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凌遲之刑
歇斯底里的痛楚。
數不清的血珠從唇齒間滾落出來, 將他的前襟都要徹底暈染成了紅色,謝燁伏在被子中一動不動,任由痛苦撕扯神志。
他已經聽不清外邊李彧和裴玄銘的說話聲了。
耳膜里是嗡嗡的充血響動, 心臟每跳動一下, 就波動著全身血水流涌, 將蟄疼至極的灼燒送往全身, 謝燁很想撞死在李彧的龍榻上,再化作鬼來找他, 讓這狗皇帝夜夜晚上噩夢纏身。
奈何雙臂和身軀都被捆縛的太緊,連一絲松動的余地都沒有。
裴玄銘的聲音模糊不清的傳進他的耳朵里,混沌的大腦無法分辨出那人講了什么內容, 但是那端方清朗的聲音與少年時代無異,他不是不想見裴玄銘。
只是不能以這幅尊容去見。
待他死在大理寺的牢獄中, 枯骨一埋, 隨風而逝, 說不準那人還會念在少年時代江湖的情誼上偶爾懷念他一,可若是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叫裴玄銘看見了。
那可就真是連他留在裴玄銘腦海中的最后一點少年時代的神采牽掛, 都給磨沒了。
謝燁昏昏沉沉的想著,身體里過電似的疼痛再次席卷而來, 這次焚心的痛楚比過去幾個時辰里的每一次都要強烈的多。
仿佛有人拿滾了熱油的皮鞭朝他的內臟里猛然抽下, 撕裂般的劇痛瞬間如潮水涌上, 淹沒了他的頭頂,謝燁登時痛到一聲都喘不出氣來, 被埋在錦被里的喘息越來越粗重,淚水洶涌。
他克制不住的悶哼一聲,然后腦海霎時清醒了一瞬。
不能出聲!
但是他很明顯的聽見殿外君臣兩人同時寂靜了一下,誰都沒說話。
謝燁這回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咬緊嘴唇, 任由痛楚肆虐,將他從里到外徹底的粉碎掉了。
良久,殿外傳來那人依舊清清冷冷一聲話音:“謝陛下,微臣告退!
腳步聲漸漸遠去,謝燁驀然松開牙關,身上的錦被也隨之被人掀開。
“骨頭倒是硬的很,還真沒讓裴玄銘聽出破綻來。”有人在他頭頂贊許道。
“你方才實在受不住吭的那一聲,朕還道你終于打算將自己現在這幅尊容呈現給裴玄銘看了呢。”李彧一手掀起他的被子,一手握住他鮮血淋漓的下頜,仔細端詳著謝燁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龐。
“絕無可能。”謝燁聲音很輕,語氣卻斬釘截鐵。
李彧怔然,仿佛從他眼中微弱的光亮里,看到了幾分當年武林大會上那個意氣風發少年魁首的影子。
謝燁顯然已經快被焚心的劇毒給逼瘋了,嘴唇克制不住的顫抖著,目光渙散,渾身冷汗如瀑,嘴角松開時滿口的血水,將形狀優美的薄唇洇的一片艷麗的血紅。
李彧用指腹一抹他唇畔殘存的血跡,若有所思道:“我好像知道李景辭那小子,為何對你這副身體情有獨鐘了。”
謝燁嘆息似的笑了一下,顯得又凄慘,又脆弱。
“那可多謝二殿下抬愛了。”
“他現在已經不是二殿下了,朕已將他廢為庶人,終身幽禁起來了。”李彧道:“這是師弟你想看到的結果么?”
“是啊。”謝燁將頭歪在一旁,虛軟無力的敷衍道:“求之不得。”
“那你可想過你的結局?”
謝燁搖頭苦笑:“師兄,我現在螻蟻之身,左不過是死在你一紙詔書下罷了,有何分別?”
“非也,人固有一死,但死法與死法之間的區別,可太大了!
“那師兄愿給我一絲體面么?”謝燁顯然沒抱希望。
李彧對這個話題避而不答。
謝燁繼續心平氣和的問道:“若我死了,陛下會保證此生不動裴玄銘嗎?”
“不能!崩顝。
謝燁體內的藥效此時已經退的差不多了,只是劇毒余威猶在,他整個人看上去濕漉漉的,憔悴而破碎。
“是他當年救了你!敝x燁掙動了一下身上的枷鎖,艱難道:“若非裴玄銘攔在你面前,當年早在西北時,我便將你一刀斃命了,哪還有你今日——”
李彧反手一掌,重重落在謝燁臉上。
“住口!边@位九五至尊輕聲道:“朕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在西北那段日子,不準在朕面前提起它!
謝燁被他打的偏過臉去,嘴角血水流涌的更多了,卻一聲都沒再吭了。
李彧起身揮退下人,兀自走到龍榻畔的檀香柜前,伸手緩緩攪動已經燒成灰燼的粉末。
“我原先一直在想,師弟你此生最怕什么。”李彧若有所思道:“我要以什么方式讓你去死,才能慰藉師父的在天之靈。”
“就在剛才,我突然想明白了!
謝燁眉心一跳,目光卻仍然平靜如水,仿佛聽到的不是自己死期的宣判,而是他們師兄弟之間最尋常不過的一場對話。
“你既然這么害怕在裴玄銘面前失態,連劇毒加身都不肯發出一聲呻吟叫他聽見……”
“那你就看著自己,一點,一點的死在他面前好了。”李彧興奮的微笑起來,他激動的手都在抖,似乎是為自己想到的這個絕妙的主意而欣喜至極。
“來人!將他送回獄中,明日平旦之時,即刻開始行刑,將全京城最好的劊子手召來,朕要賜他凌遲之刑!
“三千刀削肉剜骨,少一刀都不行,行刑時間需得長達三天三夜,朕要他受盡折磨而死。”
李彧說到此處忽然頓住了,他轉向謝燁,充滿惡意的對他笑道:“你猜你這最后的三天里,裴玄銘會來觀刑嗎?
夜中露水深重,死囚的牢獄里泛著陰森的涼意。
獄卒將一碗帶肉的飯食從牢房外的小口處遞了進去,又在平日里放水的碗中倒了些粗制濫造的烈酒,氣息撲鼻而來,嗆的人難以下咽。
“吃罷,最后一頓了,吃好一點,明日好上路!豹z卒對著牢房中那個白衣染血的年輕人道。
他放下碗,又將眼前這個明日就要被凌遲而死的死囚打量了一,倒是長了一副冰冷秀麗的絕好皮相,這么多天酷刑熬過去,也不掩其眉眼如墨,清俊如雪,甚至那瘦削的白衣上帶了血色傷痕,更平添一絲琉璃一般的易碎美感。
這樣的人若是走到街上,不曉得會引來多少女娘的傾心青眼,只可惜三日后就要變成一攤碎肉了。
謝燁遲鈍的從臂彎里抬起眼睛,送行的烈酒和肉菜已經在他面前放好了,他沒動那碗帶肉的飯菜,只慢吞吞的爬過去,將酒碗里的濃漿一飲而盡。
臨刑前的這一夜仿佛格外漫長,大概是獄卒看在他明日就要上路的份上,今夜難得沒有將他五花大綁,只是在腳腕上束了一圈沉重的鎖鏈,保證他難以走動太久,其余的便不過多束縛了。
謝燁喝了點酒,暈乎乎的躺在牢房中的稻草堆上,一夜中昏昏沉沉的醒了好幾次,夢中血火交織,無數故人穿插著來夢境里看他。
他最后夢見了一回裴玄銘。
夢境中他拿劍指著李彧,咬牙切齒的放話說,今日就要了你這個狗皇帝的狗命。
千鈞一發之際,裴玄銘橫空出現,一劍擋開了謝燁手中的劍鋒,護在李彧身前,和謝燁刀劍相向。
“如今他是大周的君主,裴某身為人臣,不得不保護陛下的安危,還請謝少俠收劍!
“裴玄銘!你混賬!”他聽見年少的自己在暴雨中怒吼出聲,震徹西北大漠的無垠天地。
……又是一場風雨交加,謝燁最后一次睜開眼睛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耳畔傳來獄卒們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有人拉開牢房門,粗暴的將謝燁整個提起來,雙臂反剪,捆上鐵索。
“時候到了,謝公子。”
“你該上路了!
……
“時候到了,謝少俠,今日這場比試可有把握?”裴玄銘端坐在房中,將劍擦好遞給他。
“有啊!敝x燁懨懨道:“毆打個姜容而已,能有什么難的……”
“那你怎么愁眉苦臉的?”裴玄銘伸手想將他眉心的紋路抹平。
卻被謝燁笑著避開了:“你干嘛?”
“見不得你皺眉頭。”裴玄銘道:“手給我!
謝燁依言將手遞給他,溫暖而洶涌的內力再次從兩人手掌相貼合的地方傳送過來。
裴玄銘神色不變,但謝燁知道他這幾日幾乎是把身上內功抽干了來渡給自己,于是不忍的想要抽回手:“說了不用,姜容不難打!
裴玄銘加重了力道,快速將剩下的全數傳送進謝燁的身體中,然后才放開了他:“你前些天傷的太重了,這些是給你留著護體用的。”
謝燁神情復雜的看著他。
“好了!迸嵝懶Φ溃骸斑@些內力我留著也是留著,你若是傷了根本,那才是不值!
裴玄銘目送著他第三次上場。
謝燁這次的對手,正是前些日子擊敗諸允嚴的那個新人,姜容。
姜容身形清瘦,生的一張好看的娃娃臉,手上只握了一柄匕首,就這么直愣愣的站到謝燁對面了。
他知道對面的這個人亦是諸允嚴提前串通好的一環,只要他一出手,這人隨便與他過幾招,就會敗在他的匕首下。
姜容下意識望向臺上的諸允嚴,諸允嚴一邊撫著胡須,一邊幅度很小的沖他點點頭。
姜容于是便放心了。
三聲錘鼓之聲敲下,姜容大喝一聲,揮著匕首朝謝燁刺去,那動作堪稱毫無章法,凌亂的連謝燁都皺了皺眉。
這人明顯武功低的要命啊,他師父就是敗在這人手中的?
于是他也疑慮的去看諸允嚴。
諸允嚴凌厲的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你給我按照我們商量好的決定來,現在不是你小子逞英雄的時候!
謝燁默不作聲的收回目光,在原地繞了個圈,下一秒一手扳過了姜容揮來的匕首,隨意向后一甩。
也沒來得及注意自己究竟打了多少成力。
只聽下一秒,姜容慘叫一聲,哐當一聲匕首落地,他整個人也被拽著徑直飛出了場外。
武林大會比試規則其一,比試過程中先退出場外者,敗。
謝燁:“???”
他方才居然使出了這么大的力氣嗎?
不是,他師父為了給李彧放水,究竟找了個什么人來參加比試?
謝燁茫然的抬頭看著裴玄銘,又看了看他師父。
諸允嚴幾乎要氣炸了。
李彧的臉色也說不上很好。
沒辦法,禍已經闖下了,謝燁硬著頭皮又打了剩下幾場比試,都是被劃分在第二檔中成名已久的老人。
謝燁驚奇的發現自己一路順風順水,岳長老果然是老一輩中的高手,和他對戰過之后,謝燁再同其他人比試,居然意外的輕松。
最后一場時,他三招將華山派一個年長的低階長老逼下了臺,收劍回鞘的瞬間他又對上了看臺中他師父活像是要吃人一般的目光。
謝燁握著隱隱顫動的劍柄,站在臺上卻仿佛寸步難行。
華山派掌門起身面朝眾人朗聲道:“可還有人要挑戰謝小公子嗎?”
滿場安靜的連根針掉了都能聽得清。
完全無人應答。
“若是沒有的話,今年武林大會的魁首,可就要定下來!
仍然無人應答,這些天謝燁的厲害眾人都看在眼里,各門各派的長老和弟子皆議論紛紛,說這少年絕非池中之物。
諸允嚴無聲的將目光轉向李彧,試圖用這種方式逼他上臺。
李彧的手心逐漸冒出冷汗,他當真敢上去嗎?
他上去了,謝燁會對他手下留情嗎?
“掌門!敝x燁提著劍鞘,朝華山派掌門深躬一禮,開口誠懇道:“謝燁多謝掌門抬愛,只是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懇請掌門答應!
華山派掌門一頷首:“你說罷。”
“我想挑戰一人,從前一直想和他過招,卻總是不了了之,今日機會難得,還望掌門應允。”
“你要挑戰的,是何人?”
“回掌門的話,弟子要挑戰我大師兄!”
李彧驀然抬頭,神情難以置信。
一旁諸允嚴終于露出一點欣慰的神色,心道謝燁這小子還不算太不識大體,知道要將魁首之位讓給李彧,才是最要緊的。
“你可要想清楚了!比A山派掌門道:“你主動挑戰你師兄,若是你輸了,那這武林大會魁首之位,可就是他的了!
“弟子明白,弟子不怕!敝x燁朗聲道。
于是李彧在眾人的一片注視之中,緩緩提劍上臺,站到了謝燁對面。
謝燁誰都沒看,他徑直將目光投向了裴玄銘,神色柔和而明媚,似乎在用眼神重復那天夜里他同裴玄銘說的話。
他說:“那我就贏給你看啊。”
……
天邊第一縷晨光亮起。
裴玄銘在床上睜開了眼睛。
他數年不回京城,家中仆人隨從都遣散的差不多了,昨夜面見完李彧,他風塵仆仆的回到原先的將軍府上。
裴玄銘見到這從小長大的地方,居然沒有多少感慨懷念之情,只匆匆讓手下將屋中打掃了一便將就著睡了。
半夜時有人翻窗來敲他的臥房門。
裴玄銘起身開門,疲憊道:“何事?”
來人是他養在京城中的密探,平時這邊一有風吹草動,就派這些密探往西北送加急信件。
那黑衣人行色匆匆,一把拽下面罩,急切道:“將軍,你我前些時日的猜測并無差錯,陛下將二皇子廢掉,數日不理朝政往大理寺獄跑……這些古怪行為的背后果然與西北明淵閣有關!
“方才宮中傳來消息,陛下降旨,今日旦時,將在西市凌遲一死囚,周邊戒備森嚴!
“按照我們獄中內應的描述,那個即將被凌遲的死囚,應該就是將軍要找的人。”
第25章 第 25 章 “啐,晦氣!蹦秦撠熜小
裴玄銘臉色稍沉, 合門前低聲對密探道了句:“幫我給西邊放個信吧,就按臨出發前跟他們商量好的計劃來。”
密探臉上顯現出一絲迷茫:“……啊?可是將軍,那不是您給自己留的后手嗎, 怎么這么快就要用了?”
裴玄銘已經把門關上了。
密探無奈, 只得按他說的去辦。
……
人在臨死前的最后光景里, 會想些什么?
謝燁從前沒思考過這個問題, 現在倒是可以試著想想了。
刑場周圍的圍觀者越聚越多,民眾們天生就喜歡看熱鬧, 普通的殺頭棄市已經看多看膩歪了,據說今天要處刑的,是大周自建朝以來, 第一個被下令凌遲處死的囚犯。
千載難逢的熱鬧,不多時刑場周圍便被圍得水泄不通, 小孩子們好奇的被擠到最前排, 看著這個被綁縛在刑架上的大哥哥, 似乎在期待他像以往被殺頭的那些死囚一樣,在刀鋒落下前豪情萬丈的喊出一句:
“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
然而謝燁只是微微低垂了眼睫, 在北風肆虐里安靜的立在那里,冰冷的鐵索已經跟他的臂膀交融為一體, 指尖滴答落血, 身上還帶著在牢里時尚未愈合的刑傷。
“平旦到!開始行刑!”
頭頂晨光熹微, 透出一線斑駁。
腥辣的酒水“嘩啦”一聲,潑在劊子手握著的刀鋒上, 空氣里水霧噴薄,滿場皆是血與酒交織的腥氣。
謝燁始終不曾抬眼,在行刑者的刀刃劃過他第一層血肉的時候,他也只是抿了抿唇, 將嘴角的抽動壓抑回去。
其實不怎么疼。
詔獄里重刑加身,遠比這輕描淡寫的幾刀殘忍的多。
痛楚是在小刀刮下第二層血肉的時候開始變的清晰的。
一旁的行刑者直接將刀鋒釘進了他右肩的骨髓里,以此來加重犯人的痛苦,謝燁果然克制不住的顫抖了一下。
“兄臺,您一次能割的多點嗎?”謝燁偏頭誠懇道:“我暈血!
劊子手冷笑一聲:“陛下口諭,三千刀,一刀都少不得,您且慢慢挨著吧!
空中北風呼嘯,天地晦然變色,釀成一團濃的化不開的愁云,籠罩在刑場上方。
第三層血肉被刀鋒劃開,刑架的地面上血流如注,幾乎匯聚成了一道蜿蜒的小溪,浸透了劊子手的鞋底。
“啐,晦氣!蹦秦撠熜行痰拇鬂h道。
謝燁此時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他能感覺到自己周身血水在汩汩往外涌,身體越來越涼,手臂原本就被捆在刑架上,讓粗大的繩索勒的青紫一片,血管受到擠壓,鮮血淌的越發洶涌。
“打水來,把他弄醒,圣上說了,兩千刀之前,不準他暈過去!
監刑的獄卒拎起木桶,尋了個最近的井口打水。
他剛俯下身子,就發覺井中水面在漆黑的甬道里微微晃動起來,泛起跳動的波瀾。
這就奇了,京城地處長安,已經數年沒有發生過地震了,這是怎么回事?
下一秒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只見對面街巷口處遠遠揚起一片巨大的沙塵,數匹快馬沿著街道疾馳而來,所過之處一片驚叫連連,瞬息間居然已經掀翻了數十個百姓擺在街口的攤位和鋪子。
“什么人!京城之中禁止策馬疾馳!快停下!”
獄卒大喝出聲,然而那馬背上的人卻是連他理都不理,一路朝刑場的方向狂奔而去。
大事不妙。
獄卒趕忙快跑幾步,追在馬隊之后,匆忙之間他看清了那群人身上的服飾。
披發編辮,頭綴銀飾,為首那人上身幾乎是半赤裸,只在腰間圍了一層毛氈遮擋,騎在馬背上的身形高大魁梧,顯然不太像中原人擁有的體格。
北疆蠻人的打扮?!
裘璣人?
獄卒驚疑不定,旁側群眾四散奔逃,轟然一下如同鳥獸散開。
“禁軍何在!還不快來支援,沒看見有人來劫法場嗎!”
“速報圣上!”
一片亂哄哄中,為首那北疆人伸出一只手,用蹩腳的漢語說道:“非也!我等并非前來劫法場——”
人群中安靜了一瞬,早有人向空中射箭向禁軍發射信號了。
那北疆人卻還是不緊不慢的把話說完了。
“你們今日處決之人乃我裘璣國的公敵,他曾率明淵閣眾惡徒在我裘璣領土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等奉狼主之命前來,向大周皇帝請求,將此人帶回去,用他的鮮血澆灌我裘璣百姓的徒弟,用他的骨肉來告慰我們英勇戰士的在天之靈!”
縱使謝燁已經因為失血太多而一聲都發不出來了,他聽聞此言也忍不住費力的抬起頭來,想說我什么時候還帶領明淵閣在裘璣做過惡?
他怎么不知道他謝燁有這么大本事?
“你且放下武器,下馬就擒,隨我進宮稟告皇上,再議其他,在我京城的土地上縱馬傷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遠處傳來禁軍趕到的馬蹄聲,震得地面隱隱顫動。
隊伍中另一人戴著面具的年輕人越眾而出,縱馬上前,冷冰冰的道:“無論如何,此人必須得死在我裘璣的手中,還請陛下見諒。”
下一刻,他抬起手中弓弩直指謝燁,隔著數十米的距離弩中箭矢霎時射出,嗖嗖嗖三箭同時出鞘,兩箭分別斷開他手臂兩側的綁繩,一箭正中謝燁心口。
只見那刑架上的囚犯先是失去了綁繩的支撐,整個人從刑架上無力的摔下來,跪伏在地,他神情痛苦的咬緊了下唇,胸口暈開一層血跡,他喘息著抬頭去看射箭那人,隔著數米遠的距離,他看見了面具后面那雙毫無情緒的眼睛。
謝燁筋疲力盡的從口中又吐出一口血,然后身形一歪,沒了動靜。
禁軍隨之趕到,巨大的喊殺聲在耳畔響起,他感覺有人粗暴的把他拎上了馬,冰涼的大手緊扣住他的腰身。
耳畔全是馬背上的風聲。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切歸于寂靜。
……
“放肆!”李彧勃然大怒。
“你們那么多人看守護衛,居然被幾個裘璣人捷足先登,把謝燁給弄死了!”
“朕要你們何用!”李彧猛然將案旁的硯臺砸過去,“砰!”的一聲砸在禁軍首領的腦袋上。
禁軍首領的額頭瞬間冒出鮮血,但他卻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陛下恕罪!臣罪該萬死!”
李彧勉強換過一口氣,冷聲問:“那幾個裘璣人呢?”
“回陛下,都已經抓回去了!苯娛最I忍痛回道。
“只是……那死囚還是不見蹤影。”
李彧深吸一口氣,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抬頭問道:“裴玄銘人呢?”
“回陛下,裴將軍自昨日歸來便一直在府中,我們派去監視的人說,沒見裴將軍出來過!
李彧霍然起身,簡短道:“你現在立刻帶兵去將軍府,低調行事,不要驚動任何人!
“……若是裴將軍不在呢?”禁軍首領小心翼翼的問。
“若是他不在,立刻全城搜捕,將他給朕拿下!
第26章 第 26 章 那人手腕上是青一道紫一……
負責傳話的太監剛到裴府, 就見裴玄銘在堂下練劍,三尺青鋒上映出年輕將軍長身玉立的身影,長劍出鞘, 風姿瀟灑, 如行云流水。
劍氣掩映眉目, 將他那雙眼睛反射的銳利而清冷。
“裴將軍, 陛下有旨,宣您入宮覲見!贝筇O尖聲尖氣道。
裴玄銘收起劍身, 并沒有過問太多,俯身道:“臣領旨,還請公公帶路罷!
他胸膛起伏, 額頭上有晶瑩的汗水,仔細觀察的話, 裴玄銘白衫的衣角上還有些許塵土, 大概是方才練武時濺上去的, 大太監并沒有多想。
不愧是忠良之后,大周最年輕的駐邊將領, 就連休沐回京都從不懈怠武藝。
大太監心中一邊贊許,一邊悄悄為裴玄銘松了一口氣。
宮中一片肅殺, 滿堂上下無人說話。
裴玄銘隨太監入殿, 他上前給李彧行了禮, 單膝跪地:“陛下。”
“裴玄銘,今日早上有一小隊裘璣人在城中縱馬傷人, 還劫持了一名本該在今日處以極刑的重犯,你可知情?”李彧陰鶩道。
裴玄銘如實回答:“回陛下,臣不知情!
李彧猛的一砸桌案:“你多年鎮守邊關,眼下裘璣蠻人都敢跑到我大周的京師來撒野了!裴玄銘, 朕看你是不想干了!”
裴玄銘沉默了片刻,抬頭糾正道:“陛下,臣守的是西北邊疆!
李彧擰眉:“你什么意思?”
“裘璣一國,地處北域,是大周的正北方向,由驃騎將軍江昭鎮守,與臣所在的駐地……離得甚遠!迸嵝懻\懇道。
李彧:“……”
說來慚愧,李彧自少年起就癡迷武學,登基后更是不理朝政,大部分交由手下重臣定奪,對于哪個將軍守哪個方向的邊關,每個方向都有哪些小國家,與大周較好還是戰事頻發……他一概不知情。
以至于被裴玄銘一句解釋給噎的滿面通紅,登時在一屋子商議的文武面前有點下不來臺。
好在裴玄銘還不算太蠢,緊接著就給皇帝遞了個臺階下。
“大概是北疆戰事吃緊,江昭將軍難以維系所致,才導致裘璣人流竄進中原驚擾了陛下,臣愿即刻回西北,率軍支援北疆,以保家國安寧!”
裴玄銘俯身重重叩首,直把李彧看的目瞪口呆。
敢情他對那死囚是謝燁的事情一無所知!
一話說的滴水不漏,既把自己摘了出去,又表了忠心,還給遠在北疆與他不合的同事上了眼藥。
李彧感覺裴玄銘這廝要上天。
但他又實在說不出什么別的意見來,只好冷聲冷氣的道:“嗯,那你去吧。”
“謝陛下。”裴玄銘恭恭敬敬,一路退出了殿外。
他回到府上,一刻鐘都不敢耽擱,快速從管家手里接過了行李,帶著幾個一同回來的親信從裴府一路疾馳出城外,城墻旁負責出入通行的官員守衛沒人不認得裴玄銘,一行人暢通無阻,無人敢攔。
一直趕到距離京城三十里遠的郊外,裴玄銘才遠遠看見了不遠處緩慢行駛的馬車,他整個人頓時松懈下來,翻身下馬,將自己的行頭和外衫全部交給親信。
讓手下扮成他自己的模樣,一路往北回邊關。
“將軍,我們不急著回去支援北疆了嗎?”他手下一個叫王良的小兵疑惑道。
“北疆原本就沒有戰事。”裴玄銘簡短道。
“可是……”
“晚些時候江昭將軍會傳信到京城的,不必擔心!迸嵝懸慌鸟R背,吩咐道:“去吧!
小兵也不敢再說什么了,只道了句:“將軍一切小心。”
一行人便再度朝西北方向飛奔而去,落下一陣馬蹄踏起的飛揚塵土。
裴玄銘慢慢走到馬車跟前,伸手敲了敲車壁,里邊便探出來一個飄散著香氛的腦袋。
“怎么樣啊哥,把陛下糊弄過去了嗎?”簾子掀開,里邊坐著個頭戴銀鈴配飾的年輕女孩子,一身刺繡襦裙,腦袋上兩個圓圓的發髻,其余頭發披散在身后,烏發雪膚,笑眼彎彎。
她長了一雙和裴玄銘很像的眉眼,卻比裴玄銘靈動愛笑的多。
裴玄銘略一點頭:“嗯!
緊接著又蹙起眉頭,不滿道:“你這是什么裝扮?”
少女挽著頭發,故作嬌羞:“好看吧,難得借你的光回一次京城,專門找樊樓的姐姐們給我做的,我昨天晚上一口氣包了她們好幾個人呢,花的你的軍餉,不必謝!
裴玄銘:“……”
此人是裴玄銘的遠方堂妹,名叫裴明姝,裴家這一代子孫凋零,到了裴玄銘這里,翻遍族譜,也就這么一個同族的妹妹。
十年前裴明姝父母雙亡,被親戚送到京城來投奔裴老將軍,自此就在京中裴府里住下了。
后來裴老將軍病逝,裴玄銘遠赴西北,擔心她無人照料,便將她也帶去了西北。
裴明姝日日在軍營中耳濡目染,久而久之,竟也會點武藝,隨軍出征幫忙善后,救治傷員頗為嫻熟,裴玄銘也就將她一并留在西北了。
“他怎么樣了?”裴玄銘問。
裴明姝挑眉,隨即掀開車簾子,露出車內另一個人伏在側座上的身影。
“還沒醒,傷的太重了,身上除了凌遲之時挨的那幾刀,還有不少鞭傷和燙傷,手腕和腳踝上全是繩索綁縛的淤青,好可憐!迸崦麈媛恫蝗,低聲對裴玄銘道。
“你給他止血上藥了嗎?”裴玄銘將那一瞬間的怒氣壓抑回胸口,勉強使自己冷靜了下來。
“當然,只是他什么時候醒,我就沒把握了!
“要你何用?”
“喂!”裴明姝無奈:“你怎么這樣,那可是詔獄的刑罰,他能熬到今天不死已經很不錯了,我能用軍中的藥丸把他的命吊著也已經很不錯了!
裴玄銘懶得理她,只一言不發跨上馬車,催馬向前。
謝燁始終沒有醒過一次,路途漫漫,裴明姝時不時的拿水在他嘴唇上潤一點,然后收回水囊,感慨道:“哥,他長得真好看!
在外面駕車的裴玄銘:“嗯!
“你也覺得他好看,是不是?”裴明姝不依不饒,從馬車里又探出頭,湊到裴玄銘面前好奇道:“你既然這么在意這個人!
“為了救他費了這么大波折,又是同江昭將軍里應外合放璣裘人進來,又是在法場作亂,又是對皇帝坑蒙拐騙……那當初為什么要跟他吵架,這么多年分道揚鑣形同陌路?”
“不關你事!迸嵝懖幌滩坏。
“說說嘛,哥!迸崦麈鰦桑骸奥飞暇驮蹅z,閑著也是閑著。”
“你覺得閑的話,可以從車上下來,跟著車從京城跑到西北,就不覺得閑了!迸嵝懤淅涞。
裴明姝乖乖閉嘴,把頭縮回車里去了。
謝燁是在一陣微小的顛簸過后,才有一點意識的。
滿車的花香氣,很像他年少在樊樓里接受姑娘們擲花時的味道。
他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入目就是少女粉色明媚的裙擺,花香撲鼻而來,恰好此刻車輪下碾過一顆小石子,整個馬車重重一顛。
謝燁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咳的他胸口發疼,傷口再次裂開,謝燁不得不艱難的用掌心抵住胸口,試圖緩解身上的痛苦。
裴明姝原本靠在馬車里昏昏欲睡,聽到動靜刷的睜開眼睛,高高興興的對謝燁道:“你醒啦!”
謝燁睜著眼睛說不出話,只能朝那陌生少女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他沒打算開口問她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救自己。
答案很明顯,眼前這少女的眉目與五官都與裴玄銘驚人的像,簡直是不打自招。
裴明姝伸手要掀開前車門,朝外喊了一聲:“哥!他醒了!哥——”
只聽“啪!”的一聲,外邊駕車的人頭也不回,重重的將車門和簾子從外邊關上了。
裴明姝:“……”
“我哥,哈哈……他害羞……害羞!迸崦麈瓕擂蔚男,回身去扶謝燁:“你好些了沒有,要不要喝水?”
謝燁就著少女扶著他的手臂,喝了幾口水,然后筋疲力盡的躺回原來的地方,柔和的笑了一下:“多謝姑娘,請教姑娘芳名!
“我叫裴明姝,外邊那個是我哥裴——”
車門從外邊再次朝后用力關了一下,不偏不倚剛好打斷了裴明姝的話。
裴明姝:“……”
“讓他自己跟你說他叫什么吧!”裴明姝瞪著車門怒道。
謝燁嘴角輕輕勾起一絲笑意,他的面容仍然憔悴而蒼白,身上全是酷刑留下的傷口,一路馬車顛簸,不少血口都裂開了,斑斑血跡已經浸透了他白色的中衣。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來了。
外邊的人解開韁繩,放馬去自己吃草休息,裴明姝解下外衫,將衣服蓋在謝燁身上,俯身的時候她見謝燁臉色潮紅,額頭隱約冒汗,手上卻冰涼的很,不覺微微一怔。
“謝公子?”裴明姝小聲問道:“你怎么了?”
謝燁張了張口,仍然虛弱的發不出聲音,只能無奈的看著她。
裴明姝頓覺不妙,伸手在他額頭一抵,果然燒的滾燙。
“哥!怎么辦!他發燒了!”少女急急忙忙跳下車,去找裴玄銘求救。
裴玄銘正在溪水邊撈魚,聞言神色變了一下,但很快又冷淡下來:“我又不是郎中,我能怎么辦?”
“哇,你就嘴硬吧,他一身的傷,加上高燒,萬一熬不到西北你——”
裴玄銘不冷不熱的看了她一眼,裴明姝很識趣的閉嘴了。
半晌,裴玄銘將漁網遞給她,吩咐一句:“自己撈,撈不上來魚,你今晚就餓著。”
說完,他自己朝馬車的方向去了。
謝燁燒的昏昏沉沉之際,隱約感覺到有人掀簾進來了,他能感覺到來人身上冰冷的寒氣,以及腰間那柄重劍的鐵銹氣息。
謝燁知道來人是誰,只是他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實在是睜不開眼睛。
那人俯身將他撈在懷里,指尖拂過他燒的發燙的臉龐,仿佛流轉過一片冰涼的蒼白。
謝燁閉著眼睛,任由自己靠在裴玄銘懷里,嘴唇微動,卻什么聲音都沒發出來。
裴玄銘大概以為他想喝水,便拿了水囊遞到他嘴邊,將小股清水慢慢的渡進他嘴里,謝燁干渴的喉嚨得到滋潤,殘余的水漬被那人用指腹抹去。
裴玄銘常年習武,手指指腹上全是繭,粗糙的觸感碾磨過謝燁微張的嘴唇,將他蹂躪的紅潤而可憐。
謝燁依舊閉著眼睛,沒表現出什么異樣來。
他少年時身形就單薄勁瘦,這些日子在京城被摧殘的更加孱弱,仰頭靠在裴玄銘雙臂間的時候整個人仿佛一碰就碎的脆瓦。
裴玄銘將他滾燙的身軀抱著,卻沒再動他了。
他靜靜的坐在黑暗里,像一尊冰冷僵硬的石像,
良久,耳畔傳來衣料細微的摩挲聲,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小,但是謝燁此時完全感知不到馬車外的聲音和響動,他被裴玄銘禁錮似的摟了一夜,唯一的感官都被裴玄銘占據了,因此這點動靜傳到他耳中就顯得格外鮮明。
謝燁的額頭上被對方冰涼而柔軟的嘴唇碰了一下。
他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僵直了一瞬,然而裴玄銘一無所知,換了個姿勢,將他在懷里撈的更緊。
溫熱的眼淚浸透了謝燁的頸窩和領口。
裴玄銘在夜色里抱著他無聲的掉眼淚,自以為誰都不知道。
謝燁一邊閉眼躺著,一邊覺得好笑,他十分遺憾自己此時睜不開眼睛,不然這輩子還沒見過裴玄銘哭呢。
“哥!我想起來了,我包里有治風寒的藥物,恰好此地有水,不如我將藥給謝公子煎了,湊合一下。”裴明姝在外邊啪啪的拍著車門。
裴玄銘匆匆抹了把眼睛,將謝燁小心翼翼放回車里,起身道:“你把魚撈好了沒有,我去弄魚,你煎藥!
“早就抓好啦,我哪有你那么笨手笨腳!”
裴玄銘一矮身,就要出門去,手腕上忽然一緊,他難以置信的低下頭。
只見昏迷中的謝燁抓著他的手腕不肯松手,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不知道夢到了什么,眉心微蹙,顯然在睡夢中還在承受痛苦。
裴玄銘咬了咬牙,還是狠心將他的手掙脫開了,幾乎是逃竄一般的跳下車去幫裴明姝了。
馬車的前門在夜風里輕輕晃動,謝燁悄無聲息的睜開了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他看著裴玄銘離去的方向,眼底神情復雜,說不上是什么神色。
領口處還有那人淚水洇過的潮濕痕跡,他沉重的閉上眼睛,又沉沉睡過去了。
再被吵醒的時候,馬車外天色已經亮了,那兄妹兩個正在門外吵架。
“你進去給他喂藥。”裴玄銘不容置疑的命令道。
“我不要,我昨天累了一夜了,藥都是我煎的,你自己進去喂嘛!”
“你把我烤的魚吐出來。”
“說的好像魚不是我抓的一樣!”裴明姝大怒,就差指著她哥的鼻子暴跳如雷了:“跟你出來一趟你把我當驢子使!欺人太甚!”
“驢子比你好使!迸嵝懞翢o起伏道。
“你——”
“有本事你自己跑回西北去,不然就按我說的做。”裴玄銘面無表情道。
裴明姝無能狂怒的一跺腳,端了藥碗進馬車去了。
一進馬車就撞上謝燁安靜看著她的目光,裴明姝立刻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容,伸手將藥碗端到他面前,陪笑道:“謝公子,你都聽見啦!
謝燁點點頭,表示是的。
“你別往心里去,我故意激他呢,不是不想給你喂藥,我就是看不慣裴玄銘那副嘴硬到家的做派,明明他很關心你的,哎呦小心燙……”
謝燁輕輕轉開臉,躲過了藥碗。
裴明姝不明所以:“這是治風寒的藥,我們從西北那邊帶過來以備不時之需的,劑量是大了一點,但是喝完就起效果,我向你保證沒毒。”
“看!迸崦麈送胱约合群攘艘豢,示意給他看。
“我知道沒毒!敝x燁苦笑道。
他抿了一下唇,輕聲道:“只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姑娘不必為我浪費東西。”
裴明姝怔然,最開始只覺得難以理解,但見他神情灰敗,憔悴慘淡的難以言表,不由得心里生出幾分難過來:“你別這么說啊謝公子!
謝燁卻是打定主意,不肯喝藥了。
片刻之后,裴明姝垂頭喪氣的下車,跑到裴玄銘跟前:“怎么辦啊哥,他不肯喝藥。”
裴玄銘皺眉:“?他不喝你就不喂?灌進去!”
裴明姝匪夷所思,覺得裴玄銘是不是腦子有病,低聲怒道:“他都病成那樣了!我害怕我動一下他就沒命了,我哪里敢強喂!”
裴玄銘冷著臉抽身便走,轉身大步上車。
裴明姝連忙跟上去,只見她哥一上車徑直俯身,提著謝燁的腰身將人直接從地上攔腰抱起來了。
他一手端碗,一手鉗制住謝燁下頜,將那病骨支離的人抵在車后壁上。
“張嘴!迸嵝懤浔拿畹。
謝燁猝不及防被他粗暴的摁著,下意識反抗了兩下,但他哪里是裴玄銘的對手,被對方強行反擰了雙臂,用腰帶將手腕捆在身后,整個人被裴玄銘壓在車廂的角落里。
謝燁眼睛里流露出一絲驚懼,一邊喘息,一邊虛弱的質問:“你干什么!”
裴玄銘不耐煩的將藥碗抵到他嘴邊,神情冷硬,與昨天夜里判若兩人。
“喝藥!”
縱使謝燁如今武功全失,卻也受不了這樣粗魯而強硬的對待,當下被逼出了幾分氣性,他用力擰過頭怒道:“我不喝!誰知道你給我喂的什么!”
他屈膝去撞裴玄銘的身體,隨即被對方借著身形的優勢一把壓制下去。
謝燁劇烈喘著粗氣,眼睛氣的通紅,整個人被籠罩在年輕武將的陰影里,下一秒裴玄銘伸手扼住了他的下頜,一手端起碗,將其中湯藥給謝燁灌了下去。
謝燁拼命掙扎起來,卻完全抵不過他的力氣,大量苦澀的中藥順著喉嚨涌進身體里,他連喘帶咳上不來氣,眼角通紅,被欺負的淚水洶涌而出。
但下頜被人緊緊箍著,只能發出一點克制不住的小聲嗚咽。
他的淚水打濕了裴玄銘的手背,裴玄銘卻一點松動的意思都沒有,從始至終都冷淡的看著他。
直到把最后一滴湯藥喂進謝燁嘴里,他才放開鉗制謝燁下頜的手,謝燁難受的俯身就要吐。
裴玄銘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強迫他將剩下的藥全數咽進去,那人因為缺氧而在他掌心里嗚嗚出聲,俊秀眼睛里充盈著極度屈辱而憤怒的淚水,手腕還在身后綁著。
他這幅樣子看上去好不可憐,比那日在刑場上還要狼狽幾分。
裴玄銘最終松了手,他沒再管謝燁,回身下車走了兩步才想起來,還沒給謝燁松綁。
于是他又返身上車,伸手到謝燁背后去,將那繩索給他解開了。
那人手腕上是青一道紫一道的勒痕淤青,顯然這些日子不止一個人凌虐過他。
裴玄銘握著他的手腕,有些怔然。
謝燁已經將眼淚擦干凈了,渾身顫抖著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一把抽回被勒疼的手腕,硬是咬著牙沒讓自己發出一絲哭腔。
“看完了嗎,看完就下去!
裴玄銘聞言反倒不走了,他將腰帶奪回來,漠然道:“這是我的馬車,憑什么我下去?”
謝燁猛然起身,不顧身上的傷痛,踉蹌幾步就要下車,一副誓死不愿意跟他共處一室的模樣。
他剛走了沒兩步,裴玄銘便在他身后伸手將他拽了回去:“行了,躺好!
謝燁沒力氣反抗他,只得被他按回車座上,胸膛起伏,顯然還沒有從方才粗暴的對待中緩過神來。
“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下次如果還不肯喝藥,后果跟今天一樣!迸嵝懽詈罅滔乱痪湓,起身下車。
裴明姝在不遠處已經看呆了。
“你又怎么了?”裴玄銘不悅道:“這個表情!
“沒事,哥……”裴明姝恍惚著說道:“我有時候就是覺得你年過三十未成家這件事……”
“挺活該的!
第27章 第 27 章 要喝自己買,別搶我的。……
那治風寒的藥大概帶著一點令人舒緩暈眩的作用, 謝燁被他強行灌了一碗以后,開始不由自主的再次昏沉起來,于是靠著車壁又暈過去了, 連他們是什么時候出發的都不知道。
“殘暴啊, 殘暴……”裴明姝騎在馬上, 搖頭晃腦的感慨。
裴玄銘坐在馬車前實在沒忍住, 伸手從旁邊捻起一塊小石子,對準此人仿佛戴了一整個大觀園一樣的發髻, “嗖”的一聲彈射過去。
裴明姝猝不及防,捂著腦袋幽怨的轉過頭來:“你干嘛!”
“你罵誰呢!迸嵝憫醒笱蟮膯。
“誰應聲我就罵誰!迸崦麈庩柟謿。
裴玄銘安靜了片刻,側耳去聽身后的動靜, 確定馬車里的人已經睡著了,這才開口解釋:“你不了解謝燁!
“這個人從來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 要是不強硬一點給他灌下去, 他是不會喝藥的!
裴明姝怒道:“可是你也太粗暴了,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哪有把病人直接綁起來往下灌藥的……”
裴玄銘微微笑了笑:“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他就是這樣對我的!
裴明姝啞口無言,看樣子她還是覺得她哥有病。
“等他什么時候能打的過我了, 再報復回來就是了!迸嵝憯Q開水囊, 不緊不慢的在顛簸中往下灌了兩口:“不過我看這兩年他大概沒這個機會了!
裴明姝一拍馬背, 縱馬疾馳,車輪滾滾向前。
車輪轉動的速度驟然加快, 謝燁原本伏在椅上的身形隨之一晃,身上各處的傷口隱隱作痛,他忍不住握緊了蓋在身上的衣服,低聲呻吟了一聲。
裴玄銘立刻對裴明姝道:“停車!
裴明姝不明就里, 但還是乖乖將韁繩一勒,迫使身下的馬將步履放緩下來。
“怎么了?”她回頭問道。
裴玄銘輕聲道:“你好像顛著他了。”
裴明姝:“?”
“自己下馬在附近溜達一圈去,我喊你你再回來!迸嵝懛愿赖,說完他徑直掀簾進馬車里了。
裴明姝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忍下了想一巴掌把她哥揍回西北的心。
謝燁迷迷糊糊間被他從地上一抱,半扶著坐回車椅上,那人手臂的力量結實而穩重,他靠在裴玄銘的臂彎里,動了動嘴唇說了句什么。
裴玄銘沒聽清,但是他從謝燁的口型中分辨出那是一個“滾”字。
裴玄銘神色古井無波:“我要是滾了,你怎么辦?”
謝燁閉著眼睛不想理他,直到裴玄銘伸手掀他衣服,他才猛然從裴玄銘的桎梏中掙扎出來:“你干什么!”
這一動便又牽扯到身上的舊傷,氣勢登時減下去大半,他扶著車壁委頓下去,卻死咬著牙關,不肯顯露出一絲示弱的意思。
裴玄銘嘆了口氣,伸手扳過他的肩頭:“好了,我不動你,過來給我看看!
謝燁還要再躲閃,奈何馬車里空間太小,避無可避。
裴玄銘從后邊擒住他的腰身,長臂一展就將謝燁整個撈過來了。
“自己脫衣服,我給你上藥。”裴玄銘心平氣和的說。
“你出去!敝x燁屈辱道。
“你背上有鞭傷,我出去了你夠不到!迸嵝懻Z氣毫無起伏。
“那也不要你管!我沒求著你救我!”
“自作多情!迸嵝懤湫σ宦暎骸澳闶抢顝男念^刺,你明面上被裘璣人帶走了,我正好借此機會給鎮守裘璣的江昭上個眼藥而已。”
“跟救不救你沒太大關系!
謝燁聞言只覺一口淤血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裴玄銘在他身后再一上手,謝燁登時眼前一陣發黑,硬生生被氣的吐出了一口血。
裴玄銘被驚的頭皮一炸,連忙俯身去扶他:“謝燁!”
謝燁嘴角血水一路淌到前襟處,整個人意識昏沉,又難受又痛苦,第一次翻涌起幾分委屈來,他猛然將腦袋一偏,淚水奪眶而出。
裴玄銘萬萬想不到自己隨口一句話能把他激成這樣,連忙伸手在他背上順氣,但安慰人向來不是裴玄銘的長項,他只得磕磕絆絆的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哭了……”
謝燁閉上眼睛,低聲道了句:“你給我滾!
裴玄銘實在是沒招了,只好低聲下氣道:“對不住,是我失言,可你自己想想,若不是精心策劃,大周的京城內怎么可能出現裘璣人,又怎么可能剛好出現在你附近!
“我錯了,謝公子。”裴玄銘誠懇道:“明知你身受重傷,我不該氣你的。”
謝燁喘息著睜開濕水淋漓的眼睛,定定的望著他:“你喊我謝公子,是要同我劃清界限的意思么?”
裴玄銘:“……”
天地良心,這彎是怎么拐到這兒的!
“絕對沒有。”裴玄銘斬釘截鐵,神情堅定的就差指天指地歃血為盟的發誓了。
謝燁紅著眼眶將他瞪了片刻,繼續道:“你方才還捆我。”
“以后不會了!迸嵝懓攵自谒媲埃⌒囊硪淼纳焓址鲎∷氖直郏骸拔冶WC!
謝燁喉嚨里全是腥甜的鐵銹氣,一張口又是一道血線從嘴邊涌下來,他神情茫然而渙散,半晌筋疲力盡的再次合上眼睛,身形頹然一歪,直直的倒了下去。
……
半刻鐘后,打水回來的裴明姝將事情的大致經過聽了一遍,然后詭異的沉默了。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迸嵝懧槟镜。
“哥哥!迸崦麈_口,真心實意道:“我覺得你是個人才!
裴玄銘:“……”
“人怎么能蠢的如此離奇!迸崦麈锌骸按赖膭e具一格,頗有一風韻!
裴玄銘冷冷道:“如果你再在一邊幸災樂禍的話,回到西北我發誓讓你悔不當初!
“我沒有幸災樂禍,哥哥!迸崦麈瓝u頭道:“我只是覺得謝公子攤上你,實屬不易,我都想替他揍你了!
“你可以不還手讓我打你幾下嗎,也許謝公子就消氣了!迸崦麈嶙h。
裴玄銘冷笑:“裴明姝,我看你是皮癢了!
裴明姝不置可否,臉上嘲笑的神色更甚。
她一夾馬背,快走兩步:“好啦,我看謝公子眼下的狀態不太能繼續趕路了,前面找個客棧休息一晚上吧,我出錢,就當替這個愚蠢的哥哥賠禮道歉了!
裴玄銘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感覺這一兩天嘆的氣比過去在西北五六年都多。
馬車在客棧門口停下,裴明姝從馬上跳下來,掀開簾子往里邊一瞧,莫名有點心虛的道:“謝公子,下車罷,我們在客棧歇息一宿再走!
謝燁這會兒已經從昏迷中醒過來了,他神色懨懨的掀起眼皮,抬了一下手示意道:“沒力氣走路了,讓你哥過來背我!
裴明姝一愣,旋即笑起來:“好嘞,沒問題!”
裴玄銘背著手站在客棧門口,擰眉轉過頭:“什么?讓我背他?”
“哎呀快去!”裴明姝怒道,一巴掌掄在他背上:“你個罪魁禍首,哪兒來那么多話!”
裴玄銘登時噤聲,轉身上車就見謝燁面無血色,氣息微弱的坐在車里,眉心緊縮,看上去在極力忍受著某種痛苦。
裴玄銘一言不發的俯下身,一手抄起謝燁的膝蓋窩,一手扶著他的肩膀,將人整個抱起來,大步下車。
“外衫給我!彼D頭吩咐裴明姝。
裴明姝眼明手快,將自己的外衫抖落抖落,直接罩在了謝燁身上,將他全身蓋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只蒼白的手,無力的從裴玄銘懷里垂落下來。
三人進了客棧,命小二安排了兩間房。
裴玄銘一路將謝燁帶回房中,在軟榻上放好,裴明姝跟在他們后邊,幫著哥哥將被子攤開來覆蓋在謝燁身上。
謝燁這時才勉強抬起眼睛,朝裴明姝淺淡的笑笑:“多謝姑娘!
“不客氣,應該的。”裴明姝爽朗的答道。
然后謝燁就合上眼睛了,沒分給裴玄銘一個眼神。
裴玄銘:“……”
敢情這一路是她把你抱上來的?
裴明姝實在是沒忍住,低頭“撲哧”一聲笑出來了,裴玄銘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她才擺擺手,示意自己閉嘴,轉身出門。
裴玄銘沉默半晌,剛剛下定決心,走到謝燁床前,打算開口再同他解釋一,然后就看到這人深陷進被褥里,眉心舒展,呼吸均勻,竟是很安穩的睡著了。
于是裴玄銘只好把話都咽回去了,他站在謝燁的床前,用目光無聲的描摹著這人俊秀出眾的眉目,比少年時代要更加明俊利落,眉骨烏黑修長,眼睫如煙,在如玉光潔的膚色上打下一小片秀麗的陰影。
窗邊傳來幾聲撲棱撲棱的響聲,裴玄銘眼神一凜,走過去打開窗戶,只見一只信鴿正撲閃著翅膀,站在窗沿上,細如枝干的腿上綁著一小卷皮紙。
裴玄銘隨手給它喂了點吃的,便將信紙從鳥腿上卸下來了。
信上只有幾個小字。
“死士已歸,速回!
裴玄銘返身回屋,匆匆提筆寫了幾行字,再次綁到鳥腿上,低聲道:“去吧!
身后傳來謝燁疲倦的聲音:“你們怎么處理那幾個落到李彧手中的裘璣人的?”
裴玄銘關好窗戶轉身:“你怎么醒了?”
謝燁指了指窗戶:“有動靜!
裴玄銘察覺出一絲不對:“我開窗的聲音很小,怎么會驚醒你?”
謝燁盡力偏過頭,目光空洞而平靜:“不知道,可能是開窗的聲音跟詔獄牢門打開的聲音很像,都是‘吱呀’一聲,我就知道有人進來了!
裴玄銘心頭一震。
謝燁從前,從不對人示弱,數年過去,裴玄銘第一次察覺到他那層依舊出眾的皮囊下,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猜配合你們劫法場的裘璣人,要么是死士心甘情愿為主子赴死,要么就是你手下最精銳的部隊,自有法子逃出生天!敝x燁瞪著天花板道。
“他們已經逃出來了,很快就能甩開追兵回北疆!迸嵝懙溃骸安槐負摹!
“那就好!敝x燁依舊望著天花板,輕聲道:“我這條命,不值得拿旁人的來換。”
“你方才說得對,救不救我,沒太大關系的,還連累你手下白白折騰一遭。”謝燁疲憊道:“下次別這樣了,不值得。”
裴玄銘急道:“我說了我方才那是氣話,我怎么可能真不將你的命當回事!”
“謝燁你有沒有良心,十年前在西北,也是你下狠手跟我打了一架,說從此與我一刀兩斷,十年后我費盡心力去京城救你出來,你一句‘不值得’就將我打發了。”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個什么?!”
謝燁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沒動,半晌輕笑一聲:“不知道,總之不大重要!
裴玄銘到抽一口涼氣,感覺自己天打五雷轟。
謝燁笑了笑:“還是那句話,裴玄銘,我又沒求著你救我,你自己上趕著過來的,難道要我感激涕零不成?”
裴玄銘氣的半死,惱火的摔門而出,末了又回身將房門從外邊上了一層鎖,這才繼續怒氣沖沖的下樓去了。
裴明姝在客棧的小閣樓里很瀟灑的喝酒,遠遠就瞅見她哥緊繃著一張臉,大步朝這邊走來了。
慌得裴明姝立刻將所剩不多的酒水倒進自己嘴里,生怕被裴玄銘搶了去。
“給我留一口!”裴玄銘一把扯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壺,果然空空如也。
裴明姝護犢子一樣的護著自己的酒碗:“要喝自己買,別搶我的!
裴玄銘懶得跟她計較,招招手喚來店小二,又叫了三四壺,一口氣給自己悶了好幾口,任由腥辣的氣息從喉舌一路竄到天靈蓋,將他氣到發懵的腦袋清掃了個干凈,這才氣喘吁吁的放下酒碗。
裴明姝很同情的看著他。
裴玄銘一砸酒碗:“我就應該讓他死在京城!
裴明姝“嗯嗯”的敷衍。
“我就不該多管閑事!”
“嗯嗯,是的。”裴明姝贊同。
“人家都沒把我當一回事,我何苦為人家忙前忙后的又是設局騙皇帝,又是給江昭賣人情,最后頂著死罪的風險給自己撿回來這么大一麻煩!”裴玄銘暴躁道。
裴明姝抿了一口酒,從腰間將匕首亮了出來,緊接著起身就要走。
“你干嘛去!”裴玄銘道。
“幫你殺了他啊!迸崦麈硭斎坏溃骸八歼@么不領你的情了,你何苦留著他,反正他現在病中虛弱,你妹妹我手起刀落,‘咔嚓’一聲——”裴明姝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他就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
“你給我坐回去!”裴玄銘沒好氣道。
裴明姝一臉壞笑的坐回座位上:“就知道你舍不得嘛,哥哥,人何苦嘴硬至此呢!
“我是覺得,現在弄死他,太便宜他了。”裴玄銘又灌了一口酒:“等我們把他帶回西北,看我怎么折磨他!
裴明姝:“……你還挺有志氣!
“哎,所以你倆當年,到底為什么吵架?”裴明姝好奇道:“明淵閣地處西北大漠,你又常年駐守邊關,明明離得不遠,卻硬生生一次也沒見過!
“哥哥我真是……沒見過比你更擰巴的人了!
裴玄銘的神色寂寥下來,顯得有些垂喪,他明顯是不愿意跟裴明姝提及十年前的往事的,奈何一腔心事沒人可說,又實在難受的很。
裴玄銘足足沉默了一刻鐘,才終于開口,第一次同旁人講起了從前的事情。
“十年前,武林大會剛剛結束的時候,華山派傳來太子病逝的消息,先帝悲痛欲絕,不久后也跟著撒手人寰,一時間天下無主,沒人知道下一個皇帝是誰。”
“這時候宮中傳來消息,說先帝駕崩前,曾留下一道遺詔,上面寫明了他選定的繼承人。”
“但是遺詔失竊了。”
裴明姝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些宮中往事,她茫然道:“遺詔這么重要的東西,為何能失竊?”
“有個侍奉先帝的小太監,趁著宮中人仰馬翻之際,偷走了先帝遺詔,然后不知所蹤。”裴玄銘晃了晃杯中酒水,注視著其中漣漪道。
裴玄銘此人,性格的底色是柔和且冷靜的,裴明姝注意到他這時候臉上已經沒什么怒色了,估計再過一時半刻的,就能把剛才同謝燁生氣那茬揭過去了。
裴明姝心想,那可得多拖他一會兒。
“滿朝文武皆驚,連夜下令全城搜捕那個小太監,通緝令也交到了江湖各大門派手上,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個小太監,名叫小夏子。”
……
謝燁抬手一劍,橫里斜刺過去,倏然崩斷了李彧手中那柄劍。
李彧手無寸鐵,卻又不甘心就這樣出局,只得握著斷劍苦苦掙扎。
謝燁并不急著立刻送他下擂臺,他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師兄狼狽躲閃的模樣,眼睛里充滿了惡意:“師兄,你今日怎得功力大減,是不是平時疏于練武,竟退步的這般快。”
李彧氣急敗壞的抓著刀柄朝他投擲過去,被謝燁懶洋洋的一揮劍,錚然打開。
“師兄這是打算赤手空拳與我對戰?”少年笑盈盈道:“勇氣可嘉啊師兄!
他說著一腳踢飛擂臺上的斷劍和刀柄,轉身的瞬間劍挽飛花,長驅直入頃刻間攻到了李彧身前,細小的劍氣在李彧身上劃開數道口子,痛的李彧大叫出聲,咬牙低聲道:“師弟,你別忘了師父的囑咐,休要欺人太甚!”
謝燁的眼睛彎的更明顯了,用只有他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回道:“是嗎?”
“可惜了,師父的從龍之功,怕是要泡湯了!敝x燁話音剛落,李彧瞳孔驀然放大,他只覺下擺被人狠狠一掀,衣袍“呲啦!”一聲從中斷裂開來,整個人倒飛出去,重重砸到擂臺外側的木樁上。
……臺下一片朦朧歡呼聲。
“真是意想不到,謝公子比武前一日傷的那么重,如今居然還能奪得魁首!當真是英雄出少年!”
“這下諸大俠不會對他那般嚴苛了吧!
“好身手!”
李彧忍著劇痛睜開眼,臺上少年單手握劍,白衣飄然,意氣風發。
頭頂鐘鼓連敲三下,宣布勝負的弟子大聲念到:“謝燁對李彧,謝燁勝!”
看臺上眾掌門齊齊站起身來撫掌,臺下各門派的同齡弟子們一片歡呼雀躍,只覺此次武林大會當真是熱血沸騰,好不精彩。
李彧艱澀喘息著去看諸允嚴,只見師父的臉色果然繃的鐵青,但又不好當著東道主的面,下了華山派的面子,只好硬生生忍下來了。
謝燁下臺后來不及應和給他鼓掌的眾長老和弟子,第一個就奔向裴玄銘,眼睛明亮若星辰。
“小裴,我厲不厲害!我說過我會贏的!”少年眉梢眼角皆是得意,舉手投足具是春風。
裴玄銘深吸一口氣,起身猛然將他抱住了,謝燁整個人渾身一怔,只覺得這人懷抱溫暖而和煦,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冷淡香氣。
裴玄銘緊著嗓子,沙啞道:“嗯,最厲害了!
裴玄銘雖然始終在臺下坐著觀戰,但是這些天心里始終為謝燁緊緊懸著一根弦,此時終于松懈下來,不知不覺間,喉嚨竟有些酸澀。
他克制的放開謝燁,擔憂的問道:“那你師父那里……”
謝燁渾然不在意的一擺手:“無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這個魁首我當定了!
……
“從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我諸允嚴的弟子了!
“我沒你這個徒弟!”諸允嚴的怒吼響徹后山堂屋,震的四方樹葉都瑟瑟發抖。
謝燁低著頭,自嘲似的笑了笑,卻毫無悔改之意,抬頭譏誚道:“如此甚好,那晚輩就恭祝諸大俠,早日完成從龍之功,位極人臣!
李彧和諸允嚴的臉色均是一變。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說,為師只是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從龍之功才將你逐出師門的嗎!分明是因為你頑劣不堪,不知悔改——”
謝燁陰沉著神色冷冷打斷道:“諸大俠說這些話,自己不心虛的慌嗎?”
“放肆!你當我不敢教訓你了是嗎!”諸允嚴一記鞭子凌空抽來。
謝燁快速后退數步,剛好避開了去,裴玄銘下一刻就擋在了他面前,揚聲道:“諸大俠慢著!”
諸允嚴此時已經氣的魂飛天外了,顧不得什么裴將軍之子,當即冷笑道:“小子,你信不信罷,今日我連你一塊收拾了!”
長鞭揮出的剎那,裴玄銘就要出手迎敵,卻聽身后一聲暴喝。
“誰敢動我兒子!”
裴玄銘擋下一鞭子猛然回頭,又驚又喜道:“父親!”
只見裴老將軍四面威風的站在那里,他數千的手下披堅執銳,此時已經將華山派密不透風的團團圍住了。
第28章 第 28 章 我要你那破遺詔干什么,……
裴玄銘大喜過望, 抓起謝燁的手,直接奔到父親面前。
裴老將軍隨手將他二人一齊撥拉去了身后,用自己的身形將二人和諸允嚴隔擋開了。
華山派掌門緊隨其后:“裴將軍!當真是有失遠迎, 在下竟不知小裴公子這些天在這里, 慢待了令郎, 還望裴將軍不要見怪!
裴將軍冷哼一聲:“慢不慢待的倒先不打緊, 只是我方才看你華山派這位貴客,竟對我兒子動手, 不知掌門可否給我個交代?”
老掌門一頭的冷汗,忙沖諸允嚴使眼色。
李彧捂著方才被謝燁打出來的傷口,艱難喘息著從師父身后走出來, 朝裴老將軍做了個揖:“國公大人。”
裴老將軍訝異:“四殿下,你怎得跑華山派來了?”
李彧勉強笑了笑, 他自然不能講他是奔著武林大會天下第一的名頭來的, 只好氣聲不足的道:“父皇命兒臣隨諸大俠在外歷練, 恰好此時武林大會召開,就過來隨師父湊個熱鬧!
裴玄銘驀然抓住了父親的衣角, 眼底惱怒的望著李彧。
裴老將軍將一只手伸到背后去,一邊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臂, 一邊面上對李彧道:“原來如此, 只可惜四殿下的歷練怕是要結束了, 老臣此次來華山派是有要事同天下英雄告知。”
他話音剛落,華山派門前就傳來宣旨太監一聲高呼:“四殿下, 陛下駕崩!還請殿下即刻回京!”
李彧臉色驟然蒼白無色,整個人仿佛被抽掉了半身筋骨,咕咚一聲,就軟倒在地上了。
這驚天動地的大消息一出, 沒人再顧得上理會什么武林大會了,天下國喪也就罷了,偏偏裴老將軍還帶來一個更令人心亂的消息。
太子薨了,陛下生前最后一道遺詔被隨侍的小太監盜走,不知所蹤。
“本帥此次前來,還有一事要勞煩掌門。”裴老將軍道:“煩請掌門向天下英雄告知遺詔失竊一事,若是有人能抓到那逃亡的小太監,尋回遺詔,賞黃金萬兩,封侯賜地。”
“此乃太后所言。”
武林眾人登時沸騰了,一夜之間如鳥獸散,按著懸賞令上的線索滿天下的捉拿小太監,不到第二天天亮,整個華山派幾乎走的空無一人,就連本門弟子和長老們,也都紛紛下山去了。
“你要和我走嗎?”少年裴玄銘站在屋檐下,試探性的問謝燁。
“若你隨我回京城,我師父便是你師父,你從此就在將軍府住下,我們一起練武,再不用受那諸允嚴的鳥氣了!
……
裴明姝聽的入神,十年前她還是個嬌養在裴府中的小姑娘,對于這些事情一概不知情,她聽到這里猛然反應過來:“謝燁沒有同你走,你出門歷練時,我已經到京城將軍府了,這么多年也從未見過謝公子啊。”
裴玄銘握著酒壺,緩聲道:“他當然沒有同我走!
謝燁說自己有件事要辦,具體什么事說的含糊其辭,只說等他辦完此事,三個月后便去京城找裴玄銘。
于是裴玄銘便答應了。
裴老將軍對于誰當皇帝這件事不是很感興趣,難得休沐回一趟京城,他某天夜里心血來潮,決定帶著兒子下江南去游玩,順便看看一位老朋友。
裴明姝眼前一亮:“江南,溫家!”
裴玄銘苦笑著點了下頭,示意妹妹猜對了。
好巧不巧,謝燁此時也打算往江南去,他同諸允嚴決裂,又跟裴玄銘暫且分開后,徹底成了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對于那個時候的謝燁來說,是一件頂好不過的事情。
“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鄙倌瓯持郑诰┏峭獾钠茝R里悠然自得的轉了兩圈。
地上臥著一個瑟瑟發抖的青年,滿身的衣衫破爛不堪,灰頭土臉的模樣,看上去這人恨不得拿泥巴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涂滿,他被謝燁踹斷了一根肋骨,此時正哀哀低哼著伏在地上。
好不可憐。
這人正是那日謝燁同裴玄銘客棧初見時,跑出來橫插一杠的那小偷。
他那日被謝燁搶了錢袋子以后,就一直在這附近晃悠,白天也不敢出來,只能晚上在京城周邊摸索著找點吃的。
“我那日就覺得你鬼鬼祟祟,神態不對,今日一見懸賞令,果然如此!敝x燁笑著俯身,將那青年的下巴抬起來,和手中的懸賞令對照一。
果然長得一模一樣,那日他和裴玄銘碰見的小偷,就是在陛下駕崩當晚從宮中溜出來的小夏子。
“所以說其實皇帝在那日之前就已經駕崩了,只是武林大會結束后,消息才傳到華山派。”謝燁思索道:“宮中隱瞞如此大事,欲意何為?”
小夏子欲哭無淚:“少俠,我將遺詔給你好不好,你放我一馬,我要是被抓回去,會沒命的!”
“我原本是受三殿下的指使偷的遺詔,只是誰曾想偷到手以后沒來得及將東西給三殿下,宮中管事的就察覺了,要搜我們的身,我實在走投無路才跑出宮的,這些天一直心驚膽戰,活的像個老鼠一般,求少俠可憐可憐我吧!”
他說著不顧身上的傷痕,爬起來朝謝燁拼命磕頭。
謝燁一抬手,將他伏下去的身軀堪堪攔在半空,懶洋洋道:“我要你那破遺詔干什么,我又不當皇帝。”
“那少俠……”
謝燁狡黠的笑了笑:“跟我走,我倒是知道一個適合讓你躲藏起來的好去處,保證那群粗枝大葉的武林人士尋不到你。”
……
裴明姝已經聽茫然了。
“所以他把身懷先帝遺詔的小夏子,送到了江南溫家?!”裴明姝震驚:“為什么啊,為何就篤定小夏子藏在江南溫家,就不會被滿天的追兵找到了?”
裴玄銘沉默了許久,直到杯中酒水慢慢平靜下來,他才開口:“因為他就沒想過不被眾人發現。”
“他從知道這個消息起,就設了一盤大局,要將禍水全數引到溫家!
“我說過你可能不太了解謝燁,會被他暫時病骨支離的柔弱情態所欺騙!
“沒有辦法啊哥哥!迸崦麈瓟傞_手:“他長得好看,再加上我沒出息,總是會對長得好看的男人心軟,你懂得!
裴玄銘:“……我不太想懂。”
“啊對對對……裴玄銘你心最硬了,你天天趁著人家重傷落難,趁人之危對人家又摟又抱,又強迫喂藥……”
裴玄銘忍無可忍,伸手給了她一記爆栗。
“你還聽不聽故事了!”
“聽聽聽,你繼續。”裴明姝捂著腦袋委屈道。
“溫家的老家主,是一位有特殊癖好的老人!迸嵝懤^續道。
“什么叫做特殊癖好?”裴明姝問。
“就是那方面的愛好很特殊。”
“那方面是哪方面?”裴明姝繼續追問。
裴玄銘涼颼颼的瞪著她。
裴明姝眨眨眼睛,苦澀道:“我真不知道!”
裴玄銘深吸一口氣:“他在自家后院里,養了一批年齡在十歲到十五歲之間的孌童!
“謝燁幼時,也在其中之列!迸嵝懙溃骸八运迾O了溫家家主,從逃出溫家的那一刻起,就發誓要回來報仇,將溫家老家主碎尸萬段!
“事實證明,他也做到了。”
裴明姝倒抽一口涼氣,這時候她才終于察覺到,白日里那個清瘦而孤俏的年輕人,遠沒有她看上去的那么弱不禁風。
謝燁帶著小夏子一路喬裝打扮下江南,到了溫家,他便以給溫老爺上供新尋來的孌童為由,將小夏子藏匿進了溫家后院。
“我接下來需要做什么?”小夏子膽怯道。
“伺候好溫老爺,然后等著我來接你就好了!鄙倌瓯е鴦,吊兒郎當的靠在身后的墻壁上:“放心,我答應過你,不會讓你死的!
“那溫家的人,不會看懸賞令嗎?他們不會認識我嗎?”小夏子渾身都在打著戰栗,猶如抓著唯一救命稻草一般,看著謝燁。
少年古怪的笑了一下:“不會的,他們沒有眼睛!
在溫家老爺后院里伺候的下人,統統被挖去了眼球,訓練成盲仆專門用來侍奉和看管那些孌童。
溫老爺不喜歡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看了去,因此采用了這種殘忍至極的手段。
只是這幫孌童雖然眼不能視,但是耳力和觸感都好的驚人,當年尚且年幼的謝燁從他們手中逃出來,可沒少吃苦頭,只是沒想到數年后的今天,這些盲仆的存在竟成了藏匿小夏子最得天獨厚的條件。
小夏子生的清秀,又是太監之身,很快入選,進入了溫老爺的后院。
謝燁站在溫家的大門前,露出一絲殘忍而帶著血氣的笑意。
兩天后,先帝遺詔被藏在溫家的消息不脛而走,各門各派武林人士,江湖游俠,還有京城中那幾位皇子們的各方勢力,一時間齊聚江南,對著溫家虎視眈眈。
“是謝公子將小夏子的藏身之處透露出去的?”裴明姝問。
“除了他還能有誰!迸嵝懹趾攘艘豢诰疲抗獬良攀捤。
裴明姝已經隱隱猜到了謝燁此舉的用意,但是她仍然不太敢相信,那個被皇帝和裴玄銘折騰的無力而又凄慘的病弱美人,十年前居然行事狠辣至此。
完全稱得上一句,睚眥必報,算無遺策。
裴玄銘接下來的話徹底落實了她的猜測。
“三天之后,在江南做了五十多年首富地頭蛇的溫家,一夜之間被踏平,全家上下數百人,無一留下活口。”
裴家兄妹兩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裴明姝終于從極致的震悚中回過神來:“……哇哦。”
一夜過去,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裴玄銘將最后一滴酒水倒進喉嚨里,然后起身往閣樓下走。
“你去哪兒!”
“回屋!”裴玄銘頭也不回。
“不跟謝公子生氣啦?”裴明姝嘲笑道。
“生氣能怎么辦?”裴玄銘沒好氣道:“說的好像我能把他撂這兒不管一樣!
裴明姝嗑著瓜子,放肆的在閣樓上大笑出聲:“你可太沒出息了哥!
裴玄銘沒理這糟心妹妹,自顧自板著臉回屋了。
謝燁的額頭和脖頸上,盡數都是冷汗,烏黑的鬢角已經被汗水濡濕了,他胸口起伏喘息極為劇烈,十指攥緊床褥,顯然是已經難受到了極點。
裴玄銘走到床前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大概是舊傷發作,疼的受不了,加上今天早上抗拒換藥,此時怕是已經發炎了。
他伸手敲了敲床板,冷聲道:“起來!
謝燁睜開一雙冷汗濕潤的眼睛,他已經沒什么力氣說話刺裴玄銘了,但還是下意識抗拒聽這人的話,于是他翻了個白眼,把頭偏到另一邊去了。
裴玄銘:“……”
他沒再給謝燁反抗的機會,俯身一把將他從被褥里扯出來,扶著他在床上坐好,自己側身在他身后坐下。
謝燁猛然被掀開被子,先是冷的一哆嗦,緊接著回頭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裴玄銘一手將他身上已經濕透了的里衣剝落下來,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讓此人亂動。
“給你上藥!
“不用!”
裴玄銘面無表情的在他血痕累累的脊背上碰了一下,謝燁登時疼的彎下腰去,把自己躬成了一個蝦米狀。
他還沒來得及緩過這一波疼痛,就被裴玄銘攔腰向后摟了過去,被迫靠在他懷里,敏感的耳朵緊貼著裴玄銘的嘴唇,謝燁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只聽裴玄銘在他耳邊冷淡道:“你對李彧一副寧死不屈硬骨頭的模樣也就罷了!
“你是怎么好意思對我也這樣的?”裴玄銘低聲問道。
謝燁渾身一震:“你什么意思?”
裴玄銘的手指撥過他濕漉而光裸的肩頸和鎖骨,最后停留在他的下頜處,用力扳住他的下巴向后一勒,謝燁悶哼一聲,被他扼住了下頜,整個禁錮在懷里。
“我見過謝公子軟成一灘水的模樣,你如今在我面前扮演寧死不屈,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謝燁驀然放大了瞳孔,想起了十年前某天夜里的荒唐往事,他從耳朵尖到臉頰都紅成了一片,抬肘就撞在裴玄銘腰側,試圖掙脫開來。
這點程度的撞擊對于裴玄銘來說可以忽略不計。
他伸手擦去謝燁臉上因為恥辱而再次涌出來的淚水,無奈道:“你現在怎么這么愛掉眼淚!
“放開我……”謝燁咬緊牙關,拼命隱忍著身上的痛楚和猝然提起舊事的羞恥感:“你跟他們沒什么區別,你們都是混賬!
裴玄銘眼光一沉:“他們是誰?”
謝燁不肯回答,緊接著就被他放倒在床上,裴玄銘整個人覆身上來,將他籠罩在身下。
謝燁渾身狠狠戰栗片刻,下意識就要往前逃跑,又被裴玄銘攥著腳踝拽回來了,他重重跌回床褥里,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顫抖。
那人蘸著藥膏的手指碾磨過他傷痕累累的脊背,一路擦過身上的鞭傷,均勻的往下延展,掠過謝燁腰線以下的時候,他能感受到身下人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啜泣。
謝燁將臉埋在被子里,他有些受不了身上巨大的刺激,卻又反抗無門,只能被對方肆意欺負。
“說話!迸嵝懳逯冈谒成弦话,清涼的藥膏滲入血肉,他將謝燁整個壓制在身下,一邊審訊,一邊療傷。
“他們也這樣對待過你嗎?”裴玄銘逼問。
謝燁屈辱到極點,眼睛被逼到通紅,卻始終不肯回答一聲。
身后傳來裴玄銘冰冷的猶如三尺冰封的聲音:“如果你再不回答,我就進去了!
謝燁心神巨震,他抓緊身下床褥,只來得及從喉嚨里崩潰的哭出聲了一個字:“別……”
然后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貫穿的痛楚瞬間擊碎了他全部的神志,他幾乎要承受不住裴玄銘的怒火,劇痛從尾椎攀巖而上。
謝燁伏在被子里,眼淚洶涌的將被單全部浸透,溫熱的潮濕和藥膏的冰涼交織在一處,他被裴玄銘折騰的一點力氣都沒有,昏昏沉沉的意識里只聽得見自帶著哭腔的喘息,聲聲破碎,崩潰至極。
水聲流淌,艷色叢叢。
他將裴玄銘恨的咬牙切齒,卻又無可抵抗的把自己溺斃在綿長而交纏的萬千春色間。
裴玄銘很耐心的等待藥膏風干后,才將新的繃帶纏繞在謝燁癱軟無力的身軀上。
然后他將謝燁從床上翻了個面,仔細端詳著他猶帶淚痕的臉龐,半晌俯下身去,用嘴唇在謝燁眉心蜻蜓點水的碰了碰。
這么多天以來,他發覺謝燁的臉色終于染上了一點微弱的紅暈,如朝云聚攏,虛弱的一觸即散。
他伸手迷戀的描摹著謝燁的眉眼和嘴唇,這樣柔軟而不堪一折的人,偏偏生了一副比誰都冷硬的心肝和骨頭。
黃昏將落未落之際,謝燁躺在床上終于筋疲力盡的睜開了眼睛。
裴玄銘在屋里煎了新的藥,正小心翼翼的端到床頭,神色柔情的撞上他的眼睛。
“醒了?喝了藥再走吧,不著急趕路!迸嵝懓阉麖拇采戏銎饋恚贿厰嚢杷幫肜锏闹兴幵,一邊若無其事的說道。
謝燁接過碗,這回用不著裴玄銘強行灌,自己將里邊的藥一飲而盡。
裴玄銘在床邊等他喝完,便將碗收走了。
“等等!敝x燁沙啞的叫住他。
“怎么了?”
謝燁似乎是有點難以啟齒,但是他猶豫半晌,還是咬牙說了:“你那個藥膏……清理干凈沒有?”
裴玄銘一愣,嘴角流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留在里面吧,那本就是有助于傷口恢復的藥,對你有好處!
……
“整整一天!迸崦麈驹隈R車前跟他哥算賬。
“我從早上,天不亮開始,等了你整整一天!迸崦麈溃骸澳阏f你給謝公子換個藥就下來收拾東西出發,我在客棧院子里從白天等到晚上!”
“你告訴告訴我,換藥!換個藥需要整整一天嗎?!”裴明姝握著馬鞭忍了又忍,好險才把自己勸住了,沒一鞭子給裴玄銘抽上去。
裴玄銘將謝燁放進馬車里,回身套好韁繩,沖裴明姝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謝燁睡著了,你給我安靜點。
裴明姝怒氣沖沖的瞪著他。
一路風塵,裴玄銘今夜似乎心情不錯,長腿一伸坐在馬車前玩弄從路邊撿來的狗尾巴草。
裴明姝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好奇,轉頭問道:“你倆不吵架啦?”
“嗯!
“怎么就不吵了,昨天晚上你不是還氣的半死嗎?”
裴玄銘隨手將狗尾巴草一扔:“你話怎么這么多!”
第29章 第 29 章 月黑風高,十年……
月黑風高, 十年前,溫家。
裴玄銘跟著父親剛剛同溫老家主寒暄完,被安排進了貴客的院子, 父親同溫家主商量好, 過完中秋再啟程返京。
裴玄銘自然沒什么異議。只是他有點擔心, 若是謝燁到京城以后找到裴府, 他卻不在家,被拒之門外可怎么辦?
父親看出他心中憂慮, 于是命手下去給京城中管家捎了個信,說若是遇到一個同玄銘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前來投奔,便直接放他進去, 在府中好好安頓。
裴玄銘這才放了心。
裴老將軍端詳著兒子松快下來的神色,不由得十分詫異:“玄銘啊, 今年武林大會奪魁那少年, 是你什么人, 你已經為此人魂不守舍許久了。”
裴玄銘連忙恭敬答道:“此人乃兒子在江湖上結識的朋友,他對兒子有救命之恩, 他此離開師門,獨自一人去京城, 人生地不熟的, 兒子這才有些擔心。”
裴老將軍若有所思:“我倒是聽說了此人在武林大會上單挑老岳, 橫掃華山派的事跡,是個好苗子, 若是你喜歡,日后把他收到將軍府,給你做個副將也好。”
裴玄銘大喜:“父親此話當真?”
裴老將軍微笑頷首,并未太多的過問此事。
裴玄銘年紀尚小, 不勝酒力,席至中途就起身告退回房間了。
等到子時還未見父親回來,只聽下人來報,說裴老將軍隨裴家大房一家去湖上泛舟夜游了,叫他自行休息。
裴玄銘對于父親這年近半百仍玩性不改的性子略有幾分不滿,但也無可奈何,收拾收拾準備去睡了。
臨睡前他披上衣服去廳堂前,想把自己的匕首從溫家小兒子手中拿回來,方才三房的那個小孩溫十一見他腰間帶著的那柄匕首模樣漂亮,光澤銳利,便吵著鬧著要拿去玩。
裴玄銘無奈,只得卸下來給他了。
那是他師父傅照川所贈之物,不能隨便送人。
裴玄銘走到中途,忽聽頭頂瓦片咕咚一聲,被碰掉了,裴玄銘警惕抬頭:“何人!”
房檐上那少年姿態懶散,一雙風流俊秀的眉目,正居高臨下朝他一笑。
“謝燁?”裴玄銘怔道:“你怎么在這里!”
謝燁沒答話,只小聲對他道:“接住我,我下來了!”
說著,他縱身一跳,直沖著裴玄銘而下,裴玄銘眼疾手快伸出雙臂,一把抄在他膝蓋窩處,將他整個打橫一抱,穩穩落在了地上。
少年比他想象的還要輕快瘦削,被裴玄銘放在地上時還責怪了一句:“我讓你扶我一下,誰讓你抱我了!”
“諾,刀給你!敝x燁將匕首遞還給他:“方才在那小孩腰間就看見了,我尋思著你會來找這東西,就提前給你搶過來了!
裴玄銘啞然失笑:“你好好說就是了,怎么還搶小孩的東西……”
他抬手去拂謝燁肩頭沾上的枝葉,謝燁便笑瞇瞇的任他擺弄。
大概是因為夜色斑駁的緣故,他今日比平日還要好看,白衣若雪,銀甲束腰,腰身的弧線優美而勁瘦,烏發朱唇,神色慵懶而帶著一絲柔和的笑。
裴玄銘收回手,正色道:“你還沒回答我,為何會出現在溫家,你是怎么進來的?”
謝燁是怎么進來的?
當然是靠十年前逃出溫家時用的那條密道進來的。
他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了在溫家潛伏已久的小夏子,那小太監嗚嗚咽咽的,昨日才在老家主床上承歡了一夜,今日聽到暗號便強撐著身體起來見謝燁。
小夏子開口便祈求他:“少俠,你幾時送我走啊,我要撐不住了!那溫老家主殘暴至極,完全不把人當人!我這身體若是再叫他這么摧殘上幾夜,怕是活不過這個月了。”
謝燁拍了拍他尚帶殘血的臉頰,問道:“遺詔藏好了嗎?”
小夏子忙不迭的點頭:“按你說的藏好了,少俠放心,絕不會有人發現的!”
“今天晚上就帶你走。”他安撫道。
“那……那我今晚還要陪那老家主嗎?”
謝燁笑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狠厲的血色:“不用,此夜過后,那攤爛肉怕是沒這個能耐了!
小夏子被他眼神中的神色嚇到了,于是囁嚅半晌,怯懦的安靜下來。
頭頂狂風如聚,正所謂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謝燁很耐心的等到了天色完全晦暗下來,溫家待客的廳堂擺上了酒席,里屋一片歡聲笑語。
他靜靜的臥在房檐上,聽賓客吵嚷,酒杯碰撞,他清楚的知道,再過幾個時辰這里的一切,都將夷為平地。
今夜的賓客中有不少熟人,不過謝燁倒是沒想到,諸允嚴和李彧居然也在其中之列。
他微微將思緒在腦海中轉了幾個來回,很快就想通了。
諸允嚴和李彧常年混跡于江湖。消息自然是比京城中那幾位皇子靈通一些,得知小夏子藏在溫家的消息后急急趕來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過李彧是個沒什么實權的閑散皇子,就算皇帝死了,各地方的兵馬也輪不到他來調度,更沒有本事在手下養什么私兵,故而他只能和師父以上門做客的名義來訪溫家,試圖尋找一絲遺詔的蹤跡。
謝燁居高臨下,冷眼看著這些人進進出出。
酒過三巡,諸允嚴出門解手,系褲腰帶時便感覺身后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盯著自己,讓人如芒在背。
他不緊不慢的走出茅房,果不其然在拐角處見到了少年熟悉的身影。
“謝燁?”他一蹙眉,冷聲道:“你跟著我們過來做什么,你早已不是我徒弟了!還不快滾!”
少年慢吞吞的抱著劍鞘回過身來,開口叫了聲:“諸大俠!
諸允嚴不愿理他,回身便走,被謝燁抬起劍鞘伸臂一攔:“我有話同你說!
諸允嚴念在最后一點師徒情義上站定了腳步,打算聽聽此人想說什么。
謝燁輕聲道:“若我是你,我此刻就收拾好行囊,離開溫家,躲得越遠越好,再不回來!
諸允嚴聞言覺得好笑,搖了搖頭,轉身繼續離開。
謝燁猛然回身,對著他的背影喝道:“無論你怎樣看待我,覺得我頑劣不堪也好,難以教養也罷!可十年前諸大俠在街上撿到我,給我吃的,養我長大的恩情,弟子從未忘卻,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若諸大俠還想活命,現在就離開溫家!”
諸允嚴周身猶如被電過了一般,一寸寸僵硬的回過頭:“你這是什么意思?”
謝燁急促的喘息幾聲,又重復了一遍:“今夜子時之前,離開溫家!
諸允嚴狐疑的瞪著他。
謝燁言盡于此,轉身就走,身后一陣厲風刺穿而過,他閃電般回身抵擋,“錚——”的一聲,將他師父的劍身用劍鞘隔開了。
“把話給我說清楚,什么叫做現在要離開溫家,今夜子時,會發生什么?”諸允嚴步步緊逼,很快將謝燁逼到墻角。
謝燁仍然不出劍,始終用劍鞘抵擋。
“別逼我同你動手,好歹喊了你這么多年師父!敝x燁低聲道。
諸允嚴冷笑出聲:“別慫,出劍!”
劍鋒貼面而過,謝燁咬牙不語,只是一味的將劍刃撞開,始終不遠不近離自己幾寸距離。
嚴格意義上來說,諸允嚴此時已經不是謝燁的對手了,面對這位曾經的徒弟,諸允嚴可謂是拼盡了全力,招招遞出,全是殺招,一點余地都沒留。
可謝燁卻一直不曾露出頹勢,甚至來說,那抵擋的招式之間有一點著急的無奈,仿佛在遛著諸允嚴滿地走一樣。
諸允嚴威嚴半生,哪里受得了這般屈辱,當即大喝一聲怒道:“小子,你欺人太甚!”
隨即使出看家本領,將滿身內力灌注進刀劍,朝著謝燁的眉心刺去!
謝燁終于被逼的不得不正面相抗,只見他翻掌一記劍花,借著巧勁直挑諸允嚴掌中鋒芒,那力道又精準又狠辣,直戳的諸允嚴踉蹌幾步,劍柄脫手而飛。
打著旋摔到空中,再砸到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動。
“何人在此!”
溫家的守衛提著燈朝這邊趕來。
謝燁最后看了一眼諸允嚴,那冰冷銳利的眸光隱隱含了幾分難過,但他還是飛身幾個起落,一下子沒影了。
緊接著他就碰到裴玄銘了。
但他又不能跟裴玄銘說方才的事情,只是那神情里流露出了幾絲委屈,他微微抬眼看著裴玄銘,壓抑了一下情緒,又低下頭,一聲不吭的抿著嘴唇。
“什么人在那里!剛剛跑過去的那個闖入者是不是在那兒!快抓住他!”對面廳堂的巷子里腳步匆匆,傳來溫家家丁的嚷嚷聲,眼看著朝這邊來了。
裴玄銘神色一凜,當下不由分說,伸手一把將謝燁推抵到墻壁上,用寬大的袍袖將擋在他的臉側,俯身下去驟然靠近了他。
謝燁渾身一怔,只覺少年滿身的清寒劍氣和富貴人家公子哥身上特有的香料氣息一瞬間包裹住了他。
眼前被裴玄銘的袍袖幕天席地的籠罩住了,那人的唇吻很安靜的靠在他的眼睫前。
一片模糊的寂靜。
裴玄銘借著這個動作抬頭,冷冷對那幫家丁道:“滾!
第30章 第 30 章 “啊,張口!敝x燁哄勸……
裴玄銘平常禮數周全, 清冷正直,甚少擺京城貴公子的架子,幾乎讓人忘了他是個權貴出身的少爺。
而他此時望向那群家丁們的神色冷淡而倨傲, 帶著幾分風流隨意, 以及行到中途被打擾了興致的惱怒姿態, 陰沉的朝那群家丁看過去, 身居高位的那股冷意便由內而外的滲透出來了。
眾人連連告退,為首那家丁一邊帶人走一邊抱歉道:“對不住, 小的們有眼不識泰山,驚擾了裴公子雅興,裴公子繼續, 繼續……”
裴玄銘將這個姿勢維持了許久,直到徹底聽不見那邊的聲音了, 他才慢慢放開謝燁, 低聲道了句:“抱歉。”
謝燁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絲毫不以為忤,上手抓住裴玄銘的手腕, 冷不防朝自己的方向拽過來:“裴公子,方才那些人說讓我們繼續。”
“繼續做什么?”謝燁故意問道:“我怎么沒聽懂!
裴玄銘順著他的力道任由他拽, 另一只手順勢撐在墻上, 將他整個人困在自己臂彎和墻壁的縫隙之間。
謝燁比他略矮一點, 就著這個角度抬眼看著他,眸中光亮璀璨, 被眼睫一遮透露出幾分促狹的狡黠來。
裴玄銘呼吸微微急促起來。
身體里仿佛有東西在瘋狂催動著他,讓他再靠近一步。
兩人在狹小的角落里僵持不下,空氣中暗潮流涌,光影凝固。
就在此時, 溫家正門外一聲巨響,浩浩蕩蕩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火把燃燒,光亮直沖天際。
“開門!”
“江南溫家私藏先帝遺詔,此乃殺頭的大罪,爾等好大的膽子!還不快速速開門!”
裴玄銘心頭一跳,門外這聲音很熟悉,這是京城二皇子麾下的一員武將,明面上是朝中武將,實則是二皇子心腹,站隊站的格外早。
“轟隆——”北門外傳來重物撞擊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有人抬著粗重的圓木,狠命從外面撞到門板上。
北門轟然裂開。
“他們攻進來了。”謝燁神色平靜道,仿佛對這一切并不意外。
“除了二殿下,還有誰?”
“太子手下三分之一的宮中禁軍,還有武林盟主那批站隊三殿下的義士,再加上無數想趁亂將溫家這潑天富貴分一杯羹的江湖雜碎……”謝燁很柔和的輕聲道,俊美的眉眼透出又瘋又殘忍的神色。
“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溫家和李彧,都要完蛋了!
不多時,溫家大門從外邊被暴力破開,滿園富貴雕欄畫棟,頃刻間變成了一片火海。
身后的喊殺聲越來越近,沖到最前頭的幾個家丁率先掉了腦袋,里屋里一片尖叫哭喊,都是些老弱婦孺,抱在一起試圖逃命。
血水蜿蜒,流淌過花園小徑,將院子里潺潺溪流染的紅通通的。
老家主被幾個官兵從后院里拽了出來,身上寸縷未著,羞憤欲死的哀叫連連,他身邊跟著個那個小男孩同樣什么都沒穿,一路凄慘嚎叫著,被官兵和老家主綁在一起,嘲弄褻瀆。
老家主身上挨了好幾刀,均勻的割在他白生生的老皮肉上,痛的他大叫:“你們到底是何人!啊——”
“救命——”
“住口,你這老匹夫!睘槭椎墓俦嗽诤笤豪锼巡榱艘蝗Γ瑳]能發現小夏子的痕跡,回頭煩躁的一刀斬下。
不偏不倚剛好斬在老家主的下身某處部位,鮮血瞬間噴涌飛濺,一小團軟肉從空中被刀鋒挑起來。
眾官兵見狀均是哈哈大笑,撫掌給長官助興。
“大哥好刀法!”
“閹了這老家伙!”
老家主身下血流如注,哭嚎的震天響,鼻涕眼淚一齊涌出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謝燁在不遠處的樹下靜靜的看著這一切,身側的裴玄銘終于忍無可忍,拔劍就要出去救人。
被謝燁一把攔。骸澳阕鍪裁慈ィ俊
“老家主有難,我自然得出去相助!”裴玄銘急道。
謝燁并不松手,只懶散道:“寡不敵眾,你出去也救不了他!
“可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這幫人為了一紙遺詔而殺人放火!”
“成王敗寇,帝位更迭,與你何干?”謝燁反問出聲,將裴玄銘的手腕抓的更緊了:“再說你怎么知道,那老東西淪落到如今這個下場,不是他自己活該?”
裴玄銘從他那似是而非的話中品出一絲滔天的恨意來。
“你什么意思?”他慢慢道:“你早就知道,今天晚上溫家必有一難?”
謝燁笑而不語,只一味的不讓他走。
身后老家主的哭嚎聲更慘烈了,那群官兵當著他的面,用刀尖去玩弄方才他被砍掉的地方。
裴玄銘心下一沉,也顧不得許多了,伸手將謝燁的桎梏扯開來,轉身就朝老家主那邊去了。
身后風聲驟響,他肩頭被人用劍尖一把抵住,劍鋒貼著脖頸作勢要切入咽喉。
裴玄銘僵硬的轉過頭去,謝燁神色如冰,正舉劍抵在他的脖頸處。
“若你今日敢去救他,裴玄銘,別怪我翻臉無情。”少年冷冷道。
“為什么!”
“我允許你去救溫家別的人,只除了老家主,他是我的!敝x燁一字一句道。
裴玄銘擰起眉心,他直覺謝燁心中有苦衷,只是情形太急迫,溫家老家主和父親認識了許多年,他實在不能坐視不管。
謝燁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一時間眼底所有的和煦溫潤統統消失殆盡,挺劍便刺,對著裴玄銘身上幾處大穴就要打過來。
裴玄銘接連后退幾步,聲響終于驚動了后院里正在以凌虐老家主為樂的官兵們。
“什么人在那里!”
裴玄銘猝然回頭,一把抓住為首官兵的長槍,空手奪白刃反搶到自己手里,回身一刺直接將對方從胸膛處到后心整個貫穿而過,后面趕來助陣的幾個官兵一個剎不住車,直接被穿成了糖葫蘆。
鮮血在裴玄銘的腳底下蔓延開來。
謝燁眼見著形勢不對,施展輕功,朝著老家主直奔而去,抬手一劍劃開了他身上捆綁的繩索。
老家主此時已經被嚇懵了,完全沒認出來眼前這少年是誰。
“多謝少俠,多謝少俠救命之恩!!”老家主涕淚齊下的砰砰叩首,下一秒來人強硬的扳起他的下巴。
他對上一雙因為極度興奮而血色欲滴的眼睛。
“溫老先生,可還記得我是誰?”謝燁溫聲問道。
老家主先是努力瞪大眼睛,緊接著又仔細看了又看,下一刻他尖叫一聲,轉身連滾帶爬就跑:“鬼。」戆
然后他被謝燁輕輕松松的抓到了手底下,一個跟頭撂翻在地。
謝燁很舒展的笑了:“記得就好,十來年前被你虐待致死,一卷破草席扔到亂葬崗的那個小鬼,現在來找你尋仇啦!
他抬頭朝裴玄銘看了一眼,裴玄銘此時正被幾個官兵糾纏的分身乏術,無暇顧及這邊。
謝燁俯身揪起他的頭發,一路將老家主拽進了暖房。
老家主凄慘嚎叫,卻完全無濟于事,他被謝燁一劍釘在墻上,四柄短刀分別貫穿四肢末端汩汩放血,渾身上下抖如糠篩,血水洶涌痛不欲生。
謝燁閉上眼睛,所有的感官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復仇的喜悅歇斯底里的刺激著他的神志。
“十年!敝x燁輕聲道:“我居然讓你多活了十年!
老家主瑟縮不已,試圖從嘴里吐出點什么求饒的話,但是他剛一開口,就被謝燁一刀橫斬,從左臉頰一路刺穿血肉劃到右臉,仿佛一個巨大的血色微笑,橫亙在他蒼老的臉上。
老家主從喉嚨里爆發出一陣慘烈至極的哭嚎。
“我本來想著把你身下這塊肉,要當著你的面慢慢撕碎了再喂給你才好,不過好像那些人已經幫我割了一部分!敝x燁蹲身下來,慢慢用刀尖在他赤裸的身下劃拉。
緊接著他略有幾分驚喜的抬起頭:“啊,還剩一點!
老家主驚恐的嗚咽起來,他只覺身下劇痛,謝燁拿刀硬生生將最里邊的殘血肉塊從他滾燙的軀體上挖下,用刀尖挑著舉到他眼前晃了晃。
“啊,張口!敝x燁哄勸道。
不待老家主發話,帶著腥臭血肉的刀尖已經直挺挺戳進了他的嘴里,謝燁下手沒輕沒重,直接頂著他的咽喉去了。
但是又偏偏比一刀封喉的致命處要再往上一點,逼的老家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用喉嚨盡力頂著那刀鋒和自己身下的肉,啊啊啊的凄慘痛哭。
裴玄銘終于殺完了院子里的官兵,他渾身是血,匆匆踏進房門里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謝燁面無表情的轉過身來,緊接著反手將刀柄朝老家主的喉嚨深處一推——
血水迸濺三尺,老家主的后腦勺登時被刀鋒戳了個大洞,極度驚恐的眼神空洞下來,顯然已經回天乏術了。
一命嗚呼,歸西歸的很徹底。
裴玄銘張口結舌:“你……”
謝燁注視著他愕然的神情,慘淡的笑了笑:“如何呢裴公子,是不是終于覺得,自己才第一天認識我?”
……
剩下的路程里,謝燁幾乎沒有清醒的時間,他毫無意識的被裴玄銘帶到馬車上,一路顛簸趕路。
中途幾次停下來被人喂了幾口飯和水,然后就又睡過去了。
裴玄銘可能自己也知道那天在客棧過分了些,不應該讓一個病人承受那樣激烈兇狠的對待,那天被裴玄銘在房中折騰了兩個時辰,幾乎耗盡了謝燁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接下來的幾天,他再也沒有反抗裴玄銘的力氣了。
裴玄銘自知理虧,那天過后在路上突兀的對謝燁格外柔和,中途停車換藥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把他驚醒。
此時距離西北已經很近了,沿途都是邊民吵吵嚷嚷的早市,煙火氣息十足。
裴玄銘和裴明姝在早市上換了馬,一路再向西走,遠遠的就能看到西北駐軍的營地了。
最先看到他們的是裴玄銘的副將,他不在的這些日子,一直由副將王玉書代為管事。
王玉書其人,起了個溫文爾雅文臣的名字,卻是個實打實的武將,生的高大魁梧,從二十出頭時被調到裴玄銘身旁,在西北一呆就是十年。
只聽遠遠傳來一聲:“將軍啊——將軍!!您可算回來了!”
演武場上所有士兵“呼啦”一聲朝這邊轉過頭,就看見裴玄銘疾馳過荒蕪的土地,最后在營地門口勒馬停下,然后從馬背上扶下來一個人。
王玉書:“?”
那人一身及地的白色長袍,頭上戴著兜帽,兩縷未束緊的墨發從垂落的兜帽里傾瀉下來,看不清臉,但能從身形看出那人極其清瘦,被裴玄銘扶在懷里,步履虛浮無力,只能勉強往前踉蹌兩步。
裴玄銘俯身將他抱起來,大步朝帥帳走去,路過王玉書的時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安靜。
王玉書:“?”
什么情況,將軍回京一趟,帶回來一個神秘的柔弱美人?
王玉書雖然沒看清臉,但從那戴著兜帽人的身段上不難看出是個美人,起碼身姿修長,衣帶飄搖,尤其是被裴玄銘抱起來騰空的那一瞬間,勾勒出來的腰身修削而漂亮。
王玉書和其余士兵一臉震驚。
半晌,王玉書才回神喝道:“看什么看!還不快忙各自的去!”
裴玄銘將謝燁放進了自己的營帳中。
榻上是一卷毛茸茸的狼皮毯子,邊關寒冷,早在他進屋之前,就有手下在帳中燒了暖呼呼的爐火,整個營帳溫暖而舒適。
謝燁指尖輕輕動了動,在柔軟的狼皮毯上摸索片刻,然后摸到了裴玄銘放在床畔的手。
然后他睜開眼睛望著營帳簡陋的天花板,低聲道:“這是什么地方?”
“西北大漠,我軍駐守之所!迸嵝懘鸬。
謝燁疲倦的點了點頭道:“那離明淵閣很近了。”
裴玄銘起身去給他倒水,沒告訴他明淵閣已成廢墟的事情。
“我從前總在明淵閣的屋頂上看這邊,有時候能看到你帶兵出營巡視,還能看到你披著盔甲檢查糧草的場景……”
裴玄銘一怔,將水碗遞到他嘴邊:“那你可看的太早了,接下來后半輩子都得陪我在這兒呆著了!
謝燁張口,讓冰涼的水珠浸潤嘴唇,恍惚道:“一輩子啊,那太長了,我想象不來。”
“想不來就好好養傷,西北苦寒,軍營枯燥,日后有的是時間想!
謝燁的眼瞳如漆黑點墨,慢騰騰的在眶中打轉,半晌他輕輕的“嗯”了一聲,以作回答。
“謝燁!迸嵝懞鋈坏溃骸拔覇柲恪!
“那日我進宮面見圣上,你是不是就在內殿里?”
謝燁渾身僵硬了一下,然后閉上眼睛,又不理會他了。
裴玄銘坐在床畔,半晌將手伸出去,握在那人手腕上,感受著他微弱而平和的脈跳。
過了很長時間,他嘆了口氣,翻身上榻,伸臂將謝燁抱在臂彎里,緊著嗓子道:“對不起。”
謝燁沒睜眼睛,呼吸卻急促了一點,那天在客棧給他留下的陰影還沒有消退,他現在下意識抗拒裴玄銘的靠近。
“放開。”他顫抖著道。
裴玄銘不放,他一手攬著謝燁的肩膀,一手橫在他胸前,把玩著他的發梢。
“對不起!迸嵝懹种貜土艘槐椋骸拔夷翘焯珱_動了才……以后不會了!
謝燁睜開眼睛,憤怒的瞪了他一眼,擰著身側躺過去,不肯讓他抱著。
裴玄銘無奈,只好收回手,在他旁邊躺著合上眼,一路奔波,從西北到京城連夜趕路,到將軍府時連個覺都沒睡就忙著布局劫法場,好不容易把李彧誆騙過去,緊接著就立刻趕回來。
說不累那是在扯淡。
不過裴將軍天生跟“休息”這兩個字犯沖,沒等他睡著,門外就有人來打擾。
“將軍!末將有事要稟報將軍!”
裴玄銘無可奈何的起身披好衣服,給謝燁把被角掖了一下,然后起身到外帳去聽他要說什么。
“將軍,前些日子將軍不在,京城那邊送來了一些發配邊疆的勞力,給咱們派來修城墻的,但是看守疏忽,不慎跑了幾個出去,末將已經處罰了那幾個看守勞力的士兵了,只是跑出去的苦力,要不要追回來?”
裴玄銘揉了揉太陽穴,思索道:“從京城發配邊疆充軍修長城的苦力?”
“京城又是哪家被滿門抄家了?”
“回稟將軍,是二皇子李景辭府上眾人,前段時間二皇子因瞞報軍情,以欺君之罪被廢除封號收回賜地,幽禁在宮中不得出門,府中伺候的下人小廝一律流放充軍,然后就送到咱們這兒來了!
“將軍你回京這么多天,竟沒聽說此事?”
裴玄銘還真沒聽說。
但是按理講,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除非有人刻意隱瞞。
但是誰能把回京以后侍奉他的人全部封口,一點風聲都不讓裴玄銘聽見呢?
裴玄銘足足在位置上靜坐了一炷香。
“將軍?”手下將領試探性的道。
裴玄銘回過神,繼續問道:“原先攻打明淵閣的,是不是就是這位二殿下李景辭?”
“沒錯,正是他里應外合,一舉剿滅了明淵閣眾徒,將明淵閣閣主誅殺當場!蹦菍㈩I信誓旦旦道。
裴玄銘對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不予置評,畢竟明淵閣閣主本人現在正躺在他的帥帳里,待會兒還得伺候此人換藥吃東西。
西北白天夜里晝夜溫差大,謝燁才退燒沒多久,若是又病起來,那麻煩可不止眼前這么點。
裴玄銘又走神了。
“將軍。”將領又提醒了一句。
裴玄銘的思緒才又回到眼前的事情上來。
“二皇子被幽禁,貶為廢人……這么大的事情為何本帥一點都不知情?”他不悅道:“我離開西北前,你們也一點風聲沒聽見?”
“您離開后,那批勞力才到的西北,我們也是前幾天才知曉此事。”將領委屈道:“只是沒打聽到,二皇子為何被貶,送人來的官員對此都極其緘默,避而不答!
裴玄銘道:“知道了,明日便去捉拿那些逃走的勞力,你們可有這些人大致逃跑的方位?若是沒有,就每個方向都派人搜索,一寸一厘都不要放過!
“不必如此費力,據我們派到附近匪窩的探子來報,這群人應該就是藏在了秘境周圍的千鈞潭旁邊,他們從勞力隊伍里逃走后無處可去,只好投奔了土匪。”
裴玄銘揮手起身:“那正好一并收拾了!
“是,將軍!
裴玄銘回到里帳,謝燁仍然呼吸均勻的睡著,沒有要醒的意思。
他坐在爐火旁靜靜的烤了一會兒火,簇簇火苗在他眼睛里跳動著溫暖的光芒。
又過了些時候,謝燁醒了,在身下的狼皮毛毯上翻了一下身,睜開了眼睛。
裴玄銘便走過去扶起他的肩膀,將剩下的藥湯喂進去。
謝燁剛睡醒,神情看上去還有一點發懵,眸光水潤呆滯,帶出點無辜的意味。
裴玄銘坐在他身前,接過他手中喝干凈的藥碗,開口喊他道:“謝燁。”
“嗯?”
“你如今相信我嗎?”裴玄銘問。
“嗯!敝x燁聲音沉悶的回答:“相信!
“當真相信?”裴玄銘又問。
謝燁不耐煩的瞥他一眼:“你到底想問什么?”
裴玄銘斟酌半晌,柔聲開口:“你還有事瞞著我嗎?”
謝燁頓了一下,冷靜道:“沒有!
兩人沉默著相對坐著,謝燁沒有去看裴玄銘的眼睛,也不打算回答更多,就這樣平靜的與他僵持著,且看此人能堅持到什么時候。
然而裴玄銘忽然俯下身,扣住他的肩膀,堵住了謝燁的嘴唇。
謝燁不得不仰頭承受這個親吻。
裴玄銘力氣很大,不多時就將他推抵著躺到了狼皮毯上,他壓著謝燁肆意掠奪著他口腔里每一寸地方,將那毫無血色的嘴唇蹂躪的水潤而透紅。
直到謝燁徹底喘不過氣來,拼命伸手推他為止。
“裴玄銘!”他忍痛呻吟道:“松手,你壓到我傷口了。”
他倉促的喘息著,狼狽的被裴玄銘摁在身下,雖然是命令的語氣,但是由于他實在是屈居人下的緣故,眼睛里還是帶了絲微弱的祈求。
“……你又發什么神經?”
裴玄銘的指腹擦過他濕漉漉的嘴唇,就著帳中的一豆燈光注視著他蒼白而脆弱的眉眼。
“沒什么,就是覺得謝公子你這張嘴太硬了,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