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燁在擂臺上只支撐了片刻,然后手邊劍尖一歪,徹底失去了意識。
耳畔的一切吵嚷都跟他沒關系了,華山崖畔一縷清風飄搖至他的眉心,瀕死的前一刻,他感覺自己仿若清明了一瞬。
然而那片刻清明稍縱即逝,緊接著他聞見了裴玄銘身上熟悉的藥香氣。
裴玄銘大步下場,一把將他抱起來,就要趕回去療傷。
李彧和諸允嚴緊隨其后,諸允嚴不由分說想將徒弟從裴玄銘手中抱過來:“勞煩裴公子了,交給老夫就好。”
裴玄銘并不松手,他用眼光冷冷的將李彧和諸允嚴掃了一圈,步履如飛閃躲開來,徑直抱著謝燁回屋里去了。
……
謝燁一直昏迷到第二天夜里。
他中途迷迷瞪瞪醒來過幾次,其中有一次看到裴玄銘站在門口,跟門外的人交涉著什么,他想開口問一下裴玄銘,屋外的來人是誰。
奈何實在沒有力氣,于是眼睛一翻,又睡過去了。
剩下的的幾次他短暫睜開眼睛的間隙,裴玄銘都伏在他床邊,不是弄那個聞著就苦的藥汁,就是靠在他的枕頭邊上,合眼小憩片刻。
等到他徹底醒來時,嘴里已經滿是被灌后的苦藥氣息了。
謝燁很難受的咂摸了一下嘴唇,心道這孫子趁他昏迷究竟給他灌了多少藥下去。
他出聲的一瞬間,裴玄銘就醒了,兩人在燈盞掩映下面面相覷。
裴玄銘長長的松了一口氣:“醒了就好,我還以為你徹底醒不過來了……眼下感覺怎么樣?可有好些?”
謝燁指了指喉嚨,示意自己說不出來話。
裴玄銘便將茶盞撈到身側,給他斟了茶遞到唇邊,關切的望著他。
謝燁一動就胸口疼的慌,于是一邊喝水,一邊呲牙咧嘴的伸手去捂被岳長老打到的地方。
他意外的發現自己除了胸口疼些,其余再沒有別的異樣了,連前日對戰岳長老時消耗掉的內力都恢復了個七七八八。
謝燁一驚,下意識就去抓裴玄銘的手腕,想探一下裴玄銘的內力情況。
他生怕此人又像上回一樣,毫不惜命的將自己的內力盡數灌輸進他體內。
裴玄銘卻仿佛知道他意思一般,溫和的拍了拍他的掌心:“放心,不是我。”
他說著朝門口看去,只見岳長老依舊是那副仙風道骨的神仙模樣,只是姿勢潦草了些,抱臂倚靠在門邊:“別看了,小子,是我救的你。”
謝燁微微瞪大眼睛,眼睜睜的看著岳長老跨過門檻進屋走到他床前。
“您為什么救我?”謝燁艱難道。
“就是想看看是怎樣的傻小子,打起架來命都不要,難怪文俞被你欺負。”岳長老居高臨下打量著他十分憔悴的情況:“知道自己險些就死臺上了嗎?”
謝燁搖搖頭,盡力直起身子,抱拳道:“……多謝前輩。”
他只開口說了一句話,就被隨著感官恢復而卷土重來的痛楚淹沒了話音,只能伸手朝裴玄銘比劃了兩下。
裴玄銘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轉頭對岳長老道:“他想問問咱們,這兩天外面發生了什么。”
裴玄銘說完似乎有點面露難色,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同謝燁講。
岳長老輕輕一頷首,對他道:“無妨,和他說罷,總歸是瞞不住的。”
裴玄銘便沉重的轉向謝燁道:“你師父今日上臺比武,卻輸給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武林新人。”
謝燁一怔,抓著裴玄銘的手臂搖了搖,示意他繼續。
“那人叫姜容。”岳長老接話道:“我們這么多年在江湖上都從未聽過這號人的名字,今日一上臺,就說要挑戰諸允嚴諸前輩。”
“諸允嚴欣然應戰。”
“那姜容武功平平無奇,一套招式下來數十個漏洞,連我門下弟子都看不下去,說是這是從哪兒找來的三腳貓功法,這水平也敢挑戰二檔的武林老手們。”
“他話音剛落,諸允嚴就落敗了。”裴玄銘道:“你師父已經幾天沒有出門了,怕是心情不好。”
謝燁坐在床榻上,神色說不出的灰敗慘然,他搖了搖頭:“不是。”
“他是故意敗給那個新人的。”謝燁深吸一口氣,說著起身下床要送岳長老離開。
“晚輩多謝岳長老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晚輩沒齒難忘,只是今日身體著實不便,改日再謝岳長老,還請岳長老回罷。”
岳長老不在意的笑道:“本就是老夫將你打成這樣的,救你也是應該的,小子,你說你叫謝燁?”
謝燁沉重的靠在裴玄銘身上點頭回應。
“好名字,我喜歡。”岳長老留下這么一句話,飄然離去了。
謝燁:“……”
“所以他費這么大功夫,又是給他徒弟討公道,又是跟我交手數個回合,又是把我從鬼門關救回來,到頭來就是為了表達一下他欣賞我?”謝燁奇道。
裴玄銘啞然失笑,抬眼看他時的目光卻極盡溫柔:“你本來就很好,換了誰都會欣賞你的。”
謝燁抿了一下蒼白的唇,這么多天以來,眼里第一次閃過真正柔和愉悅的微光。
“你剛才為何說,你師父是故意輸給姜容的?”裴玄銘問他。
謝燁扶著他的手臂,慢慢移到了床前,筋疲力盡的無奈道:“還不明白嗎?”
“姜容是個被收買了的棋子,按照約定,姜容在武林大會上橫空出世,挑戰諸允嚴,而諸允嚴會主動敗在他手下。”
裴玄銘怔然:“為何?誰愿意在武林眾人面前顏面掃地,況且你兩天前剛剛擊敗岳長老,諸允嚴是你師父,徒弟出眾至此,師父卻敗給了一個無名小卒,他如何想的?”
謝燁端詳著他疑惑的神色,有意停頓了一會兒,笑瞇瞇的欣賞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我師父和岳長老一樣,都屬于在第二檔的比試名單里。”
“姜容打敗了我師父,所以可進入第二檔比試,而武林大會的老手們本就成名已久,各個顧著自己的臉面,真正愿意下場比試的人并不多。”
“所以姜容在第二檔比試里最強勁的對手……”
“是你。”
“是我。”
兩人異口同聲,兩兩相望,不覺默契一笑。
“如果姜容能在第二檔比試中將我再打敗,那他就將成為最終局對決中,李彧的對手。”
“以李彧的武功,要打敗姜容不是難事。”
裴玄銘接話道:“如此以來,武林大會魁首之位非李彧莫屬了。”
“我猜師父他過不了多久就要來找我啦。”謝燁將自己往被子里縮了縮:“來命令我輸給姜容,完成從龍之功。”
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姜容武功低微,他若是贏了比武,定然是你和諸允嚴從中放水啊!
這樣得來的魁首之位有何說服力?!
裴玄銘這番話本已經吐到嘴邊了,自己卻又將話咽回去了。
朝堂之上,向來只重虛名,若這番真讓四殿下在江湖上歷練出了名堂,誰又會在意他武林大會魁首之位的來歷呢?
門口果然傳來篤篤兩下敲門聲。
謝燁同裴玄銘對視一眼,他已經聽出了師父的腳步聲。
“開門罷,該來的總會來的。”裴玄銘握了握他的手,低聲道。
……
“師弟,逃避是毫無用處的,該來的總會來。”李彧沉聲道。
他回頭對旁邊的大太監道了句:“宣裴將軍入殿罷。”
謝燁渾身難以自抑的顫抖了一下,緊接著被李彧用一方錦被覆蓋住了全身,他蜷縮在龍榻旁邊,氣息虛弱,連呼吸起伏的幅度都小的幾不可察,若非有人仔細查看,根本發現不了這里還藏了一個人。
“放心好了,只要你不開口說話,裴玄銘就根本不會知道,你也在這里。”李彧最后用指尖探了一下他冷汗遍布的額頭,輕聲囑咐道:“當然,如果太疼的話,師弟也可以喊出來的。”
“沒關系。”
“沒關系”三個字話音剛落,謝燁就驀然咬住了嘴唇,原本已經痛到迷茫的眼神猛然聚起一線焦點,死都不肯再出一聲了。
李彧不置可否,伸手將錦被扣頭拉上去,將謝燁整個遮住了。
謝燁視線漆黑下去的瞬間,視線里是李彧帶著濃重惡意的微笑。
寂靜,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殿外傳來那人沉穩而不急不緩的腳步聲,武將入宮面圣不得佩劍,渾身上下也都搜過一遍了,裴玄銘難得未披甲胄,一身墨色外袍襯得身軀修長,他走進內殿,一手掀袍單膝跪地,俯身行禮。
“臣裴玄銘,見過陛下。”
李彧高坐在內殿之上,伸手一抬:“起來吧。”
李彧坐的離內外殿相隔之處不遠,隔著紋繡精細的屏風,他看不見裴玄銘的具體面容,從聲音上來聽毫無情緒,比少年之時穩重了許多。
不再是那個在武林大會上為了謝燁而義憤填膺,對他怒目相視的裴小公子了。
裴玄銘這幾年過的也說不上多好。
六年前,裴老將軍于關外病逝,臨終前想見一見這個養在京城中的獨子,奈何風寒與舊傷一并發作,沒能趕到京城,就咽氣了。
西北戰事又起,裴玄銘守喪尚未滿三年,就以少年之身遠赴邊疆,從此繼承父親的軍隊與爵位,再未回過京城。
李彧不是沒動過除掉裴玄銘的心思,奈何一來,老裴將軍的聲望在朝野,在民間都太大了,又是征戰一生,為國捐軀在返鄉路上,裴玄銘作為他的獨子,忠良之后,若輕易動之,難免寒了其他臣子的心;
二來,裴玄銘繼承的并不只是老裴將軍的地位,還有他那絕無僅有的軍事才能。
自裴玄銘入主西北將營以來,邊關捷報頻傳,他比他父親更年輕,也更血性,次年老裴忌日那天,裴玄銘一人一騎夜闖敵軍大營,斬下當年給父親留下致命傷那將領的首級,一路帶回軍營。
待到對面喊殺震天的殺過來時,軍中早已設下天羅地網,只等將他們甕中捉鱉,一網打了個干凈。
西域各部族元氣大傷,足足有半年沒再有過任何動靜。
諸多捷報傳來,震驚朝野,眾臣紛紛道小裴將軍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乃是天意要佑我大周朝國興民安。
這是裴玄銘鎮守西北的第五年。
李彧徹底放棄跟裴玄銘算當年江湖上那點舊賬了。
不料就在這時,謝燁落到了他手上,簡直是天賜良機,得來全不費工夫。
想到這里,李彧從龍榻上起身,轉到屏風外,伸手扶起地上的裴玄銘,和顏悅色道:“多年不見了,裴將軍,讓朕好好看看你。”
裴玄銘抬起眼,和皇帝靜靜對視著。
李彧不覺一愣,數年未見,這人眉目清冷正氣,一如當年。
只是那雙眼睛被戰場上的風沙和血色磨礪的太久,已經不見了少年時代的稚氣,他抬眼看向李彧的時候不卑不亢,甚至來說毫無情緒。
“裴將軍多日奔波辛苦,朕今夜已經為你設下酒席,接風洗塵。”
“謝陛下關懷,臣不辛苦。”裴玄銘再次低頭:“只是不知陛下急召臣回京,所謂何事?”
李彧松開攙扶他的手,任由他跪在地上,自己轉了個身道:“無事,朕只是擔心你思家心切,又因戰事告緊而難以歸京,便召你回來看看,順便給朕講講,塞外風光是何模樣。”
“謝陛下,只是父親和師父已具不在人世,臣已經沒有家了。”裴玄銘心平氣和的說。
李彧:“……”
倒是忘了這一茬,裴玄銘的師父傅照川,幾年前在江南溫家遇害身亡。
其中緣由,好像還跟謝燁有點關系。
他的眼睛不自覺的朝內殿看去,屏風對面無聲無息,也不知道謝燁能不能聽見他們說話。
謝燁自然能聽見。
只是他此時身上重枷加身,腹腔心臟各個地方宛如被一千只螞蟻密密麻麻的噬咬,手指徒勞而無力的在空中劃拉。
嘴唇已經被他自己咬的鮮血淋漓了。
謝燁本以為他熬過這么多時日的酷刑,沒有什么能比那更痛苦,也沒有什么是他承受不住的了。
怎料這焚心之毒的威力遠遠超出他的預料,渾身的骨血臟器仿佛都要被撕裂,脖頸和額頭處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沖破血管,將他血水放干而亡。
他意識昏沉,隱約想張口發出呻吟,不料屏風外裴玄銘熟悉的聲音響起,他又硬生生將滿腔痛楚咽回去,貝齒深深的嵌入嘴唇的血肉里。
……不能出聲。
謝燁心想。
絕不能讓裴玄銘看到自己這幅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