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飄若浮塵
林鹿的意識陷落進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
寂靜, 死一般的靜謐。
他感知不到身體的任一部分,好像化作一團沒有實質的幽暗的魂。
從前種種記憶,好的、壞的, 如同走馬燈漂浮環繞,林鹿不愿回想, 卻還是一幕幕在他眼前鋪陳展開。
他這一生, 過得并不順遂。
想來林鹿短短尚未及二十載的人生里, 仿佛沒有一刻是真正放縱著快活的, 僅僅是活下去, 就已經讓這個少年拼盡全力,卻又不得不額外背上復仇的重擔。
改心易性原非他本意,這一過程對其精神的摧殘可想而知。
他該恨誰?紀修予, 還是造化弄人的命運使然?
林鹿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身體正配合藥物全力對抗著毒性發作,無暇分神再去思考其他。
比起茍活于世苦苦掙扎,對林鹿來說,似乎死亡才是唯一解脫之法。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鹿睜開了眼睛。
首先傳入耳中的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敲在屋瓦上,滴在葉叢中。
天光灰蒙,不知時日幾何。
好在, 他還活著。
滯澀已久的思緒開始緩慢轉動, 林鹿下意識勾動手指,意外碰到一片溫涼觸感——那是另一人的手。
林鹿偏頭看去,一人伏在榻邊沉沉睡著, 他的手正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在睡夢中也沒放松分毫。
熟悉的面龐籠著淡淡愁緒, 發絲顯出些微蓬亂,一瞧便知是衣衫不解地多日侍奉在側的緣故。
林鹿眼眸深處透著濃重的倦色,四肢百骸皆傳回不同程度的麻痛感,胸口也悶得厲害。
紀修予的毒分明足以致命,卻不知為何仍留了林鹿一條命。
此時林鹿混沌的頭腦實在無法完成這種十分耗費心力的分析,只得睜著那雙漆黑如點墨的鳳眸,安靜地垂視著伏在身側的人。
終于,林鹿喉頭一癢,難耐地輕咳了兩聲。
趴在榻邊的沈行舟一瞬彈起身子,正正對上林鹿微皺著的眉眼。
“阿…鹿?”沈行舟的聲音發澀,讓人聽了不免心酸。
林鹿斂眸,輕輕“嗯”了一聲。
他的心里空蕩蕩的,先前無數需要不停算計考慮的事,這番醒來仿佛一下抽空,需要費些力氣才能重拾起來。
林鹿也不急著找回狀態,而是一點點適應重生般的身子與靈魂,首先想到的是沈行舟這傻子沒有自己可怎么辦。
誰知沈行舟端的是過于鎮定,清澈瞳目中好似隱隱壓抑著什么,只見他快速抿了抿唇,毫不停頓地抽回握著林鹿的手,拖著麻了半邊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林鹿緩緩眨了下眼,莫名生出點無辜意味。
他習慣布控執掌一切,其中自然而然包括與沈行舟之間糾結不清的感情。
面對這位純粹又透徹的小皇子時,林鹿總能短暫地卸下心防,就像是長久飄泊的靈魂終于擁有屬于自己的避風港,讓他可以汲取到足夠對抗磨難的能量。
他一直以為,安然享受著熱烈愛意的自己才是占據主導權的那一個。
孰不知,這顆已經習慣了沈行舟存在的心,一旦那團火光離得遠了些,就會形成較之先前更加難以忍受的巨大反差。
這種反差讓林鹿有些茫然無措。
新奇,但并不討厭。
林鹿躺在軟和得讓人不愿起身的被窩中,伸出手,摸了摸胸口位置。
還不等他完全消化這股情緒,外面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林鹿轉頭望向門口,看見幾人簇擁著一名年輕郎中來到跟前。
郎中低低念了聲“秉筆”,伸手搭在林鹿纖白如玉的手腕上,細細診起脈相來。
林鹿并不在意眼前郎中會給一個什么樣的診斷,目光遙遙落在人群后面的沈行舟臉上。
焦慮、緊張。
林鹿只讀出這兩種情緒,想必他定是極為擔心自己的。
想到這,林鹿抿了下嘴角,短暫露了個有點柔和的笑意。
可這樣柔軟的表情出現在林鹿臉上,只會讓旁邊早已習慣他冷言冷語的秦惇、許青野兩人感到毛骨悚然。
“大夫,阿鹿他怎么樣?”還是沈行舟再也耐不住,略顯緊張地開口問道。
那位年輕郎中也不避諱林鹿在場,收回手,直接回答道:“此毒怪異,卻不難解。”
沈行舟剛想舒一口氣,聽了后半句話又懸起心膽來:“只是…毒性熾烈,會讓中毒者飽受折磨,而……”
郎中頓了頓,引得幾人齊齊望向乖乖躺得一動不動的林鹿,秦惇急急打斷:“可主子看上去并無異狀啊!”
此話不假,在林鹿因毒沉睡的幾日里,面容平靜得就像睡著了,全無半點尋常中毒者面容衰敗的頹色,聽得郎中此語,任誰也不敢相信,就在眾目睽睽、慎之又慎地照料之下,林鹿竟會在睡夢中走了無比兇險的一遭。
許是紀修予故意作弄,林鹿當日暈倒之后再沒遇到這位掌權太監的刁難,而是以操勞過度為由順理成章地休了個假。
除了怎樣都喚不醒之外,林鹿再沒其他異狀,直到沈行舟堅持請來郎中,眾人才知道林鹿早已身中奇毒。
為防所托非人,沒去請宮中太醫,好在許青野手下多能人異士,來的這位醫術甚至不輸太醫院,很快給出了林鹿蘇醒的大概時限,而事實也正如他推斷的那樣如期發生。
“唉…”郎中嘆了口氣,“我也不跟幾位賣甚么關子,實話說吧,若不是這股毒性恰巧激發了內心深處的求生意識,恐怕在他倒下的那刻,就已經魂歸往生了!”
沈行舟驚得臉色煞白,其余兩人同樣滿面駭然。
“你們也都知道,秉筆曾遭遇嚴重心靈創傷以至性情大變,這便是潛意識試圖自救的征兆,”郎中面露不忍,艱難說下去道:“……也就說明,那段創傷…其實自那之后,從未愈合過。”
“簡言之,‘惡之性’是為求自保、殺死善心后催生而來,那時他孤身一人,不會有什么,問題出就出在接二連三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你們,若是常人,肯定是親朋越多越覺歡欣,而秉筆則恰恰相反。”
“越接觸鮮活明亮的溫度,他的惡就越會傷害自己——可謂自傷于無形。”
“我不知道這種毒是誰喂給他的,亦或是秉筆自行服下也未可知,可要是前一種可能,喂下此毒者,定是對秉筆完完全全了解之人,幾近到了徹底掌控的程度,能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于世,如果不是作為友人的立場,那著實過于可怕了。”
話至此處,整間內室落針可聞。
可林鹿恍若不聞,仍舊安靜注視著沈行舟,目中情緒淡淡,宛若一池無風無波的秋水。
“他說的…是我么?”
四人相顧無言之時,一道淺淡男聲打破了室內壓抑至極的沉默。
沈行舟意識到林鹿是在對自己說話,郎中極具眼力地讓出身位,小皇子趕緊撲到榻前,雙手捧起林鹿的手,忙道:“啊…是,不過阿鹿不必擔心,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大夫,他……”許青野還想再問,卻被秦惇拉著朝外走去,郎中也會意點頭。
三人先后離開,許青野落在最后,遙遙望了里間方向一眼,才將最后的門縫合攏。
足音遠去,雨聲再次清晰起來。
林鹿就這么一聲不吭地任由沈行舟捧著自己的手,臉上沒什么表情,像是一具由最頂尖工匠打造而成的精致偶人。
沈行舟與林鹿無聲對視良久,捏捏他手指,一開口聲音沙啞:“……冷不冷?”
林鹿輕輕搖頭,沒說話,還是看著沈行舟。
“你看著我做什么?”沈行舟摸了摸鼻子,不自然地問。
“他們或許有話對你說。”林鹿答非所問,抬手指了指窗外方向。
沈行舟順著他指尖看去,果然在薄薄窗紙上看到倒映的三道人影。
“那……”
“你去吧。”林鹿說著抽回手,自己縮回被褥里,順勢閉上眼睛,“我等你。”
沈行舟看看林鹿,又望了望窗外,終究還是一咬牙給林鹿掖了掖被角,起身出去了。
等沈行舟離去后,林鹿重新睜開了眸子,他的長相俊雅秾麗,往常沉郁陰鷙被三分病氣沖淡許多,現下看來,似乎很難將眼前有些纖細的少年與那個生殺予奪的秉筆太監聯系到一起,只覺得驚為天人,又生出更多不合時宜的柔軟情緒來。
他伸直了手臂,在半空中張開五指,愣愣瞧著方才被沈行舟緊緊握過的地方。
說來奇怪,瞧林鹿這副懵怔模樣,旁人幾乎都要懷疑他是否失了憶了,但其實沒有。
他能清楚想起對面三人的名字、身份,以及與自己的關系。
林鹿醒來之后,那些背負著的沉重過往也都從記憶深處隨之蘇醒——他未有一刻敢忘記前人的死、對紀修予的恨,哪怕已經命懸一線。
“怎么樣?”沈行舟一出門就被許青野拉到廊下,有意隔了些距離,顯然是不想林鹿聽見。
沈行舟垂著眼眸,“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許青野一把扯住沈行舟衣領,“林鹿的眼珠子都黏在你身上,就好像只能看得見你一人似的,把我們都當空氣,你說你不知道?!”
“你發什么瘋許青野!”秦惇一把推開他,趕緊將沈行舟護在身后,“六殿下不比你更擔心主子?!”
“好好好,好一個殿下!”許青野瞪著雙目,恨恨一拳砸在廊柱上,“若不是這些該死的皇室貴族,林娘何至于親手將他送進這座吃人不吐骨頭的金絲牢籠!!”
“把他害成這個樣子……”許青野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喃喃念叨著滑坐到地上,“沈行舟,你們一家都該死……”
沈行舟一言不發,下頜緊繃成冷硬的線,對許青野的質控不置可否。
秦惇搖搖頭,安慰似的道:“六殿下不必太過憂慮,方才郎中說了,主子現下只是一時的神情恍惚,輔以固本培元的藥物,多加休息,恢復身體康健并不困難……”
“而他內心深處的傷痛,只能全憑個人意愿療愈。”秦惇猶豫片刻,還是如實吐露。
“也就是說,如果他不想恢復,這道心傷便永遠不會愈合,日復一日地開裂流血,最后下場…只會是炎癥化膿,終至拖垮整個人,步向死亡!”許青野幾乎是低吼著說出這句話,渾身散發的陰狠殺意宛若實質,最終無可奈何地消散于四處八方。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人人身不由己,皆被命運之線提拉扯弄,飄若浮塵。
第92章 一枕黑甜
沈行舟愣住了。
這段時間以來, 無論是朝堂風評,還是來自沈清岸的贊許,都已證明沈行舟是一位真正合格的、能夠獨當一面的皇子。
明明已經有能力從登徒子手下護住林鹿, 明明已經成為一枚好用的棋子,明明事事全都在朝變好的方向發展著——以長樂坊事發為引, 沈清岸暗中搜集的罪證被他有意分散在不同人手中, 由淺入深次第點燃, 在朝堂掀起一場針對兵部尚書閩皓的討伐風暴。
正所謂樹倒猢猻散。
眾怒難平之下, 宣王沈煜杭不得不忍痛斷臂, 決定放棄閩氏一族,以求在這場混亂中保全自己大義滅親的賢名。
至此,兵部數個要職松動空缺, 如何將其收入囊中, 那便是二皇子沈清岸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他不知最后是如何離開的,只在回神后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林鹿身邊。
窗外仍在下雨。
在安靜時聽來有些擾人。
“你是在為我而哭?”林鹿的視線落在窗欞之外,手上有一下沒一下順著沈行舟的頭發。
沈行舟慢慢直起身子,如夢初醒般意識到自己竟是趴在林鹿身上的,隔著絹被把臉埋在人腰腹處。
“啊?我……”沈行舟頰邊一癢, 伸手去摸,摸到一手涼意。
再低頭去看方才趴過的地方,被子上確實洇出一點水痕。
沈行舟兀然發狠般蹙著眉頭, 紅著眼睛移開視線。
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現在的林鹿, 面前的人仿佛成了一件珍貴易碎的琉璃盞,無論怎么謹慎對待都不為過。
一陣細微的聲響,林鹿從床鋪里坐起身子, 溫涼如玉的觸感落在沈行舟眉間。
“別擔心,我沒事。”林鹿輕輕拂開他緊皺的眉心, 聲音很輕地說道。
沈行舟卻仿佛被更大的悲痛擊中,整顆心臟被生生剖去般痛楚不已。
任何語言在此時都顯得格外蒼白。
他曾無數次設想未來或許會、或許不會發生的所有糟糕局面,唯一漏下的,竟是林鹿自身失去生機的微末可能。
沈行舟不愿,也不敢想。
初遇伊始至今,他所求的從來只有林鹿一人。
“抱。”林鹿看著沈行舟明顯灰敗的面色,無聲收回搭在他眉骨上的手指。
“…什么?”沈行舟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難看極了,沒聽清林鹿說的單字,不得不詢問道。
林鹿沖著他張開雙臂,重復一遍:“抱我。”
沈行舟毫不猶豫將林鹿抱個滿懷。
兩人之間再無空隙。
“對不起…對不起…”沈行舟附在林鹿耳邊小聲說著,他不善言辭,反反復復也只能說出這三個字。
“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林鹿語調冷淡,完全沒有愛侶溫存時應有的情緒,可他的動作卻無不輕柔地拍著沈行舟后背,“你知道的,我最是不喜有人將我身上發生過的事歸咎給自己。”
沈行舟點點頭,埋在林鹿頸窩里,呼吸間盡是混合著藥味的干凈皂香。
半晌,林鹿松手,沈行舟才戀戀不舍地從他懷中抽身出來。
林鹿似乎比往常話多,沈行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也只得默默聽著。
“事到如今,就連我也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樣才算是真正的‘林鹿’。”話至尾音時語調上揚,帶了抹不易察覺的自嘲。
沈行舟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林鹿回眸,豎指貼在面前人的唇瓣上,莞爾輕道:“阿舟,你有沒有想過,你到底愛的是從前的林鹿,還是現在的我?”
“我…”沈行舟一把攥下林鹿的手,急急就要開口。
“不必現在答復。”林鹿立時輕巧打斷,面上神情寡淡,似乎并不在意這一問題的答案,轉而又道:“幫我瞞下此事。”
語氣篤定,不容置疑。
卻讓沈行舟在滿腔苦澀中品出一絲寬慰。
種種跡象皆表明,林鹿仍需要自己,且遠高于需要旁的任何人,這讓一直內疚不能再為林鹿做些什么的沈行舟減輕了幾分胸中愁緒。
沈行舟是一位名實相符的皇子。
客觀來說,以沈行舟之能,如若與沈清岸相互對換,雖說兩人性格相左,但憑著沈行舟一顆仁心,并不一定就撐不起如今的局面。
生逢亂世,大丈夫當立鴻鵠之志,沈行舟恰年少,正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之時,又怎能耐住心性屈居人后?
然,林鹿手中從不缺向前的矛,心靈千瘡百孔下更需要沈行舟成為一面護衛的盾。
他便果斷放棄有關奪嫡的一切念頭,安心陪在林鹿身邊,甘愿無聲無名,做他背后的守望者。
追名逐利固然千難萬險,可沈行舟這樣豁然放下一切、堅守初心,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上的勇敢無畏。
只是,偶爾會發生像如今這般令沈行舟備受煎熬的境況。
“時間緊迫,不應再浪費在我身上,對外稱大愈即可。”林鹿緩緩抽出手,搭在沈行舟肩上:“沈清岸那邊,雖未催急,想必仍是等不得的。”
沈行舟耷垂著腦袋,輕輕搖了搖頭。
林鹿微蹙起眉,眸中閃過一瞬的陰晦。
沈行舟抬起眼眸,盈潤瞳目中滿是安靜順從之意,可說出的話卻出乎林鹿意料:“阿鹿現在只需安心養病,至于其他,交由我來承擔即可。”
林鹿還想說些什么,沈行舟又搖了下頭,繼續道:“我知道現下最該與二皇兄敲定兵部的空職人選,也知道如今正是將顏如霜調離京城的好機會——此間等等事宜,我都清楚,你大可放心。”
“你……”林鹿張了張嘴,忽然感到一陣目眩,沈行舟有所察覺,趕忙扶他重新躺下。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沈行舟忽然露了個如往常一般的笑,語調故作輕快:“阿鹿小睡片刻,待晚膳時我再喚你。我幼時頑皮,每每就寢阿娘都會哼唱童謠哄我入睡,此時我也唱給你聽。”
說罷,沈行舟抬手為林鹿細致地掖好被角,一邊唇角帶笑地哼起歌來。
他的聲線清醇,此時壓得低,與窗外暮雨未歇很是相配,不一會兒就讓林鹿聽得泛起困倦之意。
這樣繾綣溫柔的歌聲,讓林鹿久違地睡了一枕黑甜。
再醒時天已大亮,且不見沈行舟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兩名年紀極輕的小太監候在一旁。
林鹿從不喜旁人侍奉,見狀卻沒有露出厭色,只是不動聲色地起了身,任由兩名小太監凈手擦臉、更換常服。
秦惇剛好從外面走進,看到的就是林鹿坐在榻邊,偏著頭,目光淡漠投向窗外的景象,而兩名負責伺候的小太監正一左一右蹲著身子為他穿靴。
刺破灰云的熹光半灑在林鹿身上,將林鹿本就剔透的肌膚映得瑩白如玉,再加上那張超塵脫俗的面容,十分輕易就能讓人聯想到琉璃盞之類的稀貴對象。
艷絕極美,卻又易碎。
秦惇不自覺皺起眉頭。
“你們打算關我到什么時候?”窗框外幾枝紅山茶因風搖動,林鹿沒看來人,率先開了口。
“主子,您這是什么話?屬下…我們…誰敢拘著您啊?”秦惇訕訕笑著,使眼色驅走了兩名垂手一旁的小太監。
林鹿不置可否,抬步繞開秦惇往外走,秦惇慌忙趕前兩步,擋在林鹿身前彎腰拱手:“主子!小神醫說您不能……”
“我餓了。”林鹿被他擋路也未改神色,十分自然地改道至桌前坐下,仿佛先前不曾有過出門舉動一般,抬眸直盯秦惇:“傳膳。”
“哎,哎!是……”秦惇拿不準他性子,忙不迭小跑離開。
而秦惇身影甫一消失,林鹿就快步出了房門,林府內鮮有小廝下人,沒有命令更是不敢隨意出現在林鹿面前礙眼,因而這段路走得十分順暢。
只是,才剛行至院落邊上的垂花門,就聽一道女聲從旁傳來。
“秉筆留步。”
林鹿不動聲色依言止步望去,顏如霜雙手抱臂,閑閑靠在院墻上,渾不在意這樣的動作是否會將一身顏色素淡的軟羅華裳惹上浮塵。
他微瞇起眸子,似是被乍然明媚的天光晃了眼,“什么事?”
“送藥,”顏如霜從懷中摸出一件藥包,“飯后半個時辰送服。”
“放屋里,我會喝。”說罷,林鹿收回目光,毫不停頓轉身欲走。
“我看不透你…甚至可以說,我原來最是厭惡像你這樣的弄權玩術之人。”顏如霜沒有攔他,只是淡淡開了口:“那樣高高在上,無論是天下黎民,還是高官貴胄,全都是你們這些人做局權衡的籌碼。”
“不過,你終究跟他們都不一樣。”顏如霜十分認真地盯著他背影,“你有難,整座興京都跟著震動。”
林鹿眼神一凜,側過頭:“此話怎講?”
“沈煜杭因你折斷臂膀,他要取你的命,讓我趁亂殺了你——想必你也知道,這對我來說并不難。”顏如霜一字一句說得清晰,大有坦蕩灑脫的意味在,“可是我只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這段時日以來,我知你…絕非大奸大惡之人。”
林鹿聞言輕笑一聲,緩緩轉過身,話尚未出口,聽顏如霜又道:
“但你又不是良善之輩,你中毒的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而今終于得出結論:這天地間清濁難分,人與人無法以非黑即白論處,你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于我有恩,那便是我的恩人。”
“顏姑娘,你到底想說什么?”林鹿難得存了幾分耐心,語氣疏離地回問,就好像顏如霜所說之人與己沒有半點關系。
“我會幫你。”
林鹿微微睜大了眼,有些驚訝于話中篤定。
顏如霜仍是那副微抬著下巴的傲然模樣,可言辭中卻無不透著懇切:“六殿下有令,過幾日尋機將我貶遣出京,秘密前往戈州,明面上兩相制衡不會引來懷疑,實則我會與逸飛一同整飭駐軍。”
“到那時,你在軍中將永無后顧之憂。”
第93章 骨肉勻停
自那日林鹿沒能如愿離開林府開始, 竟一連半月沒能再出府邸大門一步,整日不是賞花喂魚就是逗鳥聽曲,好似已經提前過上致仕后的日子。
在這期間, 一切風雨皆被擋在林府之外,林鹿難得過了一段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閑適生活。
甚至長胖了些許。
他本纖瘦, 這點斤兩長在身上不覺豐腴, 倒顯得人更加骨肉勻停。
入春后日漸融暖, 府宅小院里樹影搖曳、花香馨淡, 靜謐中唯有微風吹著鳥雀啁啾入耳。
指尖攆動著換了一張信箋, 男人視線一行行掃過信上字句,凝神閱至尾行,一只松松握著的、骨節分明的拳頭闖入眼簾。
林鹿抬頭望去, 逆著光, 沈行舟沖他笑得燦爛:“阿鹿,瞧!”
說著,沈行舟獻寶似的張開五指,一只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的翠鳳蝶撲扇著翅膀飛了起來。
林鹿目光霎時被它吸引,眸中閃過一抹自然而然的欣喜。
不等他發問, 沈行舟見林鹿面色晴霽,眼睛頓時瞇成兩彎閃著光彩的月牙,主動解釋道:“路過花園時見到的, 想著也給阿鹿看看。”
經過這段時日的精心養護, 林鹿身上的毒已祛除大半,也因此與紀修予生出不小的嫌隙。
然,東廠有秦惇、前朝有沈清岸、后宮有喬喬, 林鹿不再是以前那個任紀修予搓扁揉圓的小太監,一朝撕破面皮, 又有宮外林府立足,就算終得紀修予厭棄,林鹿也不至于全無還擊之力。
只是由于各自皆牽扯甚多,眼下雙方尚能保持一絲微妙的平衡。
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以紀修予為首的太子黨、得世家薛氏擁戴的宣王沈煜杭、潛移默化中隱隱成勢的沈清岸與沈行舟,幾已形成三方相互制衡之勢。
眾人神經無不繃得極緊,似乎稍有風吹草動,便能引起滔天風雷。
無人敢輕舉妄動,人不像人,更像群狼環伺,貪婪渴望著世上僅此一份的皇權貴位。
那只從沈行舟掌心飛逃而出的蝴蝶,翅翼寬大舒展、通體漆黑,陽光下又泛著暗綠色的鱗光。
乘風舞動時透著說不出的妖冶貴氣…就和眼前人一樣。
林鹿緩緩眨了下眼,鬼使神差地探出一指。
那只蝴蝶竟真的沒有飛走,而是扇著翅膀輕輕落向他指尖,繼而立住不動。
沈行舟頓住動作,連呼吸都放得更輕,生怕驚擾眼前美人戲蝶的景象。
“這個時辰怎么有空過來。”林鹿抬手挪近,細細端詳起指上蝶,狀似無意地提起:“又有新動靜?”
“噢…差點忘了,”沈行舟坐到林鹿對面,用手背試了試茶杯的溫度,重新倒了杯推到林鹿面前,自己則十分自然地喝了一口林鹿剩下的半杯茶,“逸飛、顏姑娘那邊進展順利,楚家雖未表態,但日久見人心,這么久以來應也是默許的。”
“這下,完成了在軍中的籌謀,二皇兄在朝中底氣更足。”沈行舟曲肘撐在桌上,雙目亮晶晶地看著林鹿:“離我們達成目的就更近了一步。”
林鹿點點頭,似是看夠了,一抬手驅走了指間落蝶,“紀修予打算就這么放過我?不像他的作風啊。”
提到這個名字,沈行舟自見到林鹿就一直翹著的嘴角默默垂了下來,與那雙豐潤的唇并成一線,顯得面上神情有些嚴肅。
林鹿偏頭看他一眼,攏了攏散在腿上的信紙,“沈清岸信中叫我等著瞧好戲,是指什么?”
這段時日,這些人雖不讓林鹿參與過重的思慮工作,卻心有靈犀般將一切大小事宜的前因后果細細告知,林鹿仿佛一下子置身事外,不須他動手,事情便按他所想一一轉動起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鹿并沒有執拗地逞強事事親力親為,而是像承雪的竹一般適時退讓。
一直纏繞于身心的復仇枷鎖在這期間稍有松動,讓這個疲于奔命的靈魂得以片刻喘息。
林鹿仍整天一副冷淡不近人的模樣,但只有悉心照料于他的沈行舟知道,比之毒發前愈發逼迫自己,現在林鹿的狀態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竟也算是,因禍得福。
話說回來,沈清岸作為盟友,必不會允許有誰膽敢在奪嫡的關鍵時刻影響大計,這次林鹿逢難險些打亂他的腳步,以這位二皇子笑里藏刀、睚眥必報的性子,定然不會讓對方全身而退。
別說紀修予,哪怕是他那皇帝老子也不行。
沈行舟仔細將一縷碎發挽回林鹿耳后,垂眸看向林鹿的目光溫柔極了,壓低了幾分聲音:“阿鹿到時便知。”
林鹿迎著他的目光看了半晌,并不能在那雙清明透徹的瞳眸中看出端倪,突然就生出作怪的心思,伸手捏了捏沈行舟挺俊的鼻梁。
“瞞著我是吧?仔細我將你鼻子擰下來。”林鹿故意用了兩分力氣。
沈行舟卻不以為意,始終笑盈盈地望著他瞧,怎么也看不夠似的。
這段時日,林鹿的性子在潛移默化中悄然改變,但說哪里與先前不同,又說不上什么所以然,若非要鬧出個定論,那大抵是更加圓融自處,多了些作為“人”的生氣了罷。
林鹿自己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糾結,比起自己,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
就在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閑話時,小院外忽傳一陣漸近雜亂的腳步聲。
林鹿無甚反應,隨手將那沓信箋擱在石桌上,沈行舟則目移向來人方向。
“主子,主子!”還未到跟前秦惇就喚了起來,面上帶著少見惶急的神情:“宮中來人,傳主子入宮!”
林鹿心下一動,下意識朝沈行舟看去,后者沉定的眼神無異于一劑定心丸,同時又隱晦地一頷首,林鹿便默契地了然于心,淡淡開口道:“那便走一趟吧。”
“是。”秦惇不忘向沈行舟見禮,而后抱拳后退著出了小院,準備出行相關事宜去了。
此時熏風乍起,林鹿自風中起身,袍角衣擺輕搖而動。
“歇了這多日,”林鹿的目光投向早已大亮的天光,那些熾烈的明光倒映進波瀾無驚的黑眸,襯得人神采奕奕,一掃久病初愈的病氣,“合該好好松動松動筋骨了。”
不多時,一架玄色轎攆駛向皇城,身后跟著兩隊威風凜凜的錦衣衛,陣仗如斯,路上卻暢通無阻——原因無他,任各個關卡最嚴厲最不近人情的看守,也都知道此行的主人是何人,在如今風聲如此緊要的關頭上自然不敢怠慢阻攔。
沒想到再見宣樂帝,不是在隆重華貴的太和殿,而是御書房之后一處堪稱隱蔽的偏殿中。
那位已經上了年歲的帝王在今日看來更添風霜,發須皆摻上不同程度的灰白,眼角耷垂,眸光渾濁不堪,面色也是一片衰敗,想來定是吃了晚年縱欲無節制的苦果。
“林…林愛卿……舟兒也來了,”宣樂帝半躺半倚在龍椅中,見到林鹿時眼中綻出一瞬間的光彩,顫巍巍一指殿中:“…賜座。”
林鹿拱手謝恩,偏頭與早就坐于一旁的沈清岸換了個眼神。
沈清岸笑眼彎彎,唇邊噙著一貫恰到好處的微笑。
待兩人落了座,發現紀修予也坐在對面。
林鹿下意識張了張嘴,這種場合下終究什么都沒說。
毒發以來,他與紀修予之間的關系變得格外微妙,以林鹿如今在朝中的影響力,紀修予已沒辦法隨意處之,甚至連東廠和司禮監的半數事務仍需經林鹿的手方能運轉。
而林鹿想要扳倒紀修予則同樣不易,宣樂帝一日未薨,就一日是紀修予高枕無憂的倚仗。
想到這,林鹿目光微沉,遙遙對上了紀修予玩味十足的眼神。
“鹿兒,聽聞你大病初愈,許久未見,身子可好些?”紀修予的語氣一如從前親厚,仿佛與林鹿之間什么齟齬都沒有發生過。
仿佛…想要毒殺林鹿的人不是他一樣。
“多謝干爹掛念,托陛下的福,已經無礙了。”林鹿有些漠然地盯著紀修予。
他看不透這個男人,從一開始就看不透。
過往那些林鹿做夢都想忘記的時光里,紀修予為了得到林鹿不惜親自設局,甚至違背原則弄臟自己的手,只為親眼看著誤入林中的鹿一步步被逼進陷阱,最終淪為一具行尸走肉的活骷髏——這確是紀修予陰暗齷齪的惡趣味,但也過于費心了些,有哪里不對,林鹿于他是不同的,尤其不同。
紀修予行事的手筆,林鹿早就見識過:狠辣、無情,根本不會像對自己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高抬貴手”。
他不覺得僥幸。
只余在剩下歲月中愈加發酵的惡心與反感。
這種被當作隨意拿捏的對象的感覺足以令每個心智健全的人時時作嘔。
林鹿壓抑著滿心憎意,睜著黑沉如淵的鳳眸,露了個完美無瑕的、一如既往討巧的笑。
紀修予看他笑也跟著展露笑顏,撫掌連聲稱“那就好”。
“父子”二人在無聲瞬息中試探數次,皆沒從對方身上尋到破綻。
“父皇今日傳召兒臣與林公公,可是有要緊的事?”正當林鹿的神經愈繃愈緊之時,沈行舟沉穩冷靜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宣樂帝沉吟半晌,捻須答道:“蒼族使臣來信,稱,愿借春貢入宮之機與我朝青年磋練文武,諸位以為如何?”
林鹿有些意外,以往類似事宜宣樂帝皆一概甩給紀修予定奪,怎么今日還大動干戈地請了這些人來?
沈清岸十分自然地截過話頭,甚至不等紀修予發表觀點,與宣樂帝一言一語地議論起來。
蒼族年年入關進貢,而在靈嬪得寵后立時在今年突然提出什么“文武比試”,顯然是有備而來,若說不是眼見宣樂帝年老而試探國情,想必無人會信。
在場幾位皆明白這個道理,都知道此事不得不承,一來為穩固兩族關系,二來也為彰顯國威,讓蒼族不敢再生異心。
只是……
只是作為東道之主,一眾接待事宜不可謂不繁復雜亂,雖擔著稍有不慎便會被扣上“有辱國體”帽子的風險,然一旦事成,無論是與各部協作的關系、還是因功得賞的好處也都跟著風險一并水漲船高。
就是這樣一塊看似棘手的肥差,居然在幾人三言兩語中落到了林鹿頭上。
更加詭異的是宣樂帝對待紀修予的態度…明顯不如往昔,僅一句“愛卿平日多勞累,讓他們年輕人折騰去吧”就打發過去了。
林鹿擰著眉想了很久。
直到走出這方偏殿,他還有些神情恍惚。
就在這時,一只手悄然探向他毫不設防的肩頭。
第94章 密不可分
“林公公, 你還真是好謀算。”
紀修予的手還未落下,一旁的沈行舟便滿臉戒備地鉗住了他的手腕。
“呵呵,六殿下如此寶貝一個奴才, 竟連碰都碰不得嗎?”紀修予面上依舊含笑,施巧勁一掙收回手腕, 話對著沈行舟說, 眼神卻是望向林鹿的:“感情真好, 咱家就放心了。”
“掌印有話不妨直說, 何必動手動腳, 也失了身份不是。”沈行舟長眉緊蹙,側挪半步擋在林鹿身前。
“殿下這可就說笑了,您這位林公公早就拜了咱家認作干爹, 這父子之間, 有何身份不身份的,您說呢?”紀修予笑瞇瞇回道,那笑意不達眼底,落在林鹿身上仿佛淬了毒似的陰冷刺骨。
林鹿一直別開目光,聞言也只是睫羽微不可查地輕顫一下。
沈行舟有所察覺, 反手在袖袍下攏過林鹿的手,緊緊握了握,因怕人瞧見便又松開。
見他臉色陰沉著不語, 紀修予笑容更盛, 步步緊逼道:“倒是殿下您,整日與太監廝混在一起,這名聲傳出去……可不甚好聽呀?咱家一直替陛下協理政事, 不瞞您說,已經攢出好一份參奏您皇六子殿下行事作風不正的折子了……”
沈行舟微微瞪大了眼睛:“你!”
“開春以來陛下的風寒反反復復, 一直拖著不好,眼下也沒什么精神操心其他什么事,”紀修予瞇著眸子,毒蛇般陰濕黏膩的目光來回在二人身上掃視,“您說,咱家要不要替您隱瞞?——可若真的替您瞞了,于咱家又有什么好處呢?”
林鹿安靜注視著沈行舟背影,一言不發。
他眼前是男人挺拔如松的背脊,腦海中想的卻是多年前兩人初見,小小的六皇子冒失又單純的模樣。
正當紀修予瞧著沈行舟臉色由紅轉白,自以為輕松拿捏住了少不更事的六殿下時——
“替父皇分憂本是掌印分內之事,”沈行舟轉瞬恢復常態,目光沉定淡然,說出口的話卻很難讓人忽視其中分量:“難不成紀掌印平素行事竟也同今日一般,私下與人掂量得失弊益的?”
三言兩語轉守為攻,紀修予顯然沒想到沈行舟會是這個答案,微微有些詫異,但他也不是這么容易就能對付過去的主兒,張口欲再發難,卻聽二皇子沈清岸的聲音從身后遙遙招呼了過來:“紀掌印!紀掌印請留步!”
“既然掌印還有事,本殿就與林公公先行一步。”沈行舟說罷,毫不停頓地帶著林鹿轉身而去。
只走出兩步,沈行舟又停下,沖紀修予露了個略顯冷硬的側臉,涼涼擲下一句:“掌印日后若再得高見,本殿仍愿討教,隨時恭候您的大駕!”
之后便再不看紀修予一眼,攜林鹿一同離開了原地。
今日多云,陽光不甚熾烈,宮墻背陰處灑落著大片的影翳,身處其中時不免感到絲絲寒意浸入骨髓。
沈行舟始終繃著一張臉,似乎很難從先前情緒中脫離。
皇城自古森嚴無比,無論何種目的進宮,任何人在進入皇城后去哪里、做什么都須嚴格遵守宮規,就算是寵妃得勢的母家來人探視也不得太過招搖。
而如今的林鹿與沈行舟就這么大喇喇地在漫長宮道上疾步而行,也沒人敢上前提醒什么。
沈行舟走得很快,林鹿有些跟不上,落后兩步的距離跟著。
半晌無話。
直到額上滲出汗珠,林鹿微喘了口氣,索性站在原地不動。
他本以為沈行舟這個傻子得走出好遠才能注意到自己早已停步,誰知沈行舟幾乎是在他站定的同時就回了頭。
“怎的不走?”沈行舟語氣還帶著幾分薄慍余下的生硬。
林鹿勻了勻不甚穩定的氣息,故意賭氣似的道:“你自己走罷。”
沈行舟一怔,以為林鹿不滿意自己方才鋒芒畢露的表現,如夢初醒般眨了下眼睛,少年朗逸的五官緩緩塌成一個瞧起來有點委屈的表情。
林鹿本無不悅,就被這樣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心中積攢起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你……你生氣了嗎?”沈行舟小心翼翼湊過來,四下無人,獨屬他的氣息鋪天蓋地籠罩了林鹿,帶著不容拒絕的安心感。
仿佛就算天大的禍事塌落下來,只要有共同承擔之人,再困難的處境也變得沒那么苦澀。
“轉過身去。”林鹿微低下頭,聽不出語氣地說了這么一句。
沈行舟摸不著頭腦,帶著點惴惴的心情照做。
幽長宮道上,兩旁偶有值守宮人皆心照不宣地背過身去,靜默而立時恨不得將存在感降至最低,生怕引起主子注意,不知是否會被隨意處死滅了口去。
正當沈行舟想回頭看看林鹿時,忽然感到背上一沉,林鹿整個人就這么貼了上來。
他下意識托住了輕盈躍至背上的人。
想要側頭去看,卻被那人略略溫涼的手指推著額頭轉正,聽他在耳邊輕道:“罰你背我回去。”
若是其他皇子聽到這等要求,不說勃然大怒,也定會心中不虞——宮城重地,眾目睽睽之下讓天潢貴胄的尊貴皇子去背一個太監,若是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文武百官的口水就足以淹死沈行舟。
可他不是其他皇子。
林鹿更不是其他隨便的什么太監。
沈行舟其人,熱忱、純粹,冬日暖陽般和煦卻不灼人,他的愛也一樣。
他自深宮中長大,向來被動接受著一切事物,阿娘的嘮叨、哥姐的冷待,甚至是太監宮女不怎么熱情的假笑,沈行舟從小見慣并全盤接受。
身為皇子,性子卻不像皇子,這個身份對他來說更像是天生的枷鎖。
雖不致命,卻如影隨形。
他生命中唯一主動追逐且沉淪其中的,自始至終只有林鹿一人,是他第一次無比迫切地想要得到什么,以至不顧一切,想要一直一直陪著他。
他知道林鹿的遭遇使他并不能如自己一樣輕松將愛意宣之于口。
但沈行舟愿意等,等林鹿對他敞開心扉的那一天,哪怕這個期限在愈加了解林鹿后似乎變得遙遙無期起來。
然而林鹿此時的行為幾乎已經可以說是在……撒嬌。
甫一升起這個念頭,沈行舟感覺自己的心仿佛都漏跳了幾拍。
“…好。”
肉眼可見的停頓片刻過后,沈行舟邁動步伐,穩穩背著林鹿往宮外方向走去。
“方才不是挺風光,這會兒怎的不說話?”林鹿懶懶趴在沈行舟肩頭,歪著頭看他。
沈行舟面上緋紅,微微低著頭,一雙明眸看起來濕漉漉的:“阿鹿就別…別打趣我了。”
踏出陰影,熏風裹挾著春光一齊輕撲過來,落在身上,心情都跟著舒暢了不少。
“你可知,現在還不是跟紀修予宣戰的最佳時機?”林鹿雙手輕輕環在沈行舟肩頭,狀似無意地提起。
沈行舟腳步一滯,聲音少了許多底氣:“對不起,我……”
他剛想說些抱歉的話,卻被林鹿順勢豎起一指抵在唇上噤了聲,又聽他道:“但也不算太差,你做得很好。”
林鹿頓了頓,蜷起手指,“你……也永遠無須對我說這三個字。”
“唔…那換成旁的可好?”林鹿不經意的觸碰讓沈行舟心底柔軟得一塌糊涂,語氣輕松地回道。
“什么?”林鹿本想順勢說些朝堂政事,經他打岔就也順勢詢問一嘴。
“我心悅你。”
話音剛落,沈行舟還想繼續往前走,背上人卻不安分地掙動起來,沈行舟擔心脫手摔著他,便矮下身子順著林鹿動作將他放下。
還不等沈行舟轉身,就見林鹿快步從身邊擦肩而過,低聲而短促擲下一句“登徒子”。
沈行舟來不及琢磨,忙走兩步追上,剛想出言辯解一二,卻瞧見林鹿泛著微紅的耳廓。
“事實如此,阿鹿不必感到害羞。”沈行舟會心笑著與林鹿并肩同行,偏過頭,眸光清潤,滿眼倒映皆是他。
而林鹿正忙著一顆心胡亂鼓噪,面上覺出曬多陽光般灼熱,微蹙著眉,帶著些許怨懟地道:“……不許胡說。”
“我心悅你,”沈行舟又輕聲地笑,語調卻無比認真:“無論過往將來,我都會一如初見時憐你、愛你,直至生命盡頭。”
林鹿呼吸凝滯,一下站定腳步。
天光之下,身著司禮監大紅官服的男子緩緩回眸,面上無甚多余表情,只有對他格外熟悉的人方能看出,那雙黑瞳正經歷著一場罕見的冰雪消融。
沈行舟停在他面前,一錯不錯地垂眸望著眼前人。
不知從何時起,印象中一遇事先紅眼眶的六皇子,更多了沉穩持重的一面。
林鹿默默打量著沈行舟,第一次認真思考起這回事。
亦或者,沈行舟是如他所愿,只在他面前流露真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也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上位者呢。
不知從何時起,沈行舟在心中的分量已遠遠超出林鹿自己所想。
在這一瞬間,先前因生命垂危藏于林鹿心間的最后一點陰暗煙消云散。再無所謂糾結什么樣才是真正的“林鹿”,只因面前之人毫不猶豫的堅定選擇,他總能拾起林鹿散落人間的殘破靈魂,堪稱執拗地拼湊在一起,也成就了如今的林鹿。
他們二人早已密不可分。
意識到這一點,林鹿終是牽唇,露出一抹極為淺淡的、有如光風霽月般的笑意。
第95章 無話可說
轉瞬半月時間已逝, 蒼族王臣一行借春貢之期浩蕩南下入京,大周盛情招待,同時在無形中彰顯國威, 這次差事完成得堪稱天衣無縫,就連平時最為食古不化的酸腐老臣也都挑不出林鹿的一絲錯處。
今時國宴至酣, 宣樂帝高坐龍椅, 殿廳兩側分座妃嬪、高官及遠道而來的蒼族眷屬, 當中空地上一隊異域風情十足的舞姬正翩然而舞, 艷色舞裙一刻不停地曳動, 牽得其上系著的金鈴泠泠作響,為這場本就動機不純的宴會徒增荼蘼。
宣樂帝沈延的眼神始終追隨舞姬曼妙腰肢而動,面色衰敗頹唐, 人也消瘦, 氣派豪華的龍袍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空有其表,并不能襯出屬于一國帝王的威嚴氣勢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遠道而來的蒼王則正值壯年,坐在右側首位,鷹隼一般的眼眸總是暗暗瞥向宣樂帝與對面的周朝席位, 總是在細細打量觀察著什么。
“□□陛下似乎很是鐘愛我族歌舞,真真是我族莫大的榮幸啊!”一曲舞畢,蒼王在奏樂間隙舉杯遙對宣樂帝, “這杯酒敬祝陛下龍體康健、福壽綿長!”
“敬祝陛下龍體康健、福壽綿長——”在場眾人不得不跟著一同舉杯相祝, 形成山呼之音久久回蕩不歇。
“好好好,蒼王賢弟遠道而來,一路舟車勞頓, 快快多飲幾杯,以掃除旅途奔波之風塵!”宣樂帝聞言朗聲大笑, 一揮手,階下候著的內侍便十分有眼力地上前再次為蒼王斟滿酒杯。
蒼王面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看著面前酒盞一點點被涓涓酒液填滿,于不動聲色中抬眸,狀似無意地將視線落在對面林鹿身上,“素聞□□人才輩出,近年更是出了位炙手可熱的‘大紅人’,臣遠在北野都曾聽聞此人大名,心下實在好奇得緊,今日得此良機,不知陛下可否代臣引薦一二?”
“蒼王說的,可是林鹿林愛卿?”宣樂帝明顯心情不錯,十分自然地招呼道:“既得蒼王青眼,林愛卿,還不上前,讓蒼王好好瞧瞧?”
被點到名字的林鹿神色如常,在這種場合下也絲毫不露怯,一拱手從席位站起身,朝蒼王道:“奴才林鹿,參見蒼王。”
蒼王微瞇雙眼,目光隱晦而細密地從林鹿身上打量而過,繼而轉向不遠處的紀修予,熱絡開口道:“不愧是名師出高徒,有紀掌印珠玉在前,得林卿若此,也算是后繼有人了啊!”
“哪里哪里,臣與犬子都不過是本分行事,龍恩浩蕩,莫敢辜負。”紀修予應聲笑答,滴水不漏,教蒼王找不出半分破綻。
蒼王眼神微動,欲再出言試探,新一輪歌舞卻在這時翩然而至,遂作罷。
紀修予與林鹿先后回到座位之中,二人距離雖近,但沒再交流,甚至連一個眼神上的交換都不曾有。
坐在對面的蒼王默默將這一情況收于眼底,心中有了幾分揣測。
樂聲漸起,獨立空場中央的是個身姿曼妙的女子,長長的水袖逶迤在地,待一聲引領主律的笛音和聲入曲,身上僅著單薄舞衣的女子隨之款款舞動,將那長袖揮動成片,宛似漫天云霞般夢幻朦朧,好不動人。
一時間全場均的默然注視,或私下贊嘆此女精妙舞技,或對此等狐媚惑主的伎倆不屑一顧,但無論哪種,眾人全都一齊安靜注視著這場獨舞,全無突兀打斷之意。
正當所有人安然觀舞之時,變故突生。
“蠻賊!受死吧!”
只聽一聲嬌喝,場中舞女忽的從腰間抽出軟劍,翻腕一抖,劍尖森利如毒蛇出洞,朝著毫無防備的蒼王刺去!
眼見得那道寒芒就要刺進蒼王心口,一片倒抽冷氣與驚呼聲中,另一柄長劍恰在最后一刻襲來,擋住了舞女拼盡全力的一擊,蕩開劍鋒,堪堪避開了要害,在蒼王下意識抬臂時劃破右臂衣衫落了空。
“大膽刺客!還不受死?”
那柄救了蒼王一命的長劍端的是氣勢萬鈞,仿若演習過千百遍般熟練挑飛了舞女的軟劍,又順勢一劍刺入其胸口。
當胸一劍,神仙難救。
那舞女踉蹌著倒退一步站穩,艱難低下頭,不可置信地看著鮮血沿劍鋒滴落,砸在地上、濺在裙邊,將那輕薄舞裙染上灼目絢爛的紅。
“你……”血從舞女唇邊溢出,她大張著嘴,再說不出完整的字句,帶著貫穿身體的長劍直挺挺倒了下去。
一切皆在電光火石間發生,在場眾人終于回神,一齊看向場中,方驚覺:那于千鈞一發之際出手的,竟是大周的三皇子——沈煜杭。
“護駕!護駕!你們這群飯桶,還愣著做什么?!”宣樂帝被這一幕嚇得不輕,一腳踹中旁邊內侍,那小太監冷不丁失去平衡滾下殿階,來不及扶正冠帽,趴在地上就一迭聲沖殿外聲嘶力竭地口呼“護駕”。
羽林衛應聲魚貫入內,頓將整座大殿圍得水泄不通。
而林鹿手中尚執酒杯,見此場面沒有露出半分慌亂,施施然飲盡杯中酒,將酒杯端端落于案上。
于滿場混亂中安坐如玉山,生人勿近的氣場襯得他背后惶亂嘈雜的人群似是光影般模糊起來。
“鹿兒不慌不忙,可是掌握了甚么內情?”同林鹿一樣毫無懼色的還有紀修予,此時這位司禮監掌印正噙著愜意的笑望向林鹿,似乎周遭的喧鬧皆與之無關一樣。
“干爹說笑了,”林鹿垂眸對答,“兒子人微言輕,還不足以如干爹一般運籌帷幄。”
紀修予牽唇不語,默了一息,道:“大難不死,你的福氣在后頭。”
林鹿愣了一瞬,“那便借干爹吉言。”
就在二人短暫交流之時,眼前亂局在沈煜杭井井有條的排布下走向安定,血泊中的刺客尸體也已被侍衛抬出殿外,然,即使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并未成功,但無異是讓宣樂帝在蒼王面前跌了面子,無論如何是有損大周威儀的丑事,不免會讓近年來本就不大安分的附屬國生出旁的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龍顏震怒。
“林鹿!”宴會在緊張氛圍中不歡而散,宣樂帝僅留紀修予與林鹿二人在殿內問責,一聲厲喝后,見林鹿不卑不亢地抬了頭,那雙黑沉如淵的墨眸中無悲無喜,讓宣樂帝心底突的一跳,后面的話不自覺弱了幾分聲勢:“…你百密一疏,竟讓刺客混入舞姬中險些得手,辜負了朕的信任,你……就沒有什么話要對朕說嗎?!”
“回陛下,事實既定,奴才不敢為自己開脫,”林鹿面沉如水,脊背挺得筆直,拱手上前說道:“只是此事仍有蹊蹺之處,奴才斗膽向陛下求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將內情查出后或打或殺,奴才再任陛下處置也不遲。”
宣樂帝怒氣稍緩,此次行刺事件并非沖他而來,且后續處理周全,三皇子的英勇表現也得了蒼王稱贊,兩項抵消之下再見林鹿服軟低頭的態度,便覺心情晴霽,不怎么惦念此事了。
沈延沉吟一聲,拈著胡須頷首,“好,就如愛卿所言,須得查個水落石出。修予,林卿年紀尚輕,許多事還得勞你親自指點才好啊。”最后像是才想起紀修予同在此地,對著他輕飄飄補了一句。
“臣遵旨。”紀修予順從應下。
“今日發生了這許多事,朕也乏了,兩位愛卿退下吧。”說罷,宣樂帝不再分神關心這事,毫無帝王架子地在內侍攙扶下先一步離去,將空蕩的大殿留給這所謂“父子”的二人。
宣樂帝走后,林鹿略帶陰沉而戒備地看了紀修予一眼,不愿與他多話,面無表情欲轉身離去。
“等等。”誰知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紀修予忽然伸手掣住了林鹿手臂,阻了他的腳步。
林鹿幾乎毫無停頓地甩開他的手。
不知是否是錯覺,林鹿仿佛見到紀修予似乎是滯了一剎,才緩緩收回落在空中的手,辨不出情緒地問道:“還以為你只是玩玩而已……為什么是沈行舟?”
“兒子不明白干爹的意思。”林鹿不動聲色與他保持距離,像平常那樣謙順地微躬著身。
——只是他不再遮掩鋒芒,稱不上友善的眼神中折射著陰冷的光。
紀修予又勾了唇,看向林鹿的目光中透著說不出的情愫,仿若暗流涌動,隱藏著無數詭秘與不可說之事。
“朝中六部,幾已半數臣服你手,任由事態發展到如今,當初確是咱家小瞧了沈清岸,”紀修予頓了頓,“也小瞧了你。”
林鹿神情一肅,直了腰,輕抬下頜,對上紀修予狹長的眼眸。
“你既已知曉,又何須多言?”林鹿寸步不讓地迎著他的目光,聲音低沉:“怎么,是想邀我歸順?亦或是放狠話、下戰書?”
紀修予搖頭,“各憑本事罷,咱家不想說這個。”
“我跟你也無旁的可言。”林鹿此時的表情冷若冰霜,一轉身提步便走。
這回紀修予沒攔他,只在背后幽幽地道:“你若現在踏出這大殿門坎,咱家保你明日就會見到六皇子的尸首。”
聽罷此語,林鹿渾身僵硬地停在原地。
“不信的話,鹿兒大可一試。”紀修予的尾音染上笑意,足音再次向林鹿靠過來,卻在他身后停駐,只聽頭頂傳來紀修予微沉的聲音:“咱家要真想動你,僅憑那位極善明哲保身的二皇子,你以為你能活到今天?”
林鹿的下頜線瞬間繃得死緊,修長脖頸上隱約有青筋浮現。
“別緊張,咱家只是想與你說說話。”紀修予的嗓音緩和下來,“就當是…最后一次。”
或直接或間接,紀修予的雙手已然沾染無數血債,可就是這樣的手,如今終于搭上林鹿肩頭,不帶半分力道,甚至輕柔得不象話。
時間在點滴中流逝,紀修予能感受到掌下人的身軀正微微發著顫——可只有林鹿自己知道,那是源于內心因這一觸碰而產生的難以抑制的波瀾。
那是林鹿在面對紀修予時總在苦苦忍耐著的滔天恨意。
“我與你,早已無話可說。”林鹿咬著牙,語調盡可能保持平和地,毫無情感地,一字一頓從牙縫中擠出般說道。
第96章 非他不可
紀修予只是笑。
林鹿頂著厭惡情緒沒有挪開目光, 更不敢輕率離開。他了解紀修予,凡訴諸于口皆能落到實處。
他沒法用沈行舟的安危去賭紀修予那句是托大唬人的可能性。
哪怕千萬分之一的微末可能,都不行。
林鹿根本想象不到自己失去沈行舟后的樣子, 連動一動這個念頭都突兀覺得心口抽痛得難以忍受,所以只得勉力耐著性子等待紀修予后文。
紀修予靜靜端詳著林鹿, 直到看出他眉間氤氳的郁氣愈發濃重, 才開了口:“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隨咱家走走?”
林鹿牽起一絲冷笑, “謹聽干爹吩咐。”
天色黯淡, 漫長宮道上數步一燈,瑩瑩照亮了腳下的路。
“說來,這偌大宮中, 沒有哪處是真正安全、可以毫無顧忌話事的地方。”紀修予語氣輕松, 好似家常般隨意提起。
林鹿默然不語,與紀修予并肩同行,他認得這方向,是通向神武門的路,而那神武門外是司禮監衙址所在, 平素鮮少人至,當下臨近入夜時分更是靜得怕人。
紀修予像是絲毫不介意林鹿的態度,自顧自接著道:“只有足夠強大, 強大到就算被人聽去不該聽的, 也無畏后果的時候,你才是真正自由,為了實現這個, 你可知我花費了多長時間?”
林鹿被他絮絮抓不準重點的話擾得有些心煩,蹙了蹙眉, 仍未言語。
紀修予垂眸,見他表情陰鷙,無所謂地笑了笑,換了話題:“為什么是沈行舟?他既不懂你,性子又太過軟弱,實在…并非良配。”
林鹿輕輕吸了一口氣,沒有正面作答,而是無不尖銳地反問紀修予:“是否我答了這次,干爹就會高抬貴手放我離去,今后橋歸橋、路歸路,各為其主呢?”
話說得隱晦,但那涼薄的語氣簡直是將過往多年的血淚、野心與仇恨一并赤.裸裸擺上臺面,幾乎等同是與紀修予當面宣戰了。
紀修予同樣了解林鹿,知曉他這次鐵了心割席斷義,摻了些沖動,更多卻是他的那些所謂盟友帶來的底氣。
他苦心經營父子關系一場,終究是到了養虎成患的地步。
“是呢。”紀修予笑著拍拍林鹿肩膀,只一下,便被后者不動聲色地躲了去。
林鹿心里清楚,紀修予這般懷柔,反常舉動絕非他良心大發、意識到自己在林鹿身上制造的罪行,繼而試圖彌補挽救與林鹿的關系。
只會是一種可能,那便是紀修予容忍林鹿小動作不斷到了極限,又不忍太過暴力地摧折掉自己親手養成的利刃,妄圖試探林鹿口風,探聽是否留有轉圜余地罷了。
可無論是因緣還是立場,兩人之間關系只會如慢性毒藥般漸漸走向不死不休。
得到紀修予肯定回答,伴著沙沙足音,林鹿的聲音淡淡響起:
“無有原因,非他不可。”
紀修予挑了眉,顯然對這樣明顯敷衍的說法不甚滿意。
而林鹿垂著眼睫,知道此時或許是最后一次與紀修予和平相處,只得耐著想了想,自嘲地輕笑一聲,又道:“說來,還不是你將我馴成缺情少性的怪物,林鹿是什么樣的人你再清楚不過,又何必問這種問題…來羞辱我?”
“只可惜你的手段我早已領教,問出這樣可笑的問題,辱沒的只會是你自己。”說罷,跨過一道門,林鹿站定原地,不再隨紀修予前行,遠處神武門已遙遙可見,城門上站著手持火把站崗的黑袍錦衣衛。
紀修予定定回望了林鹿幾息,復又將目光投向前路,宮燈的光搖曳在他眼眸中,更顯此人捉摸不透。
“鹿兒,若你愿意……”
“我不愿。”林鹿幾乎瞬時就打斷了他。
紀修予終于收了一直掛在臉上的淺淡笑容,回身瞬間探出手去,牢牢扼在林鹿脖頸上。
“鹿兒啊,咱家耐心有限,”紀修予收緊手掌,冷道:“非得這樣才能‘請’你聽咱家把話說完么。”
“呵…呵呵…”林鹿艱難喘著氣,兩只手下意識攀著紀修予持續發力的手臂,盡管是這么一個狼狽的形容,可他的雙眼卻在朦朧夜色中亮如點星,唇邊彎成戲謔的弧度:“來…不妨現在就,殺、殺了我……?”
多久無人敢如此放肆地當面挑釁了?久到紀修予自己都記不清,不愿憶起的過往距今已久,久到仿佛就是上輩子的事一般。
“你找死?”紀修予氣極反笑,手下不再收著力氣,林鹿立時失去呼吸的權力,瀕死窒息感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那張姣好姝容很快漲滿不自然的潮紅。
然而直到死亡的恐懼臨近,林鹿始終強撐著維持上翹著的嘴角,正是這一景象刺痛了紀修予的神經。
只可惜紀修予的殺心終究是起得太晚。
“住手!難不成在這皇城之中、當著本宮的面,紀掌印就膽敢戕害人命嗎?!”
兩人身后傳來女子斷喝,一道嬌小的人影從旁巷道閃身而出,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待看清來人樣貌,紀修予收回手臂,不咸不淡施了一禮:“原來是靈妃娘娘。”
驟然涌進口鼻的空氣激得人嗆咳不已,林鹿踉蹌到宮墻邊上,一手扶墻,另一手按著胸口,難以抑制地大口呼吸著,嘴中嘗出鐵銹似的腥味。
倉幼羚幾步上前,隔在林鹿與紀修予之間,紀修予見狀為全禮數后退幾步,面上很快浮現出他一貫寫意的笑來。
“天色甚晚,靈妃娘娘不留在宮中侍奉圣上,到此處做什么?”紀修予開口。
“本宮去哪里、做什么,想必用不著紀掌印費心惦記,”倉幼羚滿臉戒備擋在林鹿身前,“倒是或許應該問問紀掌印,背于人后欲對陛下看重的臣子行不軌之事,紀掌印可還把大周律法、當今圣上放在眼里?”
從昔日蒼族公主、今朝誤國妖妃口中聽到“大周律法”幾字,紀修予著實沒忍住露了個笑。
這副陰惻惻的笑容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心里發毛,恨不得立時逃離此地。
林鹿喘勻了氣,直起身來,幾步繞過倉幼羚直面紀修予,雖未言語,可林鹿眸光晦暗,仿佛暗潮涌動,隨時都會將眼前盯視之人吞沒其中。
周身氣場竟隱有不輸紀修予分毫之勢。
紀修予隨意看他兩眼,毫無芥蒂地開口:“靈妃娘娘教訓得是。”
“那紀掌印就請便吧!”倉幼羚很快回道,沒因紀修予嘴上退讓而放松警惕。
要知道宮中誰人不知司禮監掌印武功非常,此處四下無人,若紀修予真犯了瘋勁兒硬要置林鹿于死地,不是她一介女流抵擋得住的,可又不能眼睜睜看著林鹿去死,倉幼羚只得狐假虎威地虛張聲勢。
身形頎長的男子笑了兩聲,那笑不達眼底,目光始終落在林鹿身上,許是諸般考慮的結果,紀修予終是沒有選擇當著倉幼羚的面強行誅殺林鹿,有道是來日方長,他啟唇:“嗯,臣告退。”
略一拱手,紀修予拂袖便走。
正當倉幼羚微松口氣,準備回身查看林鹿傷勢時,紀修予的聲音再次順著晚風飄了過來:
“林鹿啊……”
倉幼羚悚然一驚,緊抿著唇,死死盯著男人背影,生怕他反悔殺個回馬槍來。
然,紀修予腳步未停,也再沒下文,只是抬臂揚了揚手,他腳程不慢,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剩下的兩人靜默良久,還是倉幼羚毫無淑女形象可言地長舒口氣:“嗐——!嚇死老娘了!你小子沒事吧?”
此時林鹿已理好儀容恢復常態,多看了倉幼羚兩眼,道:“你何時學會說粗話?”
“這還用學?”倉幼羚樂了,半點沒有劫后余生的后怕:“那死太監走了,這里說不定很快會有人來,不若去我宮里避避?就在前頭不遠。”她指了個方向。
瞧著倉幼羚披著黑布斗篷一身夜行裝扮,林鹿也有許多話想問,便點頭應允了她的提議。
兩人避開大路,挑著平時宮人走的小道繞回了倉幼羚所居鐘靈宮。
倉幼羚的貼身侍女晴翠見到林鹿并不驚訝,趕忙遣散旁的宮女太監,將兩人引入室內里間方便主子說話。
“坐著別動,已經讓晴翠去拿藥箱了,”倉幼羚解了黑袍,露出下面的宮裝來,團了團隨手一扔,十分自然地打趣起林鹿來:“許久不見,瞧著胖了點,可是六皇子將你照顧得好?”
盡管她態度語氣如舊,可當倉幼羚站在明亮燈光之下時,林鹿還是禁不住瞳孔一縮。
“你這是……?”林鹿蹙眉別開目光,沒過多打量倉幼羚身上破損明顯的衣裙,以及她鬢發妝容皆不整的模樣。
還未等倉幼羚回答,晴翠垂首捧著藥箱走近,眼眶通紅,明顯在拿取路上偷偷哭過。
主仆二人的奇怪表現讓林鹿懸了心。
晴翠將藥箱擱在桌上,沖林鹿行了禮便識趣離開,全程沒有一句言語,林鹿看出她一直隱忍幾欲落淚,心下對倉幼羚身上發生的事有了幾分猜測。
“送你一份大禮。”倉幼羚轉到桌前,背對著林鹿,從藥箱中挑挑揀揀,熟練地往紗布上涂抹傷藥,瞧著竟是準備先顧林鹿的頸傷,手上不停,邊隨意開了口:“皇三子沈煜杭勾結蒼族,準備對付你呢。”
聯想沈煜杭先前宴會上的表現,這個消息在林鹿聽來并不意外,只是……
“蒼族入京已有段時日,沈煜杭趁機搞些動作不奇怪,只是你說得這樣篤定,可是掌握了鑿實證據?”
“他親口說與我的。”倉幼羚捧著涂了藥的紗布過來,林鹿后退半步,伸手欲接,卻被倉幼羚躲過:“別動,我幫你。”
離得近了,倉幼羚身上的異狀看得更加清楚,林鹿眉心蹙得更深,不自在地偏過頭不去看她。
倉幼羚彎了唇:“這才乖!下巴抬高。”林鹿抿了抿唇照做,她便將傷藥敷在林鹿被紀修予抓出紅腫印痕的脖頸上,一圈圈繞起紗布。
“小林鹿,這么輕易就讓旁人接觸到命門,還須提高警惕呀!”倉幼羚仔細將紗布系結固定,壞笑著點了點近在咫尺的脖頸。
一觸即離,倉幼羚背著手站好,臉上掛著獨屬少女的嬌憨神態。
其實林鹿與倉幼羚之間根本談不上有多熟稔,只因目的相近而暫時走上同一條路,但林鹿又不得不承認,眼前站著的瘋女人確實在不計后果、不求回報地相幫于他,早就超出了盟友的界限,卻感受不到惡意,這讓林鹿惴惴中摻雜些迷茫的不安。
于是他沒有反唇相譏,而是睜著黑沉的眸子專注而安靜地看進她的眼睛。
試圖從中找出什么。
果然,見他不說話,倉幼羚當即撇了嘴,擺手直道“不好玩”,隨后退到桌邊繼續鼓搗藥箱去了。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再提起話茬。
若真的無事,按倉幼羚的脾性早就將所見所知一吐為快,因而林鹿在沉默中愈加篤信自己的猜測,胸口像堵了塊大石頭,說不出的悶痛。
“你……”林鹿難得存了耐性,看向鏡前倉幼羚的背影,張了張嘴。
“你不用逼自己安慰我,你根本不知說什么好,我也不需要。”倉幼羚很快淡淡打斷,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手舉著藥瓶,另一手撩開鬢發在臉上傷口認真涂抹著,小聲咕噥:“…落了疤就不好了。”
可她越是這般無所謂,林鹿心底越像是攢了一團火,終是壓低嗓音冷聲開口:“你以為,你…這樣換取情報,我會滿心歡喜地接下?!”
倉幼羚一頓,從鏡中看向林鹿,素來媚態百生的明眸中盛滿滟滟笑意,反問道:“你擔心我?”
“沒關系,宮中浸淫多年,我早就不在乎這個了。”倉幼羚繼續手上動作,“最后能讓他們全都——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全都死無葬身之地,就好。”
說話間,倉幼羚臉上始終掛著明艷的笑,只在說到“死無葬身之地”幾字時,從眸中短暫劃過了一絲陰冷駭人的光。
在那一剎那,就好像話本中蛇蝎美人真的現世一般,卻又在下一刻戾氣散盡,轉身沖林鹿沒心沒肺地揚起笑臉,問他是否還有哪處漏涂了藥膏。
林鹿嘆了口氣。
第97章 如墜冰窟
“手刃仇敵那日, 不會讓你等太久。”林鹿思慮幾息,說了這么一句。
“好哇。”倉幼羚笑答,作勢欲解衣帶。
林鹿本沒看她, 垂了眼想自己的事,聽到衣料摩擦聲下意識望了過去, 只見倉幼羚竟當著他面大喇喇脫起了外衫紗衣, 露出一截雪白藕臂。
——形成強烈反差的是, 其上青紫交加, 令人心驚不已。
“你你…這是作甚?”林鹿反應很快, 兩步走到窗前背過身去,帶著點慌亂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窗外。
此時天色完全黑透,院中只零星掌了幾盞燈, 影影綽綽瞧不真切, 處處籠著朦朧的昏暗。
廊下一道人影挨著窗前走過,辨出是晴翠,手上還端著什么。
“有什么的?沈老頭都不介意,你怕什么?”倉幼羚將身上衣物除了個七七八八,僅著小衣褻褲坐在梳妝鏡前。
林鹿背身于她, 自然看不見倉幼羚渾身上下觸目驚心的淤青、夾雜著大大小小的傷痕,明明貴為一宮妃位,國宴時還好好的, 不過傍晚光景, 竟像是經歷過甚么嚴酷刑罰一般。
正當林鹿因她話語回想起兩人過往狼狽又不堪的一晚時,晴翠輕叩門扉,推門而入的聲響恰時令林鹿分神, 沒讓那些濃得化不開的陰郁降入眼簾。
他的唇緊緊抿成一線。
“娘娘,喝藥了。”晴翠對室內略顯詭異的氣氛恍若不見, 從托盤端下一碗棕色湯藥擺在倉幼羚面前,又取了新沏的茶斟滿一杯奉到林鹿身邊:“秉筆,您請用茶。”
林鹿接茶擱在一旁案幾上,涼涼吩咐:“趕緊替你主子凈身擦藥,她是個瘋的,你也由著她?”
晴翠一愣,應了一聲照做,雖然她本就是這么打算的。
“還有喝避子藥的必要么?”倉幼羚涼涼一笑,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再說話時仿佛嗓音也跟著染上藥味的苦澀:“我這身子,早在入宮之初……”
她沒說下去,林鹿卻有所耳聞:只因出身異族,腐朽封建的大周朝廷斷不會允許她誕下流著半數蒼人血脈的皇嗣,因而一開始,在宣樂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授意下,借柔妃之手就剝奪了這位年輕姑娘終身做母親的權利。
個中身心上的苦楚,不足為外人道也。
一時間室內安靜下來,只聽晴翠又出門打了溫水,浸濕巾帕擦在倉幼羚身上,新傷未愈合該是疼的,可后者一聲不吭,任由晴翠如何擺弄。
晴翠終忍不住,低低啜泣一聲。
“你若不愿說,我這就回了,”林鹿靜默站了半晌,眉眼半垂,掩了真實情緒:“我還沒有惡俗到樂于旁觀苦難的地步。”
倉幼羚聞言先是笑了幾聲,“你是這大周皇宮中唯一同情我的人,這份情我記著,不過今日這事,屬實是我自愿。”
林鹿微挑了下眉。
“全天下的男子都是傻的,將那不值一提的貞操奉為命門,以為奪了身子,我就會心甘情愿地跟著他,不過這倒也合我意,讓沈煜杭那廝卸了心防。”
倉幼羚笑得瞇起眼,活像只狡黠的狐,趁晴翠給她擦背的功夫雙手托腮,瞧著鏡子里林鹿背影:“初入宮那會兒就知雙生子里有個對我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只是那時分不清兩人,如今看來,便是沈煜杭了。”
“他利欲熏心,覺得與蒼族連手后大業唾手可得,今日出了風頭更是難耐,借酒勁與我周旋,我心道不失為良機……”
“這些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林鹿越聽越覺氣悶,擱在窗欞上的手臂暗自攥了拳。
倉幼羚嗤笑一聲,“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林鹿默了默,卻聽她又道:“就當是一樁劃算交易,沈煜杭得了他想要的,我也探聽到我想知道的,與我而言只賺不賠呢…哎,輕點!”后一句是對著晴翠說的,女人皺著小臉佯作打狀。
晴翠抹把眼睛,放輕了動作。
倉幼羚將手臂交迭擱在桌上,墊著下巴,歪頭看向鏡中的林鹿:“你還沒問我送你的大禮是什么呢。”
“是什么?”林鹿面色發沉,不得不順話問道。
而倉幼羚仿佛知道像今天這樣與林鹿相處的機會不多,也不再逗他取樂,直截了當地道出最關鍵的信息:
“今日行刺傷了兩國體面,蒼王會借機提些要求,屆時宮里宮外忙亂,靜待三日,沈煜杭就會趁機在蒼族人手掩護下將我送出宮去。”
“就算沈老頭發現我不見了,礙于我的身份,他也不好在蒼王面前大張旗鼓地尋人,蒼王再適時送上一早精心選來送給沈老頭的美姬,他就更沒心思尋我,”
“到那時,沈煜杭就可在他京城府邸里金屋藏嬌,做他那與我雙宿雙飛的春秋大夢了!”
言至此處,倉幼羚臉上多了抹極盡諷意的笑。
聽罷,林鹿凝眸盯住窗外露的一角檐下的燈,看著它在初春微涼的夜里輕輕晃了晃。
“如此,可算大禮?”倉幼羚沒等到想見的反應,語帶興奮地問他。
“自作主張。”林鹿說罷,沒看倉幼羚一眼,抬腿出了里間。
這時晴翠正為倉幼羚披上里衣,倉幼羚見林鹿要走,一把緊上領口追到月洞門,毫無形象地扶門喊道:“別急著走啊,我遣人喚了你小夫君來接你。”
林鹿腳步一滯,險些絆了自己。
“真是個瘋女人!”林鹿低罵一聲,走出兩步又停下:“……你且等待三日,我自會在你出宮前救下你。”
“你在跟誰說話?”倉幼羚笑瞇瞇的,“我又不叫‘瘋女人’。”
林鹿無奈似的從唇齒間蹦出兩字:“喬喬。”
“真乖!”倉幼羚嬉皮笑臉。
晴翠拾弄著桌上雜物,膽戰心驚覷了門口那位一眼。
身形偏瘦的男子臉色黑得怕人,卻依舊不準備同倉幼羚一般見識,只冷嗤地道一句:“奴才告退。”
倉幼羚沒了興致,合衣進屋,沖晴翠揚手:“送送。”
晴翠應了一聲,快步追上林鹿,引他出了鐘靈宮。
沈行舟在轎攆外站等,聽見動靜就抬眼望了過來。
“阿鹿!”他兩步并過來,目光一下被林鹿脖頸上系的繃帶吸引,頓時慌了神:“怎至于此?你…”
林鹿安慰似的握了他扶過來的手,道沒事,隨沈行舟一齊上了轎。
無聲中轎起,穩穩抬出了宮。
路上沈行舟問起發生的事,林鹿在見到他時神情已恢復如常,一臉平靜地如實相告,將紀修予幾番為難輕描淡寫地兩句帶過。
沈行舟難掩憂色,輕輕撫上他脖頸,滿是疼惜地道:“疼嗎?”
“不疼。”林鹿如此回答,嗓音仍帶著幾分澀啞。
沈行舟眼神一暗,瞧著有些沮喪。
可這般神色落在林鹿眼中卻極大程度上驅散了謀算紀修予、猜想倉幼羚時的紛亂心境,令他在沈行舟面前只須是“林鹿”,再無其他旁的枷鎖一般的頭銜束著他。
始終繃著弦的神經陡然一松。
林鹿安靜注視沈行舟,似在細細欣賞他臉上每一處細微表情,那些完全因自己牽動而產生變化的生動表情,莫名就能讓林鹿心情晴霽起來。
沈行舟的存在,無時不刻不在向林鹿傳遞:這世上還有人因他的喜樂而開懷,為他的困苦而煩憂,完完全全、從身到心地屬于他,是他的歸處。
世間紛擾不休,沈行舟在哪,哪里就是獨屬于林鹿的歸處。
正當林鹿眉眼間因這種情緒生出些許怔忪,沈行舟已經收回撫他脖頸的手。
可沈行舟不知的是,林鹿此時正心下溫熱,不滿足這樣淺嘗輒止的觸碰,追了他的手牽了上去。
溫涼的指尖順著另一人指根縫隙一插而下。
十指相扣。
沈行舟下意識反手扣緊林鹿的手,抬頭看去,對面男子神色很淡,眼睫低低斂著,月光從轎窗布簾上透過來輕灑在他背后,將人襯得仿佛周身散發著光華,氣質清冷得恍若神祇。
“阿舟。”那人唇瓣微張,喚的是自己名字。
“我在,我在呢。”沈行舟心尖微顫,手下又緊了緊,緩緩挨靠過來,兩人之間再無間隙、呼吸可聞。
林鹿抬眸,一錯不錯看著那個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人,嗓音放得很輕:“我…有些累了,盡快結束這場鬧劇吧。”
沈行舟應聲道好。
林鹿在唇邊扯了絲冰雪初融般的笑意,沈行舟自然不會漏看林鹿的每個表情,不由一陣心頭快跳,連呼吸也重了幾息。
狹小微晃的轎廂,唇齒間的空氣變得濃重而濕暖。
然而,正當這時——
忽聽“錚”的一聲,一支白羽箭貫穿而入,釘在距離林鹿不足咫尺處,箭尾嗡嗡抖個不停!
“有刺客!”
沈行舟反應極快,一把拽過林鹿,將他死死護在自己身下。
林鹿皺了眉,推拒著他的懷抱:“今夜知道我行蹤的只有紀修予,定是沖我而來…快放開我!”
說話間,更多箭矢落了下來,幾個轎夫死的死、傷的傷,轎桿脫手,載著兩人的小轎重重跌在地上。
巨大響聲伴著劇烈搖晃,沈行舟反手扣著林鹿后腦,始終將他護在懷中,沒讓他受到半分傷害。
饒是如此,待平穩后,沈行舟才稍松了手,低頭問他:“沒事吧?!”
林鹿急急抬眼去看,恰看到一行刺目的血跡,汩汩順著男人額角淌下面頰。
他瞳孔猛地一縮。
沈行舟看到他表情,扯了扯嘴角,忙一抬手擦掉了血:“不妨事,算算時間,此處應離宮門不遠,咱們的人……”
話還沒說完,數道凌厲的破空聲疾射而至,許是幸得夜色掩蓋,大多數流矢沒入了車蓋、木柱,發出陣陣有如密集落雨般的聲響。
“沈行舟!”林鹿被他牢牢錮在懷中。
車轎角落里,男人環抱的動作形成最后一道屏障,隔絕了外界的危險。
卻也將自己暴露在外。
兩道沒入皮肉的鈍聲在林鹿耳畔放大。
沈行舟連一聲悶哼也不出,紋絲未動。
林鹿連忙推他,可無論他如何動作,沈行舟都不肯放松分毫。
“我讓你放開我,你聽到沒有?!”林鹿想掙開,又怕累得沈行舟傷上加傷,慌亂中不知摸到男人身上哪處位置,只覺滿手黏膩濡濕。
血腥氣在不算寬敞的空間中彌散開來。
“沈行舟!!”林鹿喊他名字,他不應,轎外的箭雨不知何時停了,嘈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聲聲“保護秉筆”的呼喝隔轎傳入耳中,沈行舟才終于放松下來。
他身形一歪,委頓在地。
林鹿幾乎扶不住他,眼中寫滿驚恐的惶急,再聽不見一切外界聲響,半張著嘴,下唇微微顫動。
“…沒事,這點小傷,不過爾爾……”沈行舟撐著一口氣,勾著嘴角露了個笑:“阿、阿鹿,我…終于,護住你了……”
話音剛落,沈行舟整個人朝前撲去,林鹿怔愣著抱住他,看到了沈行舟背上插著的兩支羽箭。
那箭桿筆直光滑,應是出自正規軍械手筆,看不見的尖頭沒入皮肉之下,而對于親眼見著沈行舟為保護自己而受傷至此的林鹿來說,端的是駭人至極的景象了。
他渾身泛著止不住的寒意,整個人如墜冰窟。
第98章 已成定局
三日后。
這天熏風和曖, 時值午后,陽光蒸得整座隆福皇城上下昏昏欲睡。
年輕的守衛扛不住瞌睡,身體雖保持站立, 腦袋卻一磕一磕地點著,瞧著是一副搖搖欲倒的懈怠模樣。
旁邊稍年長的同樣時不時瞇起眼睛, 不遠處散布著幾名灑掃太監, 掃帚落地時的沙沙聲無疑成了暮春時節的催眠音。
此處是供采買宮人出入的偏僻角門, 等閑不會有大人物到訪, 因而就算偷懶放松了警惕也無甚所謂。
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輕踏傳來。
守門的侍衛掀起眼皮, 見是兩名宮女匆匆朝這邊走來,眼神一亮,吹了聲短促的口哨, 揚聲道:“二位姐姐哪來哪去啊?”
其中一宮女低了頭, 另一名拉著她走到跟前笑答:“從浣衣局來,替姑姑辦點事,馬上就回。”
侍衛上下打量一番,低聲嘀咕:“瞧著面生……”
正猶豫,那大宮女面上笑容更盛, 分別往他們手里塞了銀子:“新來的,不懂規矩,還望大哥通融通融!”
“好嘞!”兩位守衛入手即知分量不輕, 迅速將銀錢揣進懷中, 讓開了道路:“二位姐姐走好!早些回便是!”
大宮女揚起笑臉沖他們點頭,一扭臉又拽著低著頭的宮女加緊步伐出了宮門去。
通過角門的路程不長,很快就能從黑暗中得見天光。
倉幼羚一言不發, 任那不相識的宮女如何拉扯催促,始終垂著眼睫、不緊不慢拖著步子。
“你莫再拖沓, 一切已成定局,容不得反悔!”大宮女的雙手死死抓在倉幼羚胳膊上,生怕被她掙脫逃了去。
見她聽完這話竟在唇邊勾了笑,不由繼續低聲威脅道:“你不用裝出這副樣子給我看——今日一過,你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靈妃娘娘,而是宣王殿下的侍妾——殿下救你出水火、予你新生,你這妖女莫要不識好歹!”
倉幼羚輕聲笑了,似乎說了句什么。
大宮女深深皺起眉頭,側臉盯視著她:“你說什么?”
這時兩人已走出宮門,熾盛天光瞬間照亮了倉幼羚的面龐,其上凝著一張開懷明媚的笑靨,一字一頓地重復道:“我說——那、可、未、必。”
還未來得及感到背后發毛,只聽話音剛落,大宮女頓覺一陣劇痛,低頭看去,竟是這身材嬌小的靈妃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柄短刀,又穩又準地推進自己小腹之中。
鮮血立時涌出,沾濕衣裙,也染紅了倉幼羚的雙手。
“你…你……!”大宮女滿眼驚恐的不可置信。
倉幼羚笑而不語,并不打算讓她做個明白鬼。
與此同時,大批錦衣衛有如神兵天降,將宮門內外團團包圍,又在一聲“皇上駕到——”中列隊而整。
一抹明黃色衣衫自人群中分道而來,沒有龍攆隨行,僅左右兩名太監攙扶,踉蹌著朝這邊趕來。
“陛下——您可要為臣妾做主!”
倉幼羚登時換了副面容,眼淚倏的盈滿眼眶,梨花帶雨地撲倒在宣樂帝腳下,聲淚俱下地哭訴:“宣王將臣妾的貼身婢女扣在手中為質,晴翠對臣妾忠心耿耿,主仆情深早已超越尋常,臣妾受制于人,這才不得不假意逢迎,等出了宮門再、再……”
話到此處她便抽噎地說不下去,又驚又懼的眼神顯然已是怕極,“咣當”一聲遠遠丟開手中短刀,渾身顫抖著低頭看了自己沾滿鮮血的手,卻在對上宣樂帝怒疑不定的雙眼時放聲大哭起來。
眼前昔日的寵妃一身宮女裝束,去了濃妝,身上血跡斑斑,倒襯得身段玲瓏的她格外楚楚依人,不由令人憐惜得緊。
宣樂帝險些就要伸手拉她起來,卻在下一息恍然驚悟: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就是皇室顏面盡失的丑事,饒是沈延再昏聵,也不會拿自己身為一國之君的尊嚴不當回事。
林鹿就在這時穿過一眾侍衛來到宣樂帝身側,拱手道:“陛下,宣王沈煜杭意圖誘拐妃嬪,現已將其扣押在欲帶走靈妃娘娘的馬車中,一切聽憑陛下處置。”
人證物證俱在,將他抓了個正著,斷斷容不得抵賴。
“把那個逆子給朕帶上來!”宣樂帝雙目瞪得滾圓,猛一揮手:“覬覦天子的女人,已是犯了滔天大罪!朕倒要聽聽,他還有什么好說!”
林鹿應聲道是,偏頭朝手下看了過去。
兩名錦衣衛一左一右架著面色灰敗的沈煜杭上前。
“跪下!”
沈煜杭被反剪雙手,半強迫地跪在宣樂帝面前。
“你從始至終都在騙我,”他沒有第一時間向宣樂帝辯解什么,而是艱難回過頭,看向已經哭得接不上氣的倉幼羚:“……對嗎?”
相比一臉受傷的沈煜杭,倉幼羚的反應不可謂不大,她見沈煜杭向她看來,竟是連連挪動身形后退,不住搖頭、哭聲更大,到最后居然晃了晃暈倒在地。
直到美目闔眸時秀眉仍蹙著,纖長濃密的睫上掛著晶瑩淚珠,將落未落,勾得人心底發癢——當然,在場眾者膽敢如此肖想的,恐怕只有宣樂帝一人了。
但這一人已足矣。
宣樂帝立時就要不顧身份地矮身去抱倒在地上的倉幼羚,終是被身旁幾個內侍口呼“陛下保重龍體!”攔住了,便朝林鹿使了眼色,后者會意,召來轎攆,點了宮女將昏迷的倉幼羚送回后宮去了。
今日是倉幼羚入宮以來第一次出宮,想必…定然不會是最后一次。
眼見著與心愛之人逃離皇宮的計劃落空,沈煜杭終于泄氣,不再掙動,任錦衣衛架著也不再動作了。
“畜生!”
宣樂帝目送倉幼羚離去,回過神發現沈煜杭竟同自己一般看向靈妃離去的方向,頓時氣血上涌,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這皇三子臉上,怒斥道:
“當著朕的面就敢行此逾矩之舉,可見私下里是何等的叛逆無度!朕問你,你有沒有把朕放在眼里、把帝王威嚴放在眼里!!”
這一掌力氣極重,不僅沈煜杭被打的頭一歪、嘴角滲出血絲,就連宣樂帝自己都險些站不穩腳步,呼吸粗重地喘息起來。
沈煜杭臉頰瞬時腫得老高,人也似乎被這一巴掌激出了戾氣,迎著宣樂帝不解又憤恨的目光,咧嘴笑道:“兒臣是畜生,那您是什么?”
“您不就是大畜生?”沈煜杭放聲狂笑,兩名錦衣衛不得不用了些力道壓制住他。
“你…你放肆!!!”宣樂帝氣極,花白了的胡須止不住地顫抖著,身形幾度搖晃,若不是內侍攙扶,定要跌坐到地上去了,“瘋了…都瘋了……”
宣樂帝明顯氣血翻涌得厲害,可沈煜杭并不準備就此罷休,他眼神中閃著狂妄肆意的精光,沖著自己的生身父親大吼道:“我是瘋了!可遠不及父皇您瘋!你……”
“宣王殿下,請您慎言。”林鹿恰在這時打斷了他,目光涼涼投向跪在地上的人。
“你不用在這裝甚么好人!你不是巴不得我身敗名裂、巴不得我…死嗎!”沈煜杭轉而又朝著林鹿叫喊,“陪你們在這鬼地方玩…過家家…老子早就厭倦至極!”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連心愛的女子都保護不了,我還爭這王位做什么用!”
話音一落,周遭靜了靜。
因著林鹿嚴密安排,一早在錦衣衛現身之時,就已將附近無關人員驅散,以數目眾多的衛士圍成人墻之勢警戒嚴防。
眼下內場中央就只有這幾人,一時間誰都沒有發出聲響,似乎是被沈煜杭的狂言所懾,驚得久久不能語。
林鹿卻暗自無聲冷笑。
他知道沈煜杭這次失儀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沈煜杭其人倨傲自大,若不是還有幾名食君之祿的幕僚在,早就因其剛愎自用而退出奪嫡舞臺了。
一直忍讓,無非是忌憚他母妃柔妃背后的勢力,以及朝中將盡半數的擁躉。
然而時至今日,這些在日漸成勢的二皇子沈清岸黨派下已然不足為懼。
是以從沈煜杭第一次向林鹿投以青眼時,林鹿折損這位三皇子臉面的舉動成了無心插柳,讓他對林鹿愈發執著,執著于將他拽下高臺、看他狼狽無措的形容。
這便給了林鹿借此逼他冒進的機會。
前有林鹿中毒退避不見人,后有一路高歌猛進甚至拉攏了蒼王,就連素來與林鹿交好的靈妃都心甘情愿地放棄林鹿、轉而奔向自己的懷抱……
此間種種,無一不在促進著本就自大的沈煜杭利欲熏心得更加膨脹。
唯一獲賜封王的皇子,麾下黨羽又因利影從,饒是對立陣營都須禮敬三分,其他皇子相比后顯得毫無勝算。
沈煜杭一直活在身邊阿諛奉承者為他編織的,王位已然非他莫屬的幻夢之中。
既是幻夢,就有夢醒破滅的一日。
不得不提倉幼羚手段之高明,她的曲意逢迎,讓沈煜杭的幻夢擴散到極致,讓他自以為父皇的后宮也同皇位一般唾手可得,讓他在飄飄然的最高處一朝夢碎,跌下云端。
繼而粉身碎骨。
昏聵無度如宣樂帝,對后宮所屬更是有著極為強勢的控制欲,遑論沈煜杭膽大包天、不思悔改,其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一個‘君不君,臣不臣’,好好好,朕平時真是太驕縱了你,讓你變成個目無王法、罔顧綱紀的亂臣賊子!”
宣樂帝大口大口呼吸著,仿佛下一息就喘不上氣似的,額上遍布冷汗,汗滴沿著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滑落下來。
“皇上,宣王他可能也是一時胡涂。”林鹿揮退一名內侍,親自上前攙扶宣樂帝大幅度顫抖不已的手臂,穩穩托住,道:
“靈妃到底非我族類,會否因著母族進京而生了旁的心思也未可知……莫要因著一個外族女子,傷了皇上與宣王的父子感情不是?”
宣樂帝臉色依舊陰沉得怕人,但還未待他說些什么,沈煜杭立時沖林鹿撒起火來:“我呸!林鹿,你還是人嗎?幼羚幫過你多少次你比我更清楚!你憑什么……”
林鹿佯作受驚地閉了嘴,微訝的目光來回在宣樂帝與沈煜杭之間掃視。
面上尚能作偽,心里卻道:自尋死路。
果然如林鹿所料,宣樂帝的身體不再顫動,看向沈煜杭的眼神逐漸從暴怒轉為心灰意冷,再開口時聲音更蒼老了十歲不止:“宣王沈煜杭…覬覦天子妃嬪在先,口吐大逆不道之言在后……”
“既然你這么怨朕、恨朕,那便如你所愿罷。”
宣樂帝緩緩閉上了他那渾濁不堪的雙目,宣布道:“今日起,廢除沈煜杭皇子身份,貶為庶民,囚于白羅山天明寺,終生、終生…不得出!”
“如有求情者、違者,一律按斬!”
說罷,這位年邁帝王虧空多年的身子再扛不住如此激烈的情緒變化,轟然向后交倒而去,一時半刻沒在眾人驚慌無措的呼喚中再度睜開眼睛。
正當所有人都撲向驟然昏倒的宣樂帝時,這邊難得安靜了幾分。
沈煜杭的平靜倒有些出乎林鹿意料,他紅著一對眸子恨恨同林鹿對視。
林鹿并不想同他解釋太多,眼里的淡漠無疑更加刺痛了沈煜杭,他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輕道:“我本沒想著讓你這么難看地收場,千不該萬不該,是你不該把手伸向不該動的人。”
——三日前沈行舟遇刺那夜,林鹿不眠不休,查出那伙箭術超常的刺客正是出自宣王府,想來,定是同紀修予收了消息,兩相緣由,才有了今日飽費心機的局。
沈煜杭能在最后的最后于天光下大聲喧呼出心中所想,算是盛大且荒唐落幕作結,也不枉針鋒相對一場了。
“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沈煜杭。”
林鹿說完這句,一揚手,冷眼瞧著錦衣衛將口中唾罵不已的昔日的宣王,不容違抗地帶了下去。
第99章 笑里藏刀
自那日廢黜沈煜杭后, 宣樂帝高燒不退,人也陷入長時間昏迷,鮮有清醒的時候。
朝野上下頓時大亂。
誰都沒想到宣樂帝這次病倒得如此突然, 這位荒誕不經的帝王雖已上了年歲,卻也不至耄耋, 平素除了精神不佳外無甚大災。
不過, 想來也不奇怪, 再好的身體底子也遭不住經年累月縱欲無度, 加之遇上沈煜杭的事急火攻心, 宣樂帝此番恐怕兇多吉少。
深夜。
僅太子沈君鐸與二皇子沈清岸侍疾床前。
往日笙歌艷舞不斷的寢宮內此時空蕩得有些陰森,昏暗而寂靜,只有龍榻旁點了兩盞燭臺, 一伏一坐兩道影子落在墻上, 隨微弱火光時不時曳動一二。
沈君鐸攥著巾帕,輕輕為宣樂帝凈手擦臉,看著父皇一夜間蒼老得不成樣子,這位大周太子于無聲中淌下一行清淚來。
待擦拭完畢,沈君鐸細細替宣樂帝整理寢衣、掖了被角, 做完這一切又拿過梳子給沈延梳理鬢邊亂發。
沈清岸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后,靜靜看著他動作。
燈花燃爆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燭火猛的一晃,映得二人影子同時搖動起來。
“二弟, 如果你還允許我喚你一聲‘二弟’…的話, ”沈君鐸終是啞著嗓子,開了口:“煜杭的事…我都聽說了,他不該忤逆父皇。”
“太子殿下所言極是。”沈清岸淡淡應了。
他依舊戴著那張遮丑的銀面具, 只是如今,再沒有一個人敢在背地里嚼有關他外貌的舌根。
沈君鐸垂眸, 很慢地搖了搖頭,目光一直落在沈延睡顏不怎么安穩的、溝壑縱橫的衰老面容上,“約你過來不是為了說教——我雖虛長你兩歲,卻完全沒有這個資格,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他絮絮說著,回眸看向沈清岸:“不過是想在父皇面前做個見證,二弟。”
沈清岸與沈君鐸對視幾息,忽的笑了,嘴角揚起他最擅長的溫柔笑意:“皇兄過謙了,有什么想說的但說無妨,清岸洗耳恭聽。”
沈君鐸也露了一抹慘笑,“我果然不是經國的料,連你,都待我不同。”
沈清岸笑得瞇起眼睛,不置可否。
他知道沈君鐸所言,不是對比旁人對待他的態度,而是指,沈清岸在面對他時,收了巧言令色與心機盤算,甚至更多了些許縱容與耐心,與對待其他皇子、大臣時都不同。
城府深沉如沈清岸,存在如此明顯區別的原因只會有一個,那便是沈君鐸雖然貴為太子占盡先機,卻被沈清岸摸透底細,絲毫構不成威脅,也就談不上浪費心力、仔細提防了。
也就是說,沈煜杭樹倒猢猻散,沈清岸一家獨大,皇帝又危重,其余皇子基本已可宣告失敗了。
沈清岸樂以好言相待,不過是因著他沈君鐸與人家實力相差實在太過懸殊的緣故。
說白了,沈清岸根本不必把沈君鐸放在眼里。
沈君鐸能參透這一點,倒讓沈清岸有點意外,于是他難得半真半假地道:“皇兄最近大有長進,眼下父皇身子不見好,皇兄須得擔起儲君責任,不可隨意妄自菲薄才是。”
“我想同你說的便是這事。”沈君鐸面上苦意更盛,卻仍強撐著一絲笑容:“清岸,我想把這太子之位,禪讓與你。”
語氣篤定,沒有猶豫。
這話說完之后,沈君鐸肉眼可見地大舒一口氣,像是卸下了什么早就難堪其擾的重擔一般。
而沈清岸則十分淡然。
他聽后只是低低笑了,沒答應,但也沒拒絕。
沈君鐸不解,猶疑著問他:“…可是還有哪里不妥?”
“當然有,不過無需皇兄費心。”沈清岸沖他一笑,看上去心情極佳,揚聲喚道:“呂禧。”
一直侍奉宣樂帝左右的內侍總管從屏風后面躬身而出。
沈君鐸愣愣看著他走近,不知那人何時站在那里,亦或是早在他遣退下人之前,呂禧就已經奉沈清岸之命候在那里了。
“奴才在。”呂禧朝沈清岸標標準準見了禮。
沈清岸略一頷首,呂禧立時會意,從袖中抽出一柄黃絹卷軸,展在沈君鐸眼前:“殿下若無異議,便可按印蓋章。”
沈君鐸望向沈清岸,后者笑著做出“請”的手勢,沈君鐸才垂眸朝那圣旨上看去。
閱畢,沈君鐸壓抑不住地唇角微顫,似是怕極,抖著手從懷里摸了半天,才終于掏出一枚金印,那是主掌東宮、專屬皇太子、行使監國職權之印。
沈煜杭深吸一氣,手持太子金印,穩穩蓋在圣旨上——國君玉璽的朱印旁邊。
“…它是你的了,太子…殿下。”
沈君鐸徑直跪在沈清岸身前,雙手舉過頭頂,托著那枚意義非凡的金印。
“皇兄知趣、識大體,是您的福份。”沈清岸也不推辭,伸手接了那印,端在眼前賞看:“若是父皇醒來知道,想必也會替皇兄高興。”
沈君鐸伏在地上沒有起來,垂著頭,發絲蕩在臉側無端顯出幾分落魄。
確實落魄。
他空有嫡長子的名份,文不成、武不就,不知如何軟硬兼施籠絡朝臣,更不懂收買人心為己所用,白白浪費了紀修予為他爭來的太子之位。
沈清岸看夠了金印,用略帶憐憫的眼神看向地上的人,“皇兄怎么還跪著?快快請起,如此大禮,清岸當真承受不起呢。”
若在這里跪著的是其他皇子,沈清岸可絕不會僅僅是敲打兩句就能了事的。
只是捎帶警告一二,饒是沈君鐸再愚鈍,也知他這位二弟對自己算是仁至義盡——再者說,如果沒有沈清岸接下他這太子虛名,旁人待他只會比之更加嚴苛,到時下場如何也未可知。
還不如…還不如親手替自己選了結局,總好過無可奈何被動接受一切。
沈君鐸不怪他這二弟,反而有些慶幸最后贏家是他,而非性子驕矜的沈煜杭。
沈煜杭垮臺,宣樂帝病倒,太子之名于沈君鐸來說更像是稚子手中的金塊,徒增殺身危險,擁有者本人卻毫無發揮效用的能力。
見沈君鐸仍怔愣著沒動,沈清岸牽唇又是一笑,妥善收好太子金印,主動伸出雙手去扶,沈君鐸不敢讓他真的攙扶自己,這才順著動作站起身來。
沈清岸不動聲色瞥了一眼,呂禧便恭順地將那寫著太子讓位旨意的卷軸收好,而后自覺退了下去。
沈君鐸低著頭,有些惴惴地偷眼瞧著沈清岸,心中難免忐忑:這位“新太子”,將會如何處置自己這不尷不尬的“舊太子”呢……
誰知目的既已達成,沈清岸前后態度并無不同,沖沈君鐸笑道:“皇兄放心,今夜過后我依然尊您一聲‘皇兄’,吃穿用度皆恢復成一般皇子規制,也不會暗中派人搓磨,更不會使些下作手段偽裝成意外害你性命。”
沈清岸邊說邊拉他走到一旁桌邊,邀他同坐,笑容語氣都算得上頂頂和善:“今夜相約,我知皇兄定有要事傾吐,長夜漫漫,因而提前備下薄酒,還望皇兄切莫嫌棄,賞光與清岸共飲才是。”
“父皇他……”沈君鐸回頭張望。
“父皇他也一定希望,咱們兄弟先顧好自個兒身子,才能更好照看他老人家不是?”沈清岸笑瞇瞇拍了兩下手掌,呂禧從外間端了酒壺酒杯過來,擺在兩人面前,無聲又退了下去。
沈君鐸縮了縮脖子,看著沈清岸親自斟滿兩杯酒,悄悄咽了下口水。
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難不成等不及取我性命,那壺里裝的是鴆酒……?!
“這杯酒,我敬皇兄深明大義。”沈清岸笑意不減,舉杯仰頭一飲而盡,順便朝沈君鐸亮了亮空空如也的杯底。
沈君鐸放下心來,跟著不自然笑笑,伸手去拿桌上另一杯酒。
看著沈君鐸顫巍巍將那酒同樣飲盡,沈清岸卻斂了笑。
沈君鐸一直留意他表情變化,當即心頭一凜。
果然,沈清岸不會這么輕易放過自己。
他額上浮出冷汗,直直盯著面前眼神逐漸陰冷下來的男人,聽他如此說道:“這金印也交了,酒也同我喝了,皇兄若再瞞我,恐怕就真涼了二弟的心了。”
沈君鐸一腦門子霧水:“…二弟…啊不,殿下,太子殿下這是何意?愚兄從未想過欺瞞殿下什么……”
“那便最好不過,”沈清岸唇邊再笑,卻不達眼底,放輕了聲音:“二弟想跟皇兄打聽一個人……”
“殿下但說無妨!愚兄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沈君鐸很快回道,就差拍胸脯保證,也就無心思量:什么人能讓距離手眼通天只差最后一步的沈清岸,“屈尊降貴”又是試探又是擺酒的與他相問。
沈清岸被他識時務的態度所取悅,橫了手臂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傾著靠近沈君鐸的方向:“本朝最大權宦,司禮監掌印太監,紀修予。”
沈君鐸身形猛地一晃,失手打翻面前的空酒杯,骨碌碌在桌上滾了幾番,被對面的男人探指按停。
“我…我…”沈君鐸立時冷汗涔涔,昏黃燈光下可見臉色明顯白了幾分。
“皇兄是明白人,不會不知吧?”沈清岸將空酒杯翻正立在桌上,發出的聲響吸引沈君鐸抬頭看了過來。
只見覆蓋著半張銀面的男人拿過酒壺,輕輕扳動壺柄上一處雕花凸起,“喀啦”一聲,機括彈響后,似有什么落入酒水之中。
沈君鐸驚恐萬分,眼睜睜看著沈清岸莞爾笑著,將那酒壺搖上一搖,重新斟滿,推到自己面前:
“這第二杯酒,就——敬祝皇兄長命百歲、健體無虞。”
說完,放下酒杯,在桌上支著手輕托腮邊,靜靜彎了眉眼盯著沈君鐸瞧。
看似滿面笑意,實則只有與其對面而坐的沈君鐸知道,沈清岸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來自上位掌權者的壓迫感,是有多么抑重難當,簡直逼得人透不過氣來。
笑里藏刀、口蜜腹劍,不過這般模樣罷。
汗水一刻不停,沾濕了沈君鐸衣衫,整個人好像剛從水中撈出來一樣。
“如、如果……”沈君鐸終是扛不住此等高壓,再開口時,嗓音竟顫抖沙啞得厲害:“如果我將我所知,和…和盤托出,二弟…二弟是否能、能……”
“能,”沈清岸笑著一口應下,同樣給自己斟上一杯酒,“只要皇兄肯說,自然能留皇兄一命。”
然后沈君鐸就幾乎是無意識地半張著嘴,看著沈清岸,拿著酒杯,往自己那杯碰了一下,干脆利落地仰頭,而后,一飲而盡。
那那那…那不是…毒酒嗎?!他他他他他……
沈清岸好整以暇地解釋:“先前那杯才是毒酒,現在這杯是加了特殊藥劑的,作解毒用,皇兄若不趁早喝下,待會兒可就要腹痛了。”
“…………”
沈君鐸呆滯片刻,一把抓過酒杯灌入喉中,因吞咽太快,激得他嗆咳連連。
“這還是我特意命太醫研制而來,今兒個還是第一次用在實處,皇兄以為如何?”沈清岸歪著頭,似在認真征求面前人的意見。
“咳咳,自自自…自然是極好的……”
沈君鐸此時已被徹徹底底嚇破了膽,不消沈清岸再浪費唇舌,他就一股腦竹筒倒豆子般,將長這么大以來所知紀修予的一切,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二人正說著,所談皆是動輒掉腦袋、誅九族的宮廷極秘,引得彼此注意力只停留在對方身上,也就無人注意,不遠處燭臺火光下的陰影里——
宣樂帝闔眸之下的眼珠,悄然滾動了半分。
第100章 睚眥必報
草長鶯飛時節, 宮城深處同樣受春光眷顧,枯等一冬的枝椏紛紛伸出綠葉紅花,擠擠挨挨好不熱鬧。
此前因春貢入京的蒼王一行, 也迎來了返程的期日。
這天陽光甚好,倉幼羚在御花園里蕩秋千。
“娘娘!您…您快下來!”晴翠急得喚她, 緊張地左右張望, 又不得不壓低了聲音:“若讓旁人瞧見了, 成何體統!”
“怕什么的!”
女人清脆歡快的嗓音在秋千帶起的微風中來回蕩漾, 忽而遠、忽而近地傳入耳中:“小清不是已經當了太子?那狗崽子沈煜杭, 更是這輩子見不到面,沈老頭如今也還病著,就算被人瞧見, 能去誰那告我的狀?”
“再說了——”倉幼羚一個用力, 將秋千蕩得更高,“不是還有小鹿給我保駕護航?你怕什么!哈哈~”
“哎喲我的小姑奶奶!”晴翠站在地上干著急,好話說盡也換不來主子聽進勸告:“奴婢是怕您摔著!”
誠然。
倉幼羚沒像尋常女子那般文文靜靜坐著晃蕩,而是身穿宮裙卻叉開雙腳,一手攬著一根繩, 整個人踩在木板之上,身子有技巧地繃得筆直,然后來回蕩悠到半空中去。
此時分明無風, 她的耳畔因這動作生出些類似策馬奔馳時的獵獵呼嘯, 裙擺劃出驚心動魄的弧度,像一只迎著疾風上下翻飛的蝶。
倉幼羚心情愉快,越蕩越起勁, 半晌都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晴翠瞧著害怕,好幾次擔心那繩子禁不住, 又不敢上前制止,只得跟著踱步,一迭聲地勸她慢些,而倉幼羚恍若未聞,自顧自樂得開懷,嘻嘻哈哈好不自在。
主仆二人正糾葛著,也就無從察覺一道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靠近過來。
“喬喬!你在這里!真是叫本王好找!”
突兀而起的男聲將晴翠嚇得不輕,倉幼羚亦然,高站在秋千上的女人頓時腳下一滑。
“娘娘!”晴翠失聲驚叫,下意識張開雙臂欲接。
誰知倉幼羚反應更快,雙手倏的拽緊繩子,一下就穩住了身形,見來人便不再發力,施施然停下秋千,無比輕盈地躍了下來。
晴翠第一時間奔到她身旁,細細檢查有無哪處受傷,因著外人在旁也沒再嘮叨。
倉幼羚輕輕拂開晴翠,隨意理了下鬢發,不疾不徐地走上前。
“好久不見,”倉幼羚站定在男人面前,彎唇一笑:“來自北野的蒼王。”
晴翠聞言暗暗吃驚,默默跟到她身后垂首立著。
蒼王頗為動容地看著女人走近,聲音微微顫抖:“你、你瘦了……”說著,緩緩探出手,想要摸一摸昔日養女頭頂盤著的,大周后宮時興樣式發髻的秀發。
“說話就說話,何必動手動腳?”倉幼羚嘴角噙笑,毫不猶豫揮掌拍掉男人的手。
蒼王的大掌在空中蕩開尷尬的距離。
短暫怔愣后,男人面上很快浮現出惱羞不虞的神色,攥了拳狠狠落下,道:“你這是什么態度?別以為當上周朝的妃子就不服蒼族管教,告訴你,只要你活一日,就一日流著蒼族的血,合該為族人謀取更多!”
“這是你的命!你逃不掉的!”蒼王越說越激動,伸手捏住倉幼羚下巴,逼迫她抬起頭與自己對視。
倉幼羚冷笑一聲,“我的命?我偏不認命!”
她惡狠狠瞪著蒼王,說罷,一偏頭死命咬在男人手上。
蒼王吃痛,忙不迭撤了手,退開半步低頭看去,被倉幼羚咬中的皮膚竟開始往外滲出血珠,于是他更是火冒三丈,捂著手怒罵:“真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我真后悔當年撿了你!”
“你后悔?老娘比你更后悔!”倉幼羚紅了眼睛,“我知你前些日子一直在尋我,是我故意避著不見,而今你要滾回北野去,老娘便發發善心,讓你從此斷了念頭,再不必來擾我!”
那雙漂亮的眼眸并不是因蓄淚紅了眼眶,而是…恨之入骨的,殺意。
蒼王臉上形成扭曲的怒色,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拳頭攥得死緊。
“是,你們一家是救了幼時的我不假,可直到我離開北野,你們曾有過一天真心待我?兄弟對我非打即罵,姐妹更是以辱我取樂,你這做父親的不是不知!卻仍一味縱容,讓我活得連最下等的奴仆都不如!”
“后來蒼族出了勾結大周反賊的亂民,皇帝向你求娶公主,你這才想起我來——誰不知那大周皇帝荒淫好色,明晃晃的火坑你想起讓我去跳,那年,那年我才十二歲啊!!!”
最后那句說完,倉幼羚已是渾身僵硬地繃緊了背脊,眼神狠戾如刀,緊緊盯住面前的男人。
晴翠看著她背影,兀然覺得,此時倉幼羚身上氣質變得有些不似人類,竟更像是一頭睚眥必報的母狼。
蒼王從沒想過,一直逆來順受的養女只是短短幾年未見,成了現在這副仿佛靠得近些,就要被咬下塊肉來的樣子。
他難以忍受她的忤逆。
“這么說,是本王的錯了?!”蒼王怒吼著,高高揚起手掌,掄圓了手臂就往倉幼羚臉上落去。
晴翠一直留意著男人動作,見狀踏步上前,擋在倉幼羚身前。
誰知倉幼羚早有所料一般,一把推開晴翠,自己則扯了頭上簪子,猛地朝男人手上劃去!
“啊!!”蒼王慘叫一聲,后退連連。
點點鮮血灑落在地。
鴉發如濃墨披散在倉幼羚背后,她緊緊握著那柄長簪,橫臂直指蒼王脖頸:“自你送我出嫁那日起,你就不是我父親了!”
“現在的我,是大周的靈妃,見了本宮,你就算尊稱我一聲‘娘娘’,我也是受得起的!”倉幼羚用力一甩簪子上沾著的血珠,反手斜插回發髻之上:“若是再敢不敬,本宮要你們整個蒼族陪葬!”
說完,倉幼羚抬起下頜,極度輕蔑的目光從半瞇著的眼眸中漫溢出來,她冷嗤一聲,漫不經心道:“信不信,隨你。”
“回宮。”倉幼羚不再看那驚怒交加、卻僵立原地一動不敢動的蒼王,徑自轉身,目不斜視地抬了手臂,晴翠適時上前輕輕托住,穩穩扶著自個兒主子漸漸離去了。
走出很遠,倉幼羚才再次開口:“到哪兒了?”
晴翠回頭看了眼,道:“已經瞧不見蒼王了。”
倉幼羚這才長長舒出口氣,再呼吸時,只覺空氣都清新香甜了不少。
“誰后到誰是小狗!”話音剛落,倉幼羚忽的提起裙擺,一個箭步竄了出去。
“哎!娘娘!您…您這是耍賴!”晴翠手上一空,反應過來時倉幼羚已跑出幾步距離,她趕忙追逐著倉幼羚身影向前奔去。
驕陽高掛,清風徐徐,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笑鬧著,最終消失在漫長宮道盡頭。
直至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消失在視野里良久,蒼王才恍如隔世般后撤一步,繼而踉蹌著跌坐在地。
他看向自己鮮血淋漓的手,似乎忘記了來找倉幼羚的初衷。
不過此時此刻,蒼王沒有臉面,也沒膽量,再去跟倉幼羚提振興母族的事宜了。
蒼族一行的馬車于第二日駛離興京。
他們借沈煜杭之手獨立建國的意圖破滅,又得了沈清岸明里暗里不少敲打,蒼王見大周在這位新任太子手下人才輩出,國運大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勢,頓時收了歪心思,膝蓋一軟繼續俯首稱臣,此后得以安穩數十年之久——那便是后話了-
林府后院。
沈行舟舉著風箏跑了一圈又一圈,人都微微出了汗,可那只風箏還是軟軟地栽向地上。
他一手扯著風箏線,另一手撓了撓腦門,臉上露出微微困惑的神色。
“阿鹿…這風箏…非在今日放不可嗎?”沈行舟看了過來,聲音透著些許委屈。
林鹿靠在樹下躺椅上,臉上扣著冊子遮陽,修長雙腿交迭著放平,整個人透著慵懶的倦怠感。
像是睡著了一般。
沈行舟一愣,撇下風箏,輕手輕腳走到林鹿跟前,俯下身,撥開他臉上蓋著的書冊——
看到一雙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眼角眉梢卻漾著狡黠笑意的,好看的鳳眸。
“騙子,根本沒睡。”沈行舟一下笑開,擠上還相當有余裕的躺椅,半摟著林鹿,低頭專注看他:“看我白忙一場很高興?”
“也就…一般高興。”林鹿被他眼中光亮灼了一下,向旁偏過頭,避開了那道無論何時與之對視永遠飽含愛意的目光。
沈行舟沒順他意讓他躲了去,單手捏起林鹿雙頰扳正過來,沒放手,逼他看著自己。
林鹿掙了一下沒掙開,抱臂胸前,危險地半瞇起眸子:“放開我。”
“阿鹿害我瞎跑了半天,不該賞賜我些獎勵么?”沈行舟順從地松了手,轉而撫上林鹿頰邊,拇指輕輕擦著他豐潤的唇瓣而過。
說著,沈行舟慢慢、慢慢靠了過來。
未等林鹿反應,珍之又重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好啦,今日實是風婆婆不賞臉,我去做個風車給阿鹿吹著玩……”沈行舟欲起身。
“誰準你走了?”
林鹿佯怒一瞪,雙頰緋紅——不知是捏的還是因為別的什么——他不想沈行舟就這么離去,勾著他脖頸攀了上去,輕咬著對方的唇加深了這個吻。
沈行舟穩穩托著林鹿。
正當呼吸漸重,那雙手不再滿足于只是覆在林鹿腰上逡巡,不自覺游移著向下索取更多時——
“主子!戈州的信!”秦惇風風火火踏進院內,“八百里加急!急信!”
一抬頭,看到的卻是躺椅上兩人摟抱在一起的景象。
至今連女孩手都沒摸過的純情青年霎時鬧了個大紅臉:“我我我……屬下知罪!屬屬屬下這就告退……”
“回來。”林鹿冷清中略帶沙啞的聲線打斷了他,猶豫著補充:“…不妨事。”
又扭頭推一下身旁的人,沈行舟同樣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將林鹿抱得更緊,還是林鹿推了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放開林鹿,不甚自然地走到一邊站著。
林鹿靠在躺椅上,快速理了理被沈行舟揉皺的衣衫。
秦惇站定腳步,手里拿著信不敢抬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拿來啊。”林鹿輕咳一聲,朝他伸手。
“噢……噢!”秦惇像是終于回神,兩步上前,雙手將信封遞上。
拆了信件,林鹿就這么閱讀起來,一時間周遭只聞信箋摩擦的沙沙聲。
“戈州來信?”沈行舟緩了幾息反應過來,有些緊張地按上林鹿肩頭:“那不就是逸飛和顏姑娘的駐地?”
林鹿未答,專注在字句之間。
半晌無人說話。
秦惇時不時瞧一眼林鹿神色,愈發覺得不妙。
林鹿逐漸坐起身,神色沉郁,手上不經意攥皺了信紙,指尖都用力到泛白。
“主子…發生什么事了?”秦惇硬著頭皮詢問。
林鹿卻慢慢松了手,任由幾張信紙飄到地上,“你…你先下去。”
秦惇與沈行舟對視一眼,后者比了個手勢,示意有他在,秦惇便拱手退了下去。
小院內安靜下來,就連鳥雀啁啾都顯得有些吵鬧的刺耳。
沈行舟沒出聲,繞到林鹿身前,半跪下來,仰頭看他。
林鹿先是有些茫然地垂著頭,對上那雙在這世道里顯得格外澄澈的眸子后,仿佛又找回了視線焦點,定定地望著沈行舟出神。
他朝沈行舟探出手。
后者很快捉住,握緊,帶到自己心口處按著。
胸腔下用力搏動著的心跳,帶著溫熱的暖意,順著掌心傳回林鹿感官。
“阿舟……”林鹿乖順地維持著這個姿勢,囈語般呢喃:“我知道我是誰了。”
“我終于知道…我是誰…了。”他又重復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