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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塵封已久

    自顏如霜抵達后, 楚逸飛如虎添翼,以楚家忠名作保、戈州為據,再加許青野的江湖勢力、沈清岸在朝中照拂, 幾乎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對大周兵馬的收束。

    與此同時,零碎線索逐漸拼湊出一樁塵封已久的往事。

    二十余年前, 周朝舉國上下剛從連年災害中緩過氣, 各方面實力遠不如今, 而盤踞在側的玄羽族熟悉地形、善用制毒, 大周對如何杜絕玄羽進犯一事毫無頭緒。

    雖也不至滅國, 但完全被牽著鼻子走的形勢極其損害天威,甚至在接壤的州縣境內出現了多股民間起義勢力,更讓當時的皇帝焦頭爛額。

    正當國家陷入困境, 林家世代忠良、代代從軍效力, 到這一代卻僅剩獨子,家中長輩不愿他再上戰場拼命,可他不忍家國久苦于蠻族,臨危受命,接了軍令, 舉林氏旗,進駐距離玄羽國邊界最近的景州。

    此人名為林劍泉,是在與玄羽國對戰中屢戰屢勝的護國將軍。

    當時大周內部同樣并不穩固, 整個朝廷處在時局動蕩之中, 老皇帝長壽年邁,尚未登上皇位的沈延年近而立,然其余兄弟皆年紀尚輕, 他深感危機迫近,不得不為自己謀后路、做打算。

    與他一拍即合的, 就是那入宮不久即見識到深宮陰暗的紀修予。

    年輕的紀修予從不諳世事到認清人心只用了短短幾月,在猥瑣又扭曲的太監堆里摸爬滾打的日子,讓他參悟出唯有攥緊權力才是唯一活路的道理。

    他幫沈延做事,一路助他獲封親王。

    可沈延仍不滿足,他深知自己作為長子,若不能最終登臨龍位,便只會落得個被兄弟手足算計、凄慘至死的下場。

    當時其余幾位皇子手中或多或少都有兵權加持,唯獨沈延缺少一旦起了沖突能夠自保的硬實力。

    紀修予獻計,二人將主意打到了朝中唯一沒有投靠勢力的純臣,林劍泉身上。

    一開始紀修予試圖先軟化林家態度,找上在朝堂任職的其他林氏子弟,誰知林家上下一心,就連還未入仕的少年都知避諱宦官的道理,數次無果,無奈之下只得親走景州一趟,沒成想竟是空跑一趟,連林劍泉的面都沒見到。

    只因林劍泉一心為國,全身心撲在如何對敵上,根本沒把紀修予的到訪當回事,甚至還事無巨細地在回稟送京的奏折上添上此事。

    正是這一無心之舉,引得老皇帝猜忌,其他虎視眈眈的皇子自然不會放過這一機會,連番手段之下,險些葬送了沈延的奪嫡前程,紀修予也差點因此斷命。

    沈延失了耐心,命紀修予不擇手段也要毀了林劍泉——他得不到的東西,也不會白白留給旁人!

    陰損手段自然無須贅述,林劍泉被設計背叛,落入敵營中九死一生,是玄羽公主祈嵐放他一馬,言說不會使用這等下作伎倆,更希望與林將軍真刀真槍在戰場拼殺決勝負。

    林劍泉得以保全性命回營,玄羽族內卻也因此有相當一部分族人不滿祈嵐做法,暗中生了推翻她的心思,可祈嵐背后有緣生城作依靠,無論如何不可輕舉妄動。

    直到紀修予的手越伸越長,安排手下喬裝打扮進入緣生城,恰與玄羽族暗通款曲,在祈嵐眼皮子底下達成共識,密謀陷害她與林劍泉,雙方便可達成共贏。

    祈嵐與林劍泉被有意無意引導著增加接觸機會,兩人本就互相敬佩,一來一回中漸生情愫,夢想著終有一日也可讓大周與玄羽像彼此般相互理解,只是當時的他們不曾想到,兩族之間糾纏還遠遠未結。

    以為是亂世中難得的真情,殊不知彼此心意是真,各自背后涌動的惡念也是真。

    他們均被各自族人扣上勾結外族的帽子,相愛的證據無須作假,皆是百口莫辯。

    大周老皇帝大怒,連頒數道圣旨宣召林劍泉回京,他知道,這一去,恐怕有去無回,祈嵐不愿他回京送死,百般阻撓,卻抵不過林劍泉一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耿的心。

    祈嵐義憤難平,草草交付一番,從玄羽國連夜出逃,暗中護著林劍泉回到興京。

    在京城,紀修予給了林劍泉最后一次機會,后者依舊不改初心,不愿違背祖訓參與黨爭。

    饒是沈延再不舍這塊難得的肥肉,也不得不做出最終決斷:構陷檢舉林劍泉及整個林家,以此大案作為重獲圣心的敲門磚。

    主將獲罪,沈延輕而易舉搶奪先機,紀修予更頗有一套玩弄人心的手段,策反數名跟隨林劍泉的將領,收服所率隊伍,成功推舉他人代替林劍泉進駐景州。

    同時又與玄羽族內造反派達成協議,雙方你來我往,以緣生城這“三不管”之地作幌子,各取所需,何樂而不為。

    林劍泉被打入天牢,不日處斬。

    景州及周邊受過林將軍恩惠的州縣百姓聽聞此事,自發聯名入京求情,祈嵐從中忙動牽線,希冀著事情仍可轉圜。

    然而紀修予把事做絕,半點余地不留。

    他借題發揮顛倒是非黑白,將萬民請愿說成愚民暴動,將林劍泉之功說成謀逆反叛,將林氏一族和所有替他求情的人全部打成犯上作亂之徒。

    老皇帝上了年歲疑心甚重,昏聵顢頇全然不念林家幾代勞苦功高,僅存的一點善念也在紀修予“寧可信其有”的說辭中泯沒殆盡——

    林劍泉即刻推出午門行刑,株連九族、滿門抄斬。

    朝野震驚。

    幾名老臣看不過宦官弄權,居然無恥殘害幾代忠良的林家,紛紛冒不韙上書陳情。

    可那老皇帝不知被沈延和紀修予聯合灌了什么迷魂湯藥,執意如此,逼得急了,甚至命人剝了兩名言辭激烈老臣的朝服,當眾丟出殿門、趕他們回家。

    文臣風骨豈容如此折辱?頭破血流地滾下殿階后,二老相互一對視,皆從彼此眼光中讀懂了不謀而合的死志,于是雙雙碰死在大殿之外的石柱上,鮮血淌了一地。

    誰知非但沒能喚醒老皇帝良知,反在沈延三言兩句口舌之下頓如火上澆油,怒下數道圣旨,將涉及此事的官員革職的革職、流放的流放,以死明志的二位老臣更得不了好下場,被牽連得家破人亡,子子孫孫皆抬不起頭來。

    自此,再無人敢替林家伸冤,有心匡扶正道的臣子也在這之后淪為蠅營狗茍之輩。

    祈嵐在那時流干了淚,玄羽國遭人篡權,正大肆追殺于她,無處可去的祈嵐選擇潛藏京郊,暗中培植有朝一日能夠向大周、玄羽報仇的勢力,獨自一人懷胎撫育林劍泉遺腹子。

    也就是如今的林鹿。

    林劍泉死后,老皇帝接連數月寢食難安,沈延恰在這時擔心后人報復,借鬼魂作祟為由進行游說,終是將林家上下挫骨揚灰,舊時府宅一把火焚燒殆盡,更是膽大妄為到重寫史書,將有關林氏族人的事跡全部勾涂一空。

    整個林家淪為沈延上位的墊腳石,像是從未在世上出現過一般,消失得干干凈凈。

    至于老皇帝,紀修予當時已成了后宮宮人中的紅人,憑他身份,想買通幾個太監在老皇帝飲食、寢殿中做些手腳并不難。

    那些食之成癮的藥粉和久嗅困乏的香料,使得老皇帝暫時表現出吃得香、睡得著的龍體康健之貌。

    沈延與紀修予接二連三立功,讓他們在老皇帝面前賺足了青眼,皆在各自位置上如日中天。

    后來的事便順理成章起來,老皇帝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留下令沈延接任帝位的圣旨就撒手西去了,紀修予如愿進入司禮監。

    而這樁舊事則成了皇室禁忌,其后數年無人敢提。

    直到祈嵐養大了林鹿,為了一日不曾忘記的血海深仇,仍是不忍林劍泉唯一的子嗣受到牽連,將一無所知的林鹿送入宮中,想著有與林劍泉有舊的司禮監掌印照顧,定能讓林鹿性命無憂地長大成人。

    不料紀修予恰在林鹿入宮前不久推翻原掌印,自己獨掌司禮監大權,由于他幾乎可以算作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因而搜出原掌印房中祈嵐來信后不難猜出林鹿身份,頓時玩心大起,也就有了后面事的發生。

    許青野絮絮說罷,低沉的嗓音仿佛仍在回蕩,房中陷入良久沉寂,落針可聞。

    小案上擺了一盤點心,林鹿從中拈起一塊,面無表情地塞進口中咀嚼著。

    仿佛剛才所說皆與他無關。

    那點心內餡裹了堅果,一時間,整間廳室只聞“咔嚓咔嚓”的聲響。

    咔嚓、咔嚓。

    許青野尚沉浸在為林娘、林將軍一家哀慟不已的心情當中,兀然聽到這么一片不合時宜的、散漫的聲響,禁不住有些額角跳突:

    “你……”話到嘴邊,瞧見了林鹿那張幾分肖似林娘的臉,心念連動,狠狠嘆了口氣,道:“小鹿兒愛吃這個?那就多吃點。”說完,還將盛著點心的盤子往林鹿手邊推了推。

    沈清岸見狀彎唇一笑:“許兄當真寵溺林秉筆。”

    “那是我弟——”許青野懶懶靠進座椅里,掀起眼皮覷了一眼如今已貴為太子的沈清岸:“不過我說太子殿下,今后當著我的面,還是少用你們沈家的說法稱呼他,不然…”

    “我可不能保證,下一次會不會抽刀劈在你臉上。”話中狠意,簡直教人不寒而栗。

    沈清岸依舊輕松笑笑,言說下次不會了,無意瞥向許青野的眸中流轉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冷光。

    沈行舟紅著眼眶,默默取了干凈的帕子,一根根替林鹿擦著抓過點心沾了碎屑的手指。

    喬喬不甚在意地東瞅西望,觀察著在場每個人的表情,輪到沈行舟時眼神一亮:“喲,這就哭鼻子啦小六子?”

    “沒…沒有…”沈行舟慌忙吸了下鼻子,“靈妃娘娘莫要打趣我,當下共議大事才是正道……”

    喬喬皺了皺鼻子,轉頭不滿地看向林鹿:“你怎么調.教你小夫君的?”

    沈行舟這才一下回神,先前許青野所述太過驚心動魄,一時竟忘了改口喚倉幼羚的蒼族本名,忙向她作揖道歉,可后者不依不饒,非攀扯著林鹿討個“家教不嚴”的說法。

    林鹿在這一片混亂中慢悠悠咽下口中點心,誰都不想理。

    其他四人的視線,若有若無地、不約而同地、帶著點小心翼翼地,飄向林鹿這邊。

    他其實沒他們想的那么脆弱,這些事,于現在的林鹿而言,確實更像旁人的事,他本人并沒有什么翻天覆地的澎湃之情。

    若說有的,無非是消弭了對林娘做法的不解,和長久以來心中滋生的,連林鹿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對那位生身父親的小小的怨懟。

    ——林娘待他并不親厚,現下看來,應是林娘一早下定報仇決心,可她的敵人是整個大周朝廷,這條路注定有死無生,不忍無辜如林鹿一同蒙難的緣故…罷。

    她可以豁出自己的命,但不能搭上下一代本該安穩過活的一生。

    結合許青野在戈州等地到處走訪得來,與沈清岸、喬喬暗中查訪朝堂后宮內外的線報,林鹿聽完這段往事,終于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理解了林娘。

    了卻一塊心病。

    釋然大過仇恨。

    原來他不是生來就被放棄的那個,原來不是林娘不愛他,原來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難皆因紀修予而起。

    一直以來堆積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雖然林娘本意并不愿林鹿搭上自己,可他已經被紀修予拉入局中——這趟泥濘骯臟的渾水,林鹿是非蹚不可了。

    既然要做,就須得新仇舊恨一并算個清楚才好。

    “今日找你們來,不是請你們用那種惡心的眼神一直盯著我瞧的。”林鹿淡淡開了口。

    沈行舟見他神情放松,目露欣慰,繼續安靜注視著林鹿,而后者對上他的視線,偷偷眨了下眼會意,當眾做著僅兩人可見的小動作。

    許青野哼了一聲,不自然地挪了目光;喬喬翻了個白眼,交換了一下蹺著的二郎腿;沈清岸則借著喝茶動作微笑著垂了眸。

    “既然已經弄清了小鹿身世,便不再需要留那二位的活口了。”沈清岸把茶杯擱在桌上,眉眼低垂,食指輕輕敲著杯壁外緣,唇邊是涼涼的笑意。

    “太子殿下這回可真是說對了。”許青野夸張地拍了兩下巴掌。

    挑釁似的刻意咬重“太子殿下”四字。

    沈清岸笑眼瞇瞇地看了過去:“許兄謬贊,只是…不知影月閣近日營生如何?需不需要孤派人手‘幫襯’一二?”

    “你威脅我?”許青野一下坐直身子,目露兇光。

    “許兄這是什么話,”沈清岸并不接招,不動聲色地道:“不過一句關心,許兄當真是冤枉了孤。”

    許青野被他左一句“許兄”、右一句“許兄”說得鬼火冒,一下拍案:“你個沈老不死生的沈小不死,少跟我稱兄道弟!”

    一旁的沈行舟被這句兇得脖子一縮。

    “孤本也沒有和反賊攀親論故的興趣。”沈清岸臉上依舊掛著三分冷笑。

    “行了。”

    “反賊?呵!我就知道你們沈家沒一個好東西,終于露了狐貍尾巴了吧!”許青野“騰”的站起,左臂一撈,右手按在了刀柄上。

    沈清岸似笑非笑,安坐在位,冷眼瞧著殺氣纏身的許青野。

    “我說——行了。”林鹿握拳,不輕不重在桌上落了一下,劍拔弩張的氣氛陡然一松。

    “打起來!打起來!”喬喬看熱鬧不嫌事大,晃蕩著腿一副樂得觀虎斗的模樣。

    林鹿輕飄飄的眼神移過去看了她。

    后者立時有所覺察,嘟著嘴扭臉噤聲。

    沈行舟睜著一雙大眼睛直眨巴,唇邊抿出一點不尷不尬的、討好的弧度,林鹿看向他時眼底露出些許笑意,沒忍住在他蓬松的頭毛上呼嚕了一把——在這鬧騰非常的氛圍里,心情竟是出奇的好。

    許青野扔下刀鞘,黑著臉坐回座位;沈清岸閉了閉眼,拿過茶杯啜了一口。

    “一天到晚喝茶也不怕夜里不能安眠。”許青野沒忍住咕噥。

    林鹿直接從桌上抓起一把果子砸向許青野。

    “哎,多謝小鹿兒賞賜!”許青野反應極快,居然能將那些劈頭蓋臉落下的果子全數接下,挑了一個放在口中“咔嚓”就是一口——

    他一句下意識的“真甜”還沒夸出來,就被滿口酸澀激得五官全都皺在一起,呸呸呸的吐了起來,然后送走瘟神一般把手中果子盡數放回原位。

    喬喬立時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其他人跟著展露笑顏,就連與他不對付的沈清岸,也難得牽出一絲真心的笑來。

    許青野看見林鹿臉上的淡淡笑意,頓時心中什么不快都沒有了,他撓了撓頭,咧著嘴樂。

    等大家都笑夠了,林鹿輕咳一聲,抿了抿唇,接上沈清岸一開始的話頭:“不急著取沈延與紀修予性命。”

    眾人斂了神情,全都將注意力放在林鹿身上。

    只見面容艷絕的男子側過頭,目光落向窗外,神情寡淡,透著不易察覺的狠厲,窗外幾枝紅山茶開得荼蘼,卻聽他疏冷的嗓音幽幽響起:

    “我要讓他們…活著比死了難受。”

    第102章 人之將死

    宣樂帝整日陷入昏沉, 識海始終一片混沌。

    唯一被灌了湯藥后清醒的片刻,滿耳朵聽的卻是:紀修予與過世已久的文皇后,曾有舊情的腌臜事。

    當場氣暈過去。

    又不知過去多少時日, 眼簾之外模糊著躍動的橙色幻光,宣樂帝悠然轉醒, 睡夢中他始終惦記著文皇后的事, 時時不得安穩, 因而一睜眼便要尋人問罪:

    “來人啊!來人!”

    “奴才在。”龍床前很快有人轉過身來, 但宣樂帝此時已無暇顧及這小太監是否禮數周全。

    “去, 讓、讓紀修予…那個不知廉恥的…給朕滾過來!”宣樂帝雙目圓瞪,眼睛里擠滿駭人的血絲,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有涎水不受控制地從這位九五之尊嘴角流下, 在枕頭上洇開一小塊粘稠的水漬。

    林鹿居高臨下地睨著他。

    “磨蹭什么?去啊!”宣樂帝這才想起看一眼身邊的人,一時怔愣,喃喃:“林…鹿?怎么是你在跟前伺候?他們人呢?人呢?!”

    宣樂帝終于發現整座寢宮里靜得怕人,只有眼前一道伶仃的影子在燭光里微曳。

    “人都死哪兒去了?!”宣樂帝莫名有些害怕,彼時貪戀得不得了的姣好面容, 如今看來竟更像是趁夜來索命的艷鬼。

    更何況他本就心中有鬼,怎能不怕。

    正當宣樂帝三魂丟了七魄,林鹿露出他一貫討巧的笑, 道:“陛下眠淺, 吩咐過只準一人在旁,今夜奴才心有所感,斗膽來了陛下跟前, 沒想到陛下真在這會子醒了,是奴才失職, 奴才這就去叫人。”

    宣樂帝的頭昏沉得要命,聽不進林鹿溫聲細語竊竊了一大堆,更不記得是何時吩咐了這等完全不是自己性格的話,皺了皺眉,想抬手捏捏眉心都做不到,身上乏力得厲害,竟是連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又說不上來,糟糕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做太過復雜的思考,于是只能作罷。

    想詢問林鹿時,后者已經聽他口諭出去叫人去了。

    宣樂帝看著周遭處處充斥著奢靡氣息的寢殿布置,只覺一陣懵然,恍覺當上皇帝的日子竟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一般。

    他感到一股股虛無的恐慌順著背脊沖刷著混沌不堪的頭腦。

    不多時,幾道人影踩著燭光走近。

    宣樂帝一眼瞧見走在前頭的紀修予。

    “臣,恭請陛下圣安……”

    “跪下!”宣樂帝用盡全身力氣,吼出這兩個字。

    紀修予從善如流地掀袍跪在床前。

    “你……你……”宣樂帝急促喘息著,顫巍巍伸出一指,卻怎么都抬不到半空中來,只軟軟挪到紀修予的方向:“你到底、到底有沒有……”

    “陛下所謂何事?”紀修予低著頭,看不出面上表情幾何。

    宣樂帝終于喘勻了氣,一口氣說出:“你到底有沒有和先文皇后私相授受、茍且私通!!!”

    “原是為這事。”紀修予低笑一聲。

    “你說什么?!”宣樂帝猛地側頭看他,目眥欲裂。

    紀修予沒急著回答沈延問話,回頭看向身后站的幾人,目光一一從他們臉上滑過,看到了或冷漠、或鄙夷、或憎惡的眼神,笑道:“原來這般聲勢浩大,擺的是一出鴻門宴。”

    最終定格在林鹿的眼眸上,他道:“鹿兒,真是長本事了,干爹沒白疼你。”

    林鹿一把按住身后暗處中作侍衛打扮的許青野。

    “紀修予,休要故作拖延,”林鹿目中一片寒霜,冷聲道:“陛下問話,還不快快如實回答?”

    昔日位高權重的大太監噙著笑搖了搖頭,半是無奈半戲謔地道了句“到底是兒大不中留”。

    “回稟陛下,確有其事。”紀修予轉正身子,對上宣樂帝那張怒火中燒到有些扭曲的面孔。

    “皇后娘娘她,早就對陛下死心,直到最后那刻到來,她都是在臣的懷中溘然離世的。”紀修予說著,唇邊掛上幾乎稱得上是殘忍的笑來。

    “你……你……”宣樂帝又開始劇烈地大口喘息起來,腦中一陣暈眩,眼前跟著模糊起來。

    文皇后是黑暗日子里照亮紀修予的,唯一的光。

    那時他入宮不久,被齷齪污穢的老太監們磋磨得不成人樣,遇到了進宮赴宴、尚在閨閣的文皇后。

    她純潔美好得像是落在樹梢上的一段雪,潔白晶瑩、一塵不染。

    就是這樣一個好似天上月的人,不嫌他殘缺之身,賞他吃食、賜他傷藥,僅一面之緣,就俘獲了紀修予破敗不堪的心靈——他誓要在這亂世之中護她周全。

    時間一晃來到沈延當上親王這天,吃醉了酒的沈延對他說,想借聯姻鞏固勢力,有一人選極為合適。

    紀修予親自選禮挑日、登門說親,十里紅妝迎文皇后入了沈家的門。

    文皇后嫁給沈延,紀修予安慰自己,道:也好,起碼得他輔佐,沈延勢必繼天立極,她的家世亦可撐起皇后之位,屆時便不用擔心她遇人不淑、難以自保了。

    畢竟他只是個太監,一輩子陷在深宮的卑賤之軀,除了眼睜睜看著別人予她幸福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如果沈延是個好性的,他不會做出僭越之事,反而還會為二人琴瑟和鳴打心底里高興。

    然,回顧文皇后短暫一生,唯一快樂過的日子,居然硬生生截止到沈延登基之前的時光。

    自坐上那把鎏金龍椅,沈延撕開偽裝已久的人皮,露出烏七八糟的內里來。

    曾經那些對外謙謙君子、對內相敬如賓全都是假象,竟連與他最親近的紀修予都未看透過,沈延既達目的,不再掩飾內心深處瘋癲張狂的本質,狂風驟雨般開啟了荒淫無道的后半生。

    似是要一心補償謹慎忙碌的前半生,沈延不再費心前朝,荒廢政業,全權丟給紀修予處理,自己則瘋狂沉迷于鋪張奢華與奇珍女色之中。

    大家閨秀出身的文皇后自然無法接受,從前溫潤如玉的夫君怎會在一夜之間變得放浪形骸,是以沈延雖如他承諾許了她一國之母的后位,文皇后仍日日惆悵,身子也是在這時漸漸弱了下去。

    紀修予全然無措。

    他是一人之下的權宦,天底下幾乎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唯有一樣,他永遠無法違逆沈延,就像再兇猛嗜血的獵犬,也得乖乖從主人手底下討食一樣。

    更何況后宮之事,他一介宦官,本就更應加以避諱,也就遑論置喙一二了。

    紀修予只能在沈延流連其他宮妃處時,小心避著人,多去文皇后宮里相陪。

    但紀修予能給文皇后的微末關照,并非她真正想要,也根本無法平息她心中愈發深重的哀怨愁苦。

    杯水車薪,徒勞無功,女人身心狀態每況愈下。

    正當紀修予焦頭爛額之際,后宮傳來文皇后有孕的消息,這對全天下來說都是莫大的喜事,唯有紀修予擔心她的身子能否挨過這道鬼門關。

    文皇后將全部希望寄托在腹中小兒身上——這是沈延登基以來的第一個孩子,既是長子,又是嫡子,她不信沈延能不重視。

    可現實不是每次都能遂如人愿的。

    文皇后生產不順,千難萬險誕下沈君鐸后身子更加虧空虛弱,紀修予花高價從緣生城購入大量珍稀藥材,請了太醫院資質最深的太醫,夜以繼日替文皇后調養身子,總算將這條命保了下來。

    沈延確實為自己第一個孩子高興了一陣,但也只是一陣子。

    更沒能按照文皇后所期待的,哪怕當不成盡責的父親,也理應成為一名好國君,只可惜,沈延兩樣都相差甚遠。

    文皇后眼見希望破滅,頓感心如死灰,僅存一息,全賴名貴藥材和神醫圣手吊著口氣。

    直到沈君鐸滿月,沈延親口答應赴宴,卻在前一天夜里與新寵纏至清晨,當天一覺睡到晚,無人敢擾。

    文皇后枯等一日,還要強顏歡笑應付賓客,終是熬干了最后的心氣。

    晚間還溫婉笑著囑咐奶娘照看好小皇子的人,第二天不至黎明就斷了氣。

    午夜彌留之際,整座寢殿空蕩蕩的,只有紀修予陪在身邊。

    她覺得冷,紀修予第一次與她親近,小心翼翼環抱著她,讓她靠在自己懷里,聽她輕聲細語地追憶從前、交代后事。

    沒有一句怨言,無論是對沈延,還是命運。

    紀修予始終默默聽著,咸苦的眼淚滴到她臉上,文皇后卻笑,讓他別為自己傷神,今后都要仰仗他多費心。

    “修予啊……”

    紀修予還在等她下文,誰知過了幾息,他輕聲喚她閨名小字,卻再也等不到懷中人響應。

    文皇后死了,最后只留下一聲嘆息。

    仿佛除了紀修予真情實感地為她流過淚,無人在意這位已經誕下皇室嫡長子、性子柔弱的先皇后,更多則一早惦記上了她的位子,沈延的濫情讓他們都覺得自家女兒亦有機會上位。

    不料沈延像是解開了最后一道束縛,更加無視祖宗法度地虛度光陰,連繼后也不愿再立,就這么后位空懸著度日,而一眾大臣均已習慣君主這般行事,便不再提起這茬。

    想必,這也是紀修予甘愿繼續聽命于沈延的原因之一罷。

    比起徒勞歸束沈延,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便是將沈君鐸培養成人。

    ——說句后話,有沈延、紀修予作長輩,沈君鐸沒長歪,就已經是天大的不易了。

    他時時向沈君鐸講述故去文皇后的事,不希望她的親生骨肉與她生分,可也正是這個緣故,讓頭腦簡單的沈君鐸心生疑竇:紀掌印為何如此懷念,連父皇都不甚提起、自己更憶不起長相的生母文皇后?

    也就有了之后沈清岸故意引他在宣樂帝床前吐露內心猜疑一事。

    “你不過是一個沒了根的、不中用的、丑陋至極的太監!朕……朕如此信任你,讓你,位列群臣之上,免除一切禮節,想做的、所求的無一不應!”

    “莫說是太監…就算世家、新貴,往前…或是往后,再數上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也沒有一人,能同你這般殊榮!”

    “這些年來,朕自問待你問心無愧,可你、可你……”回憶結束,耳邊響起宣樂帝怒不可遏的吼聲。

    “問心無愧,”紀修予玩味地重復,“好一句,問心無愧。”

    宣樂帝瞪圓了眼睛,等著聽紀修予如何詭辯。

    “我真后悔,把你這種人扶上不屬于你的位置。”紀修予面色沉了下來,“若非先皇后有托,我早一刀殺了你了。”

    話中恨意不似作假,饒是宣樂帝再胡涂,也知道紀修予確有數步之內取他狗命的本事,很快想到這一點,嚇得宣樂帝連聲口呼“護駕”,竟是連嗓音都走了調,聽上去頗有幾分滑稽可笑。

    很快有許青野所率手下扮成的御前侍衛沖進殿內,將依舊跪在地上的紀修予團團圍住,手中出了鞘的長刀毫不猶豫架到他頸側,還有手持鎖鏈的,在宣樂帝厲聲叫嚷“把他給朕拿下”后,快步上前,緊緊綁縛住了這位司禮監的掌印太監。

    生怕他有出手傷人的機會。

    “把他給朕…給朕關到天牢里去……”

    紀修予被帶了下去,可他在離開寢殿的這段路上,始終回頭死死盯著宣樂帝。

    ——那眼神陰森可怖,一如跗骨之蛆腐蝕著宣樂帝搖搖欲墜的心神。

    “反了…都反了……!”宣樂帝好似怕極,渾濁的瞳仁深處緊縮起來,干癟的嘴唇不停顫抖:“殺了他……不,把他關起來……把他撤職……”

    “林鹿、林鹿……”他求助的目光轉到林鹿身上,懇求般道:“你來,這司禮監掌印之位…沒人比你更合適…林鹿……”

    被叫到名字的人兩步上前,輕聲應了:“謝主隆恩。”

    “下去…都下去吧,”宣樂帝渾身微微打著顫,“朕想自己一個人靜靜……”

    林鹿與沈行舟退了出去,剩下沈清岸、許青野留在原地未動。

    興京地處北地,夜里吹來的風還是帶著絲絲涼意,二人并肩走下殿階。

    今夜無月,暗處里漆黑一片,宮道兩旁幽幽燈光照亮了腳下的路。

    沈行舟輕輕打了個寒噤,走在他身側的林鹿有所感,試探著勾了他手指,后者很快攏著林鹿的手攥在了自己掌心,微微用力。

    林鹿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

    “我沒事,”沈行舟沖他很淡地笑了笑,“皇上他…罪有應得,我明白。”

    “生在帝王家,好像身子里流淌的血都比旁人更涼些,”沈行舟故作輕松地牽著林鹿,邊走邊道:“可我不想象他們一樣,不信你摸摸看,我還是熱乎乎的呢。”沈行舟從一開始攥著他手,換成兩人雙手交握的姿勢,沒松開。

    林鹿偷偷撓了下他手心,換來沈行舟更用力地握著他。

    “不用擔心我,我說真的,”沈行舟眼睛亮亮地看了林鹿一眼,又很快扭過頭,專注看向足尖前那一小片地方,“我只是…莫名…有些傷感,不不,沒有覺得他不該死的意思…哎呀,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沈行舟抹了下眼睛。

    林鹿拉著他站定,轉到沈行舟面前,認真看著他。

    “父輩的事情,非是你我能夠左右。”林鹿微微昂頭,伸手撫上沈行舟面頰,手指輕輕擦向他沾濕的眼尾,“世間本就是因果輪替的道理,誰種因,誰承果。沈延做了什么是他咎由自取,與你無關,與誰都無關。”

    很奇怪,明明是在勸解沈行舟,可在說過這些話之后,林鹿自己也感到心頭一陣輕松,積壓愈久的郁氣仿佛無形消散了許多。

    沈行舟垂下眼睫,小幅度點了點頭,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林鹿很有耐心地等他開口。

    “…小時到現在,我未從他那獲得過什么,無論是所謂父愛?或是別的東西…”沈行舟聲音發悶,神色有些復雜:“他的過錯罄竹難書,我也不是同情他眼下的遭遇……就是、就是…”

    沈行舟蹙著眉沉默半晌,林鹿就這么靜靜摩挲著他的面龐,動作輕柔,帶著細微的癢意。

    “就是為他…人之將死,感到一點點難過罷了。”沈行舟小心覷著林鹿表情,“就一點點。”

    而林鹿只是順勢捏了捏他的臉,“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沈行舟不確定地問,大仇得報本該是快事一樁,可林鹿表現出來的樣子實在算不上紓解了心頭之恨,這讓剛開始只是自己低落的沈行舟立刻開始惦記起林鹿來。

    “你與我不同,不必為你的良善對我抱歉。”林鹿放下手,背在身后,歪著頭看他,道:“難不成阿舟不信我?”

    沈行舟心口就仿佛被什么擊中,糾結難喻的思緒陡然一解。

    他直接扯過林鹿的手,猛地把他帶向自己懷中,緊緊相擁。

    “信,你說什么我都信。”沈行舟小聲咕噥,下巴墊在林鹿肩上,輕輕嗅他身上好聞的皂香。

    林鹿費了點力抽出手臂,反手回抱著沈行舟,像順某種大型動物的毛一樣在他背上來回滑動,“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對他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二人低聲私語相互慰藉,黑夜中云開月見,瑩潤清輝灑下,照亮了宮墻內恢弘氣派的一座座殿宇。

    “一切都過去了。”林鹿在他溫暖的懷抱中闔了眸,纖長睫羽覆在眼上,又淡聲重復道。

    與此同時,宣樂帝榻前,許青野手起刀落,那位荒淫了半輩子帝王的項上人頭,就這么滴溜溜滾到了太子沈清岸腳下。

    鮮血潑了半面墻。

    不多時,內侍嗓子眼里擠出一聲聲“皇帝駕崩”,口口相傳,直至傳遍整座隆福皇城。

    第103章 有備而來

    這一消息霎如潑水入油鍋, 皇城上下沸成一片。

    就在宮中人等全部陷入混亂之時,一隊兵馬悄然摸至宮城墻外,與守城侍衛互通了消息, 宮門洞開,浩浩蕩蕩沖殺進來。

    這是一支規模不小的隊伍, 兵強馬壯、配制精良, 顯然是有備而來。

    一路沿途封鎖, 與兵力明顯占劣的禁衛軍交戰, 大部隊直奔宣樂帝寢殿所在。

    鐵蹄踏地有如雷動, 轟隆聲響以合圍之勢將整座寢殿包裹在內,刀戈向前,弓箭手一排排架起長弓, 直到殿內一切活物都再無逃脫可能才停下動作。

    沈今墨從軍隊中闊步而出。

    他滿面得意之色, 輕蔑的目光來回打量沈行舟,趾高氣昂,道:“多日不見,你還是這般沒用,傻六子。”

    “不準你再這么叫我, ”沈行舟沉下面色,下頜繃成冷硬的線條,無懼無畏的目光直直看進來人眼中:“夤夜率兵闖宮, 五皇兄這是要造反不成?”

    沈今墨實實在在一愣, 繼而放聲大笑起來,等他笑夠了,才陰惻惻壓著嗓子:“你算什么東西, 敢對我指手畫腳?”

    “對,我是要造反, 不過不是造我那苦命父皇的反……”沈今墨注意到沈行舟身側那雙黑沉如夜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盯著自己,頓了頓,向他走去,邊道:“而是要造你們這些意圖不軌、謀朝篡位之人的反!”

    沈行舟側步擋在林鹿身前,“站住!”

    周遭幾乎在同時齊刷刷舉起數把弓箭,弓弦拉滿,箭頭直指當中二人,稍有威脅到沈今墨安危的舉動,便會毫不猶豫地激射而出。

    沈今墨絲毫不制止手下人持弓對舉的做法,反而故作惋惜地搖了搖手指,“看到沒,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根本阻止不了我一點,個沒用的,廢物。”

    說罷,沈今墨像小時無數次做過的那樣,伸指在沈行舟額上狠戳兩下。

    礙于虎視眈眈的弓箭手,沈行舟與林鹿均不敢輕舉妄動。

    沈今墨無比滿足于沈行舟又恢復成從前那般馴服的模樣,瞇起眼,黏膩的目光大喇喇轉到林鹿身上。

    黑夜深沉,月色仿佛格外關照面前的人,在臉龐上暈出薄薄一層柔光——雖淡漠壓著眉眼,卻依舊不掩其秾艷昳麗之貌。

    “林秉筆明明貌比西子,卻雜務纏身、深居簡出,自上次一別,本殿一直沒有機會相近,如今終于能再面對面說上話,才知秉筆真真是風華正茂、不減當年吶!”沈今墨一把推開沈行舟,對林鹿容貌的喜愛不加掩飾。

    沈行舟其實無甚所謂沈今墨如何折辱他,但卻難以忍受林鹿受到輕佻放浪的言辭挑釁。

    他咬牙攥了拳,死死克制自己想要一拳打爛沈今墨這張嘴的沖動,身體壓抑到緊繃,整個人宛若一頭蓄勢待發的獸。

    林鹿只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就緩解了沈行舟驟然升騰的怒火。

    比起不識時務地與沈今墨好勇斗狠,沈行舟自是無條件選擇相信林鹿。

    “聽說五殿下前些日子才剛求娶了吏部尚書家好女,奴才還沒恭祝殿下新婚喜樂。”林鹿從容上前,不動聲色將沈行舟撥去身后,十分自然地朝沈今墨揖了一禮。

    沈今墨微赧,眼中漫上倨傲之色:“提那不解風情之人作甚?”

    “看來五殿下對這樁婚事并不滿意。”林鹿慢悠悠同他周旋。

    “我勸秉筆還是歇了心思,別妄想在這拖延什么時間,”沈今墨卻一下看穿林鹿所想,“你我說話這會兒功夫,我的人已經控制了整座宮城,啊不,本殿措辭不當,應是‘神兵天降清君側,反賊手中救宮城’,才對。”

    五皇子沈今墨終是于今夜露出兇相。

    一時得意算什么?笑到最后方稱王!

    原來他一直假意依附宣王,實則借沈煜杭之勢暗中囤積軍中勢力,只待一個時機。

    一個理所應當入城逼宮的時機。

    就在近日,他安插在宮中的線人回報,二皇子沈清岸頻頻動作,先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逼得沈君鐸退位讓賢,后又對唯一死忠圣上的紀修予下手,掃除一切障礙后,勾結刺客戕害天子性命。

    那么,專屬他沈今墨上位的時機,就在今夜。

    ——宣樂帝沈延身死、一干人證物證尚在寢殿來不及銷毀之時。

    此時率兵進攻,于情于理都通,皇位、緣由皆有,可謂名正言順。

    “讓奴才猜猜,接下來便是‘有心救駕,無力回天’,以及‘兇徒負隅頑抗,最終全部伏誅’,奴才說得可對?”林鹿依舊神情自若,甚至游刃有余地露了個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五殿下這步棋走得妙極。”

    聽出話中恭維之意,本就因成功籌謀而飄飄然的沈今墨更加膨脹,面上浮現出近乎若癲的狂妄來:“秉筆當真與本殿是一路人。”

    卻又在余光瞟到沈行舟滿目戒備時冷下臉來:“再用這種眼神,本殿叫人剜了你雙目!”

    林鹿掩在袍袖下的手,不動聲色沖沈行舟一擺。

    沈行舟恨恨別過頭去。

    沈今墨更加得意,毫無形象地哈哈狂笑起來。

    于是,他說出了特特來見兩人的真實目的:“我的傻弟弟,就你這么個窩囊性子,說不定林秉筆早就厭煩至極,只是還有某些利用價值,才留你到今天。”

    “自古美人配英雄,沈行舟,你也不看看自己,配嗎?”

    “你若識相……呵,就算不識相又如何?大局已定,你還能翻了天不成?”沈今墨狠狠唾了一口,似是還不適應自己主掌局面應擺出什么姿態,有些色厲內荏地道:“本殿煩了,不愿與你們浪費口舌。”

    “殿下想做什么,但說無妨。”

    林鹿不卑不亢,目光甚是平靜——斗敗三皇兄、扳倒紀修予的大周第一權宦,居然堪稱溫和地同自己對著話,要知道這人曾氣得沈煜杭連砸整整三架多寶閣,而如今的態度倒是極大程度地滿足了沈今墨的虛榮心。

    沈今墨滿面騰上因興奮而起的潮紅,十分露骨地道出要求:“陪我一晚,救一人。”

    “你說什么!”沈行舟只是稍微挪了下腳步,立時飛來一箭射在他腳前,箭速之快險些就扎穿腳背。

    說話之人卻不把沈行舟當回事,繼續道:“我知道秉筆身邊有很多…朋友,除了丑二和刺客,其他像是靈妃娘娘、你的護衛等等,哦差點忘了還有這傻六——他身份特殊,得加碼才能保下性命。”

    “嘶……好像不行。”沈今墨突然佯作苦惱思索狀。

    “一晚一人著實對本殿不公,”沈今墨摸著下巴,從頭到腳掃了林鹿一眼:“這樣,日后本殿登基,你也別做秉筆這等累死人不討好的活計,本殿收你入后宮,當這大周朝的男妃第一人,如何?哈哈哈哈!”

    沈今墨越說越興奮,竟直接伸手探向林鹿肩頭。

    “沈今墨!你真是瘋了!”沈行舟不顧身處險地,一把蕩開沈今墨急色的手。

    在他動作的同時,甚至更早一瞬,旁邊數道箭羽一齊射出,沈行舟卻早有準備,攬著林鹿的腰飄然退出數步,三五支白羽箭“嘚嘚”釘在二人方才所站之地。

    然,很快,數把刀刃紛紛架在兩人脖頸旁,“別動!”“老實點!”

    沈今墨眼中漫上殺意,他竟不知,一直樣樣不如他的六弟,是在何時變得這般臨危不亂、有勇有謀。

    他朝兵士比了個手勢,那些刀刃從林鹿身邊撤了開來,只余沈行舟一人徹底動彈不得。

    “傻六子,小時我能搶你看上的矮馬,”沈今墨一步步走到林鹿跟前,再度伸手去摸林鹿面頰:“如今,你連你的人也護不住,真真是天下頭等的窩囊廢。”

    周圍哄笑起來,圍困二人的兵士大多出自沈今墨母族勢力,常年鎮守駐地,鮮有面見貴人的機會,如今跟隨自家主子雞犬升天,能把昔日身尊位貴的皇子困入囹圄,實是無比滿足他們齷齪扭曲的陰暗心理。

    更何況,那六皇子身邊作太監打扮的人,身為男子卻比女子生得更美,在沈今墨三言兩語撩撥下,紛紛肖想起不知此等美人在床.上,又會是怎樣一幅光景……

    誰料林鹿不躲也不惱,只是抬手握住沈今墨湊過來的手腕,笑道:“殿下是體面人,想必不會在大庭廣眾下如此行事,奴才亦不愿。”

    沈今墨若有所悟地頷首,對林鹿所言深以為然,翹首四望之下,遠處宮墻外火光沖天,喊殺聲不絕于耳,他滿意地看回林鹿,“今夜大事已成,我想秉筆也不愿同階下囚混作一處,隨本殿走一趟太和殿,如何?”

    “長夜漫漫,我還有許多事,諸如國事、家事,想和秉筆一一‘討教’呢……”沈今墨意有所指,同四下兵士互相對視,均的不懷好意地壞笑起來。

    “奴才遵命。”林鹿欣然同意,抬步欲走。

    沈行舟一把掣住他手臂,目露央求,搖著頭,澀聲道:“阿鹿…不要去。”

    林鹿險些心軟,卻在感受到不遠處傳來危險視線時定了神。

    他緩緩抽出手,垂著眼眸,“六殿下已是自身難保,談何為奴才謀后路呢。”

    沈行舟感受著林鹿的體溫一點一點從掌心剝離,直到空無一物,指縫中淌下絲絲縷縷夜風,寒涼刻骨。

    “還望五殿下言出必行,”林鹿扯起一抹笑,迷蒙夜色中端的是無比勾魂攝魄:“奴才定會教殿下如愿以償。”

    “秉筆答應了?”沈今墨有些驚喜。

    林鹿淺笑不語,與之形成反差的是,身后沈行舟則是一臉衰敗。

    “好好好,還請秉筆移步太和殿!”沈今墨倒也還算客氣,并未上手拉扯林鹿,而是一攤手,讓他先行,顯得誠意十足。

    “那六殿下……?”林鹿走出兩步,想起似的道。

    沈今墨皺了皺眉,滿臉不耐:“真麻煩!不過既然林秉筆留他有用,本殿也不愿做那前后食言的偽君子。”

    “來啊,把本殿的六弟‘請’下去,帶到偏殿好生看管,可別叫他跑了去,否則拿你們是問!”

    “是!”周圍朗聲應和。

    沈今墨才換了副臉孔,湊到林鹿跟前:“之后如何處置,全看秉筆今夜之‘功’,能否讓本殿滿意了……”

    傳言皆道五皇子沈今墨是外形上最為肖似宣樂帝的子嗣,當下看來,其前后偽裝、沉湎色.欲,比起他父皇來,自然也是不遑多讓的。

    林鹿笑笑,“那是自然。”

    只是,那笑意清淺卻不達眼底,其中飽含冷意,直令人心底生寒。

    然而周遭火把的光焰太盛,映他瞳中,生生削弱了這一觀感,也就讓沈今墨無從察覺。后者更是沉浸在大喜過望的快意當中,絲毫未生疑,連聲道好,催促手下牽馬過來。

    說罷,兩人走出人群,各上馬背,向太和殿疾馳而去。

    第104章 自掘墳墓

    月掛樹梢, 遠處一幢藏于黑暗之中、只隱約可辨輪廓的龐然建筑,正是太和殿。

    歷代大周皇帝親政早朝之地,其中一座髹金雕龍木椅更是至高無上權力的象征, 是整座皇宮尊貴精髓所在。

    其中金碧輝煌、熠熠生光,饒是窗外夜空籠罩, 仍不影響殿內到處貼金鑲玉的璀璨華榮。

    林鹿一步步走上御臺, 來到龍椅旁, 扶手上工藝繁復地雕了條騰云翱翔的五爪金龍, 他隨意探出兩指, 沿著龍尾、龍背,一寸寸滑至龍頭的位置,停頓。

    “殿下就這么放任奴才隨意行走, 也不多帶些人手, 就不怕奴才臨時反悔,再傷了殿下性命么?”

    說話聲音不大,清冷嗓音在空曠殿內蕩出些許回音,輔以寡情薄性的氣質,在這世間權欲集大成的地界, 莫名反差地顯出幾分出塵空靈之意。

    五皇子沈今墨剛從外面踏入殿內,眼前見到、聽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無端撥得人心弦一動。

    沈今墨先是怔了片刻,像才想起林鹿所言似的, 一邊回身推攏殿門, 一邊調笑著道:“秉筆可是忘了本殿母家出自軍中?就憑你這點子身子骨兒,尚還奈何不了我。”

    “假使真教你弄傷,出了這門還不得被將士們笑話死, 來日榮登大寶,如何服眾, 嗯?”沈今墨說著,快步朝林鹿走來。

    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

    林鹿輕笑一聲,沒去看他,不急不緩道:“殿下對奴才,不過是見這面皮臨時起了興致,何苦裝出渴慕已久的表情?”

    沈今墨卻應聲止步在御臺前,仰望著臺階之上的林鹿。

    點點微塵于半空中緩慢飄飛,時間仿佛被拉長。

    “還真是勾人而不自知。”

    沈今墨定定瞧著他,有些苦澀地道:“你眼里只有那廢物沈行舟,何時又曾注意過我呢?”

    聞言,林鹿終是緩緩斂去,那抹為放松沈今墨警惕而強裝出來的笑容。

    他平生最厭旁人將見色起意強說愛慕,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認,還稱得上一句“食色性也”。

    褻瀆“愛”之一字,平白污了林鹿清聽。

    按原本計劃,應盡可能拖住沈今墨,可現下這五皇子已是觸了逆鱗,林鹿便不打算在情.愛事上兜圈子。

    “殿下示好的方式就是派人刺殺?”林鹿一甩袍袖,語氣淡漠到極致:“那奴才當真是消受不起。”

    他背后是雕龍貼金的巨大屏風,燦金色蔓延數丈,在燈燭映照下躍出一層厚重光澤,端的是無比森嚴莊重。

    可林鹿的那雙眼睛,鳳眸舒展、深邃動人,其下妖冶地綴著一顆淚痣——就算滿目金飾作襯也能不輸分毫,暗色琉璃似的瞳仁折出驚心動魄的光華來。

    只是對被冷冷注視著的人來說,這雙眼睛帶來的壓迫感并不好受。

    對視的那一刻,沈今墨只覺心口瞬間生出尖銳刺痛,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涌上心頭。

    下一息,卻也被這股心緒所提醒。

    “呵,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沈今墨一字一頓踏階而上,直至停在林鹿面前,“是我故意留下證據,命手下偽裝成宣王府的人,若非如此,你怎能手段利落地除去沈煜杭?”

    “這么說,奴才還須多謝五殿下特賜良機了?”林鹿面無表情地諷道。

    沈今墨被他宛若在看甚么死物的眼神惹得大為不快,卻忍住脾氣,難得耐心地解釋道:“造反謀逆是死罪,今夜本殿大可以派人將你們一網打盡,卻沒那么做,親自出面與你商談,還不足以證明我的心意嗎?”

    “殿下真是說笑了。”

    林鹿避開他目光,轉身朝殿中走去:“連一同長大的手足兄弟,殿下都能毫無惻隱地親手殺之,奴才與殿下非親非故,只是個命如草芥的宮中太監,也就更不敢輕信殿下口中所謂‘心意’呢。”

    沈今墨面上一凜,視線追隨林鹿移到大殿空地之上,急急追問:“你說什么?”

    林鹿回身站定,緊緊逼視著站在龍椅旁邊的男人,沉靜地道:“我說,你殘害手足、禽獸不如。”

    “我何時……?!”沈今墨張口欲駁,卻想起什么似的截住話意,危險地瞇起眼睛,突兀沉默下來。

    沈今墨面上氤氳著駭人的陰鷙,眼神寒毒得比那陰溝里蟄伏的毒蛇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時間,兩人遙望對視,于無聲中彼此試探,耳邊只聞殿外依舊噪雜未歇的兵戈馬蹄之聲。

    終是沈今墨率先泄下氣來,有些拙劣地佯作鎮定,道:“這事堪稱天衣無縫,除本殿自己外無人知曉,林秉筆,你是怎么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林鹿淡淡出聲,“當年的事,確實是我決斷有誤,讓那倒霉的郡主替你背了黑鍋。”

    “不過,她也算不得全然無辜。”林鹿垂下眼睫,不愿過多回憶往事。

    兩人所言確為四皇子沈煜軒當年山崖墜馬以致身死一案,那時的林鹿滿心仇怨,長樂郡主又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兩相之下,掩蓋了案件本身蹊蹺且經不起推敲的細微之處。

    比如,五皇子沈今墨并非全無作案嫌疑;

    再比如,沈煜軒滾落的坡道,當真不足以置人死地。

    其他皇子的死對沈今墨奪嫡仕途上的好處不多贅述,而另一點則更為重要。

    這還是林鹿在沈今墨娶親后恍然悟得:五皇子而今的新婚妻子,正是那日兩男兩女同行中的另外一人,吏部尚書次女,孟嫣。

    直覺告訴林鹿,這不僅僅是巧合,只會潛藏更大的陰謀。

    舊案于暗中重啟,多方查探之后,林鹿得出結論——當年之事,是一場因情所起、一箭雙雕的詭計籌謀。

    在拿到陳凝珠請帖的那一刻,想出利用飛黃草能使馬匹躁狂的特性、借助地形特點行殺人之便,再買通榮陽侯府家奴,栽贓嫁禍給長樂郡主的幕后真兇……

    有能力、有時間、有動機完成這一切的,正是五皇子沈今墨。

    孟嫣與他青梅竹馬,四皇兄沈煜軒明知二人朦朧情意,欺他年紀小羞于表露,幾次三番生事,言說看不上陳家女,意圖求娶孟嫣,沈今墨由此生恨,又同樣不喜長樂郡主陳凝珠,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小帽山山坡極緩,就算事先挪來石塊,殿下也不敢賭沈煜軒正正好撞到要害、一下斃命的微末可能。”林鹿一句切入要害,聽得沈今墨心驚肉跳。

    “哦?聽秉筆語氣,仿佛已然知曉我是如何解決的了?”沈今墨不愧為“笑到最后”之人,比起他頭上那對雙生子皇兄,旁的不論,性子起碼沉穩許多,不再一觸即怒,反而饒有興致地尋問起林鹿來。

    他施施然落座龍椅之上,似笑非笑地撫摸鎏金扶手上的龍頭,也不去看林鹿,靜待他回答。

    皇子形制袍服與真龍天子專座形成極不得當的反差。

    此人野心,可見一斑。

    “你下到坡底,趁無人,搬起石頭,生生砸死只是受了些皮外傷的四皇子。”

    “如此這般,傷口必得與石塊形狀吻合,你再假意抱著尸體痛哭,行兇時衣衫濺上血跡也就順勢可解。”

    “思慮周密,演技超群,既殺得四皇子,又借刀除掉陳凝珠。殿下如此手段,奴才實在佩服得緊。”

    平靜無波的嗓音落下,沈今墨竟肉眼可見地放松幾分。

    “你說的不錯。”

    沈今墨提了下嘴角,臉上帶著無奈,嘆道:“若非當時,本殿曾多次確認身邊再無旁人,我可真要懷疑你是否躲在現場了,林秉筆。”

    林鹿目光沉郁,抿唇不語。

    “你是個聰明人,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但這次,我寧愿你將這個秘密爛在肚子里……怎么會是你呢?”沈今墨向階下的林鹿遙伸出手,可終歸是觸及不到,只攥得一場空。

    “過來,林鹿。”那只手轉伸為指,隔空點向場下那人。

    林鹿沒有挪動腳步。

    下一息,沈今墨身上那種求而不得的痛苦消失了,渾身上下盡顯狠辣戾氣。

    “別讓本殿重復第二次。”沈今墨眼神陰冷,鋪天蓋地的殺意席卷而來,像是要活剝了林鹿一般。

    對沈今墨而言,這樁舊案的真相與一包隨時都能引爆的炸藥無異。

    他本以為過去數年就會漸漸被人遺忘,誰知林鹿居然膽敢舊事重提,不僅如此,還精準道破一切關節,想來他手中留有關鍵證據的可能極大。

    今夜行動,沈今墨本就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講究一個順應天道、行正事。待到第二日來時,定會受到天下臣民云從響應。

    ——就算尚存頗有微詞之勢,也會看在大皇子愚蠢、二皇子身死、三皇子禁足、六皇子無權的局面下選擇跟隨明主。

    可一旦暴露,沈今墨就面臨著遭受質疑的風險,到時候再生變故也未可知。

    誰會毫無芥蒂地跟隨一位,雙手沾染鮮血,連手足同胞都能殺之后快的殘忍暴君呢?

    是以,沈今墨斷不會允許一個知道自己秘密的人留在世上,他已潛伏隱忍并苦心經營至今,眼見的就能名正言順繼承大統…自掘墳墓的事,沈今墨做不到。

    偌大宮殿只二人相對,穹頂高懸、朱柱聳立,種種皆讓人心生渺小若粟之感,再加聽覺接連不斷受喊殺聲攪擾,眼前高坐龍椅之人一臉兇相、虎視眈眈,若換作常人,只怕立時兩股戰戰也不為過。

    林鹿依舊未動。

    “這件事是殿下死穴,”林鹿稍稍歪了下頭,故意道:“喚奴才上前,可是要親手取了奴才性命?不過還請殿下三思,這太和殿中,可實在沒有上次那般順手的石頭。”

    這話無疑是在沈今墨痛處再楔一釘。

    沈今墨兩眼通紅,一拍扶手站了起來:“我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本殿喜歡你,才將你留到現在!若……”

    “我不稀罕。”林鹿很快打斷,用一種“我就站在這,有本事你來殺了我”的眼神望回沈今墨。

    五皇子再耐不住林鹿連番挑釁,幾個跨步沖下御臺,林鹿還未及反應,只覺領口一緊,被沈今墨連拉帶拽地摜倒在龍椅之上。

    林鹿被折騰一通有些氣喘,勉強撐起身子,抬起一雙黑沉的眸,游刃有余、甚至有些氣定神閑地問道:“殿下這是做什么?”

    “做什么?!”沈今墨松了身上罩衫,一掌扣住林鹿兩只手腕教他動彈不得——雖然林鹿半點沒有不自量力掙扎浪費自己體力的想法——男人急吼吼俯身趴了下來:“待會兒你就知道……嗷啊!”

    話還沒說完,沈今墨表情扭曲地捂著下.體后退數步,不慎踩空矮階,直跌了個屁股蹲兒。

    【↓被平白無故鎖一晚上鎖的沒脾氣,于是這盛世如審核所愿↓】

    沈今墨的蛋被林鹿一膝蓋頂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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