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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素月宗設在山河風云榜的陣被公開后, 謝仞遙和燕銜春,都陷入了風口浪尖。

    對于燕銜春,自然是他與天道勾結在一起。而對于謝仞遙, 修真界對他揭穿天道真面目這件事, 除了少部分的感激,更多的反而是……怨恨。

    天道一日不被揭穿,他們就能在平常的假象里多待一天,如今天道真面目浮現,反而是逼著他們做出選擇。

    謝仞遙作為打破安穩的那個人,自然不會討喜。

    一時間,少部分宗門跟隨著金屏山和落瓊宗,對燕銜春下達了追殺令,更多的宗門,在混亂之際,選擇了坐上壁觀。

    對此, 燕銜春在從玄云宗逃脫后,再一次選擇了銷聲匿跡。

    而謝仞遙,此時此刻,也沒那么多心思去關心外頭了。

    洞府里頭暗沉沉一片,謝仞遙抬起濕淋淋的手,摸了摸顧淵峙額頭,又用手背放在了他頸間探了片刻,感受到他脈象趨于平穩后,心中不免得松了一口氣。

    他手底下,顧淵峙恢復了人形,此時正坐在深深的水池里,仰頭枕著池沿,眸子死死地閉著,任滿池滾燙的水淹沒到他肩頸處。

    謝仞遙低頭擦了擦剛從藥浴池里拔出來,但轉瞬就冰涼一片的手,又陪了會顧淵峙,才從水池邊起身,往洞府外走去。

    一直候在洞府外的常旭見他走出來,連忙提起了精神,喚了一聲:“謝宗主。”

    謝仞遙面無表情,隨意點了點頭,聲音因疲憊,顯得有些喑啞,但卻異常平靜:“他脈象已經平穩下來了。”

    “平穩了便好,平穩了便好!”常旭心中牙都咬碎了,面上卻還要裝出一幅歡喜模樣,“最后一次洗血,我算出來的,至少都需要半年的時間,他強行化龍,是個兇險萬分的選擇,沒有爆體,已是萬幸。如今脈象平穩下來,就只需用藥浴泡著,等他慢慢恢復醒來。”

    謝仞遙問道:“也就是說,他從鬼門關回來,死不了了?”

    常旭怔了一瞬,連忙點頭。

    但袖子里汗濕的手緊緊地攥了一下。

    他一股腦說了許多,實則真正有用的,卻一點沒說——顧淵峙聽聞謝仞遙遇險,強行化龍,趕往懸鐘大陸,因而表面看上去已經是龍行,實則洗血未完成,體內還有一小部分人血,算不上真正的龍。

    龍血過多時,這點屬于人的血流在他血脈里,無疑如劇毒的藥,一旦流入心脈,和龍血沖撞起來,脆弱的心脈自然承受不住,怕用不了幾日,心脈便就會被沖裂了。

    心脈裂了,管你是龍是人,都活不了幾日。

    常旭給顧淵峙準備的這池藥浴里,便有加速血脈流動的靈藥。

    但他面前的謝仞遙不知道。

    玄云宗里,從顧淵峙暈死在他懷里,氣息急速消失的那刻,到他背著顧淵峙趕回來,讓常旭準備救命的藥浴,一直等到現在顧淵峙脈象平穩下來,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謝仞遙沒有一瞬合過眼。

    他此時整個人,單薄蒼白的好像拿手一抹,就能給抹散了,任誰都能看出他的疲累。

    聽了常旭的話,謝仞遙只點了點頭,沒說一句話,轉身又走入了漆黑的洞府里。

    見他連嗯一聲的力氣都沒了,常旭低頭,再無猶豫,捏碎了手中的玉佩。

    洞府深處,顧淵峙還是方才那個姿勢,但眉頭卻深深地蹙了起來,連帶著呼吸都紊亂急躁了起來。

    謝仞遙走到他身前,熟練地在藥池邊盤腿坐下來,手伸進藥池里,握上顧淵峙的手,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被謝仞遙握住了手,顧淵峙的呼吸才又慢慢平穩下來。

    謝仞遙另一只胳膊的手肘枕在膝蓋上,垂了眼睫,眸中沒有什么大的波動。

    沒有焦急,沒有擔心,沒有難過,只是空白的一副五官。

    自他帶顧淵峙回了十萬大山,知道顧淵峙強行化龍導致了瀕死后,他整個人就深深地沉默了下來。

    沉默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淡。

    洞府內黑沉沉一片,不辨日夜,謝仞遙維持著這個姿勢,垂著眼睫,不知過了多久,被顧淵峙握著的手,突然被拉了拉。

    謝仞遙猛地睜開了眼。

    他朝顧淵峙看過去,就看見了一抹金光。

    顧淵峙睜開了眼,他整個眸子都是金色的,和人不同,那眸竟然是豎瞳,毫無理智,泛著野獸般的光。

    他抬起握在謝仞遙的手,微微垂眸,放在鼻端嗅了嗅。

    不知聞到了什么,他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握著謝仞遙的手狠狠一拉,謝仞遙來不及反應,就跌進了藥池里。

    滾燙的水一下子淹沒了他。

    這些日子,謝仞遙聽常旭的話,說顧淵峙不喜歡人進他洞府,嫌人弄臟了地,此時又是泡藥浴,謝仞遙因而萬分小心,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干凈的長衫,沾了外面地的靴子更是不敢穿,只能赤著腳,一天給自己施十幾遍凈身訣。

    被顧淵峙這莽莽撞撞的一拉,全沒了。

    謝仞遙撐著顧淵峙的肩膀,剛藥池里冒出頭來,還未來得及喘氣,腰就被顧淵峙掐住了。

    顧淵峙眸中尋不見一點清醒的理智,掐著謝仞遙腰的手輕輕一滑,就從單薄衣擺里伸了進去,握住了滿手的柔膩。

    他胸膛起伏得厲害,呼吸粗/重,只能看得見眼前一截沾了水的柔白頸子。

    顧淵峙咽了咽干澀得厲害的喉嚨,俯下身去,就要用唇舌去碰這頸。

    他唇剛吻上謝仞遙的鎖骨,整個人卻頓了頓。

    下一瞬,顧淵峙埋在謝仞遙肩頸里的頭,抬了起來。

    他看向了謝仞遙的眼,隨即金色的豎瞳一縮。

    顧淵峙看見了謝仞遙眼角流下的淚。

    他整個人坐在顧淵峙懷里,被他粗暴地拽進了藥池里一回,此時整個人都是濕的,白發凌亂地濡濕在頸邊背上,有水順著他額頭臉頰流下,一滴滴地砸進藥池里,發出細微的響聲。

    唯獨不斷從眼尾溢出的淚是柔軟的,靜默地劃過他被藥浴的熱逼催得泛紅的臉頰,帶著點亮晶晶的光,一路流過頸項,與濕透的衣襟融為一體。成為了顧淵峙瞳孔里,唯一的光源。

    謝仞遙面上沒有表情,卻哭得那么厲害,哭得整個人像把流水,也要融進這藥浴里的一般。

    哭得顧淵峙松了他掐在他腰間的手,一時間一動都不敢動。

    寬闊黑暗的洞府里霎時間靜謐了下來,顧淵峙放平了呼吸,才聽見謝仞遙那喉嚨里忍不住流出的細小哽咽。

    每一聲哽咽,都讓顧淵峙的心皺得更緊,泛出細密的疼來。

    他不知道怎么了。

    謝仞遙抬起濕淋淋的手,徒勞地抹了把頸邊的水,隔著三個月的惶然,問顧淵峙:“你是剛醒,就想和我做嗎,和我,和我上/床嗎?”

    他還在流淚,整個人都在細微的顫抖,問出的話又低又啞。

    顧淵峙被他這句話一燙,手又松了一些,但謝仞遙太累了,身子是軟的,以至于沒了他的手,就不住地往池子低墜去。

    顧淵峙又連忙扶穩他的腰,無措地搖了搖頭。

    哪怕身體的和他的動作,是完全相反的反應。

    他想的厲害,想的要死了。

    但是不敢。

    謝仞遙冷笑了一聲:“我怎么看你這么想。”

    他手伸進池里,抓起顧淵峙的手,撩起自己衣擺,將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腰上。

    謝仞遙眼尾洇紅一片,聲音里帶著遮不住的哭腔,偏又拼命裝得語氣尋常:“你想做就做吧,不把自己死活當回事,活下來醒了便想著這樣。”

    顧淵峙又搖了搖頭,只覺得水熱得厲害,將他的心燙得燥熱。

    他緩緩俯下身,唇落到謝仞遙眼尾,一點點用舌,舔去他涌出的淚。

    顧淵峙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 他一點點地親吻著謝仞遙,一遍遍地說著,他腦中混沌一片,除了謝仞遙,什么事都想不起來。

    不知道自己怎么在這里,不明白自己是誰,只記得謝仞遙。

    洞府只有兩人,顧淵峙聲音低的便只有他們兩人聽得見,他笨拙地為自己對謝仞遙壓抑不住的欲/望跟他道歉,在親吻里無措地呢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師兄。”

    師兄兩個字一出來,謝仞遙便是一僵,他看過去,就見顧淵峙茫然地眨了眨眸——他神志不清,只是下意識地吐出這個詞,轉瞬就忘了自己叫過什么,只是遵循著本能,討好地去吻懷里的人。

    師兄,不要哭。

    謝仞遙閉了閉眼,他抬手,終于摟住了顧淵峙脖頸。

    兩人緊緊地相擁在一起,擠開隔著的水,直到胸膛貼著胸膛。

    謝仞遙還在哭,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好像花了這么多日子,才從疲憊里回過神來,等顧淵峙醒了過來,他才能意識到,顧淵峙三個月前,差點因為自己死了這個事實。

    謝仞遙下巴枕在他肩膀上,遲來的巨大的害怕讓謝仞遙顫得厲害,腦中一片長久的空白。

    他一下一下地抽噎,一字一句地道:“顧淵峙,對不起。”

    說罷又哽咽著:“顧淵峙,我恨死你了。”

    顧淵峙抱著他單薄的身軀,手一下下順著他的背,微微側過頭,唇落在他軟紅的耳朵上,嗯了一聲。

    他感受不到恨,于是說:“對不起。”

    謝仞遙眼睫上都是欲滴的淚,他緊緊地抱著顧淵峙,又恨聲說了一遍,帶著數不盡的委屈:“我恨死你了。”

    滾燙的淚砸到顧淵峙裸/露的肩膀上,謝仞遙聲音啞得厲害,像發了很久的高燒,語無倫次:“你提前化形,你有沒有想過我,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了,我怎么辦?”

    顧淵峙抬手,一點點將他鬢邊凌亂的發理亂,他此時笨得厲害,被謝仞遙罵,只會說對不起。

    謝仞遙恨恨道:“對不起有什么用,你死了對不起有用嗎?”

    他此刻刻薄得厲害,顧淵峙不說話是錯,說話也是錯:“你除了對不起還會說什么?”

    顧淵峙委屈地沉默了片刻,伸手,掰過謝仞遙的臉,他唇落到謝仞遙眉心,一點點拂過他挺秀的鼻梁,最終落到了他薄紅的唇上。

    金色的豎瞳混沌一片,卻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謝仞遙,透著執拗的認真。

    顧淵峙的唇若即若離地貼著謝仞遙,每一次張合,氣息帶出微弱的癢。

    “師兄,我愛你。”

    第102章

    他此時恍恍惚惚,反倒逼出了最深處的潛意識——如果做錯了事,要討得謝仞遙原諒,千萬記得,要喚他師兄。

    “師兄, ”見方才的試探謝仞遙不反抗,顧淵峙抬手捏住他下頜,大著膽子,更深地去含他的唇瓣, “對不起。”

    濕潤灼熱的舌尖慢吞吞舔上謝仞遙柔軟的唇瓣,試圖往更深的里面擠去,顧淵峙瞳孔里,全然是乖巧的討好,一聲聲喊:“師兄,我愛你。”

    謝仞遙被他喊得受不住,抿著唇仰頭往后,抬手去捂他不安分的嘴。

    顧淵峙便仔細地攬著他的腰,小心翼翼地去吻他的掌心。

    謝仞遙罵他:“你屬狗的,什么都湊上去舔?”

    顧淵峙眨了眨眼,瞧著他。

    片刻后,空曠寂寥的洞府里, 響起了一聲小小的汪叫。

    謝仞遙千想萬想,也想不到他真會這么喊。

    腦子還空白著,謝仞遙搭在他嘴上的手先忍不住蜷縮了起來。

    顧淵峙見他面上沒什么變化,以為謝仞遙不吃這套,他正要再想其他哄謝仞遙的法子,就愣在了那里。

    他就看見謝仞遙笑了。

    謝仞遙淚還盈在臉頰上,被沾濕的長睫下,眸中也含著淚,但唇卻不由得勾了起來,這么一笑,連帶著眼睛一彎,那里面盛不下的淚,也就伴著這個笑,流了下來。

    美麗而又脆弱。

    顧淵峙竟茫茫然地,要伸手去接。

    謝仞遙還在笑,他衣衫單薄,被池子里的藥浴浸透,又被顧淵峙一抱,松開的衣襟貼在身上,勾勒出纖長柔美的雪白線條來。此時隨著他的笑微微晃動,明亮的像圓月流銀的夜里,梨花瓣簌落了滿水的碗。

    淚掩芳姿,清顏如玉。

    顧淵峙接淚水的手很輕地碰了碰他的臉頰,喉嚨滾了滾。

    他想,他這輩子,都忘不了謝仞遙這個笑了。

    轉瞬又想,讓他學狗叫又如何,便是將他碎骨抽血,將他這具塵世里骯臟的□□碾碎重組,一條命隨便捏成個什么滑稽可笑的玩意兒,只要能逗謝仞遙笑。

    便都拿去吧。

    顧淵峙握著謝仞遙手腕,托著腰的手往自己懷里來了來,謝仞遙這回沒再拒絕,他柔順地被顧淵峙擁進了懷里,抬手探了探他脈象,雖見脈象平穩,還是不放心地問了句:“現在感覺怎么樣?”

    顧淵峙如實道:“熱。”

    謝仞遙耳邊的紅更深了些,他撐著顧淵峙肩膀,就要起身:“我先出去。”

    卻被顧淵峙掐著腰,更深地拖進了懷里。

    顧淵峙抱著他,道:“我可以忍。”

    謝仞遙靜了片刻,沒用再說話了。

    他太累了,見顧淵峙醒來,腦中緊繃的弦松開,被滿池滾燙的藥浴一泡,又哭過一回,困倦直沖向頭腦。

    下巴剛沾了顧淵峙肩膀,連句話都來不及說,謝仞遙就暈暈乎乎地閉上了眼。

    不稍片刻,顧淵峙就感受到了謝仞遙埋在他頸邊的清淺呼吸,歸于了平穩。

    顧淵峙低頭去看他,卻怎么都看不夠。

    他的娘子,他好漂亮的娘子。

    顧淵峙手臂的力道收了又收,一直到謝仞遙完全埋進了他懷里,和他之間再無一點縫隙。

    感受著他溫涼柔軟的身軀,緊貼著自己輕緩地起伏,顧淵峙心中才生出些望梅止渴的滿足來。

    謝仞遙這一覺沒睡多長時間。

    他不敢真的熟睡過去,臉頰貼著顧淵峙肩膀,淺水中感知著顧淵峙細的心跳,等感覺顧淵峙的心跳急促了起來后,謝仞遙立馬就睜開了眼。

    謝仞遙抬眼望去,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顧淵峙已經不復方才的樣子。

    他閉著眼,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得厲害。

    謝仞遙剛稍微從他懷里撐起身子,顧淵峙的頭就整個朝他懷里墜了過去。

    只有摟著謝仞遙腰的手臂,固執地使著勁。

    他剛才醒來,謝仞遙對他哭得這么可憐,但此時顧淵峙性命急轉直下,謝仞遙腦子卻沒有再流淚。

    他空白了一瞬后,伸出手,指尖里捏著一片碎瓷,照著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劃。

    皮開肉綻,尖銳的疼痛傳來,讓他冷靜了下來。

    謝仞遙不是傻子,自然不會全信常旭的話,三個月前讓常旭準備藥浴,不過是走投無路不得已的選擇。

    此時見顧淵峙情況不好,謝仞遙第一時間,就懷疑到了常旭身上。

    他快速地將顧淵峙從藥浴池子里撈了出來,給他和自己穿好衣裳。

    讓顧淵峙先在床上躺好,謝仞遙匆匆出了洞府。

    此時正是晌午,洞府里頭漆黑,外頭日光卻格外的好。

    謝仞遙猛一出來,被日頭刺得瞇了瞇眸,等視線清楚,看清眼前的人后,眉目不由得沉了沉。

    他要找的常旭,就站在他面前不遠處。

    常旭小心翼翼的陪侍著的兩人,其中一個,謝仞遙無比熟悉,正是論道會金屏鎮見過的,沉遙。

    沉遙看到他出來,笑意亦是淡了兩分。

    沉遙緊挨著一位普普通通的老者,穿了一身灰撲撲的道袍,精瘦干練,面容慈祥。

    兩道白眉下,一雙格外亮的眼睛,藏在眼皮的層層褶皺里,正彎成一副好脾氣的弧度。

    謝仞遙瞧了他兩眼,開口道:“鴻元仙尊。”

    鴻元仙尊笑盈盈地頷了頷首:“謝宗主三月前駕臨鄙宗,未曾招待,是我們施禮了。”

    他話說得謙虛,但話里意思,是告訴謝仞遙他剛來鐘鼎宗,自己就掌握他的動向了。

    謝仞遙懶得與他虛與委蛇,簡單地應了句,朝他身后一步看去。

    鴻元仙尊三人身后,還站著一個書生模樣的儒雅男人。

    謝仞遙與這男人在鐘鼎宗里有過一面之緣,因而略一回憶,就認出了他是鐘鼎宗當今的宗主,吳林春。

    吳林春面色不似鴻元仙尊好看,臉上沒有一點笑意,隱隱露出些不情愿。

    和他一同臉色難看的,是陪著他前來的玉川子。

    兩人旁邊,還跟著一個魁梧的男人,謝仞遙也認識。

    正是顧淵峙在鐘鼎宗的師尊,石光明。

    很好,鐘鼎宗顧淵峙有關系的人,今日都來全了。

    這些人心里不管怎么想,面上卻一道站成了一個半圓,正正好將顧淵峙的洞府圍了起來。

    謝仞遙形單影只的,一個人與他們形成了對峙的場面。

    謝仞遙瞧著這些人,心中略一思索,便不由想笑。

    眼前的這些人能找到這里來,自然是因為常旭放出了消息,而他們來的目的,不等謝仞遙說出來,為首的鴻元仙尊便先開口了。

    “謝宗主,”鴻元仙尊白眉更彎,聲音客氣,“我們此番來,是聽聞我鐘鼎宗弟子顧淵峙化龍成功,所以特地來接他回宗門。還勞煩謝宗主告知一下我們,顧淵峙現下在哪處。”

    謝仞遙只答了一句:“顧淵峙已經不是你們鐘鼎宗的弟子了。”

    鴻元似乎覺得他這個說法很好笑,笑意更大:“謝宗主,此話可不敢亂說,顧淵峙的名姓,還都刻在我鐘鼎宗的弟子名冊上。白紙黑字寫著,他是鐘鼎宗弟子。”

    他又一指身旁沉默無語的石光明:“他師尊今日也來接他回家了。”

    “顧淵峙自小拜入鐘鼎宗,靠著鐘鼎宗和他師尊,以及常旭的指點幫助,才有了今日化龍成功,”鴻元語氣重了重,“怎么一成功,就打算不認師門了?”

    他話說得漂亮,幾句話里,鐘鼎宗就成了受委屈的一方。

    謝仞遙擔著他話里不情不義的指責,絲毫不為所動:“落瓊宗的弟子名冊上,也早有了顧淵峙的姓名。按鴻元仙尊的說法,他也是我落瓊宗弟子。我身為落瓊宗宗主,比之您在鐘鼎宗隱世的身份,豈不是更有理由,帶他走了?”

    “但是呢,”謝仞遙面上,勾起一抹沒多少真心的冷淡笑意,“雖說顧淵峙拜入鐘鼎宗后沒過幾年,就被逼進了十萬大山,在落瓊宗的那幾年里,也只受了點石光明的照顧。但顧淵峙也不是什么不講臉面情義的人。他受的恩,日后定然會還。”

    謝仞遙看向鴻元身后的常旭:“常旭,你對顧淵峙做的事,我只是沒空追究,不是就此放下。你以后最好睜著眼睛睡覺,懸著點心度日。”

    “我哪日事情辦完,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你,”謝仞遙瞧著他,笑了笑,“此話是我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天地可鑒。”

    常旭臉色,一瞬間肉眼可見地白了下去。

    他身旁,沉遙看著謝仞遙,再也忍無可忍:“你到底是顧淵峙宗主,還是他姘頭?”

    謝仞遙聽見他說話,視線這才掃到他身上。

    沉遙在論道會時,與謝仞遙會過兩面,那時謝仞遙一身黑袍照面,對一切淡薄得厲害,看向沉遙時,目光里只有冷漠疏離。

    但卻也無害。

    而此時他一身落瓊宗的折雪袍,一個人站在那里,削瘦的脊背挺得筆直,壓著眉眼,面無表情時,疏離自他身上如潮水般褪去,顯現出了被他藏得很深的,逼人的自傲鋒利來。

    沉遙第一次意識到,眼前的人不是什么避世多年的散修,而是一宗之主。

    謝仞遙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資格問我。”

    他重新看向鴻元,面容清潤,但通身氣勢,絲毫不比鴻元矮一點:“至于弟子名冊,今天就可以把顧淵峙的名字,從上面抹去了。”

    謝仞遙掛念著洞府里的顧淵峙,不欲再與這些人糾纏,他轉眸,與鐘鼎宗眾人后面的一人對視上。

    那人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連忙朝他跑來,正是三個月前,被顧淵峙派去玄云宗的齊光。

    齊光剛到謝仞遙身前,就聽見他問道:“飛魚船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齊光連忙點頭,“謝宗主可隨時帶著主子走。”

    飛魚船是謝仞遙小半個月前就讓他們準備的,今天被鐘鼎宗的人闖入十萬大山,因為有鴻元仙尊這個可怕的存在,他們連反抗都不能,心里都憋著一股子氣,聽見謝仞遙問,回答得極為響亮。

    謝仞遙嗯了一下:“你們也都收拾一下,與我們一起回落瓊宗。”

    齊光又大聲地應了一聲,便跑去交代其他人了。

    鴻元并未阻止他離開,他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帶著看小輩胡鬧的包容。

    下一瞬,洞虛期強者的靈力溢出。

    還沒跑遠的齊光一聲悶哼,整個人就被壓得跪在了地上。

    謝仞遙也一瞬繃緊了身體,他腕子上,仙馭一閃:“鴻元仙尊是準備在這里,殺了我嗎?”

    鴻元道:“謝宗主身為一宗之主,本尊自然不敢。”

    “但是,”他威壓未收,“我鐘鼎宗也不是個什么隨便的地方,顧淵峙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謝仞遙眉目冷了兩分,剛要說什么,就聽見鴻元仙尊身旁一個人道:“他可以走。”

    石光明頂著鴻元仙尊掃過來的目光,咬牙又說了一句:“是可以走的。”

    “是這樣,”吳林春上前了一步,擋住了鴻元仙尊朝石光明看過去的視線,對謝仞遙溫和道,“修真界沒有拜入了一個宗門就不能脫離它的說法,我鐘鼎宗也是如此。”

    “但鐘鼎宗畢竟庇佑教導了弟子這么多年,若有想脫離宗門者,雖不用廢除靈根奉還這些年來的修為,但也要付出點代價……”

    他話未說完,就被沉遙打斷了,沉遙看向謝仞遙:“鐘鼎宗刀峰之上,有處刀冢,是鐘鼎宗自古死去的弟子長老,乃至有宗主的遺刀遺劍所葬之地。凡是想脫離宗門的弟子,需封鎖靈力,穿過刀冢。若從刀冢里活著出來,自此五大陸天大地大,便再與鐘鼎宗無關了。”

    沉遙一笑:“顧淵峙若想走,我可以做主,但這趟刀冢,他敢走一趟嗎?”

    吳林春被她打斷,聽他這么說,連忙道:“不是非要走刀……”

    鴻元仙尊看了他一眼:“就走刀冢吧。”

    吳林春張了張唇,他向來以優柔寡斷,好脾氣聞名,方才牽扯到鐘鼎宗名聲,才鼓起勇氣,生出點固執的倔強來。

    此時被打斷,一下子泄了氣,吳林春到底沒再說下去。

    沉遙從頭到尾就沒看向他。

    吳林春縱然是鐘鼎宗宗主又如何,在鐘鼎宗,他沉遙想做的,就從來沒有不如意過。

    倒是一直沉默玉川子抬起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師尊。

    鴻元仙尊收了威壓,重新看向了謝仞遙。

    謝仞遙沉默了片刻,顧淵峙危在旦夕,他沒有時間在這里與鐘鼎宗打太極:“這個刀冢,我能否陪他一起走?”

    鴻元大笑了兩聲:“謝宗主,刀冢兇險萬分,以往想通過刀冢離開落瓊宗的弟子,十個能死九個,就算通過,人也差不多是廢了。不是多你一個陪他,他就能活下來的,無非是你們兩個,一道死里面。”

    “考慮這個,不如自己考慮考慮,顧淵峙確定要從走刀冢,離開鐘鼎宗嗎?”

    謝仞遙還未說話,身后就貼近了一道氣息。

    顧淵峙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我走。”

    他不知什么時候醒來了,此時走到了謝仞遙身前,將他攏在了身后:“我自己去走,離開鐘鼎宗。”

    謝仞遙不等鴻元仙尊說話,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輕輕一探,就察覺了顧淵峙經脈內,氣息紊亂虛弱得厲害。

    “失陪一下。”對鴻元仙尊點了點頭,拉著顧淵峙,轉身進了黑暗的洞府里。

    顧淵峙還沒說什么,就被謝仞遙一推,后背撞上了石壁。

    謝仞遙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抬手放在他心臟上,仰起頭朝他看去。

    顧淵峙明白他眼中的意思,一時也無話——他心脈處的皮膚格外燙,一看就知道不正常。

    再加上經脈氣息紊亂虛弱,這種情況下,怎么能一個人過刀冢。

    顧淵峙想著怎么讓他答應,就聽見謝仞遙說話了:“我們從前確實認識。”

    顧淵峙呼吸一滯。

    “在論道會之前,在你拜入鐘鼎宗之前,在你能想到的最早的時間,我們就認識了。那些該做的不該做的,我們也都做過了,”謝仞遙眸中,還殘存著些未流盡的淚,晶亮的近乎透明,“你如果想知道的話,我們一起從刀冢里出來,我就全部告訴你。”

    謝仞遙說罷,拽著他衣襟的手一用力,顧淵峙被拽得低下頭來,唇就被謝仞遙親住了。

    良久,謝仞遙松開顧淵峙,抿著濕潤的唇,彎了彎眸,絲毫不復對他人的冰冷,眼中笑意溫軟:“你剛才沒拒絕我,我就當你答應了。”

    *

    “刀冢、刀冢開了!”

    “啊,誰要離開宗門?”

    “再要離開,刀冢里走一圈,也沒命離開了吧。”

    “走,咱們去瞧瞧!”

    ……

    謝仞遙只來過一回鐘鼎宗,那次來,去的是顧淵峙住的山峰。這回上刀鋒,還未到峰頂,感受到了一股異常兇戾的刀劍之意。

    修者若死,一般都是要著刀劍陪葬,只有橫死無法收尸的修者,刀劍才淪落在外。

    而刀鋒刀冢之中的刀劍,主人自然都是橫死之人,這樣的刀劍往往帶著戾氣,一大批常年匯集在一處,再鐘靈的地界,也變成了不可一探的兇煞之地

    鐘鼎宗甚至為之設了陣,封鎖起來,平日里由石光明這個刀鋒峰主看守,輕易不得一開。

    謝仞遙吞下了鐘鼎宗給的,能封鎖住他靈力的藥丸,視線掠了一圈。

    他身前,空地乃至大樹上,都圍滿了好奇趕來的落瓊宗弟子。被無數雙眼睛注視著,謝仞遙收回視線,當著所有人的面又問了鴻元一遍:“仙尊一言九鼎,我和顧淵峙過了這刀冢,至此以后,顧淵峙和落瓊宗再無關系了?”

    鴻元仙尊此時倒干脆:“天道在上,本尊言出必行。謝宗主如若不放心,我們可一起對天道發誓。”

    他笑意不變:“但眾目睽睽,若謝宗主如果和顧淵峙沒從刀冢里出來,落瓊宗可莫追著我們鐘鼎宗不放啊。”

    “他們不會,”謝仞遙聲音淡淡,“至于天道,就不必拜了,從刀冢出來后,我要誅的,就是天道。”

    不遠處,石光明身已經打開了封鎖刀冢的靈陣。

    只能容納一個人通過的狹長靈陣懸在空中,靈陣這邊,是風和日麗的鐘鼎宗,靈陣里頭,兇戾的煞氣肆意,站在遠處的鐘鼎宗弟子們,不過多看一會兒,就被逼得眼睛疼,只能連忙移開目光。

    鴻元仙尊面色溫和,給謝仞遙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從靈陣里進去,朝前走十里,便是出口。我在出口處,等著謝宗主出來。”

    謝仞遙也不再猶豫,拉著顧淵峙的手,朝靈陣里走去。

    靈陣旁,石光明面色沉重,見兩人過來,望向顧淵峙的目光里,露出了些愧疚。

    他張了張唇,想說些平安保重的話,但又覺得實在蒼白,于是一時猶豫。

    謝仞遙也看見了他的擔憂。

    但他拉著顧淵峙,沒有停下,等他開句口。

    兩人一進靈陣,入口的靈陣就在他們身后合上了,謝仞遙還沒有看清眼前的路,就被一道充滿煞氣的劍意劃中了肩膀。

    沒了靈力護體,他肩膀處,頓時便是血涌如注。

    這道劍意不過開胃小菜,謝仞遙放眼望去,緊隨它其后的,是鋪天蓋地的,比之鋒利萬分的無數刀劍。

    像是一頭巨獸,正無比興奮地朝他們兩只獵物撲來,要將他們撕爛嚼碎,渣都不剩。

    劇烈的疼痛自肩膀上傳來,謝仞遙卻似感受不到,他抬了抬手,沒有去處理傷口,而是一反手,蓋上了顧淵峙脖頸。

    下一瞬,竟有薄薄的靈力自謝仞遙掌心里涌出,將顧淵峙裹了進去。

    靈力保護了顧淵峙,也限制住了顧淵峙動作,讓他只能被謝仞遙牽著往前走去。

    謝仞遙騙了鴻元仙尊。

    他的識海早已和尋常修者不同,天道與他密不可分,只有天道還在他體內,他就能有靈力使。

    鐘鼎宗的靈丹,對他只有削弱作用。

    “靈丹對我有作用,我能使的靈力也不多,別亂來,你現在靈脈紊亂,最重要的是穩住心脈,知道嗎?”

    不過這一句話的時間,就又有數道劍意割到了謝仞遙身上,謝仞遙只來得及抬手護住最脆弱的脖頸。

    血順著他指縫溢出來,謝仞遙看見顧淵峙震驚的眸,仰起頭,親了親他下巴。

    唇和聲音都柔軟:“你放心,我帶你出去。”

    等顧淵峙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只能看著,任刀劍吞沒了謝仞遙。

    他一時只覺氣血上涌,本就混亂的心脈處,更是將要爆炸。

    顧淵峙眼睛充血,但聲音也被謝仞遙封住了,連喊聲他的名字都做不到。

    鬢邊,像是被錘一下下砸似的痛,將顧淵峙本就不清楚的理智攪得更是糊涂。

    他混沌中迷迷蒙蒙地想,謝仞遙這時候才該哭。

    謝仞遙會在他懷里哭,但此時此刻,漫天刀光劍影吞沒了他單薄的身軀,他卻連聲微弱的痛呼都沒有發出來。

    他只是微微低著頭,一步一步的,緩慢卻堅定地,朝前行去。

    牽著顧淵峙的手。

    與其說他牽著,實則顧淵峙人高馬大,他的手剛好能將謝仞遙的手裹進掌心里。

    謝仞遙不喊痛,但每中一刀一劍,他的指尖,就會忍不住地在顧淵峙掌心里顫抖一下。

    顧淵峙都能感受到。

    連天刀劍都比謝仞遙柔軟的指腹堅硬鋒利,但他指腹的每一次輕顫,落在顧淵峙掌心里,都讓他如被刀鋸斧鉞,鑿得他五臟六腑,無一不疼出血來。

    顧淵峙沒有一刻,如此時痛恨自己。

    但謝仞遙走在他前面,顧淵峙甚至看不見他的表情。

    刀冢里,謝仞遙的血像是滴入火里的油,炸得幾百年未飲過血的萬把刀劍錚鳴作響,迸發的戾氣,拼了命地往謝仞遙身上刮去。

    謝仞遙抬眼,甚至看不到前方的路,只能瞧見兩人周邊,散落著些插在地上,輕輕顫動的刀劍。

    謝仞遙抬手,將流進眼睛里,糊住了視線的血抹掉。

    他的靈力除了能保護顧淵峙,僅剩那么一點,謝仞遙用之祭出了拂雪劍。

    不是做抵抗,而是當拐杖。

    謝仞遙微微俯身,看不清前路,他就看近處的路。

    拂雪劍探路,謝仞遙心中執拗,他一寸寸挪,也要帶著顧淵峙挪出去。

    他種下的因,他來結這個果。

    穿過這條刀光劍影的路,他要給顧淵峙自由。

    刀冢阻止不了,鐘鼎宗阻止不了,鴻元仙尊也阻止不了。

    而顧淵峙在他身后,看著不斷從他身體里涌出的血,只覺喉嚨里血腥氣彌漫。心脈處龍血人血沖撞,一時如烈火焚心,灼得他五臟六腑痛苦萬分。

    雖未挨劍,受得折磨,卻也未比謝仞遙輕多少。

    不知不覺間,顧淵峙裸露的頸邊腕間,竟涌出了漆黑的鱗片。

    已是將要入魔的跡象。

    漫天煞氣之下,兩人竟說不上誰更可憐。

    便是在這時,有一道格外兇狠厲害的劍氣,刁鉆地朝謝仞遙面門處劈來,謝仞遙咬牙,揚手抬起拂雪劍擋在了身前。

    劍氣劈下,拂雪劍只堅持了一瞬,就被劈落在地。謝仞遙靠著這一瞬歪了歪頭。

    劍氣擦著他臉頰過去,落在了他肩膀上。

    顧淵峙掌心里,謝仞遙手指猛地一陣痙攣。

    顧淵峙心脈一陣從未有過的痛襲來,這痛直沖頭腦,竟讓他腦海里,閃過了一些畫面。

    這些畫面細碎淡薄,如流光乍現,轉眼就要湮滅,顧淵峙閉上了眼,死死捕捉著這些記憶。

    他終于,窺見了一些回憶。

    萬州秘境,墜入瘴林,師兄先救他于性命垂危之際,后又不嫌棄他是奴隸之身。

    至此天大地大,他一卑賤貧窮之身,也有了相隨之人。

    謝仞遙俯身撿起拂雪劍,沒有松開拉著顧淵峙的手。

    他沒有回頭看,但也能感覺到,兩人看似走了許久,實則不過只往前進了數寸。

    沒關系,只要在往前走,就是好的。

    通天海地,遇蛟龍兇險,師兄不曾放棄他。

    沒有師兄,他早已葬身海底,尸骨無存。

    謝仞遙漸漸地,已經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

    他全身上下,已經找不到一寸干凈的衣裳。

    但他還是固執地,擋在顧淵峙身前。

    素月秘境,兩人重逢,別人尋寶討緣,他入幻境,所求唯一。

    不過是自此以后,師兄去哪,他去哪。

    師兄憐他,得償所愿。

    但不知是否月盈太滿,便流向缺,世事茫茫,命運偏看不得人太美滿。

    他和師兄的路上,這漫天的刀光劍影,怎么總看不見盡頭?

    顧淵峙張了張唇,喉嚨里涌出了一口血。

    下一瞬,謝仞遙胸膛,被一道狠戾的刀意劈中。

    拂雪劍從他手中滑落,他裹在顧淵峙身上的靈力,一瞬間,崩塌瓦解。

    下一霎,謝仞遙就被顧淵峙抱進了懷里。

    謝仞遙眼前通紅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顧淵峙的聲音,似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細微極了。

    他在叫師兄。

    謝仞遙抬起傷痕累累的手,摸了摸他的臉。

    別怕。

    “你把刀劍當風,”謝仞遙聲音微弱,含著笑,安慰他,“把血當雨。”

    那他們這一路啊,便就是,共度風雨。

    第103章

    刀冢之外, 靈陣出口處,一片靜默。

    鴻元仙尊在最前方閉目養息,沉遙陪在他身旁,瞧著出口處的陣法,眉眼深斂。

    旁人看不到的眼神深處,眼光復雜。

    他今日沒有穿青衫, 戴蓮花冠,不知道顧淵峙發現沒有。

    他一點都不喜歡穿成這樣,平日里,也懶得給別人什么溫柔笑臉。

    沉遙一身張揚的如火紅衣,臉繃得緊緊的。

    顧淵峙今天,根本沒有看過他。

    沉遙袖子中的手攥緊。

    那他們就一起去死吧。

    謝仞遙和顧淵峙已經進去一個時辰了。

    隨著進去的時間越長,他們死在里頭的可能性也便越大。

    沉遙又瞧了會,猜著他們可能已經死了,突然間,就覺得沒意思了起來。

    他收回視線,拂了拂袖,就要轉身離開。

    在他轉身前的一瞬, 靈陣上,兀地一陣波動。

    “他們竟然要出來了?”頓時有人驚詫道。

    鴻元仙尊睜開了眼,白眉之下,混沌深沉的眸中沒什么情緒。

    不遠處,石光明也看向靈陣處,投去了期盼的目光。

    不管怎樣,活著出來,便是好的。

    但緊跟著,所有人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靈陣的波動愈發的大,到后來,陣紋之上,竟慢慢出現了蛛絲般的裂紋。裂紋飛速地彌漫著,不過片刻,靈陣之外的空氣之中,也都布滿了一條條黑線般的紋路。

    鐘鼎宗的陣法,是布了個結界,將整個刀冢困在了里面,類似秘境。

    那空氣中彌漫的黑線,就是逐漸崩塌的結界。

    遠處,玉川子眼睛睜大,不可置信地呢喃道:“這是……”

    “是刀冢要破了!”吳林春先他一步說出來,“快,離遠些!”

    他猛地轉身,使出靈力,聲音如虹,對周圍圍觀的弟子喊道:“快,離開刀鋒!”

    弟子們雖不理解,但聽見宗主語氣嚴肅,也都沒有猶豫,紛紛朝峰下奔去。

    就在弟子們飛快離開之時,刀冢出口處的靈陣,碎了。

    一聲龍吟,響徹天地。

    龍吟之下,所有人從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畏懼。

    離結界近的弟子,有些修為淺的,膝蓋一軟,竟是要跪下。

    他們下意識地捂著耳朵,朝靈陣處看去——

    巨龍踏陣而出,日光之下,黑鱗泛金。

    巨大的龍尾一擺,那雙湖泊似的金瞳,便懸在了鴻元仙尊身前。

    鴻元仙尊一時也震撼,過了會兒,才看明白了它瞳孔里的意思。

    他們已從刀冢里出來,至此之后,天高地闊,顧淵峙,再與鐘鼎宗無關了。

    所有人仰頭看著這一幕,良久都一動不動。

    玄云宗真龍現世的消息早已傳遍修真界,但真的親眼看到,還是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鴻元仙尊與顧淵峙對視了片刻,視線錯開它瞳孔,往它背上看去。

    森嚴堅硬的龍背之上,還伏著一個人。

    他竟跪坐在龍頭之上,半倚著龍角,一只手攏著一件干凈寬大的外袍,遮住了里面滿身是血的衣裳。

    只是低垂著頭,讓人看不清神情。

    他被巨龍萬分小心的背在身上,周遭用靈力護了一圈,風雨不侵。

    當鴻元仙尊的視線落到謝仞遙身上時,巨龍的瞳孔之中,瞬間就爆發出劇烈的殺意。

    它張開爪子,就要朝鴻元仙尊撕過去。

    它身上,謝仞遙眼睫顫了顫,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它的頭。

    揚起的龍爪僵持在了半空中,下一刻,所有人就看見,巨龍在空中一轉身,掀起了一陣狂風,轉而載著它身上的人,消失在了青云之間。

    逛風吹亂了鴻元仙尊衣擺,但他的人卻絲毫沒有晃動。

    他抬頭一直瞧著,直到謝仞遙和顧淵峙消失在天際,才收回視線,看向了身旁的吳林春。

    鴻元仙尊的話里,聽不出情緒:“顧淵峙雖脫離了我鐘鼎宗,但他毀掉刀冢結界,是為對我鐘鼎宗的挑釁。”

    “當發追殺令。”

    *

    通天海。

    近些日子,天氣不錯,向來不平靜的通天海,也有了幾分罕見的風和日麗,因而出行的飛魚船極多。

    亦有不少人頭回坐飛魚船的人,站在甲板上,俯身去看船底下,傳聞中的通天海。

    鐘七便是一個。

    他抱著女兒,正給她指著通天海看,卻兀地感覺頭頂刮來一陣風。

    “呦,天要起風下雨嘍,來,跟爹爹回船艙去。”鐘七手蓋在女兒頭頂,就要回去,懷里的女兒卻拽了拽他衣襟。

    “爹爹,天上有龍呢。”

    鐘七當她這是小童的玩笑話,但還是抬頭看了一眼。只一眼,他整個人就僵在了甲板之上。

    他這艘飛魚船,懸在通天海之上的萬丈高空里,抬頭見的,應是在通天海上頭,沉積了萬年的灰云。

    但鐘七一抬頭,卻看見了一塊塊幽暗的鱗片。每一塊鱗片,都有一張船帆那么大。

    層層疊疊的鱗片擠在一起,遮住了整條飛魚船,像一脈巨大連綿不絕的山峰,懸著他們頭頂,起伏游動著,打下巨大暗沉的陰影。

    那陰影還很低,堪堪擦著飛魚船船艙掠了過去,朝下面的通天海投身而去。

    鐘七長大了嘴,想喊,但半晌,都沒有找到自己的聲音在哪。

    倒是他懷里的女兒是個膽大的,仰著小臉,眸子烏黑,天真道:“爹爹,龍上面,還坐著個人呢。”

    謝仞遙被通天海海水吞沒的那瞬,不由得閉了閉眼。

    想象中的冰涼并未襲來。

    謝仞遙睜開眼,就見他身外一寸,似乎被設了結界,海水被隔絕在這之外,讓他能自由的活動呼吸。

    謝仞遙抬了抬手,突然想去了,許多年前,自通天海離開之際,是王聞清親自到海底來接的他們。

    那時他給了謝仞遙一團黏黏糊糊的東西,能變成一個巨大的泡泡,讓他們坐在里面,在海水里活動呼吸。

    今時今日,但顧淵峙已化龍成功,龍能踏云游海,有了他的庇佑,謝仞遙縱然沒了泡泡,也能跟著他一探通天海底。

    顧淵峙有龍血之事,王聞清是知道的。

    那么他當年入海救他們時,有算到今日嗎?

    謝仞遙收起手,屈起膝,將下巴往膝蓋里埋了埋。

    疲累之中,他漆黑瞳孔望著前方,一片怔然的空白,任顧淵峙帶著自己,往漆黑海底沉去。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琢磨了。

    那些王聞清對他的算計,他不去想,就可以當做,沒存在過。

    龍的速度很快,不過幾個時辰,顧淵峙就停了下來。

    謝仞遙從顧淵峙身上下來,顧淵峙便立馬變小,纏在了他身上。

    謝仞遙抬手摸了摸它的身子。

    很燙,情況不怎么好。

    通天海底一點光都沒有,他們兩人此時像站在一片漆黑的虛無之中,除了觸摸,視線根本感知不到對方。

    謝仞遙收了腦中的胡思亂想,再度打起精神,看向最前方,用靈力喊了聲:“滄溟。”

    微弱的人聲蕩開,沒有回答。

    顧淵峙的頭安靜枕在謝仞遙肩膀上,緊緊靠著他。

    他不知道謝仞遙為什么要帶著他來這,也不認識滄溟是誰,但謝仞遙說要來,他就陪他來了。

    謝仞遙等了片刻,聽不見回答,便又喊了一遍。

    還是沒有回應。

    謝仞遙神色沒有變化,也不再喊了,他手腕一轉,拂雪劍出現在掌心里。

    下一瞬,一道清冽劍光,就朝前劈了下去。

    劍氣碰到石頭,一聲沉悶的聲音響起后,謝仞遙一人一龍的眼前,游現了一點光芒。

    顧淵峙瞇著瞳孔看去,看清楚了那是一條很小很小的……蛟龍。

    只有人掌心那么長,細細小小的,周身發著熒熒的光,倒是一雙瞳孔碩大,頂在小小的腦袋上。

    丑不拉幾的,顧淵峙心中評價道。

    它瞧見顧淵峙,瞳孔中閃過一絲畏懼和強烈的嫉妒。

    等視線掠到謝仞遙身上時,神色就變成了無奈和一點點……討好。

    滄溟實在怕了謝仞遙的不要命了。

    特別還是它現在這個模樣。

    “好久不見,”半晌后滄溟開口 ,“你怎么頭發白了。”

    謝仞遙見它還認識自己,便安下了一半的心。

    看來他想的沒錯,滄溟是蛟龍,不依靠天道而活。

    天道能讓所有人忘掉他,卻對滄溟無可奈何。

    他聽見滄溟問他頭發白了,也是怔然了一瞬。

    上回見面,已是幾十年前,那時謝仞遙自以為自己初來這個世界,剛出萬州秘境,就掉入通天海地,不免滿心惶恐。

    整個通天海地,沒一刻不是心中害怕的,又遇見趙令恣,初了解滅世之禍,便和滄溟不死不休了起來。

    如今幾十年過去,他的心境,早已和當初不同。

    此時回首看去,有些曾經的你死我活,也并非都是死結。

    于是當初重重拿起,此刻輕輕放下。

    滄溟可能也是這么想的,于是便額外問了一句,你頭發怎么白了。

    倒是像故友重逢,才有的寒暄。

    謝仞遙收了拂雪劍,沒有回答他頭發的事,但已經可以開門見山地道:“我來請你幫個忙。”

    滄溟見他不回答,也沒再問下去,只是甩了甩尾巴:“跟我進來吧。”

    謝仞遙便和顧淵峙一道,彎腰進了它石洞。

    謝仞遙也問了它一句:“你怎么變小了?”

    滄溟游在兩人身前:“差點被你一劍捅死,能活著就不錯了,變小了有什么奇怪的?”

    石洞里掛著夜明珠,謝仞遙視線掃了一圈,看見石洞有明顯的修補痕跡。

    謝仞遙又看了滄溟一眼,明白了它這些年在忙些什么。

    滄溟堂而皇之地往石洞深處,最高處的一塊坑坑洼洼的石疙瘩上一盤,高高揚起頭顱,矜持道:“當年你師尊給了我一顆救命的丹藥,說日后你們來找我,如果有求于我,讓我伸出援助的尾巴。”

    “那既然你們來了,”滄溟端著架子,“說吧,讓我幫什么?”

    謝仞遙邊聽它說話,邊瞧著它身下的石疙瘩好一會兒,才看明白那似乎是滄溟給自己精心雕刻的椅子寶座。

    等滄溟話說完,謝仞遙視線從他寶座上收回來,將顧淵峙的情況細細與他說了。

    說罷,他伸手遞給了滄溟一張紙:“常旭給顧淵峙泡的藥浴,里面用到的靈草,我都在這上面了,這三個月,我也都備了一份。你瞧瞧,有什么問題么?”

    謝仞遙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常旭,讓顧淵峙泡他準備的藥浴,實在是當時顧淵峙馬上就沒命了,謝仞遙沒有其他選擇。

    他本想著,顧淵峙只要醒了緩過來點,他就帶著顧淵峙來通天海底。

    滄溟是盛繁時代的蛟龍,盛繁時代有龍出沒,滄溟又對龍好奇得厲害,想來對龍的了解,肯定比謝仞遙多。

    這才是謝仞遙真正為顧淵峙安排的化龍之法。

    只不過沒曾想顧淵峙剛醒,就出了意外。

    滄溟低著頭顱,沒看幾眼,就一甩尾巴,點了點紙上,一味叫九穗禾的靈草,道:“這草是促進血脈流暢的,顧淵峙經脈里的人血沒排盡,被它一促,流入心脈,與龍血沖撞。心脈脆弱,介時一裂,龍就沒了。”

    “其他的倒沒什么問題,”滄溟收回尾巴,盤成了一盤蚊香,小腦袋一點一點,深沉道,“人血這事也簡單,在他心脈處割道口子,龍血自然會將其排擠出體內。”

    “到時它滿身龍血,化龍成功,剛開始應當會燥郁不已,嚴重點,暫時失去理智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不打緊,只要意志堅定,度過去就是一條血脈純凈的龍啦。”

    “好,多謝,”謝仞遙終于放下了懸著的心,“我陪他一起,可以在你這里進行接下來的化龍嗎?如果出了意外,我隨時來請教你。”

    滄溟被他請教一詞說得極為舒心,聽了他的話,先沒答應,而是問了一句:“你確定要陪著它全程?”

    謝仞遙問:“有什么不妥嗎?”

    滄溟沉默了片刻:“你知道它會燥郁什么嗎?”

    見謝仞遙眉目間有些茫然之色,滄溟甩了甩尾巴,換了個他更好理解的詞。

    只有四個字:

    “龍性本淫。”

    第104章

    謝仞遙聽他說了這個詞, 一怔,面上神情沒有變化,耳尖卻騰一下子就紅了。

    顧淵峙盤在他身上, 也纏得更緊了些。

    滄溟看著,倒很是高興。

    他心中甚是看不慣顧淵峙,可眼前這狀況, 又奈何不了他,此時拐彎抹角地調戲一下謝仞遙, 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白酒紅人面,美色動人心。

    趙令恣教誨它的。

    滄溟心滿意足地應了謝仞遙:“你們在我這里化龍也可以,但我只有這個石洞。”

    謝仞遙見他換了話題,心中不由地松了口氣,道:“不占用你的地方, 我們兩個自有去處。”

    顧淵峙情況不容再拖, 見滄溟答應, 謝仞遙又對它道了聲謝,便從懷里掏出來個指頭大的木雕小亭。

    輕輕一轉小亭二樓,謝仞遙和顧淵峙就消失在了滄溟眼前。

    回了家里的院子, 沒有了外人,謝仞遙對顧淵峙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能化成人形嗎?先從我身上下來。”

    顧淵峙將滄溟在心中罵了一萬遍,面上卻只能乖巧地從謝仞遙身上下來,化成了人形。

    他站在那里,看著眼前這個滿眼蔥蘢的安靜小院,只覺得有些眼熟。

    謝仞遙放他自己在那里站著,往庭院中走去,那里,他早已砌好了一個夠顧淵峙用的水池。

    從儲物戒里一樣樣拿出準備好的靈草,將九穗禾剔除出去,其余的,謝仞遙盡數放進了水池里。

    顧淵峙看見,過來幫他放水生火,一切準備妥當后,謝仞遙對顧淵峙道:“這里面溫度屋里屋外沒有差別,你便在這泡藥浴吧。”

    見顧淵峙點了點頭,謝仞遙才笑了笑,他低下頭,看著藥池,聲音很淡:“這里是我們兩個的家,你肯定是不記得了。”

    “你進去吧,”謝仞遙只這么說了一句 ,“我去屋里換身衣裳。”

    他從刀冢里出來,身上的傷還沒處理,一路上都是顧淵峙拿靈力給他養著。等他在屋里處理好刀傷再出來時,顧淵峙已經在泡在池子里了。

    他靠著池壁,上半身未穿衣裳,露出了肌肉結實的寬闊肩頸,微微低垂著頭。

    聽見遠處門開合的輕響,顧淵峙抬起頭來,就瞧見了謝仞遙站在屋檐下。

    他半倚著門扉,身上松松罩著一件寬大的晴山藍外袍,一只手從袍子里伸了出來,蒼白的手指攏在衣襟處,是不怎么使勁的力道。

    謝仞遙面上也沒什么表情,但看向顧淵峙的眼里,是一種不設防的,清澈的靜然,被身后木頭沉沉的色調一浸,竟有幾分被歲月沉淀良久才能生出的溫柔。

    這讓顧淵峙有一瞬間的恍惚。

    好像他們這院子外不是白茫茫的虛無,而是遠山翠疊。而他和謝仞遙,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一千年。

    謝仞遙見他抬頭,朝他走了過來。

    似乎是知道顧淵峙怎么想的,盤腿在他身旁坐下來,謝仞遙朝他伸出了手。

    顧淵峙握住他的手,將額頭抵在他溫涼的小臂上,另一只早握住匕首的手,才朝自己心脈處割去。

    顧淵峙使的力道不小,一下子割破了自己心脈靈根所在處的皮膚。

    謝仞遙盯著他的動作,好一會兒,都沒見有血流出來,只有深麥色的皮肉翻飛,看著就疼。

    顧淵峙埋在他手臂上的臉,也一下子熱了起來,連帶著呼吸都粗重了不少。顯然是不好受。

    這樣的痛和難受,就同自己經脈時時刻刻的痛楚一樣,只能靠自己扛過去。

    謝仞遙幫不了顧淵峙一點,只能陪著他。

    他另一只手放到了顧淵峙后腦上,一下下地安撫著。

    師兄在這里。

    小亭子里面不分日夜,謝仞遙心中默數著時辰,一直數到第十九個時辰時,他聽見了顧淵峙一聲很輕的悶哼。

    謝仞遙垂眸,就看見他心脈處,終于涌出了一縷血。

    濃稠的血涌得又快又急,像是在被什么追趕一樣,而涌出的血還沒來得及流進藥池,就在他身上蒸發了。

    謝仞遙手滑到顧淵峙后頸上,碰到了滿手的熱汗。

    等待的時間漫長,但血涌出來的時間卻很快,一盞茶的時間都還沒過,顧淵峙心脈處,就已經沒有血涌出了。

    感覺到顧淵峙在他掌心下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謝仞遙眉目一松。

    排人血這關,是過去了。

    至于滄溟說的燥郁,謝仞遙正想開口問顧淵峙感覺怎么樣,埋在他手臂上的顧淵峙就抬起了頭。

    謝仞遙垂著眼睫,直直撞入了一雙金色的瞳孔。

    這雙金色的瞳孔里,沒有任何感情,只是盯著他看。

    是龍的眼神。

    他盯著謝仞遙,像盯著一顆美麗的寶石,這寶石足以讓他丟掉所有的道德和克制,流露出無盡的貪婪來。

    謝仞遙被這雙眼睛晃了晃神,手臂上,就傳來了龍鱗冰涼堅硬的觸感。

    黑龍攀上,轉眼吞噬了池邊纖長單薄的身影。

    從遠處看去,只能瞧見謝仞遙被一條黑龍死死裹住,纏進了身體里。

    過了會兒,層層疊疊的漆黑鱗片里,突然斜著探出了一截白瑩瑩的小臂。

    手臂緊緊攀著龍身上堅固的鱗片,瑩潤指骨因不堪承受的用力,抵在龍鱗上,泛著淡淡的粉白。

    但不過倏爾,雪白的小臂如曇花一現,轉眼就被黑龍重新裹進了身體里。

    許久后,才有一聲從鼻腔里擠出來的,軟得人心癢的悶哼聲,自堅固的鱗片里,柔柔地飄散了出來。

    而盤旋的龍身之上,金黃的龍眸也滿足沉醉地瞇了瞇,很快便又掀起了一股更深的欲。

    隨這聲悶哼,一同落下的,還有件青山藍的外袍。

    它被漆黑鱗片慢慢蠕動沖/撞地擠了出去,柔軟,緩慢地承受了一遍著龍的力道,最終帶著點濕氣,自空中朝大地上不堪地墜落而下。

    黑龍像得了一個珍貴的果子,他有足夠的耐心剝去果子的果衣。青山藍的外袍落地好一會兒,才有一件輕軟的糯白小衣,慢慢地被他剝落出去。

    隨之入口的,便是他覬覦了許久的,汁水充沛,柔軟鮮嫩的果肉。

    顧淵峙有太足夠的時間去一寸寸細細品嘗。

    最后一件小衣落地。

    碧波深處輕復重,一池沸水染春色。

    *

    滄溟再見到謝仞遙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月后了。

    它正躺在自己的寶座上休憩,謝仞遙憑空出現在他面前,嚇得它猛地一彈,跟弦在琴上崩了似的。

    滄溟抬頭看去,就見他眼尾暈著一層暖紅,像有人搗碎了花汁在他眼尾揉了許久,才能揉出這樣漂亮好看,讓人心軟的顏色。

    他整個人都與往常不同,眉目間淬了冰的雪被暖化,流成了一條暖春的溪。

    即便謝仞遙臉繃得緊緊的,裝得無事發生。

    但滄溟身為一條跟著趙令恣多年的蛟,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些日子他經歷了什么。

    滄溟甩了甩尾巴,興致勃勃地問道:“顧淵峙呢?化龍成功了。”

    謝仞遙在外人面前,向來講究體面,更何況是與他人聊什么房中事,聽見了滄溟意有所指的話,垂了眼睫,淡淡瞧了它一眼。

    滄溟只覺得肚子一涼,突然發現自己只有一條命,頓時再不敢多狂言一句。

    眼前的美人,軟語輕笑,任人放肆的時候,對象不是自己。抬手拿劍,取你性命而色不變的時候,那真有可能是對著自己。

    謝仞遙見它老實了,才收回了目光。

    但聽見他提起顧淵峙,心中卻不免冷笑了一聲。

    顧淵峙哪里是化龍了,是化成一條畜生了。

    滄溟為了腦袋不涼,連忙轉移話題:“這些年發生了什么,給我說說唄。”

    他天天在海底修屋子,閑得都快長海藻了。

    謝仞遙聞言,想了想,給他粗略地說了說大致經過。

    滄溟是盛繁時代的蛟龍,又一直跟著趙令恣,指不定會知道什么。

    滄溟聽完,沉默了良久后,用尾巴撓了撓下巴,問了個問題:“你是說,天道現在在你身體里?”

    謝仞遙嗯了一聲。

    滄溟在空中轉了一圈,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表述:“現下你是元嬰期,但燕銜春得了天道相助,這回天道更是與他分享了煉化之法,怕是過不了多久,他就能渡劫成仙了。而你靠一步步修煉上去,什么時候能趕上他?”

    滄溟看過來,話中是少有的認真:“它靠天道煉化人,你有沒有想過,天道既然在你識海里,你去把天道煉化了?”

    “你煉化了天道,豈不是比他煉化人更快更厲害。”

    謝仞遙呼吸一滯。

    他略一思索,道:“但這法子……”

    “這法子可能會毀了你根基。”滄溟打斷了他,“但也是現下唯一一條,你能短暫提升修為的法子了。燕銜春那邊,可等不了你慢慢修煉,更何況現如今,除了那金什么山,也沒宗門站在你這頭。”

    謝仞遙沉默了一瞬,道:“這事等顧淵峙好了,我考慮一下。”

    滄溟見他這么說,甩了甩尾巴,不再多說什么了。

    一人一蛟一時沉默了下來,滄溟倒沒什么,有這么個美人陪在身邊,只是看著,也讓蛟覺得蓬蓽生光,心情舒暢。

    謝仞遙卻把他這話聽進去了,他坐了片刻,就要回小亭里,起了身,卻聽見滄溟道:“你就算解決了燕銜春,又能如何呢?”

    燕銜春不過是天道的一個走狗,和盛繁時代的皇室沒有什么區別,不過是更聰明狡詐了些。

    就算謝仞遙能把燕銜春殺了,燕銜春身后那個天道,謝仞遙又怎么去對付呢?

    滄溟想不到辦法。

    它只覺得,這是個死局。

    謝仞遙沒有回答它。

    他不擅長說什么豪言壯志,像是什么雖行路艱難,但我也絕不會畏懼,什么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只是做著,能走一步就走一步,如果真做不到,就哪天死在路上。

    滄溟見他這樣,倒也不問了,它將自己在寶座石頭上伸直,對謝仞遙道:“需要我幫忙嗎?你不是還沒有靈寵,我可以勉為其難地給你當當,這回同你一道上去,會一會天道。”

    謝仞遙去看它,視線在它身上停了好一會兒,一直看得滄溟不好意思起來,把自己直溜溜的身子蜷成了一個羞怯的球,才開口道:“我沒興趣收什么靈寵。”

    “但你要出世,我很歡迎,”謝仞遙語氣沒什么變化,但讓滄溟聽得一怔,“如果趙令恣知道,也應該會讓你出去。”

    滄溟囂張的氣焰,一下子被他這句話扎滅了下去,變得沉默無聲。就在謝仞遙以為它今天不會再理自己了時,滄溟開口了:“趙令恣的尸骨,你都放在哪了?”

    謝仞遙知道它說得是含有趙令恣魂魄碎片的十七枚銅錢。

    謝仞遙回想了下,道:“放在了落瓊宗一枚,我師尊說,他生前很喜歡來落瓊宗跟師姐們討酒喝。”

    “五大陸歷練時,如果遇見了好看的地方,也就放一枚,有依河而居的小城,還有會夏日落雪的奇山,也有天混沌一片的荒蕪地。”

    謝仞遙此時一想,竟然也還都記得:“也在素月秘境里放了一枚,就是素月宗。”

    他聽王聞清說過,趙令恣和周祈溪唐清如是朋友,他還鼓吹過唐清如,說這傀儡宗主有勞什子好當的,不如一把劍,跟他去浪跡五大陸。

    這話恰巧被周祈溪聽見,周祈溪倒真的一把劍,追著他滿素月宗的砍。

    但往事和故人,都已經隨風湮滅了。

    謝仞遙算了算:“現在手里還有七枚銅錢。”

    也不知他還能不能有把它們都安置好的一天。

    滄溟靜靜聽著他說,末了良久,評價了一句:“倒是一路好山好水。”

    這話說完,謝仞遙良久沒有再聽到它的聲音,轉頭一看,就見它盤在那里,頭埋進身子里,平緩地起伏著,像是睡熟了。

    它身下,精心為自己雕琢的寶座比它要大許多,甚至還能再坐下一個人。

    此時只有它自己一個人躺在那里,倒顯得孤零零的。

    謝仞遙看了片刻,回了小亭里面。

    等進了院子,就看見藥池里空蕩蕩的,顧淵峙不在里面。

    謝仞遙走近,瞧見了因為顧淵峙實在太過分,他拿來捆住顧淵峙的靈繩,被扔在了藥池邊。

    謝仞遙捆他的時候,他是龍形,他捆得也不緊,顧淵峙只要重回人形,便能輕松掙脫。

    謝仞遙喊了句顧淵峙的名字,沒有得到回答,他便收了繩索,往屋里找去。

    推開了臥房的門,謝仞遙在屋子里轉了一圈,也沒見到顧淵峙身影,他正要往別的屋子里找一找,就看見床邊的小圓桌上,被放上了一片薄薄的木簡,上面刻著復雜的陣法。

    沒有誰比謝仞遙更熟悉它了。

    他曾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親自研究了陣法,一筆筆將它刻在了這木簡之上,送給了顧淵峙當作他的生辰禮物。

    木簡有兩片,顧淵峙忘了他后,他就把自己這片收進了臥房的衣柜里,再也沒拿出來過。

    此時被人翻出來,放在了床邊的桌子上,引他注意的意味顯而易見。

    謝仞遙走近小圓桌,剛要拿起木簡,就見上陣法一亮,隨即從里面響起了一道聲音。

    那聲音冷靜理智,喊他:“師兄。”

    謝仞遙手僵在半空之中,整個人就愣在了那里。

    從見到滄溟的那一刻,謝仞遙就想到了這個結果。

    滄溟是蛟龍,不依靠天道,因而能記著他,顧淵峙如若化龍成功,擺脫了天道桎梏,自然也能想起他。

    但在謝仞遙的想象力,如果真的有這一天,在這之前,他應當和顧淵峙好好聊一聊,將所有的事情都攤開,讓顧淵峙對現在和過去的他,有一個心理準備。

    不說什么轟轟烈烈,也該講究個水到渠成。

    但這天,就這么猛地來了,沒有任何預兆,在一個平靜的、尋常的午后。

    顧淵峙想起來了所有,隔著二十年的光陰,他終于有記憶可回首,一直綿延到青峰之上,謝仞遙與他告別的那日。

    那日謝仞遙說了什么呢?

    他也是站在門扉邊,烏發散了滿肩,眉目間溫軟一片,看見顧淵峙,就忍不住抿著唇笑,囑咐他:“你記得來找我啊。”

    但那時候謝仞遙會這么溫溫柔柔的笑,現在的謝仞遙,用盡全身的力氣,都無法再與別人扯起嘴角。

    那時的謝仞遙回了宗門,會有等著他的師尊和師弟師妹。現在的謝仞遙閉上眼,會看見滿臉猙獰的王聞清,睜開眼,是衛松云砍向他的劍。

    顧淵峙天道都擦不干凈的執念,不想忘記的那個人,也是過去的謝仞遙吧?

    而不是現在的他。

    謝仞遙收回了指尖,像平白占了顧淵峙許多他不該得的東西一樣,心中一下子就擠滿了惶然。

    他想逃,卻一時連怎么抬腳就忘了。

    他害怕面對現在顧淵峙的每一句話。

    偏生顧淵峙還在說:“師兄,我都想起來了。”

    謝仞遙一時什么都忘了,只會本能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但又怎么能擋住顧淵峙的聲音。

    “我想和你聊聊,先不見面,就這么聊吧。”

    謝仞遙滿身的血都涼了下去,手指死死捏著耳尖,將耳尖捏得要滴血似的紅,才能用平常時的聲音,嗯了一聲。

    “好,”顧淵峙的聲音冷靜,“第一件事,是給師兄道歉。”

    “對不起。”

    謝仞遙怔了一瞬,捂著耳朵,側眸看向木簡。

    “師兄這些年苦楚的時候,我都沒有陪在你身邊。”

    第105章

    謝仞遙沒成想他會這么說,一時怔在了那里。過了好一會兒,捂著耳朵的手松了松,他輕聲道:“也還好。”

    如果被人理解, 也就還好。

    顧淵峙的聲音從木簡那頭傳來,很好聽的低沉,穩穩地托著謝仞遙:“第二件事,是謝謝師兄。”

    “謝謝我忘記了師兄,師兄也沒有丟棄我。”

    那顆深夜被放置在他掌心的解藥靈丹, 為他化龍的奔波,刀冢里的不退卻。謝仞遙這些年來辛苦,但在顧淵峙每一次艱難的時刻,他都沒有選擇抽身離開。

    他的師兄,從來沒有拋棄過他。

    謝仞遙將手從耳朵下放下來,拾起了木簡,坐在了床沿上。

    他朝窗戶外望去,只見青石磚上白光淡鋪,流了一地碎銀,瞧著莫名讓人覺得,此時通天海外,一定是一個艷陽大好的天。

    而那頭,顧淵峙低垂著頭,薄薄的一片木簡,正被他捏在修長手指間。

    他深知謝仞遙的性子,激得太厲害,便容易嚇著他,于是在回復記憶的那刻,就決定選了這么一個克制再克制的方法。

    先不見面, 讓謝仞遙先習慣他回來后的聲音。

    木簡里,傳來了謝仞遙走動時,衣裳間細微的摩挲聲。

    顧淵峙一直聽著這摩挲聲歸于平靜,又等了會兒,才再次開口:“第三件事……”

    謝仞遙聽見他問:“師兄可以給我說說,這些年發生了什么嗎?”

    是很溫柔地詢問,不帶有一點強勢,卻讓謝仞遙放在木簡上的指尖蜷了蜷。

    他垂下頭來,鬢邊未束的發便垂了下來,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了一截秀麗的下巴。

    良久后,那下巴上的唇抿了抿,謝仞遙道:“我不想說。”

    和顧淵峙說這些年的事,是與和滄溟說不同的。

    謝仞遙不想提,更不想去回憶仙馭是怎么捅進王聞清的心臟里。

    謝仞遙本以為顧淵峙會不放棄地再問他,但那頭,顧淵峙卻道:“好。”

    “我不逼師兄。”

    他愿意等謝仞遙跟他說的那天。

    “但是,”他緊接著道,“接下來這些話,就算師兄不愿意聽,我也是要說的。”

    這回沒有再等謝仞遙說拒絕,顧淵峙就繼續說了下去:“不知道師兄是否還記得,當年我們從通天海底上來,你將我送去了鐘鼎宗。”

    謝仞遙當然記得。

    “我心中明白,那是我對你起的心思,被你發現了,”顧淵峙手指一轉,木簡從他指尖溜走,他手指勾著上面的流蘇,木簡便滴溜溜地懸在了空中,“所以那天坐飛魚船從懷山大陸離開時,我心中只想著一件事。”

    “那便是日后要做個籠子,把你關進去,是不是才能讓你不再離開我。”

    然后,就是二十年的分別。

    “可再次重逢的第一眼,我就放棄了這個有了二十多年的想法。”

    “因為師兄,”顧淵峙另一只手攤開,將木簡,牢牢地托在了掌心里,送到自己眼前 ,“當初萬州秘境里,是你親自幫我從籠子里逃了出來,我又怎么能因為一己私欲,再將你關進籠子里。”

    謝仞遙攥緊了掌心中的木簡。

    顧淵峙的聲音,在他掌心里蕩起了層密密的癢:“你將我送走,我也怨恨不起來你,只要你讓我跟在你身邊,能讓我能看見你摸到你,我就根本生不起對你的怨恨。”

    “再之后,我竟然如愿了。”

    顧淵峙的聲音里帶了點笑意:“師兄,我沒有過那么好,那么快活的時光,像是從哪個地方偷來的,夢一樣的不真實。”

    “我雖叫你師兄,但你應該明白,我把你當娘子。”

    “我不是什么宗門天才,也沒有什么家世傍身,卻也有點心氣,我要給我娘子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我這些年攢了許多靈石,是給你用的,和常旭合作化龍,是想成了龍,才能讓你在將來,不被任何人欺辱。”

    他就是這樣俗的一個人,只是想把謝仞遙,養得嬌貴些,再嬌貴些。

    “師兄這樣漂亮又溫柔的人,能瞧得上我,我總要讓自己配得上你。”

    “我說這些的意思,”顧淵峙指尖點了點木簡,“是想問師兄,我把師兄當娘子,當愛人,當同床共枕,白頭偕老的那一個。”

    “師兄到底又可曾認真把我當做丈夫?”

    還只是把他當做一個特殊點的師弟來看待,于是處處容忍。

    木簡那頭,良久沒有聲音,但在對待謝仞遙這件事上,他有不盡的耐心。

    不知過了多久,木簡那頭,傳來了一聲很輕很輕的聲音:“當的。”

    顧淵峙便笑了,他一點點地,又往前進了一步:“好,那師兄,既然如此,那我們之間,是不是不該有隱瞞?”

    謝仞遙低垂的眼睫顫了顫,指尖在木簡上按出了淡淡的白,半晌才又嗯了一聲。

    “那從今往后,師兄要做的事情,不管有多難,是不是要告訴我,讓我和你一起?”

    謝仞遙低垂著頭,剛將自己縮進床帳的陰影里,就聽見木簡里顧淵峙道:“我現在就在門外。”

    謝仞遙猛地抬頭朝臥房的門看去。

    臥房門扉半掩,從謝仞遙的視線看過去,沒有瞧見顧淵峙的人,但卻看見有道影子,斜斜地從門旁邊探了出來。

    “如果你答應,我現在就進去,至此以后,你所有的事情,身為你的丈夫,我都要知道。”

    顧淵峙的聲音不復方才的溫柔,顯得異常的冷酷:“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現在就離開,以后也盡量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對于你做的事情,也不會再干預。你也可以直接,當沒我這個人了。”

    “謝仞遙,”顧淵峙罕見地喊了他的名字,問他,“你愿意還是不愿意?”

    顧淵峙就站在門外,和謝仞遙隔了一層薄薄的墻。

    墻里面,是他師兄,沒有盡頭的沉默。

    顧淵峙肩膀邊,就是一扇窗戶,他側一側身,就能從半開著的窗欞里,瞧見謝仞遙此時所有的反應。

    但顧淵峙沒有。

    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

    片刻之前,他如愿地一步步地引導著謝仞遙,逼著他在此刻作出選擇。

    他分明是那個將謝仞遙架在刑場上的人,但此時站在這里,卻比謝仞遙更像一個被押上刑場的刑犯。

    用赤/裸/裸的一個自己當做籌碼,滿心惶恐地去堵高臺之上,主審官的一份仁慈,或是一把落在他頭上的冰冷鍘刀。

    等待的每時每刻,都是凌遲。

    “我愿意。”

    他的主審官終于道。

    一切塵埃落定。

    顧淵峙轉手收了木簡,再不想等哪怕一瞬,推門抬腳走近了屋中。

    他幾步走到床前,伸手將謝仞遙抱緊了懷里。

    什么都沒說,顧淵峙只是死死地抱著他,片刻后,感受到自己肩頸邊,傳來了一陣濕潤的觸感。

    顧淵峙抬手,撫摸上懷里人單薄的脊背,又一次地驚詫于他消瘦的厲害。

    顧淵峙一下下地順著他的背:“對不起。師兄,對不起。”

    但他必須要逼謝仞遙一把。

    謝仞遙轉過臉,重重地咬上他脖頸,罵他:“混賬。”

    顧淵峙任他咬。

    他確實是混賬。

    謝仞遙罵完,又問:“好了嗎?”

    顧淵峙知道他在問什么,道:“好了。”

    謝仞遙聞言抬起頭來,去看顧淵峙的眼睛。

    他瞳孔漆黑,但離得近了,能看到漆黑地下,涌動著一層極暗的金。

    他此時垂眸看人,眸中暗金沉沉,莫名讓人覺得天生的森嚴,盡管顧淵峙在他面前,從來都是無害的模樣。

    化龍成功了。

    此時此刻,距離他們潛入通天海地,剛剛好六十天,兩個月。

    但謝仞遙還不打算出去。

    他和滄溟聊過后,決定試一試它說的法子——煉化天道。

    滄溟說得沒錯,燕銜春有了煉化之法,定然成長極快。

    已經沒有太長的時間,讓謝仞遙按照傳統修煉的道路,一點點的去成長。

    至于毀掉根基,想到能阻止天道,謝仞遙心中便只有快意。

    而通天海底安靜,幾乎無人敢來,若非有顧淵峙,憑他一個人也下不來,正是煉化天道的好地方。

    這種事情,從盛繁時代到肅霜時代,幾千年來,也只有謝仞遙一個人干。

    謝仞遙和滄溟僅商量方法,就商量了整整十日。

    在第十一天的時候,滄溟跟著他們,一道進了小亭里。

    它在外面小院里護法,看著顧淵峙和謝仞遙一道進了大堂。

    穿過大堂地下的暗道,就進了五道靈脈所在的地下暗室。

    謝仞遙在中間的蒲團上坐了下來。

    顧淵峙也在他對面坐好后,朝他伸出了手:“瓷片。”

    這十日里,他們同床共枕,顧淵峙的軟磨硬泡下,到底讓謝仞遙說了些這些年發生的事。

    比如,他手臂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謝仞遙看著他伸過來的手,猶豫了一下,從儲物戒里翻出了一片尖銳的瓷片,遞給了他。

    顧淵峙接過來,當著他的面,將它化為了齏粉。

    此時不是你儂我儂的時候,謝仞遙注意力沒在那片瓷片上停留多久,就閉上了眼,意識朝識海里探去。

    識海內,天道似乎已經知道了他要來干什么,一股高高在上的嘲弄,直沖向謝仞遙腦中。

    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謝仞遙將這些嘲弄盡數無視,他并未猶豫太久,識海上方,小謝仞遙一掐訣,肚子里,火紅的靈根就是一松。

    謝仞遙竟直接放出了五分之一的天道!

    這就是他和滄溟商量出來的方法——直接絞殺。

    沒有前人經驗可以參考,那不如就直接走最粗暴最干脆的路子。

    天道似乎都不敢相信他會如此大膽,直至火靈根重新褪回小謝仞遙腕子上了,那截被放出來的五分之一天道,都還愣在原地。

    直到識海將它朝它撲來時,它才反應了過來。

    反應過來的天道絲毫不猶豫地,游向了謝仞遙要將它絞殺的識海。

    二十年前,哪怕有王聞清的幫助,謝仞遙也是丟了大半條命,才堪堪將天道給困在身體里。

    此時沒了王聞清,識海剛和天道碰撞在一起,他對面,顧淵峙就見謝仞遙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整個人的氣息,竟是一瞬間就衰弱到了極致。

    顧淵峙腦中嗡了一聲,下意識接住謝仞遙軟下來的身子。

    他看不到的是,謝仞遙識海之內,一瞬間,竟是湮滅了一大半。

    小謝仞遙更是整個人都灰暗了下去。

    謝仞遙十二經脈,也被撕裂了一半,頃刻間,比平常厲害千百倍的痛將他吞噬。

    謝仞遙扶著顧淵峙隔壁的手痙攣著,不自知得死死抓緊,痛得指甲深深陷入了顧淵峙手臂里,轉眼就將他抓得見了血。

    顧淵峙絲毫不覺,他手扣上謝仞遙手腕,他背靠五道靈脈,頓時,源源不斷的靈力朝謝仞遙經脈中輸送過去。

    顧淵峙在他耳邊大聲叱道:“師兄!”

    謝仞遙閉著眼,已經什么都聽不到了,他識海湮滅了一半,而天道沒有絲毫損傷,依然青煙盈盈,正奔謝仞遙剩下一半的識海而去。

    小謝仞遙咬著牙,雙手已將近透明,但還是固執地掐著訣,控制著剩下的半個識海,迎上了天道。

    比方才多堅持了兩瞬。

    謝仞遙的整個識海,全數湮滅。

    小謝仞遙肩頸之下,完全消失,而顧淵峙懷中,謝仞遙整個人完全軟了下去,已經感受不到呼吸。

    顧淵峙面色凝重,朝他送靈力的手加大了力道。

    識海內,小謝仞遙肚子里,剩下四團靈根,也開始漸漸松動了起來。

    仔細看去,謝仞遙的識海,實則還剩下點。不過只有巴掌大小,可憐兮兮地蜷縮在小謝仞遙懷里。

    而天道,正穿過識海湮滅時,靈力被灼燒產生的灰塵,奔向小謝仞遙面門。

    小謝仞遙面不改色,片刻后,蜷縮在他身邊的巴掌大的識海,竟主動朝天道撲了過去。

    小謝仞遙還在掐訣!

    謝仞遙都快要死了,竟還不放棄去絞殺天道。

    俄頃,天道識海相撞。

    僅剩的巴掌大點識海,連一瞬都沒有挺過去。

    謝仞遙的識海徹底的沒了干凈,識海崩塌那瞬,小謝仞遙整個靈識,也完全消失了。

    他原本坐的地方,只剩下了四團微弱的靈根,用著最后一點靈力,固執地困著四道天道。

    但看模樣,怕聽不了多長時間,也就要消散了。

    因為謝仞遙的生命,正在迅速地消逝。

    不用一炷香的時間,他的經脈便會因承受不住天道的沖撞而完全碎裂,緊跟著靈根潰散,以至整個人完全死亡。

    和謝仞遙的潰不成軍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天道的得意洋洋。

    它馬上就能和剩下的天道合體,殺死謝仞遙,沖破他身體,去回道真正的天上。

    介時的天道,才是完整的天道。

    被困了兩千多年,多少人費勁心思地囚/禁它,沒想到重獲自由,竟是因為謝仞遙的自大。

    青煙得意地一甩,不愿再耽擱一下,就想甩到謝仞遙識海殘存的灰燼,游向剩下的四團靈根。

    但它甩了甩后,卻兀地頓了一下。

    沾在它身上的,謝仞遙的識海灰燼,并沒有被甩掉。

    它們牢牢地攀附在青煙之上,甚至已經有不少,無聲而無害地滲透到了青煙內部。

    便是在天道怔愣的一瞬,這些灰燼竟閃過一絲靈力的光,須臾之間,這些光便如星火燎原,燃起了新的,充沛的靈力。

    包括那些在青煙內部的灰燼。

    顧淵峙的靈力到了!整個識海,燒起了金色的大火。

    屬于龍的火焰。

    這些靈力如方才一樣,轉瞬吞噬了天道。

    這一回,天道沒有再逃脫。

    顧淵峙周圍,五道靈脈,已經被他吸盡了一道,盡數過了自己的識海,變成自己的靈力后,送進了謝仞遙識海之內。

    以自己的識海為印子,先湮滅換得天道大意,再讓顧淵峙的靈力進入自己的識海之內,去將天道絞殺。

    顧淵峙已是龍身,不在天道的控制之內,自然和天道對抗時,也就不處于劣勢。

    既然做第一個煉化天道的人,謝仞遙也就要拿出個從未有人使過的手段。

    他有一條龍,他還放心這條龍的靈力進入自己的識海。

    小謝仞遙亦能控制這些靈力。

    謝仞遙以自己的身體為擂臺,精心給天道準備這樣一份“禮物”。

    它不喜歡,也要給他接受。

    顧淵峙涌來的靈力之下,小謝仞遙重新浮現了輪廓,謝仞遙也慢慢有了呼吸。

    但他剛有了力氣,整個人就痙攣了起來。

    天道還在他體內,他的經脈承受多少的靈力,就會反饋給他多少倍的疼痛。

    面對經脈的疼痛,謝仞遙即便沒睜眼,意識混混沌沌,也本能地朝儲物戒里找去。

    沒有找到他想要的瓷片。

    謝仞遙等不了一刻,找不到瓷片,他就伸手朝自己的左臂抓去。

    顧淵峙只是晚了一點,謝仞遙左臂就被他自己抓出了五道血紅的印子。

    只有□□的疼,能淡化的經脈的痛。

    顧淵峙瞳孔一縮,伸手抓著他兩只手腕,扣在了謝仞遙身后,然后將他完完全全鎖進了自己懷里。

    顧淵峙還記得自己前幾日問他時,謝仞遙對他笑著道:“天道在身體里,肯定會有點痛的。”

    顧淵峙沒想到他說的“有點痛”,會是這樣。

    謝仞遙虛弱地在他懷里掙扎起來。

    但他此時的力量怎么可能扭得過顧淵峙,謝仞遙掙扎了好一會,卻只被顧淵峙鎖得更緊了。

    他兩只手腕被顧淵峙一只手握在身后,整個人跪伏在他懷里,只覺得身前顧淵峙胸膛堅硬得如銅墻鐵壁,他怎么都沖不破。

    經脈在越來越痛。

    謝仞遙指尖都在抽搐。

    顧淵峙本以為謝仞遙會越掙扎越厲害,卻沒想片刻后,謝仞遙在他懷里竟安靜了下來。

    腦袋埋在他肩頸里,霜白的發柔垂著他□□的小臂上,只有柔軟纖薄的軀體,柔順地貼著他,緩慢地起伏。

    顧淵峙剛松了一口氣,卻突然覺得,小臂上一涼。

    顧淵峙垂眸看去,竟是一滴淚落在了他小臂上。

    謝仞遙側著腦袋,左邊的臉頰貼在他肩膀上,不知什么時候,哭得鬢邊的發都濕了。

    無聲無息的。

    顧淵峙心中一悸。

    謝仞遙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了。

    見他發現自己哭,謝仞遙轉過了臉,拿濕潤的臉頰,去蹭顧淵峙肩頸,好可憐的樣子:“求求你了,求求你放開我……”

    顧淵峙另一只手撫上他的發,低聲哄道:“馬上就好,師兄,馬上就好了。”

    謝仞遙并沒有意識,甚至還都是閉著眸,只是遵循著本能。

    他薄薄的眼皮下,大顆的淚涌出,滑過哭得通紅的鼻尖,流進顧淵峙懷里,燙得他整個心都要皺成了一團。

    “我好疼……”謝仞遙哽咽著,小聲喊他,“顧淵峙,求求你了,師弟。”

    顧淵峙看不得他這樣,偏又只能硬下心腸。

    他閉了閉眼,狠下心不在看謝仞遙,只扣著他手腕給他輸送靈力。

    任他在懷里哭。

    霜白的發無助地散在他懷里,謝仞遙小獸一樣地蹭著他,胡亂地喊他,有時叫顧淵峙,有時叫師弟。

    但喊了好一會兒,顧淵峙連看都不看他。

    謝仞遙抿了抿唇,去親顧淵峙下巴,喊他:

    “夫君。”

    顧淵峙再忍不住,伸手掰過他濕漉漉的臉頰,俯身親住了他的唇。

    謝仞遙到最后也沒如愿,而經脈里千百倍的痛,一直持續了十日。

    十日后,不知哪一瞬,識海之內,兀地平靜了下去。

    小謝仞遙睜開眸,看了過去。

    他掐訣的手慢慢放下,顧淵峙的靈力如潮水般褪去。

    空蕩蕩的識海之內,一縷極純凈的乳白輕易地浮在那里。

    小謝仞遙伸出手,這縷乳白,就飄進了他掌心里。

    乳白沒在他掌心停留多久,慢慢地被小謝仞遙送進了身體里。

    幾乎是同一時間,小謝仞遙就凝練了起來。

    而他湮滅的識海如冬草逢春雨,幾個呼吸間,竟就恢復了過來。

    它自小謝仞遙身下慢慢延伸出去,似大海汪洋,轉眼間波瀾壯闊,不見邊際。

    抱著他的顧淵峙只覺得懷里人的修為接連攀升,不過俄頃,元嬰期就被突破,一下來到了出竅期。

    顧淵峙也是心頭一松。

    第一道天道,被謝仞遙煉化了。

    謝仞遙的方法是對的!

    顧淵峙的高興并未持續太久,一道完后,還有四道。

    謝仞遙還要繼續受四份痛。

    所幸收獲足夠豐盛。

    煉化第一道靈力,謝仞遙用了一天,剩下四道,謝仞遙和顧淵峙都沒想到,竟用了他們整整一年的時間。

    當暗室里五道靈脈都被用盡時,顧淵峙懷里,謝仞遙睜開了眼。

    他眸中,清光流轉,整個人的氣質都似收了進去,但任誰看到此時的他,也不敢小覷一點。

    堪破虛妄,是為洞虛。

    五道天道,換來了謝仞遙的洞虛期。

    眸中清光轉瞬就被斂去,謝仞遙下巴枕在顧淵峙肩膀上,看向了遠方。

    一瞬間,暗室之外,庭院之中,滄溟趴著池邊的身影,似在眼前。

    滄溟之外,無盡的通天海,亦在他眼前纖毫畢現。

    只有謝仞遙想,他此時一抬眼,便可將通天海之上的萬丈高空中,每一座駛過的飛魚船里的一切盡收眼底。

    但謝仞遙只是一掠,就收回了視線。

    他細細看了幾眼五道靈脈被漆黑廢墟,語氣還是沒適應過來的低軟:“我是不是有點敗家。”

    “咱們家的家產,還是夠師兄敗一敗的,”顧淵峙擁著他,側過臉親了親他耳尖,“有一件事,比敗家更值得師兄回想一下。”

    顧淵峙聲音帶笑:“這一年里,你喊了我多少遍夫君。”

    “師兄,我很受用,可以多喊。”

    第106章

    他知謝仞遙面皮薄,逗他只點到為止,沒等謝仞遙回答,他緊接著又輕聲道:“恭喜師兄,升至洞虛。”

    洞虛之后, 便是大乘期,大乘過后, 便可渡劫成仙。

    謝仞遙煉化了身體里的天道,此時再面對鴻元仙尊, 已經可以做到絲毫不懼。

    顧淵峙眼見著他一步步走至今日,從心底里為他高興。

    他懷里,謝仞遙抬起手臂,摟上了他脖頸。

    他半張臉都埋進了顧淵峙懷里,慢慢地等天道殘存怨恨褪去后, 很小聲地道:“謝謝夫君。”

    這四個字被他說得又輕又快,但顧淵峙摟著他腰的手臂還是猛地一下地收緊了。

    “師兄。”他嘆息一般地喊了聲謝仞遙,就要得寸進尺地就要再哄著他多喊幾句。

    但謝仞遙哪還有臉皮再這么喊他,他伸手拍了拍顧淵峙的頭:“我們該出去了。”

    已經來到通天海地一年多,還有那么多事等著,他們必須要出去了。

    謝仞遙和顧淵峙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滄溟得知他們要離開后, 蜷縮在自己的寶座上一動不動好久,才嗯了一聲。

    雖說謝仞遙和顧淵峙這一年多來都在煉化天道,但它守在小亭子里,心底里是知道, 身邊是有人陪在不遠處的。

    很像當年蒼鳴山上,趙令恣看梨花喝酒,它陪著趙令恣的那段日子。

    “如果你想出通天海了,”謝仞遙站在顧淵峙身邊,對他道,“沒處落腳的話,落瓊宗隨時歡迎你來。”

    他真心道謝:“多謝這些日子的款待。”

    “好,”滄溟自一盤蛟身里立起頭來,“你們也別太快死了。”

    它壓根不相信謝仞遙能解決了滅世之禍,這話,是當做訣別之言。

    謝仞遙笑了笑,覺得它和許明秀說話的樣子到是挺像。

    前路匆匆,再無流連,謝仞遙時隔一年多后,和顧淵峙離開了通天海底,重回了五大陸。

    顧淵峙的龍身太過張揚,謝仞遙不欲直接乘龍回去,而是選擇來到就近一片大陸,第二日坐飛魚船回落瓊宗。

    他們就近落腳的那片大陸,謝仞遙和顧淵峙曾一同來過。

    正是最開始萬州秘境的所在地——倒云端大陸。

    謝仞遙和顧淵峙進了倒云端大陸邊,一處靠近飛魚船碼頭的小鎮。

    等進了小鎮,沿著主街走了片刻,謝仞遙瞧著眼前的景色:“我們是不是來過這?”

    顧淵峙與他并肩而行,聞言笑道:“這就是萬州秘境旁的那處小鎮。”

    謝仞遙這才想起來。

    當年萬州秘境旁,是有處小鎮,他們從萬州秘境出來后,還被困在這小鎮里些許日子。

    記憶里,這小鎮雖不算大,但也處處熱鬧。

    但此時一路走來,望過去,只見主街上,大部分門店都緊閉著門窗。街上行人寥落,一副冷清模樣。

    “從前這里靠著萬州秘境,多有修士來往,”顧淵峙也看了一圈,“萬州秘境沒了后,這里沒人再來,凋敝也必然。”

    謝仞遙聽著他的話,心中雖惋惜,卻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五大陸有無數這樣的小鎮,靠依著秘境漸漸熱鬧,又隨著秘境的消失而冷清甚至湮滅。

    像日升月落,是五大陸凡人們,必然要經歷的陰晴月缺。

    謝仞遙和顧淵峙就這么走了會兒,沒有尋住處,而是進了一家沿街的茶館。

    小鎮落寞,茶館里人也少,除了謝仞遙和顧淵峙,便只剩靠窗的一桌有人在吃茶。

    老板是個年邁的婦人,謝仞遙隨意點了兩壺茶,從她手里接過了托盤。

    老板給他們送過茶,就隨意在他們旁桌的空位上坐了下來,謝仞遙也便趁機開口:“老板,您知道近來五大陸,有發生過什么新鮮事嗎?”

    老板娘怔怔地看了他們兩眼,緩緩地點了點頭:“有啊。”

    謝仞遙端著茶盞的手一頓,問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您知道么?”

    能傳到普通凡人都知道的程度,想來是大事,謝仞遙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就是那個滅世之禍,”老板娘抬手,用掛著翡翠手鐲的手腕錘了錘腦袋,努力地回想,“有個厲害的人,殺了好多人,可怕得很。”

    “叫什么來著,叫……”

    “叫燕銜春,”靠窗的那桌是兩個壯漢,其中有個穿灰衣裳的插嘴道,“聽說到處殺人,大大小小的宗門,這一年多,屠了十幾個,連只雞都不留呢!”

    他對面的那個絡腮胡壯漢也嘆道:“你們修仙的,怎么比俺們凡人還能作孽!”

    謝仞遙沒反駁他這話,只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道:“多謝告知。”

    他也覺得作孽。

    謝仞遙便和這兩個壯漢搭上了話,等他們吃完茶走了,他又和老板聊了許久。

    老板年紀大了,說話慢,但衣裙干凈體面,從眉目間,依稀能瞧見點年輕時的美好。

    “他前些日子來了倒云端,就在這周圍,”老板扶了扶鬢發,眉目間有劫后余生的惶恐,“我們小鎮,跑了好些人,都怕遇見他。我是自己一輩子要到頭了,又打小便在這,便不走了,也走不動了。”

    她笑道:“但怕是怕的,可怕又有什么用呢,大宗門弟子都打不過他,聽說他背后,是老天爺呢。”

    ……

    如此聊到桌上的日光斂到了地上,開始變得昏黃,才結束了話題。

    和他猜得沒錯,燕銜春這一年煉化了大大小小的宗門十幾個,勢力已然不容小覷。

    面對他的壯大,和他背后的天道,其余宗門有以金屏山和落瓊宗為首與之對抗的,也有投奔他的。

    畢竟煉化人來提升修為這條捷徑,直接打破了天賦靈根對于修者的限制,實在是誘惑太大。

    哪怕它是天道的陷阱。

    不過一年,修真界已經亂得不得了了。

    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謝仞遙結了茶錢,又在桌上放了塊中品的靈石和幾錠銀子,便要和顧淵峙一道離開。

    就在他和顧淵峙起身那刻,老板又說了句話。

    她似乎猶豫了很久,此時才確認,眼角皺紋,彎成了溫柔高興的弧度,道:“我好像認識你們呢。”

    她看向一直沉默陪在謝仞遙身邊的顧淵峙,笑著喊了一聲:“顧奴?”

    已經很久沒有人喊他這個名字了,顧淵峙抬眸朝她細細看去,半晌后,輕聲道:“沈昱。”

    沈昱坐在那里,滿鬢白發,目光柔軟,笑著點了點頭。

    謝仞遙聽到這個名字,也是愣了一下,腦中兀地就迸出了一幅畫面。

    年輕的女子松挽寶髻,坐在滿堂溫明滅燭光里,手撐著下巴,凝白的腕子露出來,被渡上了一層琥珀似的溫柔色。

    而笑容溫柔鮮活。

    這畫面太過久遠而淡薄,自謝仞遙腦中翻出來,讓他用了好一會兒,才和眼前這位蒼老的婦人對上。

    謝仞遙問:“你還記得我?”

    沈昱此時也看向了謝仞遙,她笑著比劃了一下:“怎么不記得。當時你來熙春樓找顧奴,站在那里,所有人都不一樣,出挑得厲害。”

    太漂亮的人了,一下子印在她腦子里,現在都還能回想起來。

    “當時顧奴來找我買飛魚船的船票,對我說,他剛拜了個師門,上頭有個師尊,還有個師兄,我一眼就覺得你是他那個師兄,便對顧奴說那人就是你說的師兄吧?,顧奴就回頭去看你。”

    “他當時混不吝,但好似很在意你,看見你,搭在軟凳上的腿當即收了起來,老老實實地坐板正了。”

    沈昱風月場里待的人,一下子便瞧出了少年人的端倪。

    她于是便笑了,覺得有意思得緊,便撐著下巴去看謝仞遙,就見謝仞遙板著臉,拿喬著師兄的做派,耳尖卻一片通紅。

    她便再去看顧淵峙,覺得他這樣戾氣重的人,竟也會有這樣一份小心干凈的心動,實在有意思得緊。

    “隨后你們就離開這里了,我想著也就一面之緣了,”沈昱伸出手數了數,沒數明白,便也不再在意,“沒想到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你們還能回來。方才我都沒敢認。”

    夕陽打進來,將茶館內的塵灰拉成了一道煜煜浮光,橫在他們當中。

    謝仞遙看著她此時的模樣,許久許久后,彎了彎眸,很溫和的笑:“現在看來,不是一面之緣。”

    時至今日,前途險巇,然而回首來路,還能再遇故人,是他們之幸。

    縱然人生知何似,飛鴻踏雪泥。

    沈昱笑道:“這回回來,什么時候走啊?”

    顧淵峙回答了她:“明日便走了。”

    沈昱嗯了一聲:“是為了燕銜春的事嗎?”

    謝仞遙頓了一下,沒有瞞她:“是。”

    他看著沈昱,又道:“你便在這里好好的,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

    沈昱看著他,眼前的青年神態溫和,氣度從容,一眼瞧過去,再不見當年紅著耳朵的青澀。

    “好,”沈昱拂了拂鬢邊,笑著點頭,“祝你們平安。”

    他們當年萍水相逢,此時也并未敘舊太久,沈昱坐在那里,看著謝仞遙和顧淵峙出了茶館。

    茶館的門低低矮矮,謝仞遙出去時,微微俯了身子,顧淵峙便極自然的,抬手擋在了他頭頂上。

    沈昱瞧著,兀地想起當年,那晚謝仞遙帶著顧淵峙出從熙春樓離開。

    熙春樓掛有串珠的門簾,出去掀開時,一不小心就會打到臉,小廝給他們掀開門簾的那瞬,謝仞遙伸出胳膊,虛攏在了顧淵峙臉側。

    沈昱突然又覺得,日子好像能改變許多東西,但又有許多東西不曾改變。

    就這么一晃神的時間,謝仞遙和顧淵峙肩并肩的身影,便消融進了傍晚橙紅的霞光里。

    一如幾十年前,他們并肩走入黑夜。

    *

    謝仞遙和顧淵峙出了茶館,又走了幾道街,最后來到了一處宅子前。

    這是一處已經荒廢的宅子,院墻都塌了一半,兩扇大門更是沒了一扇,從殘缺的大門處進去,能看見雜生的亂草,和一棵枝丫繁茂的古樹。

    謝仞遙和顧淵峙小心翼翼繞過綠茵茵的古樹,直奔宅子東側的臥房。

    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謝仞遙就看見了一座菩薩瘸了腿的菩薩。

    她面前還有一只落了灰的香爐,里頭插著半截樹枝。

    在門外看了這菩薩片刻,謝仞遙走了進去,到菩薩身前,往她頭頂一瞧,對顧淵峙笑道:“三寸厚的灰變六寸厚了。”

    說罷又道:“這截樹枝,還是師尊插進去的。”

    當時他們從萬州秘境里出來,在這處宅子里躲了些日子,臨走時,王聞清見這有處菩薩。

    他一個修道的修者,竟也折了半截樹枝,對著菩薩拜了拜。

    謝仞遙還記得他說這話的語氣。

    【菩薩道友,商量個事,保我和徒弟們一路平安,千萬別像你一樣缺胳膊少腿。 】

    幾十年過去,菩薩還在,在這個小小的角落里安然自若。

    沈昱也還在,她只是生活在五大陸上的一個凡人,不靠天道而活,所以沒有忘記他。

    謝仞遙當初與天道對抗,以為天道抹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痕跡,讓所有人都忘記了他。

    但相遇只要發生,便總有故人可逢,有故景可尋。

    這些是他扎在這個世界的根,縱然樹桿被砍除,根系也如另一處枝丫,在大地里靜默地繁茂。

    天道抹殺不了他們。

    謝仞遙與菩薩岑寂悲憫的目光對視良久,兀地道:“顧淵峙,我好像確定我要走的路了。”

    顧淵峙上前一步,與他并肩,什么都沒問,只道:“我陪著師兄。”

    謝仞遙也并未再多說什么,他低頭從儲物戒里拿出在路上的買細香,抽出了三根點燃,插在了王聞清那半截樹枝旁。

    他后退一步,雙手合十,對著瘸了腿的菩薩彎腰拜了三拜。

    當年離開后,他們一路平安,各有歸宿。

    王聞清也是。

    當年許了愿,既遂了意,今日便來還愿。

    菩薩滿目塵土,坐在臺上,堂而皇之地受了謝仞遙這三拜。

    三拜過后,謝仞遙站起了身。

    過往的一切在這一刻塵埃落定,從明天開始,一如當年他們從萬州秘境離開,便只能往前了。

    謝仞遙不再看菩薩,轉過臉去看顧淵峙,問他:“你有什么心愿嗎?”

    顧淵峙被他問得猝不及防:“師兄怎么突然問這個。”

    謝仞遙眼睛彎了彎,認真看著他:“今天不是你生辰嗎?”

    他說罷,雙手一攤,面上露出些無奈:“可惜匆忙,沒來得及給你準備什么。”

    顧淵峙以為他不記得了。

    從論道會到鐘鼎宗,再下通天海,他們這一年多過得急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生辰,謝仞遙給忘了,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顧淵峙見他念著,就已經高興得很了。

    他上前,將謝仞遙抱住:“什么都不用準備。”

    他下巴枕在謝仞遙柔軟的發頂,只覺得此時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便又低低說了句:“這樣就很好。”

    謝仞遙被他擁著,抬眸,瞧見了窗外的月亮。

    月光高高掛在天上,謝仞遙瞧了好一會兒,突然道:“我當年回了落瓊宗,早晨掃地,晚上練劍,收劍的時候,師尊和師弟師妹都睡了,就只有月亮陪著我。”

    “收了劍,山頂夜里的涼風刮過來,讓人脾肺都沉靜,只覺得一切踏實,往前瞧,日子是一眼望見頭的平安淡然。”

    謝仞遙抬起手臂,攀上了顧淵峙的背:“顧淵峙,明天回了落瓊宗,怕就沒有這樣安靜的時候了。”

    “你真的沒什么想要的嗎?”

    前路風雨急相逼。

    顧淵峙靜靜聽他講著,想著十幾歲的謝仞遙獨自在落瓊宗練劍樣子,卻怎么都勾勒不出具體的模樣。

    他錯過了那些年。

    “有想要的了,”顧淵峙聲音中帶著笑意,“師兄將你十幾歲練的劍,給我看一次吧。”

    謝仞遙從前拿劍,向來是為了對敵。

    這是第一回拿劍,劍上沒有殺意。

    院內月光大盛,碎銀一般鋪了滿地,照在謝仞遙微微抬起的手腕上。

    他腳下是雜亂的細草,身旁古樹沉寂。

    本是靜默的畫,隨著他的抬腕,一下子流動鮮活了起來。

    拂雪隨著他的動作,銀白劍刃拂過月光,劃出一道又一道盛圓弧線,像大地上另一輪滿月。

    而劍意□□水。

    矜伐劍法往后愈發凌冽,謝仞遙的動作也愈發地大,但因沒有殺意,起落之下,只迸發了最純粹的美。

    顧淵峙坐在那里,拿著謝仞遙廣袖隨著劍招,浮散在月華之中,又隨著他的動作,裹著他纖細身影,游走得輕盈。

    風聲簌簌,滿樹繁茂樹冠漩落無數青葉,被他清冽劍意卷走,高高拋起,細雨般落下。

    十七歲的謝仞遙,在落瓊宗蘊滿云霞的山頂,抬劍形招,多顯青澀。

    而此時,低眉抬首,劍意從容。

    顧淵峙于此時,才驚然發現,原來他已經和師兄,認識了這么長時間。

    長到如果他們是對普通凡人,已經度過了一生。

    這么長的時間里,相伴的歲月卻寥寥。

    那邊,謝仞遙形招已到最后,他劍意愈發得快,似一尾銀鯨自海中逆流而行,猛地高躍而起,掀起洶涌的潮,朝萬丈高空上的冷月馳去——

    謝仞遙身姿亦輕盈如飛鳥,他高高仰起頭,反手握著的劍柄垂在唇邊,拂雪冷白的劍光真似一捧雪,泠泠地映著他眉眼清寒。

    美人如玉劍如虹。

    從顧淵峙的方向看去,只覺謝仞遙不像此間的人,下一瞬就要乘劍而去。

    他心中沒來由的,一下子涌出了無比的恐慌,就要伸手去拽他纖薄身影。

    但下一霎,謝仞遙腰肢一轉,拂雪森冷的劍光在他眉目間一拂,便消失不見了。

    謝仞遙整個人,似一片輕巧的云,伏落在了顧淵峙的膝頭。

    他雙手撐著顧淵峙膝蓋,跪坐在了他面前,滿頭豐盈的發垂了顧淵峙滿腿,瑩白的頸柔柔低下,一張臉,剛好埋進顧淵峙伸出的手里。

    于是方才一切的美,盡數被他攏于掌心。

    顧淵峙感受到了謝仞遙埋在他掌心里的臉,感受到他略有些凌亂的呼吸,摻著夜的涼,凝成了若有若無的濕潤,灑在了他掌心里,激起了一陣陣讓人戰栗的癢。

    劍落,夜又靜了下來,鋪在兩人身前,像幅被遺忘蒙塵了許多年的舊畫。

    萬籟俱寂中,顧淵峙低頭看去,看到了掌心的梨花枝。

    淡白的梨花含羞帶怯,被謝仞遙在最后一刻咬進嘴里,再落下,送至到顧淵峙掌心中。

    細細的枝丫上,懸掛著一個蒼綠的儲物戒。

    “今年沒準備,但以前每年你生辰,我都備了份生辰禮,在這里面,一共二十份,有自己做的,也有靈器寶物。”

    謝仞遙抬起頭來,極漂亮的眸中,盈滿了柔軟的笑意:

    “顧淵峙,生辰快樂。”

    第107章

    懸鐘大陸, 落瓊宗。

    白棠和李儀站在最前頭,牢牢地其他落瓊宗弟子們護在身后。

    他們對面,也是一群烏泱泱的人,為首的一個,生著一副極茂盛的髯須,兩眼似銅鈴,閃著兇光。

    他抬手一擼,冷笑道:“我們千辛萬苦,自懷山大陸過來,只坐飛魚船,就坐了一個多月,不是來和你們這群小娃子扯皮的。就算宗主不在,你們其他前輩呢!”

    “難不成全宗門上下, 連一個長輩都沒有?!”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誰都知道落瓊宗長輩們都在滅世之禍里死完了。

    髯須修者這么問,不但罵了他們,還羞辱了死去的落瓊宗長輩們。

    白棠面色本就已難看至極,聽他這么說,更是又氣又委屈:“你們不分青紅皂白地來我們落瓊宗,在這里無中生事,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身后是燕銜春在促使。”

    “無中生事?!”髯須修者指著自己,眼睛一瞪,“我無中生事,我宗門都沒了,全死完了啊!你說我無中生事?!”

    他話中的傷心意,一下子激起了身邊人的群憤,立時有人指著白棠道:“怎么五大陸到處都是天災人禍,就你們落瓊宗平安無事?”

    “夠了!”白棠身旁,李儀一聲叱喝,“五大陸的天災人禍,不是我們落瓊宗所導致,更和我們宗主無關。”

    他拿劍的手一抬,擋在白棠身前,直視髯須修者:“如果是我落瓊宗做的事,我落瓊宗絕不推脫。”

    他這聲用了靈力,一下震得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白棠在他身后,紅著眼眶揚起下巴,也鏘聲道:“落瓊宗人沒了,底蘊在,風骨也還在!”

    髯須修者一時竟被這兩個年輕小輩給震住了,等回過神后,更是怒極,他見李儀抬劍,也反手拿出劍:“我不和你這黃毛丫頭鬼扯,你們宗主呢?”

    白棠絲毫不讓,就要迎上,卻兀地聽見天空之上傳來一道清潤聲音:“我在這里。”

    白棠和李儀立時愣在了那里,隨即猛地抬頭看去,就看見一年多未見的謝仞遙正踏著虛空而來。

    他身旁跟著顧淵峙,兩人一道落在了怔然的白棠和李儀身前。謝仞遙將他們擋在身后,看向面前的髯須修者:“方才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

    “我就是落瓊宗宗主。”

    “諸位道友遠道而來,不如先在落瓊宗小住幾日,待我查明真相。若是落瓊宗做的,一切便由我落瓊宗賠償。”

    “但若不是落瓊宗做的,”謝仞遙眉眼稍抬,“我就要好好與諸位聊一聊了。”

    他聲音平緩,身為一宗之主,比之方才的白棠和李儀,可以說是態度謙卑了,但髯須修者卻不為何,被他這么淡淡一掃,后頸的寒毛刷一下地就立了起來,一時竟不敢應他這話。

    謝仞遙見他如此,微微側了身:“李儀,迎客。”

    李儀頓時應了一聲,他們身后,落瓊宗的弟子不過幾個呼吸間,就讓開了一條道。

    李儀恢復了往日的從容,對髯須修者一群人笑道:“道友,請吧。”

    落瓊宗古樸大氣的宗門坦蕩蕩地立在他們身后。

    髯須修者又瞥了眼謝仞遙,就見他身旁站著的男人朝自己看了過來。

    他身形比常人高大許多,這么一低頭,簡直像座大山壓了過來。

    髯須修者瞥見了他一雙大手,只覺得他們這么面對面,根本來不及用靈力,這男人就能一拳頭將他的頭給捶爆。

    髯須修者臉色變了變,又想到了落瓊宗宗主身邊有一條龍跟著的傳言,心中更是一虛。

    不過轉眼之間,就見他嘴里雖還是罵罵咧咧,但卻轉身離開了。

    他是領頭的人,他一走,身后那群人,片刻間,也就烏泱泱地散了。

    “宗主!”白棠見人都走了,這才高興地叫了謝仞遙一聲。

    這么一叫,蓄在眼眶里許久的淚就落下來了,白棠伸手抹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身旁,無數落瓊宗的弟子,也都是期盼地看向謝仞遙。

    謝仞遙對于李儀和白棠來說,不過是一年多未聯系,對于其他新拜入宗門的弟子來言,則是二十多年都不曾見過。

    此時見到自家宗主露面,還幾句話就趕跑了來耍無賴的人,年輕的子弟們自然是高興。

    “先回去吧,這些日子我不在,辛苦你們擋著了,”謝仞遙安撫道,“這回回來,我短時間內不會走,以后有事便找我。”

    落瓊宗弟子們便又是一陣歡呼。

    謝仞遙跟著他們一同朝落瓊宗里走去,問李儀:“這群人為什么來堵落瓊宗的門?”

    李儀連忙將事情與他一一說過。

    這一說,便直接說至了傍晚。

    實在是這一年多發生太多的事了。

    和沈昱聽到的不同,李儀身為直接與燕銜春對陣的宗門弟子。知道的,則更詳細準確。

    “這一年多來,五大陸災禍頻發,大旱大澇加上瘟疫橫行,導致死了很多凡人。”

    “每片大陸都不好過,”李儀說到這時,臉色變了變,“但唯獨我們落瓊宗周邊,平安無事,無災無難。”

    并非說這樣不好,但五大陸都不好過,唯獨落瓊宗什么事都沒有,那么落瓊宗沒有事,也便有事了。

    “這種情況持續了半年后,就漸漸傳出了聲音,說我們落瓊宗才是和天道一伙的,所以我們得天道庇佑。既然如此,五大陸這一年多來發生的天災人禍,和死的人,都要算到我們頭上。”

    而矛頭的中心,更是直指謝仞遙,偏謝仞遙沒有消息,無法反駁,更是助長了這些空穴來風。

    謝仞遙的名聲,已經是臭得和燕銜春不分上下了。

    李儀面色凝重:“我懷疑背后有燕銜春的推手。”

    對于自己的名聲,謝仞遙沒說什么,他只問道:“所以方才那群人,是真的有難處?”

    “不是,”李儀搖了搖頭,縱然他平日里八面玲瓏,此時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了點難過,“真正有難處的人,已經連來落瓊宗的飛魚船船票都買不起了。”

    “那些人已經在宗門前糾纏了好幾日,我查過,是青靄大陸一個未出事的小宗門,為首的便是他們的宗主,此番來鬧,應當是燕銜春指使。至于證據,時間太短,我還未查出來。”

    謝仞遙沉默了一瞬。

    李儀這么一說,怕是死的大多數人,都是平常凡人百姓,因而連張船票都買不起。

    “燕銜春那邊怎么樣?”謝仞遙又問道。

    李儀與他糾纏了一年之久,對此再清楚不過:“他實在狡猾,現在在哪,我們都還不知道,我們和金屏山都一直在找著。但他如今的勢力,應當是不容小覷。”

    “因為這一年多,大大小小沒了的宗門,一共二十一個。”

    然而這一年災禍頻發,五大陸各宗門自顧不暇,哪里還有心思去管燕銜春。

    這話一出,謝仞遙眉心都忍不住跳了一下。

    李儀也嘆了口氣:“實在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宗門太少了。”

    “金屏山一直和我們在查燕銜春,定禪寺也下了對燕銜春的追殺令,但他們是佛修,本就不擅長打打殺殺。岐山中立,其他大小宗門,都困于天災之中。”

    “對了,”李儀一拍額頭,看了顧淵峙一眼,“鐘鼎宗內部,好像出了問題。”

    謝仞遙看向他:“細說。”

    “具體情況,我也不甚清楚,但他們宗主,好像與鴻元仙尊出了矛盾,這一年多來,都在鬧這件事。”

    “鴻元仙尊給你下過追殺令,”李儀看向顧淵峙,“但因內亂,這道追殺令,也漸漸地沒有人在乎了。”

    李儀覺得,比之鐘鼎宗,更值得擔心的,是他們落瓊宗。

    現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恨著謝仞遙,若是再放任下去,落瓊宗以后,別說去追殺燕銜春了,怕是要被五大陸先除之為快了。

    李儀想至此,問謝仞遙:“宗主,對我們的污蔑,我們不反擊嗎?”

    謝仞遙沉吟了片刻,抬眸:“不管。”

    見李儀面露疑惑,他解釋道:“燕銜春不除,滅了這一道謠言,還會有更多其他亂七八糟的謠言四起,與這些東西糾纏深陷下去,慢慢沒心思去管燕銜春,才是中了他的道。”

    謝仞遙道:“你幫我放出一個消息。”

    他眸色認真:“以落瓊宗的名義,向五大陸所有人,打聽山河風云榜,身在何處。”

    李儀聽他這么說,反倒是一怔,下意識地回道:“山河風云榜在天上啊。”

    排名變動時出現,其他時間隱去,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謝仞遙心中也掐不準,于是并未和他解釋太多:“你只管去。”

    他是宗主,宗主之令,不容置疑。

    方才已然是失禮了,此時聽聞謝仞遙這么說,李儀頓時道:“弟子下去布置。”

    他就要出屋,卻兀地停了步伐,看向謝仞遙:“宗主,還有一件事。”

    “衛松云這一年多,一直要想著逃跑。”

    當年玄云宗之事,顧淵峙性命危在旦夕,謝仞遙耽擱不了一點,只能將衛松云囑托給玄云宗宗主粱珣,讓他幫忙將衛松云送回落瓊宗,由李儀暫且看管。

    但這一年之中,衛松云只要逮著機會,就想著逃跑,對看守他的弟子,也都是破口大罵,說些什么荒唐的話,沒有一分好臉色。

    李儀此時提起他,話中也難免有怒氣。

    衛松云罵得最多的,便是謝仞遙殺了王聞清,奪取了落瓊宗的宗主之位。

    實則王聞清曾秘密見過他和白棠,還有幾個鎖靈陣中活下來的弟子。

    在那次見面中,他親口說過,自己身體虧損得厲害,怕已時日無多,待他走后,落瓊宗,便交給謝仞遙了。

    而謝仞遙當宗主這些年,雖大多不在宗門,但和他的聯系,除了這一年多,從未斷過。

    落瓊宗慢慢地步入正軌,各峰都漸漸地朝盛繁時代時恢復,謝仞遙所操的心,做的事,是最多的。

    很多時候,有些細微之處,他這個在宗門的人都未發現,謝仞遙卻能記掛在心上。

    李儀聽著從衛松云嘴里罵出來的話,往往驚訝于他怎么能讓這么惡毒的話,扔擲到謝仞遙身上。

    斂眉掩蓋住眸中情緒,李儀聽見謝仞遙道:“這一年多辛苦你了,接下來我來管他。”

    謝仞遙用了三天,將落瓊宗這一年需要他做決定的事情給處理完后,去見了一面衛松云。

    衛松云就被關在王聞清院子里,他小時候住的那處屋子中。李儀等人未將他綁起來,只是設了陣法,讓他出不去院子。

    謝仞遙讓顧淵峙等在院子中,自己進了衛松云的屋。

    衛松云感覺到有人推開門,還以為是李儀,正要如往常一般破口大罵,就見到了一頭霜白發的青年站在門口處。

    窗欞處的日光投在他眉眼上,照得他眼神無悲無喜,安靜而單薄。

    衛松云被他這樣的眼光一看,心頭一頓,罵人的話就這么哽在了喉嚨里。

    便是在這一恍神間,謝仞遙就上前站在了他身前,他還未說話,就聽見衛松云朝自己呸了一聲。

    衛松云壓住心中升騰起的復雜情緒,狠狠地朝謝仞遙呸了一聲:“怎么,躲一年多,躲不下去了?”

    “當初你殺了我師尊,現在也要來殺了我嗎?”

    見謝仞遙聽見他說殺了王聞清后,手猛地一顫,衛松云像是找到了他的死穴,得意洋洋地道:“這么多年,午夜夢回,你可曾夢見過師尊的冤魂來尋你復仇?”

    謝仞遙微微垂下頭,發從肩頭滑落,在空中蕩出涼薄柔軟的弧線,他聲音平靜:“我現在給你兩條路,一條是你以后好好待在落瓊宗,本分地當個落瓊宗弟子,我雖然與你沒關系,但也會把你當做師弟來護著。”

    “二是你可以離開落瓊宗。”

    衛松云以為他此番來是惱羞成怒,要狠狠羞辱自己,卻沒成想他話里竟有放自己走的意思,頓時不可相信地睜大了眼。

    謝仞遙聲音還在繼續:“但你離開以后,還要執迷不悟,去投奔燕銜春,他日再相見,我對你和對燕銜春,就沒有區別了。”

    謝仞遙說罷,指尖一動,限制了衛松云一年多的陣法,一瞬間煙消云散。

    他后退一步,讓出了門:“選吧。”

    衛松云看著半掩的門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自由了。

    他生怕謝仞遙反悔似的,當即起身,就要朝門口走去。

    已經完全忘了謝仞遙要他留在落瓊宗,護著他的話。

    就在衛松云踏出門的那一刻,他聽到謝仞遙問:“你如果要殺我給王聞清報仇,為什么不留在落瓊宗,豈不是更方便?”

    這也是謝仞遙一直以來的疑惑,衛松云忘了自己是他的師兄,只當自己是殺了王聞清上位的惡人。

    但落瓊宗未曾對他做過什么,衛松云為什么對落瓊宗沒有一絲留戀?

    衛松云頓了頓,在門口轉過了身來。

    放在投在謝仞遙眉眼上的光,從他背后逆過來,將他攏成了一個漆黑人影。

    “師尊曾經說過,要把宗主之位給你。”

    衛松云眼中,怨恨再無隱藏,濃稠洶涌得如條奔騰大江,看著謝仞遙,又不似在看謝仞遙:“我不辭辛勞地跟著他從萬州秘境來到落瓊宗,又是他的徒弟。”

    “為什么宗主之位,要留給你呢?”

    憑什么謝仞遙坐得,他衛松云就坐不得?

    直到衛松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后,謝仞遙抬手扶住桌角嗎,慢慢地坐到了椅子上。

    他只覺得一陣劇烈地疲憊淹沒了自己,衛松云方才的話一遍遍在耳邊回響,將他砸得暈頭轉向,以至顧淵峙來到了他面前,他都不知道。

    直到顧淵峙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將他攏進了自己懷里。

    聞著顧淵峙懷里干燥溫暖的氣息,許久后,謝仞遙輕聲道:“他只是忘了,你別生氣。”

    顧淵峙抬手落在他柔軟的發上,聲音溫柔:“師兄沒有錯。”

    謝仞遙這些年的苦,誰又看到了?

    他手滑到謝仞遙臉側,將他大半張臉都攏在了掌心里:“他去投奔了燕銜春,下次見面,師兄會殺了他嗎?”

    謝仞遙呼吸清淺平靜,似乎在他掌心里睡著了,許久后,才有一聲輕如嘆息的話,從他唇中溢出:“我嚇唬他的。”

    王聞清沒了,他不能不管衛松云和游朝岫。

    只不過未曾想到,衛松云如此決絕。

    但沒有那么長的時間容他在這里疲憊,謝仞遙從顧淵峙懷中站起了身。

    他方才起身,就見院子外,跑來了一道身影。

    正是顧淵峙的手下,一個叫齊暗的。

    玄云宗那次,便是他和他的雙胞胎哥哥齊光去通知的顧淵峙謝仞遙遇險。

    十萬大山里的住處被暴露后,顧淵峙的整個勢力,都暫且在落瓊宗落腳,齊暗自然也跟了過來。

    齊暗低著頭走過來,不太敢看謝仞遙。

    謝仞遙太漂亮也太冷了,當時帶著顧淵峙回十萬大山時,威脅常旭的手段又狠,讓齊暗不由得對他生出些怕意。

    “主子,謝宗主,”齊暗先給兩人行了禮,道,“李儀道友說,有知道山河風云榜線索的人來了,他正在招待,讓我來告訴謝宗主一聲。”

    謝仞遙沒曾想這么快就有人來,當即便要去看一看,就聽顧淵峙問:“我還在這里等著師兄嗎?”

    他這話問的,話里的意思顯而易見。

    齊暗何曾聽過顧淵峙這樣說話,嚇得脖子又是一矮。

    謝仞遙轉過身來。

    他彎了彎眼:“你跟過來。”

    “你不是我夫君嗎,還有什么事,是你聽不得的?”

    第108章

    謝仞遙見到來人后,心中不由得產生一股荒謬。

    來的人竟然是個小童,目測不超過十歲,扎著個沖天辮,渾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紅彤彤的肚兜,和個貼身的褻褲,露出兩截蓮藕似的腿。

    他沒有坐在凳子上,而是坐在一只壯碩的……鵝背上。

    鵝被他壓得兩只眼珠子往外凸得搖搖欲墜。

    李儀似乎也覺得荒誕, 臉上得體的笑差點掛不住,給這小童倒水的動作,也僵硬得厲害。

    見謝仞遙來了,他心中頓時長舒了一口氣。

    那小童本來正在氣吞斗牛地喝茶,見謝仞遙進來后,眼睛猛地一亮,茶也不喝了,直勾勾地盯著謝仞遙瞧。

    顧淵峙眉頭一皺。

    尋找山河風云榜在哪這件事聽起來確實像個玩笑,謝仞遙也做好了迎接牛鬼蛇神的準備,因而進來后并未沉默太久, 就溫聲對李儀道:“你先出去吧。”

    李儀如釋負重地離開了屋子。

    小童笑著對李儀揮手作別,等他出了屋子,才看向顧淵峙,問了句:“老夫是不是見過你?”

    “老夫那個能讓人長出尾巴的靈果,是你小子買走的?”他說至此,露齒一笑,沖天辮在腦袋上直晃, “你用了沒,效用如何?”

    謝仞遙一時來不及注意這小童自稱老夫, 他側目看向顧淵峙,眸中意思是:你認識他?

    顧淵峙輕輕咳了一聲。

    他確實認識。

    見謝仞遙目光里有疑惑,顧淵峙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師兄也見過的,就在拍賣會。”

    被他一提醒,又聽見拍賣會一詞,謝仞遙頓時便想起來了。

    他確實是見過眼前的小童。

    多年前,他和顧淵峙在落瓊宗旁參加過一場拍賣會,進場時,確實見過一個小童從他們身旁過去。

    只不過他當時騎得是……大紅公雞。

    謝仞遙剛想起來人是誰,就聽見小童又道:“忘了說了,老夫名號春宵仙尊,不知二位有聽說過沒? ”

    謝仞遙:“……”

    那可謂是久仰大名了。

    畢竟五大陸敢以春宵為號的仙尊,只有一位。

    這位春宵仙尊修為雖不甚高,但所鉆研的道可謂是名副其實,正是房中術。

    他也因此而聞名五大陸,據說有不少道侶,都去求過他發明的,床上用的玩意兒。

    聽了他名號,謝仞遙便更覺得那什么靈果,不是個好玩意了。

    對面,春宵仙尊無視顧淵峙要殺人的眼光,拿出砥志研思的精神。追問道:“好用否?那果子難種得很,賣出去的也少,連個反饋的道友老夫都尋不到,正好奇它是何種效用,還有沒有改進的地方。”

    謝仞遙雖不知道果子是什么,但也不能讓顧淵峙在他人面前失面,他上前一步,將顧淵峙擋在身后,笑道:“仙尊此番光臨,是有什么山河風云榜的消息嗎?”

    被謝仞遙笑盈盈地一瞧,春宵仙尊頓時忘了方才問的是什么,他忙不疊地從懷里掏出了一本舊書,遞給謝仞遙:“你們不是打聽山河風云榜的消息嗎?瞧瞧這個。”

    謝仞遙接過來,翻開看了兩眼,發現竟是本手記。

    “老夫平日里最喜歡些亂七八糟的故事,滅世之禍從前也聽聞過幾分,”春宵仙尊抬手摸了摸下巴,“你們定然比我了解得清楚,那不知你們還記得盛繁時代,滅世之禍將臨時,有隊春甕城和素月宗的弟子,曾一同去過虛無境里一趟?”

    有關滅世之禍的所有信息,謝仞遙倒背如流,自然記得:“我記得,春甕城和素月宗這隊弟子,一共是二十一人,后來活著出來的,只有素月宗里的三個弟子。”

    春甕城也因此和素月宗結下了怨。

    但這怨倒也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因為虛無境本就是萬險之地。

    它橫在平沙大陸和青靄大陸之間,萬年都是一片黑暗混沌,進去的修者哪怕用上靈力寶物,也瞧不見一丁點東西。

    沒有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只知道,千百年來進去的修者里,最終活著出來的,也不過只有素月宗那三個弟子。

    應當還算一個他的師叔蕭散,謝仞遙拂雪劍的原料,就是蕭散自虛無境里取出來的。

    但他應當去的隱秘,并無人知道。

    “這本手記,是那三個人里其中一個的?”謝仞遙問道。

    “對也,”春宵仙尊點了點頭,“你翻到十八頁,看第三列。”

    謝仞遙翻到了他所說的那一頁,低頭看去,瞳孔一縮。

    第三列只寫了短短一句話:

    虛無深處,得窺金光,似從天際來。

    謝仞遙反手合上手記,看向春宵仙尊:“仙尊要什么報酬,盡可提。”

    春宵仙尊見他如此,就知道這本手記對他來說有大用處,他擺了擺手:“不要什么。”

    他摸了摸下巴,笑道:“既然有用,老夫就等天下安定下來,能好好做生意嘍。”

    不等謝仞遙回話,他就笑著指了指顧淵峙:“如果實在想報答老夫,那個靈果的功效,你用了和老夫說說便可。”

    他說罷,伸手一拍屁股底下的大白肥鵝,就見剛才還半死不活的鵝一個猛抬頭,載著他就朝門口奔去。

    謝仞遙忙道:“仙尊留步。”

    大白鵝在門檻處猛地停了下來,春宵仙尊轉身看向他。

    “萬分感謝仙尊贈書,”謝仞遙先給他認真道了謝,又道,“仙尊平日里博聞,不知能不能向您打聽個事?”

    他這么一個美人,姿態又如此足,春宵仙尊極為受用,道:“你說。”

    “傳說五大陸神器僅有兩件,其中一件在我這里,”謝仞遙抬眸,“我想打聽一下,仙尊可有聽聞另一件神器的下落?”

    他打聽的這事偏,謝仞遙已經做好了春宵仙尊不知道的準備,卻見他沖天辮晃了晃,道:“老夫好像真聽說過,等我回家翻一翻,介時寫信給說于你。”

    他說完,不再停留,轉眼之間就不見了身影,若非謝仞遙手上還留著他給的手記,還以為方才是場幻覺。

    謝仞遙看了片刻空蕩蕩的門口,低頭將手記仔細認真地收了起來。

    有人以春宵為名號,倒像個行俠仗義的大俠。

    *

    謝仞遙得到手記的第二天,就和顧淵峙一道,去了一趟虛無境入口處,等再從虛無境回到落瓊宗,已然是十日之后。

    回來的這日落瓊宗下著細雨,謝仞遙有事要尋李儀,顧淵峙亦有事處理,和顧淵峙在宗門處分開后,謝仞遙一個人撐著傘,朝李儀的住處走去。

    才拐過一道小山,謝仞遙就聽見了一陣笑鬧聲。

    聽見這聲音,他眉目間頓時多了份驚喜之色。

    竟是游朝岫的聲音。

    謝仞遙面上難得有笑意,步伐更是快了些,循著聲音,朝游朝岫走去。

    細雨綿綿,天地浸在濕蒙蒙的霧里,觸目一片暮夏的洇綠,望不透太遠的景色。

    但游朝岫的聲音很高興清亮:“就下個月辦。”

    她對面,還有個謝仞遙熟悉的聲音,是白棠:“今日已經是月末了,下個月辦,那可以合籍大典哎,會不會太匆忙了些。”

    游朝岫和白棠背對著謝仞遙,坐在山腳下一個小亭里,她似乎很高興,瞧著遠方被潤濕的疊疊青山,身子一晃一晃:“現在世道不太平,我們兩個就不大辦了,請幾個親近的朋友,吃頓家宴就好。”

    謝仞遙聽到合籍大典四個字的時候,就站在了原地。

    她懷里合籍大典的對象,是當年自落霞山脈里撿回來的一個男人,謝仞遙連他的面都未見過,只朝李儀打聽過他名字,叫樊梵。

    卻沒曾想,游朝岫竟要和他辦合籍大典了。

    謝仞遙片刻后,手動了動,掐訣隱去了自己的身影。

    不遠處,白棠也替她開心:“那肯定有我吧!”

    游朝岫笑道:“那是當然,還有李儀師兄,和我們路上歷練遇見的幾個朋友……”

    耐心聽她嘩啦啦地說了一大堆,白棠隨口問道:“你合籍大典在宗門里辦,要請宗主嗎?”

    游朝岫一晃一晃的身影頓了頓,未曾猶豫太久:“不了吧,他冷冰冰的,身份又太高,一過來,大家玩樂都沒心情了,最重要的是,我和他又不熟。”

    白棠聽見她這話,張唇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怕拂了游朝岫的興致,終究是沒有開口。

    她想說,宗主性子不冷,其實待人挺溫柔的。

    但和游朝岫說的那般,她和謝仞遙又不認識,請他來干什么呢?

    游朝岫也不甚在意這個陌生的宗主,轉眼又抱住白棠胳膊,笑得不見眼睛:“我們合籍大典的請帖準備手寫,我寫字不好看,你可別笑話我……”

    謝仞遙沒有聽完她們剩下的話,轉身撐傘離開了。

    他緩慢地往李儀住處趕去,直到半路撞見李儀,站在他面前了人也沒有反應,才發現隱身訣還在身上。

    謝仞遙去了隱身訣,對李儀道:“有件事要你去辦下。”

    李儀被他的突然出現下了一跳:“啊,好,宗主您吩咐。”

    “你去發兩道帖子。”

    “第一道帖,廣邀五大陸各宗門宗主來落瓊宗,只要能發帖的都發,就寫邀請他們來共商天道之事。”

    李儀聽他這話,心頭一跳,便知道謝仞遙要有大動作了,連忙慎重應下。

    “第二道帖,”謝仞遙輕聲道,“廣邀天下凡人百姓來落瓊宗,共商天道之事。”

    “凡人百姓,只要想來便可來,來回的飛魚船船票,可找我們宗門報銷。”

    李儀聽見他這話,直接震驚地啊了出來,忍不住去看謝仞遙。

    謝仞遙長長的眼睫垂下,面上沒什么表情,淡聲道:“就按我說的辦。”

    “是。”李儀不敢瞧他太久,垂下頭道,“弟子這就辦。”

    他就這么一直低垂著頭,直到謝仞遙走遠了,才抬起頭去瞧他背影。

    雨下得愈發地湍急,謝仞遙的青竹傘在大雨里一晃不晃,李儀卻總覺得,他背影看上去有些難過。

    *

    游朝岫的合籍大典,定在了下個月的初三。

    她是落瓊宗開宗以來,第一個辦合籍大典的弟子,因而合籍大典那日,就算沒請多少人,還是有不少弟子來趕了趟熱鬧。

    游朝岫和樊梵二人,自然歡歡喜喜地招待了。

    年輕人們聚集在一塊兒,一直鬧到了明月高懸,才算散盡。

    游朝岫一身大紅嫁衣,笑著送走了最后一個賓客,關上門,四下無人了,坐在床頭,望向半掩著的窗外時,面上才露出幾分掩藏得很深的難過。

    樊梵見她這樣,一眼便看出了她在難過什么。

    他想給新婚的娘子一個驚喜,于是將握著東西的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到游朝岫身前,俯身笑問她:“阿岫,你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游朝岫被他打斷了幾分愁緒,對他仰起一個笑,剛要配合他去猜,兀地聽見了門外一聲輕響。

    是石子打門的聲音。

    兩人同時轉頭看過去,樊梵安撫地拍了拍游朝岫肩頭,獨自去開了門。

    等他開了門,卻未曾見到人,樊梵上下左右都看了一圈,才瞧見地面上的東西。

    那是個方方正正的實木盒子,似乎在外面待得久了,上面覆著一層薄薄的露。

    盒子上貼著一個紙條,只寫了四個字:給游朝岫。

    樊梵猶豫片刻,到底撿起它回了屋子。

    回屋前,他又瞧了一眼遠方,沒瞧見什么,便重重地關上了門。

    他和游朝岫坐在床沿邊,就著紅蠟的燭光,一同打開了這個盒子。

    等看清里面的東西后,游朝岫不由得呀了一聲。

    盒子正中央,躺著兩個薄瓷茶盞,茶盞里,分別精心雕琢了一龍一風,筆觸極為細膩,又被小心地燒了一層油,被昏黃燭火一照,每一片龍鱗鳳羽都栩栩如生。

    仿若下一瞬,就能騰空而起,直沖云霄。

    龍鳳呈祥茶盞送給新婚夫婦,寓意著送禮人希望新婚夫婦成雙成對,琴瑟和鳴。

    游朝岫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碰鳳凰的羽毛,呢喃道:“是親手刻的呢。”

    她揚起臉,眉目間方才的陰霾一掃而盡,歡喜道:“衛小二什么時候突然有這手藝了!”

    樊梵卻注視著這龍鳳呈祥的茶盞,聲音中有些疑惑:“這是衛師兄送的?”

    “不是他還能是誰?”游朝岫歡歡喜喜地抱緊實木盒子,“我就只有這一個親人了。”

    樊梵頓了頓,拿出了一直藏在身后的玉如意:“可衛師兄已經提前把賀禮給我了。”

    衛松云和落瓊宗的宗主有矛盾,是他們都知道的事情,因而這次合籍大典,他都未能來參加。

    方才游朝岫坐在床上傷心,樊梵想著,大半是她的合籍大典上,卻連個親人都無。

    但衛松云早已知道兩人要辦合籍大典,離開之前,特意提前將賀禮給了樊梵。

    是一柄玉如意,希望游朝岫和樊梵兩人以后,事事都如意。

    方才樊梵想拿給游朝岫的驚喜,便是這個。

    樊梵將玉如意輕輕放到了龍鳳呈祥的茶盞旁。

    游朝岫一時也愣住了:“那這是誰送的啊?”

    她正在疑惑,對面樊梵又從實木盒子里拿出來了一個小東西。

    是個蒼綠的儲物戒。

    儲物戒上什么都沒設,樊梵和游朝岫略一使靈力,就瞧見了儲物戒里的空間。

    只一眼,驚得兩人許久未回過神。

    半晌后,樊梵才下意識地去細看儲物戒里的東西。

    “五萬上品靈石、十萬中品靈石、二十五萬下品靈石、十件上品靈器、十七件中品靈器、三十二件下品靈器,靈丹五十五瓶……”

    這些東西,被標明了數,分門別類地放在儲物戒里,占了大半個空間,樊梵只念出來,就覺得指尖都在發麻。

    但他眼珠一轉,就又瞧見了兩道上好的靈脈。

    天道在上,當年他可是為了一道不怎么樣的靈脈,差點死在落霞山脈里。

    靈脈旁,還有金光在閃爍,樊梵看過去,驚訝道:“竟然還有一萬兩黃金和兩萬兩白銀!”

    他們常在五大陸奔波歷練,接觸的凡人百姓較多,日常買東西,用凡間的銀子,比用修士的靈石要方便很多。

    給游朝岫送東西的人,能想到這點,可見是異常用心了。

    樊梵怔怔地看著這一切:“阿岫,這是給你送了一份嫁妝啊……”

    他說完這話,良久沒聽見游朝岫說話,視線從儲物戒里出來,去看她,頓時被嚇了一跳。

    游朝岫抱著實木盒子,茫茫然地坐在那里,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樊梵忙掏出手帕給她擦淚,就聽見她道:“我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情。”

    游朝岫抬起眸來,大顆的眼淚涌出眼眶,滴在她的紅嫁衣上,她哭得如此傷心,簡直像個不知事的孩子:“夫君,誰給我送的啊,我好像把他忘了。”

    誰為她準備了這些,誰給她講過故事哄她睡覺,誰又曾挽起袖子,笑著給她烤鴿子。

    師尊已死,衛松云遠走他鄉,她早已凋落四散的師門里,還有哪個親人?

    她怎么會忘了,誰讓她忘了。

    游朝岫手指緊緊地扣著懷里的實木盒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猛然起身,朝門外奔去。

    木門外,一片空蕩蕩的黑夜。

    顧淵峙伸手,將門關上。

    他轉過身去,就見謝仞遙正坐在床上,看春宵仙尊給他寄來的信件。

    他掛念著另一件神器,沐浴完連發都未擦干凈,就低垂著眼睫,看得聚精會神。

    顧淵峙撈起桌邊的帕子,一下子蓋在了他頭上,謝仞遙猛地被遮住視線,不得已地仰起頭來,沒有目的地去摸顧淵峙在哪:“眼睛呢?”

    他故作慌張地道:“顧淵峙,大事不妙,我眼睛瞎了!”

    顧淵峙握了握住他亂抓的手,只覺得心都要化了,他挪了挪帕子,認真給謝仞遙擦起頭發,笑問道:“合籍大典好玩嗎?”

    謝仞遙被他擦著頭發,沒法低頭,只能雙手疊著信紙,抬起來放到自己視線正中央:“好玩。”

    實則他在院子外站了一夜,只聽見里面的歡鬧聲,具體什么樣子,連看都沒看見一眼。

    但游朝岫也總算有個親人在場。

    他好玩兩字說得極為隨便,顧淵峙一聽就覺得他在撒謊。

    謝仞遙心中不好受,雖不說,但他能感覺到。

    于是故意逗他:“那日后我和師兄的合籍大典,便也這樣辦。”

    果真,他說完,就見謝仞遙僵了僵,放下了手里的信紙。

    他仰起頭,瞥了一眼顧淵峙。

    他剛沐浴完,只穿了一件寢衣,發霜白,眸子烏黑,素白而柔軟的模樣。

    顧淵峙被他這么一看,忍不住俯身就要親他。

    然而剛靠近聞到謝仞遙身上的香氣,就看見謝仞遙唇角一彎,道:

    “你那個能讓人長尾巴的果子呢,拿出來,給我看看。”

    第109章

    靈果這事, 顧淵峙還以為他忘了,誰曾想這時候被他提了出來。

    看著謝仞遙的眼睛,顧淵峙罕見地卡殼了一下。

    這種東西, 他哪里敢光明正大地拿出來給謝仞遙看。

    偏他又做不到拒絕謝仞遙, 一時絞盡腦汁,竟想不出個應對的法子。

    他身下, 謝仞遙卻猛地伸手,摟住了他脖頸。

    兩人本就離得很近,謝仞遙這么一拉他,只需微微仰起頭,就吻住了他的唇。

    顧淵峙瞬間就被他身上剛沐浴完的香氣包圍了,他更深地俯下身去,一只手撐著床沿,另一只手摟著謝仞遙的腰,將他整個人攏進了自己懷里。

    握著掌心里的柔膩腰肢,顧淵峙的嘴逐漸不老實了起來,他放開謝仞遙被他親得濕潤的唇瓣,唇緩慢拂過他臉頰,一路朝他頸窩/舔/去。

    謝仞遙溫順地對他揚起頸子,在顧淵峙咬上他鎖骨的那瞬, 軟聲道:“拿出來吧。”

    顧淵峙一頓。

    他師兄對他是慣會做這些的——用些柔情綽態,讓自己聽話。

    他似乎認定了顧淵峙會吃這一套。

    顧淵峙確實吃,但絕不甘心于這么淺嘗輒止。

    他手下一用力,謝仞遙就被他壓在了床上。

    燭光漫過謝仞遙散落在床沿邊的發,卻再也流不進兩人相貼的身軀里。

    床上, 顧淵峙手一滑,就進了謝仞遙衣擺里。

    謝仞遙手摟著他后腦,被他親得整個人都繃了起來,一切都在視線里暈成一片片起伏的光暈。

    唯有顧淵峙落在他大腿上的手掌,感受如此清晰。

    就在謝仞遙衣襟被/褪/到腰際時,門外傳來了一道聲音:“宗主!”

    謝仞遙一僵,整個人瞬間就清醒過來了。

    但他身上,顧淵峙反而將他摟得更緊,他臉埋在謝仞遙頸窩里,麥色的手臂上肌肉隆起,噴在謝仞遙頸邊的喘氣熱得厲害。

    謝仞遙手滑到他后頸上捏了捏,他清醒過來了,耳朵反而紅得更厲害了,沉下聲音斥了一聲:“顧淵峙。”

    顧淵峙抱著滿懷的軟膩,埋在他頸窩里,拿牙磨了磨他的頸肉。

    想殺人。

    但最終還是萬分不情愿地松開了謝仞遙。

    謝仞遙身上已經沒什么衣裳了,顧淵峙的倒還齊全,他便伸手去幫謝仞遙穿衣,視線拂過他橫在床褥間,已經被揉出粉意的膝窩,一時轉不開目光,又被謝仞遙瞪了一眼。

    顧淵峙下/腹一麻,俯身上前,狠狠地親了一口他臉頰:“我先去替師兄看看是何事。”

    來的人是今晚值守宗門的一個小弟子,顧淵峙心中不爽,倒也不會對他發脾氣,將人請了進來。

    小弟子進屋后,謝仞遙也收拾好,從屏風后出來了。

    “發生什么事了?”謝仞遙問他。

    小弟子面上一片急色,口里卻半天沒說明白,到最后一拍腦袋:“宗…宗主還是…跟我來一趟吧!”

    謝仞遙和顧淵峙一路便跟著他,到了落瓊宗接待來客的迎客殿。

    方才聽小弟子話里的意思,是有人半夜來訪,但是誰來人也不說,指名道姓地要見謝仞遙。小弟子話都沒說一句,就被他拿劍架到了脖子上,于是只能半夜來喊謝仞遙。

    真正見到來人后,謝仞遙還是被震驚了一下。

    來的人竟然是玉川子。

    他平日里最喜一塵不染的白衣,此時卻滿身是血,還有源源不斷的血自他額角涌出,滑過他眼角,流成了一道猙獰的血淚。

    將他一張面無表情的臉襯得極為可怖。

    他懷里緊緊抱著一把劍鞘,劍鞘一端戳在他下巴上,正在被他從臉上留下的血慢慢染紅染臟。

    見到謝仞遙后,玉川子眼中死了一般的神色才稍稍活了過來些。他緩緩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到了身旁的桌子上。

    他從見到謝仞遙后,似乎就未眨過眼,有血流進他眼瞳里,將他平日里清高的眸染得一片猩紅。

    玉川子緩緩說了今夜第一句話:“我來赴約。”

    他放在桌上的東西,是落瓊宗十日前發出去給各大宗門宗主的請帖。

    玉川子說完這句話,遲緩地眨了眨眼,腫脹伴隨著刺痛自他眼中傳來,玉川子眼睫下滑落一滴血,說了今夜的第二句話:

    “燕銜春三日前現身鐘鼎宗,與鴻元仙尊、常旭、錢多來三人勾結,殺我師尊,占領鐘鼎宗,臣服于他。”

    玉川子此時鼻端,還能聞見吳林春血的味道。

    溫暖、腥氣,而后歸于冰冷。

    有些濺進了他的嘴里,是鐵銹的味道,帶著點咸。

    一如他懷里這把劍鞘。

    從鐘鼎宗來落瓊宗的路上,玉川子僵硬的腦子才后知后覺地想到,吳林春應當是早已知道,他會在那晚死去。

    于是才會提前對他說了那樣一番話。

    玉川子被喊過去的時候,鐘鼎宗還是風平浪靜的日子。

    他推門進去,就見師尊在煮茶。見玉川子來了,吳林春指了指對面的位置:“坐。”

    玉川子身姿端正地盤坐在了對面的蒲團上,吳林春給他面前放了一杯熱茶。

    玉川子雙手端起茶,禮數周全道:“謝謝師尊。”

    吳林春笑了笑,溫聲道:“不用。”

    兩人之間,如若是只見了兩次面,這番對話,倒顯得很正常。

    但他們是多年的師徒,這樣的對話,只讓人覺得客氣得生分。

    玉川子低垂著眉眼,慢慢抿茶,倒沒什么不習慣。

    打小便是這樣的。

    吳林春是個溫吞性子,對誰都好,對他這個唯一的弟子也好。但如果對親人和對外人都是一樣的和氣,親人和外人又有什么區別呢?

    于是便一樣疏離。

    玉川子垂首,等著吳林春日常例行對他的關心,什么修為精進了沒?這些日子還好?修煉時有沒有遇見什么煩心事……

    問完他了,再拿著一模一樣的問題,去問別人一遍。

    “當年為師發現顧淵峙洗血之事后,斥責了常旭和錢多來一頓,你知道為何沒說你嗎?”

    玉川子聽見了吳林春的問題。

    他手中的茶盞一歪,里頭的熱茶頓時傾灑到了他手上,玉川子卻恍然不覺,猛地抬頭,看向吳林春。

    吳林春看著眼前這個,他熟悉又陌生的唯一一個弟子,微微嘆了一口氣,但笑容未消:“因為為師和你一樣,所以沒什么資格去責怪你。”

    他這個宗主不像其他宗主那樣,在宗門有著絕對的話事權,他這些年頭頂上,一直懸著一個鴻元仙尊。

    他不愿意成為鴻元仙尊的走狗,于是鴻元仙尊就不怎么喜歡他。

    而鐘鼎宗五峰的峰主里,常旭和錢多來,和鴻元仙尊最為親近。

    那日在顧淵峙洗血的屋子外,沒有誰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是怎樣因為忌憚鴻元仙尊,所以只敢斥責了常旭和錢多來,而不敢制止他們。

    他因此離開倒像逃避,連看一眼小徒弟都不敢。

    他這樣怯懦、處處忍讓的師尊,縱然坐著宗主之位,又如何敢言帶領宗門、教養徒弟。

    和對得起最初的道心。

    玉川子聽著他平靜和緩地說出這一切,直到茶盞里的熱茶涼了,都還維持著方才的姿勢。

    他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但卻突然覺得,他和吳林春之間的那層長久的,因長久客氣形成的厚重疏離,破碎了一點。

    師尊會對其他人說這樣的話嗎?

    只對他說了,那么他是特別的。對于外人來說是特別的,就是親人的意思。

    玉川子一半為師尊難過,一半又打心底里涌出高興。

    比修為又突破還要高興。

    他向來不會安慰別人,此時此刻,卻想對吳林春說些什么話,他張了張嘴,正要說,就聽見吳林春笑道:“但為師這些日子,突然想明白了。”

    他伸手將桌子角的一個請帖往玉川子那邊推了推。

    請帖外面,用金線描畫了一朵杏花,玉川子剛入座時便看見了。

    整個五大陸,以金線為杏花宗紋的,只有落瓊宗。

    “落瓊宗宗主,雖然年輕,卻比我勇敢。”吳林春溫聲道,“小玉,你將它收著吧。”

    玉川子拜師吳林春六十一年,這是師尊第一回喚他小玉。

    也是最后一回。

    當時日光甚好,玉川子一歪頭,就瞧見窗外桂花漫漫,桂花香浮動在晴朗天氣中,浮塵都明媚。

    五日后,吳林春就死在了他那時隔窗看見的桂花樹下。

    燕銜春是傍晚時分出現的,身邊跟著鴻元仙尊。他穿了一件寬大的黑袍,行走間衣擺獵獵,襯得他氣勢更盛。

    鴻元仙尊走在他身邊,都被他壓下了幾分派頭。

    “這就是吳宗主?”燕銜春笑著瞧了吳林春一眼,眼中卻沒什么笑意,“以后一起共事,還請多多關照。”

    吳林春站在那里,手里握著劍,他脊背挺得很直:“我不曾說過要與你共事,只要我還是鐘鼎宗的宗主一日,鐘鼎宗就不會與你在一起共事。”

    燕銜春甚至沒有一分猶豫,聽了他這話后一聲輕笑,馬上便接道:“好吧,那只能送你去死了。”

    他說完,一抬臂,下一瞬,吳林春整個人就砸進了身后的屋子里。

    他中途還撞中了一棵桂花樹,但桂花樹甚至沒能阻止他一瞬,就被吳林春撞斷了。

    吳林春后背和屋子相貼的一瞬,只聽得一聲巨響。

    “砰——”

    伴隨著巨響,吳林春和屋子一起倒了下去。

    玉川子就在屋子里。

    吳林春被挖穿的心臟里,噴出的血濺到了他一塵不染的衣擺上、臉頰上。

    又混著玉川子自己被砸破額角里流出的血,進了他的嘴里。

    溫熱、微咸。

    玉川子被屋子的廢墟掩蓋著,吳林春的尸體就躺在他對面,和他僅僅一臂之隔。他身后,是滿樹倒塌的桂花。

    簇簇黃白桂花熱烈地開在夕陽里,漂亮得讓人眩目。

    而玉川子眼中,只有吳林春和他正正好對上,大睜著的雙眼。

    他的眼瞳里,還有些余燼般的生命。

    玉川子是他的徒弟,他的親人,能看懂他眼里的遺囑。

    于是他又吃了一粒能隱去身形的靈丹,盡力將自己蜷縮得更小。

    他聽見了屋外不遠處,燕銜春笑著的聲音:“以后,你就是鐘鼎宗宗主了。”

    常旭激動的聲音緊跟著響起:“多謝主子!”

    再之后,屋外頭便慢慢歸于了沉寂。

    等桂花樹浸在清寒月光里時,玉川子從廢墟里爬了出來。

    鐘鼎宗對他已經不再是家,他不能久待,連給吳林春斂尸的時間都沒有。

    玉川子離開時,看見了吳林春尸體的背后,那處是受撞擊最嚴重的地方,皮肉裂開,露出了里面的骨頭。

    玉川子瞧見了吳林春空蕩蕩心臟旁,彎折歪斜的脊骨。

    他剛剛直起來沒多久的脊梁骨。

    玉川子還看到了吳林春的手,哪怕已經死了,都緊緊握著劍。

    他師尊是握著劍死去的。

    一個修者,死去時握著劍,就該令人敬佩。

    玉川子哪里再能拿走他的劍,他只撿了他的劍鞘。

    玉川子知道前路在哪,他師尊早已給他指明,攥緊了懷里的請帖,他朝鐘鼎宗外奔跑而去。

    “我路過宗門的時候,碰見了石光明,”玉川子滿是血的眼看了顧淵峙一眼,“他應當也是惹了燕銜春,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有點氣。”

    石光明似乎知道玉川子要去哪,他眼睛被挖去了一只,另一只眼睛倔強地大瞪著,死死盯著玉川子。

    玉川子與他對視了,片刻后,蹲到了他身前:“我只給兩句話的時間。”

    石光明喉嚨里堵的都是血,但說得很清楚。

    第一句話是:“幫我對顧淵峙說聲對不起。”

    玉川子看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沒救了,果真,不過一句話的時間,他的眼睛已經開始渙散。

    他將玉川子看成了顧淵峙,說了第二句話:“師尊祝你們鶼鰈情深,白頭偕老。”

    他說到老字時,已經咽了氣,那聲老,更像是一句嘆息。

    玉川子記得,顧淵峙是他唯一的弟子。

    當年他幫石光明找弟子時,石光明囑咐他道:“天賦要高,也要踏實,肯吃苦。我只收這么一個弟子,定然要最好的。”

    很可惜,顧淵峙不善良,也不踏實,他心思太多,不是石光明中意的弟子模樣。

    而石光明對他平日里也不怎么上心,面對鴻元仙尊,刀冢之前,連句話都不敢替他說上一聲,也不是顧淵峙認為的好師尊。

    熾烈的愛讓人義無反顧,淡薄的愛最讓人難受。

    如果你要忽視它,會讓你顯得不近人情,如果你要感受它,就得拂掉一千種一萬種不好,才能看見比一片落葉重不了多少的它。

    這會讓你覺得自己可憐,是多么沒有愛,才會渴求這樣微薄而又摻雜了太多的愛。

    顧淵峙聽見了石光明的遺言,什么話都沒說。

    所幸石光明已經不需要他回應,玉川子更不需要,他繼續淡淡地道:“燕銜春能一招殺死我師尊,最起碼也是洞虛期的修為了。”

    “我累了,”能講完的都講完了,玉川子最后看向謝仞遙,“哪里有休息的地方。”

    謝仞遙讓玉川子在落瓊宗住了下來。

    落瓊宗請貼上赴約的時間,是在一個月后,玉川子是一個赴約的賓客。

    他在落瓊宗睡了一夜后,第二日一醒,就主動加入了為這次宴請做準備工作的弟子中去。

    落瓊宗這次要請的人又多又雜,時間還擠,宗門內弟子又少,簡直忙得腳不沾地,便是謝仞遙幾乎都沒有休息的時間。

    但玉川子一個鐘鼎宗的天才,竟然習慣得很自然,他做著最累的活,卻絲毫沒有怨言。

    九月十五日,諸事皆宜。

    落霞山脈三關盡開,修者和凡人夾雜在一起,從僅有的一條路進入落瓊宗。

    落瓊宗弟子列在宗門前,開門迎客。

    而宗門內,最大的廣場上,已經陳列了數萬把椅子。

    謝仞遙等在那里。

    以他現在的臭名昭著,來的人應當不是很多,因而落瓊宗發出了數十萬張請帖,廣場上,卻只準備了一萬把椅子。

    但謝仞遙還是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

    柳無窮是最先進來的那批人,她孤身前來,身邊沒有跟著金屏山任何一個人,對謝仞遙笑著示意后,隨便坐在了第一排一個椅子上。

    她是金屏山的宗主,修真界誰不知,她往那里一坐,一時間,竟沒一個修者敢靠近第一排。

    直到一件令所有修者震驚的事情發生——一個凡人女子,在柳無窮身邊坐了下來。

    她穿著一身粗布麻衣,面上飽經風霜,懷里甚至還抱著一個乳牙都沒有長齊的小姑娘,背上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坐了下來。

    一個是當今頂尖宗門的宗主,一個是鄉野村婦,就這么奇異地肩并肩,親密無間地坐在了一起。

    她怎么敢的? !

    全場都靜了一瞬,無數修者不敢相信地望了過去,就見那凡人女子戳了戳柳無窮:“這沒人吧?”

    柳無窮彎著眼睛,瞧著她懷里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看的小姑娘,語氣溫柔:“沒人,您且坐著。”

    “哎。”女人在柳無窮身邊安心地坐了下來。

    柳無窮伸手,平日里給金屏山下命令,讓無數修者膽顫的手輕輕捏了捏小女孩柔嫩的臉頰:“幾歲啦?”

    “兩歲多一點兒,”女子又摟緊了點女兒,“她不隨便哭鬧,平日里可乖了。”

    柳無窮任小姑娘小小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指尖,又問:“她爹爹呢?”

    “發大水死掉嘍。”女子回答,“家也沒了,不都說這片安寧,可巧,這邊仙長還給船票錢,就過來了。”

    亂世的凡人如漂萍,一張船票就能渡著她們,在一塊地方扎下根來。

    怕是今日來的大部分凡人,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趁著落瓊宗報銷船票,來這塊安下家來。

    柳無窮也就不說話了,一時兩人就這么沉默了下來。

    謝仞遙也看見了月悟,他跟著師父常念,對謝仞遙笑著頷了頷首,坐在了柳無窮身邊。

    謝仞遙還看見了兩個陌生的修者,和其他修者不同,一個懷里抱著一只小小的豹子,另一個人頭頂蹲著一只雪白的貓。

    兩個人都怯怯地,遠遠地挑了一個角落坐了下去。

    謝仞遙視線剛從他們身上離開,就看見林裁冰正指著柳無窮的背影,得意地朝身邊的同伴道:“沉漚珠給我的那瓶靈丹,說不定就是柳宗主給她的呢。”

    說罷,他拽著同伴,一道坐在了柳無窮身后那排。

    除了修者,謝仞遙也看見了無數凡人。

    就連落霞山脈外,沿路的那家酒肆的老板都來了。只不過他早已不是當初謝仞遙第一次走入落霞山脈時,遇見的哪位老板。

    現在的老板,是他遠房的侄子。

    如若說方才有修者見到柳無窮和凡人坐在一起時還會驚訝,但當所有人都入座后,已經沒有人往她們那邊瞧了。

    目之所及,所有凡人和修者混雜在一起,不分彼此。

    落瓊宗這次的座位設置,沒有給任何人以優待。

    等所有人落座,且都安靜了下來后,謝仞遙站上了最前面的高臺。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也掃視了廣場一圈。

    落瓊宗設了一萬個座位,此時八成坐上了人。

    “謝謝諸位前來赴約,”謝仞遙開口了,“我此番請大家來,是想說幾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身體里,曾經有天道。”

    他第一句話聲音方落,廣場上就響起了一片巨大的喧嘩聲,近萬人發出的聲音似驚濤,將謝仞遙一人,吹得似片單薄秋葉。

    但他依舊在平靜地將下去,他聲音用了靈力,確保所講的每一句話,都能清晰落進在座每個人的耳朵里。

    他講了王聞清怎么將天道送進自己身體里,講了他怎么將天道切割成五分,講了他和天道長達二十年的對峙,以至最后融為一體。

    也講到了論道會上,他和天道的交手。

    講完了現在,最終又回到了盛繁時代,那個進去了虛無境里的弟子小隊。

    “那本手記是真的,山河風云榜也許就在虛無境深處,天道不可捉摸,唯一能看得見碰得到和天道有關的,就是山河風云榜。”

    謝仞遙定論道:“我想真正威脅到天道的第一步,就是見到山河風云榜。”

    不是見到它現身于天際,而是真真正正地站在它面前。

    站到山河風云榜面前,才有資格真正和天道交手。

    廣場上,已經不復方才的喧囂,坐著的修者凡人們,陷入了另一種極端——深深的沉寂。

    所有修者都知道,虛無境是一個去了就回不來的死地。

    謝仞遙的聲音響徹在寂靜的廣場上:“我前些日子去了虛無境一趟,最終發現,修者進去后會一切都看不見。”

    “但是凡人能。”

    那些普通的,修者們平日都懶得瞧一眼的凡人,能在虛無境里,看清楚東西。

    “我用了十日,做了一個實驗,”謝仞遙微微垂眸,“我找來了五個凡人和五個修者,一個凡人一個修者為一隊,和他們一起進入了虛無境。”

    凡人給修者當眼,修者給凡人當劍。

    “十天之后,我們都安全從虛無境里出來了。”

    但十個人不夠,二十個人也不夠,一百個人面對天道,比蜉蝣厲害不了多少。

    謝仞遙道:“山河風云榜很危險,我們要和天道對抗,就需要更多人進入虛無境,這樣才能有更強大的力量。”

    “盛繁時代,面對天道,各大宗門相互傾扎,最終只能靠一些人犧牲生命,挽救大勢于一二,留存下來了些火種。”

    “諸位心中也許都有數,現在的情況,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我們這些人,不過是走一遍盛繁時代的老路。”

    謝仞遙聲音平靜:“但我總想著,能不能去走另一條路。”

    現在擺在五大陸面前的,也正好有另一條路。

    一條盛繁時代人沒走過,從古至今也沒任何人走過的路。

    “我想請求諸位,和我一道進入虛無境,找到山河風云榜,對抗天道。”

    謝仞遙眸中是坦蕩的光:“我一個人,做不到這件事,只落瓊宗一個宗門,也做不到這件事,我們很渺小。”

    唯獨所有人團結起來,才能于黑暗中,掙得一兩分希望。

    現在是在場的人,是五大陸做選擇的時候了。

    謝仞遙說完了,他靜靜地等著在場的人作出選擇。

    “我愿意。”有人第一個回應了他。

    顧淵峙走上臺,站到了謝仞遙身邊。

    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他卻只瞧著謝仞遙,眼中是笑:“不管成功與否,我與師兄一起承擔。”

    他無比榮幸。

    “我也愿意。”臺下,柳無窮笑著舉起了手。

    金屏山永遠站在正義的一邊。

    她之后,靈寶宗那兩個一直怯怯的弟子竟也舉起了雙手。

    他們有同門被殺害,死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知道,誰是仇人。

    年輕的酒肆老板也舉起了手,眉目間,是生動的勇氣。

    他是第一個舉手的凡人。

    林裁冰高高舉起了一條手臂,就像方才指著柳無窮那般。

    柳無窮身邊的女人舉起了手,她為了懷中的女兒。

    而她懷中,兩歲的女兒看著娘親舉起的手,也懵懵懂地學著她,舉起了自己的小胳膊。

    她學習著娘親。

    越來越多的人舉起了手,無數的手高伸著,不分彼此,指向天空,像一把把劍。

    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把劍。

    也有猶豫的人,看向謝仞遙,大聲問道:“你能煉化天道,你是救世主嗎?”

    好像謝仞遙是救世主,就能給他分出許多的勇氣。

    謝仞遙看向他。

    萬州秘境遇到王聞清的第一天,王聞清就告訴他,你是救世主。

    你可以拯救所有人。

    一路而來,謝仞遙身懷天道,無時無刻都在忍受著痛苦,只要他在,天道不完整,就不能像盛繁時代一樣,無差別地將所有人化成一縷縷青煙。

    聽起來,好像就是救世主在做的事情。

    拯救所有人,接受膜拜。

    如果他此時點頭,因為他做的事情,將會有無數人相信他是救世主。

    成為五大陸的信仰。

    謝仞遙輕聲道:“我不是。”

    他笑了笑,對所有人道:“我家鄉有一首歌,那首歌里有那么一句詞。”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他不是什么救世主,他只是反抗中的一員。

    第110章

    倒云端大陸, 岐山。

    涂引柯御劍落地。

    他身前是一片萬頃竹林,微風一吹,一陣長雨般的簌簌。

    涂引柯第一眼往竹林上方瞧了下, 沒見到熟悉的身影。

    他沒有離開, 略一思索,從不遠處唯一一條細長小道, 進了竹林。

    用上靈力,如此走了大半個時辰,茂密的竹林一空,涂引柯停下腳步,一抬眼,就看到了前面空地上的一個背影。

    許明秀一身守孝似的白衣,背對他跪著。

    涂引柯頓了頓, 朝他走了過去。

    待來到他身后,涂引柯下意識地朝他身前橫著的棺材里看了一眼。

    棺材中,躺著一個面容清俊的男人。他身上穿著一件和許明秀一模一樣的衣裳,發冠整整齊齊束在頭頂,一雙眼平和地閉著。

    若非是躺在棺材里,而是躺在床上,任誰一看,都覺得這是一場隨時可以醒來的小憩。

    涂引柯心中一痛。

    縱然再像活人, 棺材里的人,也早在一百年前,死去了。

    死在了蓮峰宗上。

    “弟子給掌門師叔請安。”許明秀察覺到涂引柯的氣息,一如往常地給他請安,但是沒有抬頭。

    他正給棺材里的人擦身子。

    許明秀跪在那里,低垂著眼睫,握著棺材里人的一只手,拿著沾水的手帕,一下下擦得認真。

    哪怕是指縫里,都照顧到了。

    但他握著的手,僵硬慘白,泛著死人的青,和他自己的手放在一起,生死的差異,明顯得刺目。

    涂引柯幾乎不忍看這一幕,他錯開目光,對許明秀道:“我赴了落瓊宗的邀請。”

    他將這一趟得知的事情,細細給許明秀講了一遍,末了道:“明日我就要去鐘鼎宗了。”

    “虛無境那件事,入口在平沙大陸,柳無窮要跟我一道去鐘鼎宗,事情應當會落給沉漚珠管,除了她,定禪寺的常念方丈也會去。”

    涂引柯道:“我一去鐘鼎宗,岐山的立場就明顯了。”

    這是涂引柯認為的正確道路。

    他看著許明秀的背影:“小秀,你想去虛無境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許明秀的動作一直未停,將師尊最后一截指尖擦干凈,擺回原處后,他才抬起頭,第一次看向了涂引柯。

    “宗主,”許明秀眼中無波無瀾,“謝仞遙說煉化之法,是天道在養豬,這些豬最終總會自相殘殺,介時勝到最后的一頭豬,會被天道一口吞下。”

    “您說,如果我想,成功當上最后一頭豬的可能性有多大?”

    涂引柯心中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聽到許明秀這話,幾乎是一瞬間變了臉色,厲聲喝道:“許明秀!”

    許明秀沒有被他這一聲嚇到:“等當上最后一頭豬,我的修為,應當也快渡劫了吧?那時如果我要給天道談條件,以我自己為籌碼,讓它讓我師尊醒……”

    他話未說完,就被涂引柯打斷了:“不可能!你動一動腦子,你成了天道養的豬,還有什么資格給天道談條件?”

    “況且,”涂引柯沉聲道,“人死不能復生,你用了近一百年的時間,還沒明白嗎?”

    許明秀站了起來,伸手指了指棺材里的人,笑道:“師叔,師尊生前最敬重你這個師兄,這一百年來,這是你第二回來看他。”

    涂引柯被他這句話說得微微轉過臉去。

    許明秀見他面上有愴然之色,卻只覺得想笑,他不再看涂引柯,重新看回了棺材里躺著的人:“我方才是開玩笑的,掌門沒事,就請回吧。”

    “當年潯之上蓮峰宗,是我們岐山弟子因一件靈器和蓮峰宗弟子起了沖突。”涂引柯卻未走,“那件靈器本是我們的弟子先發現的,后被蓮峰宗搶了過去,弟子們氣不過,找潯之替他們出頭。”

    “潯之是個好脾氣的,于是便去了蓮峰宗一趟。蓮峰宗不愿給,以至發生沖突,他不幸喪命。”

    涂引柯再一次轉過臉,看向棺材里的江潯之:“這是你知道的,對嗎?”

    許明秀聽明白了他話外的意思,猛地抬頭,看向了涂引柯。

    涂引柯也看向了他:“那只是件下品靈器,我們的弟子縱然不服氣,也不會因為一件下品弟子請宗門長輩出手。”

    “蓮峰宗爭搶靈器時,誤殺了一個路過的凡人男子,他家中有妻兒老母,弟子們回宗門時,碰見了潯之,便將這件事給潯之說了。”

    “他是因為這個凡人,才去了蓮峰宗。”

    江潯之去蓮峰宗,要讓那幾個弟子給這家凡人道歉,并承擔以后贍養他家人的費用。

    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凡人,蓮峰宗堂堂一個大宗門,殺了就殺了,哪里還有道歉和贍養的道理? !

    江潯自然被拒絕了,但他卻沒有放棄,足足在蓮峰宗爭論了五天,最終惹怒了蓮峰鎮宗主和一眾長老,沖突間失了控,被他們誅殺在了蓮峰宗。

    “你是個偏執性子,我怕你知道潯之是為了一家凡人而死后,你會去尋他們的麻煩,于是只告訴你他是為了弟子出頭。”

    涂引柯看著沉默的許明秀,許久后,認真道:“這件事,師叔對不起你。”

    “小秀,這是你師尊的選擇,我想他至死也沒有后悔,”他輕聲道,“如果你選擇了歸順天道,你吞噬多少人,就要殺掉多少人,這其中會有修者,也將會有許多凡人。”

    他只說到這里,許明秀是個聰明孩子,他知道自己的意思。

    涂引柯道:“師叔走了。”

    他不敢再看江潯之,轉身離開了竹林。

    涂引柯走后,許明秀一動不動了許久,才慢慢地轉過身去。

    江潯之躺在棺材里,沉默的身體上,許明秀尋不見一絲生命的氣息。

    但他記得江潯之給他說的每一句話。

    師尊曾給他說:“小秀,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辦,可以想想,師尊會希望你怎么辦,我愿意給你當這個借口。”

    師尊會希望怎么辦。

    師尊會驕傲于你踏上了那條路。

    許明秀看了他許久,笑了笑:“師尊,徒兒明白的。”

    當年他知道江潯之去了蓮峰宗,不知為何心中不安,第二日也往蓮峰宗趕去。

    他遲了一日,便永遠地遲了一日。

    但此時此刻,他還未選擇,他站在岔路口,哪條路都不遲。

    江潯死了,但這一次的教導,卻及時來到了他面前。

    許明秀張了張唇,吐出了一聲嘶啞的哭鳴,他不愿意師尊瞧見他的淚水,于是額頭碰著手背,深深地俯跪了下去。

    許明秀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

    第三個頭磕下,他良久沒有起身。

    他顫抖得厲害,他身旁,萬頃竹林,也兀地開始無風自動了起來。動靜越來越大,到最后竹葉摩挲,竹竿相撞的聲音響徹天地,似大地上生出的驚雷,震得人耳鼓生疼。

    響聲攀升到最高處時,猛地一靜。

    下一瞬,萬頃靈竹組成的竹林,一瞬間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攔腰折斷了。

    無數高聳的竹子朝地上砸去,萬頃竹林,砸落成了一道萬頃的竹墳。

    墳場中間,漆黑的棺材里,栩栩如生的人迅速地凋零,遲了一百年的時間,終于迎來了他的歸宿。

    化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

    平沙大陸,虛無境入口處。

    沉漚珠抬手,將頭上的兜鍪又扶穩了些。

    九月十五日,落瓊宗大開落霞山脈,宴請天下人商天道之事。

    此時十月二十日,平沙大陸虛無境入口處,就已經聚集了無數修者和凡人。

    沉漚珠側身問身旁站著的金屏山弟子:“今天準備進入虛無境里的人有多少?”

    弟子立刻答道:“凡人八千三百一十人,各宗修者九千九百九十八人,共一萬八千三百零八人。”

    金屏山是平沙大陸絕對的主人,進虛無境尋山河風云榜一事的調度安排,自然落到了金屏山肩上。

    “好,”從外頭看去,只能瞧見兜鍪里沉漚珠的一雙眼睛,很黑很冷,“晚些時候,出來的人名單統計好后,立刻遞給我。”

    謝仞遙說得沒錯,虛無境內,凡人能看見,修者用靈力,配合進入,一寸寸摸過去,也能摸到山河風云榜。

    但這種情況,只在十月十五日前。

    十月十五日午時,第一批進入虛無境的凡人和修者里,有一成的人,突然口吐鮮血,昏迷不醒。

    這些人被送出來后,足足過了兩天,才逐個轉醒過來。

    他們之中,沒有人受到任何攻擊,就是突然間奇異地一痛,緊接著便昏了過去,再不能往里面走一步。

    第二日,第二批進去的人里,近二成的人吐血昏迷。

    第三天是三成。

    每天都在增加一成的人。

    沉漚珠明白,這是天道的作用。

    它在阻止他們進去。

    天道不能直接殺了他們,便只能用這種方法。

    很合理,就像是靈根,靈根的覺醒并無規律,誰有資格入道,誰一輩子只能當個凡人,全看天意。

    進入虛無境也是,誰能看到山河風云榜,誰不能,全憑天意。

    沉漚珠以為尋找山河風云榜這件事,會是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虛無境里那么大,進去后又沒有方向,什么時候能找到,怕是要以年為計數。

    卻不曾想料到,天道會以這樣的方式來遏制他們。

    按照一天增加一成人的規律,怕是五天之后,虛無境就已經不能再進人了。

    他們拒絕不了天意,只能趁著能進人的時候,讓更多的人進去。

    沉漚珠垂下眼睫:“明天我就和定禪寺常念方丈一道進去了。”

    她身旁的弟子一驚:“那外面怎么辦?”

    沉漚珠聲音沉靜:“不是還有其他長老嗎?外頭無非是安置傷員,我又不是醫修,又用不到我。”

    她要進去,直到看到山河風云榜,或是被它殺死。

    這是她要走的道,而不是龜縮在外面。

    她身邊的弟子見她態度堅決,只能問道:“要稟報給宗主嗎?”

    沉漚珠看向遠方,她們就站在虛無境入口,此時是白日,放眼望去,面前卻是一片黑沉沉的濃霧,一直延伸到天上。

    她們身旁嘈雜,正有無數修者和凡人,結伴走進這片黑霧。

    遮天蔽日的虛無境下,他們像一只只螞蟻。

    事情并非只有尋找山河風云榜一件事,燕銜春現身鐘鼎宗,好不容易有了他的蹤跡,定然不能放過。

    再者鐘鼎宗身為一山一寺帶三宗里的宗門,投身燕銜春并非小事,從落瓊宗回來后,第二日,柳無窮和花不盡便集結各大宗門宗主長老,上了鐘鼎宗。

    情況并不樂觀。

    有鴻元仙尊在,鐘鼎宗已經被完全控制,加上燕銜春的煉化之法,傳給沉漚珠的消息,只有不盡的傷亡。

    死傷的這些人,盡數是宗主長老。

    沉漚珠還記得柳無窮出發前往鐘鼎宗時,那段和自己的短短交代:“虛無境山河風云榜之事就交給你來辦了,情況不比往常,不是從前你可以在早課上偷懶,一覺睡到晌午飯的時候了。你是金屏山的首席,我相信你。”

    趴在桌上一覺睡到晌午飯,睜眼就看見窗外桃花懶洋洋飄落的日子,沉漚珠只覺得,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

    柳無窮說這些話的時候,沉漚珠一直瞧著她的眼睛。

    柳無窮的眼睛很好看,溫柔得像是春日粼粼湖面上垂下的柔嫩柳枝。沉漚珠認識她多少年,就在這雙眼睛里踟躕了多少年。

    所以她不喜歡叫她宗主,沒人的時候,便愛喚她小姨。

    小姨和宗主不一樣,小姨是她伸手就能觸碰到的溫暖皮膚,靠近就能聞到的馨香。

    宗主是一道道要遵守的命令,壓下來,讓她清楚得看見她們之間隔著鴻溝天塹。

    “先不用了。”沉漚珠藏在兜鍪里的眼眨了眨,輕聲說道。

    她幫不了她,也不能讓她分心拖累她。

    “好,”她的一切話都是命令,弟子只能遵守,應下了后,她身旁的弟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要知會落瓊宗一聲嗎?”

    她說的是知會落瓊宗,但落瓊宗能來的弟子,都已經進了虛無境。

    她真實的意思是,要知會謝仞遙一聲嗎?

    因為謝仞遙此時不知所蹤。

    九月十五日之后,他和柳無窮等人一道去了鐘鼎宗,卻在五天前,突然和他身邊那條龍一道消失了。

    至今都沒有任何人有他們兩人的消息。

    這一切都是謝仞遙發起的,他必須要時刻出現,這對所有人來說,都很重要。

    弟子想著。

    沉漚珠聽了她這話,沉默了片刻后,轉過身來,看向她:“這天下是謝仞遙一個人的天下嗎?”

    小弟子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問,愣愣地搖了搖頭:“不是。”

    “那他不在,甚至于他現在死了,我們就不繼續了嗎?”

    小弟子怔了半晌,又搖了搖頭:“也不是。”

    沉漚珠眼睫低垂:“所以,他現在消失了又如何呢?他已經給我們指好了路,我們只需要往前,這本就是我們該走的路。 ”

    “他背負了天道那么多年,又給我們尋到了虛無境,指好了路。他做了這么多,你不能再把他做成旗幟,掛在頭頂,要求他一路帶我們過險關。”

    他也是人。

    *

    謝仞遙趴在窗欞上,怔怔地去瞧遠處的通天海。

    海風不斷地刮來,帶著強烈的濕氣,不過一會兒,就將他的鼻頭眼睫給打濕了。

    顧淵峙進屋時,就見他烏黑眼睫上,盈盈懸著兩滴海水。

    他走近朝謝仞遙臉頰上摸了一把,果真濕漉漉的。

    謝仞遙被他一摸,轉過臉來,眸里依舊一片空空,只下意識地朝顧淵峙瞧去。

    呆呆的。

    顧淵峙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將手里的托盤放在他面前:“吃飯,吃了飯好好睡一覺。”

    自從兩人從通天海底回到落瓊宗,謝仞遙就探訪虛無境,準備宴請之事,去鐘鼎宗,竟無一日休息。

    顧淵峙拿起他的手,將筷子擺在他掌心里:“已經趕到這了,今夜就睡一覺,明天才好辦事。”

    謝仞遙回過神來,慢吞吞地嗯了一聲。

    此時已經深夜了,他們住的這家客棧早已無飯,顧淵峙便借了廚房,親自給他下了碗餛飩,又弄了些熏肉干脯。

    按理說他們早已辟谷,不用再吃進食,但顧淵峙知道,他師兄還是喜歡不時吃點東西。

    就像他不喜歡用凈身訣,每日都要堅持洗漱一樣。

    謝仞遙埋頭乖乖吃飯。

    他吃飯也慢騰騰的,吃了好一會兒后,把碗往顧淵峙眼前一推,慢悠悠地說了一句:“吃不下了。”

    顧淵峙一瞧,還剩大半碗。

    他把碗接過來,就看見謝仞遙又轉過了頭,重新趴在了窗欞上。

    顧淵峙知道他為什么這樣。

    落瓊宗宴請之事結束后,李儀曾來找過謝仞遙一趟。

    “您一直讓我們找的那人,我們找到了。”李儀對謝仞遙道,“謝貞當年從皇室出去后,化名李舒,最終在倒云端大陸的一座小城里安定了下來。”

    李儀說到這,沉默了一下:“她五年前就去世了。”

    “城里幾乎所有人都認識她,他們說她醫術高超,人又良善,因很受人尊敬,在那座小城里聲望很高。”

    “但她從未說過自己有什么兒子,哪怕是臨終前,都不曾提過一嘴。”

    謝仞遙聽到這里后,許久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他眼睫輕輕眨了眨,平靜道:“那應當是我記錯了。”

    她不叫謝貞,也沒有個拖累她的傻兒子,一身醫術了得,生前被人尊重,死后受人敬仰。

    才是娘親該有的一生。

    顧淵低頭,幾下就將碗里剩下的餛飩解決了,再抬頭,謝仞遙還在趴在窗欞上的姿勢,只是頭埋在臂彎里,眼睫深垂,似是睡著了。

    他趴的窗戶外面就是海,海的盡頭是倒云端大陸。

    謝貞離開他后,生活的地方。

    顧淵峙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彎腰直接將他抱了起來。

    謝仞遙猛地被他抱起來,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地抱緊了他的脖子。

    顧淵峙只覺得懷里的人輕得厲害。

    他給兩人掐了一個凈身訣,跟謝仞遙一起上了床,將謝仞遙摟進懷里。

    摸了摸他的頭,顧淵峙輕聲道:“師兄睡吧,我守著你。”

    謝仞遙耳邊,是顧淵峙有力的心跳:“我睡不著。”

    他方才在窗欞上也沒睡著,也沒故意晃神,只是一閑下來,心里就沉得厲害,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顧淵峙捏了捏他耳垂:“是因為娘親的事情嗎?”

    謝仞遙抬起手,捏著他的臉頰往外扯,將他一張冷峻的臉扯成了滑稽的模樣,笑罵道:“娘親是你叫的嗎,那是我娘親。”

    顧淵峙被他扯著,低下頭輕輕咬了咬他臉頰:“我不能叫嗎?”

    他被褥下的手從謝仞遙腰間拂過起伏的柔膩,落到他大/腿上,捏/揉了一把,又問了一遍:“我不能叫嗎?”

    謝仞遙抬起腳,踩了他小腿一下,紅著臉罵他:“不要臉。”

    顧淵峙手臂一用力,懷里柔軟美好的身軀就緊緊地貼合在了自己身上。他親了親謝仞遙耳尖:“謝謝師兄夸獎。”

    他手臂緊了后就沒再松開,唇從耳尖落到謝仞遙眼睛上,顧淵峙輕聲道:“不要傷心。”

    謝貞已經算壽終正寢,生命能自然而無痛苦地垂落,是難得的好結局。

    謝仞遙眨了眨眼:“我都知道。”

    他都明白,謝貞不提起他,或許是在保護他。

    但謝仞遙后半生生活多么自由幸福,就顯得她前半生因為自己,過得多么痛苦而不堪。

    謝仞遙是她的包袱和枷鎖,是她噩夢的一部分。

    他永遠對不起娘親。

    “也許并非是這樣,”顧淵峙似乎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愿意生下師兄,師兄又那么乖,深宮生活艱苦,師兄是她愿意生活下去的力量才對。”

    就像自己一樣。

    因為有謝仞遙在,顧淵峙才覺得人生沒那么痛苦。

    謝仞遙閉了閉眼,只覺得這些天心頭堆積的難過,在顧淵峙的話里松了幾分。

    他還有往前走,走到所有事情結束后,才好回去在謝貞墳前磕頭。

    謝仞遙再睜開眼,笑了笑:“我那時候是傻,不是乖。”

    顧淵峙看著他漂亮眼眸里的笑意,只覺得心軟得厲害,他低頭親了親謝仞遙的唇,問:“真的傻嗎?讓我仔細看看。”

    謝仞遙聽見他這話,立刻警惕地瞥了他一眼。

    顧淵峙見他耳朵都要支棱起來了,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道:“我有個禮物要送給師兄。”

    聽見他說送禮,謝仞遙起了興趣:“什么禮物?”

    顧淵峙早就做好了,此時說出來,也不打算再拖下去了。他坐了起來,又將謝仞遙拉了起來。

    謝仞遙剛坐起來,就見到顧淵峙手中多了一條東西。

    那東西細細長長一條,泛著瑩潤的光,顧淵峙指尖掛著它,像掛了一條粼粼小河。

    謝仞遙仔細一瞧,看清楚了這東西是一條用玉雕刻成的玉鏈,刻它的人應該很用心,能將一塊玉仔細耐心地琢成一個小玉環扣著一個小玉環的細鏈,沒有一點瑕疵。

    玉鏈的一端,墜著一抹極剔透的粉,謝仞遙從未瞧見過如此漂亮晶瑩的粉玉,被墜在那里,像滿塘青碧,簇著一朵新開粉荷。

    “這是……項鏈?”

    顧淵峙將被褥掀開,手攔上了他的腰:“不是。”

    他將謝仞遙的衣擺卷起來,將手中的玉鏈,繞在了眼前這截細韌的瑩白腰肢上。

    猛地被冰涼的玉挨上,謝仞遙腰身忍不住一痙攣,他腰腹上覆著一層薄薄的肌肉,此時一抽動,被玉色襯著,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顧淵峙麥色的指尖拂過他的腰,細心地將玉鏈兩端扣了起來。

    他給謝仞遙刻的,是條腰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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