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措手不及
若是旁人來看, 無論如何也猜不透紀修予心中所想,可林鹿卻無比清楚,這位鼎鼎大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就是一只披著人皮外表的妖魔, 隨心所欲地做出什么事來都不奇怪。
好了傷疤難忘疼,更何況紀修予給林鹿造成的創傷至今遠沒有愈合。
他放權給林鹿, 任由林鹿把朝堂的水攪渾, 不是紀修予有多寵愛林鹿, 只因當林鹿是他完美的杰作、馴良的獵犬, 亦或是趁手的尖刀——可無論哪種, 都沒有把林鹿真正當成一個獨立的人格來看待。
沈煜杭動作太大,阻礙太子的同時也擋了紀修予的路,因此紀修予想殺他, 又不愿弄臟自己的手, 這才逼迫林鹿去做。
不過,正因此舉基本可以確定,紀修予與太子之間絕對關系匪淺,否則以他一心忠君的態度來看,是萬萬不會反常到迫害皇子性命的。
被紀修予喂下毒藥之后, 林鹿沒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連服下毒藥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去查, 權當什么都沒發生。
但確如紀修予所言, 三月時限未到,林鹿的身體沒有出現任何中毒跡象,是以林鹿不說, 便無人察覺。
自解除禁足以來,先前踩過一腳的官員均的在明里暗里向林鹿示好, 生怕這位算不上是好脾氣的司禮監秉筆追究起來,人人得不了好果子吃。
若是才剛上位的林鹿遭逢此事,定是要挨個清算,不割下肉來不算完,可如今既與二皇子沈清岸連手共謀,就不得不萬事以大業為先。
林鹿知道,他們中大多與他無仇,只是或多或少要看紀修予臉色、給沈煜杭面子,在前者無阻、后者促成的情況下,無人愿意貿然冒險幫林鹿說話。
只有靈嬪倉幼羚是那個異類。
她甚至都不是大周的子民,孤身一人遠嫁他鄉,終年囚困在深宮皇城之中,背后是整個蒼族的興衰存亡,卻敢賭上己身性命與蒼族全族,只為助林鹿脫離困境。
哪怕林鹿曾幫她復寵,那也是兩人各取所需,根本不需要她冒如此大的風險替林鹿“頂罪”。
好在宣樂帝足夠離經叛道,也足夠偏愛靈嬪,硬是力壓一眾朝臣反對的聲音保全了靈嬪性命,甚至還故意給她晉了位份,似在得意地彰顯龍恩浩蕩。
朝中不滿者多如牛毛,卻也在紀修予鐵腕之下偃旗息鼓,不再提起此事,以免觸了皇帝的霉頭。
就是不知,這種浮于表面的平靜,還能維持多久。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林鹿重新收束分散在各部的人脈,然后在宣樂帝心血來潮驗收皇子學業的這天,登門拜訪已經封妃的倉幼羚。
倉幼羚好像知道他會來一樣,早早端坐在廳中主位里。
“娘娘,林公公來了!币幻m女低著頭匆匆進門。
“請他進來,”倉幼羚一手慵懶支著下巴,另一手隨意地揮了揮,“挑幾個信得過的守好門!毕惹皥笮诺膶m女應“是”出了門,后一句是對著貼身大宮女晴翠說的。
不一會兒,院里安靜下來,一道很輕的步聲逐漸踏進屋內。
林鹿同樣屏退隨侍,獨自一人邁過門坎站在堂下。
“好久不見呀。”倉幼羚一見他眼神一亮,翻著眼睛頗有些嗔怪地道:“林公公好大的架子,見了救命恩人,感謝的話都不說一句的。”
林鹿神色淡淡,站著沒動,晴翠安排好后重新走進屋來,不用倉幼羚發話,主動搬了軟凳過來放在林鹿旁邊:“公公請坐。”
“坐什么坐,我拼了命撈他,他一點都不謝謝我。”倉幼羚沒好氣地白了林鹿一眼。
“為什么救我?”林鹿坐下來,直截了當地問道,他雙目死死盯著倉幼羚的眼睛,試圖從中尋出什么破綻。
“喜歡你啰!北M管已至妃位,倉幼羚依舊沒甚么所謂一宮主位的自覺,面對林鹿說話時搖頭晃腦,露出些許屬于少女的嬌憨,端莊盤發上插的步搖隨之跳動,發出叮當清響,“每天對著那張老臉我都快煩死了,好不容易你來,晴翠,去把小廚房常備的糕點拿幾樣過來,還有賞賜下來的稀罕玩意也挑來幾件……”
林鹿蹙了蹙眉,“就算我是內臣,到后宮一趟也絕非易事,你以為我是來找你閑談敘舊的?”
倉幼羚漸漸收了臉上笑容,一點點坐正身子。
“你想聽什么?”倉幼羚面帶奚落,那雙似乎總是在勾魂攝魄的狐貍眼此時折射著冷厲的光:“想聽我說,救你是有所圖,等你來也是為了謀得三兩好處?少自以為是了,林鹿,你真別以為誰都同你見過的其他人一樣!
林鹿聽后不但沒有緩和顏色,反而眉心蹙得更緊。
怕就怕這個女人別無所求。
無論是惺惺相惜的同情,還是一見如故的友情,他都還不起。
正當兩人在相互對視中沉默下來,晴翠提著食盒、端著托盤打破了凝滯的氣氛,仿佛看不見他們之間的劍拔弩張,垂著眼眸一樣樣將手中對象在桌上鋪開,口中還不忘介紹:“…這道是羊奶糕,是娘娘親自指導廚娘多日,終于仿制出類似娘娘家鄉的口味……”
林鹿看了看桌上與精致餐盤格格不入的粗糙點心,重新抬眸審視起坐在高位上的女人。
與先前幾面相比,倉幼羚消瘦不少,身上華服卻更繁復,妝容也濃艷,尤其是那雙眼睛,眼尾飛揚起兩道緋紅,與印象中本應端莊溫婉的妃嬪形象大相徑庭。
美則美矣,多了些禍國傾城的味道。
“看什么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倉幼羚仍在賭氣,作勢伸手,張牙舞爪地朝林鹿比劃。
林鹿重重嘆了口氣,聲音放得很輕:“多謝!
“你說什么?我沒聽到!眰}幼羚故意說道。
“多謝喬喬,”林鹿起身,朝她拱手一拜:“多謝救命之恩。”
倉幼羚笑了,卸下重重面具,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明艷璨璨的笑容來。
一旁的晴翠也跟著抿了抿唇角。
“我就知道你還記得!眰}幼羚看上去很高興,一步三蹦地躥到林鹿對面坐下,撐著臉看他:“哎,聽說你在外面斗生斗死,有沒有什么進展?到底什么時候能悶死這老頭?”
林鹿眉頭一跳,緩緩看向晴翠,后者面露無奈地點點頭——仿佛于無聲中對話:“你家主子平時都這么口無遮攔?”“…是的。”
“說話?”倉幼羚拈起一塊奶糕填進嘴里。
林鹿似笑非笑地瞧著對面的美姬,“您貴為娘娘,救下奴才又毫無所求,教奴才怎么敢?”
意為,你我非親非故,全無信任可言,不敢共圖大事。
“好啊,”林鹿這話說得露骨,為的是打她個措手不及,揭穿她偽善的形容,可誰知倉幼羚竟不生氣,咀嚼著食物含糊不清地說道:“那我也告訴你我的秘密,連晴翠都沒說過,就是,其實我根本就不是蒼族的公主!
“什么?”林鹿有些難以置信。
“是真的,”倉幼羚無視兩人驚疑不定的目光,自顧自倒茶潤喉,“我是他們撿來的,因著年齡與公主相仿,留下來給公主當個玩伴!
“本來嫁去和親這等尊榮事輪不到我,”倉幼羚自嘲地笑了一下,“可公主是絕不可能嫁給大周皇帝的,”倉幼羚也不賣關子,直道:“在和親旨意下達前,她就已經不是處子身了!
正當林鹿還在忖思這段話的真實性以及倉幼羚吐露秘辛是否還有其他目的,面前衣著華貴的女人卻目光灼灼地望了過來:“這總能當作籌碼了?快說,我到底什么時候能悶死那老頭?”
林鹿忍住想要扶額的沖動,勉強維持面上表情:“你……”
雖然有些無力招架倉幼羚身上的“瘋勁”,但林鹿從她的神情中看得出來,她說的都是真的。
甚至可以說,聽了她今日所言,倉幼羚的行為舉動竟然就都說得通了。
因為不是公主,所以不用承擔一族命運;因為賤命一條,所以才敢做事不計后果。
死便死了,還有什么能比現狀更糟?
就看這一點,林鹿居然從倉幼羚那雙閃爍著期待的眼眸中看到了與自己的些許相似點。
莫名感到釋然,也許倉幼羚正是同樣發現這一點,才選擇幫他的罷。
“娘娘您這是怎么了,瞧您真是說笑了,還望林公公莫怪……”覷著林鹿臉色陰晴不定,晴翠心里沒底,忙不迭出言打圓場。
“好啊!
晴翠一愣,不自覺看向陡然出聲的男人。
林鹿噙著絲玩味的笑,“我知道了,你恨沈延,恨整個大周,希望有人能幫你把天地顛倒過來才好,是不是?”
“……”晴翠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多余擔心,眼前分明也是個同自家娘娘一樣不分輕重的主兒。
倉幼羚眼神更亮,笑著點頭:“你做得到嗎?做得到我就繼續幫你,哪怕賠上性命也可以,只要你能!
這話說得輕巧,卻更顯說話女子表面平和、內里狀若瘋魔。
“自然!
兩人一拍即合,交談許久,林鹿才離開。
可正當林鹿行至院中,忽見秦惇慌慌忙忙跑到跟前,一張口是掩不住的緊張:“不好了,皇上朝這邊來了!”
還不等林鹿回答,就聽院門外遙遙傳來一聲唱報:“皇上駕到——”接著是無數人列隊入院時略顯嘈雜的腳步聲,落在秦惇耳中卻不亞于催命魔音。
“怎么辦?”秦惇緊皺眉心,“要不,要不屬下背您翻墻出去…”
林鹿頗為嫌棄地覷他一眼:“蠢貨,慌什么?那樣豈不更加坐實了私會后妃!
顯然,林鹿很快便反應過來皇帝為何突然到訪。
“而且,他此時分明應在御書房驗查皇子學業,能恰在這個時辰過來,顯然是有人刻意為之,區區一去了根兒的太監,哪有心虛避圣的道理?”
經林鹿提醒,秦惇才終于反應過來,有些羞愧地低了頭。
就在主仆二人簡短交談之際,院門大開,皇帝儀仗浩浩蕩蕩地涌進院來。
第82章 乾坤未定
“父皇, 您看!”沈煜杭跨步上前,一指指向立在院中的林鹿:“果然抓他個現行!”
與此同時,林鹿面不改色地彎腰行禮:“參加陛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宣樂帝臉色微沉,用一聲冷哼回應。
見宣樂帝沒說話, 沈煜杭朗聲呵道:“林鹿!你好大的膽子!見了父皇為何不跪?”
“宣王殿下貴人多忘事, ”林鹿攏著袖子, 從善如流揚起笑臉:“奴才蒙陛下厚愛, 特赦面圣不必下跪, 這事兒宮里人人皆知,怎的就沒傳進殿下的耳朵里?”
“還是說……”林鹿眼神一變,直直刺向沈煜杭:“您宣王殿下的命令, 要排到陛下旨意前頭?”
“你!”沈煜杭面上登時掛不住, 屈指握拳狠狠朝空中揮下,同時厲色出聲:“林鹿!你休…休要血口噴人,東攀西扯的妄圖脫罪!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你還有什么好說!”
“哦?”見宣樂帝一副冷眼看戲的模樣,林鹿故意做足姿態, 立刻擺出一張誠懇討教的表情,沖沈煜杭躬身拱手:“那敢問殿下,奴才到底犯了什么罪?”
“你犯了后宮私通的死罪!”
沈煜杭語速很快, 似是不想給林鹿反應時間, 轉而沖宣樂帝道:“父皇,林鹿雖為宦官,可他并非隨意出入后宮的灑掃太監之流, 他分明手掌重權,有什么事還需要他親自前往的呢?很顯然答案只有一個, 那就是……”
“皇上!”
正當宣樂帝即將被沈煜杭說服,一道女子高亢的嬌啼從屋內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倉幼羚正披了雪白狐裘立在門前,迎著所有人目光小跑著撲倒在宣樂帝腳下,楚楚可憐地抬起一雙淚汪汪的眸,“皇上,您若不信,隨時都可一條白綾賜死臣妾,何苦讓臣妾淪為棋子,平白讓人污了清白、瞧了笑話去呢!”
言下之意無非是在提醒宣樂帝,先前“妖孽”風波猶未過,沈煜杭這遭發難定是同樣的目的。
美人罥眉輕蹙,面容哀戚,眼神中卻夾了一絲愿以死自證的倔強之意,平添靈動光彩。
不止是宣樂帝,就連沈煜杭都被這雙泫然欲泣的眼睛勾住心魂,瞬間打亂了呼吸的節奏。
只有林鹿微不可查地牽了下嘴角,心道倉幼羚的“妖妃”之名還真沒說錯,如此善用容貌,難怪她能在水深火熱的深宮中活到現在。
“靈妃娘娘!您似乎話里有話,”沈煜杭反應過來,搶在宣樂帝忍不住伸手相扶之前急急說道:“我知道,您與林公公一向交好,饒是您真的問心無愧,可林公公到底也算半個男人,您花容月貌,如何得知對方懷著何種心思呢?”
“身為司禮監秉筆,于情于理都不該在此時出現在后宮娘娘的庭院之中!”
地上寒涼,宣樂帝還是心疼倉幼羚,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倉幼羚順勢靠進宣樂帝懷中,卻被后者不著痕跡地推開些距離。
“靈妃,宣王所說,可為真?”
“皇上!”倉幼羚雙手輕輕搭在宣樂帝還未抽回的小臂上,“臣妾出身鄙陋,恐怕這輩子都無法在大周諸多貴人面前抬起頭來,可也自認潔身自好,心里眼里只有皇上一人,臣妾不像柔妃姐姐那般才貌雙全,能替皇上排憂解難,卻是竭盡全力在陪伴皇上的時間里以求讓您寬心……”
倉幼羚語氣哀婉,一雙眸里盛滿淚水將落未落:“如此,臣妾倒要問問,不知何時礙了宣王殿下的眼,不惜以皇家臉面為誣,幾次三番非要置臣妾于死地不可呢!”
說罷,面容絕艷的女人一扭頭,蹙著眉瞪向沈煜杭。
因著在冬日的室外站了片刻,倉幼羚的鼻尖都泛著惹人憐愛的粉紅,人生的嬌小,身上披的衣物又毛茸茸的,整個人氣質出塵得仿佛雪地里的精靈,又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甚么小動物一樣。
就連在耳旁炸響的明明是問責,她的聲線好似沁了蜜,讓人聽了只覺得是小女人的嬌嗔。
然而,她的話中之意卻如同利刃,明晃晃直指柔妃、沈煜杭母子,將那些空穴來風之事說成習以為常的后宮爭斗,無形消解了宣樂帝對“私通”罪名心生而起的大半疑怒。
沈煜杭喉頭哽動,下意識后退半步,在倉幼羚眼中滑下淚水的那一刻慌忙開口:“我……本王沒有,我只是…”
“你只是做事不計后果,”林鹿慢悠悠替他接了后半句話,“無時無刻想找機會讓奴才萬劫不復罷了。”
“是這樣嗎,宣王?”宣樂帝一展臂將倉幼羚攬進懷中,渾濁冰涼的目光立時轉向沈煜杭。
沈煜杭訕訕地解釋,沒有一句說到重點。
林鹿說得不錯,沈煜杭就是想盡可能快地將他拉下高臺。
可無憑無據,林鹿與倉幼羚私下會面并不能說明什么,而且“妖孽”一事不但沒有扳倒林鹿,反而激起宣樂帝的保護欲,力排眾議為倉幼羚晉了位份,就足以說明此時絕不是再對倉幼羚下手的時機,沈煜杭不是傻子,他會不知?
林鹿微垂著頭,暗中瞧了沈煜杭一眼。
沈煜杭也剛好對視過來,將林鹿滿含漠視的眼神解讀為輕蔑,登時露出怨毒的神色。
“父皇!”沈煜杭惡狠狠盯著林鹿,“縱然兒臣此番行事莽撞,可林鹿他也…”
“夠了!”宣樂帝斷喝之下無人敢再言,紛紛埋下頭去。
“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們那些小心思,沈煜杭,你是嫌這段時間鬧得還不夠大嗎?”宣樂帝正色起來,帝王威儀的氣勢一瞬鋪開,激得沈煜杭連連小聲重復“兒臣不敢”。
“還有你,林愛卿啊林愛卿,”宣樂帝瞇起眼睛,目光在林鹿與倉幼羚之間游移不定,“這好好的,不去幫修予分擔公事,往朕的后宮里鉆什么?若是無故躲懶,惹得修予罰你,朕可護不住你。”
帝王語氣不像先前問責沈煜杭時嚴厲,更多了些隨意提起似的輕松。
不過林鹿仍不敢放松分毫。
他知道,雖然從妖孽事件中逃過一劫,可宣樂帝對他額外的好感幾乎已經在眾口鑠金中消磨殆盡,沈煜杭如今又往他身上潑了私通的污水,不免讓宣樂帝想起從前林鹿就與倉幼羚頗有交情,兩重緣由相加之下,心生芥蒂已成無法避免之事。
不至于徹底失去圣心,但名為“猜忌”的種子悄然種下。
林鹿早有準備,言說是為查案。
此次他與靈妃皆是受害者,究其源頭,終是欽天監在鬼神事上獨占一言堂之故,因此特來問詢靈妃,是否得罪過誰,才惹上今日之禍。
宣樂帝明顯一愣,隱晦的目光轉至沈煜杭身上。
他是昏君,確又不傻。
沈煜杭對林鹿的厭惡不加掩飾,柔妃是沈煜杭生母,又素與倉幼羚不睦,如今“妖孽”罪名牽扯他二人惹得甚囂塵上,若詭計得逞,誰會是背后最大受益者不言而喻。
“罷了。”
宣樂帝聽后無甚喜怒,似是對這場鬧劇感到厭倦,“看來不過是誤會一場,朕乏了,擺駕惜柔宮!
“父皇!”沈煜杭心有不甘,還欲再辯。
可這時宣樂帝已經在內侍攙扶下轉身向院外走去,聽到沈煜杭喚他也不回頭,聲音低沉卻足以讓在場眾人聽得真切:“宣王沈煜杭,空口白牙誣蔑忠臣,罰俸三月,禁足十日!
“煜杭啊,朕的后宮……現在還輪不到你來規束!
語氣不重,沈煜杭卻依舊如臨大敵。
“兒臣…謹記!
宣樂帝離開后,林鹿直起身子,沈煜杭含恨瞪他一眼,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聽說大周有句話叫做‘寧惹君子不惹小人’,”倉幼羚渾不在意地吸了吸鼻子,湊到林鹿跟前小聲嘟囔:“沈煜杭不會放過你的。”
而林鹿則是禮數周全地對她一拱手,“多謝娘娘提點,奴才告退。”
倉幼羚站在原地沒動,接過晴翠遞過來的手爐,隱含擔憂地目送林鹿離開。
待行出數步,林鹿轉身,無聲做口型說了句什么,隨后再次施禮,腳步不停地出門而去。
倉幼羚茫然地看向正攙她回屋的晴翠:“他說什么?”
“公公說,”晴翠眼底現出些許無奈,好笑似的低聲道:“‘乾坤未定,誰不放過誰還未可知。’”
倉幼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只當是林鹿隨口而言,卻不知這句話是對晴翠說的。
晴翠入宮多年,極擅讀唇的秘密鮮有人知——林鹿這是在敲打她,他能查到、做到的事遠比想象中多更多。
要知道,宮墻深似海,自古多少上位者最終潰敗于身邊人的背叛,晴翠知道的太多,林鹿絕不允許她一朝反水背刺二人,卻也在無形中顯露出對倉幼羚的態度,這讓本就沒有壞心的晴翠十分寬慰,知道自家主子終于在宮中交上了一位難得的貴人。
這事之后,前朝后宮著實安靜了許多時日。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春闈將近,各地士子從四面八方云集興京,禮部上下均在二月到來后忙碌不已。
可就算沈清岸早早拉攏了張全裕,傳來的第一手線報也并不都是好消息。
皇帝昏聵無能,大周能支撐到現在,全憑過往數朝數代的積累、紀修予凌駕一切的鐵腕,和恰逢同世代下周遭鄰國實力的不足。
可以說,全憑一線“好運氣”護佑國勢。
金絮其外,敗絮其中;泱泱大國,徒有其表。
春闈原本是寒門子弟唯一有望的致仕途徑,如今卻已淪為各家大族瓜分官職勢力的名利場。
林鹿身為司禮監秉筆,雖有批紅執政之權,動輒左右六部決策,但仍無法動搖盤踞京城數代之久、扎根百年不止的世家大族,也就遑論實權寥寥的沈行舟與沈清岸了。
每年一次的春闈試場,不過是他們名正言順為自家子孫謀得來日出路的過場。
而那些真正才華橫溢的年輕后生,大多泯沒于一年又一年的落榜備考時光,白白蹉跎了大好年華,就算偶能步入官場,分得的也都是些芝麻小官,庸庸碌碌中錯過一生中最適建功立業的年紀。
莫說幾乎是被人趕著往前走的太子沈君鐸,眼高于頂的沈煜杭則更是瞧不上這些毫無背景可言的凡夫俗子,只顧著拉攏攀扯世家要職。
就在這個寒門學士被所有人忽視的當口,唯有二皇子沈清岸眼光獨到,在林鹿于禮部行方便的情況下暗中接觸并資助這些被眾人遺忘已久的、看起來微末無奇的新生力量。
沈清岸自己就是數字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個,也就更能共情這些學子懷才不遇的憋悶情緒,不消動用甚么手段,只是為他們提供幾個職位、指明將來方向,就自有人會滿腔熱忱地追隨而來,如此,倒省了沈清岸不少口舌。
正當林鹿在當職空閑時幫沈清岸分析篩查可用人才之際,一道賜婚圣旨,將幾人砸了個措手不及。
第83章 成人之美
“奉天承運皇帝, 詔曰:茲聞司禮監秉筆太監林鹿,勤謹奉公,主敬存誠, 今近弱冠而未娶妻,值御前女官顏如霜適齡適配, 朕為成佳人之美, 特許二人奉旨成婚、結成良配, 再賜林卿出宮開府成禮, 一切事宜皆交由禮部承辦, 盡快擇良日完婚,欽此——”
直到呂禧將那聲拖沓的長音唱罷,林鹿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怔愣地杵在原地, 一動不動。
“林公公?林公公?”呂禧等了一會兒,見林鹿仍沒有動作的意思,于是不停小聲喚他。
林鹿這才終于找回視線焦點,緩慢游移到對方臉上,看到一張親切笑著的面孔。
“臣…接旨!绷致咕徚诵木w, 微躬著腰探出雙手。
呂禧笑瞇瞇卷了卷那方象征著至高權威的明黃絹布,輕輕擱在林鹿掌心:“恭喜林公公,賀喜林公公, 陛下感念公公為國忘家的大義, 特意降下旨意為公公賜婚,這份榮寵,當真教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呀!”
林鹿接過圣旨捧在手中, 起身時十分自然地牽動嘴角,無不熟練地與呂禧說著場面官話:“哪里哪里, 咱家不過是盡了本分、替陛下分憂罷了。”
“林公公過謙了!”呂禧又對著林鹿拱了拱手,“奴才還要去顏姑娘那走一趟,就不多叨擾公公,這就告退!
“呂公公慢走!
前來宣旨的內侍隊伍跟在呂禧身后次第離開,林鹿一直保持著謙和弧度的嘴角也終于落了下來。
臨近三月,不似冬時冷。
此時天光大亮,日頭明晃晃懸于青天,院落里散雜的薄雪倒映著晶瑩的光,本應是一日中最暖和的時辰,林鹿置身其中,只覺得如墜冰窟,渾身止不住地泛起寒意。
握著圣旨的指節用力到發白。
明明比起紀修予喂毒、沈煜杭刁難,與誰結親似乎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反正孑然一身,不存在宗族結盟的復雜關系,林鹿又是太監,只會空有名頭,沒有非要假做夫妻之實的顧慮。
而且,既由皇帝親自賜婚,也就不難想象這背后定是仍有人在嚼舌,無非是編排他與靈妃,欣然接受竟只有好處:打消宣樂帝的疑慮,日后復寵不無可能,誰會傻到與皇帝的恩寵過不去呢。
道理都懂,可林鹿心底忽然莫名生出無比抵觸的情緒。
久難紓解。
“主子…怎么辦?”秦惇走到跟前,擔心道。
這道賜婚圣旨可以說毫無征兆,說是宣樂帝臨時起意也不為過,差人直接送進了司禮監監衙的大門。
不留任何供人轉圜的余地。
林鹿面無表情,可秦惇與他相識甚久,不難從他的輕微顫動的瞳孔上看出些許蛛絲馬跡。
“去找沈行舟…”
“得嘞,現在進宮?”秦惇向來對林鹿的決策不疑有他,當即就要去籌備出行事宜。
“不,不。等等……”林鹿又改口。
秦惇停下腳步,垂首立在林鹿身前,“您沒事吧?”
林鹿煞白的臉色確實稱不上是沒事。
只見林鹿嫌惡似的皺了下眉,闔眸捏了捏眉心,靜默半晌,沉聲輕嘆:“算了。”
目前尚不清楚宣樂帝這是唱的哪一出,但無論是何種可能,貿然行動顯然不是最佳之選。
林鹿在司禮監任職時日不短,常務冗雜、瑣事纏身,也正因如此,無論朝堂政事、還是皇城大內,且不托大地說事無巨細、了如指掌,卻也大多留有印象,以林鹿在日復一日中錘煉得無比清醒的頭腦,處理起來只會愈發得心應手。
是以林鹿聽說過顏如霜,聽說過這個在皇宮侍衛一眾男子中格格不入的女兒身。
越是與眾不同,就越是容易惹上非議。
尤其是在皇宮這么莊重森嚴的地方,一個女子整日與數目不少的男子為伍,圍繞著顏如霜的風言風語便可想而知是怎樣的形狀了。
將這樣的女子許配給一個沒了根兒太監當對食,到底是在作踐誰?
最終,林鹿與秦惇哪也沒去,留在司禮監照常完成公務,權當什么都沒發生。
只有秦惇知道,林鹿時不時攥得死緊的拳,足以說明他根本遠不如表現出來那般淡定,強撐罷了。
皇帝為太監賜婚的消息未加掩飾,不消半日,迅速在京城中流竄開來,成為時下百姓津津樂道的話題之一。
沈行舟不可能不知道。
但直到林鹿一身喜服地坐在宴廳時,也沒在眾多賓客中尋到沈行舟的身影。
“怎么,新婚燕爾,如此心不在焉,林公公在外可是還有放不下的人?”從旁伸過來一只擎著酒杯的手。
林鹿臉色陰沉,斜睨他一眼,沒說話。
“好啦,”沈清岸面上笑意不減,也不覺尷尬,自顧自主動去碰擱在林鹿面前的酒杯,“得圣上賜婚,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榮寵,合該知足的,林公公!
說罷,沈清岸一飲而盡,笑瞇瞇地沖他亮了亮空無一物的杯底,順勢壓低了聲音:“多少做做樣子,誰知道來的賓客中混了多少‘老鼠’!
林鹿不動聲色地往堂下掃了一眼,果然發現數道悄然看向這邊的目光。
他點點頭,同樣喝下杯中酒。
“這就對了!鄙蚯灏稉七^酒壺再替二人斟滿,執箸夾了些菜,慢條斯理地用起膳來。
可林鹿就沒有他這樣輕松寫意的好心情了,眼眸低垂,指腹輕輕摩挲著杯口邊緣,不知在想些什么。
婚宴漸近尾聲,眾人再沒察出異樣,也沒有多留的必要,三兩成行地向林鹿辭行。
林鹿同樣沒有應付場面的心思,擺擺手,便有秦惇幫著送客。
在這種情況下,沈清岸留到最后,只會被認為是有意與林鹿交好,可看后者明顯不耐煩的表情,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二皇子并不能討到好處,白白淪為笑柄,其他人也就自以為是地放心離開了。
林鹿一杯接一杯喝著酒,此時已泛起幾分醉意。
“差不多行了。”就在林鹿再次伸手探向酒杯時,沈清岸按住了他的手腕。
沈清岸很少與人產生肢體接觸,就連貼身伺候的侍婢也得格外仔細,這一觸碰,發覺此人竟一直是渾身繃緊的,飲下過量的美酒也沒能使他放松分毫。
林鹿毫不停頓地甩開沈清岸,語氣冷淡:“二殿下管好自己即是。”又抬眸看了看,人群逐漸散去,背影搖晃,在昏黃燃照的燈光下顯得影影綽綽,映在他瞳中有些晦暗。
“他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鄙蚯灏督褚沟谝淮问樟诵。
林鹿知道沈清岸口中的“他”是誰,又往口中灌了杯酒,靜待那股辛辣灼熱的感覺滑過喉嚨,才輕輕勾唇一笑,沒言語。
沈清岸見他這樣皺了皺眉,又道:“不過一場有名無實的婚姻,你至于這般?”
那抹笑意一點一點從林鹿臉上消失殆盡,只剩下隱忍到極致的壓抑。
“奴才怎樣…似乎都與二殿下無關!
“林鹿!”
沈清岸一把拽住他的領口,將林鹿從座位上提了起來。
這一動作不小,附近還有些尚未走出宴廳的客人,紛紛回頭駐足,交頭接耳地圍看起來。
秦惇剛好從外面回來,嚇了一跳,三兩步奔過去,“鏘”的抽刀架在沈清岸脖頸,冷道:“二殿下,您這是做什么?”
沈清岸冷哼一聲松了手,林鹿一邊站穩腳步,一邊整理被攥得起皺的婚服前襟。
秦惇也收刀入鞘,鷹隼一般凌厲的目光橫掃下去,嚇得看客無不轉身加快腳步離開。
不多時,整座宴廳只剩下沈清岸與林鹿,以及兩人的心腹手下收拾殘局。
“不到明日,奴才頭上就會再加一頂‘跋扈無禮’的帽子,”林鹿不以為意,拂了拂衣角,“這還要多謝二殿下鼎力相助!
沈清岸卻不在意,小幅度動了下手指,遣散暗中不見人卻時時護在周邊的影衛。
“我走了,”沈清岸靜靜看了林鹿幾息,還是忍不住提醒:“林公公,你該清楚,萬事當以大局為重。”
林鹿抬起眼眸,只一眼,沈清岸看出他眼中的清明,知道無需多言,笑了笑:“…倒是我多嘴!闭f完,他混在今晚到場的無數尋常賓客中間,施施然離開了這座新成不久的偌大林府。
“主子!鼻貝獪愡^來,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都散了,”林鹿倏地轉身,邁開腳步朝后院走去,“不必跟著我。”
“可那女子畢竟是習武之人,屬下擔心……”
“滾。”
“誒好嘞!鼻貝桓以俑,只得訕訕離開。
雖是新落成的府邸,可無論布景還是陳設都隨意非常,乍一看手筆闊綽,若有真正慣常出入名門望族的客人來到后院,定會發現所謂林府,其實處處透著潦草輕率之意。
林鹿一路走到主屋臥房。
屋內燈光昏暗,林鹿不疑有他。
抬手推門,踏了進去。
邁步而入的腳才剛踩到地上,面前突兀撲來一陣旋風,林鹿霎時被一道看不清的影子模糊了視線,眼前一花,身后大門已被人“咣”的推攏,待站穩,頸邊無聲挨過來一線冰涼的觸感。
林鹿就這么站在原地。
“說點什么?當做是你的臨終遺言吧!眽旱脴O低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同樣被壓抑著的,還有語氣中試圖遮掩卻仍暴露無遺的怨毒。
第84章 皎皎明月
明月攀上枝頭, 青黑黛瓦下掩著一間滿目紅火的新婚喜房。
張燈結彩,處處喜慶。
然而,身處其中的兩位主角似乎不受環境影響, 依舊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屋內只燃了兩根喜燭,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但門邊漏下的大片月光, 足以讓林鹿看清身側女子。
顏如霜一襲大紅嫁衣, 本應罩住頭面的喜帕蓋頭不知被她丟去何處, 露出清清冷冷一張臉來, 眉眼凌厲,反手持著一柄短匕正端端比在林鹿脖頸處。
“想必,姑娘就是顏如霜?”林鹿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嗓音冷淡地開了口。
“廢什么話, 你死心吧,本姑娘寧可死,也絕不會委身一個太監!”顏如霜眼中恨意大盛,匕刃更近幾分,逼得林鹿不得不稍稍抬起頭, 白凈脖頸上登時溢出細細的血線來。
“那,你要怎么做?”林鹿平靜地順勢問道。
“先殺了你,然后自殺!”顏如霜斬釘截鐵回答, “反正我孑然一身, 不怕你們……”
“也不怕我對楚逸飛下手?”林鹿打斷她,在顏如霜臉上看到意料之中的驚詫神色。
“你!”顏如霜的手瞬間抖了一下,但很快又將匕首握得更穩, 聲音透著駭然:“你、你不能……”
她說不下去了。
楚逸飛是她的秘密。
兩人結識于一場燈會,那時的他們一個鮮衣怒馬、一個颯爽英姿, 任誰來都要說一句登對,只可惜楚家門楣深規,并不同意二人在一起,甚至在發現之后大有棒打鴛鴦的勢頭。
正當顏如霜情場失意、仕途亦不順之時,楚逸飛從景州而歸,帶來了出自沈行舟口中的妙計一條,讓她重新燃起了與愛人廝守,且立下戰功闖出事業的希望。
現下楚逸飛已經如愿前往駐地,只待沈行舟履行承諾,求得林鹿勾勾手指,顏如霜就可同樣調去駐地。
也就是這個時候,林鹿非但沒有這樣做,而是用一紙婚約將她困在原地,雖不知何故,但眼見近在咫尺的幸福生生被林鹿掐滅,教顏如霜怎能不恨!
現實有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林鹿短短一句話精準打在她的痛處,讓顏如霜不由得遍體生寒。
林鹿面沉如水,一雙好看的鳳眸里無悲無喜,他探出手,抵著匕柄輕輕推了出去,“冷靜了么?現在可以好好談談了,顏姑娘。”
顏如霜暗自咬牙,被林鹿推開的、拿著匕首的手有些顫抖。
她從旁人口中了解的林鹿,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奸宦。
林鹿沒多看她一眼,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一時間,室內只聞汩汩茶水落進杯底的輕響。
顏如霜將匕首收刀入鞘,轉身沖向林鹿,也不靠近他,直道:“既然你沒有幫我離開興京,那就說明其實你并非六殿下口中那般值得信任,而又確實調離逸飛,無非是不想六殿下手中握有兵權,威脅到你的地位!
“如此一來,你我便是敵人,還有什么好說?”顏如霜滿臉戒備,逆著月光而立,渾身透著魚死網破的果決:“你進門瞬間是我唯一的機會,可是我不敢,不敢賭你沒有后手,你說得對,楚逸飛就是我的軟肋,但我從未后悔!
說著,顏如霜垂下眼睫,解下手臂內側的綁帶,抬手擲了出去:“讓我當你的對食,這輩子都不可能……動手吧。”
那柄方才還在威脅林鹿性命的短匕“咣啷”一聲落在桌上。
林鹿很輕地笑了一聲。
顏如霜深深皺眉,忍無可忍地詰問:“你覺得我很可笑?”
“姑娘誤會了。”
林鹿呷了口茶,依舊沒什么感情地抬了眼,“奴才沒有姑娘想得那樣神通廣大,這樁婚事…也不是奴才能夠決定的!
面對憤怒的顏如霜,林鹿其實并沒有生出有如厭惡、反感之類的情緒,反而因她言行,產生了一點好似發泄口的放松之感。
原因無他,他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地暴露真實情感,一直壓抑著的心緒也在見到顏如霜時得到絲縷的寬慰。
顏如霜無所顧忌地大聲質問,難道他林鹿就不想?
所以林鹿才能保持心平氣和。
就算是被人誤解。
“你以為,三言兩語,我就會相信你?”顏如霜面上沒有露出分毫松動,“朝堂之間的彎彎繞我不懂,眼前能看到的——娶了我,你能更好地掣肘六殿下,甚至還能操控楚逸飛在戈州的駐兵——如此妙棋,你說你無意為之?莫不是以為我是女子就能糊弄于我!”
林鹿垂眸望向桌上那柄短匕。
顏如霜的話卻沒有停:“今日將過,你若能在明日到來之前殺了我便罷,若不能,我也不會任人魚肉,你今后的日子定然不會好過!我說的!”
話至此處,顏如霜態度決絕,可以說是已經撕破面皮,再談下去也不會再有其他結果,可林鹿非但沒有生氣,甚至眸中氤氳的郁氣跟著消散了幾分。
聰慧如林鹿,怎能聽不出顏如霜之意:無論是與林鹿鬧個玉石俱焚,還是激怒林鹿當即身死,顏如霜都做足了活不過今日的打算。
只因明日之后,無論生死,她都會在這場鬧劇般的婚約束縛下成為林鹿的對食。
如此驕傲明媚,如此情意綿長,顏如霜寧愿以死明志,也不愿違背本心在世上茍活。
林鹿不討厭這樣的人。
他又牽唇一笑,拿過匕首,“鏘”的抽出鞘,借著月光似在欣賞薄如一線的刀鋒。
折射的冷光映在林鹿臉上,因著長相不似男子硬朗,寒光不顯肅殺,平添了堪稱瑰艷的俊美。
“奴才會想辦法送你去戈州,”林鹿瞧了半晌,緩緩推刀入鞘,在一片空寂中發出沙沙的聲響,“不過不是現在。”
顏如霜柳眉倒豎,自小時勤學武藝開始,她見過太多太多形形色色的男子,可唯有面前“不男不女”的林鹿,讓她分外看不透——就好像對著的不是甚么凡人,而是一潭深不見底的黑淵,其下無論是暗濤洶涌、還是惡獸游弋,都不會在水面上顯露分毫。
林鹿放下手中對象,垂著眼眸,大大方方任由顏如霜用探究的目光來回觀察他。
“奴才知道,你曾是沈煜杭的人!绷致馆p聲道。
可這一句,落在顏如霜耳中不亞于驚雷在頭頂炸響。
“你…你……”顏如霜終究不是久經官場之人,尚不能很好地掩藏情緒,先前堅定的眼神此時一瞬變得滿是恐慌。
她甚至不敢問林鹿是如何知道的。
顏如霜冷汗如注,與之形成反差,林鹿慢條斯理地捧起茶杯潤了潤喉。
“女子當選武狀元,本就是重重打了一眾武將后代的臉,也更不可能讓你坐上承諾的位子!绷致褂挠恼f道,“于是沈煜杭幫了你,讓你不至于灰頭土臉地被逐出京城,也是他安排你當上的大內侍衛。”
“你很感激他,對他唯命是從,甚至手上還沾過人命,”聽到這里,顏如霜瞪大了眼,渾身微微顫抖,像是聽到世上最不愿面對之事,卻也沒阻止林鹿繼續說下去,“——這些,你都沒有告訴楚逸飛,他還當你是那個醉心武學的小丫頭!
林鹿的手隨意落在桌上,食指輕敲了下桌面,“可京城就是個大染缸,身處其中,變成什么模樣都不奇怪。”
“后面的事,還要我說下去么?”
顏如霜苦澀難當地扯了下嘴角,“不用了、不用了,林秉筆……果然名不虛傳。”
沈煜杭于顏如霜有知遇之恩,像她這樣分明的女子不可能不報,饒是讓她弄臟自己的手,她也莫敢不從。
前不久,沈煜杭再次找到她,讓她嫁給林鹿,以最親密的關系暗中竊取足置林鹿于死地的隱秘情報。
“我以為他是無視偏見的明主,”顏如霜說著低下了頭,眼中漫上淚來,聲音顫抖:“誰知他也同這天底下的大多數人一樣,根深蒂固地以為,女子就是女子,只有在婚嫁聯結上才能發揮價值,其余別的…呵,一概不提。”
“我以為他是看中我的天賦,誰知一早想利用的……仍是這副皮囊。”
顏如霜雙手捂在臉上,肩膀聳動,無聲流著淚,硬是咬牙沒泄出半點哭聲。
林鹿沒想著安慰她,見狀只道:“沈煜杭鼠目寸光,奴才與他不同!
“至于我答應送你去戈州與楚逸飛團聚…”林鹿頓了頓,目光微動,緩道:“完全是看六殿下的面子,你不必謝我,念著六殿下即可。”
顏如霜聽后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完全沉浸在震驚與惶惑之中,辨不清面前男人話中有多少成分可信,卻也不敢再貿然行事。
“夜深了,早點歇息,來日方長!绷致沽粝逻@句就翩然離開,往另處已命人按他習慣布置的小院走去。
寒風乍起,吹得人骨頭縫里都冒著涼氣。
林鹿沒留太多人在府中,是以周遭安靜,踏過石板路的足音在這片深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與顏如霜談話時多次提起一人,此時再無旁人,林鹿無可避免地想起了他的名字。
生殺予奪的林秉筆,第一次生出了些不知該如何面對某人的無措情緒。
林鹿的婚事進行地倉促又忙亂,沈行舟一直沒露面,想必定是傷他很深罷。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也會因沈行舟的事情煩心,只因那位小皇子總是纏在他身邊,是以幾日不出現,林鹿竟有些不習慣。
正神游想著,腳下兀然一絆,整個人朝前撲去。
林鹿下意識閉了眼,想象中地面的冷硬觸感并沒出現,他落進了一個懷抱。
那雙手臂堅實有力,牢牢將他圈在懷中小心扶起,林鹿抬眼望去,看見一張再熟悉不過、盈盈笑著的臉。
“阿鹿阿鹿,想我了沒?”語氣像往常一般輕松明快,那雙手在林鹿腰后柔柔收緊,兩人距離拉得更近。
背后一輪皎皎明月,清輝透亮如水,映得那人瞳眸燦若星子,滿眼皆是自己。
第85章 牛鬼蛇神
林鹿一言不發推開沈行舟, 兀自朝屋內走去。
沈行舟愣愣杵在原地,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 只眼巴巴望著林鹿背影,伸出手想拉他, 卻又懸在半空, 任由袍袖一角拂過手指。
“還不過來?”林鹿停在門口, 回身看向院里站著不敢妄動的六皇子, 冷冰冰道:“難不成要奴才去請殿下?”
說罷, 毫不停頓地閃身入室。
沈行舟歡歡喜喜應了一聲,跟在林鹿后面進了門。
“楚逸飛的事,處理完了?”林鹿一進門就除去身上喜服, 隨意卷了卷丟在一旁。
“嗯, ”沈行舟關好門,蹭到林鹿身邊,眼睛亮亮地看著他:“想要瞞過紀掌印和三皇兄不容易,著實費了一番功夫,不過好在父皇終究同意了!
林鹿輕嗤一聲, “無非是忌憚楚老將軍,想要分他的權罷了!
沈行舟不置可否,抬手摘了林鹿腦后束發的簪。
如瀑長發傾瀉而下。
還不等林鹿說話, 沈行舟的掌心貼到林鹿頰側, 聲音放得很輕:“你飲酒了!
林鹿抬眸,沒有回答。
“對不起。”沈行舟只觸碰一瞬又收回手,委屈地低下頭,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不該躲著不見你!
林鹿眼中沒有什么情緒, 探出手指點了點沈行舟額頭。
“吃醋了?”
沈行舟點點頭,也不否認,囁嚅道:“嫉妒得快瘋了!
林鹿又在他額上戳了兩下,無奈道:“朝堂旋渦,一旦陷進來,任誰都會身不由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鄙蛐兄圩阶×致沟氖,攏在自己掌心虛虛握著,“顏如霜是逸飛心上人,又是三皇兄的眼線,可…偏偏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邊,自此,人人都知,她是你的妻……”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到后面幾不可聞。
林鹿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色暗沉。
是啊,他與沈行舟均為男子,本就是不被世俗所容的孽緣,或許,終將一生都無法并肩同立在陽光之下。
“你若如此在意,”林鹿抽回手,轉身朝里屋走去,留沈行舟一人站在原地,“不如就……”
不等他說完,沈行舟三步并兩步追上林鹿,從背后擁住他,抬手按在林鹿翕張的唇瓣,有些可憐地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有些難過,緩過來就好了。”
仿佛怕林鹿不接受他的說辭,沈行舟無不懊惱地又道:“對不起,我實在不知該怎么解釋,我……嘶。”
林鹿一口狠咬在沈行舟食指上,留下兩排深深的齒痕,十指連心,疼得沈行舟幾乎在瞬間就漫上淚來。
“廢什么話,過來睡覺!
“…哎!”
待兩人各自洗漱后,并排躺在了里間軟榻上。
林鹿喝了不少酒,方才一見風,此時竟有些針扎似的頭疼,沈行舟撐起半個身子,挨在他旁邊替他打圈按揉著太陽穴。
“皇上終歸是起了疑的,再加上沈煜杭從旁吹風,僅塞來一個對食,已是最好的情況了!绷致馆p闔眼皮,斟酌詞句說道。
“我知道!鄙蛐兄坌⌒挠U著他神色。
“我方才已與顏如霜說清,會想辦法將她送去與楚逸飛團聚!绷致估^續道,“這下他們欠了你好大一個人情,相信日后會起到預料的作用!
“我幫他們并未想過會有什么回報!”沈行舟急急辯解,手上按摩動作卻沒停,“只是……”
林鹿一貫了解沈行舟,這次卻沒打斷他,而是安靜等著下文。
沈行舟見林鹿沒有睜眼的意思,大著膽子細細看他的容顏,不自覺放柔了聲線:“只是不忍再有被世俗束縛的情愛。”
就像你我一樣。
沈行舟沒說出后半句。
他心思剔透,不愿林鹿因他再承擔多余的煩憂。大敵當前,把他的感受排后一些也沒關系,他樂得見到林鹿得償所愿,甚至總覺得為林鹿做的還不夠。
這些林鹿都明白。
兩人牽絆數年,兒時伊始,沈行舟見過弱小無助的林鹿,見證他無奈為之的蛻變,如今也能時時相伴身邊,對他二人來說已是難能可貴的局面,實在沒法奢求更多。
他們無力設想未來,只能拼盡全力做好當下應盡的全部。
這就夠了。
只是眼前這場突如其來的婚約無疑在最大程度上觸動二人神經,讓他們都有些穩不住陣腳,但好在,彼此信任、心意相通,足夠支撐二人繼續前行。
正當林鹿睡意漸濃,沈行舟也一并躺下時,房間角落卻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細響。
此時林鹿迷迷糊糊地陷入半夢半醒之中,沈行舟也同樣安靜。
半晌無聲,只聞刻漏嘀嗒。
突然,沈行舟毫無征兆地從榻上暴然躍起,墻壁懸有掛劍,一抽而出,旋即狠劈向黑暗中的某處!
整套動作行云流水,如若真的有人站在哪里,定會因反應不及時而身上掛彩。
“哦喲。”
破空風聲呼嘯而過,沈行舟并沒有砍到實質的觸感——這沒有破綻的一劍竟落了空!
一擊不中,沈行舟持劍回撤,擋在榻前,與黑暗對峙。
雖然看不真切,但方才一閃而過的影子明顯是道人形無誤。
室內太過昏暗,若沈行舟能在夜間視物,便會發現那人武功深不可測,在他堪稱疾速的一擊之下,游刃有余地閃身躲開,半寸不多余,妙到毫巔地險險避開自上而下的劍芒。
就像野獸本能,回避危險宛如呼吸般自然。
如此敏銳果決,世間罕有人能做到。
而沈行舟也在那人不加掩飾的出聲之下有所意識,警覺喝問道:“什么人?”
“都住手!
林鹿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捏著眉心坐起身。
“太沒危機意識了吧小鹿,知道現在外面你的人頭值多少錢了么?”
此話一出,沈行舟悚然一驚,倒不是因為話中意,而是這人聲音就在自己身側響起。
悄無聲息,如同鬼魅。
連他何時挨得這么近都毫無知覺。
沈行舟渾身都繃緊了。
“沒事,他不是敵人!绷致箾]什么波動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順了順沈行舟后背,拽著他坐下來,“你以前見過的,許青野。”
“許……青野?”沈行舟顯然對這個名字沒什么太深的印象,但因著林鹿態度放松下來。
被叫到名字的男子呵呵笑著,彈出一道精光點亮了燭臺。
隨著火光亮起,沈行舟看清了男人面目,林鹿的聲音也一并傳來:“六年前秋獵馬棚,那個斷了手的刺客。”
“原來是你呀小皇子,”許青野十分自來熟地在椅子里坐下,拈著案幾上果盤里的果子丟進口里,頗有些稀奇地打量兩人:“怎么,當年就看你不一般,現在竟跟小鹿滾到一個被窩里去了嗎?”
沈行舟愣愣地看著他。
然后臉上飛上紅暈,難為情地淺淺頷首。
林鹿只感覺額角之下突的一跳,不知該用何種表情面對這兩人。
許青野爽朗的笑聽得人心煩。
門外響起兩聲叩門,是秦惇的聲音:“主子?”
“你這月的月俸,沒了。”林鹿幽幽說道。
“什么?!”秦惇難以置信地推門而入,看到的就是笑得更大聲的許青野,以及榻上沈行舟為林鹿披上外袍的景象。
他趕忙回身關門。
林鹿被許青野笑得心煩意亂,又礙于身份不好直接與他發作,便沖秦惇道:“誰讓你進來的?”
“屬下這是關心您安!鼻貝莶莘笱芤痪,略略拱手,就萬分驚異地指著許青野道:“他他他……怎么在這?!”
“想來就來啰!痹S青野笑夠了,朝秦惇揮揮手,往不遠處桌上茶壺點了點:“正好你來,給爺倒杯茶,一路風霜雪雨的,累死了!
“敢使喚我?你小子……!”秦惇作勢就要揍他。
“許青野,你遠道而歸,可有收獲?”林鹿卻敏銳捕捉他話中之意,直截了當地道:“所謂天山之巔緣生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倒毫不懷疑我辦不成這事!痹S青野眼里散漫的笑意更盛。
林鹿垂了眼睫,輕嗤:“廢話少說!
許青野說得沒錯,他是對許青野信任有加,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因著林娘,二人之間確實存在些許類似手足之間的牽絆。
沈行舟對其他事或許稍有鈍感,卻在林鹿情緒變化上的感知格外敏銳。
他輕輕撫上林鹿的手,后者手掌已緊握成拳,沈行舟便極富耐心地一根根指頭展開,再牽到自己掌心握著。
林鹿并不反感這樣安慰意味明顯的小動作。
反而生出點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歡喜。
但他面上不顯,聽許青野邊嚼著果子、邊口齒不清地講了一遍此行經歷。
語氣端的是云淡風輕,可這一遭的艱難險阻聽得一旁的秦惇心驚不已。
在失去音信的這段時日里,許青野孤身走西北,一路摸索方向一路沿途打聽,終于來到大周版圖的另一處邊界。
那是連綿數十萬里的雪山高原,其中最高峰即天山,其上立有一處城池,名曰緣生城。
“你們猜如何?”許青野笑嘻嘻地伸出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自己,“本人,正是緣生城現任城主!
沈行舟與秦惇都有些不解其意的震驚。
林鹿凝視著他清雋面容上那道橫亙過鼻梁的深疤,知道此程不易,也就無怪乎許青野往常隨性的性子中多了些乖張狠戾。
他尋常只需在林娘手下做事,萬事都有林娘擋在前頭籌謀布局,如今他說他已成為一城之主,其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原來,那枚從玄羽侍女手中得來的魚符竟是緣生城的信物,也就是說,緣生城城主之位原是屬于林娘的。
聯想林娘玄羽族公主的身份,這一信息似乎不難接受。
“別賣關子,那到底是個什么地方!绷致箶恐,冷淡詢問。
“三族疆土接壤不明,管制模糊。”許青野進屋后第一次難得正了神色,一字一頓道:“簡言之,所謂緣生城,就是個大周、玄羽,與蒼族的‘三不管’之地。”
“牛鬼蛇神橫行,混亂污濁不堪!
第86章 利刃懸頂
此言一出, 除許青野之外的三人不免怔楞。
還是林鹿率先反應過來,偏頭看向沈行舟,后者搖搖頭, 小聲道:“我長這么大,從未聽說過大周還有這樣的地方, 簡直聞所未聞!
要知道作為一國之都的興京是各地奇聞高度集中的地方, 皇宮則更是其中信息集大成者, 若說有什么沈行舟都沒聽說過, 那它在整個大周的流傳度就可想而知了。
林鹿沒有因許青野輕描淡寫的態度而放松分毫。
“就憑那枚小小的魚符, 你能當上城主?不會空有頭銜,半點實權沒有吧?”秦惇有些不信,出言無意道破眾人心中所想。
被人懷疑許青野也不惱, 翹著二郎腿, 沒什么正形地大喇喇坐著,對他們的反應并不意外:“是你們太小瞧林娘了。”
提及林娘,林鹿的表情出現瞬間松動,卻也只在瞬間,轉眼便恢復了。
許青野眼尖如鷹, 注意到這一細節,沒再順話說下去,轉而說起其他:“玄羽一族實力遠不如大周, 終年蝸居密林深處, 所謂王族也只是住在規模更大一些的土寨里,文明程度更是難望大周項背。”
“小鹿,”許青野的目光轉到林鹿臉上, 噙著笑意:“你以為,他們憑什么與大周爭斗數十年之久而不被滅族?就憑歷代周朝皇帝的仁慈?別開玩笑了!
林鹿的眼神暗沉下來, 腦子里各處線索紛雜,讓他一時間有些難以消化。
“多年以前,大周一統中原,北野蒼族又很快來降,為制衡軍權,他們需要玄羽國這樣一個‘世敵’來牽扯精力,不至于讓手握重兵的軍功侯爵無事可做,調轉槍頭來打皇位的主意,你明不明白?”
“這…這怎么可能?!”沈行舟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在宮中一直以來被傳授的都是玄羽族人多么狡詐、貪婪無度,從來沒想過兩族之間還牽著這一層關系。
顯然,這樣的事已經觸及整個周朝的秘辛,是十分危險的話題。
可許青野不以為然,自顧自往下說著:“不僅如此,你以為僅憑玄羽魚符為何就能統馭緣生城?”
林鹿心中升起猜想,在許青野有意停頓中順勢答道:“……因為緣生城,原本就是玄羽人在大周授意下建立而成的!
“答對了。”許青野面上笑意更深,“那里充斥著你們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一切罪惡,殺人無須償命,盜竊搶劫更是家常便飯。”
“只有這樣,才能穩固大周這座表面光鮮、內里腐朽的大廈,那些世家高門哪一個的萬貫家財,不是靠著污糟手段一代代積累而來!
許青野摸了摸鼻子,向后仰躺著靠在椅背上,言語間盡是托大之意、語氣卻喟嘆似的道:“不過小鹿選對人了,哥哥我往常討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收服個把個緣生城自然不在話下……!”
林鹿聽后心中微忖,料想許青野雖將最隱秘的緣生城坦白吐露,但也定是隱藏頗多,比如城池運作方式、與大周怎樣取得聯絡、又是如何轉運錢財等等等等,他都一概沒提。
顯然,許青野帶來信息與注入的能量,并非旦夕之間能夠消化處理的,一切須得從長計議。
前有沈煜杭虎視眈眈,后有紀修予步步緊逼,林鹿仿佛立于懸崖邊,稍行差錯就會摔入谷底,直至毫無翻身反抗之機。
在這種情況下,與其急著蕩清障礙,不如每一步都走得妥帖無錯。
“…就吹吧你!”秦惇小聲揶揄。
“行了,”林鹿打斷道,抬眼望了望逐漸西沉的月色,“夜深了,明日再議。”
“是,屬下這就帶他出去……”秦惇剛想過去揪許青野起來,卻發現這人腦袋一歪,竟然就這么倒頭睡了過去!
他毫無形象可言地癱在圈椅中,大張著手腳,沉沉睡去。
林鹿嘆了口氣,揮揮手,秦惇會意,拱手退離房間。
“青野哥一定受了很多苦罷。”沈行舟不自覺放低了聲音,至純如沈行舟,今夜的信息讓他有些難以想象緣生城到底是個什么形狀。
“辛苦他了,”林鹿難得松了口風,起身給許青野身上披了件外袍,再重新回到床榻,“才剛上任,需要城主操勞的事務只多不少,他這么急著趕回興京…只會是因為阿娘的事。”
當著秦惇和沈行舟的面沒繼續說下去的,許青野只想告知林鹿一人的,有關林娘的事。
翌日,未及天亮,沈行舟就披著晨霧離開了。
正值與沈煜杭斗智斗勇的關鍵時期,萬不可在細枝末節處留下甚么把柄。
林鹿在沈行舟走后不久就睜開了眼睛。
大半張男人的臉出現在尚不清晰的視野里。
——許青野矮身蹲在床榻邊緣,拄著腮,挨林鹿極近。
林鹿偏頭,冷冷與他對視片刻,道:“發什么瘋?”
“以前怎么沒發現,你跟林娘長得很像!痹S青野保持姿勢不變,仍垂眸打量著林鹿面容,“尤其是上半張臉,眉眼和鼻梁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林鹿面露些微不耐地抿了抿唇。
誰知許青野竟又這樣說道:“對對,嘴不太像,林娘更豐潤,你唇薄些,應該是肖父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林鹿壓抑著眼底翻涌的陰暗情愫,坐直了身子,居高臨下地睨著他。
“你難道就從沒想過,自己為什么會姓林嗎?”許青野順勢一靠,抬眼仰視林鹿,十分平靜地說道。
不等林鹿反應,許青野緊緊盯視著林鹿閃過慌亂的雙眸:“林娘是玄羽國公主不假,卻是掌權擁勢的長公主,族中地位甚至比首領還高。”
“十余年前,玄羽國內發生過一次巨大政變,”許青野看著林鹿因他話語一點點衰敗下去的面色,心疼地皺了下眉,卻又不得不繼續說下去:“首領的幾個兒子不滿站在族群頂點的是個女人,他們聯合族中長老一齊分了林娘原本的權勢,更……”
“繼續說!绷致咕o緊攀在床緣上,指節用力到發白。
“更因政見不合,陷害林娘,把她驅逐出境,永生永世不得回鄉。”許青野啞著嗓音說完最后一句。
林鹿閉了閉眼。
腦海中莫名想到林娘右臂外側被破壞得一塌糊涂的紋身。
他不是擅長共情的人,卻在此刻、從許青野三言兩語中切身體會到了林娘的不易。
也沒由來的,第一次對那位未曾謀面的父親產生了一點名為怨懟的情緒。
許青野看出林鹿心情不佳,直接道:“我只探聽到林娘是在離開玄羽、入大周境后懷的你,至于小鹿你的生身父親…確是沒有半點風聲可言,后來林娘潛伏在京郊村落,暗中組建銀月,都不曾有過甚么男子出現在她身邊!
“小鹿,這只會有兩種可能,你明白嗎?”許青野正了正身形,滿面認真地道。
林鹿點點頭,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要么,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野男人,就像從小聽得最多的人言一樣,林鹿是個不知親爹是誰的小雜種;
要么,就是這人頗有身份,牽連甚廣,早早身死,且連帶著所有知情人也一并慘遭滅口身亡。
“我知道了,你走吧!
林鹿留下這句話,像往常一樣洗漱更衣,不再理會許青野,徑直出了屋。
在他走后,許青野仿佛渾身力氣被抽空,就著蹲姿緩緩靠向床榻邊上,曲起的長腿撐坐在地,將頭虛虛埋在掌心,低低地笑了起來。
“…走……?”
許青野的聲音淡淡飄散在空無一人的室內。
“天下之大,我還能去哪兒呢!
總是掛著戲謔笑意的俊朗面頰此時有半張掩在陰影中,透著說不出的落寞寂寥。
林鹿無暇關心許青野如何,他的心已經夠亂了。
雙親身份成謎,平時公務繁忙,還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與紀修予、沈煜杭之流周旋,再加時時如利刃懸頂的致死毒藥。
種種遭遇,無一不在催著趕著林鹿往前走,過早背負上了尋常同齡人或許永遠也觸及不到的苦痛與重壓。
像是無數雙遒勁的鬼手,毫不留情扼上咽喉,然后收緊、再收緊,直到停止呼吸的那日方才罷休。
大婚之后,林鹿循禮攜顏如霜入宮面圣、向紀修予請安。
不光是太監娶妻,當林鹿與顏如霜并肩站在眾人眼前時,男比女貌美,女較男英氣,兩相反差下極大滿足了宣樂帝素來獵奇扭曲的心理,充滿調侃與諧謔的笑聲中自然而然消弭了先前對林鹿的不滿。
林鹿也終于從這次的事中反應過來,宣樂帝根本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除了享樂之外對什么都不在意。
他分明對沈煜杭在意得很。
就算林鹿與倉幼羚之間沒有半點交情,可一旦皇帝疑心,就不算真正的清白。
而且這段時間誰人不知林鹿與沈煜杭不合,既然宣樂帝能聽沈煜杭一面之詞前來“捉.奸”一次,也會第二次依他所言為林鹿賜婚。
這一來二去,明眼人都看得出偏頗于誰。
林鹿本來對宣樂帝并無太多想法。
可是許青野這次帶回來的消息讓他再也無法忽視這個曾經輝煌、如今墮落的大周真正的統治者。
有什么東西隱隱約約地浮動,好似攏著層紗,只要愿意揭開,其下就會顯露出想知道的一切。
須得加快腳步才行。
隨著時間推移,林鹿越來越忙,幾乎到了連沈行舟都沒時間見的程度。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短暫忘記那些逼得人夜難入睡的仇與恨。
但一切還算順利,因著沈煜杭毫不懷疑顏如霜的忠誠度——那林鹿兇名在外,本就不是個好相與的,又聽聞太監身體殘缺,一般在床笫上都會有些折磨人的怪癖——就算是為了逃離魔爪,顏如霜也只會緊緊抓住他沈煜杭這根救命稻草,對林鹿飽含殺之而后快的恨意。
而林鹿也確實利用了這一點來做戲,賣了幾個不痛不癢的破綻給宣王。
正當沈煜杭洋洋得意之時,林鹿手里留了一封奏折,輕輕推到了紀修予案前。
第87章 推杯換盞
直到林鹿親臨陶然軒找上沈清岸, 方才知道這段時日里二皇子僅憑此小小酒樓,就已在興京城內積攢起一筆不薄的財富。
面對沈清岸時,林鹿深知自己沒有表露喜惡的立場, 卻也對他無甚相告的做法感到一絲不悅。
“怎么苦著臉?”沈清岸仍覆著那半張銀面,卻不影響他笑時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 伸手捏了捏林鹿一側臉頰, “我的不就是你的, 還有什么不高興, 小鹿兒?”
林鹿揮手, 力道不輕地拍掉沈清岸的手,冷冷看他,道:“奴才還須提醒殿下, 殿下與奴才云泥之別, 逾矩的舉動切勿再做。”
沈清岸似是心情極佳,被林鹿冷言相待也不生氣,施施然落了手,動作姿態均稱得上一聲“矜貴無雙”,“好好, 是我唐突,是我唐突——所以,今天怎么有空來?”
只因身份特殊, 尋常兩人見面都至少提前個三五天相約, 再各自不著痕跡地空出時間,大多是在夜深人靜時分秘密會面,極少會有林鹿一聲招呼不打直接到訪的時候。
也就可以得知, 此次的事,林鹿拖不得。
“賒點錢!绷致姑娌桓纳。
沈清岸舉著杯盞到唇邊的手一抖, 險些噴出一口茶來,接著像是聽到什么不可思議的玩笑話一般驚疑出聲:“你?缺錢?”
“據我所知,朝中上趕子給你送錢的人,恐怕不在少數!鄙蚯灏逗芸煊只謴土擞σ猓瑵M面真誠,教人挑不出一絲錯處。
誠然,身處司禮監秉筆這個位置,是各路官員需要費心打點的重大關節,是以流向林鹿的資金并不在少數,而林鹿為了營造表面可交的現象并不能一概全拒,比起初期還須經營酒樓來創收的沈清岸,林府庫房確實算不上空虛。
林鹿沒說話,轉眸看向窗外。
此時是白天,長街之上熙熙攘攘,隱有小販叫賣的嘈雜蒸上高樓,將這間素來冷清的精致書房渲染得多了幾分人氣。
沈清岸見他不答,只瞧一眼他動作,便了然地笑出了聲。
“好,好,好!鄙蚯灏峨p手交叉抵在頜下,頗為探究認真地看向林鹿:“在我這兒,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林鹿回眸,眼神暗沉得沒什么情緒。
他與沈清岸本就是各取所需,只要是為了共同目的,沈清岸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越是這樣,林鹿就越忌憚沈清岸。
如果說沈行舟的出現是適時填補了林鹿心里的殘缺,那么沈清岸無疑更像一個真正的知己,彼此默契無虞,在各種事宜的處理上與林鹿都能做到不謀而合。
然而與沈行舟的赤忱截然相反,這種契合讓林鹿時刻生出一種被人看穿的不適感,也成為林鹿一直無法與沈清岸徹底交心的原因。
果決不優柔,恰到好處的狠厲,都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主兒。
某種程度上,他們二人實在太過相像。
是以只消一眼,沈清岸輕易就能看出林鹿的顧忌:那些輾轉多人之手得來的贓財,每一毫、每一厘,皆是民脂民膏所砌。
見他看向自己,沈清岸笑意更盛,彎唇補了一句:“——除了龍椅!
林鹿冷著一張臉,“還望殿下不要再開這種玩笑!
沈清岸卻故作惋惜地撫著胸口,“小鹿兒當是玩笑,可只有我知道,這話里存了多少真心!
“……”林鹿蹙了蹙眉。
在林鹿臉色完全沉下來之前,沈清岸恰好轉了話題,“錢的問題好說,除了這個呢?”
“我要你幫我查一件事!绷致勾鬼,纖長而濃密的眼睫掩去瞳仁深處不易察覺的落寞,語氣卻是十足的篤定:“一件過去十數年之久、如今鮮有人知的,轟動朝野的大事!-
不知不覺,京城最差的地界上悄然拔起了一座名為影月閣的多層建筑。
當時的人還無從知曉,這幢樓會對今后京中局勢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許青野并不是只身一人回的京城,他將從緣生城帶來的能力出眾者、和先前銀月散落蔽處的人手整合起來,一齊安頓在影月閣中,看似老實本分地經營起茶樓生意。
他已竭盡所能地弄清了林娘與緣生城的秘密,憑借城主身份大可以遠走高飛,再不濟也能回到緣生城,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之類有人伺候的生活。
可許青野沒有回去,反而留在興京,林鹿沒去過問他緣由,一心撲在與沈煜杭作對上。
短短幾月時間,朝中眾臣無不知曉這二人正戰至白熱,兩股龐大勢力之間無聲無形的刀光劍影時刻上演,很快臨近尾聲,不斗個你死我活很難收場。
是以近來各自擁護林鹿與沈煜杭的官員彼此見了面都隱隱顯出些劍拔弩張的微妙氣氛。
事已至此,雙方暗自發力,均的屏息靜待,且看結局是新一代權宦自高臺隕落,亦或是利欲熏心的皇子黯然退離角逐場。
所有人都在猜測,沈煜杭若是斗贏了林鹿,宦權元氣大傷,前途再沒有能夠阻擋他腳步的障礙,那大周王位于他,許是唾手可得之物。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許青野從房上翻下來,“撲棱”一聲落在院中,一推門邁進屋,十分自來熟地坐到林鹿跟前。
林鹿正與沈行舟執子下棋,聞聲淡淡抬眸給了他一個“愛說說不說滾”的眼神。
沒得到響應的許青野將目光挪到緊張兮兮盯著棋盤的沈行舟的臉上。
沈行舟猶豫片刻落下一子,許青野當即叫道:“啊呀呀!
“怎…么了?”沈行舟本就專注,因他這一聲怪叫斷了思路,有些茫然地抬頭看向許青野。
“小舟要是落在這里,怕是要輸!痹S青野抱臂湊近道。
沈行舟像是松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笑笑,“棋藝不精,理應輸給阿鹿!
“撒謊!
林鹿斜睨他一眼,將手中棋子灑回棋奩,走到屋邊支起窗子,背對二人說道:“先前的暗坊,有動靜了?”
沈行舟苦笑著看了看林鹿背影,心道果然什么心思都瞞不過他,開始收拾起已成定局的棋盤。
許青野應了一聲,隨手抓起一黑一白兩枚棋子掂在手里有一下沒一下拋著,道:“好消息是他們確實在背地里搞一些上不得臺面的貓膩,而壞消息……”
他賣了個關子,故意引得林鹿不虞的目光投向自己,才把手中棋子胡亂往罐中一扔,咧嘴道:“壞消息就是他們做的極隱秘,除了他們特定圈子,京中幾乎沒人知道,至今也沒出過什么差錯,這意味著他們沒有把柄,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空有情報,沒有實質發生的事,他還是沒辦法動手。
而眼下林鹿最缺的就是時間,這一消息確算得上是個十足的壞消息了。
“等!绷致拱櫫税櫭,卻也除了這一細微動作外再沒表露出什么。
“等?”許青野眉間罕見閃過一絲陰狠,唇角仍是向上勾著的:“你確定?你不說那死太監正逼著你鏟除三皇子,如今期限將至,萬事俱備,只差這一招,你確定要等?”
林鹿沒理會他,徑直朝屋外走去,沈行舟見狀沖許青野略一點頭,立馬追了上去,臨到門前不忘回頭解釋道:“野哥兒莫怪,阿鹿與我受邀赴宴,時辰既到,這就先行一步!
在沈行舟看過來時,許青野已然恢復往常帶著點不羈意味的笑,隨性地一揮手:“去吧去吧,兩個大忙人,我們平頭百姓比不得喲!”
沈行舟見他與平時無二,放下心來,跟在林鹿身后離去。
可就在二人前后踏出門坎,許青野的視線一直追隨著窗外林鹿目不斜視的身影,直至看不見,他才咧嘴一笑,舌尖緩緩舔過犬齒,整個人看上去莫名透著股邪性,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色時分,正值兵部尚書閩皓府上設宴,慶的是家中幼子在今年春闈考中武探花。
席間推杯換盞,氣氛好不融洽。
眾賓紛紛向閩皓敬酒,舌燦蓮花地說著恭維話,哄得這位上了年歲的尚書大人滿面紅光、開懷不已。
他家連生三胎皆是女郎,中年不易,終于得了麟兒,自是舉家寵溺,從小到大將閩耀宗慣得無法無天。
“宗哥,您看什么呢?”旁邊相熟的同齡人邢康察覺閩耀宗半晌沒動靜,不由巴巴地堆著笑問他。
“去去去,一邊兒去,別跟我說話!遍}耀宗不耐煩地揮手撥開邢康身形,繼續目露饞色地盯著一處方向看。
邢康被他大力推得一趔趄,險些撲倒在地,對面人望過來的眼神立時滿是竊笑之意,邢康一張臉紅了又白,最終仍點頭賠笑,順著閩耀宗目光看去,望見對面席位的立柱斜后側,影影綽綽的坐了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玄色繡暗綠紋錦袍,青絲如云如墨、肌膚似冰似玉,容貌端的是俊美無儔,表情寡淡無顏色,一雙鳳眸更是眸色淺淡,垂眸落下時滿眼的漠然疏離之意。
只一眼,邢康竟看呆了神,無意識半張著嘴,半天再沒其他動作。
“你看什么!”
正愣神,腦后突然傳來一陣劇痛,正是閩耀宗發現邢康失態,惱羞成怒地賞了他一巴掌。
“哎喲、哎喲!”邢康訕訕地捂著后腦勺,還要咧嘴笑問:“宗哥,您也瞧見那人了?他是誰?…不像是熟面孔,難道是新來京城的誰家的……‘公子哥’?”
閩耀宗解了氣,收回目光,從鼻子里哼出聲,拎起筷子夾了塊肥膩的炙肉塞進兩片厚唇,大喇喇地邊嚼邊道:“哼,管他是誰,被本公子看上是他的福氣!豈有不從之理?”
“那是、那是!”邢康嘿嘿直笑,下意識又偷偷瞧了那公子一眼,“宗哥一表人才、家世煊赫,別說是女扮男裝的潑厲小娘兒,就是真的男子,那也得對我們宗哥的垂青感恩戴德!”
“還看,還看!”閩耀宗對這些奉承話司空見慣,瞟見邢康還敢覬覦他看上的美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揚手又賞了那瘦伶仃的人兒兩巴掌,打得邢康一刻不停地小聲痛呼。
周遭還有不少同邢康一樣時時巴結討好閩耀宗的,他們都對這位尚書家小公子張嘴便罵、抬手就打的頑劣行徑見怪不怪,眾人默契地圓場附和,邢康也很快藏好痛色,再次融入一派和樂的宴席氛圍中。
酒過三巡,歌舞漸起,整座宴廳彌漫著濃重酒氣與脂粉淡香。
好不頹靡。
沈行舟自進了宴廳,微蹙的眉頭就沒怎么舒展過,此時宴席過半,他望著仍如流水一般送進來的珍饈美食更是皺緊了眉心。
有些食盤僅是動過幾筷,挑著最嫩最好的地方吃了,其余剩的竟能毫不猶豫撤下,很快又有新的、尚冒著熱氣的菜肴擺到先前空缺。
酒水也是潑多喝少,大半都賞了宴廳空地上裊裊而動的舞者的羅裙了。
更有甚者,吃醉了酒的賓客毫無形象地赤手抓過案上食物相互丟擲,各種哄笑聲不絕于耳,而那些精致上好的食物則被渾不在意地踏爛成泥。
“阿鹿…這種宴席有什么參與的必要嗎?”沈行舟心頭憤懣不得紓解,轉頭悶悶問林鹿道。
林鹿覷他一眼,少年人俊逸的面龐如今正隱忍地皺成一團,頗有些受了十足委屈的意味。
“一會兒就知道了!绷致股焓窒虬笌咨系木票。
沈行舟當即按住他手背,“不許!
林鹿眉梢微挑,看他。
沈行舟也知道當下是個什么場合,是以一觸即收,但仍懦懦地嘀咕:“已經依你所說隱了身份,可這些人辦起席來沒個完,你都喝了多少杯了,還要喝……”
林鹿沖他露了個極短暫的淺笑,伸出的手在停頓之后越過酒杯,摸向了稍遠些的茶杯。
“知道了,小嘮叨!
正當林鹿捧起茶杯啜飲,沈行舟安心似的舒了口氣之時,變故陡生。
“啊呀,公子小心!”
一道可以稱得上散漫的示警聲過后,整杯酒水兜頭落下,澆了林鹿滿面的酒漬。
沈行舟吃了一驚,來不及詰問對方,摸出貼身的帕子就欲為林鹿擦拭,誰知身邊竟不知何時多了人,正佯作慌張,手忙腳亂中將不設防的沈行舟擠出了林鹿身側!
林鹿抬起一雙被酒水浸濕的眸,眼里沒有半分情緒,緩緩朝來人看去。
“哎喲,真對不住,小爺我吃多了酒,走路不甚穩當,無意冒犯沖撞美人,這就給您賠個不是——”閩耀宗把空酒杯隨手一拋,極盡輕慢地作了一揖,一手從懷中掏出絹帕,另一手就要朝林鹿面頰摸去。
第88章 驚鴻游龍
林鹿淡淡瞥向男人作勢伸過來的厚掌, 無甚反應,仍舊保持著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
方才遠觀時看不真切,邢康還以為這是個女扮男裝的小美人, 如今走近,看清骨架身量后發現竟是男子無疑。
生為男兒身, 卻擁有一副絕色皮囊, 真真是難得一見的稀罕風情!
閩耀宗見美人毫無厭色, 心道還是個乖順懂事的, 頓時喜不自勝, 嘴角朝兩邊咧得更開,幾欲滴下涎水,眼見著就能一親芳澤。
可就在這時。
一條手臂利落地橫插進兩人之間, 旋即毫不留情蕩開閩耀宗雙手, 以一種極度保護的姿態擋在林鹿身前。
那一下沒收著力氣,打得閩耀宗手腕生疼,傳過來的勁道也大得出奇,將這位滿腦肥腸的尚書家公子推得失去平衡,踉蹌著往后倒了數步, 還是被身邊人手忙腳亂地托扶住,才勉強沒有栽倒在地當眾出丑。
“誰啊你?敢壞本公子好事!”閩耀宗恨恨將他們一推,上前一步跺在地上。
沈行舟一襲颯拓白衣, 少年人身形頎長, 有如鶴骨松姿一般,劍眉星目、豐神俊朗,此時面露慍色, 渾身隱隱散發著不容直視的威儀與貴氣,遠非在場一眾長久浸泡于酒色之中的紈绔子弟可相比。
坐在美人身旁, 又與他舉止親昵,沈行舟的存在使得閩耀宗不便下手,是以這些久與閩耀宗狼狽為奸的擁躉自然要為其分憂,不約而同將礙事的沈行舟排擠在外,好讓閩耀宗得逞。
——可誰知這小子是個硬茬,不僅幾人合力阻擋都不是他的對手,反而還在最后時刻攪了閩耀宗好事!
“我是……”沈行舟剛想報出名號,瞬間想到什么,又改口道:“我是誰不重要,反倒是你,故意用酒潑人在先,現下又是想做什么?”
即使林鹿與沈行舟出席過不少京中上流宴會,但有必要親自參加的大都意在議事交好,席間左右皆是真正位高權重的家主、高官之流,像閩耀宗這樣無甚真才實學的子嗣根本近不了二人的身,也就對他們二人的樣貌沒有太深的印象,照面不相識實屬正常。
閩耀宗聽后上下兩眼掃了沈行舟一遍,輕蔑地瞇了瞇眼,“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說,還知道我是誰,可見只是個好打不平、又怕牽連本家的蓬門篳戶!”
此言一出,周圍自詡“上流”的年輕人一齊哄笑,趨炎附勢的嘴臉丑態百出。
“閃開!今兒個是本公子的大日子,心情難得的好,不與你這下等人一般見識,你若識相,速速滾出府去,我自放你一條生路!否則的話……”閩耀宗擠眉弄眼地得意說著,一步步走近沈行舟,伸出短粗的手指一下下戳在他肩膀上:“我讓你全家不得好死!”
沈行舟眉頭一皺,動作極快地鉗住閩耀宗手腕,一握、一翻,當即將他整條胳膊扭得反轉過來。
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殺豬一般的嚎叫霎時從閩耀宗口中高亢響起。
由著沈行舟與閩耀宗一行對峙的功夫,林鹿已用絹帕擦干了頭上臉上的酒水,望著眼前事態發展至此,眼里露出一絲玩味,一點沒有出面打斷這場鬧劇的意思。
閩耀宗那條不老實的手臂脫了臼,疼得滿臉橫肉變得煞白,肥碩的身子更是急出一身熱汗,可他雖驕縱無度,卻從來不是個傻的,只見他遙遙眺了眼依舊熱鬧未受打擾的宴廳主場,咬著牙對周圍吩咐幾句,很快就有更多人圍了過來,故意裝出高談闊論一同出門透氣的景象,將中間幾人簇擁著挪出了宴廳之外。
閩府偌大,宴廳周圍處處園景,眾人半推搡半脅迫地將林鹿與沈行舟挾至一座假山之后。
雖是早春,入夜后晚風仍帶著絲絲涼意,時辰至此,天色已然昏黑黯淡,多虧閩府財大氣粗不吝燈燭,就連無人到訪的假山周遭也是通明一片、宛若白晝。
不過幾個各家各族里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來再多也不及軍營里真刀真槍操練過的沈行舟一人,可眼下林鹿未置一詞,沈行舟便全心全意地信他另有謀算,假意順從地護著林鹿來到此處遠離人群之地。
“好啊…好啊你!”
沈行舟到底沒下狠手,旁有稍通醫術的略施巧勁就接上了閩耀宗的手臂。
可關節處仍酸痛不已,閩耀宗揉著患處,氣喘吁吁地叉著腳站到兩人面前——先前有多垂涎美人,如今就轉化為多少被人違逆的怒火。
周圍一圈是往日就跟著閩耀宗作威作福的貴胄子弟,將這片空地堵了個水泄不通,教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人插翅也難飛。
“閩大公子,你這是什么意思?”沈行舟絲毫不露怯,站在林鹿身前質問道。
林鹿萬分淡然地抄手立在原地,沉抑的目光依次打量過周遭人群,偶然與之對視的無不暗自心驚——饒是見過不在少數的美人好貌,可眼前男子這樣出塵姝麗的面容、雌雄莫辨的獨特氣質,莫說是興京,就算在整片大周土地上,也可說是獨一份,再找不出能與之肖似的第二人。
見沈行舟明明自身難保,卻仍護著林鹿,閩耀宗頓感氣不打一處來,“什么意思?傷了我,你以為你能完好無損地離開閩家?”
“明明是你不敬在先!”沈行舟毫不退讓。
“哈哈,哈哈哈!”閩耀宗好似聽到什么笑話一樣放聲大笑起來,四下紛紛陪著嬉笑出聲,“哎,你們聽見了嗎?他個無名無姓的刁皮,說我對他不敬?”
“哈哈哈哈,你算什么東西!”“你什么地位,宗哥什么地位!哈哈哈……”
若是尋常人被他們圍著戲弄,肯定早就不知所措、羞憤難當了。
然而這次,他們只會踢到鋼板。
“你們……!”沈行舟長這么大還從未被如此對待過,一時激憤,面上一紅就要與之理論。
林鹿從后面拍了拍沈行舟肩膀。
沈行舟立時換了副有些委屈的表情回頭看他,林鹿神色不變,啟唇輕輕說了幾字。
與此同時,這兩人幾次三番渾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舉動徹底激怒了閩耀宗,“好小子,你不是逞英雄要護著他?從小到大只要是本公子想要,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來人,把他給我拿下,我要當著他的面辦事,讓他仔細瞧好我是怎么享用美人的!”
此話一出,沈行舟只覺渾身血液都涼了幾分。
怔愣中,人群向后退散出空裕,數名人高馬大的家丁從一旁沖出,張牙舞爪撲向兩人!
就在眾人連同閩耀宗都等著觀瞧好戲之時,沈行舟突然動了。
——林鹿片刻之前說的是:“你說,那閩耀宗如果倒在地上,會不會連同地面一齊震動?”
言下之意昭然。
面對這些下人,沈行舟不再拘著自己,步伐錯動如驚鴻游龍,一拳一掌皆帶著破空纏風的勁道,雖以一敵數,可那些“三腳貓”功夫如何匹敵軍中習來浴血淬煉出的真本事?
很快,不過幾招時間,沈行舟一個個將閩府家丁踹倒擊飛出去,宛若迭羅漢一般橫七豎八地堆就了一座“人山”。
——自從決定與林鹿一起,他沒有一刻疏于習武練功,為的就是在無數次預想的、當下這樣的危險時刻中,護得林鹿周全。
一切發生得太快,周圍人還未反應得及,沈行舟就已撥開人群,沖至這場鬧劇的始作俑者閩耀宗面前。
“你你你你……!”閩耀宗瞇縫的鼠目此時瞪得極大,瞳孔深處震顫不已,剛想說些什么,就感到肩上傳來一陣大力,低頭一看,沈行舟竟是不等他將話說完,就雙手扳住閩耀宗肩膀,發力同時小腿向他下盤掃去,堪稱是四兩撥千斤的一招過后,閩耀宗被喂養得龐大無比的身形轟然倒地。
如林鹿所料,地面果然震了一震。
他牽了牽嘴角。
那些見風使舵的擁從見眾多家丁都不是此人對手,紛紛退讓開安全距離,以防在驚動主廳差人援助之前暗吃了眼前虧。
“。。。『媚銈狗崽子,你…你居然敢打我?!”閩耀宗驚怒不已,身子摔得又痛,不得已自己撐坐起來,口中污言穢語連罵不斷,卻在沈行舟居高臨下的目光中聲音越來越小,最終化作一聲聲肝膽俱裂的尖叫:“廢物!全都是廢物!……來人!快來人…去、去找我爹!”
經閩耀宗提醒,這才有站在外圍看熱鬧的人匆匆離開,跌跌撞撞跑去宴廳報信。
“閩耀宗,”林鹿嗓音很輕,語氣平靜得好似什么也不曾發生——亦或是,根本不把現下明顯已得罪了兵部尚書府的事實放在眼里,“多虧了你,咱家今天才能得幸結識令尊!
咱、咱家……?
這樣獨特的自稱,似乎只在偶來府中傳令的宮人口中聽過。
“你是宮里的人?!”閩耀宗面上幾度變幻。
他嘗試幾次爬不起身,恨鐵不成鋼地掃視一圈,被看到的貴族子弟卻是紛紛低頭,竟無一人敢上前攙他一把。
林鹿不語,冷冷瞥向地上的人。
而閩耀宗這時才發現,什么淺淡如琉璃的瞳孔,不過是當時宴廳過于晃人的燈火映在了他眸中,然此時背光而立,驚覺此人眼眸恍似深潭,黑沉的目光之下滿是壓抑陰鷙的情愫。
這種沉默并沒有維持太久,先前傳話的人很快領著另一眾人快步前來。
“宗兒!讓開,都讓開!敢打我兒?豈是欺我閩府無人!老夫倒要看看,是誰這么大膽子,敢在尚書府造次?!”閩皓一聽幼子出事,再顧不上全局與臉面,匆匆親自趕往的同時還不忘喚來數目不少的府兵。
聲勢浩大,大有不問緣由一味護短的架勢。
在場賓客都被這陣仗嚇了一跳,礙于面子不好直接離去,只得在各自仆從圍簇中退開距離,將位置騰給閩府眾人。
“愣著干嘛?還不趕緊把宗哥兒扶起來!”閩皓滿身酒氣地撥開人群來到林鹿與沈行舟面前,一眼望見地上形容狼狽的閩耀宗,心疼難耐中火氣上涌,一句話不問,大手一揮沖他二人道:“來人,把他們拿下!”
“你敢!
正當手持兵刃的府兵沖來之時,一道淡然沉靜的男聲飄進周圍眾人耳中。
閩皓一愣,這聲音實在耳熟,繼而定睛一看,站在人群中央的兩位男子,不是司禮監秉筆林鹿和六皇子沈行舟,還能是誰?
“林…林林林……”閩皓腦子里轟然一炸,濃重的酒氣都清醒了七八分。
“爹!”閩耀宗從地上站起后見府兵居然因這人兩個字就這么停了動作,一時激憤,躲在閩皓身后滿臉不忿:“您還跟他廢什么話呀!趕緊把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給我綁了!”
沈行舟身形半分未動,始終擋在林鹿身前,面上是不加掩飾的薄怒。
而林鹿則唇角微勾,眼底波瀾不驚,望向閩家父子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兩件沒有生命的死物。
閩皓被他看得頭皮一陣陣得發麻,暗自咬了咬牙,回身重重一巴掌扇在閩耀宗臉上,嘴里呵罵:“混賬東西!不知天高地厚的,是你。!”
閩耀宗被打得兩耳嗡鳴,整個人都懵了,他想不通一貫疼愛他、心甘情愿為他善后的父親,如今為何為了這兩個生面孔掌摑自己。
他那只有核仁大小的腦子想不通其中關竅,捂著臉,半張著嘴,愣愣看向閩皓時頗有癡呆之相。
第89章 意有所指
人群中竊竊私語聲漸起, 好好一場慶功宴眼見得滑向不可控的局勢。
饒是如此,貴為兵部一把手的尚書閩皓,寧可把在場所有權貴加在一塊得罪了, 也不想獨獨惹怒林鹿一人,更別說他身邊還站著一位真正尊崇的皇室子嗣。
林鹿輕嗤一聲, 面上表情松動, 有如冰山雪化, 清冷、淡漠, 卻依舊高不可攀。
“我們走。”林鹿沒理會那些看客, 帶上沈行舟就要離開。
只不過閩皓萬不敢就這樣放林鹿離開,豁出一張老臉跟在林鹿身后,巴巴地道:“秉筆、秉筆!…還請林秉筆留步哇!”
“閩大人教子有方, ”林鹿走得不算快, 但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看也不看他,道:“咱家還有什么留下的必要么?”
“有!有!”閩皓一邊追上林鹿,一邊忙不迭沖左右打手勢,“您看您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來賓眾多,下官這不就一時疏忽,沒有照顧到秉筆…還有小殿下不是?”
在閩皓示意下, 閩府管家應勢而動, 組織著將其他貴客疏散離去,最后差人拎走那惹了事的閩大公子。
林鹿似笑非笑地轉向閩皓,“聽閩大人意思, 竟成了咱家的不是?”
“沒有沒有!下官絕非此意!”閩皓聞言連連擺手,繼續賠笑道:“都是下官粗心大意, 還有那不成器的犬子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秉筆與殿下,可這事實在是誤會一場,望秉筆與殿下能給下官一個恕罪的機會……?”
面上堆滿討好的笑,卻不達閩皓眼底半分,還在林鹿瞥開眼眸的瞬間劃過一絲怨毒。
他是宣王沈煜杭的人。
這在朝堂中不算什么秘密,閩家與柔妃的母家薛家本就是世交。
可閩皓想不通的是,時值黨爭緊要關頭,這該死的閹豎為何會在這個時候暗中到訪,想憑幼子無禮這一條扳倒閩家更是無稽之談,既摸不清林鹿的路數,閩皓才硬著頭皮留下他,探探口風虛實也是好的。
林鹿噙著淺淡的笑意,沒有接話,閩皓就繞到沈行舟那側,將卑微哀求的目光投向六皇子。
閩皓年事已高,頭發胡須皆呈花白狀,歲數約莫著比宣樂帝還要長上許多。
雖然在權力面前無視長幼尊卑的道理,但真到了面前,一位老者步履蹣跚地追著自己口訴低聲下氣之語時,沈行舟還是感到渾身難受。
“閩大人想怎樣恕罪?”沈行舟忍了又忍,終是松了眉頭,故作冷硬地反問道。
沈行舟的心事都顯在臉上,老狐貍閩皓一瞧便知有戲,趕忙趁熱打鐵,又是將他與林鹿夸得天花亂墜,又是痛罵自家兒子無知無德——表面上真誠倍至,可若仔細推敲,字字句句無一不在把林鹿與沈行舟拱向高臺,此時再想懲處閩耀宗,竟成了他們太過斤斤計較、缺乏度量了!
言語間,二人被刻意帶偏路線,引至閩府一間客堂。
“二位在此稍坐,”閩皓笑得見眉不見眼,“下官這就去捉犬子來給二位賠罪!
說罷,閩皓拱手倒退著離去,禮數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錯處,沈行舟半天被堵得說不出話,終于得了空當想叫住閩皓,卻又被一樣樣送到面前的茶點果子擾亂,眼睜睜失去最后一次告辭的機會。
沈行舟既窩火又憋氣,俊逸面皮漲得通紅。
閩皓走后,林鹿一掃先前皮笑肉不笑的高深莫測,饒有興致地瞧著沈行舟,從碟子中拈了枚金桔蜜餞伸到沈行舟面前,逗弄什么小動物似的晃了晃,“嘗嘗?”
沈行舟看也不看,一口叼走林鹿指間的蜜餞。
“跟那個登徒子還有什么好說的?”沈行舟微蹙著眉,含糊不清地咀嚼著:“以后若是在京中還能遇到,我定要見他一次打一次!
林鹿歪頭看向沈行舟,從他這個角度能看到少年長而濃密的睫毛正因話中意忿忿忽閃著,眼瞳圓而明亮,外人不在時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只聽話乖順的幼犬。
可就是這樣目前來看小狗似的沈行舟,在遇到有關林鹿的一切時,會毫不猶豫地亮出爪牙,且內蘊能量遠比表面馴服看上去那般要多得多得多。
“他們這些世家,別的不會,狼狽為奸、蛇鼠一窩卻最是無師自通!绷致箾]有刻意壓低音量,似乎并不在意身處他人籬下是否會有隔墻有耳的風險——那并不是他需要考慮的,“連紀修予都拿他們沒辦法,我若想置沈煜杭于死地,就須得動其背后世家撐腰的根基。”
緩緩說著,林鹿垂眸,又拾起一枚蜜餞。
沈行舟思忖著點了點頭,忽然有些慌張地道:“噓!這…這里不比宮中,若是教他人聽見……”
林鹿直接將蜜餞塞進沈行舟正啟唇的口中,后者下意識閉了嘴,那蔥削似的指尖正正點在少年雙唇中央。
溫潤柔軟。
沈行舟不明所以,睜著眸子有點無辜地看著林鹿。
“話真多,既來則安就是了!绷致咕椭慌越砼敛亮瞬潦帧
閩皓帶著閩耀宗進門時,看到的就是林鹿抽手回來的那一幕。
“……”閩皓臉色有些難看,轉瞬又嘿嘿訕笑著走近,深深一揖:“下官閩皓,攜子耀宗,特來給林秉筆、六殿下賠個不是——”
閩耀宗臉上還清清楚楚留著先前他爹賞他的五個指頭印,眼角掛著不知是驚是怕的淚痕,身上衣衫也不甚齊整,蔫頭耷腦地躲在閩皓身后。
沈行舟賭氣似的不去看他二人。
“閩大人實在是太客氣了,咱家只是宮里小小的奴才,實在擔不起大人如此大禮!绷致构雌鹨荒ㄐ。
閩皓聽他這么說,面上一喜,抬起頭來時卻見林鹿笑容冰冷,朝他身后方向輕輕抬了抬下巴。
“你這逆子,還不快給公公磕頭賠罪!”閩皓一把揪過閩耀宗耳朵,按著他的頭就往地上壓去。
“公公饒命…公公饒命……”閩耀宗哪在家受過這等委屈,哆哆嗦嗦跪下就開始磕頭,“小的有眼如盲…小的不識高低……公公大人大量,不跟小的計較,饒了小的這次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閩耀宗身子肥碩,林鹿沒出聲他也不敢停,一下下俯身往堅實的地磚上撞去,沒幾下就糊了一頭的熱汗,一兩下磕得狠了,連同額上變得通紅一片,形容好不狼狽。
林鹿噙著笑面不改色,悠悠端過桌上茶杯,執起杯蓋輕輕撇了兩下茶沫,杯盞相碰發出“叮!鼻宕嘀。
閩皓強撐著露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模樣,實際上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時不時偷瞧不住叩首的閩耀宗一眼,渾濁精明的瞳目中劃過憐惜與怨毒兩種有些矛盾的情愫。
憐,憐他的好大兒遭此無妄之災受了苦;怨,怨那腌臜的閹人不通人情,竟真教他親兒足足磕上十來個響頭還不罷休!
閩皓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寧可得罪君子、不能招惹小人的道理,尚不知林鹿此行的真實目的,可觀他現下的態度來看,銼一銼他閩府的風頭是板上釘釘了。
更何況確是閩耀宗行事有差在先,一旦教這如今正得勢的閹賊搶占先機,日后還指不定會用此事做出何種文章呢!索性不如率先吃下這個委屈,左右閩耀宗的意圖又沒有真的實施,緊抓不放還會顯得林鹿小題大做!
小不忍,則亂大謀!
終于,在閩皓忍了又忍,眼見得將要出口為子求情之時,林鹿飲夠了茶,淡聲道:“罷了!
“多謝公公!多謝公公!宗兒,還不謝謝林公公……”閩皓趕緊把暈頭轉向的閩耀宗從地上扶起來,一番準備好的說辭還沒說出口,忽然就聽門口傳來一陣凌亂嘈雜的腳步聲。
“不好了——老爺!不好了!”
廳內四人一齊朝門口望去,一名小廝模樣打扮的青年沖了進來,還沒喘勻氣、說出個所以然,閩皓撒氣的一巴掌已經扇了過去:“晦氣玩意兒!說的什么話?!老爺我這不是好好的!”
那小廝被閩皓全力之下打得轉了半圈,但他已顧不上其他,踉蹌著撲到閩皓身邊匆匆耳語起來,面上煞白異常,像是遇見了什么塌了天的禍事一般。
而閩皓聽完竟是直直奔出門外,甚至來不及跟尚留在廳內的三人知會一句,就這么隨著小廝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林鹿與沈行舟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迷茫。
這樁令閩皓瞬間慌神的事,并不是他們事先安排的。
難道,會是巧合?
能讓閩皓如此重視,無異說明,這樁事在他心中的地位遠大于眼前的林鹿與沈行舟。
閩耀宗呆呆站在原地,望著親爹閩皓速度極快離去的背影張了張嘴,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出口。
他不敢回頭,即使遲鈍如閩耀宗,也已感受到背后正扎著兩束審度的目光。
“閩耀宗,你爹這是做什么去了?”沈行舟現下對著這人根本擺不出什么好臉色,說出口的話也變得夾槍帶棒:“貴府的待客之道,真真是不敢恭維!
閩耀宗硬著頭皮轉正身子,面上是比哭還難看的慘笑,“小的、小的也不知啊……”
“你是閩府獨子,又在今年高中探花,這府里…還會有你閩耀宗不知道的事?”林鹿好整以暇地摩挲著指間的白玉扳指,似乎意有所指地道。
提及此事,閩耀宗臉色更加衰敗了下去,嘴里囁嚅:“這…這……”
其實,就算閩耀宗不說,林鹿也照樣知曉閩府中的大致情況。
如果說沈行舟是永遠為林鹿保留退路的后盾,那么許青野就是林鹿手中一柄鋒芒淬毒的暗刃。
他在興京設置影月閣,借著茶樓之名與各路販夫走卒皆牽了線,憑借許青野從前在銀月時對林娘的有樣學樣,這些線絡很快織成一張嚴密的大網,將整座京城牢牢網結其中。
閩皓是閩家中流砥柱,摧毀了他,拔除閩家就成了順手而為之事。
既能與沈煜杭為伍,閩皓的手算不得干凈,然而這人做事極其油滑,經他手上做的事竟沒有一樣留下過足以致死的把柄,否則林鹿也不至于周旋到現在才決定對他下手。
可,只要是人,就不會永遠完美無缺。
林鹿借許青野暗布在興京各處的眼線,終于得知,閩皓有一不為人知的秘密愛好。
閩耀宗沒有隱瞞,他是真的不知,可見閩皓其人心機防備之深。
難道,會是這件事?想到這,林鹿眉間緩緩蹙緊,本就黑沉的眸色逐漸變得晦暗不清。
第90章 婦人之仁
自閩皓離去已近兩刻, 這期間林鹿又試探了閩耀宗幾句,發現此人是枚貨真價實的草包,知道問不出有用的信息, 便不再浪費時間,早早打發他下去, 閩耀宗自是感恩戴德地離去。
此時屋內只余林鹿與沈行舟二人, 半晌仍未見下人上前、或是閩皓歸來的身影。
林鹿眉心蹙得更深。
沈行舟從門口走回來, 同樣是一片疑惑神色:“外面一個人影也見不到, 要不我再走遠瞧瞧?”
林鹿搖了下頭, 起身。
“來人!绷致棺叩綇d中停下,低低喚了一聲。
饒是沈行舟一直看向林鹿方向,到底也還是沒能看清, 那道從房梁翻身而下的身影是如何動作, 幾乎在林鹿尾音還未消散的同時,就已翩然落至地面,沒有發出半分聲響。
“屬下在。”秦惇一身暗色夜行衣,單膝觸地,跪在林鹿身后半步的位置。
“抓個人來問問!
“是!
秦惇應聲而出, 不過幾息時間,他的身影重又出現在門口,手上反剪著一人手臂, 不怎么輕柔地將那人摜進門內。
“主子, 此人行為鬼祟,定是閩皓派來的眼線!睙o論這人如何掙動,秦惇的手始終像鐵鉗一樣牢牢禁錮著她的活動范圍, 教她除了乖乖照做之外再不能生出其他心思。
“放開我!”來人竟是一名小丫鬟,不死心地掙了又掙。
秦惇面無表情地收得更緊, 疼得小丫鬟死咬下唇,也不肯泄出一聲痛呼。
“既然閩皓派你來,想必已經知曉咱家的身份!绷致估淅浯蛄恐媲暗难诀,直截了當地問道:“閩皓現下何在?勸你想清楚再回答,我這手下是個粗人,一貫沒輕重,若是‘不小心’傷了姑娘,你家老爺也不會因這么一點小事就與我翻臉,自己的性命,還須得自己珍惜才是。”
“——這位姑娘,你說呢?”
一番話說得小丫鬟神情怔動,瞧著并不是油鹽不進的主兒,于是林鹿沖秦惇使了眼色,后者會意松開了她,卻仍將手按在腰間刀柄上,一副隨時待發的模樣。
“回稟公公,”小丫鬟得了自由后先是沖林鹿、沈行舟分別福身一禮,而后才揉著被秦惇掐痛了的胳膊,緩緩說道:“奴婢奉夫人之命探查貴客動向,若貴客有意離去,則盡速回報。”
“然后?”林鹿催問。
小丫鬟不大敢直視林鹿的眼睛,抿了抿唇,“然后、然后夫人會想辦法拖住二位,能拖得一時是一時,使得二位盡可能晚的離開閩府!
聽到這,一直仔細揣度的沈行舟驀然睜大了眼,反應很快:“是外面!外面出了什么事,閩皓不想讓阿鹿知道!”
林鹿同樣想到這一層,與沈行舟快速對視一眼后匆匆往門外走去。
秦惇追在兩人身后,走出幾步后想到什么,摸出一粒碎銀拋向留在廳中的小丫鬟,什么話也沒說,一刻不停地跟在兩人身后出了門。
那名丫鬟抬手接下,不自覺在指間攆動著,面上浮現些許茫然之色。
——這樣氣度不凡,做事分寸十足的大人物,會是老爺夫人口中十惡不赦、罄竹難書的奸宦及同黨?
自此,閩府慶功宴算是不歡而散。
而閩皓的反常之舉,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官居兵部尚書,又是閩氏一家之主的閩皓,名下有一賭坊,名“長樂”。
那些權貴勛爵手下哪個沒有農田莊鋪無數?閩皓開間賭坊,本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大事。
可如果不是今朝事發,任誰也想象不到,就在這間京城最大的賭坊之下,竟隱藏著一項殘忍而瘋狂的活動。
斗狗。
簡易搭就而成的斗臺,兩只經受過特殊訓練的猛犬,瞪著猩紅如血的雙目扭打撕咬在一起,森白尖牙、狂吠低吼、不死不休……
以及看臺周圍,興奮至極、熱情高漲的人群。
血腥慘烈的刺激畫面,漫天飛舞的銀票賭注,只這兩樣,就足以令這一賭博項目成為尋常壓抑已久的高官貴胄們最隱秘丑陋的心頭好。
人性之惡,向來難堪揣測。
毫無征兆的,林鹿一拳打在許青野臉上。
“誰讓你這么做的?”林鹿的聲音壓抑著怒火。
許青野被打得偏過頭去,散下來幾縷未束緊的發絲,松松垂落在頰側,擋住了他的半張面頰。
他咧嘴,露出此時看來白得晃眼的犬齒,低低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林鹿一把扯過許青野衣領,微仰著臉看他,眼眸中滿是憤恨之意,“說!誰讓你這么做了?”
許青野甚至是微微弓著腰的,可就是這么個不甚舒適的姿勢,為了讓林鹿得償所愿地拽住衣襟,他便一動也不動地保持著。
“我查過了,閩皓的斗狗場已運作數年不止,算來應是他初入官場那幾年開設的!痹S青野沒與林鹿對視,眼神越過他,不知飄在他身后哪個地方,“這么多年都沒出紕漏,你以為僅憑他一己之力,就能做到?”
林鹿皺著眉,攥緊了許青野的領口。
“那是因為…”許青野順他動作又彎了一點腰,語氣仍輕松地道:“來他這里尋找刺激的,還有很多朝廷命官,不為閩皓,就算為他們自己,他們也不會允許長樂坊的秘密曝露在天光之下!
“沒有我,”許青野陰沉笑著,游移著與林鹿對上視線,抬手捏了捏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小鹿兒,你這輩子都等不到斗狗場自露馬腳,到時,你扳不倒沈煜杭,再被那死太監推下這個位子,還談何為林娘復仇,嗯?”
“我自有辦法,用不著你自作聰明!”林鹿松開他,明顯不虞地揮開許青野捏著自己不放的手。
“是我自作聰明……還是你婦人之仁?”許青野站直了身子,眼眸一瞥,居高臨下地看著林鹿,嘴角的笑分明多了幾分蔑意。
“你……!”
林鹿突然就冷靜下來,眸中罕見的三分火氣逐漸凝結成冰。
面前的男人讓他前所未有地感到陌生。
“你走吧。”林鹿的聲音也冷了下來,“不趁手的刀…寧可不要!
許青野堪稱有些散漫的笑凝固在臉上。
“秦惇!绷致箵P聲喚道,雙目卻仍是盯著許青野的。
一直立在角落大氣都不敢出的人突然被叫到名字,有些慌亂地上了前:“屬…屬下在!”
“送客。”說罷,林鹿頭也不回地進了里間對側的書房。
許青野收了笑,看向秦惇時竟帶了點茫然。
“你先回去,”秦惇邊拉著許青野往外走,邊以氣音悄聲道:“你……唉,你讓我說你點什么好!”
“你也覺得我做錯了?”許青野悶悶地道。
“朝堂上的事,哪是你我這種只會抹人脖子的人可以揣摩的!”秦惇一路將許青野送出林府,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這一攪和,憑空多了許多計劃之外的事,打了主子和二殿下一個措手不及!
許青野擰著眉不說話,站在府邸大門內不肯走,大有秦惇不解釋清楚就不離去的架勢。
秦惇無奈地嘆口氣,“閩家之勢非一朝一夕謀得,自然也不是一日一夜就可拔除干凈的,你想想,主子那樣的人,除非斬草除根,怎會貿然出手?”
“你以為你能想到放出斗犬傷人、將長樂坊的秘密公之于眾,主子就想不到?”
“是,你身手好,這些年的歷練讓你的功夫比我強出不知多少倍,可在了解主子上,你得承認,你初來乍到,遠不及我。”說到最后,秦惇隱隱帶著幾分落井下石般的得意。
這種情緒的變化被許青野敏銳地捕捉到,男人狠狠蹙了下眉,聽后什么也沒說,黑著一張臉遁入了黑暗。
而這犬只傷人一事,可大可小。
原因無他,出入長樂坊地下的都是些尋常就幫忙遮掩的同僚之流,與閩皓之間牽扯了千絲萬縷的聯系,很難成為突破口。
不巧的是,許青野這遭為了鬧出足夠成為閩皓把柄的事態,做的過火,打暈了看守,將長樂坊地下偷偷飼養起來的烈犬一股腦全部放了出來。
時值暮遲,正是惡犬們饑腸轆轆、等待投喂血肉的時辰。
若非來人是許青野,在破開牢籠的剎那,恐怕就會被蟄待伺機的狗群一擁而上地分食了。
他是能輕松離開,可長樂坊內外普通人居多,還有著不在少數的手無縛雞之力的達官顯貴。
情況最嚴重的要數地下范圍,活活咬死了幾名孱弱跑得慢的小廝,數名等著觀看晚場斗狗的貴人盡管有仆從相護,但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再之后,瘋狗見血性至癲狂,沖入地上賭坊內大肆傷人,直至力竭,被反應過來的打手亂棍打死,才不至于讓這些野性大發的畜生再沖到外面街上造成更多無辜傷亡。
拋開其他因素不談,這一變故倒成了二皇子沈清岸難得的喜訊。
就算遭了殃的幾個顯貴愿意站在受害者角度與閩皓和解,可又有幾分真心?閩皓能做的也不過是花錢堵他們的嘴,他們之間的利益聯結在沈清岸眼中脆弱得如同薄紙。
都不消人用力撕開,遇上稍微強點兒的風,一吹即破。
同尋常無數起案件一樣,這件事不出意外地落在了林鹿頭上。
甚至都不用刻意把控輿論,宣王黨的人犯了事,積怨已久的太子一派官員自會揪住不放,繼而大做文章。
而閩皓親子閩耀宗在宴席上曾對林鹿不敬人盡皆知,閩皓自然身負管教不力之責,長樂坊血案一事又歸林鹿所管,兩樁事挨得近,饒是閩皓的臉皮再厚,也不好太在林鹿面前賣慘賺吆喝。
這件事不算甚么疑難雜案,林鹿處理起來并不麻煩。
不出幾日,閩皓暗設斗狗場、非法集資賭錢的罪行板上釘釘,成為惡犬傷人事件的罪魁禍首。
這日天光明媚,下了早朝,林鹿跟在紀修予身后出殿門。
“做得不錯!奔o修予揮退了轎攆,早春天氣很好,欲與林鹿散步回棲雁閣。
“干爹謬贊了,都是兒子分內之事!绷致刮⒋怪,面上雖無表情,卻透著恭順的神色。
紀修予瞇著眼笑了,打趣似的:“傻孩子,真當我在夸你。”
林鹿一滯,抬眼看向紀修予停住的背影,無可避免地想起了三月前發生的事。
“鹿兒,”紀修予回眸,他長相陰柔,此時笑著也只會讓人覺得陰惻惻的,“時間不多了,咱家耐心有限,恐怕不能陪你玩太久!
兩人之間不過一臂距離,紀修予說著,輕巧一指點在林鹿胸口。
看似親昵的動作,林鹿卻切身體會到其中力道,仿佛點中了哪處要命的穴道,他只覺一陣氣血上涌,喉頭泛起腥甜,眼前一黑,竟然就這么失去意識,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