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腰鏈端頭, 那抹粉色的玉墜下,堪堪伏在他瓷白的腰側,給他細韌的腰添了幾分盈盈的柔軟。
“師兄皮膚白, 我當是刻時就覺得好看, 現在戴上了果真如此。”顧淵峙手指探入腰鏈里,繞到他后腰, 指節微彎,腰鏈被拉緊, 頓時嵌入謝仞遙皮肉里,勒出紅痕,一片旖旎。
好漂亮。
謝仞遙由著他動作,輕聲笑道:“我很喜歡。”
顧淵峙勾在他腰間上的手指一頓,抬起眸去看謝仞遙,看見了謝仞遙眼中的笑,柔軟而歡喜。
流淌在這小小的床幃之間,只給他看見。
他是怎么確定他師兄心里有自己的呢,是謝仞遙從來不喜歡別人的觸碰,卻任自己的手落在他腰間。
也是謝仞遙只有面對自己時, 還是從前那副溫軟的樣子。
他那么好的妻子。
顧淵峙指尖揉了揉掌心里的腰肢,深深地將自己放在低處,仰起頭,去親吻謝仞遙。
他首先感受到了謝仞遙垂下來的發,柔和地垂落過他臉畔,殘留著海風的濕潤,一瞬間將顧淵峙整個人都裹進了他的香氣里。
謝仞遙沒有躲, 顧淵峙的唇先碰到了他的下巴,溫存地流連許久, 輕輕地拂上去,最終落到了他潤涼的唇瓣上。
顧淵峙感受到了他呼吸時帶出的清淺氣息,這是離得足夠近了,才能體會的最隱秘低微起伏。
這個吻很輕,似乎不帶有他尋常掠奪的狠,珍重得像是一場覲見。燭火打過來,影影綽綽,落到謝仞遙臉上,挑了一段放進他眼眸,顧淵峙瞧過去,看見了璀璨的溫柔。
顧淵峙注視著他,近乎喟嘆:“師兄好漂亮。”
謝仞遙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仰了仰下巴,他倒不覺得自己好看多少,更何況此時又一頭刺眼的白發,但顧淵峙總喜歡這么說,好像他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漂亮人一樣。
謝仞遙這么想著,抬手蓋住顧淵峙的眼睛,卻又忍不住抿著唇笑了。
顧淵峙不一樣的。
他不在意其他人對自己的注視與溢美,但卻異常在乎顧淵峙對自己的反應。
謝仞遙喜歡顧淵峙這么夸贊自己。
顧淵峙很輕松地睜開了他的手,一下子被他的笑晃了神,下一瞬,就感覺到謝仞遙的手摟上自己脖頸。
謝仞遙微微低下頭來,眸中都是笑意,呵出的氣都打在了他臉上,他溫聲問他:“我真的有那么漂亮嗎?”
顧淵峙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良久,啞聲道:“漂亮。”
謝仞遙是他見過最漂亮的人。
“好。”謝仞遙平常是萬萬不會說這些話的,但他方才吃了半碗餛飩,發了飯暈,此時又是床笫之間,沒有旁人。
他笑意便又大了些,平日里溫潤的面上,此刻竟含著艷溢香融的光彩:“那你今后可不能再說旁人漂亮,遇見好看的人,也不能去瞧了。”
顧淵峙喉頭滾動了一下,只覺得此時謝仞遙讓他去死,也值了,他抬手,去碰謝仞遙長長的眼睫:“不看,我誰也不看。”
他手從謝仞遙低垂的眼睫拂到他眼尾,最終落到他唇邊小小的梨渦處,得寸進尺道:“我不瞧他們,那我要看誰啊?”
顧淵峙是個放浪的,謝仞遙平日里和他說話,常常被他嘴里亂七八糟的渾話弄得接不上,此時這話他總算能接了,謝仞遙高興得歪了歪頭,道:“當然是我呀。”
他眼中的笑意簡直要盛不住,得意道:“你不是說我漂亮嗎?”
謝仞遙說完這話,等著顧淵峙怎么接,卻見他沉默了下去,謝仞遙看著他無聲的雙眼,片刻后,竟瞧見里面竟隱隱有淚光浮現。
謝仞遙嚇了一跳,連忙抬手要給他擦:“你哭干什么?”
顧淵峙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攏好,很認真地看著他,他一字一句地道:“師兄,我高興。”
他啞聲又說了一遍:“我心里高興。”
是命運太過垂憐他,才能讓他見到這樣的謝仞遙,聽見他說這樣的話,有如此的時刻。
謝仞遙怔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輕聲道:“看我一次就能高興得哭了,這以后還不得日日以淚洗面呀?那我可不知道怎么辦了。”
顧淵峙一下子笑了。
謝仞遙見他笑了,自己也笑了,他低下頭,伸手去勾自己腰間的鏈子。兩人說了這么一會兒話,冰涼的玉已經被煨得溫熱。
謝仞遙道:“那這個我就戴著了。”
顧淵峙伸手,揉了一把謝仞遙低頭時露出來的柔白側頸:“師兄一直戴著吧。”
讓他一掀衣擺,就能瞧見。
也讓只有他能瞧見。
謝仞遙抬眸覷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腦中是怎么想的,但半晌后,還是嗯了一聲。
這就是縱著答應他了。
顧淵峙笑意更大了些,他猛地低頭俯身,竟是埋在他腰間,親了他腰好幾口。
謝仞遙被他撞得往后仰去,倒在了床褥間,這些日子奔波未歇,頭挨著枕頭,困意一下子就竄了上來,他去推埋在腰間的熱烘烘腦袋:“顧淵峙,我困。”
顧淵峙和他一道躺下,手臂一伸,就將他摟了個滿懷。
吹了蠟燭,亮倘倘的月光一下擠滿了屋子,顧淵峙低頭親了親謝仞遙眼睛,笑道:“睡吧。”
耳畔盡是一疊又一疊的海浪聲,謝仞遙被他身上的熱氣一烘,不過片刻,就在他懷里熟睡了過去。
顧淵峙卻沒有睡去,他的一只手還放在謝仞遙腰上,隔著薄薄的衣衫,里面是松松繞在謝仞遙腰上的腰鏈。
那腰鏈是他論道會時,按照親手量出來的謝仞遙腰圍來刻的,此時這腰鏈圍在他師兄腰上,寬了一指有余。
一把伶仃瘦骨。
直至天邊第一縷曙光亮起,顧淵峙埋在謝仞遙頸邊,聲音輕得如嘆息:“對不起。”
我虧欠你太多。
*
“快要下雨了。”謝仞遙將窗戶合上,將陰沉沉的天隔絕在外頭。
顧淵峙站在他身后,笑道:“臨風城本就是個港口城市,刮風下雨再正常不過了。”
“我上回來,好幾日都是晴天,不過下雨了,街上人少也好,”謝仞遙輕聲道,“我們也該走了。”
落瓊宗宴請天下人之后,謝仞遙和柳無窮等人一道上了鐘鼎宗,就在五日前即將攻破鐘鼎宗時,燕銜春卻突然不見了。
他是整件事的主謀,自然不能放任他逃跑,但所有人不知道燕銜春去了哪,謝仞遙心中卻約莫著有個猜測。
臨風城是燕銜春的家鄉。
燕銜春此人狡詐,不敢有片刻耽擱,他和顧淵峙就趕了過來。
燕銜春弒父母燒府的事情太過駭人聽聞,如今過了幾十年,稍一打聽,就打聽到了被他燒的那大戶人家的家宅在哪。
“看起來已經荒廢。”謝仞遙跨過破敗的宅府大門,抬眼望去,只見一片漆黑的斷壁殘垣。
似乎是當年的火太烈,哪怕過了幾十年,還能聞見燒炙的味道。
顧淵峙本和他并肩而走,此時微微上前一步,將他擋在了身后:“看起來不在這里。”
“往里面再走走。”謝仞遙和他一道跨過第二道院門,隨即就停住了腳步。
燕銜春就坐在那里。
斷壁殘垣,雜草叢生中間,他坐在一張嶄新的官帽椅上,衣衫整潔,像老舊殘畫里一筆突兀的新墨。
他坐姿從容,面上帶笑,似乎早已知道謝仞遙兩人會追到這里,但真看見謝仞遙進來了,面上笑容卻是一怔,隨即輕聲說了句:“看來一切都是注定。”
越是這種時刻便越猶豫不得,謝仞遙此行帶有目的,根本不在意他說的是什么,看到他的第一眼,手中拂雪劍出鞘,一道劍意便朝他耳畔劈了過去。
但這劍意還未曾到他跟前,就硬生生地止在了當空之中。
燕銜春施施然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露出了被他擋在椅背后的人。
衛松云蜷縮在椅背之后,手腳俱被捆著,氣息虛弱,雙眼無神,似是傻了。
燕銜春伸手,拽著他衣領,將他從椅子后拉到了椅子前,指尖一動,衛松云身邊就浮現了一個靈陣。
“只要有人靠近,靈陣就會爆炸,”燕銜春輕輕拍了拍手,笑意溫和,“他就死了。”
謝仞遙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面色冰冷:“你是故意把我們引過來的。”
謝仞遙本以為是燕銜春看著鐘鼎宗馬上被攻破,連夜逃回臨風城,然而此時看他早有布置,看來從當初讓他念話本子時,就已經在算計著今日將兩人引到這里來了。
偏此地看起來只有燕銜春和衛松云兩人,并無其他人埋伏在此誅殺他們。
謝仞遙看不懂燕銜春走這步棋是想干什么。
對面,燕銜春視線從謝仞遙面上離開,落到顧淵峙身上。
他卷起袖子,緩緩朝顧淵峙走去:“我看你很不順眼。”
謝仞遙拉著顧淵峙要將他護在身后,卻被顧淵峙反握著手腕,往后面推了推。
隨即,他松開謝仞遙手腕,朝燕銜春迎了過去。
“顧淵峙!”謝仞遙不明所以,低聲喊道,想讓他停下。
顧淵峙罕見地沒有聽他的話,和燕銜春不一會兒就面對了面。
下一瞬,謝仞遙看見燕銜春高高抬起的拳頭,狠狠地砸到了顧淵峙身上。
他揮拳的同時,顧淵峙的拳頭,也落在了燕銜春臉上。
他們兩個修為高深的修者,沒用刀劍,不使招數,就這么像凡人一樣,互相毆打了起來。
謝仞遙被眼前的事情驚呆了,一時竟做不得反應。
拳拳到肉的聲音一下比一下狠,顧淵峙被燕銜春一拳打到脖頸上,喉中霎時一片血腥之味,他沒有絲毫停頓,拳頭也落到了燕銜春臉上。
燕銜春耳邊被砸得一片轟鳴,被他兇狠的力道帶得往后退了退,他看見了顧淵峙狠戾的眼睛,帶著深深的蔑視。燕銜春不由得笑了,低聲道:“你也配?”
顧淵峙不答他話,拳頭一下又一下,中間絲毫不停歇,和燕銜春糾纏在一起,捶得他連連往后退去,兩人像是撕扯的野獸,非得要拼個你死我活。
謝仞遙看著心驚肉跳,想上去幫他,但兩人打得難舍難分,一時竟讓他無從下手。
離兩人最近的衛松云,似乎都被嚇得回過神來了,轉過頭來,怔怔地看著他們扭打在一起。
拼起力氣來,到底是顧淵峙的拳頭大力氣粗,糾纏了一炷香的時間,燕銜春慢慢得往后退去,碰上了繞著衛松云的靈陣。
便是在這一刻!
隨顧淵峙靈氣一起來的,是謝仞遙。
這畢竟只是一個院子,謝仞遙用盡全力,不過是個眨眼的時間,就觸碰到了衛松云,他使出靈力,拽著衛松云的領子,將他朝顧淵峙扔去。
靈陣感受到靈力,就要爆炸,可它的主人燕銜春此時也在靈陣里頭,靈陣爆炸,必將波及燕銜春。
靈陣明滅,猶豫了一瞬,終究還是爆炸開來。
謝仞遙和顧淵峙要的就是這一瞬。
這一瞬,足夠謝仞遙將衛松云扔給顧淵峙,也足夠顧淵峙化成龍身。
碩大的龍尾一卷,顧淵峙將謝仞遙和衛松云牢牢地裹進了自己懷里。
靈陣爆炸開來,被裹進去的那瞬,謝仞遙拂雪劍抬起——矜伐劍法最鋒利的一招,河傾月落,乍然向燕銜春劈去。
直斬向他胸前,束著一縷發的那枚小玉環。
上有靈陣爆炸開來的靈力,下有謝仞遙的劍意,燕銜春只能朝院門外褪去。
這大宅歷經過一遍大火炙燒,哪里再經得起靈力肆虐,一時間,斷壁殘垣紛紛化為齏粉。漫天簌簌齏粉之中,燕銜春抬頭,看向森嚴的龍頭。
顧淵峙頭顱的位置,高出了整個宅府,此時低下來,像一座大山下壓,他什么都不說,但深不見底的金瞳之中,已經把他想說的訴盡了。
亦是,你也配?
燕銜春咽下口中的鮮血,嗤笑了一聲,不再猶豫,轉身離去。
謝仞遙從顧淵峙懷里出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燕銜春了。
此時再追怕是已經晚了,謝仞遙轉身,看向恢復了人身的顧淵峙。龍鱗堅硬,那靈陣并未傷害得了他的龍身,才有了他和顧淵峙的這一回配合。
但方才他和燕銜春打架,燕銜春的拳頭是實實在在落在他身上的。
謝仞遙抬眸,就看見他滿臉被拳頭砸出來的青紫,簡直沒一片好地方,不由得好笑又心疼:“你還與他真打?使計將他引到陣法里不就行了。”
卻不想被顧淵峙握著手臂,一下子拉進了懷里。
他身上都是打架還未散盡的熱氣,低頭照著謝仞遙臉頰狠親了一口:“要真打的。”
燕銜春為了和顧淵峙打一架,設了那么長的計,將他們兩人引到這里,謝仞遙覺得他簡直是個瘋子。
此時聽著顧淵峙的話,是不能讓,還真要和認真和他打一架的意思,謝仞遙覺得他腦子也犯了什么病。
“滿身都是汗的,別親我。”謝仞遙板著臉將他推開,從儲物戒里翻出靈藥膏,抬手去給他上藥,“我可能知道他接下來會去哪了,你龍身快,我們不能歇,要趕緊追上去。”
顧淵峙聽著他的話,乖乖低下頭來,方便他動作,片刻后,卻突然笑了:“我贏了。”
謝仞遙正仔細給他上藥,一時搞不懂他高興什么:“你贏了又如何?”
顧淵峙沒答,只笑著,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只要和師兄有關的,我都要贏。”
第112章
虛無境內。
沉漚珠和月悟跟在常念方丈兩側, 往前走去。
有個凡人走在他們前面,手里拿了一根繩子,另一頭被沉漚珠握在手里,凡人就這么帶著他們往深處走去。
沉漚珠這邊四人一隊, 他們身旁,有許多也同他們一般, 凡人修者組成的小隊,已經走了近十日。
但虛無境實在太大, 他們又沒有方向,進來時還在一處,越往里面,零零散散地就走散了。
縱然有再多的人,這么無頭蒼蠅地亂轉,也顯得單薄。
“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月悟看不見, 憑感覺轉向沉漚珠的方向道。
沉漚珠嗯了一聲, 表明自己聽見了,卻沒有說更多。
她知道這么下去不是辦法,但又能怎么辦呢?
事出突然, 根本經不起他們細細布置對策,又有天道的制衡, 只能抓緊往虛無境里送人, 求一個萬一能碰見山河風云榜的運氣。
至于送進去后,該干什么又如何干,沉漚珠現下連人都找不齊,更別提制定戰術了。
縱然是金屏山首席, 敢戰,謀劃之術的道行, 到底還淺。
她不久前,還是個桃花林里在課堂上偷懶,什么都有長輩頂著的小弟子呢。
月悟明白她,也一時沉默了下去,一直站在他們中間的常念見此,微笑道:“不要擔心。”
沉漚珠和月悟都朝他的方向看去。
常念方丈微微側目,溫和道:“你們猜我為何而來?”
沉漚珠立即答道:“您來主持大局。”
虛無境只有她一個小輩撐著定然是不成,常念此番來,是為了關鍵時刻,告訴他們該怎么做。
“非也,”常念笑著搖了搖頭,“你們做得很好,換作是我,也不會有更好的做法了。”
“況且,這天下,也不能一直是我們這些老家伙做主啊。”
沉漚珠還不覺什么,月悟袖中的手卻猛地攥緊了。他緊接著便聽見他師父道:“我這把老骨頭此番來,是為了讓你們年輕人的路更好走些。”
他來此,柳無窮、涂引柯去鐘鼎宗,都是為此。
他們得給小輩掙得一個干干凈凈的天空。
兩千年前盛繁時代的長輩已經做過了,如今該輪到他們了。
“師父!”月悟心中一慌,下意識地叫道。
他叫完,就感覺到一只格外燙的手,落在自己頭頂上,輕輕拍了拍。
這是月悟一生中最后一次,感受到師父的手,落在自己頭頂。
將近渡劫期的修為燃燒起來,怕是天道都要覷一覷,便是常念自己,畢生靈力匯聚到雙眼后,不過一瞬,眼球就被蒸發了。
虛無境內,修者看不見任何東西,常念要的也并非一雙眼睛。眼球沒了,他的靈力沒有絲毫停歇,繼續朝雙眼里匯聚。
片刻后,他空洞雙眼內,靈力竟慢慢團成了兩粒圓溜溜的丹形,像一雙新生的眼睛。
與此同時,常念也感受到了天道的壓制,他雙眼中的靈力飛速地凝聚又消逝著,常念絲毫未慌,只笑著道了一句:“我不是這些小孩子,怎會被你嚇著。”
靈力做眼,感受的是萬里最本質的絲理,常念一雙眼扭到哪里,霎時間,千百里一景一物的形狀就在他腦中絲絲縷縷地鋪開。
沉漚珠和月悟只覺得一陣極強的靈力自他們身旁升起,兩人不得不朝后退去,不遠處,也有無數修者感受到了這股靈力,下意識地朝他們這處望來。
他們都轉過來頭了,才想起來自己瞧不見,正打算扭頭回去,卻兀地瞧見了一點白光。
那白光自黑暗混沌中升起,慢慢地越來越亮,以至到了刺眼的地步,激得修者們眼中酸澀,流下淚來。
他們沒有移開目光,頂著滿臉的淚,修者們瞧見那白光最終定格成了一個人形。
那人高高舉起一只手,指向了一個方向。
“常、常念方丈…”沉漚珠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不敢相信他轉眼間就去世了。
“我師父的意思,是山河風云榜就在那邊。”一道喑啞的聲音將她拉了回來,帶著泣音,“師父的靈力撐不了多長時間,我們不能辜負師父。”
月悟死死地咬著牙,將視線從常念身邊錯開,朝前看去。
他沒有時間悲傷。
月悟身為常念養大的關門弟子,尚且能壓下悲痛,沉漚珠抬手,一抹臉上的淚水,用上了靈力,大聲道:“山河風云榜就在常念方丈所指方向,我們速速過去。”
她的聲音傳了上百公里,上百公里外,再由百里外的人傳給更遠處未聽見的,一時間,進了虛無境的人,像是白溪歸河,朝常念所指的方向匯去。
其中由沈漚珠和月悟打頭陣。
沉漚珠這時才有空低聲問道:“你還好嗎?”
短短時間,月悟聲音中就再無哭音:“師父所做,除了告訴我們山河風云榜所在之地,也是教導我們,即便所陷困境,只要敢搏,也并非無路可走。”
縹緲空洞的虛無境,只要敢拼命,亦能鋪就一條路,那么不可戰勝的天道,只要敢搏,未曾沒有一線生機。
這是常念用生命,教給他們的最后一個道理。
而敢于進虛無境里的修者凡人,也都是能理會得到的。
“往前走吧。”沉漚珠見他明白,不再多說。
他們之后,每一個人心中也都是如此想著。
往前走吧。
如此往前不知行了多久,沉漚珠感覺頭頂突然刮過一陣狂風,她身旁,月悟眼睛一亮:“這么大的風,是顧淵峙來了?”
“那謝仞遙也一定在他身旁,”沉漚珠心中一喜,用靈力喊了聲,“謝仞遙!”
下一瞬,她就察覺到頭頂上方浮了一個龐然大物,謝仞遙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沉道友,還有……常念方丈?”
“這時候還叫什么沉道友,”沉漚珠看向上方,謝仞遙進虛無境,定然是和山河風云榜有關,來不及解釋許多,沉漚珠簡單道,“山河風云榜就在常念方丈指的方向。”
謝仞遙騎著顧淵峙進了虛無境,一路上不斷碰到凡人修者,靠他們的指路才到此,聞言道:“前面還有人嗎?”
沉漚珠搖了搖頭,才想起他看不見,于是道:“沒了,我和月悟是走在最前頭的。”
沒有人,有了方向也好,謝仞遙亦來不及說太多:“燕銜春怕是逃進去了,我和顧淵峙先去,你們盡量快些來。”
“好,你們注意安——”全自還未說出口,沉漚珠就感覺頭頂又是一陣狂風,顧淵峙載著謝仞遙往深處去了。
修者若進來,怕是確實容易迷失方向,幸好顧淵峙是龍,只要給他指明路,便輕易不會暈在這虛無境內。
謝仞遙持劍站在巨大的龍頭之上,耳邊風聲錚鳴,眼前一片虛無,心中卻并不慌亂。
“到了?”沒飛多久,謝仞遙眼前驀地升起一陣金光,不由得詫異道。
顧淵峙的速度并未減緩,隨著他們的靠近,金光愈發強盛,直至謝仞遙看清眼前的東西。
那是一個參天的金柱。
謝仞遙頭仰到極致,也看不到它的最頂端,它一半隱在虛無里,一半以震撼的姿態,清晰矗立著。
和平常遠遠在天際看它驚鴻一現不同,此時真站在它面前了,謝仞遙才理解了它的壯大。
他站在它面前,像一只螞蟻站在了一座參天巨塔腳下,以至不由得心中生出敬畏,仿佛眼前的金柱是天地之脊梁,若它出事,這天都會塌下來。
謝仞遙克制住激動的心緒,往下看去,看見山河風云榜并不是扎根于大地之上,而是浮在半空之中,足足高了地面幾百層樓高。
他們此時和柱底平行,顧淵峙不覺什么,謝仞遙卻感受到了從上方而來的壓制,壓得他喘不過氣,連背都差點挺不直。
謝仞遙對顧淵峙道:“我們先下去。”
顧淵峙聽了他的話,往下飛去,龍身剛動,卻突然一靜,隨即,謝仞遙就聽見了他發出一聲痛苦嘶鳴,整個龍身翻騰掙扎了起來。
但謝仞遙還在他身上,顧淵峙翻騰了一下后,生生忍下了劇痛,不再亂動。
謝仞遙被他第一下晃動顛簸得不穩,伸手抓住了龍角。山河風云榜金光照耀之下,他已經能看清東西,他放眼一掃,臉色大變。
顧淵峙龍身之上,不知何時被捆滿了細細的白線。
這白線細如蛛絲,應是極鋒利堅硬的材料,顧淵峙靈力溢出,也沒有讓它斷一根,反而被它割破了龍鱗,嵌入龍身里面,勒出了血來。
怕是用不了多長時間,顧淵峙就要被這蛛絲白線割成無數塊。
蛛絲白線捆在顧淵峙身上,端頭隱于山河風云榜金光照不到的虛無里,被不知多少人牽著。
這些人用蛛絲白線捆著顧淵峙,如同牽著一只提線木偶,引著他朝山河風云榜榜頂飛去。
白線死死勒進他身體里,讓他化成人形都不能,他越掙扎,白線便勒得更緊,顧淵峙縱然再憤怒,一時也只能緩緩朝山河風云榜頂部飛去。
變故來得太突然,謝仞遙見顧淵峙痛苦至此,腦中空白了一瞬,身體先一步揮劍,斬向了其中一道蛛絲白線。
錚鳴一聲清脆聲響后,纖細的白線安然無恙。
謝仞遙一劍砍過,也明白了過來,怕是在他們來之前,這里就早已布置好了。他們如一只鳥飛進了一張巨大的蛛網里,被絞殺時,才恍然明白。
燕銜春從臨風城根本不是逃跑,而是作引!
他就跟在他們身側,一路進了虛無境,甚至聽到了他們和沈漚珠的對話。
謝仞遙臉色冰冷,眸中卻愈發冷靜。
他不能慌,他慌了,顧淵峙才完了。
燕銜春設計,就一定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就不會不現身。
謝仞遙握緊劍,朗聲道:“貼著山河風云榜!”
顧淵峙聽見他的話,不顧白線,忍著痛,毫不猶豫地將龍身纏上山河風云榜。
他如此一動,身上白線頓時一緊,完全勒進了他體內,龍鱗之下,霎時血流如溪。
隨著他的動作,他方才隱在虛無境的龍尾,終于進入了山河風云榜的金光之內。
龍尾之上,站有一人。
看見他的那瞬,謝仞遙高高一躍,從龍頭之上高高墜下。比他更快的,是拂雪劍的劍尖。
這一勢含了拼死的力道,燕銜春眼中,劍意如天斧,朝自己兜頭斬下。謝仞遙已是洞虛期,這拼盡全力的一劍,縱然是燕銜春也要退避。
他往后退去。
他這么一退,謝仞遙看清了他廣袖下掩蓋著的東西。
是一把劍。
劍插在顧淵峙的龍尾之上,已經有半截沒入,有一縷血,正順著劍柄流下,已流到了劍刃之上,馬上就要沒入顧淵峙體內。
退去的燕銜春兩只手上,正掐著一半的訣。
謝仞遙瞳孔一縮。
燕銜春掐的這訣,并不復雜罕見,謝仞遙一眼就看明白了——靈寵契。
劍柄上的血,自然是燕銜春的,等血流入顧淵峙體內,他手中訣成。不管顧淵峙愿不愿意,都已經是他的靈寵,只能聽命于他了。
結合他布下的白線,燕銜春的目的顯而易見。
謝仞遙方一到山河風云榜旁,就覺得天威壓人,讓他不能往上一寸,燕銜春同為修者,亦和他一樣。
而顧淵峙卻沒有這番感受。
燕銜春是想用靈寵契讓自己和顧淵峙為一體,再控制顧淵峙載自己前往山河風云榜榜頂。
此時血馬上就要沒入顧淵峙體內,燕銜春的訣也將要成。
謝仞遙眼底發紅,靈力催動到了極致。
燕銜春已退至龍尾邊緣,眼看謝仞遙飛身到眼前,一道比方才更盛的劍意緊接著襲來,他沒有再退,硬生生地接下了謝仞遙這一劍。
被謝仞遙劍意吞噬的那瞬,他手中不停,朝謝仞遙露出了一個笑。
開心的,帶點得逞。
謝仞遙一劍揮出,另一只手抓著插在顧淵峙龍身上的劍,就要往外拔。
他用上靈力,拔了一下,沒有拔出來。
靈寵契已經開結,必須從燕銜春身上阻止。
劍拔不出來,就是燕銜春還在結訣。
謝仞遙看向燕銜春,劍意已經褪去,燕銜春顯現出身形來。
完完整整吃了謝仞遙這一劍,劍砍在了他肩膀上,堪堪將他一整個肩膀都給砍掉,血澆下來,淋濕了大半衣袍,看上去狼狽極了。
不止外傷,他氣息也弱了一截,是真受了不小的傷。
但即便這樣,他掐訣的動作都未停止。
啪嗒一聲細微的聲響起,那是劍刃上的血,流進顧淵峙龍身之內的聲音。
縱然沒有這個靈寵契,那邊白線也在越收越緊,撐不了多久,顧淵峙就會被切斷脊梁,廢在這里。
謝仞遙閉了閉眼,似是不忍面對。
燕銜春見此,不由地笑了笑。
交鋒最忌如此,一旦袒露一絲慌張,便已經落了下乘。
燕銜春這么想著,笑容彎到一半,突然僵在了臉上。
他感受到了一股靈力自空中乍起,因太過恐怖,哪怕是剛有個雛形,燕銜春就已經寒毛汗毛炸立。
燕銜春看見謝仞遙睜開了眼。
他眼中竟不再有眼瞳,而是和拂雪劍如出一轍的銀白一片,低頭望來,無情而鋒利。
謝仞遙行至今日,矜伐劍法已不知使了有多少遍,卻從未敢說自己會了整套矜伐劍法。
他從未使過最后一勢。
死不旋踵。
矜伐劍法共八勢,前七勢人使劍,最后一勢劍使人。需得含了死志,以人配合劍,心甘情愿充當劍的“劍靈”,才能人劍合一,由劍帶著,發揮出十一成的殺意。
但這招使后,人怕是也要廢一段時間了。
不給燕銜春反應,謝仞遙整個人如離弦之箭,沖向了他。
燕銜春沒成想他竟含了死志,當即厲聲呵道:“緊!”
他話音落,顧淵峙身上顫著的白線頓時猛地一緊,白線深割進了龍身之中,一時間血流如注,漆黑龍身上霎時間血色一片。
顧淵峙死死咬著牙,一聲痛呼都未發出。
謝仞遙聽見了燕銜春的命令,也感受到了腳下顧淵峙的痛苦,這都沒有讓他停下一瞬,他竟是要趕在顧淵峙被割成碎片之前,殺了燕銜春。
劍意這次沖頸而來,燕銜春方才硬扛了他一劍,實在吃不下第二劍,他也再無可退,面色變化,到底放下了掐訣的手,轉手拿刀迎了上去。
謝仞遙斬他頸,他也直看向他柔軟腹部:“你就不怕他死?”
附和他似的,顧淵峙雖未發聲,但終于忍不住掙扎了起來。
燕銜春說得沒錯,再不救他,顧淵峙馬上就要死了。
面對燕銜春的威脅,謝仞遙銀白的眸眨了眨:“誰說我不怕?”
燕銜春聽見他這話,又不見謝仞遙對他的刀有絲毫防御后,臉色急遽一黑。
他的刀砍中了謝仞遙的腹部,謝仞遙的劍,也擦著他頭頂,劈向他身后的虛無境里。
以自己為餌,讓燕銜春以為要殺他,實則是為了殺他身后牽著白線的人,將顧淵峙救出來。
謝仞遙腰腹鮮血奔涌,劇痛讓他忍不住彎腰,但眸中銀白褪去,漸漸顯露出的都是淺淡笑意。
燕銜春面色難看至極——他身后看不見的地方,一聲聲痛苦的呻/吟響起。
與此同時,顧淵峙身上,一半的白線霎時松開。
燕銜春冷笑道:“你以為你救得了他?”
他說罷,另一半白線狠命便是一收。
一霎萬籟寂靜。
顧淵峙剛出口的龍吟聲戛然而止。
一瞬被拉成了無限長,謝仞遙笑意僵住,他從未覺得時間如此漫長,以至連回頭都如此之慢。
他轉過頭去,視線里,是斷了的線,紛飛如一道道細長白雪。
所有的線,都斷了。
“看來我沒來晚。”一道帶著笑的聲音,自虛無里傳來。
許明秀站在虛無里,從容收了劍,他身后,一道道劍雨血花綻放。
和謝仞遙聽見他聲音的反應不同,燕銜春一聽許明秀來,便知此招不可再行,他腳尖一點,整個人如大鵬一般,就要退回金光照不見的虛無境里去。
但謝仞遙的劍比他更快。
好不容易才“逮著”燕銜春,這回讓他逃走,還不知他會做出什么來。
他識海運轉到極致,榨干了最后一滴靈力,揮出一劍。
一劍光寒,乍破混沌。
燕銜春未曾想到他不顧此時重傷,再出劍會傷及根本,等反應過來時,腰腹之中,已經插入了一柄劍。
燕銜春微微睜大眼睛,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謝仞遙倔強的眼眸。
他在這眼神中滯了一瞬,才握上拂雪劍的劍刃,將它往自己體外抽去。
謝仞遙使出這一劍,已到強弩之末,與燕銜春兩相對峙,拂雪劍慢慢被他拔出自己體外。
燕銜春拔劍時也在看著他眼睛,因實在不容易離他這么近,近得能看清他每一根眼睫,近得能感受他下定決心那刻時,不自知微壓下的眉眼。
燕銜春就這么貪婪地瞧著,以至忽視了謝仞遙帶著他,從龍尾跌落時候,耳邊風聲的呼嘯。
謝仞遙帶著燕銜春從龍尾之上高高躍下,借著山河風云榜的壓制,他的劍,又往燕銜春肚子里去了許多。
燕銜春從他眼中回過神時,腦后已是一片劇痛。
拂雪劍自他身上穿透,劍柄沒入他肚子里,深深扎根進了身下的泥土中,徹底將他釘死在了地上。
謝仞遙也并未比他好多少,他握在劍柄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即便有靈力緩沖,首先挨著地的腿,也是瞬間折了,骨頭戳出皮肉,慘白支棱在空氣之中。
謝仞遙不曾停下一刻,他咬牙穩住顫抖的手,下一瞬,拂雪劍被他拔起,緊跟著噗嗤一聲,又重新插入了燕銜春心臟。
未曾有一分猶豫。
心臟被劍刺入的那刻,燕銜春如擱淺的魚,忍不住彈了一下。
但他的目光未曾移動一分一毫,一直注視著謝仞遙。
他在謝仞遙眼中是個瘋子,哪怕此時心臟已被刺穿,大勢已去,謝仞遙都不敢有絲毫的放松。
他垂眸朝燕銜春看去,想過他此時會怨恨會后悔,但從未料到,燕銜春正在笑。
他后腦都已經被砸碎了,發和血摻在一起,黏了滿臉,瞧著可怖得很,但笑卻跟純粹,竟帶著些干干凈凈的期盼,沖散了些他臨死前的不堪。
謝仞遙從不后悔殺了他,卻莫名地在他這笑容里一怔。
便是這一怔,他身下的燕銜春伸手了。
拂雪劍還在他心臟里插著,他硬抬起上半邊身子。
燕銜春全然不顧,他將最后一點生命攢到一起,任又往他心臟里去了數寸的劍刃消磨,換得他顫抖的手扣上了謝仞遙后頸。
謝仞遙頸側,落了一瞬滾燙的唇。
生命的潰散如山崩地裂,下一瞬,燕銜春重新砸回到了地上。
謝仞遙不可思議地朝他看去,看到了他飛速散開的瞳孔。
燕銜春死死睜著眼,謝仞遙的面容在他眼眸里快速模糊潰散,暈成太陽般熱烈的光暈,恍惚間讓人錯以為,抬手就能碰見太陽。
燕銜春甘心錯認,滿懷期盼,深受眷顧。
他伸出手去。
謝仞遙指尖一涼,低頭看去,燕銜春的手落在了自己不遠處,他捏著的那個從未離身過的小小玉環,滾落到了自己指尖邊。
“拿去吧,小白鴿,”謝仞遙聽見了燕銜春呢喃般的話,他看向他如蠟燭燃盡到最后一刻的眼,聽見他道,“你會做成的。”
“謝仞遙!”不遠處,有鼎沸的人聲響起,謝仞遙抬起頭,看見了沉漚珠一行人,出現在了金光里。
沉漚珠轉眼來到了他身邊,還未震驚于燕銜春的尸體,就聽見了謝仞遙平靜的話:“我要去山河風云榜榜頂。”
顧淵峙受了重傷,飛不了太高,但山河風云榜,望不見盡頭。
燕銜春的死不是終點,真正的敵人,還安穩地高坐云端。
沉漚珠高高仰起頭,看向那望不見盡頭的參天金柱。
她瞇著眸瞧了許久,低下頭來,什么都沒問,只道:“我們想想辦法。”
趕來的近萬修者轉眼將山河風云榜圍了起來,他們抬頭瞧著天道意志——高高在上,連沾地都不肯。
他們這些人,哪怕修為再高,站在它面前,也猶如螻蟻。
“既然上不去,那就讓它下來。”沉漚珠率先抬起了手,靈力自她掌心中溢出,匯成了一條細細的線,慢慢地繞上了山河風云榜。
纖細的靈力線條不過剛挨上山河風云榜,就斷了。
沉漚珠眉毛都沒動一下,重新凝聚靈力,繼續朝山河風云榜纏去。
這一次,她身旁,月悟同樣伸出了手。
第三次伸手時,兩人身后,升起了無數只手。
一道道纖細靈力匯聚成一道粗壯的靈力,即便和山河風云榜相比還是那么渺小,但依舊飛蛾撲火般地朝它纏去,又盡數斷裂。
但沒有人放棄。
“成、成了!”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猛然爆發出一聲歡呼。
他們的靈力,終于挨上了山河風云榜的柱身。
這條由萬人組成的靈力,像孩童的手掌,死死拉著一個成年人,每挪動一寸,都萬分艱難。
但縱然艱難,卻始終在挪動。
而隨著山河風云榜向地上落去,謝仞遙也終于看見了山河風云榜熟悉的柱頂,柱頂之上,篆刻著許許多多少年英才的名字。
上面有沉漚珠,有許明秀,有許多在場的修者。
燕銜春已不在其上,高高在上的第一名,寫的是,謝仞遙三個字。
謝仞遙瞧著它,卻只想笑。
他沒看幾眼,就收回了視線,看向了身旁的顧淵峙,傷痕累累的巨大龍身盤旋著,金色的瞳孔注視著謝仞遙。
謝仞遙握著玉環,用劍撐著身子,站了起來。
他面色平靜,將掐好了訣的,流血的掌心,輕輕放在了顧淵峙傷口之上。
謝仞遙問道:“你愿意做我的靈寵嗎?”
這是燕銜春方才想做的事情,將眼前這條龍收為靈寵,讓他載著自己,飛向山河風云榜榜頂。
顧淵峙拼死反抗。
此時謝仞遙也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矜貴的龍頭緩緩低下,顧淵峙將傷口,往謝仞遙掌心里送了送。
他心甘情愿。
過了有一輩子那么長,寂靜了萬年的虛無境,被一聲響徹云霄的落地聲給徹底驚醒,伴隨著無數修者凡人的歡呼。
他們拉下來了,他們讓天道意志,落了灰,沾了泥。
山河風云榜落地的那瞬,沉漚珠轉身,想告訴謝仞遙成功了,她剛轉過頭,就聽見了一聲龍吟。
下一霎,巨大的黑龍繞著金柱盤旋而上。
天際似漏了一個洞,撒下漫天金光,照在巨龍身上,也照在了站在龍頭的人身上,森嚴如上古神話。
謝仞遙眼中,卻已經沒有了其他一切,他俯身看去,看見了顧淵峙龍身之下的,山河風云榜榜頂。
一片巨大圓潤的金色土地。
謝仞遙站了上去,他被顧淵峙攙扶著,往中心走去。
整個山河風云榜榜頂空白光滑無一物,但是中央,卻有一個小小的圓形孔圈。
謝仞遙蹲下,將從燕銜春身上得到的玉環放了進去。
大小形狀正好,玉環嚴絲合縫地嵌入了山河風云榜榜頂,讓整個榜頂霎時間完整了。
完整的那一刻,整個山河風云榜金光大盛,在柱底,沉漚珠等人只覺刺眼,不由得伸手捂住眼睛,而榜頂,顧淵峙瞧著眼前的一切,則是無比震撼。
他們腳下,山河風云榜不復方才的光滑,一個巨大的風水羅盤,在他們腳下顯現。
“春宵仙尊說,第二件神器是個羅盤,天干地支,八卦星象,世間的萬事萬物,皆被它涵蓋在其中,”謝仞遙腿上和腰腹間的傷讓他面色蒼白,金色的光流轉到他臉上,襯得他眸色極黑,“神器不在任何一個宗門手中,而在幾十年前,被一少年散修所得,我就懷疑是燕銜春。”
謝仞遙記性很好,能回憶起每一次和燕銜春的會面。
不管哪回見他,燕銜春胸前垂著的一縷發上,總束著一個小小的玉環。
謝仞遙本以為那玉環就是第二件神器,此時看來,玉環不過是開啟羅盤的“陣眼”。
顧淵峙靜靜聽著謝仞遙說這番話。
謝仞遙伸手,將玉環往左一轉。
咔嚓一聲,以玉環為中心,整個羅盤都慢慢地往左轉去,顧淵峙看見,玉盤之上,代表時間的天干地支扭曲浮動起來。
羅盤旋轉地越來越快,玉環之間,整個山河風云榜榜頂竟然開始消失,露出一片黑漆漆的洞孔來。
洞口越來越大,謝仞遙拿起玉環,帶著顧淵峙往后退去:“我一直在想,師尊帶我去的第一個秘境,為什么是萬州秘境,他為何要讓我去拿仙馭。”
“仙馭又是用什么做成的,能讓它承擔天道而不被毀滅。”
謝仞遙語氣冷靜:“我其實早該想到的。仙馭的顏色,和山河風云榜一模一樣。”
仙馭和羅盤,都是從山河風云榜上得來,這世間根本沒有什么神器,只有山河風云榜是神器。
天道是告訴他們,只有它的意志,能擔得起“神”這一字。
兩人已經退到邊緣,顧淵峙聽著他這番話,不知為何,心底莫名生出慌亂,他下意識地抓緊謝仞遙的手。
謝仞遙被他抓住手腕,朝他看去,他方才面上沒有什么表情,此時看向顧淵峙,似乎怕他擔心,于是彎眸朝他笑了笑,輕聲道:“羅盤包含萬物,自然也包含時間啊。”
顧淵峙一下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他腦中嗡的一聲,張嘴想說什么,心口猛地一痛。
顧淵峙不可思議地低頭望去——謝仞遙硬生生地掐斷了自己和他的靈寵契。
被謝仞遙推下山河風云榜的那瞬,顧淵峙看見謝仞遙還在笑,他似乎說了什么,但轉眼就被卷進了嗚咽的風聲里。
顧淵峙什么都沒聽到。
顧淵峙腦中一片空白,謝仞遙從什么時候開始算計的呢?
從張口詢問第二件神器時,他就已經在思考仙馭的來處。
看見春宵仙尊信時,那個濕著頭發與他說笑的夜晚,他就已經在告別。
臨海小客棧的溫存,他望向顧淵峙帶笑的眼睛里,也望向了自己已然明了的,明天該走的路。
隔山跨海的數萬里外,游朝岫怔怔地流下淚來,這嚇壞了她身旁的樊梵。他握住游朝岫的手,急道:“怎么了,我們尋的這處是對的啊,就是這個萬州秘境旁,你小時候來過這,你要找的人,肯定和你一起出現過。”
游朝岫搖了搖頭,她一時哽咽得竟說不出話來,只死死握住他的手,在他焦急的目光中過了許久,才猛地大聲哭出來:“我沒有師兄了,樊梵,我沒有師兄了……”
衛松云突然推開窗戶,朝天上望去,他這個動作驚擾了其他在酒肆里吃酒的客人,紛紛朝他投去不滿的目光。
有暴脾氣的,直接道:“下著雨呢,不長眼的開個什么窗戶……”
但話未說完,就住了嘴。
他們看見了衛松云眼中流下的淚。
沉漚珠聽見了一道極痛苦的龍吟,她松開捂著眼睛的手指,看見山河風云榜的金光正在飛速消逝,慢慢暗淡的金光之中,巨大的黑龍急速朝柱頂飛去。
月悟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山河風云榜要恢復剛剛的樣子了。”
沉漚珠沒有回這話,她瞧著上面,疑惑問道:“你看見謝仞遙沒?”
顧淵峙再沒看見謝仞遙,光潔的柱頂上,沒有一個人。
他只看見了一抹木色。
那是一個小小的木雕小亭,有兩層,是謝仞遙的家,他寶貝得厲害,戴在頸上,從不舍得摘下來。
似乎是知道顧淵峙一定會返回來找他,他留給了顧淵峙一個空蕩蕩的家。
第113章
謝仞遙已經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
也許只是幾個時辰, 也許已有了幾百年。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時間在倒流,他被帶進了無數段細碎繁雜的過往, 又被抽離。
他看見了小時候的顧淵峙, 他縮在奴隸集市小小的木籠里,沉默地被挑選走, 套上鎖鏈。
謝仞遙知道他接下來會被送往哪里。
他就站在不遠處,目送著他離開。
謝仞遙也遇到了謝貞,她背著藥簍子,從青黛連綿的群山里慢慢走出來,像一道纖細閑適的筆觸,曲曲折折地停駐在村口,被無數等待看病的人團團圍住。
謝仞遙就在隊伍之中。
“什么地方不舒服?”他排隊到了最前頭,聽見謝貞問。
謝仞遙頂著一張普通的人臉,如最尋常看病的凡人:“前段日子腿折了。”
“腿折了你還不拿個棍子拄著, ”謝貞讓他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毫不嫌棄地蹲下,給他細細瞧了腿, “折得不輕,但恢復得不錯,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我給你開幾幅膏藥,再仔細貼半年,就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了。”
謝仞遙從她手里接了膏藥,按價給了銀子, 謝貞接過,笑道:“好了, 走吧。”
“路不穩,記得慢些走,穩穩妥妥地。”
謝仞遙揣著膏藥,深深朝她作了一揖,真心實意:“謝謝,您真是個好大夫。”
謝貞聽了他的贊美,彎著眼大方地笑了,疊疊青山在她背后徐徐鋪開,日子和人都一片秀美光明。
謝仞遙還看見了游朝岫,看見了衛松云,見了許多美好安定的過去。
只要他愿意,就能在一段過去停下,永遠地將好夢做下去。
但謝仞遙從未忘了他手腕上的仙馭。
直至他停在了一處下著雨的小巷里。
這是一條空無一人的巷子,謝仞遙往前走了幾步,聽見了嘈雜的吵鬧聲。
他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去,轉了一個彎后,眼前忽地多出了許多人。
細雨讓眼前的一切都霧蒙蒙的,謝仞遙使了靈力,看清了這些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在雨中聚成一圈,圈中央,蜷縮著一個小孩。
他們正對著小孩拳打腳踢。
多是用腳踩,他們胳膊搭著胳膊,邊踩邊叫,被他們踩的小孩,倒是安安靜靜地抱頭蜷縮著,一點都不反抗,也未曾發出一聲痛叫。
似是早已習慣了這樣。
少年們踩得高興,連謝仞遙出現都沒發現,倒是被他們欺負的孩子,似乎有所感應,在拳腳中努力抬起頭顱,朝謝仞遙的方向看了過來。
謝仞遙便這么與他對視上了,那孩子愣了一瞬,突然朝他伸出手來,大聲嘶叫道:“哥哥!”
縱然施暴時再風光,也不過是群少年,聽見對方的兄長來了,所有人齊齊一頓,抬頭向謝仞遙看過來。
隔著雨幕看不大清,只能看見個成年人的高挑身形,那群少年人里,當即就有膽小的,驚弓鳥般地往后退了幾步。
圈子散開了一個口子,蜷縮著的孩子立馬竄了起來,跟只靈活小猴一樣,朝謝仞遙奔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哭泣道:“哥哥總算來了。”
謝仞遙聽他哭得可憐,像當初萬州秘境里護住游朝岫和衛松云一樣,下意識地伸手,將他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對面的少年們見他似乎真和這孩子認識,連忙烏泱泱地散去了。
謝仞遙沒有追上去。
他是誤入歷史的一個變數,做出的每一個舉動,都可能對未來產生影響。
便是不能去懲罰這些施暴的少年,便是身后的孩子,他也不應該再管。
謝仞遙松開了護著小孩的手,也不與他說話,轉身朝來處走去。
他不知什么時候能從這段過往中出去,指不定幾個月也是有的,此時下雨,謝仞遙準備隨便找個人少又能避雨的地方,慢慢等仙馭將自己帶往下一個過去。
他這么想著,走了幾步,突然住了腳步。
謝仞遙回頭看去,就看見身后跟著一個小人,一張臉青青紫紫五彩斑斕,見謝仞遙回頭看自己,立馬就露出了一個笑。
謝仞遙沒有理會這個笑,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此處是個小城,謝仞遙一路出了城,在城外遇見了一座無人的破廟,他了廟,找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了下來。
等他安頓好,抬眸就看見那個孩子,不遠不近地蹲在那里,正瞧著他看。
不過短短時間,他一張臉已經都腫了起來,讓人看不清原來的面目,就這樣,還是朝謝仞遙露著一張笑臉。
帶著和方才一樣討好的意味。
此時應當是深秋,謝仞遙一路走過來,看見路上樹均光/禿禿地支棱著丫。謝仞遙是修者,自然不怕這樣的冷,但他對面的小孩不過蹲了一會兒,就已經冷得牙齒開始打顫。
他抱著胳膊蹲在那里,冷得臉上紅腫的包都白了,配著一身貼在身上的濕漉漉衣裳,哆哆嗦嗦的,別有一番可憐的滋味。
但即便是這樣,對謝仞遙的笑卻從未消下去。
他知道自己這樣最乖巧,足夠惹人垂憐。
眼前的人漂亮得不可思議,讓他現在對著份太過逼人的美都還沒習慣,偏舉手投足又都端正有度,便是坐下,都要墊個上好的坐墊,瞧著嬌貴得不得了,想必平常日子定然是很好的。
從他指縫里隨便漏點,就夠自己過這個冬了。
他這么想著,就見謝仞遙起身出破廟。
小孩見他頭也不回地出了廟,一瞬間變了臉色,眼尾垂下嘴角抿起,乖巧的面皮霎時無影無蹤,盯著謝仞遙離開的方向,一時間看過去,讓人只覺他一個不大點的孩子,怎么會有如此陰冷到讓人發寒的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他面無表情,清清晰晰地吐出了兩個字:“賤貨。”
他賤貨兩個字剛說完,廟門外的雨幕里就走來的一個人影。
等他進來,看清他面容后,小孩當場怔在了原地。
謝仞遙還如方才一樣對他不理會,他將臂彎里抱著的幾根木頭放在地上,木頭表層都已經被雨淋濕了,謝仞遙用火靈根點了好一會兒,才升起一個足夠大的火堆。
有了火,霎時間,破廟里深秋濕冷就被沖散了一大半。
做完這一切,謝仞遙才走到發呆的小孩身邊,拎小雞似地抓著他衣領,將他挪到了火堆旁。
他特意選了幾根粗壯的木頭,哪怕自己一會兒走了,也足夠燒一天一夜,讓眼前這可憐巴巴的孩子渡過這個雨天。
謝仞遙辦完這些,怕這孩子不好意思單獨在火堆邊坐著,也就近著火堆坐了下來。
他剛坐下,就聽見了一道稚嫩的聲音:“對不起。”
小孩往他身邊湊了湊,眼睛里都是認真的歉意,絲毫不復方才罵他賤貨時的冷戾:“我為了不挨打,騙了他們說你是我兄長。”
他分明看見了謝仞遙用靈力點火,話里還拿他當個普通的凡人:“那些人若不怕,說不定還有連累哥哥和我一起挨打。”
“我叫阿大,”他隨意編了個化名,見謝仞遙沒吱聲,甜話張口就來 ,“但我見哥哥長得漂亮,心眼一定很好,就是沒有我騙人,哥哥也會見義勇為的。”
他說完這話,看見對面謝仞遙似是愣了一瞬,隨即就笑了出來。
這笑是不帶有惡意的,在這樣一張臉上露出來,讓阿大霎時間晃了神。他在主人家見過許多珍寶,但任何珠光錦綢都比不上眼前這個笑。
他本以為堆滿錦繡珠寶的豪宅已經是人間最美處,此時看來,都不如有謝仞遙笑的破廟光彩。
他一眨不眨地從謝仞遙臉上滑到他漏出的頸上,看著他喉結因笑而滾動,多像一塊膩白的玉啊,湊上去嗅一嗅,怕是能聞見香氣。
火光的暖已包裹他手臂許久,此時才竄上密密麻麻的酥癢來。
謝仞遙笑完,輕聲道:“你們一個兩個,都當我好哄是么?”
顧淵峙當年也是這么對他說的——臨死前見你長得漂亮,覺得你心腸好。
十七歲的謝仞遙能被這話說紅了耳朵,現在的他,只覺得這樣的話太過稚嫩。
阿大壓根沒聽清他在說什么,他只聽見了一道溫溫柔柔的聲音,將他包圍,讓他生下來就冷硬頑固的骨,在這聲音里泡得柔軟舒展開來。
他還想再和謝仞遙說會兒話,但接下來任憑他再說什么,謝仞遙都不再理他了。
畢竟才八九歲的年紀,阿大自顧自地說了一會兒后,被溫暖的火光烤著,什么時候睡了都沒發覺。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廟外細雨未停,他身邊的篝火也沒有滅。
阿大向身旁一瞧,沒看見謝仞遙身影,他慌張起身,身上有東西滑落,冷意霎時間貫了滿身。
阿大低頭,才發現身上蓋著一件大氅。
他將大氅重新撈起,結結實實將自己圍了起來,他半張臉都陷在大氅毛茸茸的領子里,鼻尖動了動,就聞見了一股子淡淡的,梨花般的清幽香氣。
臉上也酥酥麻麻的,阿大抬手摸了摸,摸到了一層黏糊糊的膏狀物體。
他自小挨過的打遠遠領先同齡人,但藥這個玩意卻從來只遠觀過。阿大在臉上摸了好久,把摸下來的白色藥膏放在鼻端,狗似地聞了聞,不確定,又放進嘴里舔了舔,一股苦澀在口腔里漫開,他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臉上被涂的好像是藥。
誰會給他蓋衣服,誰又會給他上藥,阿大攏著大氅,呆愣愣地站了半晌,轉頭看了一圈,瞧見了廟門口坐著的謝仞遙。
他背對著阿大,懷里抱著把銀白的劍,頭倚著門,阿大走到他身旁,看見他閉著眼,似乎是睡著了。
阿大悄無聲息地蹲在他身邊,抬著頭,仔仔細細看了起來,他視線落到謝仞遙低垂的眼睫上,才乍然發現眼前這人睫毛長得這么長這么密,頂端微微彎著,彎得人心癢。
阿大像進了一處從沒人到過的絕美風景,簡直看不過來,他視線最終落到了謝仞遙頸上,門外斜風吹細雨,讓眼前的頸沾了層冷寒濕意,更像浸了水的玉了。
女媧大神造人時,這應當是她最完美的一筆。
阿大眼前晃著這抹瑩瑩動人的白,想起剛剛在衣領上聞到的梨花香,一時竟癡了,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脖子,就想去湊到謝仞遙頸上去聞一聞。
他剛伸出頭去,額間就落了一個劍柄。
拂雪劍頂在阿大額間,將他往遠處推了推,謝仞遙睜開的眼里很冷很靜,一霎那,阿大的風景里下了一場秋雨。
謝仞遙問道:“你不回家去嗎?”
阿大被他的劍點著,看著他的眼。
那劍落在他額間,像是落在了他的人生里,只要謝仞遙愿意,就能將他的日子一分為二,過去混沌黑暗,未來可見清光漫天。
阿大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他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他不顧額頭的劍,抓住了謝仞遙的衣袖:“哥哥,我爹娘都死了。”
“哥哥,”大氅從他身上滑落,露出他狼狽骯臟的底色來,但他的眼睛如此亮,其中的火光將謝仞遙都燒得怔了一瞬,“你帶我走吧!你讓我跟著你,當個侍從,不行,當個小貓小狗也成。”
“我在家里也都是挨打,你是對我最好的人,給我衣裳穿,還給我上藥。 ”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我騙了你,我不叫阿大,我叫……”
我叫燕銜春。
但他話未說完,后頸一痛,就昏了過去。
謝仞遙收回手,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幻,他覺得自己似乎漏聽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但已經來不及思考。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跪在那里,懷里抱著一根魂木,被一層白霜似的殼裹著,捆在里面一動不動。
他似乎是累極了,微微垂著頭,雙眼緊閉著。
謝仞遙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見過許多模樣的王聞清,年邁瘋癲的王聞清將他自萬州秘境里拾走,帶他入道,一路拜入落瓊宗。少年的王聞清在幻境里和他相逢,以劍法為引,讓他不再妄自菲薄,至此道心穩固。
這是他見的第三個模樣的王聞清,謝仞遙站在他面前,清楚地知道他會在兩千年后帶著這段魂木,跋涉到皇室,成為他師尊,教他練劍,待他長大,將他帶去萬州秘境。
至此循環往復,他們再一遍遍于輪回中相逢。
猶如此刻。
謝仞遙在王聞清面前跪了下來,注視了他很久,給他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
“師尊最后說,讓我和顧淵峙,還有師弟師妹們相識,是為了我今后扛著天道時,不會輕易崩潰放棄,因為愛使人忍耐。”
謝仞遙有很多話想和王聞清說,想像他們剛回到落瓊宗時那樣,坐在索橋之上,吹風伴紅霞,長談一場。
但此時真面對王聞清了,謝仞遙卻只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是這樣的。”
“師尊,”他彎了彎眼,聲音很輕,帶著笑,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愛使人勇敢。”
謝仞遙站起身來,結束了這場和王聞清的最后一次相見。他轉過身,看見天地混沌一片,靈力狂風般肆虐著,卷著無數道青煙往天空升去。
這都是一條條的人命,是既定發生的歷史,謝仞遙改變不了,他無法讓王聞清復活,就像他不能消弭這場滅世之禍。
但柳無窮等人還是去了鐘鼎宗,無數凡人和修者進入了虛無境,謝仞遙窮盡心思,回到了兩千多年前。
他們想做的是,改變能改變的,拯救還來得及拯救的。
謝仞遙看向靈力最肆虐之處,那里天空被炸開了一個口子,像巨大怪物張開了深淵巨口,貪婪殘暴地吞噬著一切。
謝仞遙朝口子御劍而去,他剛接近口子的地界,整個人就不由自主地被吸著朝天上飛去。
謝仞遙沒有做反抗,他低頭看向自己手腕,手腕上,仙馭正迸發著刺眼的金光,它從未如此亮過,宛若另一個小的山河風云榜。
謝仞遙身邊都是青煙,他不知被吸了多久,直至無盡的黑暗籠罩著他。
方才還張狂的靈力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像原地消失了,謝仞遙張開手,碰到了一片虛無。
和他上回來時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謝仞遙低眸看去,巨大的口子在他腳下張著,它數萬里之下,是渺小的山河萬物。
謝仞遙深深吐了一口氣。
他收回視線,再一次伸出手去。
謝仞遙閉上眼,識海內,識海開始轉動,謝仞遙十二經脈盡數打開。
他手腕上,仙馭的金光驟然一暗,明滅之間,竟有一縷縷說不上什么的漆黑,朝謝仞遙指尖涌去,沒入進他身體里。
熟悉的疼痛襲來,謝仞遙已經能面不改色。
他一開始的認識沒錯,這是一局死局,就算殺了燕銜春,對天道也不會有任何傷害,而拼盡所有人的努力,都不可能戰勝得了天道。
天道唯一受到折損,就是兩千年前盛繁時代,幾大宗門老祖舍身自爆那回了。
如果要求一分勝算,也便只能從那個時候來求。
于是謝仞遙千方百計地回來了。
至于怎么求,也許兩千多年前,就有人留下方法了。
王聞清知道嗎?
也許不知道,所以沒有告訴他。
也許知道,所以不忍心告訴他。
因為他的徒弟這么聰明,一定能想得到,也一定會按照步驟去做。
謝仞遙確實想到了。
他是一個很好的容器,好到能煉化天道,通天海地,就是證明。
這么好的一個容器,正應該在天道受傷之際,發揮它的作用。
盛繁時代的老祖們“制造”了他,卻已經來不及等他成長,于是將他安排在兩千年后。他們不是讓他去尋求方法,而是讓他去當個解決問題的工具。
像一把鋤頭,或隨便的什么玩意兒。
越來越多的天道自謝仞遙指尖里涌去,他承受不住,指尖的皮肉竟一寸寸開始崩裂,露出森森白骨來。
作為一個容器,有沒有皮肉都是無妨的,崩裂的速度越來越快,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謝仞遙大半個身子都裂開了。
此時看去,他像一具被黏上血肉的骷髏。
唯獨心臟處的識海沒事,正運行到了極致,源源不斷地吞噬著天道。
謝仞遙半面臉也都已經崩爛,他僅剩的一只眼睛眨了眨,整個眼皮就碎掉了下去。
縱然他已經習慣忍耐劇烈的疼痛,但現下的痛還是讓他整個人的意識陷入了麻木,難以緩過來。
謝仞遙逐漸無法思考,他整個頭都要碎掉了,僅剩的一點意識緩緩沉入識海。
識海內,早已是天翻地覆的變化——整個識海都被天道填滿了,連小謝仞遙整個靈識都已經被染黑。
和當初布局的人想的一樣,謝仞遙是最好的容器,他作為人的部分會死去,只留下能吞噬掉天道的識海。
天道和識海相融,天道的意識和謝仞遙的意識一同死去。
因為謝仞遙只能吞噬,全部的天道,他根本煉化不了。
小謝仞遙沉默地坐在最深處,呈現著毫無反抗的姿態,似乎已經認定自己的結局,只能識海和天道相融后,將他體內謝仞遙最后一點意識絞殺。
但誰也沒看見,連在謝仞遙識海內翻騰的天道意識都未發現,被漆黑填滿的小謝仞遙肚子深處,五條靈根正纏著一起,裹著一個東西,微微起伏著。
這起伏太過細微,細看都輕易發現不了。
但它代表著煉化。
謝仞遙沒有放棄。
他愿意作為一個容器,但如果還有一丁點活下去的希望,他也想捉住。
人間是很美好的,請容他作為一個人,做小小的反抗。
謝仞遙最后的意識固執地蜷縮在靈識最深處,控制著靈根,如螞蟻啃噬象群一般,一寸寸倔強地煉化著天道。
時間一點點過去,識海內的天道越來越多。謝仞遙在絞殺下,殘存的可憐意識愈發地渺小,轉瞬就淹沒在了天道里,再尋不見天際。
漫長過后,謝仞遙皮肉根骨完全湮滅,識海吞噬完了。
天道的意識頑固地挺到了最后一刻,終被徹底絞殺,天空的口子慢慢合并,五大陸上,青煙慢慢消散,再無新的升起。
無數修者的尸骨橫在黃土上蒼天下,他們身旁,活下的凡人仰望天空,淚流滿面地歡呼著。
而九天之上,寂寥永恒,一蜉蝣殘存其間。
謝仞遙微弱的意識明明滅滅,他大部分時間都已經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離死去也不過那么一念之間,唯有骨子里殘存著的倔強,固執地帶著靈根煉化,從未停止過一刻。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謝仞遙掌控了一團什么。
那團東西越來越大,謝仞遙的意識也越來越清晰,無比清楚地知道它在越來越大。
直至無窮。
謝仞遙重新清醒了起來,疼痛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謝仞遙的確定——他的意識已無比強大。
天空延伸到哪里,他的意識就能控制到哪里。
他沒有身體,整個世界就是他的身體,謝仞遙瞧不見一切,卻又能感受到一切。
蒼天黃土,山河微塵。
他沒有吞噬天道,他馴服了天道。
謝仞遙不由得睜大眼睛,實則現在他已經沒有了眼睛,他只是感覺,層層疊疊的云層便是一空,形成了兩只巨大眼睛的形狀,像是天空睜開了一雙眼。
謝仞遙想到了仙馭,他“低頭”看過去,實則他也沒有了視線,一切都是感知,仙馭被他感知到,似乎不堪承受,下一瞬就化為了齏粉。
“恭喜你。”謝仞遙聽見了一團聲音。
是一團聲音,無數男女老少發出了一道聲音,對謝仞遙道賀。
謝仞遙細細聽著,慢慢道:“師祖,蕭峰泉、蕭散……”
那些梵音似的聲音頌答道:“這是我們還是人時的名字。”
他們都是當年滅世之禍時來炸天道的人。
謝仞遙問道:“我的五靈根,是你們的嗎?”
他從想明白這些人的目的時就開始懷疑了,作為一個最好的容器,他的靈根,也必然不可能和尋常修者一樣是天生的五靈根。
謝仞遙想了許久,猜測這些靈根,是從眼前這些“人”身上來的。
“是,”那些聲音知無不答,“但它們已經沒用了。”
它們道:“你以后也不需要用靈根了,你就是新的天道。”
你是新的天道。
謝仞遙頭一回聽說這個說法,覺得很有趣,他重復了一遍:“我就是新的天道。”
“是,你跳脫了時間對你的束縛,至此天下萬物皆是你的身軀,從前的一切不過是塵埃,至此你想讓誰生,一花一葉會因你的垂憐而有靈,你想讓誰死,一個大陸的生靈便一瞬湮滅。”
它們都沒有馴服天道,謝仞遙馴服了,他成為了它們的主。
在這萬籟寂靜的虛無里。
謝仞遙沉默了許久,忽然道:“蕭散師兄,師尊很想你。”
片刻后,蕭散單獨的聲音響了起來,和謝仞遙在回憶里聽到的一模一樣:“那不過是他凡俗無聊的執念罷了。”
它早已不在乎。
*
虛無境內。
沉漚珠高高仰著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巨大的山河風云榜一寸寸斷裂開裂,巨大的金塊落下來,還沒到地上,就一寸寸地化為了齏粉。
天空像下了一場金雨。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像接一場神跡。
沉漚珠也伸出了手。
她手伸到一半,突然僵在了當場。
沉漚珠像一座木雕一樣,這么僵了許久,才慢慢轉過頭去,看向同樣怔然的月悟:“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素月秘境里,真實的一切,想起來了有關謝仞遙的所有記憶。
磅礴的金雨還在下,沉漚珠在這一刻無比確定到,天道失敗了。
所有的錯誤都已被扭轉,在他們這個世界里,天道被殺死在這一刻。
動手的人在兩千多年前。
月悟囈語般的聲音響起:“謝仞遙成功了?”
沉漚珠輕聲道:“應當是吧。”
月悟看向不遠處,那里巨龍盤旋著,森嚴的龍頭仰望著原本柱頂所在的方向,一動都不曾動過。
月悟呢喃道:“既然成功了,謝仞遙怎么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