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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1章 The Witch is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身首分離之人終將成為新的影子女巫,泣出血淚。在這場狩獵之中,她們的自我被惡意吞噬, 只余下恨意與絕望, 無限放大, 抵達頂峰。

    推動著她們殺戮,無止境地殺戮下去。

    范意看著地上吮飽了血肉的影子, 忽然道:“……是我的疏忽。”

    林寄雪:“什么?”

    范意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口中微微泛苦。

    方才那血腥的一幕就發生在他的面前。

    血雨灑落,鮮花盛放,濃郁的香氣刺進鼻腔。

    他甚至聽見了植物被人命澆灌過后, 從而煥發出的勃勃生機。

    一想到這朵花究竟是從哪里開出來的,范意就一陣犯惡。

    范意閉了閉眼,艱難道:“她體內的種子, 在女巫死后并未消弭。而我沒能注意到這點。”

    “我說著不要掉以輕心,卻忽視了她的狀態,如果我再留意一些, 結果也許就不會這樣。”

    “……”

    在場所有人都用某種怪異的目光看著范意。

    葉玫突然喚他:“橘子。”

    范意回過神:“嗯?”

    葉玫張開胳膊, 抱了范意一下, 又拍拍:“沒關系的。”

    范意沒有吭聲。

    林寄雪聽不下去了。

    他語氣帶笑,可這笑意并未落入眼底,反而傳達出深深的不滿:“干什么呀?”

    林寄雪說:“又不是你的原因, 不要往自己身上攬。怪談里救不下來就是救不下來,生死只能自己負責。”

    靜也附和, 同時輕嗤道:“你還挺莫名的。”

    “她的死和你有什么關系?”

    靜說:“你如果非要這么講,那地上這么多骨頭,你打算一一可憐他們嗎?”

    “就因為你沒及時趕來?”

    “……”

    葉玫有點無奈, 回頭道:“我說,你們是不是誤會了。”

    林寄雪:“嗯?”

    葉玫:“橘子沒有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林寄雪:“嗯嗯?”

    范意吸了口氣,將自己延伸的感知收攏。

    他有點不高興,撇嘴道:“嗯什么嗯,你們想什么呢。”

    “我沒有把她的死亡歸咎于我。”

    范意穩了穩自己的情緒,緩聲開口:“我說的疏忽,是指女巫的植物,和女巫的詛咒。”

    “種子是女巫的產物。當女巫死去之后,哪怕種子已經侵入身體之中,也會快速壞死,會隨詛咒者的消失而消失。”

    “然而童沁的種子卻仍在繼續生長。”

    范意:“說明在她體內種下種子的女巫另有其人,這附近還有其他的荊棘女巫在徘徊,在虎視眈眈。”

    “而我沒能發現。”

    說到這里,范意頓了頓,才繼續:“同時,女巫死去的時候,也是我們最松懈,最容易被殺死的瞬間。”

    “如果當時那名躲在暗處的女巫突然發難,也許死的,就不止童沁一個了。”

    “我剛才停下,也是想嘗試一下,能不能準確捕捉到那個女巫的位置。”

    靜明白過來。

    她問:“所以現在怎么樣?感知到了嗎?”

    范意默了默。

    他將目光眺向血線之外,靜靜看了一會兒。隨即徑直仰頭,不偏不倚地望向旁邊一座獨棟建筑物的高層。

    所有人都順著范意的目光看去,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

    三樓的陽臺之上,正坐著一名頭戴鴨舌帽,長發及腰,面無表情的少女。

    她的身上攀滿荊棘的紋路,分外猙獰,密密麻麻花藤纏在欄桿上,貼著她的腳踝,女巫翹著腿,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所有人。

    她身邊還翩躚著致命的詛咒,血紅色的蝴蝶在旁飛舞。

    荊棘女巫、黑巫女,小米。

    不知她是何時來的,又是怎樣來的。

    “又見面了。”范意說。

    小米不想聽無謂的寒暄。

    她抵著腦袋,譏諷道:“這就是你給出的答案嗎?關于那個小姑娘的死亡。”

    “你找上了我。”

    范意平靜道:“不是你,我知道童沁不是你殺的。”

    “殺死她的女巫,已經離開了。”

    小米笑了:“沒事,你不知道也沒關系,都一樣。”

    范意看著她。

    小米聳肩:“很正常的事。”

    “你能將污染本身燒作烈焰,自然會被荊棘畏懼。她衡量利弊過后,選擇放棄你們,去尋找新的獵物,當然情有可原。”

    范意問:“你認識她?”

    小米覺得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認識她?”

    “這里的女巫那么多,我可沒興趣一個個關心她們的冤仇,她們的痛苦和死亡。”

    “你也看到了,死者能夠變成新的女巫,獵物終會成為狩獵者。有時和我一起狩獵的女巫,是我的手下亡魂,而被她狩獵的人,正是她的同伴。”

    “就像你們那位朋友一樣。”

    范意快速瞄了眼地上的影子。

    他認為自己和童沁算不上朋友。

    他們在此前僅僅在Cold Cemetery有過一面之緣,最多相互知道對方的假名,說熟都十分勉強。

    可在這則怪談里,他們也的確是站在同一邊的同伴。

    曾是同伴。

    范意沒有對這個說法進行反駁,只是反問道:“講了這么多,你是來狩獵的?”

    小米:“不然呢,來圍觀?”

    話音一落,小米便撐起身體,從高樓上一躍而下。

    地面花草生長,編織成網,穩穩接住了她。

    新生的影子女巫還未正式成形,小米就著月色,毫不避諱地踩著她的影子,一步邁入了血線之中。

    沒有遭遇任何阻礙。

    有通靈者在后面驚叫:“等等,她怎么能……”

    “我怎么能進來?”

    小米瞥他一眼,替他把后面的話補全。

    隨后,她又自顧自回答道:

    “當然是因為,你們手里使植物枯榮的力量,源自我啊。”

    小米似笑非笑地轉向靜,靜不作聲。

    “藥水好用嗎?”小米問。

    不少人將武器橫在自己身前,預備著迎接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范意卻從小米的話語中明白了什么。

    他沒有動作,示意其他人冷靜,鎮定地站在原地,不再言語。

    小米從范意的身側擦肩,又略過了葉玫,沒有多看旁人一眼。

    她徑直走向站在人群后方的靜,向靜張開了手,冷聲道:“現在,該還給我了。”

    “我同意你割斷我的頭發,切開我的咽喉,剜出我的眼睛。”

    “用我的鮮血活下來,用我的力量對付其他女巫。”

    “……”

    小米抬起靜的下巴:“但我也說過,你如果沒法在女巫狩獵前殺死我的話,我會回來要你的命。”

    靜說:“你回應我祈愿的時候,可不是這幅樣子。”

    她一點也不像被威脅的樣子,從身上抽出那幾支藥劑,輕聲道:“你的血,植物的汁液,很有用。”

    “好。”

    小米喚出植物,從地底生長,帶刺的藤條直接抽翻了靜手中的藥水,全部潑到地上。

    方才還能腐蝕綠植的液體,轉瞬變成了能夠使花草破土生長的甘露。

    血線上長開出新的荊棘。

    在小米的破壞下,影子女巫終于也突破了阻攔,她的陰影開始慢慢越過靜畫的隔離圈,向他們貼近。

    范意抿了抿唇。

    雖然不知道靜與小米之間發生了什么,但很明顯,女巫的注意力目前全在靜那邊。

    要一次性對付兩個女巫,對他們而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小米自然也清楚這點,冷漠地掃了眼地上的影子。

    影子似乎還在消化剛剛吞噬的自我,嘎巴嘎巴地咀嚼著,無聲地下咽。

    等她吞噬完,就長成了。

    不知她心底起了什么樣的心思,小米突然出聲道:“暫時不被我狩獵的人,可以現在就離開。”

    “只要你們能跨過我的荊棘,隨便走。”

    她將雙手舉過頭頂:“我給你們十秒鐘的時間。”

    “十秒過后,我將開始全怪談范圍的狩獵。”

    她的身上飛出紅色的蝴蝶,像繩索一樣,捆住她的手腕。

    小米說:“這次,我不食言。”

    她開始倒數:“十。”

    此話落下,原本就緊繃神經的通靈者們立即反應過來,拔腿就跑!

    葉玫當機立斷,一把拉住范意,又朝林寄雪招了下手:“我們也走。”

    “去哪?”

    林寄雪朝前奔去,順帶問道:“你們是直接去找封印,還是去安全屋?”

    葉玫看向范意。

    范意斟酌了一下,邊跑邊說:“要先把受傷的人安頓好。”

    “安全屋吧。”

    林寄雪:“跟我來。”

    幾人飛速離開。

    雖然小米只給了他們十秒的時間,可對于常常在生死中爭分奪秒的通靈者來說,只要小米不耍詐,這個時間非常足夠。

    范意催動體內靈異值,圍住這一片的攔路荊棘瞬間無火自焚起來。很快就空出了一條道路,讓他們沖了出去。

    小米背著身:“……三、二、一。”

    “零。”

    最后一個通靈者的背影也踩點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除了靜,其他人都跑掉了。

    她回過頭,放下胳膊,用毫無感情的目光與靜對視。

    小米開口道:“你曾在初次進入怪談時,向荊棘女巫許下愿望,許愿能夠存活下來。”

    “我回應了你的心愿,贈你我的血液,給予你引渡人的身份,讓你在怪談里暢通無阻。”

    “但我不喜歡純粹的許愿,我不喜歡承擔你們的絕望。因此,我把它當作交易,也提出了一個條件。”

    “除非你能夠在女巫狩獵之前殺死我,不然,我會親手回來殺你。”

    小米說:“你的遺言呢?”

    靜沖著小米笑。

    童沁的影子延伸到靜的腳底。

    影子里,新的女巫已經誕生。

    *

    夜色如水。

    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后,通靈者們在一處街道拐角停下。

    有人喘著氣問:“安全屋……就在這附近了吧?”

    林寄雪說:“就是這里。”

    他指向面前的一座小院:“記錄里離我們最近的安全屋。”

    短暫的歇腳之處。

    是通靈者協會提供的資料。

    女巫狩獵中有一種名為“安全屋”的存在,是他們這些被狩獵者的庇護所。

    安全屋散落在怪談的各個地方,數量不多,大約十來間。一間屋子里,能夠容納數百個通靈者。

    在安全屋中,通靈者的氣息會被完全掩蓋,令女巫無法察覺,無法發現,從而短暫躲過它們的狩獵。

    唯一的缺點就是……安全屋同樣屬于詭物創造的存在。

    一個通靈者最多可以在里面得到12個小時的庇護。

    12個小時一過,不等女巫殺來,安全屋自己就會將超時的通靈者吞噬。

    可對于現在的他們來說,12個小時的安全很有幫助。

    安全屋的四周極為冷清,和他們過來的一路一樣,越接近,就越是不見詭物。

    周旁就只有風和月色,樹影婆娑,沙沙地響。

    其中一個通靈者疑心這是詭物的陷阱,率先問道:“誰去開門?”

    說著便開始往四周環顧,想讓其他人先替他探路。

    可惜,在場的人都不是軟柿子,他什么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沒有人理會他。

    范意看了眼安全屋的大門,瞇起眼睛。

    他看到門上用血畫了一只圓圈,顏色極深,在夜色里并不顯眼,更像是刻上去的痕跡。

    是通靈古店的標志。

    能夠封住周圍的所有污染,令人無法感知。

    所以他們才會覺得這樣安靜。

    范意說:“我去吧。”

    通靈者們不說話。

    范意上前兩步,正要抬手敲門。

    然而他剛一接近,面前的門便自然地往后退去,向他敞開。

    屋內點著一支紅色的蠟燭,幽幽地燃燒著,照亮安全屋的全貌。

    第252章 The Witch is

    “你來了。”

    安全屋內部, 坐在蠟燭后的詭物扶上桌面。

    它悠悠站起,火光映照著它枯槁的面容,像被燎過的柴禾, 又干又癟。

    是一只生著人面的兔子。

    它探出自己毛茸茸的手, 作邀請狀。一雙紅色的眼睛滴溜溜轉, 沖外面的通靈者客客氣氣道:

    “既然來了,就都進來吧。”

    范意在門口站了兩秒, 感知延伸,幾秒后,回頭向其他人招招手,確認道:“安全。”

    通靈者里有人認得范意。

    見到范意熟悉的神態, 他立即抱住自己,警惕道:

    “你不會又要臨時倒戈詭物,來玩我們吧?”

    “你當時也是這么說著‘沒事’, 然后把我們都鎖進塔頂的。”

    范意:……

    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雖然本來就沒法洗。

    范意嘆了口氣,有點無奈:“都這個時候了, 我騙你們有什么好處?要是不信我的話, 可以自己過來確認。”

    “畢竟你們也都在生死邊緣徘徊那么多回了, 這點判斷力,還是有的吧。”

    葉玫掩嘴輕笑:“哎。”

    他率先上前,推著范意一塊進了安全屋:“走走走。”

    “別人不進我們進。”

    林寄雪攤了下手, 緊隨其后,邁入了安全屋中。

    “他說得是。”

    眼見著有三人踏進了安全屋中, 后面也有通靈者發聲道:“現在的情況大家都清楚,不論此前有什么仇怨,在狩獵里, 生者就是同伴。”

    “甚至連那個瘋子云見雪也在這里幫了不少忙,沒有搗亂,不是嗎?”

    林寄雪探頭:“喂。”

    其他的通靈者對視一眼,干巴巴地笑了幾聲,也陸陸續續跟了進來。

    連方才對范意提出質疑的人也只猶豫了一瞬,便也踏入了屋內。

    他是最后一個,還帶上了安全屋的門。

    “歡迎。”

    桌前,兔身人面的詭物用手護著蠟燭的火光,等到燭火穩定下來,才松開手。

    它將蠟燭挪到桌子的正中間,說:“你們可以隨便坐。”

    通靈者們嘴上應好,實際沒有人動作。

    在沒探清楚這里的情況之前,每個人都表現得十分謹慎,并不會因為這里是安全屋就掉以輕心。

    畢竟女巫狩獵上次出現是百年以前,這幾百年里,怪談里的詭物依舊活躍著,甚至有的還逃離了怪談,這樣看來,就算狩獵中發生了什么變化,對活人而言也未可知。

    得用人命去探。

    詭物笑笑,那張臉生在兔子的身體上,看著極其違和。它點燃第二支紅蠟燭,為屋中添了些活人氣。

    范意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四周。

    安全屋的內部很大,有可供休息的沙發與床,休閑健身的跳舞機和跑步機,透明的玻璃柜里甚至還存放了水和食物。

    屋內噴著好聞的香水,淡淡的,很清新,消去了那股在鼻尖縈繞的血味。

    除了光線昏暗些,這里實在溫暖舒適,與外面的地獄格格不入。

    坐在桌前的詭物轉身,從一旁的臺子上取下一盒茶葉,又燒了壺水,擱到一邊。

    詭物說:“喝杯茶吧。”

    依然沒有通靈者貿然上前。

    它笑了聲:“害怕了?”

    “你們大可放心,這里是安全屋,是女巫狩獵中能夠不被影響的棲息之地。”

    “我們接受所有活物來此躲避女巫的襲擊,諸位可以在這里短暫歇腳,其他詭物無法進入。”

    說完,詭物話音一轉,語氣陰惻惻的,變臉極快:“但請注意——”

    “你們只能在此停留12個小時的時間,期間水和食物免費,任何設施都可以自由使用。”

    “可一旦你在這兒待滿12個小時,或在中途離開這里之后,就不能再進入這個安全屋了。”

    和通靈者協會給出的線索一模一樣。

    范意走到前臺邊緣,靠著桌角,問它:“通靈古店?”

    詭物點頭:“是。”

    它用渾濁的眼睛盯著范意:“你身上有契約的氣息,還有地獄安眠曲的味道。”

    “你是我們的人。”

    幾個耳尖的通靈者立即豎起了耳朵,偷偷聽。

    范意:“嗯。”

    他趴在柜臺前,明知故問道:“既然你們是通靈古店,那么你們這里,除了提供食物、休息和安全外,還做別的交易嗎?”

    “比如——一些不會被污染侵蝕,不會在使用途中,就變回詭物的靈異道具。”

    詭物沒有否認這點:“你清楚,交易是要付出代價的。”

    “相信你已經體會過,和我們交易之后,會得到什么樣的結果。”

    如鯁在喉。

    范意咽了咽口中被咬出的血,盡量平靜道:“要交易的人不是我,我不需要你那些靈異道具。”

    “但進入這則怪談的通靈者里,一定有能夠支付代價,愿意和你交換,從而確保生存的人。”

    “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想必你們也不想看到毀滅的結果。既然如此,不如一早就把代價說清楚,我們開誠布公,好好地談一談。”

    “談什么?”詭物問他,“談談如何封印女巫狩獵?”

    “如果是的話,就不必再聊了。”

    詭物無所謂道:“反正封印的法子你們人類一直清楚,數百年來,從未改變。”

    “不。”

    范意否定了詭物的想法:“我要知道的情報是,解決女巫狩獵的辦法。”

    “不是短暫的封印,而是徹底地解決。”

    “解決?”

    詭物笑道:“現在這里只有你一個靈鬼,而百年前進行封印時,有四個靈異值不比你差的靈鬼最終死亡。你說你要解決,還真是大言不慚。”

    范意:“這是你們一直在做的事情,不是嗎?”

    “你們是有方法的。”

    “是有,”詭物承認了,“可給你知道,又能怎么樣呢?”

    它邊說,邊觀察著蠟燭的燭火,眼見著火焰又開始不穩,便拿出第三支蠟燭,再次點燃。

    它問:“你們能受得住那么強大的惡念嗎?”

    “要知道,女巫曾是一種很單純的詭物,它們不懂你們的情感。”

    “是惡意把它們變成了這幅樣子。”

    范意收緊了自己的手指。

    詭物繼續道:“我們當然想要解決狩獵,想要創造一個幸福的樂園,人間的烏托邦。”

    “你們不必死了,能過上好日子了,結果你們又不樂意了,聲稱要回到現在的生活。”

    它反問范意:“既然如此,你們要從哪里得來能夠對抗詛咒的龐大祝福?”

    討論的嘈雜聲逐漸安靜,其他的通靈者一個一個偏過頭,狀似不經意地偷聽著范意與詭物的對話。

    范意說:“我知道對付詛咒的方法是祝福。”

    他用腳尖蹭著地面,垂下眼睛,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回憶著通靈古店曾在戀愛都市與他說過的話。

    他抬眸道:“污染和靈異值同根同源,相伴相隨,對你們而言,這些都是精神力量的具象化體現。”

    “所以,靈異值與污染,兩者之間才能夠互相轉換。”

    “可現在污染過量的環境下,負面情緒只會越來越多,祝福變得十分稀少。”

    “越來越多的靈鬼因此而誕生。”

    詭物搖頭嘆氣:“是這樣。”

    “可是你們人類啊,自己把靈鬼給養廢了。”

    “那么多的靈鬼,只要成長起來,靈異值會變得很強,原本可以成為突破詛咒的希望。”

    “然而到現在為止,進來的這么多通靈者里,居然只剩下了你。”

    詭物說:“既然人類不可靠,這世間的平衡,就該由我們決定。”

    范意輕輕叩了下桌面:“是嗎,你覺得人類不可靠?”

    “那你們為什么又要在人間,尋找能和你們簽訂契約的代理人呢?”

    詭物一靜。

    “他撕毀契約的樣子,就是你們最想塑造的樣子,對嗎?”

    范意的聲音越說越冷,像刺進骨子里的冰錐。

    “活體詭物的誕生,也是你們計劃里的一環。”

    葉玫靠在墻邊,靜靜地朝這邊投來目光。

    詭物轉移視線:“你從哪里知道的?”

    范意給他掰手指:“戀愛都市的時候,螺旋之塔的時候,清醒夢的時候。最后,是在女巫狩獵里發現安全屋屬于通靈古店的時候。”

    “據記載,數百年來,能從女巫狩獵里存活下來的人數是零。”

    “也就是說,進入這里的人都死了。”

    “可是,通靈者協會手里卻有很多關于這則怪談的資料。”

    “如果這些資料不來自于人,而是詭物的話,我只能想到一個答案。”

    范意說:“你們一直在行動,并與外界達成了一定協議,給通靈者協會提供信息。”

    “這么多的巧合,是你們和協會一起推動的結果。”

    詭物:“你還有什么想法,不如一溜說出來。”

    范意靜了兩秒。

    最后,他從袖口中摸出一枚小小的護身符。

    是當初在高鐵上時偶遇陳零時,對方交給他的。

    他說:“我真的很好奇,為什么會有人特地給小時候時我送一塊靈鬼的骸骨。讓我直到進入怪談,才被被通靈者協會發現。”

    “是你們做的,是命中注定,你們需要留住靈鬼,給予他們自由生長的土壤。”

    “而我,恰好是活下來的那個。”

    詭物說:“是。”

    范意輕聲道:“作為計劃的一環,我有權利知道,你們打算利用我做什么。”

    詭物深深地看著范意:“即使你們會死?”

    范意:“封印也會死。”

    詭物發覺自己拗不過范意。對方嘴上在問,卻似乎看穿了它的一切,只欠一個答案。

    “也不是不行。”

    它干脆坐到桌臺上,意味深長道:“載體。”

    “是污染的載體。”

    “荊棘將刺穿靈鬼的胸膛,影子會與雙子共死,而活體詭物與人魚,終成為海中的泡沫。”

    詭物說:“如果你們能夠承載這里的惡意,得到審判的認可,感受同等的痛苦。想要解決怪談,并非不可能之事。”

    “當然,成功率微乎其微,幾近于零。”

    “而如果你們不能承載污染,就會徹底死亡。”

    “那個時候,我們和通靈者協會會出手,再次拿走你們的生命,將這里封上幾百年。”

    詭物朝他們笑:“肆意決定你們的生死,覺得我很不講道理,對不對?”

    “但女巫也不會和你們講道理。”

    “何況我是詭物。”

    范意沉默了片刻,才應道:“嗯。”

    他說:“我明白了。”

    范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東西,也把情報間接透露給了其他通靈者,隨即望向葉玫,問:“走嗎,老板?”

    葉玫光明正大地聽了半天,聽見范意怎么說,挑起唇角,也從墻邊起身:

    “走呀,你走我就走。”

    詭物一愣。

    他提醒道:“你們是不是忘了,安全屋能庇護你們12個——”

    范意打斷他:“我不需要庇護。”

    “我只要……盡快結束這荒誕的一切。”

    第253章 The Witch is

    “你怎么也跟著出來了?”

    街道安靜如死, 三人快速在大街小巷之中穿過。

    范意手里拿著林寄雪給的地圖,繞過一片已經徹底淪陷的死地,快速向著第一處封印的位置趕去。

    途中, 他們經過了童沁死亡的地方。

    那里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靜、小米, 還有新的影子女巫, 全都不在這里。原本布滿枯枝殘葉與白骨的街道干干凈凈,地面的裂縫被重新修補, 植物也失去蹤影,仿佛一切都從未發生。

    倘若任何生靈在此銷聲匿跡,都會像這樣毫無痕跡。

    可血的味道卻比方才更濃。

    林寄雪故意落后了他們幾步,悠閑道:“我出來怎么啦?我也不需要庇護呀。”

    “你們都不休息, 我也不想休息呀,我還打算來幫你們的忙呢。”

    說到這兒,林寄雪話語一轉, 語氣聽上去有些悶悶不樂:“那兩個人到底找你們說什么了呀,都不和我們一起進來。”

    范意說:“就是關于封印的一些事,還有靈鬼的內幕, 這些東西通靈者協會不可能對外公布, 才單獨找上我們的。”

    “不過,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

    林寄雪撇嘴,沒有追問:“這就算了, 一聽就說來話長。”

    他繼續道:“在你們離開會議室后,通靈者協會就把我們帶到了入口, 大家都進來了。”

    “本來是做足了準備,但靈異道具的失靈,讓大家始料未及, 資料里也沒有相關的記載,多半是這幾百年的變化之一,才會這樣措手不及。”

    “我們應該是先你們一步到的。每個人被傳送到怪談的起始位置都不一樣,我那邊,就我一個人。”

    林寄雪說:“和你們一樣,我也是在路上遇見的他們,順手就救了。”

    葉玫“噢”了一聲,又扯話題:“那你知道靜和小米是怎么回事嗎?”

    “她倆什么情況。”

    林寄雪搖頭:“不清楚哦。”

    “不過,根據他們的對話,我大致有一點點猜想。”

    “因為靜參與的第一則怪談,我也在里面,名叫滿天星花園。”

    “那則怪談也在Z市,發生在怪談‘清醒夢’附近的一個小區里,和植物有關。”

    “她在里面觸犯過禁忌,我還以為她會死,但她活下來了。”

    “小米也是在那則怪談之后,進入了大家的視野之中。很快就因為‘渡魂’的手段,被通靈者避之不及。”

    “說起來,她和小米的關系一直都很微妙……就像那種熟又不熟的樣子。”

    “也許,靜就是在那則怪談里許了愿望?”

    “這樣。”葉玫說。

    他沒過多關心,只是繼續跟著范意向前,同時無聲息地釋放著自己的污染,將弱小的詭物吞噬,掃清前路的障礙。

    詭物吃了教訓,行動要比先前更謹慎許多敢貿然靠近的越來越少,女巫也得到了情報,盡量避開他們,去狩獵其他的通靈者。

    “等等,有新血的味道。”

    范意忽然剎住步伐,在一處街道的轉角停下:“還有急促的呼吸聲。”

    他們一站住,能在夜色中捕捉到的聲音便清晰了起來。能聽見幾道紛亂的腳步正在朝這里接近,細細一聽,還有人在喊著“快跑”。

    是活人。

    聽情況,他們應該正被詭物追逐著。

    前面有女巫?

    “有點奇怪,”范意好好聽了一會兒,沒輕舉妄動,“詭物的氣息很雜,但有一道明顯的女巫氣息,離得很遠,沒有動。一道追著人,跟得很緊。”

    三人相互對視,葉玫率先道:“我去試探一下?”

    范意扯他:“一起吧,小心些。”

    三人壓著腳步,鉆進了旁邊一條狹小的巷子中,快速朝聲源處接近。

    這條小巷的內部沒有燈光,越跑越深,越跑越暗,隨著兩邊人的不斷接近,對面的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

    “前面好像有人,在往這邊跑!”

    “有女巫,讓他們別過來!”

    隨后,是一道響亮又清晰的厲喝:“你們走,我斷后!”

    是南曉雨!

    范意當機立斷,在聽到聲音的一瞬間,就從袖中挑出小刀。

    刀尖劃破手指,鮮血涂在上邊,同時再次調動全身的靈異值,“噗”地點燃了周圍的污染。

    明亮的火花閃爍在整條巷內,他們與另一隊人狹路相逢。

    對面負責開路的人是神樂。

    在兩方迎面碰上的瞬間,神樂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一個“別”字。

    然而在看清他們是誰后,神樂直接把話吞了回去,立刻剎住了腳步。

    擦肩而過的剎那,葉玫給了神樂一個目光。

    神樂會意,一把拽住自己身后人的手,將自己拿著的地圖往那人身上一塞。

    “等等,”對方愕然道,“你做什么?”

    神樂讓到小巷的右側,轉身跟上葉玫等人:“你帶他們去地圖上面標志的安全屋!”

    “我回去幫忙!”

    “回去?你瘋了!”

    那人在原地剁了兩下腳:“沒有靈異道具,你能傷得了女巫嗎?”

    神樂沒有回答。

    她的身影跟著另一隊人,朝著女巫的方向遠去。

    那人咬了咬牙,轉身道:“剩下的人,都跟我走!”

    小巷的盡頭,撐著黑傘的詭物站在出口,沒有步入巷中,一條極長的影子從她的腳底延伸,朝通靈者們襲而來。

    影子手握長剪,高高舉起,要刺向落在最后的通靈者的咽喉。

    “當心!”

    南曉雨一把拽住對方,朝后一推,同時手中甩出數枚銀針,在地面扎成一排。

    南曉雨擰開手電筒,朝地面照去,銀針的影子在光線下被拉得很長,短暫阻礙了女巫的動作!

    援助緊隨而至。

    林寄雪從腰包里抽出匕首,用力朝巷口一擲。

    詭物反應迅速,將傘擋在了自己身前,匕首刺破傘面,在半空被截住,停在了傘面中間。

    下一秒,范意與葉玫同時出手,黑色的污染攀上匕首,女巫手里的傘瞬間被火焰點燃!

    他們離得遠,看不清女巫的表情,只能看見女巫手里的傘快速燒著,很快就成了幾根傘骨,火光令她的影子無所遁形,飛快地縮回了女巫的腳底。

    南曉雨回頭道:“你們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急:“太好了,快,青桐還在前面!”

    范意飛快朝前奔去:“知道了。”

    他的血落在女巫的影子上,火焰開始將傘骨一并焚灼,女巫似乎吃到了痛,即刻丟掉了手里的傘,要回到陰影之中!

    葉玫喚了聲:“橘子。”

    一絲污染順著女巫的影子,爬上女巫的身體,化作絲線,牢牢捆住了她。

    女巫切斷絲線,可這幾秒的拖延,已經足夠范意舉起沾著血的折疊刀,快速貼到女巫面前了!

    范意高高舉起利刃。

    女巫扭頭,露出童沁那張慘白的臉。

    范意動作一頓。

    旋即,他毫不猶豫地將刀刃刺進女巫的眼中!

    他沒法徹底殺死影子女巫,只能重創。

    在范意血液的侵蝕下,女巫的頭部開始破碎,就像當初開出的花一樣,變成血泥,融進了影子之中。

    影子和女巫一起消失了。

    神樂追上來:“前面!還有另一個影子女巫!”

    “青桐拖住了她,還不知生死!”

    “就在不遠處。”

    難怪,前方分明有兩道女巫的氣息,卻有一道離得很遠,一動不動。

    沒有其他的通靈者跟著回頭救人,幾人快速奔出小巷。

    神樂與南曉雨在前帶路,范意、葉玫和林寄雪在后,飛快地穿梭在滿是狼藉的街道中間。

    范意:“這條街上的尸體……”

    南曉雨:“都是剛剛的影子女巫做的。”

    是嗎。

    惡意真的會在人成為詭物后,徹底侵染意識。

    范意讓自己盡量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只顧眼前。然而越是朝前奔去,他對于封印的感知力就越強烈。

    前面,竟是封印之地。

    是他們原本就要去的地方。

    終于,幾人看到了一座高大的教堂。

    “到了!”

    教堂前是一片沒有任何樓棟遮蔽的大片空地,被一座庭院圍住,叢生密密麻麻的灌木。

    藤蔓纏繞在庭院的鐵欄桿上,生出紅色的玫瑰。

    盛安桐半蹲在大門前。

    他的手上纏著一條紅色的絲線,繞了胳膊一圈,絲線的另一端,連接著地上的影子,深入地底。

    聽到有人接近的聲音,盛安桐略略抬起了頭。

    “別過來。”

    他遙遙開口道:“女巫殺不死我,但是會傷到你們。”

    “我是天煞孤星。”

    “青桐,是我們!”

    南曉雨喊話道:“我們回來幫你了!”

    聽到是他們,盛安桐噤了聲。

    頓了下,他轉口道:“麻煩你們了。”

    葉玫觀察道:“等一等,他手上的,是同生共死的命運紅線,是種詛咒。”

    他說:“他把自己的命,和女巫的生死綁起來了,一方死后,另一方也會在三個小時內死去。”

    “所以女巫沒法輕易動他。”

    范意看了下葉玫。

    這描述有些熟悉,似乎是曾讓葉玫父母“同生共死”的詛咒。

    他收了收心緒,說:“也就是說,我們同樣沒法隨意對女巫出手。”

    “女巫出事,青桐也會死。”

    “除非命運紅線解除。”

    “不過,為什么他的命運紅線沒有變成詭物?還能起作用?”

    林寄雪歪頭,有些好奇。

    “不止是命運紅線,”神樂說,“他手里的所有道具,全都沒有詭物化。”

    “這也是他留下來拖住第一個女巫的原因。”

    范意感知道:“他的身上有其他詭物的氣息,應該是那個詭物,在護住他的東西。”

    葉玫說:“是路白月。”

    他沉吟片刻,上前兩步,污染如水一般從他身上流出、漫開:“這個女巫,就交給我來吧。”

    “我知道該怎么解除命運紅線,解除后,你們找準時機,救下青桐。”

    第254章 The Witch is

    盛安桐的額角滲出冷汗。

    影子女巫的溫度太冷, 凍得他渾身發痛。陰冷黏膩的氣息附著在他的身上,濕漉漉的,壓抑著他, 令他難以呼吸。

    葉玫的污染游動著貼了過來。

    涼涼的溫度纏在盛安桐的腕上, 竟能緩解他的少許痛感。污染順著紅線, 鉆進了女巫的影子里。

    影子中間生出一道人形。

    她的脖子上方空空如也,切口整齊, 懷里抱著自己的頭顱。

    用如死般麻木的眼神盯住葉玫。

    她手中的腦袋開口:“你是活體詭物?”

    “是呀。”

    葉玫朝女巫的方向張開手,溫和道:“馬上就結束你們的牽連,請等一下。”

    他的污染潛進紅線里,覆蓋掉屬于路白月的污染, 從根本上破壞紅線的結構。

    靈異道具一寸一寸地開裂,在葉玫的操縱下,從盛安桐與女巫的身上斷開。

    解除之后, 盛安桐立即抽手。

    他往后退了好幾步,遠離女巫的攻擊范圍。

    女巫也沒有貿然上前。

    她站在影子上,沒有像其他女巫一樣撐傘, 臉上的唇角拉得很平, 還用指腹摩挲著自己的頭發, 將十指插了進去。

    一個布滿殺意的動作。

    葉玫問她:“你還打算繼續狩獵嗎?”

    “你應該清楚,這里有人天生克你。”

    “……”

    女巫瞥了盛安桐一眼。

    她用嘶啞的聲音說:“我預言你們失敗。”

    “我預言你們付出鮮血的代價,即便感受到與我同等的, 頭顱墜地的痛苦,最終也無法通過審判, 而是崩潰死去。”

    落下這話,她飛快地遁回影子里,消失不見。

    南曉雨快步過去, 將盛安桐扶起來:“沒事吧?”

    盛安桐搖頭:“沒什么大礙。”

    他說:“謝謝。”

    南曉雨將幾支能夠清除污染的藥物塞給他:“怎么,都合作過多少次了,還謝。”

    “非要分那么清的話,也該是我們謝你,拖住了那女巫。”

    盛安桐接過藥水,沒再多說。

    現在不是能浪費時間的時候。

    葉玫收回自己泄露出去的污染,轉頭望向教堂,碰了碰一旁的范意:“就是這里?”

    “嗯。”

    范意擋住右眼,安靜地觀察了好一會兒:“暫時沒看到什么危險,但具體情況還不能確定。”

    “這里的污染比其他地方都濃,我的視野會受到一定的干擾。”

    神樂走過來:“確實。”

    “我們一進怪談,就在這附近。”

    “原本聚在這里的詭物很多,通靈者也多,不過我們分三路逃走,帶走了一些,還殺掉了很多,才空了些。”

    范意說:“這里就是封印之地。”

    神樂:“那難怪了。”

    她問:“你們現在就要進去嗎?”

    在場的所有人忽地陷入沉默。

    林寄雪定定地看了他們一會兒,倏然偏了下頭,出聲道:“有動靜。”

    他收了自己一慣不改的,漫不經心的模樣,扯了扯領口:“有很多詭物在朝這邊接近,還有女巫的帶領。”

    “多半是剛剛的女巫去通風報信了。”

    “沒辦法,”范意上前幾步,站在庭院的鐵欄桿旁邊,“我們沒辦法輕易殺死她們,這種情況是必然。”

    庭院的鐵門大敞著。

    范意說:“大家先進教堂里看看?后面根據情況行事。”

    林寄雪沒動。

    他從腰包中找出一卷繃帶,往手腕上纏:“你們進去吧。”

    葉玫:“怎么了,你不一起?”

    林寄雪笑道:“我進來有用嗎?”

    “通靈者協會說,只有他們的高層才掌控著封印的方法,而且最后進來的時候,也沒有將封印的辦法透露給我們。”

    “他們一直這么對外宣揚著。”

    “也許詭物在人間一直有眼線吧,我們來到這里后,詭物第一個發難的對象,就是那些高層。”

    “剛剛,也是他們引走的詭物最多。”

    林寄雪轉著手里的匕首:“可是,那些明白真相的女巫想針對的是誰,又不敢面對的是誰,實在太明顯了。”

    “我們所有人,都是誘餌。”

    他說:“你們去吧,我替你們攔住詭物。”

    林寄雪話音剛落,就有一條粗壯的藤蔓驟然從教堂內部伸出,風聲凌厲,徑直抽向他們!

    南曉雨睜大了眼,急忙回身提醒:“你們幾個,都讓開!”

    藤蔓擦著她的肩膀過去,磨破了一大片皮。

    “噗滋”!

    在植物刺穿林寄雪的心臟之前,神樂果斷出手,從中央切斷了藤蔓。

    趁著藤蔓還未再次生長,范意快速點起火焰,從切口處延伸,一路焚燒至教堂正中。

    神樂臉色難看,往教堂深處望去:“是渡魂,荊棘女巫的手段。”

    果不其然。

    小米就站在教堂的門邊,遙遙地朝他們揮了下手。

    她問:“既然來了,還顧慮什么。”

    南曉雨咬牙:“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小米笑道,“自然是來迎接。”

    “迎接你們這些即將步入封印之地的受選者。”

    “來吧。”她張開手。

    范意和葉玫交換了一下眼神,相互確認過后,率先邁入了庭院之內。

    神樂也要跟著進去,然而她剛邁步,腳下頃刻就生長出一排帶有尖刺的灌木,阻住了她的去路。

    “我說了,我只迎接受選者,你確定要進來嗎?”

    小米說:“荊棘審判罪惡,無法承載封印之人,踏足此處,不會有好的下場。”

    神樂拉下唇角,站住了。

    他們目送著范意和葉玫步入其中。

    “等一等,還差一個人。”

    小米指向一旁的盛安桐:“青桐,沒錯吧?”

    盛安桐扭頭:“我?”

    小米:“你。”

    “你也是其中之一。”

    “可惜,路白月在通靈古店的操縱下死去了,不然也不至于只有一半的鑰匙。”

    她站在原地,輕聲道:“不然,你以為我當初為什么只是弄瞎你,而沒有直接殺了你。”

    “殺掉當時的你,對我來說非常輕易,而且沒人會有意見。”

    她嘆了口氣:“如果路白月沒死的話。”

    “一把鎖只有鑰匙能鎖,也只有鑰匙能開。”

    “缺了任何一把都不行。”

    盛安桐一靜。

    半晌,他低下頭,用手摸索著冷冰冰的鐵欄桿,沿著邊緣,毫無阻礙地進到了庭院之中。

    而在他進來之后,小米將手一合,大門緩緩關閉。

    把另外三人都攔在了外面。

    “很好。”

    小米回過身,周身出現無數的血紅蝴蝶,在空中輕舞。

    “是開啟封印,還是將封印繼續延續下去,我很期待。”

    她表面在笑,語氣卻分外冰冷:

    “想通過審判,也要你們有那個能力才行。”

    與此同時,外面的女巫攜帶著無數詭物,如狂潮般朝此處涌來。

    門外,神樂抽出長鞭:“行吧。”

    “我們就解決這些東西。”

    *

    教堂內部沒有燈火,可里面卻并不黑暗,明亮的月色穿過彩窗,落到教堂中間。照亮周邊的一切。

    小米靠在石柱旁邊,在等待三人進入的間隙,用手撫摸著柱子上纏繞的花藤,繞在小指中間把玩。

    教堂的正中間橫了一副棺材。

    一圈蠟燭圍在棺材的四周,上邊還繪著一些復雜的符號,范意感知了一番,附著其中靈異值已經微乎其微。

    是即將消失的封印本身。

    隨之生長的,是棺材內部愈發濃烈的詛咒痕跡。

    范意揩了一下棺材的邊緣,蹙眉道:“蠟油?”

    “是。”

    “八十一支紅色蠟燭,”小米開口道,“曾經的通靈者將蠟燭點燃,融化成一滴一滴的蠟油,把最初的女巫活生生凝結成膏。”

    小米:“現在那些蠟燭已經全部熄滅了。”

    范意問:“你說這么多,不如直接告訴我們,要怎么做?”

    小米:“用靈鬼的靈異值燃燒成火,點燃它,就能重新開啟審判。”

    “審判失敗,女巫徹底復蘇。”

    “審判成功,便會再次封印。”

    “確定嗎?”

    葉玫說:“通靈古店可一直對你們虎視眈眈呢。”

    小米:“那也是我們和它們的事情了,與你們生者有什么關聯?”

    葉玫笑道:“也是。”

    看來,小米不會阻礙他們。

    不如說,她盼著他們進入封印。

    葉玫朝著范意點了下頭。

    范意點起靈火,蠟燭“噗”地一下燃燒,很快就連成一片,將教堂內部照得更加明亮。

    破敗的紗簾垂下,紅色的蝴蝶飛舞其上,縈繞在葉玫身邊。

    最后一支蠟燭也被點燃。

    在月光和燭光的共同映照下,三人的影子全部被拉得很長很長。

    盛安桐微微側身:“有門打開了。”

    范意和葉玫同時仰頭去看。

    棺材的前方驀地出現了一扇門扉,就開在臺階上方,似乎有火在門中閃爍著,格外明亮。

    “通靈者協會有記,”盛安桐說,“是審判的門扉。”

    “……”

    范意收手,掐緊了自己的掌心。

    葉玫輕輕和范意講:“加油。”

    范意點了兩下頭,和葉玫相互扣著手,率先往前走去。

    盛安桐跟住,這時才問道:“你們就不怕是陷阱嗎?”

    “不至于,”范意說,“最后了。”

    他站在門前,短暫地停住,明知道盛安桐看不見,卻還是偏過了頭,看向對方。

    范意很認真地問道:“如果你疑心是陷阱,又為什么要跟上來呢?”

    盛安桐靜了下。

    兩秒后,他才回答:“總要有人死,這個人可以是我。”

    葉玫:“哎。”

    “聽著還挺偉大的。”

    他比了一下:“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可風光囂張了,還拐彎抹角地威脅我跟橘子,知道我們的身份后又秒慫。”

    盛安桐:……

    這個時候扒人黑歷史是什么意思。

    他加快了步子,和兩人一塊兒走進了門中,被火光吞噬。

    范意聽到盛安桐說:“畢竟,我擁有太多我不該擁有的東西了。”

    “也……對不起太多人了。”

    “就這樣謝罪吧。”

    第255章 The Witch is

    范意與葉玫相牽的那只手倏地一空。

    他的指尖還殘留著微涼的溫度。范意靜了兩秒, 偏過頭,發現葉玫和盛安桐的身形都已消失不見。

    看來,每個人要歷經的審判都不一樣。

    范意重新轉身。

    他要面對的是一片烈火。

    熱浪一陣一陣地往外撲, 火舌舔舐著這里的所有, 時不時傳來“噼啪”的炸裂聲。范意站在火前, 面龐被映成金黃。

    他擋住右眼,向火海深處看去。

    一具被燒干了水分的枯尸被釘在火海中心的鐵柱上, 鐵柱內部鐫了看不清楚的紋路,向外散發濃烈的香氣。

    他聽見女巫正向他發出呢喃低語。

    “你是來接受審判的嗎?”

    “迷途的羔羊。”

    “若你考慮好了,就上前來。”

    “就請許愿。”

    “代價會給予你指引。”

    范意捻了捻自己的手指。

    他將自己的全部靈異值都引到體表,形成一個溫涼的保護圈, 能暫時抵御這片過盛的烈火。

    旋即,他毫不猶豫地向著鐵柱的方向走去。

    他以為自己會被焚燒,會感受到熾熱焚灼胸膛的, 與女巫等量的疼痛。

    但出乎意料的是,沒有。

    這片火焰仿若一個虛像,似乎只有表面滾燙, 內里竟暖和如春。

    就像一雙溫柔的手, 邀請著他, 將他擁進了懷里。

    吸引著他前進,沉溺。

    這里是怪談。

    范意咬住舌頭,用疼痛令自己保持清醒, 在他剛剛產生錯覺的剎那,靈異值形成的保護圈瞬間被火焰撕開了一道小口, 將他外表的衣物燒出窟窿。

    范意吃到痛,按住了受傷的位置。

    這片火海……會直接麻痹他對外物的感知,松懈他的戒心, 以此來達到目的。

    他疼得彎腰吸了口氣,在香氣的掩蓋下,嗆進不少沒來得及往上跑的濃煙,可捂嘴也咳不出來,這場火已經燒了數百年,吸氣只會更加嚴重。

    越往深處去,有毒的煙霧就越多。

    在這里涌動的污染也順著煙霧鉆入肺部,侵入他血液之中。

    范意閉住氣,小心地喘著,向著火焰中央繼續前進。

    與此同時,鐵柱上僵硬的枯尸睜開眼睛。

    它的眼眶里空無一物,范意卻突然渾身一疼。仿佛真的有一道帶著尖刺的視線落下,扎在了自己身上。

    范意的衣角燒起來了。

    火勢很快朝他身上洶涌,將范意的身體點著大片。同時,火辣辣的劇痛開始折磨起他的意識,讓他無法專心維持住靈異值。

    在熱浪的影響下,視野也變得模糊。

    在審判的門扉之中,他調動全身力氣支撐起來的保護層,竟根本維持不了多久。

    還沒抵達封印,便已千瘡百孔。

    力氣在疼痛的作用下一點點流失。

    范意摘掉左眼的單片鏡,扔到地上,其中蘊藏的靈異值立即被高溫被蒸盡,“咔咔”迸裂,碎片飛進范意的小腿,刺了進去。

    范意依然沒有停下。

    火很快燎過了他的全身。

    這火他不可能撲滅,現在采取措施也只是在做無用功。

    范意只能盡力拖著身軀,如行尸走肉一般,往前,繼續往前。

    他的意識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靈活清醒。

    身體越是疼痛,越是無法動彈,思維就越是活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發生的所有變化,并放大數倍。

    在眼前徹底陷入黑暗的剎那,范意聽到了女巫傳來的碎語。

    這里的每一寸土壤,每一樣在燃燒著的物件,以及坐在房屋中間的,將死者無助的悲鳴,全部剪入到范意的耳中,試圖去影響他。

    女巫說:要他們體會到與自己同等的痛苦,才能通過審判。

    女巫說:

    “給我們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要讓我們戴上異端的帽子。”

    “如今,我們并不奢求什么,也不渴望什么。”

    “畢竟世界上的人啊,都是一樣的,是一種名為欲望的載體。”

    “我們也是。”

    范意整個嗓子都被毒煙堵住,發不出聲腔,生理性的淚水爭先恐后地從眼眶中滾落,不等墜地便化作水汽,消失不見。

    他在活生生地感受著自己的死亡。

    “迷途的羔羊。”他聽見女巫說話。

    “你聽過鵝媽媽的童謠嗎?”

    枯尸主動掙開了鐵柱,那些將它釘住的,生了銹的通紅的鐵釘摔在地上,清澈響亮。

    它往前走,往火中走,走到范意身前,拖起范意已經失去知覺的身體。

    枯尸把范意一路拖到中間,掐著他的脖頸,將他掛在了鐵柱上。

    隨后,枯尸從地上撿起鐵釘,將其一根一根,穿進范意的骨中。

    令他與滾燙的柱子相連。

    刺骨的痛與火燒的痛不同,范意的身軀起了一點掙扎的反應,又被枯尸按著,狠狠烙在上面。

    枯尸渾身是火,用已經成為骨頭的手,抬起了范意已被燒爛的下巴。

    “能進到這里,你是來封印的吧?”

    枯尸沒有開口,可它的聲音一點一點落進范意意識之中,無比清晰。

    “這里是精神的世界,”枯尸說,“哪怕你的軀體徹底腐爛,爛到成為了泥土,只剩一副骨架子……只要你的精神沒有崩潰,最終也是不會死的。”

    “而在這里,身體的痛苦,會千倍百倍地加諸精神之上。”

    “要把人逼瘋。”

    “回答我,羔羊。”枯尸問范意。

    “你是帶著誰的意愿,經了誰的哄騙,才會忍受苦痛,來此赴死的?”

    “……”

    范意同樣致以無聲的回答,在腦海中回應了大公:“我不是來赴死的。”

    如此堅定而確信的回答,說實在話,有點出乎枯尸的意料了。

    它說:“你確定嗎?進入這里的下場,只有死。”

    “靈魂會被封存在這里,永恒燒灼。”

    范意定定道:“可你不是女巫,你是靈鬼。”

    “用靈魂束縛住荊棘女巫的靈鬼。”

    枯尸:“是。”

    在無休止的烈火下,他的靈魂已經磨損到了極點,卻又無法燃盡。

    除非有人能夠替代他,將封印繼續下去,否則,他將不得解脫。

    現在,這個人終于來了。

    枯尸問:“你說你不是來赴死的?”

    范意回答:“我來撲滅這里的火。”

    “徹底的撲滅?”

    枯尸沒有立刻否定范意,它安靜了好一會兒,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可面前被釘在石柱上的身體沒有半點反應,還在不停地掉淚。

    枯尸等了幾分鐘,才動手將最后一枚釘子刺進范意的心口。

    “我當初我也是這么想的。”枯尸說。

    “我來暫且將女巫封印,然后給人類一些時間,讓他們收集祝福,解脫我的痛苦。”

    “我滿懷著希望,忍受著一刻也不停歇的燒灼之苦,就是為了離開。”

    “可人類給了我什么樣的答卷呢。”

    “幾百年,一點一點,把我的信任磨滅。”

    “詭物越來越強,我承受的痛苦越來越多,所有的污染累加起來,成為一道枷鎖,捆綁在我的身上。”

    “你以為這些火焰是女巫的憎惡嗎?”

    “不,她們是絕望的化身,絕望高于一切,對人類本就沒有恨。”

    “驅使她們行動的,從來不是她們本身。”

    “倒不如說是人的貪婪、人的欲望、暴力和迫害,才是烈火熊熊不熄的原因。”

    范意問:“你想表達什么?”

    枯尸說:“你的身體已經壞了,很快就會死,成為和我一樣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成為封印,留在這里。”

    “我每天都在許愿,有人能來救我,取代我的位置。”

    “可既然你連這種程度的火焰都無法抵抗,又如何能妄言得到祝福,撲滅狩獵的烈焰呢?”

    “你甚至連真正的審判都無法進入。”

    火中忽然傳來某種東西開裂的聲音。

    這聲音近在咫尺,不像是火海里該有的動靜。

    枯尸扭過頭,肩頭卻倏然一沉,一只完好無損的手出現,正搭在它的肩膀上,碰到皮膚下面的骨頭。

    分明只是普通的體溫,可枯尸在火海中炙烤久了,整個身體都接近火的溫度,于是所感受到的便成了冰涼。

    它聽見范意重復著它的話語:“連這種程度的火都無法抵抗嗎?”

    與此同時,被枯尸釘在鐵柱上的身體驀地如一張皺巴巴的皮般癟了下去,火將其燃作灰燼,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枯尸扭動頭顱,艱難地轉向范意所在的方向,腦中的聲音傳達到范意的意識之中。

    “你?”

    范意垂下眼睛:“我?”

    “想問我為什么在這里?”

    他的掌心正攥著一塊開裂的護身符。

    這護身符理應是不祥之物,它是靈鬼被抽出的骸骨,是血和淚,是通靈者協會哄誘話術與壓榨。

    可是現在,也是這枚護身符在靜靜地護佑著他,替范意擋下所有名為惡意的火。

    殘留在護身符中的靈鬼力量被火焰凝聚,在范意的糅合下,化作一張新的皮囊。

    也正是方才被枯尸釘在鐵柱之上的封印之軀。

    范意說:“那具身體都焦成了那樣,你如何能肯定它的身份。”

    “怎么會想當然地以為,它是我呢?”

    他輕輕道:“你連我究竟在哪里都辨不清,又憑借什么來否定我。”

    在污染的侵蝕下,范意手里的護身符終于承受不住,徹底粉碎。

    失去護身符的庇護,范意身邊火焰開始瘋狂反撲,很快就吞掉了范意的全身,只能看清光亮中的一道影子。

    范意向鐵柱走近:“其實,我很佩服你。”

    他帶著滿身的火,忍受著皮肉的苦痛,與枯尸擦肩而過。

    想法也在這片金紅色的汪洋里,灌入了枯尸腦內。

    “我佩服你,作為最初的靈鬼,能在當時的環境下,堅持著自己的封印,守住女巫狩獵,守了這么久。”

    “直到現在,你也還在守著。等我來到這里,你才從封印上離開。”

    枯尸低語:“即便我已經后悔,對當初的決定產生了質疑?”

    “你口中的封印對我來說,已經成了一個無所謂的習慣。”

    習慣了從痛苦之中醒來。

    范意來到鐵柱面前。

    他說:“你會后悔,是十分正常的事。”

    “因為這個故事太過漫長。”

    “幾百年的光陰,已經超越了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倘若希望太過渺茫,解脫之期看不到邊界,誰都會自我懷疑,自我動搖。”

    “因此,就算你提前放棄封印,釋放女巫,也沒人有資格去苛責你什么,包括我。”

    “可是啊……”

    范意話音一轉:“請你不要急著失望。”

    “因為人類的答卷還沒有交完。”

    “今天,我來到這里,不止是因為我有意愿解決此事,也是為了給你帶來答案。”

    “給你來自人類的答案。”

    他的靈火與審判的火焰交錯在一起,燒得更加熾烈旺盛,一時之間,分不明白糾纏不清的是誰與誰。

    枯尸的身體在一點點變成灰燼。

    它離開了維系自己靈魂的鐵柱,本就無法留存太久。

    現在,鐵柱的封印還沒有新的靈鬼替上,被閉鎖在內里的女巫很快就會蘇醒。

    這是范意的目的嗎?

    只有女巫醒來,才能進入最終的審判。

    范意戴上手套,用手指揩過封印的石柱。

    他說:“我祝愿你能夠安息。”

    “帶著我給你的祝福。”

    這是枯尸徹底消散以前,看到的最后一副畫面。

    范意吐出了一口氣。

    在審判之前,他還要再做一件事。

    范意的袖口已經被火燒得差不多了,連手臂也開始變形,露出了上方鮮紅的數字“1”。

    隨后,這個數字緩緩融化,扭曲重組之后,成為了“365”。

    緊接著它像是不穩定般,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數字又跳回了“1”。

    那是通靈者進入怪談的次數。

    范意將懷中一份被靈異值保存完好,沒有被火焰影響半分的合同取出。

    合同白紙黑字,寫著他與通靈古店的契約。

    范意的左眼紅得似要滴血。

    他不喜歡通靈古店,卻一直留著這份契約,保留身份,就是為了這一刻。

    范意將合同折了兩下,丟進火中。

    他低吟道:“諸位來自陰間的……自詡為陰陽的平衡者們。”

    “我是通靈古店人間代理人,在這里以契約為證,聯系你們。”

    “我要向所有的通靈古店提出交易,發出征集。”

    “請所有的活人與詭物,將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經歷以故事的形式分享,或販賣給通靈古店。”

    “你們的故事不必轟轟烈烈,也不必有多番曲折,更不必與苦難掛鉤,只要一道家常的菜肴,一句生日時的祝賀,一份朋友間的禮物就好。”

    “我希望你們能夠好好回味一番當時的快樂,付出真心實意的祝福。”

    “我會給予你們應有的報酬。”

    “以靈鬼之名。”

    第256章 The Witch is

    失去了最關鍵的封印, 最初的女巫睜開雙眼。

    是荊棘女巫。

    她從棺材中蘇醒,目光轉動,身邊是填滿整個棺材, 將她封存的蠟油。只要她有所動作, 封印的鎖鏈就會扯住她的靈魂, 讓她清醒地感知火燒的痛苦。

    女巫輕飄飄地發出一聲喟嘆。

    如一聲召集的低吟,怪談天空的云翳群聚, 陰沉沉的烏云遮住了月色,給整片土地帶來純粹的黑暗。

    而怪談之外的現實,雷聲陣陣,暴雨越來越大, 污染外泄,惡意的水逐漸淹沒一層建筑,掀起泛濫的洪流。

    出行救人的船只, 也被巨浪掀翻,沖成一片片殘破的碎塊。

    不少設施為了安全已經斷電,無助的受困者困在高樓, 電梯停運, 腳底的水越漲越高。

    人們哭泣, 人們絕望。

    人們相互鼓勵,人們抹去眼淚。

    一份份源自通靈古店的契約被折成紙船,順著洪水漂流, 流到一個個人的身邊,并打轉停留。

    人們面面相覷。

    他們拆開了紙船。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

    與此同時, 封印的門扉、審判之地內。

    屬于影子女巫的刑場里,盛安桐蜷跪在處刑的臺上,他的脖上有被繩索勒過的痕跡, 眼眶中空空如也,流出血來。

    他雙目前的紗布被磨得破破爛爛,滑落在了一旁,已經徹底染紅。

    他的手腳全部被刀雨切下,身上的傷口又碎又多,鮮血淋漓。

    他的肉被削下一片一片,掉了一路,這折磨幾近凌遲,慘不忍睹。

    盛安桐只能蠕動著僅存的雙腿上前,在這等痛苦之下,居然還有力氣動彈,喉嚨里發出低低的抽噎。

    沒有腦袋的行刑者高舉著手中的刀刃,將要砍下他的頭顱。

    盛安桐能聽到懸在頭頂的死亡之音。

    他咽下身上所有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想象著其他人將歷經的苦難,用盡最后的力氣上前,用身體堵住了封印的一角。

    他的血流進封印的紋樣之內,很快將封印的凹槽填滿,與之融為一體。

    行刑者踩住盛安桐的小腿,在傷口上碾過。

    盛安桐問:“夠了嗎。”

    行刑者:“不夠。”

    它的語氣冰冷,而不帶一絲感情:“我說過了。”

    “你要經歷與女巫等量的痛苦,才有資格用自己的命來填補封印,這也是你來到這里,必須要經歷的。”

    “在下一個封印者出現之前,你會永遠保持著這樣的痛苦,不得解脫。”

    他是數百年前,負責封印影子女巫的命運之子。

    命運似一個輪回,他曾經封印了女巫,如今,要親手送他的接替者,來填上自己的位置。

    行刑者說:“現在,我要割下你的頭了。”

    “你還有遺言嗎?”

    盛安桐無動于衷。

    他慢慢想,在怪談“生日快樂”發生時,路白月曾在死地的刑場里,一次次受刑。

    路白月把自己殺死,又一次次將自己埋葬。

    很多很多次,天空落下刀雨。

    就像現在。

    這才哪到哪。

    他受過的苦,遠遠夠不上旁人替他承受的一切。

    這些想法,在盛安桐的思維中萌生時,也灌進了行刑者的意識里。

    它無聲地嘆了口氣,似乎覺得盛安桐的想法很可笑,發出令靈魂都為之震顫的聲響:

    “你是在認同某些本不該存在的苦難嗎?”

    盛安桐:“……不。”

    “也許是苦難造就了我們,可苦難本身不值得被人感謝。”

    “但這是我欠別人的,如果我的死有意義的話,這是我的賠償。”

    行刑人:“那么,就如你所愿。”

    斷頭的巨刃落下。

    可當受難者的枷鎖將觸到盛安桐脖頸的一刻,某種詭異的力量猝然貼住了行刑者的手腕,巨大的氣浪旋即掀起,將刀刃狠狠彈開!

    尖銳的一角刺進地里,沒入極深。

    “自作主張。”

    一道熟悉的聲音出現在盛安桐耳畔:“誰許的。”

    路白月突然出現,掐住了行刑者的手腕。

    他手上用力,一把將對方的整條手臂扯斷,丟到血泊之中。

    行刑者的身體向手臂處偏了一下。

    它沒有頭,露不出自己的表情,只得感受著路白月身上的氣息,疑惑道:“外來者?污染的造物?”

    “你不該踏入此處,是如何進來的?”

    路白月嗤笑一聲:“怎么,你們就沒發現嗎?”

    “我一直都在。”

    “不然你們猜猜,這么多人里,為什么獨獨他的靈異道具沒有受到污染。”

    “你們覺得,是誰護住了那些東西?”

    說話間,刀雨切下路白月的小臂,污染化作黑水落下,綻放鮮花,隨即又在切口處生出新的肢體。

    “如此,”行刑者明白了,“原來你一開始就附身在他的身上。”

    “畢竟你們的氣息實在太接近,確實不好分辨。”

    “原來是命運共同體。”

    路白月不喜歡這個說法,卻也沒有反駁。

    他活絡了一下自己的腕子,說:“這家伙的債主是我,輪不到你來殺他。”

    盛安桐扭過頭。

    路白月說:“同樣是鑰匙,要封印,也是一起封印。”

    “……”

    行刑者的身體開始開裂、分解。

    它離開封印太久,已經出現了支撐不住的跡象,而新的范封印還沒有補上。

    于是行刑者探出另一只手,從地上拔出刀刃,對準了路白月。

    它說:“有一點我需要糾正。”

    “你們不會死,哪怕失去頭顱,也會像我一樣。”

    “只有靈魂會永遠留在這里。”

    “在那以前,我會完成我應盡的責任。”

    *

    審判之地,海的深處。

    海中小小的氣泡向上方漂浮,接觸到水面之后又立即破裂。

    地上有不少鯉魚娃娃,被埋在枯地之中,有的試圖搖搖晃晃地向外游動,被女巫一把抓了回來。

    葉玫看向深海女巫的眼睛。

    這里是他曾來過的地方,是Cold Cemetery的最深處。

    也是海中最大的氣泡,深海女巫的棲息之地。

    這是世大多數世人都不知道的事實——深海女巫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蘇醒,逃出了“女巫狩獵”。

    畢竟最初構成審判的女巫只有兩位。

    深海女巫并不在其列之中,她并不承受人類莫須有的惡意,也不會被惡意蒙蔽。

    她只是遵循女巫的規律,不停地完成著自己的任務。

    實現許愿者的愿望,然后收取代價。

    針對她的封印,自然也會薄弱一些。

    葉玫說:“又見面了。”

    女巫披散著長發,安靜地回過頭。

    她說:“又?我們應該沒有正式見過。”

    葉玫說:“但是,你應該一直在看著Cold Cemetery,看著我們吧?既然如此,你多半也清楚,我們在里面做了什么。”

    女巫抿了抿唇。

    【可最初的女巫是絕望的化身,她收取靈魂當中的希望,為所有生靈實現愿望。】

    【而在某次實現愿望之后,女巫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最終受到體內失衡的影響,臨死前,詛咒了那條逃避代價的魚。】

    當年的深海女巫已然隕落,現在的她們,是墮落的絕望人魚。

    她慢慢道:“是,我認得你,還有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

    葉玫:“你是說臨昕橘?”

    “對,”女巫說,“臨昕橘……他把鯉魚娃娃交給了我,讓我殺死了悲劇的起源。”

    “算我欠你們一個人情。”

    “你想要做什么,就直說吧。”

    她還保持著理智。

    葉玫說:“我說要將你重新封存到海底,做得到嗎?”

    女巫說:“無所謂,但封印早就沒有了。”

    “我不會出去的。”

    她又抓住一只企圖逃跑的鯉魚娃娃,放在手里捏著:“你也看到了,與另外兩位女巫不同,海中的女巫已經迭代多位,且世上只存在一個。”

    “我也是在誕生后,才得知了如此久遠的真相。”

    她說:“你和臨昕橘見過我,到現在理應明白,你們想封印的女巫并不是我,針對過往者的方法早已失效,最后的封印永遠無法達成。”

    “連通靈古店也被蒙在鼓里。”

    女巫問:“但你們卻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為什么?”

    葉玫說:“因為我們追求的最終的結果一致。”

    “我們需要的是這場災難的終結,而不是拖延時間的封印。”

    “只會令情況更加惡化。”

    女巫轉身:“抱歉,這點我幫不了你。”

    “人魚早就受了女巫的詛咒,就算你殺了我,也會有新的人魚承載絕望,成為女巫。在這條命運的道路上反復循環。”

    “女巫是死不盡的。”

    葉玫搖了搖頭:“不,我不是要女巫死亡。”

    “我需要你的幫助。”

    “也只有你有能力幫我,幫我們。”

    “同時,我也答應你,幫你解脫。”

    女巫:“你想要做什么?”

    葉玫笑了笑,輕聲道:“當然是……”

    “女巫,我向你許愿。”

    女巫:……

    她張開口,似乎想說點什么,可看到葉玫認真的神情,她憋了回去。

    你許下什么愿望,就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這一點,葉玫不可能不知道。

    葉玫說出了他的愿望。

    龐大到女巫都難以想象。

    難以想象……要承擔多少的絕望,才可以容納如此熾烈的希望?

    *

    另一邊。

    怪談“女巫狩獵”,承載封印的教堂之外。

    至深的黑暗已經籠罩下來,無法被燈光穿透,作為詭物最好的保護色,黑夜遮蔽了每一個通靈者的眼睛。

    詭物穿梭在這里,拼命地撕咬著每一個在此抵抗的人。

    神樂收回長鞭,粗粗地喘著氣,接連不斷地應付詭物,已使她的身體分外疲憊。

    她的背抵著庭院的鐵門,身上滿是被詭物割開的傷痕。

    又有荊棘爬上她背后的鐵欄桿,又沖她的傷處刺了下去。

    神樂咬牙,拔出身上的尖刺,撬開南曉雨扔給她的藥劑,一口氣喝下。

    再次拉直了手中的鞭子。

    “這種藥不能過量喝,”南曉雨將銀針穿進詭物的頭部,順帶提醒她,“身體會撐不住的。”

    神樂:“我知道。”

    “不用也是死。”

    “別分心,小心女巫!”

    一把刀橫空截在南曉雨的面前,刺穿了一只撲到她身側的詭物。南曉雨緊急避開,同時灑下專門針對毒藥,腐蝕詭物的身體!

    林寄雪摸向自己的腰包,神色分外難看。

    在詭物的消耗下,他帶來的匕首已經不剩多少了。

    即使他及時回收也無濟于事,刀刃崩斷的速度太快了。

    何況,在黑暗的影響下,他們現在的可視范圍已經變得極小。

    要很艱難,才能辨清詭物出現的方向。

    再這樣耗下去,死的只會是人。

    冷風倏然刮過,刺得三人后頸發涼。

    “還抵抗啊。”

    荊棘女巫的話語從他們背后響起。

    “不自量力。”

    她的身形如同鬼魅,一晃便來到了三人面前,高高抬手。

    剎那間,教堂門口的地面大幅開裂!

    粗壯的植物從地里破土,瘋狂生長,不出一秒就死死纏住了在門口抵御詭物的三人,將他們捆到空中!

    “不好!”

    南曉雨將沾了毒的銀針刺進藤蔓之中,可是植物腐爛的速度根本比不上生長的速度,還在繼續延長!

    女巫接近他們,仰頭:“幾個只活了20來年的活人,能夠堅持到現在,是很厲害。”

    “可惜……”

    “你們存在了多久,我們又存在了多久?”

    女巫收手:“死吧。”

    藤蔓立刻收緊,掐住腰際,巨大的力道似是想將人活活勒斷!

    連從來在笑的林寄雪臉上都出現了痛苦的神情。

    雖然只有一剎。

    “等等!到了!”

    “嗖”!

    一支帶著火焰的利箭帶著風聲,驟然襲向站在空地中間的女巫!

    女巫回眸一瞥,快速避開,而第二、第三支箭緊隨而至,帶著最令她憎惡的烈火!

    火擦著荊棘女巫的臉頰而過,灼傷了她植物編成的皮膚。

    女巫蹙眉。

    這一分心,藤蔓的力道便松了下去。

    林寄雪抓住機會,當即甩出刀子,割斷了纏在他們身上的藤蔓。

    三人穩穩落地。

    他努力望向遠方,試圖從黑夜中看清來者:“這是……”

    “我們來了!”

    “我們來幫你們!”

    他們看清了。

    遠處,竟有烏泱泱的一大批人朝這邊奔來,他們手中還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道具,發出明亮的光芒,殺死周邊的詭物。

    “動手!”

    捎著火焰的弓箭連發,射向女巫!

    南曉雨說:“是先前往安全屋逃離的那些人!”

    他們竟然都提前出來了。

    而且,還從通靈古店的手上換來了有幫助的東西。

    道具上附著的火焰,貫穿了黑暗。

    *

    另一邊。

    教堂內部,荊棘女巫的審判之地。

    范意割開自己的掌心,用靈鬼的血打開了最后的封印。

    他將自己靠在鐵柱上,安靜地燃燒著,任由自己的身體慢慢枯朽,等待著女巫的到來。

    棺材內部,無法動彈的女巫解不開身上的枷鎖,只得再次閉上雙眼。

    還差一點。

    只有靈鬼歷經了審判,她才能完全蘇醒。

    她的靈魂附著在鐵柱之上,女巫在火海中伸出手,虛虛地抱住了眼前用血喚醒她的人類。

    于是范意墜入到封印之中。

    墜入女巫的夢里。

    第257章 The Witch is

    “你聽過, 鵝媽媽的童謠嗎?”

    “那是十只兔子的故事。”

    *

    一個暴雨滂沱的夜晚。

    雨聲嘩啦嘩啦地吵著,屋頂漏了水,一滴一滴地滲進狹小昏暗的房內。

    用來接水的木盆倒了好幾次, 每次開門, 都有風穿進屋內, 吹倒了桌上的半截白蠟燭。

    爐子里只剩一點微弱的火星子,似乎剛剛熄滅。

    沒有多余的柴禾供這戶人家燒了。

    孩子們啃著硬邦邦的黑面包, 為了避開屋頂漏下的雨,蜷縮在房屋的小角落里,被打濕了褲腳。

    也是在這樣的風雨夜,范意披著一件雨衣, 叩了叩這間小屋的門。

    “您好,里面有人嗎?”

    “可以讓我在這里歇一歇嗎?”

    “……”

    屋子里沒有動靜。

    范意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四周。

    這是一座靠海而生的小漁村,附近不止這一戶人家。海風和雨水撲面而來, 打濕范意的全身。

    今天的雨很大,范意一路走來,只見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內部一片黑暗, 只有零星的幾間屋內會閃爍著微弱的光亮, 像是油燈。

    但等范意接近的時候,屋里的那點火一下便熄滅了。

    像是在拒絕他,恐懼他。

    這里就是女巫的審判之地。

    范意收回目光, 繼續叩著面前的門。

    “您好。”

    他繼續組織著自己的措辭,盡量擠出一種可憐巴巴的語調, 委屈道:“我是一名過路的旅人,我迷路了,錢袋也丟在了路上, 外面的風這么大,可以讓我留宿一晚嗎。”

    “……”

    屋內依然沒什么動靜。

    范意說:“求求你們了,就一晚,我很快就會走。”

    “……”

    片刻后,房屋內傳來一陣腳步聲。

    過了幾秒,范意面前的門終于被打開了一條小縫。

    門沒有全開,里面拉著一條簡陋的鏈子,一個渾身灰撲撲的女孩正透過縫隙,觀察著他。

    看身高,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

    女孩盯了范意一會兒,小心道:“是貴族嗎?”

    她說的并不是范意所熟悉的語言,但范意竟奇跡般地聽明白了。

    而且,她的話語里,還摻雜著被隱隱壓抑住的恐懼。

    范意靜了靜,否認道:“不是。”

    他說:“我不屬于這個國家,是從其他地方來的,可別的人家都不肯開門。現在雨太大了,拜托你們行行好,可以嗎?”

    “我不會太打擾的,等我找回了錢袋之后,我會給你們報酬。”

    女孩似乎在猶豫。

    范意耐心地在門口等待著:“我可以給你們一些東西,當做抵押。”

    半晌,女孩做出了決定,她脆生生地開口,將門打開:“外面冷,你進來吧。”

    “多謝。”

    范意走進屋中。

    這間房子很小,也很擠。地上很濕,還積累了不少水坑。

    家中的孩子們聚在木桌旁邊,見有人進來,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范意。

    他們身板瘦削,一見就營養不良,弱不禁風。

    女孩說:“這是來借宿的旅人,明天就會離開。”

    這話也是說給范意聽的。

    范意默數了一下。

    算上給他開門的女孩,這里一共有五個孩子。

    女孩搓了兩下手,躊躇了一會兒,從灶臺旁邊拿起火柴,要點燃桌上的蠟燭。

    “不用,”范意按住她,“還看得清。”

    這支蠟燭,多半是這些孩子手里唯一的光源了。

    這么暗,都不舍得用。

    女孩點點頭。

    她又問:“你要吃面包嗎,我可以分一塊給你。”

    說完,她又有點忐忑。

    雖然范意聲稱自己是名旅人,可他身上的衣物用料講究,款式也是他們沒有見過的設計,一見就價值不菲。

    單憑這一點,就足夠她將范意認作貴族了。

    聽到女孩要把食物分給外人,桌旁坐著的一個男孩終于忍不住了,他不滿地出聲,喊了句:“姐姐。”

    這話剛出口,他就被旁邊的兩個孩子按住。

    “別這樣。”

    “爸爸媽媽說了,我們要知道分享。”

    男孩不高興地反駁:“可是我們的食物怎么辦,爸爸媽媽也沒有回來啊。”

    范意垂了垂眼。

    他說:“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不餓,而且我有食物,你們吃就好。”

    他摘下自己的背包,在里頭翻了翻,找出了幾只個大飽滿的橘子。

    他說:“這個給你們,吃過沒有?”

    女孩愣了一下,怔怔地望向范意。

    范意說:“我也不能白住你們的。”

    幾個尚還餓著的孩子眼睛都亮了。

    女孩看了看弟弟妹妹,沉默了一下,沒有拒絕:“那,謝謝了。”

    范意也沒有帶太多。

    孩子們小心地把橘子掰成幾瓣,塞進了嘴里。

    “好甜。”女孩說。

    范意趁機問他們:“你們的父母呢?”

    女孩沒出聲。

    她旁邊的男孩卻開了口:“都被帶走了。”

    他撇著嘴:“我們的姐姐也被帶走了。”

    范意“哦”了一聲,輕輕搓了搓手指。

    食物在這里是非常可貴的東西。

    沒想到,幾只小小的橘子,就能輕易博得孩子們的好感。

    “怎么回事?”他接著問。

    “……”

    女孩深深地看了眼范意。

    她說:“這些和你沒有關系。”

    “是,”范意笑了笑,“我就是好奇而已,畢竟你有這么多弟弟妹妹,還有姐姐,家里平時一定很熱鬧。”

    “嗯。”

    女孩點點頭:“他們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她說:“我們本來是被遺棄的孩子。”

    “在我們這里,常常會有人生下孩子,卻遺棄不管,棄嬰有很多很多,而爸爸和媽媽在生下姐姐后,也收養了我們六個。”

    “雖然家里小,也經常吃不飽,但是……爸爸媽媽會努力給我們最好的,我們也會互相幫忙,我很喜歡這個家。”

    范意笑道:“那是挺好的。”

    挺……平常的。

    男孩舔了舔唇,忍不住插話道:“可是,半個月前,幾個穿漂亮衣服的人來到了這里。”

    “他們非要說爸爸包庇女巫,把我們的家人帶走了。”

    “爸爸,媽媽,和姐姐。”

    男孩低下了頭。

    剩下的故事不必多說。

    遲遲沒有等到家人歸來的孩子們,只能把自己縮成一團,靠著一點稀少的食物,相互鼓勵著,日日期盼著,希望離開的家人能夠回來。

    他們偶爾也會出門打聽家人的下落,也會去抓魚,去賣布維生,盡量保持著家的原樣。

    他們或許哭過。

    范意起身,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轉問:“你們平時在哪里睡覺?”

    女孩說:“你要休息了嗎?我們一般睡在右邊的房間。”

    “睡覺的墊子放在柜子里,鋪起來就好。”

    說著,女孩局促不安地扯著自己的衣角。

    畢竟他們這里實在太簡陋了。

    范意說:“謝謝。”

    他走進臥室里。

    如女孩所言,這個房間很小,小到有些擁擠,里面沒有床,地上鋪了些稻草,在雨夜里受了潮,摸著冰冰的。

    范意打開角落的柜子,從里面抱出一張打了補丁的大毯子。

    女孩說床墊在這里面。

    難道毯子就是床墊嗎?

    范意只看了一眼,就斷定這些東西不是關鍵,把毯子放了回去。

    柜子里沒有其他東西了,竟連枕頭和被子都找不著。

    都是拿衣物蓋在身上,當作被褥的嗎?

    范意又在小房間里看了一圈,四處翻了翻。

    可惜,這里的東西實在太少。

    少到讓人很難想象,這是九個人共同居住的地方。

    范意在原地思索了一會兒,轉身。

    而就在他回過身的剎那,一道閃電自長空劃過,將整個房間照亮了一瞬,正映亮了女孩那張死白的臉。

    也讓范意看清了女孩的眼睛。

    她就站在房間門口,眸光深邃,直勾勾地看著范意,不知看了多久。

    “你不休息嗎?”女孩率先開口,“我還以為你要睡了。”

    “不睡,”范意說,“我只是想看看。”

    “來看看?”

    女孩說:“來看看需要翻箱倒柜嗎?”

    她的聲音尖銳起來:“我剛剛就覺得你奇怪了,總在問一些奇怪的問題——你到底在我們家里找什么?”

    聽到姐姐的話,幾個孩子紛紛朝這邊看來,同時快步趕到門口,站在女孩身后。

    先前提出不滿意見的男孩緊張地找來了一根掃帚,抱在懷里,比他人還要高。

    范意:“我在找女巫。”

    “!”

    “又是那些人!”

    “我們這里沒有女巫!”

    這是他們悲劇的源頭。

    “滾!”

    范意一把截住小男孩用力揮來的掃把,輕而易舉地從對方手里搶過,隨手就丟在了地上。

    男孩被范意的力道帶著,摔倒在一旁,掌心都蹭破了。

    他強忍著才沒有哭。

    范意半蹲下,正迎上女孩陰沉的目光,霎時又有一聲驚雷作響,讓女孩看清了范意的左眼。

    一片血紅。

    范意說:“女巫,我現在找到了。”

    剛剛摔倒的小男孩立刻爬起來,抱住范意的腿。

    “他是來帶走姐姐的!他要誣陷姐姐是女巫!要害姐姐!”

    小孩尖叫道:“別讓他走!”

    其他小孩也撲上來哭:“別帶走我姐姐!”

    范意說:“你們攔不住我的。”

    “你們的家人已經死了。”

    “他們半個月沒有回來。”

    “而他們在乎你們,愛你們,拼盡全力也會給你們一個消息。”

    “所以,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將他們的死訊帶給你們。”

    “只有我能救你們。”

    女孩咬牙,她的手腕被范意攥住,掙扎了起來:“你騙人……”

    “你騙人。”

    “我沒有騙人,”范意輕聲說,“若非如此,你怎么會許下愿望呢。”

    “怎么會成為女巫呢?”

    【她祈禱一個能夠阻止這場狩獵的人出現,請求所有不得安息的靈魂闔上雙眼,希望烈火能夠焚盡貪婪者的罪惡。】

    就在剛剛,他和女孩對視的時候,從女孩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一個被凌遲折磨,被火燒灼,被沉尸海底的自己。

    女孩在審判他。

    而現在,她還在否認:“我不是女巫……”

    范意直截了當地問:“那么對你來說,什么才是刑場?”

    “一段不美好的,風雨交加的,惴惴不安的過往嗎?”

    “還是因為,這是你聽到噩耗的前夜,僅存的希望被徹底打碎的那天呢?”

    聽到范意不容置喙的語氣,知曉自己再裝也沒有用,女孩也不再掙扎,她的神情也逐漸變得平靜。

    她低聲道:“是你逼我的。”

    下一秒,她的手掌毫無預兆地貫穿了范意的胸膛!

    周圍的孩童全部開始融化,蠟燭無火自燃,點著了殘破的木桌,在冷雨里,瘋狂燃燒起來。

    范意抓住女孩的手臂。

    他像是感覺不到疼一般,咽下嘴里往外涌的血。

    “你不是要審判嗎?”

    “我來了,我接受了。”

    女孩收了收手,掐住范意的心臟,冷聲道:“你的命,被通靈古店綁定了?”

    她居然無法拿走。

    范意說:“這很重要嗎?”

    房屋開始分崩離析,在雨幕中若隱若現,雨水穿透屋頂,砸在范意的身上,還有女巫的身上。

    范意說:“我聽到了。”

    “這里真實的聲音。”

    “你真實的故事。”

    *

    “這是鵝媽媽的童謠。”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

    某個平凡的一天,年輕漂亮的姐姐正坐在毯子上,耐心教著她的弟弟妹妹們數數。

    她是父母的親生女兒,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卻又沒有那么不一樣。

    不管怎樣,都是家人。

    女孩念著童謠,舉手問姐姐:“姐姐,大兔子為什么會生病了?”

    姐姐揉揉女孩:“因為世界上就是會有很多人生病呀。”

    “兔子也一樣。”

    “很正常的。”

    姐姐想了想:“而且生病也不見得壞事呀,是我們的身體在保護自己,也會得到親人朋友的關心、照顧。”

    “就像,爸爸媽媽這兩天去看望生病的朋友一樣。”

    女孩沒懂,但她“哦”了一聲,假裝自己聽明白了:“這樣啊。”

    “哈哈。”

    姐姐轉向其他的孩子:“我給你們講完故事,也要去幫忙送藥啦。”

    “所以你們要早點睡著呀。”

    “……”

    然后。

    “五兔子死了。”

    朋友背叛了父母,在狩獵之下,為了保住自己的妻子,為了洗脫自己莫須有的罪名,而構陷了別人,也就是女孩的家人。

    等女孩被第二次闖進家門的人帶走,再次見到自己的父母和姐姐時,他們便已經連尸體都不剩下了。

    只有白紙上冷冰冰的名字,宣告著他們的死亡。

    隨后,女孩也被戴上枷鎖,被推倒在暴雨之中。

    她看見自己的家在被火燒。

    因為有人說,這一家子都是女巫的包庇所。

    她的弟弟妹妹們,被活活困死在屋中。

    而她也是在那時,才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女巫。

    因為她想要許愿。

    詭物皆為意識的載體。

    她被拖往刑場,要當著眾人的面被火燒死,除她之外,現場還有不少人發出悲鳴,祈求拯救者的出現。

    而在無數哭泣者的影響之下……

    女巫應召女孩的愿望而來。

    最初的女巫,因構陷而生,為祈禱而存。

    *

    對女巫來說,審判意味著什么?

    不壯烈,不盛大,甚至沒有一處像樣的場景,強行加身的苦難,刻意的折磨。

    “審判是普通人平凡的一日。”

    “也許她們的家庭并不寬裕,生活并不順利,甚至過得分外艱苦,要拼盡全力才能存活下來。”

    “但那也是她們原本該擁有的,不完美的一天。”

    而非死于火中。

    死在毫無來由的陷害里。

    審判是一段回不去的旅途。

    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每天都在上演,而她只是在這片汪洋里不被看見的一滴水,也正因如此,狩獵的反撲才如此強大。

    因為她不是一個人。

    是一道名為“惡意”的縮影。

    *

    火勢很快和雨一起,燒到了女巫和范意的身邊,又燙又冰。

    “既然如此……”

    女巫說:“我便實現你的愿望,審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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