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Stillness 31
就在葉玫話音落下的剎那, 女巫的手指陡然有火燒了起來!
像是植物一樣,烈火沿著她指節往上,無法撲滅, 很快就要灼燒到她的胸膛, 她的臉。
女巫最討厭火。
她驟然用某種可怖的目光盯著葉玫, 同時按住手,火勢先是小了一些, 旋即一發不可收拾,蹭地大片冒起!
她冷聲說:“你干了什么?”
葉玫還有心思笑:“你不是知道嗎,我的本體在外面。”
“夢里做不到的,夢外當然可以。”
他叫出了女巫的身份:“荊棘女巫。”
“我早就在夢外找到了那叢代表你靈魂的荊棘, 你要是不解開這些植物,我會繼續燒,直到把你的植物都焚毀, 無法繼續糾纏。”
女巫探手,以難以捉摸的速度,一把攥住了葉玫的腕子。
于是不熄的火也蔓延到葉玫身上, 開始灼燒他冷白的皮膚, 一寸一寸。
她說:“我不介意你和我一起焚燒。”
葉玫沒什么表情:“沒用, 在這里的我只是一縷意識的殘影。”
女巫不肯讓步:“總歸我的荊棘、我的靈魂,燒不盡。”
“你也無法殺死我。”
“不過是再次烈火焚身而已。”
“我不會徹底消失,這里有多少夢境, 就有多少個我。”
說到這里,她微笑著看向范意:“我甚至不介意把夢中的整座山點燃。”
“這樣, 你也算死在這里了。”
她是鐵了心要殺范意。
葉玫扼住女巫:“我在,你沒法殺死他。”
這話剛剛落下,葉玫身上的火就燒得更加旺盛。
他在用自己來牽制女巫的動作。
表面的平靜已經維持不下去, 范意站在后方,眼中閃爍著噼啪燃燒的火花。
他看見了一個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的幻覺。
眼前人會死的幻覺。
怎么可以。
不行。
哪怕拼上一切……
范意咬住下唇,身體止不住地發抖,他拼命地控制住自己,扯了扯在和女巫對峙的葉玫,說:“老板。”
他用氣音提醒:“別回頭。”
“不要看我的眼睛。”
葉玫倏然意識到范意要做的事,出聲道:“橘——”
要脫口的話語哽在喉嚨里。
來不及。
葉玫默了默,脖頸僵在那里,沒再繼續吱聲。
這是范意的選擇。
他摘下了自己左眼戴的單片鏡。
離了鏡片的折射,如血般的顏色與詛咒一同涌上,范意睜開猩紅的瞳眸,望向女巫,像在望著一樣死物。
范意說:“你知道為什么,你的木偶人殺不掉我嗎?”
女巫倏然停住了手。
她用某種恐怖的目光注視著范意的左眼,幾次張開口,才發出聲音:“這是,這是——”
范意一字一字道:“是將你封印在夢里的東西,在我身上留下的詛咒。”
“我早就和你說過,我是來找你的。”
“本意是想和你好好談談。”
“現在看來,我們只有你死我活的下場。”
范意用最虛弱的語氣說出最狠毒的話:“女巫,我向你許愿。”
“我許愿你被你最喜歡的人殺死。”
“那個人會剝掉你的外皮,抽掉你的筋骨,血肉攪爛成泥,再打碎你的靈魂,用火,將你焚燒成土。”
范意眸中的血色越來越濃,紅絲蔓延,似乎有荊棘在里面攀爬,刺向他的瞳孔。
詭物圖鑒999號,女巫。
世上生來就有女巫。女巫從祈禱之中誕生,是實現愿望的詭物。
它們聆聽人的愿望,它們實現人的愿望。
許愿,將付出代價。
許愿者或許會死,或許會成為新的,不同類型的女巫。
被火焚燒者會化作荊棘,身首分離者將依附陰影,而溺水者最終沉入深海。
實現愿望,是最殘忍的祝福。
她們從許愿者的身上索取痛苦,又終將被自己回應過的許愿者殺死。
女巫身上的火燒到花生地里,茂盛的花葉終于開始因滾燙而蜷縮,一簇一簇枯萎,爛朽。
范意的血還在掌間流著。
順著慘白的指尖向下,大片大片的血滴進土地之中,滴進火里。
“你瘋了?”
女巫說:“你許下什么愿望,就會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范意低聲道:“當然不是愿望。”
“是詛咒。”
左眼鮮紅欲滴。
范意說:“我在詛咒你。”
誰都不肯讓步。
火勢很快點著了這里的枯木,快速蔓延,滾滾的黑色濃煙瘋狂奔涌,漸成燎原之勢。
天空黯淡下來。
*
另一邊,學校。
熹微的晨光撕裂朦朧薄霧,一輪月色卻還懸于空中未落,清早的葉片結了霜,景色微寒。
學校里已經裝飾上了彩帶與氣球,紅色大字橫幅懸于大會堂的頂端,宣傳牌沿著路燈安裝,一塊接一塊。
第一次彩排即將到來,每個人都分外緊張。
神樂等人重新在學生活動中心集合。
一夜的找尋過后,范意與葉玫依舊不知下落,沒有結果,也看不到尸體,就跟其他死者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連半點痕跡都不曾留下。
只能懷揣著對方沒死的希望,漸漸地等待,等待結果。
可彩排很快就要開始,鋼琴獨奏的位置目前還在空缺。
通靈者里倒是有幾個會鋼琴的人,但除了夏知櫻外,沒有其他人能夠掌控地獄安眠曲。
“沒辦法了,”神樂說,“林澄生死不知,做好最壞的打算,我們不能因此放掉演出。”
南曉雨:“但現在再抓個人過來重新排練磨合,已經來不及了。”
神樂思考片刻。
“你合唱完之后,立刻準備鋼琴獨奏,可以嗎?”過了一會兒,她看向夏知櫻。
夏知櫻很果斷:“可以。”
演出的問題算勉強解決,然而并沒有人在此時松一口氣。
神樂掰著自己的腕子,眺望著用于正式表演和彩排的大會堂。
那里張燈結彩,分外華麗,可內里卻一片空洞,與每晚覆在寢室樓外的、會吃人的黑淵極為相似。
分明不是最終演出,周邊卻仿佛有揮之不去的陰影,縈繞在每個人的頭頂。
神樂看向其他人:“……可能是去赴死。”
“準備好。”
現在再臨時排練,也沒有意義。
眾人留在學生活動中心等待,等到月亮消匿無蹤,陽光灑滿冬日,廣播的聲音,如期在所有人頭頂響起:
【下面播送一則通知……】
【請……各位……表演者與觀眾……盡快來到大會堂后臺集合……】
【通知再播送一遍……】
【請……各位……表演者與觀眾……盡快來到大會堂后臺集合……】
【請表演者化好妝容……不要錯過表演時間……】
【請,完成演出。】
廣播里混著嘈雜的電流音,聽著斷斷續續,并不真切。
平日緊緊鎖住,如何探索也無法進入的大會堂,今日將為所有的通靈者敞開。
而在通靈者們看不見的地方——
透明的孩童坐在會堂高處的角落里,用小小的手指,翻開繪本的一頁。
插畫上,繪制著寬闊熱鬧的舞臺。
每個表演者都掛著一張如死人般僵硬、沒有表情的、慘白的臉。
繪本下面配了文字。
【你們之中,混入了一個早已經死去的人。】
【TA是誰?】
孩童將繪本翻到下一頁。
圖畫上,大會堂里燃起了熊熊的火。
整棟建筑都化作一捧黑影,匿于金黃色的火焰背后。穿透紙頁,它似乎還能聽見那年的尖叫與哀嚎。
【這里是女巫的夢。】
【女巫的夢很神奇。】
【夢里有許許多多的怪物,都是在現實里見不到的東西——會切掉頭顱的透明琴弦,吃人的寢室墻壁,跳舞的木偶哥哥,還有很多很多的入夢者,為了一場盛大的演出奔忙。】
【女巫說,想要離開她的夢境,就必須完成曾經將她囚困于此的演出。】
【從哪里開始,也將在哪里結束。】
【可是……】
【我見過很多人,他們唱響了獻給自己的悼亡詞,于是地板上長出絲線,穿進他們的四肢,璀璨的吊燈墜落,蜿蜒了一地的鮮紅。】
【然后,女巫祝福他們,最先停下舞步的人,會得到許愿的機會。】
【旋轉的舞步不停,他們逐漸被自己的舞蹈吞吃,直到天黑,直到舞臺上只余一人。】
【最終,鋼琴的演奏者會帶來地獄,帶著所有人一起……】
【崩壞,崩壞。】
【這是一場華麗的演出,觀眾們分外滿意。】
【我也非常滿意。】
【舞臺會付之一場大火,烈焰熾熱地焚燒,燒毀一切未被滌凈的魂靈。】
【我們在火中死去。】
【我們在火中新生。】
*
后山。
滾燙的火焰燒灼在他們每個人的眼底。
范意對女巫種下了最惡毒的詛咒。詛咒剛剛落下,他的心口也隨之一疼。
左眼的反噬來勢洶洶,疼痛感貫穿骨髓,密密麻麻,像是有千萬螞蟻聚集,在吃掉他的身體。
他感覺自己的精神似乎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在身體里,一半游離出去,成為默不作聲的旁觀者。
比植物在血肉里生長難受多了。
女巫忽然笑了。
她強忍著焚灼的痛苦,上前兩步,帶著一身的火,走到范意身邊。
她說:“你以為通靈古店是什么好東西……”
“你不是詭物,你還活著,和我們不一樣。”
“我們用死亡換來詛咒的能力,而你,種下了不該超出你能力范疇的詛咒,也會因此遭到反撲。”
“很好受吧?”
“是我身上的詛咒先應驗,還是你身上的反噬先作用呢?”
范意低頭,看著女巫身上掉落的火星,落進地里,閃閃發亮。
像蝴蝶,紅色的蝴蝶。
在烈火的作用之下,植物的花葉不再生長,根系埋入深深的土里,延長,再延長。
范意沒有理會女巫。
火焰燎過他的衣角,卻沒有將他點燃。
很明顯,是有人護住了他。
至于這個人是誰,顯而易見。
女巫和葉玫的身體都在燃燒。
范意從背后握住葉玫滾燙的手,用力抓著,想給他滅火。
可那葉玫周邊的火苗灼燒著范意的手心手背,很燙很痛,被他抓住的那部分,卻怎么也捂不滅。
再這樣下去,葉玫和女巫會一起在夢中消湮火海。
葉玫沒有回頭:“橘子,松手,會燙著你。”
“離開這里。”
“不松,”范意固執地捂著,說,“你不是在外面嗎,把火熄了。”
“我來應付女巫。”
葉玫搖頭:“不可以,橘子。”
“你不可以再承受使用詛咒的力量,你還要回到跳樓的夢里,還要完成最后的演出。”
“不是我不信任他們,而是這件事……地獄安眠曲,只有你可以做到。”
范意噤住了聲。
葉玫說:“我和女巫都不會在這里死去,她的靈魂燒不盡,而我只是一縷被分出去的意識,唯一一個會出事的人,是你。”
他平靜地將目前的情況剖析:“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演出馬上就會開始。”
女巫殘忍道:“說得很好聽。”
“好天真的想法,你不會以為,只要順利演奏出地獄安眠曲,一切就能結束吧?”
“那可是詛咒之曲。”
“是通往地獄的安眠之聲。”
葉玫笑了一下。
他從背后勾勾范意的手。
他說:“我相信你。”
第242章 Stillness 32
后山。
火焰燃燒到了尾聲。
葉玫和女巫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 如煙火般潰散。范意站在中央,大伙在他四周狂撲,所有的火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范意, 不絕地涌向葉玫。
荊棘還在燃燒, 火焰無法消弭, 只能轉移。
范意不顧一切地抱了過去。
滾燙的溫度在范意的胸膛燃燒,燒得心臟撲通撲通, 皮膚也開始發紅發疼。
葉玫推了推范意,范意卻怎么都不肯撒手。
他說:“就讓我抱一會兒吧?”
范意望著葉玫,笑了:“總說我一意孤行,什么都憋在心里……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啊?”
葉玫的體溫比他要涼, 對高溫的感知比他要靈敏許多。
所以,這場火對葉玫而言,一定很燙, 一定很痛。
當年他撕毀契約的時候,那么多的污染倒流,灌入他單薄的身軀, 將他生生變成活體詭物的時候, 說不定也是這樣。
可葉玫從來不說。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著一切, 把自己受過的傷全部咽進肚里,似乎再苦再痛也無所謂。
他還幫助范意壓制過無數次安眠曲的影響。
葉玫能看出范意所有的難過,卻對自己受過的傷不屑一提, 還會給予他最大的支持,用最溫和的語氣安慰著范意——“辛苦了”。
葉玫知道自己現在說什么, 范意都不會聽。
于是,他只好無奈地任范意擁住自己。
葉玫的身軀愈發變得透明,女巫冷眼旁觀著所有的一切, 直到最后,葉玫扭過頭,朝范意莞爾:
“橘子。”
他的話語沒有說完。
仿佛只是想叫一叫范意,又好像還有許多東西未能訴諸于口,范意的懷中驟然一空,他出于慣性往前栽去,只撲到了一片空氣。
葉玫的身影在他面前消散。
與此同時,徘徊在兩人身后的女巫也不見了身形。
一起被火焰焚灼殆盡,逐出了這場夢境。
身上似乎還殘余著方才沒能細細感受的余溫,范意站在原地,艱難地呼吸著,疼痛從心口開始生長,一發不可收拾。
“……”
火仍在燒。
濃煙遮蔽了視線,讓范意看不清前路的草木,只有大片模糊的金黃,越來越大,越來越旺。
完全沒有熄滅的架勢。
范意在原地靜了一小會兒。
他自言自語道:“你在嗎?”
意識深處并未給予范意回應。
范意輕輕地嘆了口氣,旋即,他閉上眼,任煙霧浸入胸腔,任自己往后倒去。
重新沉入跳樓的夢境之中。
*
大會堂。
最后一線薄陽也消弭在日暮的盡頭之中,留下傍晚愈發深邃的天幕。
聚光燈落在舞臺中央,只剩下黎曳一個人在此舞蹈。
腳尖跳出了血,重復機械性的動作,旋轉了一圈又一圈。
地板上有透明的絲線和血,時不時絆住他的腳尖。黎曳的力氣流失過多,最后終于支撐不住,摔在了舞臺的場地上。
四下一片安靜。
黎曳的手在發抖。
他沒有立刻爬起來,而是用力摳住自己身下的影子,不斷地喘著粗氣。
參與合唱的人,在臺上死了一半。
剩下的人,在結束后全部走到臺下,坐到了觀眾席上。
黎曳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他們默不作聲,他們保持安靜,無數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窺視著舞臺上的一切,如毒蛇般陰冷,令人生畏。
舞蹈的人也一個個消失不見。
從早上到下午,不知疲倦地跳下去,他每回一次頭,就會少一個人。
只剩下他,只有他。
在等待著地獄的葬歌。
黎曳坐在舞臺之上,再也提不起力氣。
片刻過后,觀眾席端坐的夏知櫻起身,一步一步,朝著舞臺而來。
她唱過悼亡詞,此時雙目空洞無神,如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扭著僵硬的軀體,要完成最后的演出。
鋼琴獨奏。
“不……”
黎曳嘴唇顫動,控制不住地發出絕望低喃。
“不要來……”
“誰來救救我……”
彩排就是終幕,他們沒有第二次機會。
黎曳到現在才明白。
當年校慶上,表演節目的人,與觀看演出的人,全部都是死人。
死者在舞臺表演。
而觀眾們,和死者一起,徹底沉睡在了半個月前的彩排里。
然后他們的死亡被抹去,被遺忘。
沒有人知道他們死了,也沒有人察覺他們的消失。
【校慶的節目演出結束,大家都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沒有任何一個人死去。】
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校慶中死去。
因為……他們早就是死人了。
周圍太過安靜,落針可聞。
黎曳蜷起身體,無助地看著夏知櫻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走向不遠處,被聚光燈包圍的鋼琴。
他將舌頭抵到了齒間,閉上眼,想要咬下,結束自己的痛苦。
“別動。”
舞臺的燈光倏然再次落到了他的身上。
黎曳猛地睜眼抬頭。
有人站在他的身側,輕輕地拍了他兩下,語氣沉穩冷靜,能瞬間令人安心。
是在第一天救過他一次的范意。
也是原定的鋼琴曲節目表演者。
可他明明記得,對方在名單上的名字變成了“死亡”。
不知他是何時來的,如何來的。
范意對他說:“不要自我解決。”
他告訴黎曳:“這里不是真實。而是你的夢境,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夢境構造的假象。”
“如果你咬下去,夢境的主體死去,才會真的完蛋。”
黎曳睜大了眼睛。
范意說:“你聽著吧。”
范意回到這里的時間剛好。
他在6號教學樓的底部消失,也在那里重新出現。
彼時街舞的表演已經接近尾聲,隔著老遠,他都能聽到詛咒的樂音。
可當范意匆匆趕進會堂里時,卻發現里面的所有人都在沉睡。
還活著的,及時趕到大會堂的人,都入了最終的夢中,只有他當時在其他的夢境里,是漏網之魚。
入夢不難,只要他也陷入沉眠。
可當范意入夢之后,他才發現,這片夢境,是一個人的清醒夢。
只有夢境的主體是清醒的,其他介入這場夢里的人,都不過是被夢境主體所操控的提線木偶。
主體就是舞臺中心的黎曳。
怪談拿捏著人心中最脆弱的部分,誘導著他,然后將整片夢境,都按照預先準備的劇本,變成黎曳最恐懼的樣子。
他們這些天最恐懼發生的是什么呢?
于是繪本中的那一幕,注定會在這里發生。
如果黎曳不意識到這里是夢,又如果他真的令自己死去,那么夢里的所有人,都將無法醒來。
范意拉上自己的兜帽,拉下口罩,虛虛地兜在下巴上。
接下來,就是最后一步。
夏知櫻不再動作,身形也開始若隱若現,而不遠處的觀眾席,乃至周圍的一切都開始分崩離析,潰敗消散,再次印證了范意的說法。
黎曳終于意識到,這里是夢。
范意想,至于為什么他也能夠保持清醒……
也許是因為,這是他第四次入夢吧。
三次清醒夢后,最后一次清醒夢必然會降臨在他的下一場夢里。
第一次,他夢見上吊。
第二次,他夢見活埋。
第三次,他從一場滾燙的大火中,回到跳樓的幻象里。
第四次,他將走進表演的舞臺,奏響地獄的曲目。
范意坐在鋼琴面前,將手指搭上琴鍵。
“你以為到這里就結束了嗎?”
腦中不和諧的聲音再度響起,似譏諷,又像是在嘲笑。
“你奏響地獄的安眠曲,他們不僅不會得到解脫,還會真正地,死于地獄。”
“不如再想想其他辦法——總歸還有辦法。”
聲音堅持不懈,如在耳畔低語,冷若冰霜:“明知道是陷阱,你還要往坑里跳嗎?”
“你彈得出來嗎?”
“你敢嗎?”
范意蜷了蜷手指,收了好幾次,想盡量穩住,不想它再顫得那樣厲害。
他想,唯獨這次,他不可以出錯。
范意閉上眼,努力將不和諧的聲音趕出腦海,與此同時,他的手背一燙,似乎突然被火燎了一般,又痛又癢。
可靜靜體會,那溫度又變得十分溫柔。
“別怕。”
冥冥之中,仿若有人將污染探入夢境,輕輕地撫摸他、碰著他。
身上還帶著烈焰的余溫。
“我相信你。”
“橘子。”
“加油。”
范意的眼周忽地濕潤了。
他沒有哭泣,快速抹去眼角打轉的潮濕,深吸了一口氣。
“我說過,我不會輸的。”范意自言自語道。
“老板。”
“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度過開心又完滿的一生。”
“哪怕生活并不美好,也依然會有人背起重負,負重前行。”
“我希望,哪怕是夢中,也能有一條繁花盛開的路。”
“沿著這條路,我們醒來,我們回家,我們相互擁抱。”
“我希望,那些悲傷,那些痛苦,都是可以消解的流水。”
“我們在這里,循著自己的道路,不斷地前行。”
“直到狩獵結束。”
他鼓起勇氣,緩緩地按下了第一個琴鍵。
樂曲流暢地從范意的指尖傾瀉而出,此時,不帶停頓,琴音悠揚。
“很棒。”
大會堂的外景徹底潰散,鋼琴曲在如廢墟般的校園之中回響。
黎曳坐在舞臺中央,愣愣地回頭,聽著琴聲,竟不自主地淌下了一滴淚水。
分明是地獄的安眠曲。
可那樂音經由范意的演奏,卻是那樣清澈,那樣悅耳。
如潺潺的溪水向下奔涌,所過之處鮮花滿地,澄澈的水流撞擊石塊,洗滌上邊的所有污垢。
琴聲里沒有惡意,也不帶有任何恐懼,他聽到了演奏者真誠的祈愿,深深的祝福。
范意將自己美好的祝愿,揉進了這首詛咒之聲里。
暗處,女巫倏然收緊了手指,嵌進肉中,掐出血來。
原來如此……
難怪范意沒有因地獄安眠曲的詛咒死去。
因為葉玫在他身上留下的詛咒不是詛咒。
而是“我希望你永遠開心、快樂”的祝福。
如今的怪談中,污染里恐懼與憎恨參半。
幾乎讓它們忘記了……
污染,是可以在怪談里開出鮮花的。
星星點點的火花照亮了整片會場。
黎曳以為是夢境的詛咒應驗,慌亂了一瞬,可等他接進手里,才發現,這是靈鬼至純粹的靈異值——在具象化體現。
落到他身上,化作污染,卻分外溫暖。
是范意燃起的火焰。
污染?
火花從范意的身上蔓延,在四處降落,焚燒著怪談施加的一切枷鎖。
天空也開始破碎,夢境的邊緣同時消散,大片大片的虛假砸在舞臺周邊,露出夢外世界的,真實的一角。
使人清醒的安魂曲。
這首曲目,可以穿過重重夢境,將所有人從夢中喚醒,帶回到入夢之前的現實中去。
與此同時,大家的記憶也逐漸復蘇。
原來,在入夢以前,他們已經抵達了終點。
而這場多重夢境,是他們跨出這則怪談必須要經歷的最后一步。
記載著校慶場景的繪本,就是葉玫曾經留下的答案之書,昭示著真正的答案。
黎曳摸了摸臉,發現上面潮濕一片。
原來從一開始,大家進入的,就是他的夢境。
夢的主體,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
只要在夢里被他認定死亡,那個人就會真的死去。
這也是范意那天在6號教學樓的樓底,發現的唯一秘密。
他看見死者在跳舞,而最中間的死者,正好生著黎曳的臉。
當所有人都沒察覺到死亡、沒察覺到403號寢室的人無故消失時,也是黎曳最先提出了問題——他們去哪里了?
于是死亡和死亡名單,才被搬到臺上,被真正發覺。
而范意的名字之所以變成“死亡”,象征生命的燭火之所以熄滅。
也是因為在黎曳的認知里,跳樓者不會存活。
還好,范意在最后趕了回來。
躲過烈焰的灼燒與植物的穿刺,重新回到了黎曳面前。
完成演出,才能離開夢境。
鋼琴曲逐漸走到尾聲。
黎曳這才看清現實的全貌。
觀眾席上黑影重重,皆是來觀看演出的校園詭物。
而他夢里還未被確認死亡的表演者,如今都好端端地活著,站在舞臺邊緣,神情各異。
黎曳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似乎馬上就要在風中消散。
至此,他終于明白,怪談為什么要選擇他賴支撐整個夢境——
因為他是詭物。
是電子0201,514號寢室,4號床,李燁。
是那個沒能參與筆仙,卻在寢室之中,因女巫的詛咒而死的人。
然后,女巫穿著他的皮囊,在一個晚上,接來了和父母一起來到這里看他的弟弟。
她并剁下弟弟的手指,埋在了無人小山上的花生地里。
后來,新校區建立在小山前面。
【你們之中,混入了一個早已經死去的人。】
【TA是誰?】
范意將最后一道音符奏響,昭示著演出的徹底落幕。
他抬起眼,遠遠地眺向觀眾席。
全都是滾滾的黑影,看不清誰是誰。
范意定了一會兒,接著放下手,堅定又果決地朝著觀眾席奔去。
在被黑影遮蔽的所有觀眾里,他準確無誤跑到最高看臺,抱住了最邊上的人。
靈鬼將靈異值變作明亮的火花點燃,焚燒對方周邊的污染。
露出葉玫那張微笑著的,溫柔的臉。
“抓到你了。”范意說。
他想笑,可最終哭了出來:“老板,我回來了。”
第243章 Stillness 33
范意將頭埋在葉玫懷里, 靜靜地悶了一會兒。
其他人看著這幕,很貼心地四散開來,沒有打擾。
小米撐住臉, 手指一下一下叩著舞臺地板。
這畢竟是在怪談當中。
范意心有分寸, 并未久抱, 沒過幾分鐘,就緩慢抬臉, 將唇附在了葉玫耳邊。
他說:“事情還沒結束。”
“還有最后一點收尾工作,完成我們就回家。”
女巫,和通靈古店。
葉玫抱著范意,溫和地拍著他:“不急呢, 不急,啊。”
舞臺上的演出已然謝幕,觀眾們坐著等了一會兒, 總算一個一個起身,從通道兩邊離場。
它們保持著絕對的安靜,只是向前走著, 沒有人表達滿意, 也沒有人提出不滿。
答案顯而易見。
觀眾們真正要看的演出, 就是“清醒夢”本身。
臺上,李燁的身影也徹底消失。
在他不見的地方,“噗嚕嚕”地滾落了一塊灰色的, 失去溫度的圓形寶石。
范意松開葉玫,和他一起走下觀眾席。
他回到舞臺, 將寶石撿起來,交給一旁的夏知櫻:“是夏知翎真正的遺物。”
寶石已經空了,里面沒有任何靈魂的存在。
夏知櫻靜靜看了一會兒, 才把東西收起來,攥緊了:“嗯。”
她說:“謝謝。”
如此珍重,也許她真的和夏知翎關系很好吧。
見兩人沒事了,南曉雨也過來:“林澄。”
她問:“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們身在夢中的?”
南曉雨有點生氣,語氣非常不悅:“那樣果決的跳樓,伴隨著極有可能會死的風險。除非你能夠肯定自己的情況和夢境的狀態,稍有差池,就會沒命。”
范意目移:“這不用擔心,夢境的事,我從一開始就有所察覺。”
“那份貼在宿舍樓底的住宿名單,就是破綻。”
——夢中的詭物沒有問過他們的姓名,卻擁有著一份早已寫滿了他們假身份的死亡名單。
因為他們早在夢外就自報過家門。
南曉雨無奈道:“好吧。”
“你還是太大膽了。”
范意不在乎似的,聳了下肩。
“那現在呢?”
神樂在一邊抱臂:“現在你想怎么做?”
“這里就快結束了吧?還差一點。”
除去在夢境中消耗的時間,他們在夢外也花了不少的心思。
范意說:“是快結束了。”
他隨口丟下了一個重磅炸彈:“首先要解決的,是要找出藏在我們之中的女巫。”
“然后,平息所有死者的怨氣。”
514號寢室的受害者、街舞社的成員、被分尸的小孩子、合唱團的表演者、觀眾,以及夏知翎,都是其中之一。
也許不止這些。
在天臺派對的尸體太多。
范臨捕捉到了范意話里的重點:“女巫,我們之中?”
范意:“嗯。”
他輕聲道:“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女巫的確在我身上種下了很多詛咒。”
“在夢里,我也詛咒了她。”
“然后,我看到了她身上的標記,以及在火中湮滅的血紅蝴蝶。”
范意看向坐在舞臺邊緣的小米。
他問:“荊棘女巫?”
小米扭過頭,用漠然冰冷的目光,回視著范意。
與當時荊棘女巫看他的目光一模一樣。
一樣的態度惡劣,一樣的睚眥必報。
連處理尸體的手段也一樣。
在怪談“生日快樂”里,小米也像剁下小孩子的手指那樣,當著盛安桐的面,切下了陳念的手指。
仔細一瞧,她的眉眼,也與夏知翎的有些相像。
只是多了幾分成熟、尖銳。
小米起身:“真是瞞不過你。”
“什么……?”
像是完全沒有料到這種發展,張慕川愣住了。
小米抿抿唇,嗤笑道:“你在驚訝什么?”
“兩年以前,也是這樣。”
小米張開手:“隨手一個蠱惑,輕而易舉就能把我拉進你們的小群之中。其實,我和你們很熟嗎?”
“以為都是通靈者,就要互幫互助?”
“你們憑什么覺得,我是來幫忙的?”
小米看著范意:“我想殺你很久了。”
范意說:“我知道。”
兩年前,他和小米的初次見面,小米就動用了血紅蝴蝶。
為了殺他。
他對小米來說,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
“……”
所以,夏知翎的靈魂投影,最后還是作用在了小米身上。
荊棘女巫占有了她的寶石,吞吃了她的靈魂,拿走了她的身份。
她擁有了虛假的軀殼,并偽裝成通靈者,混進了一則則怪談之中。
為了狩獵。
黑巫女,能在將死之時竊取旁人雙倍的生命,并為自己續上。
眾人皆以為這是什么惡毒的靈異道具,殊不知,這實際是荊棘女巫的能力——“渡魂”。
靈魂投影在她的浸染下失去光芒,詭物化成死亡復刻。
而她需要別人的生命,才能穩住自己的形體。
這一點,小米從未否認。
至于這場清醒夢……的確是通靈古店以活人的生命為祭,制造出來的,用于困住小米的囚網。
但夢境只能鎖住她的靈魂。
靈魂在里頭,身體在外頭。
她擁有控夢的能力,可以隨時走進別人的夢里,她埋起幾乎枯竭的寶石,用“渡魂”帶來的鮮血將其澆灌,穩住寶石的一線生機。
她操控著她在外界的軀殼。
觀軀體所觀,感軀體所感。
她的本體是學校后山野生的荊棘花叢。
所以葉玫點燃的火,才會焚燒夢中的整座后山。
“無聊的游戲該結束了,”小米拍拍衣角,舔唇,“不過,好歹合作一場,如果你們想要離開,我可以放過你們。”
“嗯?”
葉玫上前幾步,擋在其他人身前:“你在這則怪談里,吃得也夠多了。”
“忽然這么好說話,你的條件呢?”
小米沒否認:“很簡單。”
她指向范意:“交易。”
“你解除你的詛咒,同時打開通靈古店的囚籠,而我,會許諾釋放你們的魂靈。”
她不講許愿,而是交易。
范意回視著小米。
他說:“天臺的死者在跳舞。”
“他們的魂靈不得安息,死后還要接受折磨,你看著他們,并親手締造你的屠宰場時,在看著什么?”
小米沒什么反應:“所以,你是打算拒絕交易?”
“你死我活,同歸于盡,也未嘗不可。”
歲聿試圖牽動命運的傀儡絲,做小動作。
但那些絲線還未接近小米,就在空中一條一條斷裂,成為一株株干枯的植物,被小米踩碎。
“小手段很有用,”小米半回過頭,漠然道,“但我是女巫。”
是最初的怪談所衍生出的詭物。
是能夠創造出A+級怪談的女巫。
范意默了一會兒,推了推身前的葉玫,并低頭摘下眼前的單片鏡。
他對葉玫說:“擋住大家,別讓他們看到我的眼睛。”
其實并不需要范意講,葉玫自覺地站到了旁邊,尊重了范意的選擇。
范意血色的瞳孔擴大:“我答應你的交易。”
小米收回目光。
“但在那之前,我還有一個問題。”
范意問:“做出這些事,你想實現什么?”
“你想完成什么?得到什么?還是純粹地為了心中的快感?”
“你真的滿足嗎?”
小米面色一沉:“與你無干。”
血紅色的蝴蝶在她的指尖蹁躚,將周邊悉數包圍。蝴蝶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屏蔽所有聲音,飛舞的范圍內,只剩下范意和小米二人,無聲對峙。
范意抽了口氣。
他眼中的荊棘慢慢褪去,變作溫和柔軟的靈異值,解除了加諸在小米身上的詛咒。
小米撥著蝴蝶的翅膀,沒有看他:“你先這么做了,不怕我出爾反爾?”
“你不會的,”范意垂眼,“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你在外界自由行走了這么久,沒必要忽然回到這里,開啟怪談。”
“甚至用葉瑰的繪本引我過來,從而引得我們那么多人聚集于此。”
“如果說,只為了殺掉我的話,這兩年里,你有很多的機會動手。”
“所以我猜測,你的真正訴求是——”
“開啟女巫狩獵。”
小米的神情動了動。
他知道自己說對了:“我們都是你刻意引來,用于打開女巫狩獵的祭品。”
小米唇角一勾,放飛了手里的蝴蝶:“不錯,還有呢。”
范意繼續:“封印已經千瘡百孔,通靈古店也在行動,女巫狩獵的復蘇無法阻止。”
“而且很快,就在不久的將來。”
“你這次回來,多半是已經聽從了狩獵的召喚。”
“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其他女巫這么做。與其自欺欺人到事情無法轉圜的那一天,不如敞開來講。”
范意把玩著手里的單片鏡,遲遲沒有戴回去。
鏡片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灰。
他說:“而你的夢境已經破碎,不必我們多做什么,這里不久后也會坍塌。”
“畢竟那些在天臺派對的死者,最想撕裂的人,是你。”
小米點頭:“他們恨的,還有通靈古店。而你身上,還有那里的契約。”
“到時,你們會和我一起死在這里。”
“然后,祭品獻上,女巫蘇醒的最后一步,就能完成。”
范意說:“但你也不想死吧。”
小米沒出聲,算是默認了。
“所以和你交易,是現在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有利的做法。”
“不然你也不會輕易提出這點,主動低頭。”
范意擦凈了單片鏡上的薄灰,重新戴回眼前,堅定道:“我會到天臺去,我會參加死者們的派對,奏響安撫魂靈的樂章,結束這場清醒夢。”
“你和我們,也會因此離開。”
小米:“嗯。”
范意:“那就暫先這樣。”
“女巫狩獵見。”
小米怔了怔,旋即蹙眉道:“嘖。”
這聲“嘖”完,她短暫地默了幾秒,忽然咬了下唇。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動了一點不該屬于她的惻隱之心,竟破天荒地補充了一句:“對了。”
“你們最好小心一些。”
范意:“嗯?”
小米說:“女巫狩獵雖將蘇醒,可最初的女巫仍在沉睡,這次我的目的就是獻祭,喚醒她的祭品共有三樣。”
“分別是女巫選定的命運雙子、被污染的靈鬼之血,和人間至陰的污染載體。”
“獻上這三樣祭品,能夠開啟最初故事的門扉。你應該能夠知道,祭品代表的是誰。”
“那是女巫愿望的核心。”
范意疑惑道:“為什么突然告訴我這些?”
“回心轉意了?”
小米這次沒有回避,反而冷聲道:“你如果見過深海女巫,那些被詛咒的人魚,應該能夠知道,為什么。”
“我的荊棘,只有靈鬼的火焰才能焚灼。”
她將手置于心口,那是她布下詛咒的標記。
卻吟唱起一首詭異而熟悉的童謠。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
范意默了會兒,沒再出聲。
等到小米唱完,他抬手打了一個響指。
靈異值在眨眼間匯聚成火焰,撕開血紅蝴蝶包圍圈的一角,重新回到聚光燈明亮的舞臺之上。
范意說:“那就如你所愿。”
*
Z市電子科技大學,上城校區。
暴雨落下之后,Z市的空氣如被泡過一般,又潮又冷,學校外圍包起了一圈的警戒線,守在邊緣的人各個神情緊張,不敢有絲毫懈怠。
還有匆匆趕到Z市,撕心裂肺的家長,被附近的工作人員帶離,不斷安撫。
怪談里,范意來到6號教學樓的天臺,接受了白骨的邀請。
他參加它們的派對,在尸體愉悅的舞蹈中,被上吊者的腳尖抵住后腦。
范意深呼吸,奏響安魂的樂章。
鋼琴的節奏混在雨里,分明和地獄安眠曲是同一個譜,卻分外輕快、流暢。
雖不能撫平受害者曾受過的創傷,卻是漆黑惡意中的一點慰藉。
范意祝福這些死者得到解脫。
而不是被困囿在此,作為女巫手中的傀儡,無止盡地舞蹈下去。
怪談“清醒夢”徹底結束。
通靈者協會第一時間就檢測到了內部的動靜。
還活著的人相互攙扶著,滿身疲憊地走出校園。
走到通靈者協會設立的保護區中。
見幸存者出來,協會成員忙招呼著醫療者前來幫助。
范意趁亂從監控的死角翻了出去,獨身走在瓢潑的雨中。
抬頭看見遠處的天空被撕開血紅色的一角。
虛假的平靜,要結束了。
下一刻,有人在他的頭頂撐起一把傘。
葉玫走到他身邊,笑道:“別淋著,要感冒了。”
“我們回家。”
第244章 Reunion 1
范意的全身都濕透了。
葉玫見狀, 把自己的外套摘了下來,披在范意身上。
范意搖頭,還給他:“你不冷嗎?”
“不冷, ”葉玫把外套推回去, “我剛被火燒過, 熱著呢。”
范意:……
他妥協了。
通靈者協會把這周邊一圈都圍了起來,為躲避追查, 兩人從后山那邊繞了些遠路。小心翼翼地避開監控范圍,費了半天功夫,才找到機會,離開Z市上城。
范意縮了縮外邊的衣服, 與葉玫并排在雨中行走。
兩人別離得太久,如今總算在現實重新見面,范意想開口, 和葉玫聊一聊天,然而話到嘴邊,卻幾番憋了回去, 不知該說些什么。
問近況?
兩個人的情況早在怪談里聊開了, 沒有人過得很好。
問經歷?
顯而易見, 葉玫不會把受過的苦和他說,只會輕描淡寫,隨意揭過。
問日常?
太久沒見, 范意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日常,幻想未來了。
他不擅長打破僵局。
葉玫看出了范意的糾結:“怎么了?”
“你想說什么?”
他見范意默不作聲, 試著引導了一下:“想說的話,我們隨便講講?”
“如果你有問題想問,也行, 問什么都可以。”
范意舔了舔自己的齒尖,搜腸刮肚撈了半天,也沒撈出什么來,只好繼續聊怪談的事:
“所以,你的答案之書,是徹底留在里邊了?”
“嗯,”葉玫回答道,“你知道的,昭示生路的答案之書,就是預言死亡的故事繪本。”
“那是夢境的核心之一,被小米一同帶走了。”
范意“噢”了一聲:“好吧。”
他換了個問題:“那你是什么時候找到女巫本體的。”
“還能放火燒她。”
葉玫說:“以前在讀書的時候就知道了。”
“后山的荊棘叢林,我去過,那里詭物的氣息很濃。”
“但我沒有想到,女巫會是小米。”
其實小米的破綻有很多,卻都被他們下意識忽視掉了。
就像她讓所有人遺忘死亡那樣。
范意說:“我也一樣。”
如果不是那漫山遍野的大火,和碎落在火海中的血紅蝴蝶,他也很難將荊棘女巫與小米聯系在一起。
哪怕她們的性格是那樣相像。
聊著聊著,在葉玫的引導下,范意似乎漸漸找回了以前的感覺,話也多了起來。
終于,范意不再拘泥于怪談相關的話題,開始談些別的,不覺間就跑到了別處,跑得很遠、很遠。
好像一切回到了從前。
暴雨傾盆。
雨實在太大,哪怕撐著,雨水也會順風打到身上,攔也攔不住。
兩人就近找了一個商場躲雨,順便買了一套新的衣服。
葉玫給挑的。
范意去洗手間換掉身上的濕衣。
“在商場里吃點東西再回去吧?”
換的時候,葉玫就在外頭等,他邊洗手,邊提議道:“在這里逛一會兒看看,晚點雨能不能小些。”
“不行的話就打車回去。”
“好。”
范意在隔間里窸窸窣窣。
葉玫洗干凈手,擰回龍頭。
他的指上沾著水珠,有絲絲的污染在上頭縈繞徘徊,控制不住地從體內溢出。
這些頃刻就被轉化成靈異值,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是范意做的。
他在維系住葉玫與人間的那一條線。
葉玫垂下眼,看著玻璃窗上起的一層薄薄水霧。
沒過兩秒,范意換好衣服出來。
他把原來的衣服裝進袋子里,說:“走吧。”
他問葉玫:“晚上吃什么?”
葉玫都可以,主要看范意:“吃什么?當然是你想吃什么。”
他揩揩對方:“你是小少爺,你說了算。”
范意想了想:“那就拌飯吧。”
*
三樓有一家味道不錯的拌飯館。
葉玫按照范意的口味點了餐,又加了一些范意會吃的小吃,點完給范意看了看。
“怎么樣?”葉玫問,“沒問題的話,我就下單了?”
“這么多,你一個人吃得完?”
范意探脖子,劃拉著葉玫手上的點餐屏。
葉玫愣了下:“不是兩個人吃?”
范意扶了扶額:“唉。”
“給我吧。”
他從葉玫手中接過點餐屏,把那一堆小甜點全部叉叉掉,然后把自己那份主食也點了叉。
換了個兒童款的牛肉海苔拌飯。
葉玫:……
他說:“這份量是給小朋友吃的,而且是四五歲的小朋友。”
“再大點長個兒了,都能吃兩碗了。”
范意:“我知道。”
葉玫嘆了口氣:“你在怪談里,也沒怎么吃飯。”
范意掰手指:“多了真吃不下。”
葉玫失笑,喚他:“小孩兒。”
范意撇嘴:“你也就比我大一歲。”
葉玫隨范意去了。
然而就這么一份小碗的拌飯,范意都沒能吃完,剩了一小口在那里,葉玫給他解決了。
結過賬后,兩人又在商場里逛了幾圈。
葉玫怕范意晚上餓著,逛的時候主動買了些曲奇小零食裝著,從樓上轉到樓下,還在游戲區坐了一個來小時,外頭的雨卻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
最后范意說自己累了,想回家,他們才叫了車回去。
車窗外,浸了水的景色呼嘯閃過,路燈的光芒在雨幕中發散,連成一片。
范意支著頭,盯了會兒窗外模糊的夜景,困意也慢慢地涌了上來,不覺間,腦袋就往邊上一歪。
他靠著葉玫的肩膀,闔上眸子,呼吸清淺。
葉玫從背后抱住范意,沒有出聲。
車輛一路向著通靈古店的方向飛馳。
葉玫的店開在市中心,離商場并不遠,不出20分鐘,就到了目的地。
司機剛停住車,范意就揉著眼睛醒來,支起了自己的身體。
葉玫問他:“這么準時?我還沒喊你呢。”
范意說:“沒睡著,只是瞇著。”
他撐傘下車,彎腰把葉玫也接進傘里:“老板。”
現在的時間不算太晚,尤其是這一片還是商業區,燈火通明,附近的店鋪全部還在營業,熱鬧至極。
唯獨零零一號密室逃脫的位置,一片漆黑。
“奇怪。”范意往樓上走,疑惑道。
“怎么了?”葉玫問。
“沒。”
范意說:“我只是在想,那幫家伙去哪了?”
“那幫家伙?”
葉玫說:“你指小雪他們?”
“嗯。”
范意邊走邊想:“我是演奏者,在我演奏的中途,大家就開始一個一個離開了。”
“我是最后一個離開怪談的人,然后把你也帶了出來。”
“出去后,我沒有看見他們,還以為是他們先走了。”
范意的思緒開始發散:“他們在夢里加了我的聯系方式,應該知道我的新號,現在還沒找來,不會被通靈者協會帶走了吧。”
葉玫:“……他們的話,不至于吧。”
范意聳肩,走到體驗館的門前,開始按照記憶輸入密碼。
門上的鎖發出警報:“密碼錯誤。”
范意頓了下,蹙眉:“我應該沒有記錯啊。”
他肯定不會記錯的。
范意又試了幾次密碼,直到錯誤次數過多,鎖上傳來自動鎖定三分鐘的信號,范意才明白——這是改密碼了。
范意:……
他扭頭,默默地看著葉玫。
葉玫圍觀了半天,憋笑到:“你盯我有用嗎?你覺得我會知道密碼?”
他提醒范意:“不還有后門鑰匙呢?”
范意不高興道:“這東西我沒拿著,當初進入戀愛都市的時候,就擱在我房間的柜子里。”
后來……
他就沒回來過,整整兩年。
不知現在怎么樣了。
范意蹲在門前,背抵著門,垂頭喪氣道:“怎么辦,老板?”
葉玫逗他:“展現一下我們在怪談里常用的神技?”
范意懂了。
撬鎖是吧。
前門是密碼鎖,撬不了。要撬也是去后門,得繞一圈。
“那就撬吧,”范意不滿道,“他們改密碼也不和我說聲。”
“如果實在不行,我在這里有個短租房,或者訂個酒……”
話音剛落,范意身后的玻璃門忽然有了動靜。
“密碼正確。”
門被人從里邊打開了。
真是時候。
范意一時失去支撐,重心不穩,差點要往里摔去。
好在葉玫及時拉了他一把。
范意借力起來,退了兩步,站到葉玫身邊,逐漸變得面無表情。
葉玫戳他:“你沒事兒吧?”
范意深吸了一口氣:“沒事。”
他看著黑洞洞的店內,能勉強借外界的光,見到里頭的一點點輪廓:“這幫家伙在里頭,故意蹲我倆呢?”
“一定準備了什么好事。”
葉玫掩口失聲。
在范意涼嗖嗖的目光下,他上前兩步,身先士卒,拉著范意走了進去。
兩人剛一進門,店里的燈便“啪”地一下被人打開。
橘色的燈光明亮而溫暖,陳零靠著墻,放開手里的開關,抱怨道:
“怎么這么晚回來,我都在這兒等半天了。”
范意:?
他還沒說呢!
“驚不驚喜!?”
林寄雪撲過來,一手摟住范意,一手環住葉玫,差點把人撲摔。
他愉快道:“大家都在等你們回來哦。”
“等你們回來再開燈。”
“是不是很有儀式感?”
范意:……
一聽就知道這餿主意是林寄雪出的。
竟然還有這么多人配合他鬧騰。
放眼望去,的確有很多人靠在前臺邊上,靜靜注視著他們。
不止是路白月、南曉雨和無盡夏三個本該在這里的成員。
還有心愿、歲聿、神樂、張慕川、盛安桐和范臨。
大家都在。
范意嘀咕道:“不是,你們鬼鬼祟祟的,我還以為是要整什么彩帶啊氣球啊,搞個驚喜,結果就開個燈?”
“想什么呢?”
林寄雪松開他倆,“就這么點時間,我們上哪整彩帶氣球給你們開派對,到時還要收拾,多麻煩。”
“你們要喜歡,自己弄唄。”
“不,”范意毫不猶豫地拒絕,“那還是算了,平常點就好。”
“嗯哼。”
葉玫失笑,簡單地看了一圈:“店里的模樣,還是沒變啊。”
“沒變呢,”路白月坐在臺子上,“每天都有收拾,就怕你們哪天回來,不認得了。”
葉玫問:“那為什么換密碼?”
南曉雨解釋:“原來的密碼鎖壞了,所以換了個新的,同款,用的初始密碼。”
葉玫點點頭:“這樣。”
“哪樣啊?”
陳零抱起手臂:“這么久過去,如今可算舍得回來,就這么平淡?”
范意:……
林寄雪附和:“就是就是。”
范意無語:“那你們想干嘛?”
林寄雪跟他嬉皮笑臉,一把扯住范意和葉玫的衣袖,將人往店里拉。
兩人不明所以,被拽著走到中間。
林寄雪朝兩人攤開手。
“我們知道,你們一定會回來的。”他說。
“所以呀,我們其實很高興,真的,特別高興。”
“大家都不喜歡把事情弄得太復雜,所以,想用一些簡單的方式表達開心。”
林寄雪話音剛落,神樂就抬起手,率先拍了拍。
緊接著,所有人都鼓起掌來。
掌聲熱烈,真心實意,且經久不衰。雖然范意覺得有些幼稚,卻遮過了店外的狂風暴雨,只留下店內最溫暖的一隅。
他們異口同聲道:
“歡迎回來!”
*
今夜,范意總算睡了在這兩年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夢里,沒有多余的聲音再侵擾著他。
曾經撕扯著他意識的身影也不再出現。
夢中的范意站在鏡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勾了勾唇角,隨即化作一圈淡淡的光暈,融化成祝福的光雨,落下。
范意閉上眼,淋著夢里暖和的雨。
只有他完全地接受了自己,認可了自己的一切,才能夠真正奏響洗滌污穢的安魂曲。
從來都沒有另一個他。
地獄的詛咒早就化作了他左眼的一部分。
可那兩年,他卻仍然不愿接受那樣的自己存在,拼命地壓抑著自己的負面情緒,而壓抑過度的結果,就是精神狀態瀕臨崩潰。
如果繼續內耗下去,他會走向毀滅。
于是,他的意識為了自我保護,范意開始出現錯覺。
讓他以為他的正常想法和極端情緒被分作了兩部分,一部分是安全的,一部分是危險的。
其實從來都沒有。
他會偶爾出現兩種不同狀態的情況,便是負面情緒實在壓抑不住,爆發出來的表現。
但范意寧愿兩年不認真休息,也要扼制內心陰暗面的萌發。
意識實在承受不住,才會頻繁沉寂。
——他騙過了所有人,也騙過了他自己。
他終究要自己跨出那一步。
范意將手貼在夢中的鏡面上,閉上眼,安心陷入更深的沉眠之中。
朦朧間,似乎有人在范意耳邊低語。
聲音溫和輕緩,分外令人安心。
“晚安,好夢。”
第245章 Reunion 2
范意睡了整整一天。
他這一躺, 像是要把這兩年沒好好睡過的覺都補回來般,直到第二日的夕陽漸沒,夜色鋪滿了天空, 范意才悠悠轉醒。
他睡得太久, 睜眼時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懵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饑腸轆轆, 是餓醒的。
范意的邊上沒人,昨晚設的鬧鐘也被人按下,多半是葉玫早上醒來時不想打攪到他休息,才順手關掉了鬧鐘。
范意進衛生間簡單地洗漱了下, 便往廚房走,想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廚房門沒關,燈也亮著, 一線明顯的亮光灑在走廊之中。范意走近,聽到了咕嚕咕嚕的水沸聲,還有散發的香氣, 多半是有人在里頭煮東西。
范意探頭進去, 才發現做飯的人是范臨。
他停了一下, 問:“哥?”
范臨擱下鍋鏟,回頭問:“起了?”
范意:“嗯,剛醒。”
范臨把鍋蓋蓋上, 走到冰箱前,從里面拿出了一袋牛奶小餅干, 遞給范意。
“餓了吧,我在煮面,還有一會兒才好, 你先拿這個去墊墊肚子。”
范臨說:“老板和其他人都在樓下,你去和他們待會兒,好了我叫你。”
范意拆開餅干,吃了一塊:“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家?”
范臨:……
他氣笑了:“干嘛?你盼著我走?”
范意:“沒有,就問問。”
靜了一會兒,范意又說:“就是,爸媽那邊……”
范臨嘆了口氣:“我和他們打過招呼了,說找到人了。”
“這兩年,他們比我要急,見縫插針地打聽。”
范臨小心翼翼地問:“小意,要不要和我回家一趟,我們都很想你。”
“也帶上老板,早晚是一家人。”
范意:“好。”
范臨松了口氣:“你居然答應了。”
“我還以為你會拒絕。”
“不會。”
范意只吃了兩口餅干,便把袋子重新封好,放了回去:“這件事,是我錯了。”
他看著范臨:“是我一意孤行,讓你們擔心了。”
范臨搖頭,拍拍范意的肩膀:“這些,和你的安全比起來,都不重要。”
“回來就好。”
范意沒回答。
范臨說:“你去歇吧,等面好了,我喊你們。”
范意“嗯”了一句,便從廚房里出去,走下了樓。
今天密室逃脫不營業。
比起昨天十來個人的熱鬧,今天還待在這里的人已經少了大半。
休息區的大屏電視正播放著一部光聽配音就很有年代感的老電影,還是個恐怖片。
幾個人圍在沙發邊上,邊吃薯片邊看。
范意瞄了一眼。
電影中的鬼抓住了配角的頭發,拼命往門縫里拖,配角撕心裂肺地慘叫。
隨后呼啦一片血,配角被活生生擠壓扁了。
物理意義上的扁。
路白月正在喝可樂,看到這幕,差點沒給他嗆到。
林寄雪瞥他:“詭物也有氣兒?”
路白月:“沒有,但我想模仿一下你們呼吸。”
“我曾經也是人類。”
范意:……
這幫活爹。
他走過去,數了下人頭,問道:“其他人都走了嗎?”
“走了。”
路白月放下可樂:“本來這回喊大家一塊過來,就是打算上怪談里逮你。”
“人逮住了,目的達成了,大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當然都散了。”
他的意思是,現在留下的都是些閑人。
林寄雪捅了路白月一下:“嘖。”
他嚼著薯片,看向范意:“本來他們走前還想過來和你道個別,但是看你睡得太熟,所以群里說一聲,就算了。”
范意這才想起看群。
心愿是今天最早走的,七點的飛機,凌晨四點就起床,趕去了機場。
她已經升上高三,高考在即,學習緊張,過幾天還有一次模擬考,不能請太久的假。
歲聿、神樂和張慕川也各自因為現實中的工作而早早告別。
陳零倒是待到了下午。
但他作為通靈者協會的重點關注對象,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暴露的風險實在太大,于是沒再多等,正好在不久前離開。
還留著的,也就剩下林寄雪、盛安桐,和范臨三個了。
范意看了一圈,沒找到葉玫的身影,問:“老板呢?”
“你說葉瑰?”
南曉雨回他:“他在收容室里,早上進去的,搗鼓一整天了,中途就出來吃了口午飯,不知道在做什么。”
收容室是通靈古店用來容納各類危險詭物,將其封印的房間。
范意點點頭:“我去找他。”
收容室的門虛掩著,沒關好。里邊只點了一盞小臺燈,漏出淺淺的一點橙色光芒。
范意推門進去。
坐在桌前的葉玫立即回頭,見來人是范意,又勾了勾自己的唇角。
他手里捧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瓶。
從外表看上去,瓶內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沒有,但其實這些玻璃瓶是用于封存詭物的道具。
每個瓶子打開,都會代表一個詭物的蘇醒。
范意自然地帶上門,走到葉玫身邊,問:“怎么不開大燈?”
葉玫說:“感覺大燈晃眼。”
“我就喜歡暗點兒。”
“哦,”范意拉了張椅子坐下,“現在在干什么?”
葉玫拿起手里的玻璃瓶,在范意的眼前晃了晃。
他說:“難得回家一趟,我打算今天把這些收容物都整理整理,然后掛論壇上拍掉。”
“還好這兩年阿月他們沒亂碰,除了你和我,沒人知道里頭究竟裝著哪種詭物。”
范意看著葉玫,倏然一靜。
他倒不是對葉玫的行為有多大意見,畢竟對方和通靈古店的契約早已解除,本身不再具備接待詭物的條件,這些東西,當然是葉玫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問題出在葉玫的眼睛上。
范意借著臺燈的亮光看去,發覺葉玫的右眼虹膜淡淡一片,像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陰翳。
他開始還以為是房間的光線問題,觀察了好一會兒,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范意抬手,去碰葉玫的臉,問:“你眼睛怎么了?”
“昨天還好好的。”
葉玫偏了下頭,讓范意的手指戳在自己眼邊:“別擔心。”
“沒怎么呢,還看得見東西。”
范意蹙眉。
葉玫笑道:“真沒問題,我就是趁你睡著的時候,把你身上的詛咒往我這邊挪了點。”
他說:“我有分寸。”
“這點詛咒對我來說不礙事,利用好了有大用處,也有益于你的精神恢復。”
范意:……
難怪他這一覺睡得這么沉。
他捧住葉玫的臉:“別動,我好好看看。”
葉玫眨眨眼睛,眼珠轉了兩圈,任由范意擺弄著自己。
范意認真感知了片刻。
他仔仔細細地確認了一遍,確定葉玫的情況的確沒有任何大礙后,才稍稍松了下心。
范意放開葉玫:“我說你,下次做這種事情前,要和我講。”
葉玫舉手投降:“你睡得太沉,我不忍心打擾。”
范意推他:“那你慢慢整理吧。”
“哎哎,”葉玫拉住范意,“別不高興嘛,既然來了就幫我看看。”
他故意推了只玻璃瓶過去:“這里頭裝的收容物是什么來著?我忘了。”
范意撇嘴,看向瓶身上貼的標簽。
【收容區域:四季花園;收容物分類:白色安全區;編號:6號。】
范意說:“童話故事。”
葉玫鼓掌:“不愧是橘子。”
“不愧什么?”
說話間,收容室的門被人從外頭敲了敲。
南曉雨給門開了一條小縫,沒進來,在外頭喊了聲:“吃飯了。”
“你們兩個早點上來,不然東西涼了。”
她說完就走,還貼心地給兩人關好了門。
葉玫和范意對視一眼。
“先去吃晚飯?”
葉玫用大拇指往門口點點:“反正這些東西不急著弄,而且快整理完了,休息一下再來,晚點還能一塊兒看恐怖電影。”
他說:“你午飯也沒吃,該餓了。”
范意點頭:“走吧。”
*
晚飯是很簡單的青菜雞蛋面,面里拌著不少肉絲,香氣四溢。
范臨為了照顧大家的口味,還切了一小碗蔥,和辣椒香菜一起擺在餐桌旁,有需要的可以自己去添。
賣相還不錯,味道也可以。
但范意吃不了太多,他只盛了一小碗,扒拉兩口就飽了。
范臨見范意吃得太少,想喊范意再去鍋里盛點,又被范意拒絕。
“成年人了,”范意端著自己的碗去洗,“我吃多少,自己心里有數。”
范臨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提醒道:“要是晚上餓的話,冰箱里有挺多吃的,能墊一墊。”
范意:“嗯。”
洗干凈碗,范意最先離開餐廳,回到了樓下的收容室里。
范意在收容架中間轉了一圈。
收容架上原本擺滿了玻璃罐子,如今只剩了零星幾瓶。
葉玫說得不錯,他的確已經把這些東西整理得差不多了。
剩下這一點,不用十分鐘就能弄完。
范意把玻璃瓶都抱下來,一個個貼上空白的標簽紙。
這標簽紙是特制的,靠近詭物或靈異道具,會發出一種怪異的熒光,目前的技術很難模仿,一般用于道具防偽。
他按照葉玫的分類習慣,開始給這些玻璃瓶做標記。
他本來是想在葉玫下來前偷偷把這些事給干完的,但范意還沒貼好兩個瓶子,葉玫就打開了收容室的門,像是發現了他的小動作,急匆匆吃完下來的。
還把頭頂的大燈開了。
葉玫說得對,大燈是有點晃眼。
“你怎么一個人下來收拾了?”
葉玫進來:“不等一等我?”
范意不滿道:“不是說要我幫忙嗎,你都整理那么大一部分了,我弄這點,你又不給了?”
葉玫:“哪有不讓你來。”
他也拿下一只玻璃瓶子,捏了下范意的臉:“我們一起。”
范意沒什么反應,悶頭貼標簽。
兩個人的效率很快,不出五分鐘,就完成了最后的分類。
隨后,葉玫登上論壇賬號,將這些瓶子擺在一起,拍了照。
露出上頭的標簽,掛在了論壇的交易區里。
范意在旁邊趴著:“話說,你放上去的這些收容物都是天生的詭物,掌控不好還會有風險,不能為人所用,應該沒什么人會買。”
葉玫:“我知道。”
他刷新了幾下頁面,屈指等待著:“我在釣魚呢。”
范意明白了葉玫的意思:“你指通靈者協會?”
葉玫:“對。”
作為詭物圖鑒的編寫組織,通靈者在人間的官方代表,對通靈者協會而言,收容流落在外的危險詭物,是他們責任的一部分。
而且,通靈者協會的手中,還以保護為名,囚禁著不少靈鬼。
利用靈鬼的眼淚,可以將這些詭物,轉化為靈異道具。
范意探頭:“這么明顯的鉤,那些人會咬?”
葉玫說:“他們沒有選擇。”
“他們已經走到了末路。”
他點開私信界面,空白的消息列旁,突然跳出了一個紅點。
在看到私信人頭像邊上的管理員標識時,葉玫會心一笑。
“看,這不就來了?”
第246章 Reunion 3
兩天后, A市。
范意和葉玫在書城附近下了車。
傾盆的暴雨連續落了好幾天,卻依舊沒有停歇的趨勢,在路面中央漫開深深的水坑。
狂風折斷道旁的樹, 殘枝敗葉亂糟糟地黏在地上, 又被漲起的水沒過, 帶走。
就這么一小段路,葉玫和范意的身上都被打濕了不少。
兩人收起雨傘, 摘掉外套,走進了書店旁邊的咖啡廳里。
“歡迎光臨。”
今天的咖啡廳格外熱鬧,平時休閑雅致,顧客不多的地方, 如今坐滿了人。
一樓幾乎沒了位置,只剩二樓還有零星幾個角落。
這是通靈者協會用于掩藏A市分會的地方,范意跟著路白月來過。
也是通靈者協會目前的總部地址。
就在咖啡廳的后門。
后門緊鎖著, 看來暫時沒法進去。等待的間隙里,葉玫翻開菜單。
他點了一杯雪頂咖啡,又要了杯冰美式, 下單成功后, 將手指擱在桌上, 一下下地敲。
范意用口罩遮住半張臉,支起頭看向窗外,被陰云染黑的天空下, 玻璃折射出整個咖啡廳的倒影。
和他們一同過來的,還有林寄雪、南曉雨和盛安桐。
因為一輛車坐不下的緣故, 他們下高鐵時分了兩批走,林寄雪那邊坐范臨的車,路上有點堵, 到的可能要慢一些。
看現在這副情景,估計他們來了也沒位置坐。
范意收回目光。
咖啡廳看似熱鬧,實則每個人都在不著痕跡地觀察四周。
他看到了很多眼熟的人,在怪談里見過,都是在通靈者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范意說:“協會違規了。”
葉玫:“嗯。”
他低低道:“怪談的事怪談里解決,怪談里發生的一切都與現實無關。”
“不論何處,都不得打聽通靈者的現實身份。”
這是通靈者間不成文的規定,也是通靈者協會內部明文禁止的條例。
但如此大規模的召集,還有這么多人應約,只能說明通靈者協會通過一些手段,扒到了他們的真實身份。
看來情況是真的很緊急了。
不然,通靈者協會作為在世上留存已久的,被認證的官方,無論如何都會控制著自己,不會在明面上做出這些越界的事。
咖啡很快就端了上來。
葉玫把雪頂的那杯推給范意:“這些事暫時不是我們該考慮的。”
“喝吧。”
范意拉下口罩,一手扶著冰涼的杯壁,一手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舀著咖啡上邊的冰淇淋。
葉玫低頭,翻著通靈者協會給他發來的新私信:“嚯。”
范意:“怎么了?”
“沒什么,”葉玫笑道,“協會還挺有誠意的,居然把我掛上的那些收容物都買掉了。”
“又有一大筆入賬。”
范意湊過去:“我看,他們是想早點交易完,把你那帖子撤了。”
“畢竟眾所周知,詭物童話故事,歸通靈古店的葉瑰收容。”
“雖然你兩年多沒上線,但論壇關于你的傳聞,可一點沒少。”
葉玫說:“你不也一樣。”
他順帶舀了口范意的雪頂,嘗嘗:“你現在還在榜一掛著呢,小橘子。”
范意咳了一下,小聲道:“臨昕橘是榜一,關我林澄什么事。”
葉玫:……
這么玩是吧。
“啊,”范意轉移話題,往樓梯口看,“小雪他們來了。”
來者不止林寄雪他們三個,神樂也在,大概是路上遇到的。
幾人上到二樓,一眼就望見了坐在角落里的范意與葉玫。
“怎么沒位置了?”
林寄雪過來,四下轉了轉,干脆趴在了二樓的扶手邊上。
范意攪動著自己面前的咖啡,等雪頂融化:“沒辦法。”
“今天人有點多,你說協會這么大氣,也不多整點椅子。”
神樂附和:“的確。”
她笑道:“還挺巧,我們前幾天才剛分別,今天就再見了。”
葉玫把菜單遞過去:“你們喝點什么嗎?”
南曉雨擺手:“我不了,沒心情。”
她看向樓底:“我就想知道,通靈者協會打算做什么。”
范意擱下手里的勺子。
他知道是為什么。
事到如今,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了。
他聽著嘩啦的雨聲,微微蜷指,說:“一個猜想……這次對方越界召集,多半和女巫狩獵有關。”
此話一出,周圍忽地安靜了下來。
范意拽上口罩,看了葉玫一眼。
因為吵鬧的緣故,范意沒有壓聲,聲音雖然不大,可在場的所有通靈者,都豎著耳朵,細細聽著周旁的聲音。
就算有人沒能注意到,也會被身邊的同伴提醒。
一時間,四下只剩外邊嘈嘈的驟雨,和店內柔緩的背景音樂。
范意不打算遮掩此事,悶著聲音道:“最初的怪談,女巫狩獵,卷土重來了。”
“海的女兒的發生是異變開始的訊號,深海女巫催生A+級怪談,從那時起,詭物對世間的侵擾,加速蔓延。”
“隨后戀愛都市的事件,地獄安眠曲的面世,都是陰間所采取的防范措施。”
“而人間,拼命地解決怪談,也在不斷地科普怪談常識,保護普通人。”
“杯水車薪。”
范意攪著雪頂咖啡的吸管:“至于前不久剛剛解決的清醒夢……我們知道,它是通靈古店用于囚困荊棘女巫的囚牢。”
“它的結束,也象征著女巫狩獵的封印,徹底崩潰。”
“這還是只是在我們這邊出的事。”
“要知道,最初的狩獵誕生于國外,如果消息被協會封鎖,只能說明那邊,比這里要更加血雨腥風。”
他轉過頭,望向其他人,用篤定的語氣道:“很明顯,通靈者協會打算挑選加固封印的人選。”
“諸位都是從無數生死關卡存活下來的人,經驗豐富,作為靈異值強大的通靈者,進入女巫狩獵,最為合適。”
“同時,也是最終狩獵的犧牲品。”
“想要離開,現在還來得及。”
咖啡漸漸見了底。
*
沒有人質疑范意的話,但現場也沒有一個人離開。
等所有應約前來的通靈者都到齊后,通靈者協會才總算派人前來,打開了咖啡廳后門。
范意認得那個來接他們的人。
是在怪談“鏡子里的你”中,與他們見過面的六號玩家。
她向眾人微微鞠躬,語氣平靜而又疏離:“你們好。”
“感謝你們愿意赴這場沒有禮貌的邀請,非常抱歉,利用權限查詢各位的現實身份,實屬迫不得已。”
“情況緊急,我們保證不會做出誆害諸位的事情。請大家都隨我來,協會這邊想和你們談一談。”
說完,六號掃開了通靈者協會的地下權限。
范意默然落在最后,和葉玫悄悄牽著手,慢慢走。
聽身邊的人邊走邊聊。
林寄雪像個好奇寶寶一樣,扭頭打量著協會的構造,還戳了戳一旁的神樂:“話說回來,小愿和歲聿怎么沒來?”
“小愿還近呢,就在這兒讀書,應該能收到邀請吧?”
神樂:“不清楚,沒關注。”
南曉雨猜測:“心愿這幾天好像有考試?歲聿應該有新通告,沒空。”
范意:?
這是什么,一生要強的學生黨和打工人?
南曉雨想了下:“不過,要說邀請,零度肯定是通靈者協會第一個想找的人。”
“估計聯系不上他。”
林寄雪伸懶腰:“找到他也不來啊,那么大的梁子。”
神樂:“說得也對。”
“但我在外邊看見路白月了,他呢?也不進來?”
盛安桐出聲道:“他是詭物。”
“已經無法受邀了。”
即便……他站在人類一邊。
他們的聊天并不突兀,因為除他們之外,其余人同樣在互相搭話,現場一片碎語。
“通靈者協會是什么意思?”
“拿一個保護普通人的名頭自封官方,還真把自己當作頭了?”
“既然不高興,你為什么要過來?”
“他們給我私信了我的現實身份檔案。”
“挺好笑的,不是嗎?”
“你呢?也是因為身份暴露嗎。”
“其實我不在意這個,就是純粹想過來看看。”
有人回頭瞄了眼范意,上前問道:“我覺得,讓通靈者協會做出這么出格的事,多半和那個人說的一樣,與女巫狩獵有關。”
“你知道女巫狩獵?”
“對,”那人說,“之前和協會內部的人打過交道,聽他們提過一點。”
“最近的情況的確很不對勁,若說是女巫狩獵的復蘇,就很合理了。”
“反正我覺得這情報不假。”
“那你過來,不后悔嗎?是火坑哦。”
“你不也沒離開……”
前邊傳來一聲輕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來不來,不都一樣嗎?”
“該發生的早晚要發生,該死的早晚要死。”
“要是女巫審判真的復蘇了,不應約,就能逃掉?”
“嗯,不如主動面對。”
旁邊的人皺眉思索:“話說回來……”
“那個人,就是提出女巫狩獵的那個,戴著口罩的人,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他知道的有點多,和云見雪、調音師也認識的樣子。”
“你不認識?臨昕橘嘛。”
“是他啊?沒見過面。”
“啊,就是那個在螺旋之塔反水站邊詭物,玩精神控制折磨所有人的臨昕橘?靈鬼?”
“是。”
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忽然插話:“他化成灰我都認得。”
“懂了,螺旋之塔受害者。”
“另一位受害者來糾正一點,夸大了夸大了,沒有折磨,就是手段有點……總之,沒出大事。”
“你們知道戀愛都市嗎?洗腦之都,這則怪談背后,也是臨昕橘在操手。”
“非常恐怖。”
“我說你們,重點先挪挪好嗎,一碼歸一碼。現在的關鍵是,通靈者協會要做什么。”
“臨昕橘說的犧牲……”
“要犧牲誰?”
這些話音漏進范意耳中,他吸了口氣,把腳步放得更慢。
看來,即便知道這次召集有詐,可能有人會死,這些通靈者還是會來。
對他們而言,成為通靈者,本身就是刀尖懸命的事,隨時都有可能失去明天。
倘若通靈者協會真的對他們有所需求,反倒能夠成為一個值得利用的籌碼。
會議室在地下二層。
因為人數太多的緣故,六號沒有打開電梯,而是選擇了緊急樓梯,一條長長的通道延伸向下,直通會議室后門。
協會的會議室很大。
通靈者們被帶到的時候,里邊已經坐了不少人,都在前排,神情肅穆。
多半是協會各地的會長、高層。
在滿腹的狐疑之下,所有人被接待的人領著,依次落座。
范意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其他人見狀,也一塊兒坐了過來。
范意吸了兩口氣,把口罩扯到下巴上,露出下半張臉。
趁著周邊還吵,葉玫輕輕貼住范意的手背,小聲問他:“緊張嗎?”
范意說:“你指什么?”
葉玫難得沒笑,他平靜道:“當然是女巫狩獵。”
“你能感知到的,我作為活體詭物,也能清楚。”
“封印已經消失了。”
“在‘清醒夢’潰散當天,女巫狩獵的詛咒就已經開始應驗。”
“無法轉圜的惡意像一張大網,把我們都編織其中,如今想在第一時間拿出等量的祝福去對抗它,幾乎不可能。”
“何況情緒的力量不是人能控制的,戀愛都市就是一個失敗的例子。”
“警惕、恐懼會在這種環境下生長,哪怕壓抑,依然無法遏制。”
“也就我們這兒不是女巫狩獵的發源地,所以現在才受到波及,還來得及召集、討論。”
“現在對人類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女巫狩獵徹底擴散之前,提前派出通靈者進入其中,再次從內部將其封印。”
“當然,進入的人多半有去無回。”
葉玫說:“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范意靜了一會兒,明白了葉玫的意思:“所以你才會發那條釣魚貼,暴露自己的蹤跡。”
“嗯。”
葉玫來回摩挲著范意的手,緩聲道:“我知道,你是一定要來的。”
“每個封印的保管地,都有一條通往女巫狩獵的入口。”
“我們這邊的入口,就在A市通靈者協會的第四層——這些是我在怪談里打聽到的。”
“你早晚也會知道。”
“與其我們去他們那里,不如讓他們自己來找,有官方的扶助,也是多一分保障。”
他把范意的頭發往旁邊撥了撥:“別想著一個人扛,我們一起。”
第247章 The Witch is
“請大家暫且安靜。”
坐在桌前的協會成員拍了兩下手, 隨后撐著桌子,對準了桌上了麥克風。
“先聽我說。”
通靈者的目光一道道聚了過去。
協會成員垂了下眼,開始發言:
“首先, 很抱歉以這種不合規不尊重的態度, 私下查詢了諸位的真實身份, 并發送了本次會議的邀請函。”
“在這邊,我代表全體通靈者協會向大家致歉, 同時,也非常感謝各位能夠不計前嫌,前來赴約。”
說話的人停頓了片刻,見臺下沒人出聲, 才繼續道:“關于我們這次召集的目的,想必現在大家的心中已經有所猜測。”
“與女巫狩獵有關。”
“……不是即將蘇醒。”
“女巫狩獵,已經開始了。”
“位于A市地下的封印, 是所有封印里,最晚被波及到的地方。”
“我們采取了很多措施,卻依然無法阻止封印的解除, 如果再繼續放任下去, 怪談會將現實吞沒。”
“……”
通靈者協會提出的內容, 與范意所了解的具體情況大差不差。
這些都是范意已經知曉的內容,他無趣地趴在桌子上,用筆和橡皮搭起蹺蹺板, 和葉玫一人按著一邊,用手指來回玩。
同時也在等待著。
等待通靈者協會開啟通往女巫狩獵的入口。
現在唯一能夠阻止女巫狩獵的辦法, 就是主動涉入怪談,怪談吸取了活人的氣息,便會開始專心對付內部, 短暫延緩擴散的速度。
然后,找到機會,再次將怪談封印。
這個方法能否成功,目前還不能確定。前路九死一生,這也是通靈者協會猶豫這么久,才出此下策的原因。
協會成員在臺上繼續科普著怪談內容,臺下的成員,也在依次發放紙質資料。
但女巫狩獵經歷了百年的沉淀,內里必然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前人留下的資料,多半已經不適用了。
一切皆是未知。
“……因此,我方經過多番考慮,最終做出決定。”
“這次行動,我們需要各位通靈者的幫助,替我們探清前路,找到封印怪談的辦法。”
“這是關乎生死的大事,諸位有權拒絕,但還請大家認真斟酌,再給出答案。”
不少通靈者聽到這里,已經忍不住竊竊私語了起來。
有人直接在協會發言中途起身,拆臺反駁。
“探清前路?所以你說的幫助,就是將我們都推出去,當探路的石子、首當其沖的犧牲品嗎?”
協會成員神色一僵:“當然不是,因為只有高層才知道封印的具體條……”
那人嗤笑道:“也就是說,只要知道了封印方法,誰來都一樣?”
“說著關乎生死,自己一個個像縮頭烏龜一樣,這么怕,還聚集什么?”
協會成員急忙解釋道:“不,據可靠消息,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負責封印,而且他們的人最終也會死。”
“哦,你的意思是,我們不一定死,但封印的人一定會死,是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會議廳再次變得吵吵嚷嚷。
維持秩序的人幾番制止,都不能制止臺下人的嘲諷,一時間有些無助。
協會深深意識到,這些通靈者,完全不是他們能夠掌控的。
最后實在沒有法子,高層給他們打了個手勢,負責解釋的協會成員只能在諸多質疑與問詢中,硬著頭皮繼續下去。
慢慢地,這場短暫的臨時性會議也走到了尾聲。
范意聽得有些厭了。
他只在中途吵鬧的時候抬了下頭,其余時間都沒做出太大的反應。
葉玫壓住蹺蹺板的一邊,不讓范意再按。
范意掀起眼皮:“干嘛?”
葉玫戳他:“協會的人往你這兒看了一眼,有目的。”
范意無所謂道:“我清楚。”
這點感知力,他還是有的。
在場的人里,范意是唯一的靈鬼,也是目前通靈者論壇的危險人物榜單第一。
不止通靈者協會,很多人大概一開始就把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范意說:“我懶得理而已。”
臺上的宣講人聽見了。
他咳了一聲,隨后繼續主持道:
“現在,如果各位還有什么顧慮或者要求,可以盡管提出,我們會盡力完成。”
“關于女巫狩獵的細節,大家也可以好好討論一下,希望能夠集思廣益,完美地解決這件事,達成我們所有人都能夠滿意的合作。”
怎么可能完美。
這話說得他自己心里都沒底。
講完,他就把話筒交給了身邊的通靈者,在眾目睽睽之中下臺,徑直走到了范意身邊:
“您好。”
范意坐起來,平靜地回視他:“你好?”
來人鞠了個躬:“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來自通靈者協會的董優。”
“您是臨昕橘先生吧,我們這邊想找您單獨聊聊,請問您意下如何?”
這行為目的性太強,也分外顯眼,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
范意:……
他有點不高興,把兜帽往下扯了扯,回答道:“可以。”
“但我有個條件。”
董優松了口氣,說:“什么條件,您提。”
范意指指葉玫:“帶他一起。”
董優一滯,表情明顯僵住:“這?”
他為難道:“有點不合適吧……我們說的是單獨……”
范意堅持道:“帶他一起。”
董優說:“一定要兩個人嗎?”
周旁的人全在看熱鬧,范意的耐心開始逐漸告罄:“兩個人,有什么影響?”
葉玫借勢環顧了一圈,挑著唇角,可眸里卻沒一點兒笑意。
董優:“可……”
葉玫抬起頭,涼涼地與董優相望。
他柔聲道:“橘子都說得那么堅定了,你們還要拒絕嗎?最好想清楚哦?”
“帶我一起,對你們也沒有壞處。”
對方為難地往前排看了一眼。
一名通靈者協會的高層向他點頭,表示了同意。
“……好吧。”董優說。
他向著兩人行了個禮:“請隨我來。”
范意和葉玫起身。
同時,剛剛暗示董優的高層也從前排站了起來,與他們一塊從會議室的前門走了出去。
*
“這是我們B市靈協的分會會長。”
路上,董優走在前邊,認真為兩人介紹道:“他姓許,我們都叫他許會長。”
他打開了一間會客室的門,將三人迎了進去:“請。”
許會長自然落座,朝對面的沙發張手,客氣道:“你們也坐。”
董優燒水倒茶,問:“你們喝點什么?”
范意:“隨便。”
葉玫:“我也是。”
許會長笑了笑,沒說話。
范意蹙眉,盯著對面的人:“時間緊迫,就別拐彎抹角了,直接講你們的目的吧。”
對方鼓掌道:“可以,很干脆。”
許會長看著范意:“這次我找你來,主要是想商討一下女巫狩獵的事情,你清楚的,有些事不方便對外公布,所以想請你私底下來談。”
“死生既定的命運同體、最純最烈的靈鬼之血,和能承載過載污染的極陰之體,是構成封印的必要條件,同時,也是令女巫蘇醒的引子。”
“是封印還是喚醒,全憑一念。”
“同時,女巫狩獵也是目前唯一一個,在進行中途,就能夠臨時加入的怪談。”
許會長說:“另外兩個條件,協會這邊還沒什么頭緒,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封印需要靈鬼的血液。”
“這些年,我們找到并培育了很多很多的靈鬼,也試著去保護過他們,可沒有一個靈鬼,能夠活過25歲。”
“也沒有一個靈鬼,能夠像曾經那個人一樣,支撐起女巫的封印。”
他說:“你是唯一的例外。”
范意沒忍住,嗤笑出了聲。
他冷聲道:“都是些廢話。”
“如果你是想詢問我有沒有意向進入女巫狩獵的話,我可以明確回答你,可以,我既然來赴你們的約,態度就已經非常明確了。”
“不需要你們說,我也會去。”
許會長笑道:“你很爽快。”
范意說:“但你向我提要求,我也有條件。”
許會長說:“你盡管說。”
這時,董優沏好了茶,將三盞熱茶端到桌上。
熱騰騰的水汽氤氳在范意眼前。
他輕輕吹了口氣,攥著自己的手指,緩聲道:
“我要求通靈者協會將自由歸還給所有的靈鬼。”
“我要求你們放棄搜尋靈鬼,靈鬼的生死該由自己決定,你們不得以保護為名,將他們囚禁在此。”
“去束縛他們,禁錮他們的成長。”
許會長失笑:“你這條件倒是不難,并非無法實現,只要女巫狩獵解決,一切都好說。”
他話語一轉:“可我有一點要糾正你,我們的確在實施保護,你的要求涉及那些靈鬼的性命。”
“事關重大,還要過問靈鬼們的意見,可不是我一個人能夠獨自決定的。”
葉玫忽然插話道:“許會長,恕我直言,事實當真如此嗎?”
“你一個人不能決定靈鬼的去向,所以被束縛的靈鬼之中,有包括你自己的孩子嗎?”
許會長手指微收,他轉移目光,深深地看著葉玫。
葉玫回以一個微笑。
他探出手指,碰碰溫熱的杯壁,不緊不慢地敲著,敲出清脆的聲響。
對他而言有些灼燙。
葉玫揭穿他:“通靈者協會,B市分會會長許向遠,是危險人物零度的父親,也是靈鬼許夏的父親。”
他用最溫和的語氣,說著威脅的話語:“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把許夏藏起來了,藏在自己家中,利用,并未交給協會官方。”
“你聲稱自己無法決定靈鬼去向,可身為會長,這種區別對待的行為,是否有失偏頗?”
董優還在這里,將這段對話收于耳底。
他的目光閃爍了兩下,隨后像沒聽見似的,拉門離開了。
許向遠嘆了口氣。
他沒有生氣,像是有點疲憊,又有點無奈:“零度和你們說的?那孩子……”
他不講了,妥協道:“好吧。”
“靈鬼的事,我答應你們。”
許向遠站起來,從一邊的柜中取出一本古舊的書籍,遞給范意與葉玫:
“在開始之前,你們可以看看這本書。是當初那位靈鬼留下的,里面是關于封印的內容,和他對女巫狩獵的一些調查。”
范意接過了書。
書的質感很好,范意用手指很慢地摩挲了幾下封皮,問:“封印了,狩獵就能解決嗎?”
許向遠:“顯而易見,不能。”
“如果協會能夠找到解決的辦法……幾百年前,或者這幾百年間,女巫狩獵就該解決了。”
范意“嗯”了聲:“也是。”
他低下頭,一言不發,神色平靜地凝視著手里的書本,不知在想什么。
葉玫把范意的反應都看在眼里,岔開了話題:“話說回來。”
“這次參與會議的通靈者,包括你們這些高層,最終都會來,對嗎?”
“……”
這個問題,許向遠沒有回答。
他只說:“走吧,時間不多了。”
“倘若你們現在已經準備好了,我就帶你們去地下四層,那里有通往女巫狩獵的入口。”
許向遠的態度,算是一種默認。
如果不愿意來,當時在咖啡廳,那些通靈者就可以選擇離開,及時止損。
如果不愿意來,這些“惜命”的高層,根本沒必要參加此次會議,到背后操盤就可以。
因為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
狂風更加肆虐,天邊被染上血紅色的一角,白日的太陽被陰云吞噬,雨水漲沒一層商鋪的臺階,逐漸將道路淹沒。
現實疾風驟雨。
而怪談之中……
一輪圓月高懸在夜空。
夜色濃得像水,沒有星星與云。一汪泉水之中,卻忽而從中走出了兩道人影,沒有帶出一滴水來。
他們穿過協會地底的入口,甫一進入,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就嗆入咽喉,不祥的預感壓在心頭,堵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敏銳的感知刺得范意渾身難受。
他聽到影子深處的低吟。
【歡迎來到“永夜”。】
【歡迎來到女巫生存的世界。】
【唯一規則:存活。】
【生存時長:無限期。】
第248章 The Witch is
【狩獵開始。】
葉玫鉆出泉水。
在聞到周遭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時, 他也忍不住皺了下眉。
葉玫上前兩步,拉開范意帶來的背包拉鏈,在里頭翻了翻。
他從里頭找出了幾只橘子。剝開, 把皮交給范意。
“果皮, 難受的話聞聞, 會好些。”
范意接過橘子皮,吸了兩口氣, 勉強緩解了一些不適。
他拽上口罩,努力讓自己適應過來,同時默然抬頭,靜靜地看著葉玫。
葉玫搶走了他的背包, 在吃他的橘子。
“怎么了?”
葉玫以為范意不平衡,從包里找了個大的給他:“你也吃?很甜。”
“橘子吃橘子。”
范意:“不了。”
他話音未落,尾音還沒來得及收, 瞳孔卻倏地一擴,果斷出手!
他一把將葉玫拉到自己身邊,葉玫反應極快, 迅速回身, 直接從袖里甩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瓶, 砸在地上,崩裂四濺!
詭物從玻璃瓶的碎片里鉆了出來,瘋狂撕咬著那只從葉玫的影子中鉆出的手!
危機來得猝不及防, 剎那打破了周圍的平靜。
好在他們也不是毫無準備,在赴約前, 兩人就抱著最壞的心態,帶來了許多用于應付的道具。
泉水里倒映著兩個人的身形。
柔和的月色下,倒影里的他們逐漸變得渾濁, 血肉模糊。
葉玫反手握住范意,看著玻璃瓶里的詭物在尖叫中被影子吞噬。
他說:“這些東西拖不了太久。”
范意點頭:“先走。”
兩人初來乍到,還沒有摸清情況,一時不打算正面應對。
然而詭物不肯放過眼前的獵物,當他們回身時,不知哪里一片陰影落下,在兩人的影子頭頂,出現了一個高舉鐮刀的人形。
鐮刀頃刻就要落下,要斬斷他們的頭顱!
葉玫眼疾手快,一把將身側范意扯進自己懷里,就地一避,險險避過了高懸在影子上方的鐮刀。
影子的尖尖劈進身側的地面中,竟真在地上鑿出一道深深的縫隙。
緊接著,范意抓住葉玫的衣領,一同鉆進路旁大樹下的陰影中。
在借樹影來遮擋身形的間隙,葉玫調動身上的污染,覆在身上,勉強遮住了他們兩個的氣息。
一陣烈風襲過,兩人迅速趴下,身后的樹干被攔腰斬斷,粗糙的樹木生生砸在地上,激起一圈塵灰。
要斬殺他們的影子停在道路中間。
葉玫的污染短暫蒙蔽了它,它左右來回著,似乎很疑惑,自己方才為什么沒能得手。
很快,詭物又調整過來,加大了搜尋力度,鐮刀斬斷大樹,附近一片狼藉。
“是影子女巫,”范意做出判斷,慢慢地在陰影之間挪動著,“我們小心些。”
“剛進來就發動襲擊……”
葉玫瞇起眼睛,試探著往外探手。
察覺到女巫轉向這里的動靜后,又快速縮了回來。
“這里不安全,很快會被它找到破綻。”
范意說:“得盡快離開。”
葉玫的污染遮掩不了他們太久。
這點范意心知肚明。
因為他是靈鬼。
身上最純凈的靈鬼氣息會逐漸穿透屏障,跨越污染,引來所有垂涎他鮮血的詭物。
即便范意的血液能夠將詭物腐蝕,可若是詭物太多,他一時半會也很難吃消。
范意望向泉水的方向。
許向遠和他們是一同進來的。
現在泉水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他卻還沒見到對方的蹤影。
葉玫看出范意在想什么:“我們先走。”
“他應該不至于臨時反悔,這么半天沒出來,他或許是在進入的途中就已經死了。”
“又或許是被傳到了別的地方,出生點不一樣。”
范意:“嗯。”
此地不宜久留,范意留心感知著周圍的氣息,指向了一條污染相對較為微弱的道路:“那里。”
“我們從這邊過去,我能感知到封印的大致方向,你跟著我走。”
說著,范意抖開一把折疊小刀。
他利索地劃開自己的手指,沒有分毫猶豫,鮮紅的血從范意的指尖滴落,融在地里。
葉玫斂了斂眸,想抬手拽拽范意,最終又忍住了。
這是范意的選擇。
就像他也不希望范意干涉自己的選擇一樣。
靈鬼美味的血液對詭物而言是致命的吸引,連兩人身下的陰影都開始扭曲,瘋狂舞動起來。
范意從口袋里取出一枚硬幣,手指在上邊輕輕揩過。
血液沾到硬幣邊緣。
旋即,范意看準了湖中心的方向,將硬幣朝那邊用力一拋!
一道影子飛快從隱匿處沖出,直直朝著那枚硬幣躥去!
“走。”
趁此機會,兩人一齊跨出陰影,奔往城市的街道!
而與此同時,他們背后,影子女巫咽下沾了范意鮮血的硬幣。
初嘗是甜糖,是補品,然而不過少頃,便是穿腸潰爛。
凄厲的尖叫便在如水的夜色里,響徹云霄。
這聲慘叫喚醒了沉睡的詭物們。
沉寂在永夜中的它們一個個睜開眼睛,在月色里,看見了街道上的人類,最明顯的目標。
純粹的惡意黏了過來,冷冷地附著在奔跑的兩人身上。
由于那聲慘叫的緣故,它們沒有輕舉妄動,詭物只是窸窸窣窣地接近、尾隨著兩人。
有膽大的詭物試著舔了舔范意滴在地上的,未干涸的血液,整條舌頭瞬間腐爛成泥。
舌頭重新生長。
“有意思……”
詭物低喃起來,如不怕疼痛似的,快速扭動身體,往兩人身邊纏去,吃吃地笑。
“太有意思了……靈鬼……”
“我很久沒有品嘗到這么純正的靈鬼之血了……”
“如果能夠污染。”
“必定分外美味。”
詭物的話音一字不落地鉆進范意耳中。
葉玫神色一冷,忽然剎住了腳步,順帶拽住范意。
街道空空蕩蕩,極為荒涼,路上盡是破敗的建筑,仿佛隨時都能夠倒塌。
而就在他們前方,某棟高層建筑物的影子正在無限拉長,延伸向兩人方向,兩人的面前。
繼續往前,他們會被這道影子吞噬。
游走在兩人身邊的詭物叫了一聲:“是女巫啊。”
詭物幸災樂禍道:“她很生氣。”
“她盯上你們了,她要砍下你們的頭。”
“就像人類曾經對她做的那樣。”
【身首分離者將依附陰影。】
“要不要和我合作?”
詭物匍匐到范意身邊:“我可以幫你遠離女巫,只要你給我一點點鮮血……只要你讓我污染你的血,你的靈異值,讓我吃掉你。”
膽大包天。
葉玫收緊了手指,身上的污染流出,馬上就要纏住這詭物的脖頸。
然而就在葉玫要得手之際,他能夠操控的污染,便被轉化成了他暫時無法控制的靈異值。
葉玫:……
都到這個地步了,范意還在堅持幫他轉化。
會很累吧。
葉玫嘆了口氣。
范意掉無視身邊這只心懷不軌的詭物,若無其事地轉向葉玫,談論起這則怪談的情況:
“我確信我選的路沒有錯。”
“不能后退,也不能換其他的路,前面唯一的,能夠通往封印所在的方向。”
范意垂眸。
但在狩獵里,女巫要追上他們,堵住他們的去路,只是一瞬間的事。
而那片陰影仍在向著兩人延伸,逐漸扭曲成為方才手持鐮刀的形狀,露出猙獰的模樣。
其他的詭物也趁勢上來,快速將兩人包圍,妄圖也從女巫口中分到一口肉。
極端的壓抑感從四面八方涌來,撲在身上,并沉甸甸地落在范意心頭。
在過于靈敏的感知里,他聽到了詭物的哭聲,混亂嘈雜,哀絕凄厲。
這是詭物們真實的聲音。
比他狂跳的心臟還要吵。
范意掐住自己的手心,血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鮮血滴落之處,詭物紛紛避讓。
他不是沒有辦法應付女巫。
既然他敢來,就早已經考慮到了這種情況的發生。
只是……
范意深吸了口氣。
他還有一些猶豫,與葉玫有關。
影子越逼越近,范意能夠聽到的細碎呢喃也愈發洶涌,他覺得很吵,眉頭越收越緊。
這些葉玫都看在眼里。
忽然,他輕笑了一聲。
葉玫抬起雙手,替范意捂住了耳朵。
涼涼的溫度貼在范意耳側,冰著范意的臉頰,他將污染覆在手心之上,包裹著范意,幫他隔絕那些多余的聲音。
葉玫站在范意背后,問:“還難受嗎?”
范意盯著地上兩人相疊的影子。
他靜了兩秒,應道:“很舒服。”
葉玫貼住范意:“那就好。”
“不要有顧慮,”葉玫說,“我知道你在糾結。”
“這段路,你放心做自己想做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離開你。”
“我會是你最堅強的后盾。”
范意沉默著,一言不發。
葉玫的呼吸繼續蹭在范意耳邊:
“現在是在怪談里,你已經不用幫我控制著污染了。”
“我知道,持續的壓制,對你而言很辛苦,也限制了你的發揮。”
“放手吧。”
范意閉上了眼睛:“……好。”
就在范意落下話音的瞬間,滾滾的污染立即從葉玫身上涌出!
范意徹底放開了對葉玫污染的轉化。
于是葉玫所承受過的一切化作了濃烈的紅,剎那吞噬掉周旁的不少詭物,掃出一大片空白。
隨后,污染變成紅色的絲線,纏繞在他和范意的腕上,覆蓋著范意對詭物的感知。
范意想,葉玫的聲音并不令人難受。
反而如久旱的甘霖、將開的夏花,流水淌過青石,澄澈明凈。
葉玫爆發得太過突然,許多詭物猝不及防,有逃過一劫的詭物倏地驚叫出聲:“活體詭物?”
“他竟然是活體詭物?”
“怎么會,很難見的啊?要在活著的時候捱過那么多污染。”
“啊,那他不就是……我們的同類?”
“一個人侵占靈鬼,真狡猾啊。”
“喂……”
“活體詭物雖然也是詭物,但他還活著啊。”
“我們可是死了。”
“怎么能叫做同類呢?”
于是詭物們知道自己沒了機會,開始祈禱:
“女巫吃掉他們吧,一起吃掉吧?”
在惡意的聲音里,女巫的影子已經抵達到兩人面前,鐮刀掂在手心,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們。
她似乎在思考往哪里下刀,才能夠不讓范意的血濺到自己。
范意回視著女巫的影子,須臾垮下肩膀,輕聲對葉玫說:“你離我遠一些。”
“會傷到你。”
葉玫聽話地撒了手。
他只留了那一條紅線,轉過身,面對著其他詭物,自顧自替范意補充道:“也不用太遠。”
范意:“是。”
說完,范意一步邁入了影子之中。
腳底頃刻間伸出許多的黑色小手,扒住了范意的褲腳,在腳腕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烙印,像是詛咒。
葉玫腕上紅線牽動。
就在他偏過頭的瞬間,一團熾烈的火焰“蹭”地自葉玫背后燃起!
那火焰來自范意,極致的靈異值燃燒成灼熱的火花,迸發出明亮的光芒,徑直照亮了半邊夜空,生生逼退了近在咫尺的影子!
影子女巫只能依附于陰影存在。
她需要光,卻又畏懼著光。
火焰如此溫暖,甚至讓葉玫覺得有些滾燙,他身上的污染涌向那些圍住他們的詭物,清理現場,同時半回頭問:“你三天前才點燃過一次靈異值,現在沒關系嗎?”
在不久前結束的怪談“清醒夢”里,范意才用過這招,將祝福帶給了每一個觀眾。
但葉玫記得,范意每次這樣燃燒,都要緩好長一段時間,才能緩和過來。
當初在“不存在的人”里用過之后,范意便暫停了接單,足足和他在外旅游了一個來月。
除了放松心情之外,也是為了恢復靈異值。
“……”
范意朝女巫的方向張開手:“沒關系的。”
“我說過,這兩年里,我的感知力一直在增強。”
“靈異值也一樣。”
第249章 The Witch is
“我在前, 你斷后。”
火一直在燒。
如燒不盡,耗不竭的柴薪,又如永不融化的紅白蠟燭, 范意的靈異值恒久不斷地在怪談之中洶涌著, 分毫沒有熄滅的趨勢, 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燃越烈, 越來越旺。
影子被范意身上的火光一步一步逼退,畏光的它只得縮進小小的角落,又不死心地從光找不到的陰影處鉆出,重新舉起鐮刀。
但范意身上的烈火太盛, 光芒太強,陰影一靠過去,就會被驅散。
這種形態, 她無法接近。
“……”
“靈鬼。”
影子游走到范意面前,深處忽然傳來一道極輕極輕的喟嘆。
從影子里中伸出的鬼手鉆了回去,大片的陰影從四方匯聚在一起, 如同沼澤, 逐漸凝縮成一個人形。
一名少女緩緩從影子中間爬了出來, 像是全身的骨頭都斷了一般,她的姿勢分外怪異,花了幾秒把自己的身體扭成人形, 隨即冷冷抬眸,看向范意。
火光映照著女巫沒有血色的臉。
她個頭矮小, 皮膚死白,脖頸上還有一條血紅的縫,如同被活生生地切開再縫上般, 觸目驚心。
女巫年齡看著極輕,似乎只有十五六歲左右。
她伸手,從影子中召出一把黑色的雨傘,撐開遮住頭頂的月光。
周邊的所有陰影悉數向她匯來,全部收攏在女巫的腳底,縮成一道小小的圓圈,比夜更黑,比墨更濃。
她開口道:“就算變得再淺,只要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的存在。”
女巫問:“你的影子,是哪一道呢?”
她被火光灼得難受,將黑傘擋在了自己身前,終于在漆黑的夜里尋到了一隅容身之地。
同時,她的影子里,開始長出一把新的鐮刀。
分明只是一片陰影,卻如真實存在般,劃拉在地上,“刺刺”地吵。
范意定在原地,看著女巫一步一步接近而來。
她的聲音柔柔的,聽著很甜,語氣卻分外僵硬:“靈鬼,和活體詭物。你們這種靈異值和污染都很純粹,體質特殊的人,我們一般是不會帶進來,并進行狩獵的。”
“狩獵你們,太容易得不償失。”
女巫在范意幾步之外站定。
從她的聲音里,范意聽不出其中任何的感情起伏:
“你們是主動來的,為什么?”
范意停了停。
他眼睫微顫,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問我們為什么?”
“你又想聽到怎樣的回答?”
女巫說:“實話。”
范意抿了抿唇。
實際上,雖然他很想與這些女巫好好交流一番,但對于女巫主動拋出的話茬,他心中還有些沒底。
畢竟他那枚沾了血的硬幣,可是明明確確地腐蝕掉了影子女巫的一部分。
她的慘叫不似作偽,必定很疼。
女巫應該恨他們才對。
因此,范意不打算輕易回答。
他拐彎抹角道:“那么我可以認為,你主動現身搭話的行徑,是想暫且放下方才的恩怨,好好和我們聊一聊嗎?”
女巫毫不猶豫地回答:“是。”
她抬了抬傘,去看范意的眼睛:“說說看吧,你們來到這里的理由是什么?”
她承認得太過直接,幾乎不給人反應的時間,危險直覺在范意的腦海中瘋狂預警,他咬住舌尖,阻擋住了詛咒的滲透。
女巫在用言語給他下咒。
葉玫的神色微沉。
他用紅線勾了勾范意,示意交給他來。
隨后葉玫上前兩步,直截了當地拋出條件:“在問我們之前,你首先要表現一下你的誠意吧?”
“不然,我們為什么要回答呢?”
女巫淡淡道:“我停下攻擊,已經是我最大的誠意。”
“你們是不被污染的靈鬼,和承載惡意的活體詭物,看在這個面上,我才收了手。”
“不然,我還有很多種手段,能夠阻攔你們的去路。”
“就像這樣。”
說話間,鐮刀的影子抵到葉玫身邊。
在火光的照耀下,影子已經變得極淺極淡,然而利落的刀聲下去,即便葉玫躲閃及時,鐮刀卻依然在葉玫的手臂上劃開了一道小口。
女巫抬指:“在這里,能殺你們的女巫不是沒有。”
葉玫笑道:“是嗎?”
他沒有管顧胳膊上的傷口,得到答案,便立即用腕上的紅線牽了牽范意:
“不要和她廢話,橘子。”
“她已經是惡意的傀儡了。”
若非范意的靈火太強,能夠吞噬一切陰影,巨大的鐮刀必定會招招致命,殺機畢現。
女巫表面的平靜只是迷惑人心的假象,她們的內里殘忍而又瘋狂,以狩獵為唯一目標。
這些范意自然清楚。
女巫只是在套他們的話,拖他們的時間。
在這座狩獵場里,從來都沒有例外。
范意瞄了眼葉玫的傷口,無聲地收了收手指,說:“走吧。”
這是被拒絕的意思。
女巫臉上沒表現出什么情緒,她依然如死物一般平靜,停在原地,不再開口解釋、反駁。
死亡無聲息地潛伏著,預備找到范意松懈的瞬間,穿過光亮給他致命一擊。
范意看見了鐮刀的陰影。
影子的顏色幾乎與地面融為一體,若是不仔細,說不準真的會被他忽略過去。
眨眼間,范意點燃的烈火驟然暴起,燃得更盛,瞬間映亮了整片天色,教女巫的鐮刀徹底無所遁形。
女巫快速用黑傘掩住了自己。
向來平靜無波的她,到此時也有些訝然。
這火焰,太旺盛了。
哪怕范意是靈鬼,體質最為特殊的一類人。可一個活人的身體里,真的能容納這么強大的靈異值嗎?
本來點燃就是一件很消耗體力的事。
女巫站在那里,任由兩人從她身邊擦肩而過,趁機甩出了自己的詛咒。
而在那一刻,女巫清楚地感知到,誓要將一切燒成枯骨的火掠過自己,將自己身上的污染燒去大半。
連腳底的影子也變得黯淡。
女巫神情罕見地凝滯了。
倏然,她收緊了自己的手指,用力至極,將傘柄捏得“咔吧咔吧”響。
“你用來點燃靈火的燃料,是我們的污染?”
女巫回過頭。
難怪他的靈異值如耗不完一般,不絕地燃燒著。
這樣熾熱的火焰,到現在都沒有減弱下去。
因為范意點燃成火的媒介,不是他自身的靈異值,而是整則怪談的污染……
是悲鳴,是鮮血。
這些污染不屬于他,卻能被他源源不絕地轉化、利用。
成為燃料。
會這樣做的人,女巫曾經見過一次。
那個曾帶人將初始女巫封印的——靈鬼。
她終于明白了什么,盯著兩人離去的方向,聲音如淬過冰水一樣寒冷:
“你們……想要像五百年前一樣,穿過重重審判,將整個狩獵封印?”
女巫抬高聲音:“你們會死。”
范意與葉玫沒有回答,也沒有停留。
他們只留下了兩個背影,消弭在街道的盡頭,過濃的夜色里。
“……”
“呵……哈哈……”
女巫的頭顱忽然滾落,“啪”地砸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
血液從她脖頸的切口中涌出,鮮紅沐浴著女巫雪白的肌膚。隨即連帶著她的身體和頭顱一起融化、變得漆黑。
最后重新沉入地底的陰影之中。
風中散去她細碎的低語:
“你們會死。”
“而我們……依然能夠卷土重來……”
*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兩人繼續向前,走了好一段路。
范意將感知范圍延伸得很大,再三回頭,確認影子女巫沒有追上來后,才終于松了口氣,將用污染點起的火焰熄滅。
這一收,大量源自外界的污染瞬間流進范意體內。
他的呼吸立即急促起來,心跳加速,耳畔嗡鳴不止,連腿腳都失了力氣,險些沒能站住。
手腕上的紅線劇烈地顫抖起來,晃著葉玫,發出微弱的聲響。
葉玫迅速扶住范意,問:“怎么?是不是剛才消耗太大了?”
他垂下眼:“有問題別逞強。”
“……不是。”
范意被葉玫扶著,慢慢軟在地上,搖頭道:“我沒逞強,燃燒的時間不長,而且燃料足夠,除了一些體力外,我沒什么消耗。”
他捂住嘴,忍不住干嘔了一下:“是女巫。”
“她趁機詛咒了我,但我沒辦法轉化她的污染。”
靈鬼的體質特殊,天生易招詭物,怪談里的污染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他,灌進他的身體里,潛入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但這些都不是大問題,范意的體質能夠將污染凈化,變作純凈的靈異值,并引出體外,成為靈火的燃料。
唯獨女巫的詛咒是種劇毒,范意一時半會消化不了。
女巫種下的詛咒很強,如同一塊沉疴爛在他的身體里,血脈每一次鼓張,都像有東西卡在心口之中,分外難受。
如果范意的靈異值不夠強大,或許在女巫詛咒他的一瞬間,就會心臟驟停,立即死亡。
難受得他要落淚。
葉玫明白了,他蹲在范意身前:“我來看看。”
葉玫搓了搓自己冰冷的手,搓暖了些,才將手抵在范意額間。
他把一縷污染探進了范意體內,搜尋著女巫種下的痕跡。
好在范意的靈異值很純,沒什么污染能在他的身體里停留。因此他一下就分辨出了女巫的力量,正隨著范意的心臟跳動而跳動。
咚咚咚。
心跳很快。
葉玫閉上眼睛,用心感受著。
范意身上的詛咒一點點被融進葉玫的污染之中,隨后慢慢轉移出來。
轉移到葉玫的身上。
葉玫睜開眼,松了口氣。
他問范意:“現在怎么樣了?”
范意按住自己的胸膛,吐出一口氣,緩緩點頭:“舒服多了。”
說著,范意盯著葉玫的眼睛。
解決了女巫的詛咒之后,葉玫的右眼變得更加渾濁,連瞳孔也開始發白,霧蒙蒙地,看不清楚。
范意不說話,只是將自己的掌心輕輕覆了上去。而葉玫也沒有動作,任范意將他溫熱的手蓋在自己眼前。
很暖和。
緊接著,范意將額頭貼到自己的手背之上,細細感知著葉玫體內污染的情況,停了好一會兒,才放開。
“奇怪?”
范意收回手:“女巫的力量對你沒有影響?”
“不然呢?”
葉玫笑笑,拍他:“說了別小看你老板。”
范意看著葉玫的眼睛,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可又說不上來。
于是他只好撇撇嘴,警告道:“我信你,因為你這次說過,我們要在一起的。”
他拉住葉玫的手,快速道:“就像我不舒服會和你說,聽你的話一樣,你如果出了問題,也要誠實告訴我,聽我的。”
“死也一起。”
“……”葉玫啞然失笑。
他嘆了口氣,溫柔地揉了揉范意的頭發:“當然了,橘子,我不舍得丟下你的。”
“死也一起。”
有葉玫這句話,范意總算放了些心。
而就在這么一會兒的功夫里,周邊的血腥氣再次變得濃郁起來。
范意警惕地望向四周。
方才有他的靈火加持,附近的詭物不敢靠近,如今靈火已熄,詭物便再次如不怕死一般,慢慢貼了過來。
但和先前相比,這次被他們吸引而來的詭物似乎……有些少?
范意感知片刻,發現絕大部分的詭物,都在朝著另一個方向聚集。
仔細一聽,風里還有植物窸窣的攀爬聲,與不遠處,刀刃破開皮肉的聲響。
有人在這附近,而且還不少。
不然不會有這么多詭物放棄靈鬼,往那邊敢去,就為了爭搶一口吃的。
葉玫與范意對視一眼。
葉玫問:“去看看?”
范意揮手:“走。”
第250章 The Witch is
“快, 躲開!”
街道的另一側,一隊人正不停地奔跑著。
在他們的背后,帶刺的灌木飛快環住房子的邊緣, 將這一片全部包圍。
植物從地上破土而出, 狠狠地扎進通靈者們的肉里, 在體內發芽生長,再種下新的種子, 種子繼續生根,密密麻麻。
“救……救……”
枝條從人的咽喉里鉆出來。
不消片刻,被寄生的人便成了一灘爛泥,成為哺喂植物的養料, 只剩下空空的皮囊,和散落的白骨。
骨縫中開出花來。
絕對不能被這些植物抓住!
通靈者們使出了渾身解數,可他們帶進來的靈異道具在使用的瞬間, 就會被污染侵蝕,變作詭物,朝著他們瘋狂反撲而去!
已經有不少的通靈者死于自己的道具了。
有人高聲喊道:“別和女巫正面對抗, 直接走!”
“通靈者協會留下的資料里, 這附近有安全屋, 可以暫時躲避女巫!”
隨后前方傳來應答:“不行!前面過不去,都是荊棘!”
荊棘的尖刺吸飽了鮮血,枝條愈發旺盛, 女巫的臉上爬滿裂紋,站在月色下, 向著通靈者們張開手。
名為“引渡”的鬼傘瞬間收攏,露出猙獰的面貌,要吃掉傘下人的頭顱!
靜反應極快, 在紅傘閉合的瞬間,便一個回身,一把擲出手里重新淪為詭物的人皮傘!
傘身咬下女巫的衣角,撕下一大塊皮肉。
女巫低頭看了一眼。
旋即,她若無其事地踩碎傘身,向著靜接近而去。
“嘖。”
靜往后退了兩步,意外踩到一片剛剛破土的新芽。
她心生不妙,飛快回頭,卻已經來不及收腳,瘋長的植物已經附上了她的小腿,很快就會在她的肉里生長!
“要小心呀?”
千鈞一發之際,一把小刀“嗖”地飛過,貼著她的褲腳,切斷了植物的莖葉。
靜立即抽身,快速往旁邊退去。
同時她從袖中甩出幾支管裝藥劑,毫不猶豫地潑向女巫的藤蔓!
那些植物隨之腐爛,發黃發軟,懶懶地蔫在地上。
靜喘了兩口氣,擦掉臉上被植物刮出來的血痕,轉過頭道:“謝了。”
“嗯哼。”
林寄雪把玩著手里的小刀,指指前方:“不謝,但還請小心。”
“當然,”靜向林寄雪伸手,“我有個想法,也許能夠活命,借把刀。”
林寄雪:“你沒帶嗎?”
靜說:“不能出鞘,我帶的刀是高級道具,它的本體是個有自我意識的詭物。”
一旦拿出來,不但不能帶來任何幫助,反而會變成刺向自己的利刃。
林寄雪:“用完還我。”
他切斷一株攔路的藤蔓,抽空給靜丟了把匕首。
這匕首也是靈異道具。
但不同的是,這種低級道具里面,并未寄生任何詭物。只能起到一個靈異值的引導作用,和普通的匕首沒有兩樣。
然而在這種時候,卻是最方便好用的道具。
靜接住林寄雪的小刀,快速撬開她自帶的一支藥水,將液體悉數倒在了刀刃上。
藥水淋下,卻沒有淌落在地,而是被匕首全部吸收干凈。
靜用刀子劃破自己的掌心,傷口極深,流出鮮血。血液所及之處,植物轉瞬枯萎。
荊棘女巫垂了垂眼,望向自己死去的植物。
不知靜手里的是什么藥劑,用沾了藥水的匕首劃出傷口,溢出的鮮血竟能夠抵消掉她的污染,導致植物無法繼續生長。
靜在自己身前畫了一道血線,一道能夠暫時阻隔女巫,殺死植物生機的血線。
完成之后,靜沖其他人喊道:“能走的,都趁現在過來,走!”
“不會那么容易的。”她說。
藤蔓攀上女巫的手腕、脖頸、臉頰,耳后親昵地貼了貼她的臉。
女巫想,她的污染應當沒有那么輕易被來路不明的藥水消滅干凈才是。
除非那支藥里,被灌入了另一種與她相等的力量。
能逃的活人紛紛躲進了靜的血線背后,女巫環顧了一圈,最后從地上撿起一名已被種子寄生的通靈者,將人高高提在手里,扼住脖頸,收緊。
“唔……咳咳……唔……”
女巫手里的人拼命掙扎著,艱難地睜開眼,在半空中一陣踢,用力至極,正中女巫的胸口。
可是女巫毫無反應,力氣甚至在不斷地加大,要生生掐斷她的脖子。
林寄雪的小刀破空而至!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氣,刀子飛出的速度極快,準準地釘在女巫的腕上,流出黑色的血。
從女巫的血里長出有毒的、致命的花。
女巫無動于衷。
她正想拔掉手上的匕首,然而附著在刀刃上的靈異值卻乍然滲入女巫體內,穿透筋骨,腐蝕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直接斷了。
被她抓住的人也重重摔在地上,帶著她的手一起。
女巫涼涼地瞥了眼遠處的林寄雪。
林寄雪還有心思笑,遙遙招呼道:“不好意思哦。”
不好意思。
女巫笑了。
林寄雪為了救人,主動走出了靜用血繪出的隔離圈。
這人實在靈活,還屢次救下她的獵物,阻止她的狩獵,實在討厭得緊。
要殺他,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女巫手腕的斷口長出新的花來,重新編織成手掌的模樣。
她動動嘴唇,沖林寄雪說:
“去死吧。”
不過是一群獵物,再怎樣掙扎,也還是獵物。
荊棘眨眼蔓延,灌木鉆出,狠狠刺進了林寄雪的小腿。
林寄雪吃痛,身體不受控制地一軟,同時巨大的藤蔓驟然從地底沖出,向著他心口的方向貫穿而去!
他微微偏過頭。
只消一剎,林寄雪便能判斷出來,這條藤蔓,自己躲不開。
林寄雪輕飄飄地“啊”了一聲。
“這就是你的想做的嗎?”
他收起嘴角的笑意,重新回頭,用耐人尋味的目光欣賞著女巫冰冷的表情,感受著周圍如刀割般的風。
藤蔓穿透他的胸膛只要一秒,林寄雪等著死亡的到來。
可這一秒過后,如林寄雪所想的死亡并未降臨,反而女巫平靜無波的面龐上,驟然晃過了一絲錯愕。
林寄雪倏然扭頭。
狂風掀起巨響,激起一片沙土,比樹干要粗的藤蔓竟被連根斬斷,轟隆砸在地上!
有火從藤蔓的尾部燒灼起來,飛快地將整條藤蔓淹沒。
林寄雪看清是誰,驚喜道:“呀。”
“林澄,葉瑰!”
綠植惡意生長,很快就切換了目標,包圍了范意。
范意徒手掐住了從四方抽向他的枝條藤蔓,緊接著直接將污染點燃,燒出滾滾的黑煙!
多余的污染被葉玫悄悄吞吃。
范意從袖子里抽出小刀,放在手里掂了掂,抬手直指向著女巫。
“你去把女巫身邊的那個人救過來,”范意小聲對林寄雪說,“這里就交給我和老板。”
林寄雪比了個“OK”。
他倒著走,還有心思打趣道:“我說,你倆來得很及時嘛,我還以為我要死了。”
“嗯哼。”
葉玫自己身上的污染化作濃墨,在腳底蜿蜒,黑色流淌之處,女巫的百花齊齊凋零。
女巫神色一滯,猛然看向葉玫。
葉玫笑道:“這些污染,我也分一口。”
女巫又冷下了臉,她即刻召回了所有生長在外的植物,連帶著花葉一起,盡數沿著藤蔓,朝她自己的方向縮回。
范意踩住一朵花,“啪”地打了個響指。
那些未能流進女巫體內花草驀地泛起金色的火星!
不出兩秒,這點火就點燃了附近所有的綠植,火焰洶涌滾燙,一發而不可收拾!
烈火明滅在女巫的眼底,也燒到了她的身上。
女巫立刻發出一聲驚叫!
她干脆利落地切斷了所有的藤蔓,以為這樣就能萬無一失,可火焰還是在沿著她的衣角繼續燃燒,燒到身體上,鉆心地疼。
范意朝著女巫的所在一步步走近,在他經過的地方,火焰焚燒一切。
他問:“荊棘女巫?”
女巫撲不滅身上的火,臉色極為難看,沉聲反問道:“靈鬼?”
范意垂了下眼。
他從火中看到了女巫的真實模樣:
“原來如此,植物都是從你身上出來的。”
“你是這些植物的根系本身。”
“一條根上能分出這么多的植物品類,你究竟糅合了多少詭物,或者活人的生命呢?”
范意還在接近,可女巫已無法退后。
她的雙腳已然被完全燒去,對火焰的恐懼使她無法再生,在燃燒她的污染,她用以維持形態的東西,又痛又燙。
失去了女巫的污染,這片區域周圍的荊棘紛紛斷裂,生著刺的枯枝滿地。
范意走到她的面前,緩聲道:“再見。”
“……”
“很好。”
女巫盯著范意,眸光深邃。到了這個地步,她的表情反而平靜了下來,沒有流露出任何生氣的情緒。
任自己一點點化作火里的飛灰。
女巫最后咒他:“你該死去。”
這句詛咒只是嘴上說說,她已經沒有足夠的污染下咒了。
范意頓了頓,應她:“你說早了。”
“現在會死的人不是我。”
女巫拉下嘴角,最后一點身形也在火海里湮滅殆盡。
只在地上留下了一點枯焦的痕跡。
林寄雪扶著方才險些被女巫掐死的通靈者,見女巫消失,過來問道:“你干什么了?”
范意平靜道:“把她燒死了。”
他將女巫的污染燒作燃料,點燃了女巫本身。
在“清醒夢”的蝴蝶圈中,小米就曾經告訴他。
荊棘女巫的靈魂無法被普通的火燒盡,只有靈鬼的烈焰才可以。
也即是說,靈鬼是荊棘女巫天然的克星。
他的火焰無法阻止影子女巫,也無法在深海之中盡情釋放。
但荊棘女巫卻可以被他焚毀。
林寄雪給范意豎了一個拇指:“厲害。”
范意說:“還沒完呢,別掉以輕心。”
林寄雪“嗯”了一句:“我當然清楚。”
這里到處都是白骨,森森的,惹人發毛,白骨上還有明顯的裂縫。
女巫以人為養料,在上邊種出致命的花。
而在幾分鐘前,他們都還是活生生的人。
“你們四個,”靜站在血線那頭,涼聲提醒道,“別愣著了,有什么事,不如先過來再說。”
“詭物在逼近,先找安全屋。”
“來啦。”林寄雪積極回應。
被他扶住的通靈者略微抬頭。
她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的嗓子痛的厲害。
也許是被女巫掐過的緣故。
在女巫掐她之前,她的身體內部就已經被女巫種下過種子。
按理來說,女巫死去,依附她污染而生的她的種子也該一并消失。
可她體內那顆種子卻并未死去,居然開始生長,要將她的血液抽干。
“……沒想到你會過來救我,”她低聲開口,問林寄雪,“為什么?”
“嗯?”
林寄雪歪頭:“想救就救了嘛,有那么多理由?”
通靈者一噎。
她抬頭,從凌亂的紅色發絲里,看著林寄雪的模樣。
忽然,她失笑道:“也是,畢竟我挺討厭你的,還以為你也討厭我呢。”
“不過,被你坑過的人多了,你應該也不會把我們放在心上。”
緊接著,她手上狠狠用力,一把推開了林寄雪,將他推向血線之內。
范意停住腳步,緩緩睜大了眼睛。
“別停。”
葉玫伸手一拽,將范意帶進了血線之中。
下一瞬,血雨落下,潑灑滿地。
隨著她最后的動作,鮮紅的花朵頃刻在她的頭顱綻放,整個腦袋驟然炸開,殘塊飛濺!
植物的根、莖、葉穿透她的身體,使她的軀體開裂,方才還完整的人,轉瞬就身首分離,不成模樣。
她頭顱的位置被花取代。
吸飽了血的花朵極其艷麗,和她殘留下來的紅色的長發糾纏在一起,在風中搖搖晃晃。
而鮮花人的影子,在人死去的瞬間就開始拉長,不斷拉長,影子開始吞噬地上的頭顱碎片、血液殘塊,逐漸成為一個扭曲的人形。
影子停在了血線之外,沒有繼續接近。
林寄雪愣了一下。
對于對方突如其來的死亡,他并不覺得訝異,這種事在怪談里時有發生。
他只是還有些茫然,以及微微的疑惑。
“……童沁?”
“新的影子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