
弄的謝燁苦不堪言,被強喂了一次過后,痛苦的淚水直涌,攥著被褥不住的渾身顫抖。
“沒用,姓謝的。”趙子蝦端著粥碗冷冷道。
“你已經利用過一次我的同情心了,我不會再上第二回當了,你若是不想再被人按著來硬的,就聽殿下的話,好好吃飯。”
謝燁閉著眼睛,極其虛弱的喘息著,他從前向來牙尖嘴利,無論多狼狽,嘴上從不肯饒人,如今卻被折騰的連一絲答話的力氣都沒有。
“裴玄銘已經死了,你又武功全失,如今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殿下了。”趙子蝦道:“識時務一些,對你沒壞處。”
謝燁下頜生疼,哆嗦著發不出聲音來。
他看著趙子蝦,露出了一個憔悴的笑容。
趙子蝦怔住了。
下一刻,謝燁猛然俯身,將方才被迫吞下去的東西,又悉數全都吐出來了。
李景辭慌里慌張的帶著郎中趕過來。
這才知道謝燁身體的真實情況。
他并非有意抗拒不吃東西,而是實在難以承受,吃什么吐什么,一連好幾天,連喂進去的藥都吐。
口中盡是膽汁的苦澀,臉色慘白到了極點,顫巍巍的被人扶著倒回床上,脫力到連呼吸都困難。
李景辭徹底不敢命人強灌他了。
他只能命人用針吊著謝燁的命,盡管如今裴玄銘已死,謝燁對于他的謀反大計徹底失去了作用,但李景辭還是不想讓他死。
無論如何,你得陪著我登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
李景辭坐在床邊,伸手撫過那人散亂的長發,心里默念道。
“殿下。”趙子蝦終于看不下去了,出言勸道:“您這是何苦呢?”
“謝燁無非是個漂亮些的病秧子,等您登基后,世間貌美的男人女人數不勝數,您何苦就偏偏圍著他死去活來呢?”
李景辭握著謝燁修長冰涼的手,緩緩的放在掌中摩挲。
“可我有愧于他。”
“他少時養我長大,收我為貼身侍衛,那時我在明淵閣生病了,白日還得去他竹舍里侍奉著,不料中途太過難受,竟暈倒在明淵閣主面前。”
“等我再醒時,就看到他將我放在床上,低頭照料。”
李景辭生母早逝,在宮中又一直不受待見,身邊宮女也粗枝大葉,小時候病了都是自己扛,后來也就習慣了一個人生病,一個人難受,再一個人痊愈。
直到那日,他燒的昏沉,中途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明淵閣主的床榻上,周身都被妥帖的收拾過了。
那年輕俊美的明淵閣主此時正坐在他的榻前,微微低下頭,用木勺攪動著碗中湯藥,床畔燈光如豆點綴,映照在他優雅安靜的半邊側影上。
一時間心火交融,滿室溫暖如春。
“閣主……”李景辭哽咽道。
謝燁輕快起身,修長衣袍間裹挾一陣竹葉檀香。
“醒了就把藥喝了,就在這里睡吧,今夜不必回去了。”
那是李景辭此生第一次病中有人照料。
趙子蝦聞言不覺沉默了很久。
他想說那殿下你是有點缺德啊。
謝燁縱使少年時鋒芒畢露,青年時心狠手辣,欺師滅祖倒反天罡無惡不作。
仗著武功高強,兜兜轉轉十余年把江湖上的人得罪了個遍,但他對你……好像沒得說。
李景辭到頭來回報給謝燁的,卻是鐵索加身縛在床榻間,無數次夜里粗暴的對待,以及一身廢掉的筋骨和酷刑。
趙子蝦無言以對,他發現自己現在真是越來越不堅定了,理智上他需得替自家殿下做事說話,感情上他覺得謝燁真他媽凄慘啊。
“所以……等我登基后,我會好好補償他的。”李景辭最后小聲的道。
也不知道這話是給一旁靜候著的趙子蝦說的,還是給昏迷不醒的謝燁說的。
總之謝燁又斷斷續續病了幾日,讓李景辭高興的是,他后面能喝得進去藥了。
雖然是在昏迷中無意識的情況下喝的,但也總歸是喂進去了。
能喝進藥,就有好轉的余地。
李景辭默默的想。
直到終于有一天,他進殿來看謝燁的時候,發現這人醒了。
正茫然的抬著眼睛,看向頭頂,似乎在疑慮為什么手腳均被解了束縛,隨意活動。
李景辭欣喜若狂,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他:“你總算醒了!”
謝燁緩慢的眨動了一下眼睛,用氣聲喊了他一句:“小景……”
李景辭更加欣喜,連忙應聲:“在,我在!”
李景辭喜歡死了聽他叫自己小景,這聲氣若游絲的“小景”讓他恍然間仿佛回到了明淵閣的那間竹舍里,只是強弱位置調換。
昔日風光無限的明淵閣主,如今也不得不委身在自己榻上了。
謝燁疲憊至極的掙動了一下手指,對他開口道:“上來,陪我躺一會兒。”
驚喜從天而降。
砸的李景辭茫然又無措。
他忙不迭的上床,躺在了他的身側,小心翼翼的用手臂環住了謝燁的腰身,將他整個禁錮在自己懷里。
那人身姿清瘦,慘淡的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謝燁任由他摟抱著,并不反抗分毫。
“我不知道能不能撐到你登基。”謝燁輕聲道。
李景辭見他又提這糟心至極的倒霉話題,不由得怒道:“你為何總想著死,我說了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怎么就是不肯信我?”
“……若是我撐到你登基了,你就命人把我送去西北埋了,若是撐不到的話。”他說著艱難的停頓了片刻,緩和著胸肺中痛苦萬分的呼吸,只覺喉嚨里都是苦澀的藥汁氣,每一刻都難捱無比。
“你在京中被軟禁,行動受限,不必葬去西北,把我埋將軍府附近就好了。”
“……多謝。”
李景辭氣的七竅生煙,一把掐住他的下巴,惡狠狠道:“反正你還是想死在裴玄銘生活過的地方,對吧?”
謝燁笑了一下,沒有否認。
“你做夢!姓謝的,你就算死,也別想跟裴玄銘扯上半分關系,我到時把你的骨灰壇放在龍椅之下,你要想變成鬼找他,得先過我這關!”
謝燁無奈苦笑,但卻沒有辯駁什么,他伸手握住李景辭的衣領,將他朝著自己拉拽下來。
李景辭的瞳孔驟然放大,然后嘴唇就被貼上了。
謝燁在主動親吻他。
李景辭傻在了原地,旋即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謝燁是在用這種方式求他,幫他達成遺愿,李景辭想到他方才所說的話,心中惱怒之意更甚。
心道你向我求歡,不過是為了死后跟裴玄銘離得近一點,我憑什么如你的意?!
于是他摁著謝燁的腕骨,更深更重的吻回去,將那人毫無血色的嘴唇蹂躪的血紅一片。
謝燁余光里,有星點紅燭的微光在搖晃,他在繾綣的深吻里,抬眼看向床頭那支血色的紅燭。
火焰簇簇跳躍,映在他盈滿淚水的眼中,顯得那樣鮮明而璀璨,有那么一瞬間,謝燁完全不像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
他伸手拉拽了一下床頭的簾帳,試圖去夠那支紅燭。
李景辭以為他只是疼的狠了,伸手隨便抓東西緩解而已,于是便沒去管他,只專心致志的埋頭在他身上掠奪。
床頭圍簾搖晃,經過謝燁數次的拉扯,終于將床頭那紅蠟燭用圍簾撞了下來。
紅燭倒在床褥間,最頂上的那簇火焰倏然在被子里跳躍開來,噼里啪啦的點燃了整張床褥。
火星飛濺,點點相連,不消片刻,床榻就被火焰包圍住了。
更巧的是,李景辭的寢殿中,還鋪了地毯。
等到李景辭反應過來出什么事的時候,他的寢殿已經被火海湮沒了。
他驚慌的想要翻身而起,下床逃離。
不料謝燁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手臂環過他的脖頸,死死將他按在胸前,不許他動。
“別走,小景。”謝燁虛弱的笑著說道。
“你不是最喜歡我了嗎,怎么不愿意陪我一起死?”
李景辭呲目欲裂,怒道:“你敢放火燒王府,謝燁你瘋了嗎!?”
謝燁恍若不覺,只用那雙亮若秋水的眼睛,笑意溫和的注視著他,殷紅嘴唇一開一合,襯著長發披散的弧度,還有病弱蒼白的臉色,宛若魅鬼。
“你若是今夜陪我一起死了,我就答應你,不去找裴玄銘。”
“好不好?”
李景辭看著他那雙明眸笑眼,心中無限驚恐。
果然,什么支離破碎的病弱美人燈,什么在床上被弄軟了身子無力說話的府中禁/臠……都是表象,全是騙人的。
謝燁還是那個謝燁。
那個縱使被逼到絕境,拼上性命不要,也要反咬仇人一口的明淵閣閣主。
數年被裹挾在生死搏殺,和江湖恩怨里的過往,讓他從骨子里被淬煉出了一身狠辣至極的毒血。
殺伐決斷四個字,有時候跟有沒有武功并不沾邊,謝燁的此時此刻,恰如很多年無數次的彼時彼刻。
李景辭一拳砸在他身上,從他的環抱間掙脫開來,朝殿外奔出去就要逃生。
奈何殿中的地毯一路鋪到了門口,殿中到處都是木材,極易燃燒,他被謝燁糾纏,耽誤了一些時間,等他奔到門前時,火勢已經越發的大了,幾乎將寢殿徹底吞沒。
而李景辭素日不喜歡他來找謝燁時,謝燁的聲音被外邊守門的侍衛給聽了去。
所以在他進來之前,已經將門口侍衛遣散了。
等到侍衛再發現殿中異樣,急慌慌的趕來救火時,李景辭已經被嗆的完全說不出話了,虛脫的扶著滾燙的墻壁,跪坐在地。
頭頂上空泛起了滾滾濃煙,方圓幾里內都能看到。
“不好啦——”
“二皇子府上走水啦!!!”
府里府外,一片吵嚷著救火聲,無數人手圍在王府外,一盆一盆的打來水,竭力遞進去,試圖將火勢減小一點。
慌亂中趙子蝦召集了所有藏匿在王府中的謀反人馬,命令他們先走,在附近各自分散著躲起來,等到時機成熟了再叫他們出來,不然若是待會兒來此救火的人發現了王府中這些不明人士,可就糟了。
“那你呢老大?!”有手下見他鎮定自若,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不由慌張的問道。
“來幾個人,跟我砸殿門,救殿下!”
趙子蝦一聲號召,眾人各司其職,轟然散開。
與此同時,裴玄銘等人也終于日夜兼程,趕到了京城內。
“勞駕,那人群聚集之處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裴玄銘在街上隨便抓了一個行人問道。
“二皇子府中走水了,大家正忙著去救火呢,那附近一堆鋪子,若是真燒起來了,遭殃的可不止二皇子府。”
裴玄銘心神一炸,連忙策馬帶人就走。
他們剛趕到亂糟糟一片的二皇子府外,就聽對街一陣馬蹄震的地面嗡嗡作響,裴玄銘抬眼一看那熟悉的服制,又連忙將頭低下去,隱去面容。
“是禁軍來了!”
“太好了,宮中禁軍趕來救火了。”
“——什么?”李景辭驚喝一聲:“父皇派禁軍來了?!”
王府里人已經從密道疏散的差不多了,趙子蝦帶著幾個宮里眼生的親信留了下來,他們方才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將李景辭寢殿的門給撞開了。
門閂碎裂的剎那,李景辭整個人就倒在了地面上。
被手下七手八腳的扶起來,他艱難的朝殿中指了指,趙子蝦不需要他說第二遍,直接進屋,抱起謝燁就從火海里跑出來了。
謝燁被人隨意的丟在地上,火勢燒起來的時候,他存了必死的決心,便沒像李景辭那般掙扎逃生,完全躺在床上任由火焰吞噬他的身體。
如今身上都是燙傷的痕跡,人已經失去意識不省人事了。
李景辭又氣又恨,但又不敢真把他拽起來揍一頓解氣,謝燁如今這副身子,怕是他一拳剛落下去,人就沒氣了。
他強行從驚嚇和憤怒中回攏心神,轉向趙子蝦急切道:“你方才說,禁軍來了?”
“是。”
“來了多少?”
“外邊的弟兄傳來消息,說是上千,應該占禁軍總數的大半。”
李景辭深吸一口氣,大腦飛快運轉。
上千禁軍齊聚王府,那不也正是說明,宮中此刻,并無多少人把守嗎?
“好啊。”李景辭大笑出聲,伸手在謝燁的臉頰上撫了一把,他仍在昏迷當中,完全不知道外界已然大亂了。
“既然人算不如天算,那我就打他個措手不及。”
“傳我命令下去,今夜就開始行動,不必再等了。”
裴玄銘帶著手下繞到后墻,心知此去九死一生,他并無懼怕之意,只是對于一路跟著他趕來的將士們,有了幾分愧疚。
不該讓他們卷進自己的私仇里來的。
裴玄銘轉身朝手下眾人躬身一禮,已經下了決心。
“諸位送我到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與諸位無關,裴某多謝諸位一路相隨。”眾將士面面相覷,連忙過來扶裴玄銘起身。
“將軍不可!”
“我等愿意的將軍,追隨將軍乃是我等所愿!”
裴玄銘直起身子,柔和的笑了笑:“是嗎,那你們先去城外,等我消息,若是西北駐軍追到了京城,再跟著老王他們走也不遲。”
此話一出,裴玄銘就是徹底把自己放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了。
他手下們跟隨他多年,倒也不傻,只是裴玄銘加重了語氣,用命令的口吻道:“去吧,等我消息。”
說罷他不再給手下推脫的機會,轉身跳上王府墻頭,徹底翻了進去。
府中火勢還沒有全滅干凈,到處都是滾滾濃煙,下人小廝來回奔跑,亂成一團。
這倒是很適合遮掩身形。
裴玄銘專尋人最多的地方,不多時就找到了李景辭的寢殿。
人群雜亂,濃煙漫天,他一眼便看見了那二皇子,李景辭旁邊立著草帽趙子蝦。
而趙子蝦的手里,正攔腰扣著一個昏迷過去的人。
那人手腳俱垂落在空中,長發披散,白衣染血,憔悴冰冷的仿佛一具枯骨。
裴玄銘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正是謝燁。
第57章 第 57 章 不許咒我。”
“府中可有人喪命?”趙子蝦轉頭問手下。
一眾手下面面相覷, 無疑不顯露出疑慮的神色。
李景辭被軟禁后府中本來就沒多少人,夜里用來訓練死士的地方,與著火的寢殿相距甚遠, 再加上疏散及時, 自然毫無傷亡。
趙子蝦神情陰鶩, 下一秒他手起刀落, 一刀結果了離他最近的一個親衛的性命,面無表情的看著那人喉嚨血流如注的倒下。
“把他的衣服脫下來, 和殿下交換,再抬到內殿里去,待到禁軍進來, 就說是死的人是二殿下。”
其余親衛沉默著依言照做。
李景辭默認了他的舉動,轉頭吩咐:“其余人跟我一起, 我們現在就闖皇宮。”
他又朝昏迷的謝燁看了一眼:“帶上他走。”
一行人急匆匆翻墻而走, 沿著府外隱秘的小道一路朝皇宮跑。
趙子蝦在最前開路, 李景辭被幾個侍衛護在中間,身后的數十名親衛緊隨其后, 夜色濃重,身后是逐漸遠去消散的火光, 前方是不知預測的黑暗。
謝燁被人扛在肩上, 一路在昏迷中被顛的很痛苦, 但他這些天舊疾加新傷,身體實在太差, 于是就一直任由自己陷進沉睡里,怎么都醒不過來。
扛著他的親衛也累,雖說謝燁清瘦,但總歸是個大活人, 很快就有點跟不上趟了。
有人回頭催促他快些,親衛無奈,只得一咬牙繼續往前跑。
就在這時,身邊一人撞了一下他因為極度疲憊而微微顫抖的手臂,示意他來搭把手。
親衛瞬間感激涕零,忙不迭的就將謝燁從肩頭一放,謝燁毫無意識,身形一軟就要倒地,被那搭把手的侍衛攔腰摟過來,打橫一抱而起。
他用眼神示意著那人交給他就行。
親衛忙不迭的點點頭,和他一起趕上隊伍。
他從始至終沒有思考過自己分明站在最后,為何身畔會突然有人過來幫他。
為了夜中行動方便,眾死士穿的都是蒙面帶帽的夜行衣,極其掩人耳目,連彼此之間,在夜色掩映下都難以看清五官形貌。
走在尾端的那名侍衛亦是如此。
他一手抱著懷里的人,一手握劍,面罩上所露出來的那對眸子雪亮如刀,銳利而又冷意十足。
李彧臥在榻上,半合著眼睛,身側散落著幾根剛剛灸完的銀針。
一旁的太醫正俯下身,慢條斯理的將銀針收攏好,放回囊袋中。
“陛下。”他輕聲開口喚道。
李彧毫無反應。
“陛下,微臣告退。”他又稍微加大了一點聲音,離李彧近了些恭敬道。
李彧“咕咚”一聲,倒在了床榻上。
驚得門外侍候的大太監疾步而入。
“陛下這是怎么了!里邊是什么動靜!”大太監慌里慌張的問他。
“回公公,陛下睡熟了。”太醫回道:“若陛下沒有其他旨意,臣就先回去了。”
“慢著!”大太監尖聲道。
“陛下向來覺淺,方才那么大一聲動靜,不可能還睡著,其中定有蹊蹺。”他冷眼對這年輕太醫道:“煩請魏太醫,且站著別動。”
魏太醫就當真安靜的侯立在一邊,不動了。
大太監上前小心翼翼的在李彧耳畔喊了兩聲,李彧仍然毫無反應。
“公公若是多疑,為何不直接探陛下的鼻息與脈跳呢,豈不是更能確認陛下無虞。”魏太醫心平氣和道。
大太監將信將疑的去探了一下李彧的鼻息,只覺呼吸平穩,毫無異樣。
于是這才從龍榻畔退身下來。
“微臣說了,陛下只是睡著了。”魏太醫語氣溫和的道,絲毫不見慍色。
大太監見此場景,也只得緩和了神色,笑道:“倒是我錯怪了魏太醫,回頭再向太醫賠罪罷,今日天色已晚,魏太醫請回。”
魏太醫點了點頭,環顧了一下周圍侍立的隨從和大小太監,依言轉身出門去了。
若無意外的話,方才那幾針下去,李彧再想醒來,恐怕得旁人在他耳邊放炮仗才行。
李景辭和趙子蝦一行人沿著小道穿過宮外,再從一個狗洞一樣的地方鉆了進去,等到再出來時,四面便都是漆紅的宮墻了。
“這是什么地方?”有個小侍衛驚疑不定的問道。
“此地是冷宮。”前面的李景辭答道。
“數年前,母妃便是在這里去世的。”他朝四周看了看,末了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意:“嗯,沒怎么變過。”
“母妃被打入冷宮后,我時常偷溜出來看她,她不準我常來,說我是皇子之身,金尊玉貴,來不得這種地方。”李景辭自嘲的笑。
“想不到數年后,我竟是靠兒時在冷宮殘存的記憶,在這嚴絲合縫的宮墻中,找到了一個突圍的破口。”
趙子蝦卻無暇聽他懷念過往,只低聲催促道:“走吧殿下,事不宜遲。”
“此時距離禁衛們下一輪崗哨調換還有一刻鐘,我們得快些趕到陛下寢宮,陛下的貼身太醫,還有幾個被收買過的小太監,會給我們開門的。”
李景辭點頭示意,一行人悄無聲息的離開冷宮。
跟在最后的那個侍衛不動聲色的將蒙面的黑布往上拉拽了一些,他低頭去看懷里的謝燁,那人唇色蒼白,眼睛緊閉,毫無一點生氣,只有單薄的胸膛在微微起伏,讓人能知道這是個活人。
他伸手在謝燁的嘴唇上輕輕用指腹揉了一下,試圖讓它恢復一些血色。
然而無濟于事。
謝燁被這熟悉的動作弄的驚擾片刻,在睡夢中微微蹙起眉頭,不得安寧。
眾人行至宮墻底下,腳下的青磚石并不適合隱藏聲音,好在這批跟隨李景辭的死士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輕功卓絕,沿著宮墻的陰影向前挪動,完全聽不見聲響。
李景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只覺每前行一步,都在朝大統邁進了一步。
他正思索著,卻聽前邊的趙子蝦驀然倒抽一口涼氣,揮劍便砍,凌空擋下迎面而來的掌風。
一個修削高挑的中年人正擋在他們面前,冷冷的注視著這群不速之客,他身上并未帶武器,赤手空拳的立在那里,但方才一掌揮過去的力道便十分悍然,將趙子蝦擊的一個仰面,手中長劍險些摔出去。
恰逢頭頂月光一線,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來人的臉頰上。
李景辭認出了來人是誰。
這人名叫傅照和,是李彧的大內貼身護衛,多年來一直跟隨身側,武功高強,盡管神出鬼沒,但每每危機之時,總能恰到好處的出現,幫皇帝化解危機。
隊伍里認出此人面容的不只李景辭一個,還有隊伍尾端,抱著謝燁的那個死士。
傅照和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并不熟悉,但是他有個親哥哥,名叫傅照川。
傅照川是裴老將軍的心腹,一手將裴老將軍獨子教養長大,傳授武藝,與之情義深重,難以言說,不過傅照川早在十余年前就去世了。
隊伍末尾的那黑衣人暗暗心中一涼,心道不好。
“諸位,深更半夜的,這是……到宮中遛彎來了?”傅照和收回一掌,眉心擰起來,直視著李景辭道。
他已經認出這二皇子的面容了,只消李景辭吩咐一眾屬下動手,他便能將這些人全部拿下。
傅照和的武功并不在他兄長之下,甚至來說,他比傅照川多活了十來個年頭,比兄長還要更勝一籌。
李景辭低聲道:“宮中辦差,大人借過。”
“辦的什么差,借的哪條道,二殿下不妨說來聽聽。”傅照和聲音驟然揚起來,在寂靜的宮城之內擲地有聲。
李景辭一慌,似乎沒想到他真敢這么大聲,若是此刻將留守宮內的禁軍引來,那滿盤計劃都將毀于一旦。
傅照和冷笑,不再給他辯解的機會,翻起一掌直逼李景辭而去。
下一個瞬間,他的掌風就再次被人擋開了,這回出劍的人,力道比趙子蝦強悍了不止十倍,劍身橫掃,頃刻間將傅照和的身形逼退出去數米遠。
傅照和眼前一花,只覺對手的武功路數,以及身上的氣息分外熟悉,仿佛跟自己師出同門一般,連挽劍的姿勢都同記憶里某個人的招式一模一樣。
傅照和后退數步,扶著宮墻站穩,滿面驚異的看著來人。
就在他晃神的這個小空隙里,黑衣侍衛身后的眾侍衛護著李景辭繞道而行,朝著皇帝寢宮狂奔。
傅照和神色驟變,虛晃一掌拍到面前黑衣侍衛身上,自己轉身就要去追李景辭。
哪料那黑衣侍衛完全不著計策,翻腕將劍身調轉向自己,僅用劍柄對著傅照和,嗖嗖兩下將這宮中第一高手逼到了墻角。
傅照和大怒,剛要反擊回去,抬眼卻正撞見了一雙熟悉的眉眼,再一聯想方才對方熟悉的招式武功,不由得愕然呆立在原地。
“玄銘……?”
裴玄銘一手將謝燁護在身側,一手用劍柄攔住自己親師叔的去路。
“師叔。”裴玄銘低聲道:“是我。”
傅照和先是震驚了片刻,緊接著難以自已的憤怒起來:“你竟同那些反賊攪和到一處!”
“你是要謀反嗎!”
“形勢所迫,還望師叔見諒。”裴玄銘沉穩的回答,不卑不亢。
“你堂堂一個將軍,竟為了一己私欲,給李景辭做事,豈非棄王朝大統于不顧!”傅照和怒道,他盡管生氣,但還是控制了聲音,沒將禁軍引來。
“你師父從前是怎么教你的?你要罔顧你師父的教誨,將裴家這么多年忠君愛國的傳家之言忘到腦后嗎?”
裴玄銘見他氣的渾身發抖,卻仍然沒喊人來抓自己,就知道師叔心里還是存了幾分不忍。
他好聲好氣道:“師叔息怒,我并非是在給李景辭做事。”
“不是就好,你父親和師父臨走前,都對你千叮嚀萬囑咐,要血戰沙場,死守邊疆,忠于大周,忠于陛下——”
“——我是要讓他們全都死。”裴玄銘補充完了后邊半句話。
傅照和:“……”
眼看著傅照和臉色越發鐵青,裴玄銘急促道:“師叔可以現在就喊人,將我送去詔獄里大刑伺候,還省得我同師叔刀劍相向了。”
傅照和呲目欲裂,險些沒一掌把眼前的小兔崽子打翻。
但他還沒來得及出手,只聽裴玄銘身后傳來李景辭的聲音:“謝燁呢!謝燁在誰手上!”
裴玄銘出手如電,一記手刀切在傅照和的后脖頸上,他瞬間就倒下去了。
他一把扯上自己的面罩,換了一個粗暴些的方式,將謝燁拎在手里,轉身對李景辭示意道:“殿下,已經解決了。”
裴玄銘靜靜的注視著李景辭,順手將謝燁攥的更緊了一點,那人在沉沉睡夢中不舒服的哼了兩聲,裴玄銘的體溫緊貼著他,仿若有些安神的功效,以至于一路顛簸,謝燁竟一次都沒醒過。
“那就好,快走,禁軍似乎聽到動靜了。”李景辭慌張道。
他身后還跟了一個稍矮一些的男人,其余侍衛大約是沒跟上來,還是不知道走散了。
裴玄銘目光如刀,迅速在前后幾條道中來回巡視了幾遍,然后將謝燁一抱,吩咐道:“殿下請隨我來。”
宮墻內的侍衛似是終于察覺出了不對勁,在宮道之中四下奔著搜尋入侵者的蹤跡,李景辭不得已吩咐下去,讓眾人兵分幾路走,最終聽寢殿中皇帝的旨意回合。
為何李景辭的人要聽從李彧的旨意行事呢?
那自然是因為,此李彧非彼李彧。
總之,眼下的夜襲小隊徹底被肢解開來,李景辭慌慌張張的跟在裴玄銘身后,手里還一直拽著那個同他父親身形差不多的男人,他像只困獸一般,在漆黑的宮道里橫沖直撞,只能瞅著前方不遠處那侍衛腰側刀劍反射出的光亮,一路前行。
他完全沒去思考一個問題。
一個從未進過宮的普通侍衛,為何會如此清晰的知道李彧寢殿的方位。
身后追兵趕的越來越近了,李景辭眼尖,一眼便看到了父親日常起居所住的殿室。
他欣喜若狂的朝黑衣侍衛道:“就是那里!只要想辦法調開門口護衛者,只要進到寢殿里,一切都好辦了!”
他的語氣太激動了,以至于裴玄銘忍不住微微側目,心道謝燁是眼睛瞎了么,竟會覺得李景辭這冒冒失失的模樣像他。
回頭等這人醒了,一定得抓住問個清楚。
他裴玄銘到底哪里像李景辭了?
他說了裴玄銘就改,半分不帶猶豫的。
“你快想辦法調開門口——”
李景辭的話音中斷在一半,下一個瞬間,他被這手下直接抓起脖頸,凌空扔了出去,耳畔風聲呼嘯,等他再有意識時,整個人已經翻墻而過,重重砸進了院子里。
這一下的聲響巨大,可誰都藏不住了。
李景辭臉色煞白,左顧右盼的找藏身之處,前門已經傳來了守衛的腳步聲和刀劍碰撞之聲。
“什么人!”
李彧的殿外起碼有數十人守衛,好在裴玄銘熟悉地形,以及這群人的調崗時間,正當李景辭慌里慌張的躲閃的時候,裴玄銘帶著謝燁和那身形與李彧相像的死士就跳了進來。
身后箭矢同時飛射,側著裴玄銘的耳朵擦過來,裴玄銘將謝燁往懷中一裹,縱身而下。
然后毫不猶豫,帶著謝燁就闖進了李彧的正殿。
門內數十名近衛同時拔劍,剛要一齊攻上來,就被裴玄銘抄起劍身,內力狂瀾挺出一刺!
宛如串糖葫蘆一般,倏然將四五個近衛統統刺穿當場,其余幾個剛要喊人進來相助,眼前便驀然一花,鮮血直涌,頹然倒地。
一時之間,寢殿內橫尸遍地,只剩下他們四個,以及尚在榻上沒有醒來的李彧。
黑衣侍衛那強悍的內力和速度絕非常人所能及,李景辭此時就算是個傻子,也該察覺出此人身份不對了。
“你……到底是誰?”李景辭顫聲問道。
裴玄銘沒有急著回答他,而是小心翼翼的俯身將謝燁再度抱起來,變換了一個讓他舒服些的姿勢,將他整個人護在臂彎里。
然后抬眼扯下臉上的面罩,第一次和這位情敵,啊不對,是替身二皇子,面對面的對立上了。
“你應該聽說過我。”裴玄銘心平氣和的道:“我就不做自我介紹了,有這個功夫,還是趕緊先把你身后這位兄臺的衣服和□□換好推出去吧,禁軍的追兵就要到了。”
李景辭極為猙獰的注視著他,咬牙切齒。
“你就是……裴玄銘。”
謝燁被顛簸了一路,此刻終于安穩下來,他感覺自己被卷進一個溫暖而可靠的懷抱里,鼻端是熟悉的皂角香氣。
衣料摩擦的聲音時不時在昏沉的意識里響起,仿佛恍惚之間,臨死之際,他又回到了西北大營。
耳畔是那人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謝燁猛然在夢中掙扎了一下,想將自己從幻境中掙脫出來,不要在虛幻中沉溺下去了。
然而這一下掙動,竟讓他奇跡般的恢復了意識,緩緩將眼睛睜開了。
眼簾里是裴玄銘俊朗冷淡的側臉,他被裴玄銘環在身側,那人有力的手臂正牢牢的箍住他的腰身,和夢中場景一般無二。
裴玄銘低頭看向他,驚喜道:“你醒了。”
謝燁直勾勾的看著他的眼睛,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你不是死了嗎?”謝燁茫然的問道。
裴玄銘笑了起來:“誰跟你說的?”
謝燁睜著一雙水光斑駁的眼睛不說話,裴玄銘看著他,俯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輕聲道:“不許咒我。”
下一秒,謝燁眼眶驟然通紅,低頭狠狠咬住裴玄銘的手臂,發狠了用力,裴玄銘疼的臉色扭曲了一下,卻沒有攔他。
裴玄銘安靜的將掌心放在他顫抖單薄的脊背上,將他擁的更緊了。
“這些傷,都是他給你添的嗎?”裴玄銘握著他傷痕累累的手腕,柔聲問道。
謝燁任由淚水洶涌,伏在他的臂彎間,并不答話。
“我會讓他生不如死的。”裴玄銘眼神中的陰鶩漸深,幽暗至極。
第58章 第 58 章 一切朝政與黨爭的斗爭中……
大內禁軍統領跪在門口, 高喝兩聲:“陛下!”
殿內毫無動靜。
殿外密密麻麻的禁軍持刀佩刃,嚴陣以待,偌大的宮門前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禁軍統領面沉如水, 緩緩抬起了手, 那是一個進攻的手勢, 眼看著就要揮下, 指使手下破門而入。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殿門從里邊被人推開了。
李彧一襲明黃色睡袍緩步出來,眼色不耐而暴躁十足, 一看就是被人擾了清夢的模樣。
“一個個的在這里大聲喧嘩做什么!”
禁軍統領愕然立了半晌,緊接著“嘩啦”一聲跪地請罪:“陛下恕罪!今夜宮外二皇子府邸走水,本就人心惶惶, 再加上宮中當值的禁衛聽到有腳步雜亂的聲響,擔心陛下安危, 我等這才著急忙慌趕來救駕, 不料卻驚擾了陛下。”
李彧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 開口打發道:“好啦,朕沒事, 諸位可以回了。”
“是,臣等就在院外守著, 絕不讓人近身!”
李彧依然維持著那個頭痛欲裂的痛苦神態, 轉身就要合上門, 下一秒他卻步履一頓,只聽身后有細微的掙扎聲從床榻那邊傳來, 似乎是有人在艱難的呻吟著,想給殿外的人傳遞消息。
“李彧”的額頭泛起了一腦門的冷汗。
不過那聲音稍縱即逝,很快淹沒在大殿重門關上時沉重的摩擦聲中。
聲音本就輕的細若蚊吶,被大門一閉, 就更遑論傳進禁軍統領的耳朵里了。
殿內裴玄銘收勢回掌,尖銳的氣流很快消散在他的指縫間,對面龍榻上的人剛醒神就被他隔著數米遠的距離一掌打翻,再度暈了過去。
殿門口的“李彧”松了一口氣,直到身后殿門徹底緊閉起來,他才一個踉蹌跪倒在地,毫無方才鎮定自若的君王之威。
“殿下,我剛才……算是騙過他們了么?”假李彧虛脫道。
李景辭點了點頭:“你做的很好,眼下就靜待天亮了。”
裴玄銘低頭問謝燁道:“能站起來嗎?”
謝燁“嗯”了一聲,被他從地上扶起來:“你做什么去?”
“去把皇帝的啞穴一點,再控制起來,不然我總擔心會出岔子。”裴玄銘帶著他走到龍榻跟前。
李景辭以為他要動手殺李彧,一個箭步上前就要阻攔,被裴玄銘冷眼一橫,釘在了原地。
“別殺他。”李景辭忍氣吞聲的道,他知道此時打不過裴玄銘,方才一時疏忽,讓他把謝燁帶走了,手上也沒個能威脅到裴玄銘的東西。
于是只能好言相勸。
“你要跟他爭這個皇位,卻還要留著他性命。”裴玄銘冷淡的嘲弄道:“二殿下是蠢的慌么?”
“不是!”李景辭怒道:“我是要這個皇位,可我還要這個皇位來的名正言順!等到明日祭祀將宮中禁軍一舉絞殺后,我便要他給我自愿禪讓!”
裴玄銘沒再看他了,伸手一敲李彧的啞穴,順手又定住了他的身形,將這一國之君徹底的做成了一副口不能言,也難以行動的木乃伊。
完了他語氣輕松的對一旁的謝燁道:“我說閣主,你當年眼睛真沒瞎么,竟會覺得他長得像我。”
“他哪里像我了?”裴玄銘將李景辭上下打量了一,然后質問謝燁:“你這樣比對,有損我聲譽,知不知道?”
謝燁:“……”
“此事日后再說,先忙手頭的事。”謝燁耳垂通紅,低聲道。
“手頭沒事了,眼下就看天亮以后的祭祀大典誰輸誰贏,反正無論他倆誰贏,應該都不會讓我活的。”裴玄銘笑瞇瞇的嚇唬他。
謝燁臉色果然蒼白起來,顫聲道:“你……”
裴玄銘所言非虛,李彧和李景辭相爭,無論最后得成大統的人是誰,都絕對不會允許裴玄銘這個大威脅存在,何況李景辭已經知道了自己是裴玄銘的替身,心中惱恨十足自然不必多說。
而他爹李彧昏迷前就打著除掉裴玄銘的主意,只不過裴玄銘的死訊來的比他的行動更快而已。
謝燁一把抓住裴玄銘的衣領,急道:“你還有心情笑的出來,還不快想辦法?”
“辦法那是真沒有,但是你真的不打算在我臨死前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么?”裴玄銘摟住他的腰身,將他往自己身畔拽了拽,逼著他整個靠在自己身上。
“或者你當著我跟他的面,親口承認,那個贗品遠遠不及我,也行。”
裴玄銘壞心眼的在他腰間亂動,逼的謝燁不得不分出心神去和那雙大手角力,直被他欺負的氣喘吁吁,裴玄銘這才稍微松開了一點力道,手心卻仍然扣在他腰間。
李景辭在一旁已經氣到忍無可忍了。
他抄起案上的燭臺就砸過來,指著他便罵:“你個過不了幾天就要蹬腿的秋后螞蚱!”
裴玄銘笑的更愉悅了。
“殿下慎言,如今這殿里只有我們幾人,臣要弄死你,還是不需要太費什么力氣的。”
“你不敢!”李景辭冷笑:“你當父親方才醒來的那瞬間沒看到你么?你此刻已經回不了頭了,你就算眼下殺了本王為父親效忠,他恢復后一樣要奪你兵權,送你進詔獄。”
“你若是敢在這殿里,將我們父子二人都殺了,那西北叛軍的罪名你擔得起嗎!眾兵馬前來勤王你扛得住嗎!你裴玄銘還真能自己做皇帝不成!?”
“李景辭!”謝燁驚喝出聲:“你——”
他并沒有將后邊的話說完全,而李景辭已經被他這一聲給喊的怔在原地了。
末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轉向謝燁冷聲道:“你現在是護定他了,是嗎?”
謝燁俯身嗆咳兩聲,喉嚨里的血氣又涌了上來,裴玄銘將他扶在身側,掌心含內力,慢慢的揉在他的后背上,手掌沉穩溫熱,讓他慢慢平復了下來。
謝燁當然是站在裴玄銘身后的,但是他當著裴玄銘本人的面,是絕不肯承認此事。
裴玄銘從善如流的轉過身,將他往起一帶,柔聲問道:“他問你呢,問你是不是護著我。”
“你趕緊回答他呀。”裴玄銘催促道。
裴將軍那聲音蕩漾的都快泛起糖水了。
謝燁覺得這倆人簡直有病,裴玄銘病的還不輕。
這都什么時候了,數千禁軍守在門外虎視眈眈,明早天一亮謀反大戲直接拉開序幕,遠處西北和裘璣戰況不明,但無一例外正往京都趕來。
這兩個處在政治中心風暴口的人物,居然在皇帝的寢殿里爭論他到底護著誰?
他實在是沒忍住,一巴掌打在裴玄銘臉上,怒道:“你有完沒完?!能不能分一下時機?”
裴玄銘挨了一巴掌,卻絲毫不以為忤,握住他打來的那只手,扣住他的下頜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謝燁躲閃不及,被親的嘴唇紅潤,臉頰上都是暈紅的慍色。
李景辭一個猛撲跳過龍榻就要和他過招。
裴玄銘懶洋洋的將謝燁推到身后去,一手擋住李景辭,并未使出太多力氣應付他,而是跟逗這二皇子玩似的,將他輕飄飄的一按,李景辭登時痛的手臂一顫,后退幾步。
他完全不是裴玄銘的對手。
謝燁在他身后,不由得微微蹙了眉心。
他注意到裴玄銘和李景辭過招的時候,裴玄銘豈非是沒用全力,他簡直三成的力氣都沒用上,處處都給李景辭留了一線,好似舍不得下手一般。
謝燁略微有些不快。
心道你剛才自己說的,說你要讓李景辭付出代價,這就是他的代價?
裴玄銘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與此同時,京郊。
被追殺的僅剩一小隊的裘璣騎兵慌亂逃跑,轉眼逃到了京城城墻下。
身后箭矢煞風而來,為首的裘璣將領心里一涼,直到不好,自知今夜怕是要斃命于此了,他絕望的在馬背上閉起了眼睛。
然而箭矢卻沒有插到他身上,直側著他的肩膀而過,瞬間穿進了城墻入口處,幾名侍衛的喉嚨里。
其余崗哨和禁軍分支還沒來得及發現門口的異樣,就見追在裘璣身后的那支隊伍狂奔而來,為首那將領搭弓射箭,怒吼一聲:“哪里逃!”
“我等捉拿裘璣要犯,還不快讓開!”
那人正是王玉書。
他聽從裴玄銘的指使,從西北一路追著裘璣打到了京城,自始至終不遠不近的追著他們,也不徹底上去把敵人剿滅干凈了,也不讓敵人逃跑。
裘璣大軍到最后被打的亂成一盤散沙,數名主帥輪扛著白旗往西北駐軍面前遞,統統都被王玉書給忽略了過去了,視而不見,一味的把這群人往京城趕。
活像是牧人趕羊一樣。
沒辦法,他們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殺到京城,而裘璣人,就是最好的理由。
城門外的京師守衛被這山呼海嘯的撼人場景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都認得王玉書,再加上那人一臉正氣浩然的模樣,似乎完全就是奔著捉拿裘璣人來的,坐在馬上大吼一聲:“開門!有外賊逃進去了!”
京都守衛忙不迭的將門打開。
王玉書率西北駐軍幾十萬人浩浩蕩蕩一擁而入!喊殺聲震天而起,亂成一鍋粥。
此時的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今日天子祭祀,各部早已準備妥帖,李彧一身黃袍坐在車輦上,眉眼微垂,不發一言。
當然他也用不著發言,此時此刻這位“李彧”還是說話越少越好。
長長的儀仗隊很快行進到了山腳下,一旁的大太監弓著腰在車輦下對李彧道:“陛下,您該上山祈福了。”
意思就是為表心誠,就是連皇帝,也該下車走到祭祀之所,侍奉神靈了。
李彧顫巍巍的伸出一只手,被兩邊的侍從攙扶下車。
他似是有所預料的朝儀仗隊尾端的方向看了一眼,兩邊侍從安靜默立,并沒有別的異樣。
不過掐指算算,也差不多該到時間了。
李景辭擦了一把嘴邊的血,慘笑著對謝燁道了一聲“閣主”。
“你當真一點都不顧我們從前在明淵閣相伴的歲月么?”年輕皇子俊朗陰鶩的面容上盡是不甘與瘋戾,他指著裴玄銘高聲怒道:“他十年都不曾來明淵閣看過你!”
“十年!”
“這些年中陪在你身邊的只有我!我照料你起居穿衣,我給你鞍前馬后!你同姜容醉酒人事不省的時候我抱你回屋!”李景辭聲聲控訴,瞪著謝燁活像是要從他身上戳個洞出來。
“后來我長大了,武功變高了,你被那些長老們刁難的時候我替你出手,明淵閣中對你虎視眈眈有想取而代之者,我替你絞殺!那么多年,他裴玄銘在哪兒!你告訴我,他錯過了你十余年,他憑什么跟我爭?”
裴玄銘聞言氣的牙癢癢,冷笑出聲:“我同他再怎么立場不合,分道揚鑣,我從未傷害過他,如今謝燁這一身傷病都是拜你所賜,你居然還敢叫囂著說喜歡他?”
“李景辭,你要臉不要?”
李景辭抓起一旁匕首,朝他猛刺過來,裴玄銘單手擋住他的攻勢,一個反擒拿就奪了他的匕首,將他重新推了回去。
“行了。”謝燁在一旁不耐煩道:“我這輩子最討厭別人拿我當個漂亮的物件來回推抵爭搶,你二位要爭權便爭權,不必拿我做借口。”
“錯了,閣主。”裴玄銘伸手笑著去哄他:“我不要權,只要你。”
“從始至終都是如此。”裴玄銘輕聲道。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的心情很好,眉梢眼角都是喜色,謝燁也不知道此人在高興什么,只覺莫名其妙的厲害,事態發展嚴峻至此,裴玄銘竟一點不擔心的模樣。
李景辭恨恨的瞪著他,又喊了他一聲:“謝燁,你當真信他的話么?”
“他裴玄銘若是沒權,早就被朝中人撕碎殆盡了,還敢在此地同本王大放厥詞……”李景辭冰冷的嘲諷道:“此人嘴里沒一句實話,你如今若是信了他,日后便和在明淵閣的十年一樣,等著被辜負到底好了。”
謝燁笑了笑,低下頭沒答話,片刻后才回道:“沒事,我活不過十年,不害怕。”
裴玄銘臉上的喜色稍微往下沉了沉,他陰森的看著李景辭,對方回以一個挑釁的眼光。
裴玄銘轉向謝燁:“你信他說的話么?覺得我還會像十年前一樣背叛你?”
謝燁抽開手,低聲道:“我說了我不害怕,無論誰背叛我。”
裴玄銘知道此話的意思就是他心中仍有芥蒂。
但他并沒有著急去解釋什么,甚至也沒去找李景辭算賬,只是看向謝燁的目光倏然又放的柔軟而溫和,滿是心疼。
“再等等。”裴玄銘抓住那人冰涼的手,緊握著不松開。
“我會向你證明一切的。”
“我拿我的性命擔保。”
謝燁不明就里,但他實在是不喜歡聽裴玄銘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于是小聲呵斥了一聲:“住口,不許說這個。”
裴玄銘耍賴似的回了句“不要”。
“除非你親我一下。”裴玄銘要求道:“我就閉嘴。”
謝燁無可奈何,只得仰頭在他唇畔輕輕一碰。
李景辭深吸一口氣,礙于武力值的緣故,硬生生將火壓回去了。
“如今殿中只剩下我們四人了。”裴玄銘得了便宜,心情輕快的道:“陛下,這種時候就不必再裝睡了吧。”
李景辭頭皮再次一炸,低下頭去,只見他父親果然躺在龍榻上,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虛弱至極。
“爾等……反賊,竟大膽至此。”李彧艱難的從喉嚨里吐出字句來:“膽敢找人冒充朕……”
“哎,冤枉。”裴玄銘笑道:“臣可沒反,臣只做了本職之內的事,如今外面亂成一鍋粥的局面,那可都是您兒子的手筆,與臣無關啊。”
“外邊如今……是何光景?”李彧的目光從裴玄銘,又轉到李景辭身上,最后他看到了裴玄銘身邊站著的謝燁,眼神驟然怨毒起來:“又是你,你怎么跟那千年的禍害似的,無論朕怎么想方設法,你都死不了……”
謝燁無奈的笑了:“承讓了師兄,我也是這么想自己的。”
“誰準你死了!”
裴玄銘和李景辭異口同聲,同時朝他怒道。
謝燁沒去看他倆,轉而向李彧攤了一下手,無辜的示意非自己所愿。
李彧眼中怨恨神色更甚,他喉嚨咯咯顫動著,試圖掙脫裴玄銘點穴的桎梏,奈何他的身體已經被這么多年的癥狀給拖垮了。
兵變前夕魏太醫的那幾針更是直入心脈,猶如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彧的性命危在旦夕。
他費力的轉動著眼珠子,在裴玄銘和李景辭兩邊瘋狂來回。
“都是你二人……都是你二人的手筆……”
“裘璣攻勢京城,祭祀日皇帝遇刺,還有禁軍和尚書府死士以命相博,死傷大半,宮中多是被收買的內應,無人可為陛下所用……”
裴玄銘緩慢的敘述了一遍如今外邊的情況,最后補充了一句:“以上種種,與臣絕無半點關系,還望陛下明鑒。”
“撒謊……撒謊!”李彧渾身打著顫,卻怎么都動彈不了:“你從少年起就因為謝燁而記恨朕,一直到今日,與江昭勾結,為禍邊疆,當真以為朕一無所知!?”
提起江昭,裴玄銘眼底又是一暗,滿腔怒火中燒幾乎快要從心底炸開來了。
但是他沒去接李彧顛三倒四的話茬,而是鎮定下來,伸手解開了李彧的禁制。
謝燁震驚:“裴玄銘你瘋了!你解開他干什么!”
“陛下所言極是。”裴玄銘單膝跪地,最后朝李彧行了個禮,算作是不負年少時父親和師父的教誨了。
“臣無話可說,因為臣接下來要做的,比陛下方才所言,要過分的多。”
裴玄銘驟然起身,將虛軟無力的李彧從床上帶起來,一手拎著他的脖頸,一手抵在了他的后心處。
然后一字一句,直視著李景辭的眼睛,朗聲道:“陛下常年體弱,內力紊亂,氣息衰竭,恰逢被廢為庶人的二皇子李景辭闖入宮中,驚嚇過重,一時昏迷不醒,本就脆弱的經脈徹底斷開,渾身內功皆散。”
“太醫院已被蕭尚書的人手所控,片刻之后,不治身亡。”
“陛下,駕崩。”
裴玄銘手中力道驟然緊縮,汩汩不斷的內力從他強悍的掌力中被抽離出來。
李彧仰頭喘息,發出極盡痛苦的慘叫。
謝燁眼疾手快,將被褥團起來,狠狠塞進他的口中。
他剛要退開,卻被裴玄銘用另一只手抓住手腕,拖了回來。
下一刻,裴玄銘一手攥緊謝燁,一手不住的從李彧體內索取經脈內力,兩廂流淌,謝燁驀然瞪大眼睛,身形巨顫。
“有總比沒有好。”裴玄銘朝他笑道;“雖說你師兄這功力確實弱了一點,但好歹師出同門,日后再練,武功進步的會快一些。”
謝燁能感覺到自己枯竭已久的軀干正一點一點,恢復著原本的力量,他注視著裴玄銘的側臉,被握緊的指尖抖得不成樣子。
“你可能會疑惑,為什么我不奪李景辭的經脈,讓他還給你。”裴玄銘氣息有點不穩,但語氣仍然溫和至極。
如果不是他手下李彧萬分痛苦的神情,旁人完全看不出來裴玄銘正頂著這樣一副溫柔至極的眼光,將他效忠了數年的君主生生剝去筋骨,放干內力。
“因為方才交手的時候,我勘察過了,李景辭還不抵李彧呢,再者,他的這身筋骨,我另有所用。”裴玄銘握著謝燁的手,柔聲道:“眼下感覺好些了嗎?”
“回去再讓姜容用點藥,這下我們從北狄狼主那里尋來的藥材,不就派上用場了?”
“謝燁,我說了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你現在信了么?”
謝燁眼眶里淚水微動,又復而被他仰頭咽了回去,年少時的情愫和執念都化作溫熱流淌的對視,湮沒在裴玄銘無盡溫柔的眼光中。
李景辭這才意識到不對,轉身就跑,然而已經為時已晚。
這邊李彧剛剛咽氣,裴玄銘便站起身來,一把將他按在了地上。
“閣主!救我!”李景辭驚慌失措的朝謝燁大喊,試圖從他那冰冷俊秀的面容中看出一絲對于過去的動搖和憐憫。
然而謝燁只是嘆了口氣:“小景,你為何會覺得我會救你?”
李景辭一愣,似乎沒聽明白他此話的意思。
“我為什么會救一個,廢了我全身功力,害我酷刑加身,數次強迫于我的人?”謝燁無波無瀾的問道:“只是因為你我在明淵閣相伴數十年么?”
“那你此后種種,豈不是更該死了。”
李景辭極致驚懼,他一聲“你怎么敢!”的怒吼尚未出口,裴玄銘便伸手卸了他的下頜骨,正如他曾經命人對謝燁做的那樣。
“別怕,殿下。”裴玄銘好聲好氣的勸道:“我不殺你。”
此話一出,倒是謝燁沒想到的。
他在江湖恩怨仇殺里是行家,但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權謀白癡,裴玄銘今夜每一個舉動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由得訝異的看向裴玄銘。
只見裴玄銘微微一俯身,將李景辭從地上扶了起來,一邊點住他身上幾處最要緊的大穴,一邊慢條斯理的開口道。
“殿下方才說得極是,我確實不可能自己登基當皇帝,這于禮法不合,也敗壞了我裴家世世代代忠良的名聲。”
“所以這個皇帝,仍然由殿下來當。”
李景辭憑直覺感受到他陰測測的惡意,驀然瘋狂掙動起來,想說什么,奈何下頜骨被卸掉,什么都講不出來,只能嗚嗚的發出驚慌而意味不明的聲音。
裴玄銘一記手刃,劈在他胯骨上,李景辭痛的幾乎失聲,他感覺自己整個下身都要碎裂了,血肉從里到外的炸裂開來,腰身以下右邊的身體已經失去了知覺。
裴玄銘沒有收手的意思,指尖虛虛的掠過他的眉心,最終釘在頭顱上一處看不見的穴位處。
“你說若是日后的君主是個半殘的傻子,但他身體里仍然流著皇家的血脈,那幫大臣們,是不是也不能把你硬從位置上拽下來?”裴玄銘若有所思道。
李景辭恐懼至極,他不要變成傻子,他費勁心力謀劃的這一切,若是登基時真成個傻子,那此生也算得上無處話凄涼了。
裴玄銘笑著拍了拍他的臉頰:“逗你玩呢,不把你變成傻子,頂多是個偏癱,時而清醒時而癡傻那種。”
“若是現在就將你所有理智都摧毀殆盡了,豈非便宜你了。”裴玄銘親昵道:“我還等著殿下長命百歲,保我一世榮華呢。”
李景辭來不及去想,自己長命百歲跟裴玄銘一世榮華有什么必然聯系。
下一刻,裴玄銘的指尖就強硬的按在了他頭顱的大穴上,李景辭頭骨發出“咔嚓”一聲巨響,他眼神也跟著扭曲了一瞬,瞬間落下淚來,顯然是疼到了極點。
裴玄銘看著他的神情逐漸呆板,隱約有點下一秒就要昏迷的意思。
于是裴玄銘又給了他一拳,強迫他醒神過來,維持著清醒的意識繼續眼睜睜看著這場酷刑。
裴玄銘的目光落到他小腹以下的某處,再抬眼時眸光又瘋又狠,充滿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澤。
“你原先就是用這里,欺負我們家閣主的,是不是?”
“還趁我不在,欺負過他那么多次。”裴玄銘輕聲道:“殿下,沒將你挫骨揚灰算我心軟,不過你接下來的后半輩子,估計還不如挫骨揚灰。”
下一刻,李景辭下身劇痛,肉塊生生從下腹掉落下來,鮮血迸濺的老高,濡濕了整個下袍。
“好了。”裴玄銘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欣賞自己的杰作。
“謝燁,幫我把榻上那明黃的龍袍拿過來好了,如此這般就可向天下人交代了。”
“二殿下和蕭尚書聯手,在京城弄出數場大亂,二殿下趁機闖宮,將老皇帝活生生氣死,不料老皇帝還存了些武功,臨死時將殿下重傷,留下后遺,殿下從此不能行路,癡傻終生。”裴玄銘笑的張揚。
“而臣裴玄銘,及時趕來宮中救駕有功,被當今陛下封為攝政王,從此協助陛下管理朝政,陛下體弱,口不能言,以后臣多為陛下分擔著些,陛下不必憂思過重。”
李景辭拼著最后一絲意識,口中血水和涎水一起滴淌而出,他聲嘶力竭的含混道:“無人會信你……你這個反賊……”
“那又如何?”裴玄銘聳肩:“西北駐軍已經打入京都了。”
“我的陛下,蕭尚書難道沒教過你,一切朝政與黨爭的斗爭中,得兵權者得天下這個道理么?”
裴玄銘將龍袍披在李景辭身上,恭敬道:“不過沒關系,這個天下還是您的,從今天開始,您就是這大周的皇帝了。”
遠方殺伐聲逐漸逼近宮城,西北駐軍的旗幟中高空中獵獵作響,兵刃刀戈的嘶鳴聲在烈日下化作虛無。
第59章 第 59 章 十年光景,如夢一場。……
熹微時分, 西北駐軍攻入京城,借著殺裘璣的名義順便拿下了尚在祭祀途中的假皇帝。
說來好笑,那小隊裘璣人慌不擇路的一路奔逃, 逃到一半發現前有禁軍, 后有西北軍, 兩兩夾擊之下一頭撞進了皇帝的儀仗隊里, 好巧不巧,儀仗隊里蕭尚書的死士們剛好出動, 矛頭直指假皇帝。
三方人馬撞到一起,沒等到上山祭祀,在道上就人仰馬翻了。
京城滿街硝煙四起, 馬蹄聲混雜著刀戈碰撞,王玉書剛在這邊給假皇帝跪下來, 請罪自己護駕來晚, 哪料下一秒戰甲就被那假皇帝揪住了。
“來者可是西北裴將軍麾下的王大人!!”
王玉書愕然抬頭:“是臣, 陛下……”
“我不是陛下!我同你們是一伙的啊!我是給二殿下——”
王玉書來不及聽完,只聽到二殿下三字就立刻上前捂住他的嘴, 不過心里已經將事態發展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
“一派胡言,我家將軍從未與二殿下有所往來, 你這是污蔑!”他一把將假皇帝的人皮面具給扯下來了。
眾人皆驚。
護送一路的皇帝是個冒牌貨, 那真正的皇帝在哪兒?
王玉書身后跟著賀鋒鏑, 此人一身土匪做派,沒心思想京城中那些復雜的彎彎繞繞, 只想著趕緊和大舅哥匯合的好。
“還愣著干什么!去皇宮護駕啊!”賀鋒鏑一聲怒吼。
一群人聞言仿佛無頭蒼蠅找到了方向,又急吼吼往皇宮奔。
宮外僅剩的禁軍和死士打成一團,互不相讓,以至于拖沓了這么久, 誰都沒搶先一步進宮看到皇帝。
王玉書指揮著麾下西北駐軍上前將這群殘兵敗將一一收拾了。
西北駐軍入宮救駕,王玉書一路上還沒有看到裴玄銘的身影,不由得暗暗心驚。
直到皇帝寢宮最外層的宮門轟然被打開,門檻內先是露出了李景辭的全身,他滿身鮮血,用一柄劍勉強支撐著身體不倒下,張口艱難的面對著眼前一片錯愣死寂的文武百官和西北駐軍。
裴玄銘從他身后的陰影里饒步出來,轉身對著口不能言的李景辭單膝跪地。
“臣,參見陛下。”
身后眾人如夢初醒,接連跪地拜見新皇。
李景辭就這么被架上了皇位。
裴玄銘扶著新皇,大步走到西北駐軍面前,眾將士齊齊行禮,異口同聲氣勢如虹:“見過將軍!”
裴玄銘簡單抬了一下手,示意眾人起身。
“其他幾位殿下何在?”
“回將軍,已經在兵變中遇刺了。”
裴玄銘訝異:“一個都沒留下?”
“是。”
裴玄銘了然的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扶著李景辭鮮血淋漓的肩膀輕聲道:“那看來是上天要陛下做這個皇帝了。”
“陛下可切莫再推脫了,天意難違。”
李景辭痛苦萬分的嗚咽著,只能用眼角死死瞪他。
“西北駐軍聽令,退回宮外等候軍令,有阻攔陛下登基者,殺無赦。”裴玄銘吩咐下去。
“是!!!”
裴玄銘再次轉向王玉書,問他:“明姝呢?”
賀鋒鏑搶聲回答:“回將軍,明姝在將軍府整理東西,說是萬一您有不測,她帶著家財去找陛下救您。”
裴玄銘深吸一口氣,很難說清楚到底是賀鋒鏑讓他惱火還是裴明姝讓他惱火。
“算了,你帶幾個人替我跑一趟,把謝燁送回將軍府,不得有失,否則我唯你是問。”
“知道了!哥!”土匪頭子欣喜若狂,轉頭領命而去。
裴玄銘難以置信:“他方才喊我什么?”
旁邊千夫長同情的望著他:“將軍,可以備些嫁妝了。”
裴玄銘:“……”
謝燁隨賀鋒鏑回到將軍府,一路暢通無阻,整個宮城都在西北駐軍的控制范圍下,如今這個情形,說是裴玄銘的私兵,倒也不為過了。
謝燁沒有功夫再去想這些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一入將軍府就尋了個屋子休息去了,謝燁飄零半生,無所依靠,而今終于有一方安穩的床榻,供他安眠了,此時仿佛是他數十年顛簸歲月中,睡的第一個好覺。
在謝燁沉沉睡著的時候,外邊風云激蕩的一切,也終于塵埃落定。
李景辭在西北駐軍的力保下登基成為一代新皇,老皇帝李彧的尸骨暫且放到歷來太上皇所居的寢殿,下葬事宜待定。
裴玄銘及時護駕新皇有功,加上新皇體弱,需人在旁扶持,治理朝政,特封裴玄銘攝政,一時間此人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是至于說李景辭分明已經病成那般模樣了,他到底是怎么下的以上旨意,此事卻是沒人能解釋的通,但也無人敢跳出來質疑。
西北駐軍的旗幟在宮城內外獵獵作響,映出一片血色陰影。
謝燁在榻上睡的安穩,迷迷糊糊間有人推開房門,上了他的床榻,和衣而臥。
謝燁下意識想要睜眼,眼前卻被一只修長的大手給蓋住了視線。
“天色還早,再睡一會兒。”裴玄銘低聲在他耳畔道。
“外面情況如何了?”謝燁聲音很輕的問道。
“一切安好,待會兒喊你起來喝藥,把剛打進去的經脈穩固住了。”裴玄銘俯身吻了吻他的鬢角:“我在呢,放心。”
于是謝燁就再度陷入了沉睡中,意識里是裴玄銘身上熟悉的皂角香,京城不比西北嚴寒,常年風和日麗。
睡著時沒有頭頂大風吹打帳篷的噼啪聲,安靜的仿佛最氤氳的溫柔鄉,將謝燁徹底的沉溺在其中。
……
“你要和我走嗎?”少年裴玄銘站在屋檐下,試探性的問謝燁。
“若你隨我回京城,我師父便是你師父,你從此就在將軍府住下,我們一起練武,再不用受那諸允嚴的鳥氣了。”
……
十年光景,如夢一場。
他終于遂了年少時的心愿,踏進了裴玄銘從小長大的地方。
可惜他被這流水光陰和數載恩仇磋磨的太久,早就不再是十年前那個在武林大會上握劍飛花恣意瀟灑的少年魁首了。
第60章 第 60 章 “進來。”
數月后。
“你準備的怎么樣了?”王玉書坐在將軍府的石階上, 手里拎了個酒壺,眉梢眼角都寫著低落。
“什么怎么樣了?”裴玄銘漫不經心的問他。
他們剛下朝回來,最近朝中一切安穩, 除了李景辭時瘋傻時正常的精神狀態給上朝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每每議事只能由裴玄銘代勞, 兩人一左一右坐在帷幕后面, 李景辭想說什么卻張不開口,只能張嘴含糊的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
于是裴玄銘就很體貼的側耳過去, 把他的話翻譯一下,再以相反的意思講給大臣們聽。
李景辭氣的頭暈目眩,再不等對面大臣回復完全, 他就一個怒血沖頂,把自己氣暈乎過去了。
裴玄銘很和藹的拍著他的膝蓋, 對旁人道:“陛下龍體有恙, 本帥替他看顧著就好, 王大人繼續啟奏。”
“明姝的婚事。”王玉書哀怨道。
裴玄銘點點頭:“放心,在操辦了, 嫁妝多的足夠塞滿十條街,你放心就是。”
王玉書悶悶的喝了口酒, 不做回答。
裴玄銘放下奏折, 轉向自己的副將, 無奈道:“老王,我知道你對我妹妹的心意, 可她偏就看上那土匪了,我總不能棒打鴛鴦吧?”
王玉書拍腿怒道:“可你也不能讓一個土匪做你妹夫!”
裴玄銘眨了眨眼睛,低聲道:“是嗎,西北另一個大土匪, 現在亦是將軍府主君,你這話可不要讓他聽到了去,不然我晚上還有的哄。”
王玉書:“……”
王玉書悲憤而去。
將軍府中,謝燁手中劍身一轉,朝旁側綠茵枝葉一揮而去,頭頂紛紛揚揚飄下來些葉子。
謝燁失望的收回劍,對一旁看熱鬧的姜容沮喪道:“你說得對,李彧這副筋骨確實,天賦欠佳。”
“嗯,他不僅天賦欠佳,而且我懷疑他做皇帝以后根本就不怎么練武功了,尋常剛入門的小弟子,都沒你身上這副筋骨內力平庸。”姜容中旁點評道。
“不過沒關系,你身手又沒丟,至于內力,總能填補上去的。”姜容安慰他道。
謝燁嗯了一聲,但還是無不遺憾的懷念道:“我從前這一劍過去,能打穿整個樹干,保證樹上的枝葉全數掉下來,一片都不剩。”
姜容難過的看著他。
“不過呢,好漢不提當年勇,你說得對,再從頭開始練就是了。”謝燁輕快的挽了一個劍花,回身一刺。
身后傳來一個指點的聲音:“出勢太慢,不利于力量積蓄,你的劍得比內力先遞出去才行。”
姜容一見來人,立刻麻利站起身,轉身就走:“那什么,我去廚房看一眼藥,你們慢慢教。”
謝燁維持著這個姿勢沒動,只見裴玄銘從身后緩步而來,伸手在他腰側和肩頸處輕輕抬了一下:“這里,不要抖。”
“最基礎的習武功法,怎么還需要人教?”裴玄銘扶著他的手臂,沉穩的朝上拖了一點。
謝燁咬牙辯駁:“讓你廢盡功力,一整年不碰刀劍試試,你未必比我強。”
裴玄銘失笑,伸手撥下他的劍柄:“好了,今天的練習量只能到這里了,回去喝藥。”
謝燁震驚:“這才練了多久!”
“裴玄銘,你莫不是害怕我日后能打得過你了,在床上……把位置倒過來罷?”謝燁狐疑著側目道。
裴玄銘皮笑肉不笑:“你試試看。”
謝燁虛晃一招,將劍柄懟向他的腰側,裴玄銘不緊不慢伸手一擋將它撞開來去,然后一把將謝燁另一只手腕擒了,拽到懷里,半挾著摟回屋中去了。
“喂!”謝燁不滿道。
裴玄銘將他摁回床上,姜容已經將藥碗放到床畔的桌案上了,他從桌上拿起藥碗,遞到謝燁嘴邊:“自己喝還是我喂你?”
謝燁狡黠的笑了笑:“若是你喂,你打算怎么喂?”
裴玄銘哭笑不得,將藥碗往他手里一塞:“得寸進尺,自己喝。”
謝燁眼睛瞪得溜圓,伸手將那藥碗一推:“裴玄銘,你果真是不喜歡我了,現在連這等小事都開始不耐煩了,你從前——”
裴玄銘俯身摁著他就吻,謝燁猝不及防,險些朝后倒在榻上,不料被裴玄銘一手從后面控住了腰,沒讓他仰身摔下去。
謝燁被堵著嘴唇,親的又深又狠,雙手下意識的去攀裴玄銘的肩膀,直到徹底喘不上氣來,裴玄銘才扶著他的腰身,放開了他。
“現在能喝藥了嗎?”裴玄銘朝他晃了一下余溫猶在的藥碗。
謝燁惱怒的擦了一把嘴唇,將藥碗奪過來一飲而盡。
裴玄銘伸手揩了一下他嘴邊的水漬,無辜道:“這是你要求的。”
“我沒有!”謝燁惱羞成怒的將碗一放:“好了,我喝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裴玄銘不聽他的,握著他的手腕反問:“那你說,我現在喜不喜歡你?”
謝燁轉過頭,避而不答。
“說話。”裴玄銘將他往床上推了一點,用身形將人困在床上:“不說話我就繼續親你了,考慮好。”
謝燁猶豫著小聲道:“我就是覺得,我如今畢竟同十年前不一樣了……”
裴玄銘眉心一挑:“什么意思?”
“你喜歡的是武林大會時候的我,那時候的我,跟如今相距甚遠,況且……”謝燁移開目光,到底沒再說下去。
裴玄銘仍然維持著那個挑眉的神色,似乎在說,待我看看此人還能講出什么離譜的驚世言論。
他等了許久,也沒見謝燁將剩下的話說完全。
于是裴玄銘深吸一口氣,好氣又好笑的將他整個往床上一撂,謝燁登時“啊”的叫喊了一聲,下一個瞬間就被裴玄銘扣著腰身拖到了那人的陰影下。
裴玄銘將手往他衣袍里伸,逼的謝燁一個激靈就要下床,又被人拽著腳踝拎回來,氣喘吁吁的被裴玄銘抓著雙手,十指緊扣抵在床頭,全身都被對方死死禁錮住了,謝燁被壓制的徹底,完全沒有躲避的余地。
謝燁幾乎預感到即將面臨的粗暴對待,他下意識的稍偏過頭,閉上眼睛。
然而裴玄銘只是泄憤似的在他唇上咬了一下,然后惡狠狠的開口:“姓謝的,你有沒有良心?”
謝燁驀然睜開眼睛:“啊?”
“我不喜歡你,所以我費這么大勁把你重新拉回我身邊,我嫌你武功廢盡,所以我滿世界找補品藥材燉了每天逼你喝,我到底是多閑得慌,還是力氣大的沒地方使?”
裴玄銘強硬的頂開他的膝蓋,威脅性的往里摩擦著。
謝燁臉色漲紅的想要并攏雙腿,卻怎么都抵不過裴玄銘的力道。
“放開我,裴玄銘你每次都對我來硬的,等我真恢復武功了,我第一個把你——”謝燁咬牙切齒的放話道。
裴玄銘笑了:“我有什么辦法,我來軟的,我們謝閣主又不吃。”
他語氣中著重強調了“吃”這個字。
聽的謝燁臉頰一陣一陣的發紅,奈何實在武力值受限,動彈不得,只能用眼睛瞪他。
“退一萬步來說,謝燁。”
裴玄銘的膝蓋骨繼續在他腿內摩挲,力道明明不輕不重,卻逼的謝燁忍不住說話帶了哭腔:“你出去!”
“你若是真不喜歡我對你這樣,早就想方設法報復回來了。”裴玄銘非但沒有出去,反而加深了摩挲的部位。
謝燁被他弄的苦不堪言,難以啟齒的潮濕折磨著他,但裴玄銘卻始終不緊不慢,光是將他抵在床上逼問,并沒有下一步動作。
謝燁憤怒的跟他死犟著暗中較勁,殊不知這點力氣在裴玄銘眼中仿佛貓撓抓一般輕描淡寫。
“那我再問一遍,我喜不喜歡你?”
“你喜不喜歡我得問你自己——啊!”
他被裴玄銘抓著手腕抵在床頭,下一個瞬間狠狠哆嗦起來,刺激的謝燁瞬間就軟了腰,眼淚汪汪的止住了話音。
裴玄銘溫和道:“嗯?怎么不說話了?”
“……喜歡。”謝燁被他禁錮著腰身和手腕,反抗不得,就只能啞著嗓子小聲回答。
“還擔心自己是我的累贅嗎?”裴玄銘嘴角微微勾起,停下了膝蓋上的動作。
謝燁急促喘息著搖了搖頭:“不。”
“好了,那最后一個問題。”裴玄銘放緩了聲音,在他潮紅的面頰上吻了一下。
“你現在到底是讓我出去,還是進來?”
謝燁羞恥的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偏偏裴玄銘打定了主意,目光炯炯的望著他,他不說話,裴玄銘就不動。
謝燁實在是被欺負到受不住了,最終還是服了軟。
“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