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剛才是在等我嗎?”
香港總部的工作處理完,宋湜也趕在五月的尾巴回了北京。她當初答應祝京南留下來,在這件事上她并不想失言。
宋湜也倒是沒跟祝京南說自己回來了,但飛機剛落地,就看見他的消息跳出來。
“回來了?”
“嗯,你怎么知道?”
“感覺。”
宋湜也就這樣笑了一下,她想說她也有一種感覺,就是祝京南也在機場。
她抬頭看向機場的信息大屏,二十分鐘前有一架從杭州飛往北京的航班落地。宋湜也拿到行李,在接機口等了十分鐘,果然看到了祝京南的身影。
視線對上那一刻,祝京南立即笑了。
他問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宋湜也眨眨眼睛:“感覺。”
“你回媽那兒?”
“嗯。你回自己家?”
祝京南笑笑:“我也回媽那兒。”
他去接多多。
宋湜也臨時回來,沒有通知司機,正好遇上祝京南,不妨搭他的司機一同回去。司機是一直跟著祝京南的,她懷孕在北京養胎那一陣,一直是這位司機接送她往返醫院。
后座遺落了一只橡膠的黃色小鴨子,一看就知道是多多的玩具,小朋友就快要兩歲了,宋湜也為了趕回來給她過兩周歲生日,把兩場會議的地點都改到了北京。
宋湜也和祝京南一同坐在后座,中間隔了半人距離,仿佛是當初他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會兒宋湜也還不能接受祝京南要跟她結婚的事實,每次跟他一起出行都離他很遠。
時間過去四年多,他們再度從近在咫尺的關系,恢復到禮貌客套的距離。
但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宋湜也偷偷看了一眼祝京南,他皺著眉在回消息,他們兩個之間的這點距離讓她有種奇妙的感受。
不是朋友親人,是那種尚未戳破窗戶紙的朦朧曖昧,是彼此都想要更進一步的若即若離。
他們是正經談過戀愛的。在剛結婚沒多久的那個冬天,倫敦的第一場雪之后,從散步到一起吃飯,那些老派約會的必經之路,宋湜也和祝京南已經一起走過了,照理來說不應該再出現今天這樣的感覺。
可大概是當時已經結了婚,在心底預設過無論怎樣約會都已經是夫妻的結果,因此氣氛總是差那么一點。
現在不一樣,他們離婚了,失去兩張婚姻證明的綁束,他們都自由了。
自由女男的戀愛婚姻,一定有一條從不熟到熟的必經路。
祝京南收起手機,側目望了一眼宋湜也,一眼之后又確認了一眼,確保自己沒有看錯,她重新戴上了那一副耳釘。
這是一副承載他諸多記憶的耳釘。
十七歲的宋湜也生日在即,祝京南絞盡腦汁也想不到應該送她什么生日禮物,他從沒送過女生禮物,送給宋湜也的東西應該既用心又珍貴才行。
所幸宋湜也主動說她想要一副耳釘,這個問題就這樣迎刃而解了。
南非的粉鉆一直是首飾主題的拍賣會上最搶手的藏品,佳士得拍賣會拍到那顆粉鉆的時候,祝京南甚至還在一位老教授的專業課上聽課。
電話那頭的拍賣員持續報價,祝京南不想浪費時間,三個字結束了這件藏品的拍賣流程。
點天燈。
他那個時候手上并沒有多少存款,姥姥姥爺也一向低調,因此不得不動用他的基金,姥姥姥爺得知這件事后還為此將他罵了一通,說他行事太過于張揚。
祝京南想過很多,他想等到宋湜也生日那天親手送給她,她應該會喜歡的。
結果在宋湜也過生日前,他進醫院了,沒能趕在她生日當天出院,只好差班里認識宋湜也的女同學幫他送過去。
祝京南還記得那位女同學是這么跟他轉述的。
“你這禮物沒送到心坎上,小姑娘不喜歡。”
“人家都生氣了,你也太不用心了。”
祝京南打算等他出院了跟宋湜也解釋,等到他們再見面,宋湜也已經完全不計前嫌,以至于他那一句抱歉都無處出口。
祝京南盯著那副耳釘愣了一兩秒,淡淡出聲:“你之前不是說丟了?”
宋湜也一開始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見他目光盯著她的耳垂,便一下子反應過來了。
“曾姨幫我找到了。”宋湜也摸了摸耳垂,繼續說,“而且我還知道,你后來又送了我一副,以阿朗的名義。”
“祝京南,為什么?”
黑色賓利從首都機場一路向西開,午后兩點的路況一路暢通,車窗半開著,暮春的風散進來,溫涼地撲在臉上。
宋湜也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想知道原因了,但是蔡思言沒有告訴她,她說如果想知道的話,應該親口去問問當事人。
宋湜也和祝京南當時已經結婚了,他大可以直接送給她的。
祝京南問:“如果我當時直接送給你,你會是什么反應?”
宋湜也被他問得一愣,她試圖帶入到那個時候的自己,可是時間太過于久遠了,她回不到那個時候,也沒有辦法做這種假設了。
“我不知道。”
“所以即使你現在知道這個事實,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宋湜也挑眉:“你說的有道理。”
言外之意是,既然是過去的事情,大可以不用那么在意,他們總不能永遠活在過去,宋湜也認同了這個觀點。
“現在輪到我問你了,阿也。”
“你想問什么?”
“剛才是在等我嗎?”
宋湜也垂眸,視線落在自己的手上,沉默著盯了兩秒,說:“對。”
“你怎么知道我在?”
“你不是問過了?”
“你說感覺。”
“我學你的。”
祝京南笑了笑,不再說話,宋湜也以為他會說他們是心有靈犀,這句話聽起來簡直讓人起雞皮疙瘩,幸好他沒說。
北京暮春尚沒有升溫,天邊的藍一直蔓延到西山,這時節的月季開得很好,陶然亭公園的月季園里各色盛放,還有藍紫色的繡球,整座城市的色彩都好像濃郁了一些。
宋湜也今天莫名的,心情很好。
錢詩和王媽沒想到他們兩個一起回來,錢詩對于他們兩個之間的感情狀態一直存疑,經過王媽幾番勸說,終于決定放手不管了,然而看到他們同行,仍然忍不住多揣摩一會兒。
看上去還真像那么回事。
多多本來坐在地毯上玩游戲,腦袋一扭看見祝京南,立即爬起來撲進他懷里:“爸爸!”
祝京南穩穩接住她,捏了捏女兒的小臉:“叫媽媽了嗎?”
多多看向宋湜也,主動朝她伸手要抱:“媽媽。”
她們母女之間的關系緩和了很多,宋湜也由衷感謝錢多多同學的配合,在這段關系里,錢多多小朋友比她主動多了。
大概是因為小孩天生就愛母父,哪怕是她當中缺席了很長的時間,她們之間血濃于水臍帶相連的感情始終難以磨滅。
王媽從廚房出來,招呼他們:“坐下歇會兒,晚上在家里吃飯吧?”
祝京南看一眼宋湜也,說:“不了,我跟多多約好了去外面吃。”
宋湜也心領神會:“對,我也去。”
這樣就可以避免再次同住一個房間的尷尬了,出了這個門再分道揚鑣也不遲。
出門的時候多多趴在宋湜也耳邊說悄悄話:“爸爸沒說。”
宋湜也配合著壓低了聲音:“沒說什么?”
“去外面吃飯呀。”
宋湜也皺了皺鼻子,望著前面祝京南的背影,悄悄說:“那爸爸算不算撒謊?”
“可是爸爸說不可以撒謊。”
“那你會原諒爸爸嗎?”
小家伙點點頭,宋湜也看著女兒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司機被祝京南差走了,他親自開車,車里就他們三個。像是所有的尋常家庭,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媽媽爸爸帶著小朋友,一家三口找到一家口味很棒的餐廳吃一頓飯,這在從前,在宋湜也和祝京南這么多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們的人生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場景,這種在夢里會蒙一層泡沫,不敢輕易接近,恐怕會戳破幻境的場景,好像在未來,也許真的會頻繁出現在他們的生命里。
他們為對方創造了很多的第一次,很多可以延續永恒的初次。
為了不讓錢詩看出端倪,宋湜也在北京大部分時間都住酒店,周末才回家,但她今天并不著急回酒店。
既然剛才一時興起答應了去外面吃飯,就不要當著寶寶的面撒謊了。
一家三口出去吃飯的場景,在多多先前的記憶里也從來沒有過。
就在西城的一處臨水別院,私房菜餐廳,一座難求,祝京南提前跟周正霖打了聲招呼,讓他幫忙留了個包廂。
多多站在中間,一邊牽著一個大人的手,笑盈盈地跟餐廳的服務員打招呼。
她說姐姐好,服務員對她報以微笑:“你又來啦。”
錢多多真的很像宋湜也,不管是容貌還是性格,她的熱情、固執,統統在她的女兒身上再現,宋湜也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去外面吃一頓飯能和隔壁桌的阿姨叔叔都問一聲好。
宋定安從不缺席她人生中的重要時刻,宋湜也一直以為父親是全心全意愛著她和母親的,可是真當這時候再回憶起來,那些瑣碎的日常里,永遠都是曾管家和錢詩陪著她。
她的母親給她的底氣,遠比熱衷于表演的父親要多得多。
宋湜也在這個時候,對女兒的教育產生了一種未知的恐懼。
她盯著菜單出神,過了一會兒才聽見祝京南叫她:“阿也,怎么了?”
宋湜也看著女兒,慢慢地搖了搖頭:“沒事。”
第82章 “你會陪我一起嗎?”
宋湜也在這頓飯上跟祝京南發生了一次短暫的爭吵,原因是小朋友不好好吃飯。
宋湜也在多多第三次避開祝京南的喂飯之后,非常嚴肅地喊住她:“祝頌。”
多多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叫過,她迅速轉過頭,盯了宋湜也兩秒,嘴角立刻癟了下來。
“阿也,你有話好好說。”
“我是在好好說。她都兩歲了,為什么還要喂飯?”
祝京南放下勺子,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她才兩歲。”
“你不覺得她吃飯很不專心嗎?這樣的習慣并不好。”
“我說了她才兩歲,沒必要這么嚴格。”
“習慣是從小養成的。”
“該養成的時候你在她身邊嗎?”
宋湜也的眉立刻擰緊了,這句話觸到了她心里的一根刺,他們都知道。
她聳了聳肩膀:“好,那我不干預。”
祝京南嘆了一口氣,他簡直后悔自己這么倉皇說出一句這么傷人的話:“阿也,我的意思是,多多還小,你不用著急。”
宋湜也挽了挽頭發,她心里涌上一股難言的煩躁,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很突然,但她就是沒忍住。
“我沒別的意思。”
祝京南說:“我為我剛才的話跟你道歉。”
宋湜也看著他,又避開視線,她鼻頭有點酸,垂下腦袋緩一緩,說:“沒事了。”
多多的嘴角癟了癟,到底沒有哭,只是這頓飯吃到最后,都沒有再理宋湜也。
宋湜也發現女兒跟她最像的一點在于,多多說話也很傷人。
祝京南先送宋湜也回酒店,車行至一半,小朋友在后座出聲:“爸爸,媽媽和我們一起回家嗎?”
“你想讓媽媽和和我們一起回家嗎?”
多多說得斬釘截鐵:“不想。”
祝京南啞聲,他看了一眼后視鏡,宋湜也雙手抱臂,看著女兒的眼神有一點怨懟:“為什么不想?”
多多哼了一聲:“媽媽剛才罵我。”
“我沒有。”
“我說有就有。”
“寶寶,你這樣就不講道理了。”
“就有!”
宋湜也別過頭,對著窗外看了一會兒,又轉過來,說:“你這樣媽媽會很難過的。”
“可是剛才寶寶也很難過。”多多的小嘴一癟,這次是真的要哭了。
她是一個非常會表達自己情感需求的寶寶,在這一點上,宋湜也覺得至少沒有遺傳她。
“媽媽和你道歉好嗎?”
“好。”
“對不起,剛才吃飯的時候不應該兇你,寶寶可以原諒我嗎?”
多多一邊說一邊晃腦袋:“可——以——吧。”
宋湜也笑了笑:“這么勉強呀?”
“什么是勉強?”
“就是很不想接受媽媽的道歉的意思。”
“我應該怎么說?”
“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宋湜也捏了捏她的手,“不過寶寶也要跟媽媽道歉。”
多多猛一轉頭,震驚地看著宋湜也,像是確認一般,宋湜也肯定地向她點點頭。
“為什么!”
“寶寶剛才也讓媽媽很難過呀。”
多多撅著嘴,勉為其難說:“對不起。”
宋湜也滿意地在她臉頰處親了一下:“媽媽原諒你了!”
多多還是耍著小性子,兩只小胳膊交疊著,生硬地別過臉,但宋湜也知道小朋友這會兒也沒再生氣了。
祝京南就聽著后座母女倆有來有往的一人一句,挺有意思的,小朋友自從說話說得越來越流利之后,就更加有意思了。
到今天這個時候他的心里竟然就已經開始滿足,不再奢求其他。和愛的人在一起,有一個愛情的結晶,人生到這個時候圓滿指數仿佛就已經達到頂點了,他覺得自己沒什么可不滿足的。
車里停在宋湜也的酒店門口,祝京南幫她把行李箱拿出來,他單手抱著女兒,問她:“那媽媽愿意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宋湜也笑著虛虛地踹了他一腳:“去你的吧。”
“晚安。寶寶也和媽媽說晚安。”
“媽媽晚安。”
“等一下。”宋湜也叫住他,她把行李箱放躺下來,從里面取出一個禮品袋,“你的生日我沒來得及趕回來,補給你的生日禮物。”
祝京南接過,說:“謝謝,阿也很用心。”
“欸,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隨便買的。”
“是嗎?”
“你猜猜看。”
“我猜不是。”
“BINGO!”
宋湜也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她重新合上箱子,這一回是真的打算上去了。
祝京南抱著女兒目送她離開,這份禮物禮物很小,長方形的盒子,看著還真有那么一點像她買包的配貨,但她都承認不是隨便買的了,他還有什么可質疑的。
宋湜也并沒有完完全全告訴他,這是她精挑細選的禮物。
在一起這幾年,他們一同度過了彼此加起來的三個生日,是送過一些禮物,但似乎都不夠親昵。宋湜也給他挑了一條領帶,他經常需要穿西裝,領帶是除了手表之外最貼身的用品了,她去選禮物的那一天,是特地為了這個禮物出了一趟門。
趕不上祝京南的生日,宋湜也打算郵寄給他,但想了又想,還是當面給他最好。
領帶靠近他脖頸的脈搏處,是她曾經吻過無數次的地方。
宋湜也送他這個禮物暗藏私心,希望他每一個需要打領帶的早上都會想到她,在修復感情這件事上,宋湜也認為自己已經開始抱著積極的態度了,至于最終收獲什么結果,她相信事在人為,如果逃不開分開的命運,那只能證明天意如此,但至少,他們彼此都努力過了。
宋湜也住的樓層很高,離她的公司很近,在奧森公園附近,夜晚能夠直接看見奧森公園里的火炬塔和水立方。
水立方內部是一個大型游泳館,她來北京那一年,北京奧運會也才結束沒幾年,奧運村對外開放,祝京南在那個夏天結束了人生中一場非常正式的考試,帶著宋湜也過來玩。
在南港長大的姑娘非常善水,從淺水灣半山腰的宅邸下來就是白金沙灘的海灘,比起尖沙咀和中環,亦不算太熱門的旅游景點,一年四季的晴天都很適合曬太陽,剛到最炎熱的季節,宋湜也就經常和朋友泡在水里。
后海不是海,京城也沒有海,宋湜也失去了穿比基尼的機會。
但在泳池邊就大不相同了。
宋湜也從來沒有在公共泳池游過泳,祝京南挑了一個游泳館不對外開放的時間帶她去。
他那一陣子心臟不太好,因此連泳褲都沒有換,穿著沙灘褲和襯衫坐在池邊的救生員梯子上,宋湜也從更衣室里出來,被一層浴巾包裹著,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了。
她紅著臉,仰頭望他:“你別看啊。”
祝京南勾唇笑了笑:“我可不敢興趣。”
“去你的吧。”她輕哼一聲,瞥見他在浴巾滑落的一瞬間別開視線,自己也暗暗笑了。
宋湜也躍進水中,像一只輕盈的蝴蝶。高考剛結束,祝京南的同學都去畢業旅行了,宋湜也覺得他一個人留在北京未免太孤單,幾乎每天都要來找他玩,她那天只是有點想玩水了。
壞心思是之后才產生的。
50米的泳道,宋湜也從一頭游到另一頭,來來回回幾次,整個游泳館里只有她劃起的水聲,漸漸覺得無聊了,她趴在泳道的盡頭,回眸望了一眼祝京南。
他在看手機,非常專注地看手機。
宋湜也驚叫了一聲,立即遁入水里。
是那一聲尖叫才出口,祝京南立刻跳進泳池里游向她,他水性還不錯,很快就到她身邊,把正在撲騰的宋湜也撈了起來。
“你沒事吧?”
宋湜也的睫毛上沾了水,眼睛眨了兩下,像星子似的:“我還以為你不會游泳。”
“你裝的?”
那是宋湜也第一次惹祝京南生氣,他松開她,上了岸,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副鐵青的臉色在宋湜也心里記了很久,她記得自己突然就變得慌亂起來,從泳池出來的時候還差點打滑,眼看著他進了男更衣室,匆匆從另外一個出口趕出去攔他。
祝京南出來的時候仍然黑著一張臉,他瞥了她一眼,頭也沒回就往前走。
宋湜也雙手抱臂,紅著眼睛站在原地等他。
一步,兩步。
祝京南折返回來,看見她披著一張浴巾,頭發還濕漉漉的。
他說:“把衣服換了,我們回家。”
宋湜也悻悻地應了一聲,飛速洗了個澡出來。
祝京南就在門口等她,見她出來了,也不跟她說話,顧自往前走。
宋湜也在原地頓住腳,喊他:“祝京南!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祝京南停了步子,宋湜也才小跑著追上他,一直走到停車場,兩人都沒說話。她老老實實坐到副駕上,乖乖系好安全帶,偷偷看了一眼祝京南。
他這次是真生氣了,宋湜也從沒見過他生氣。
“我開玩笑的。”
祝京南鄭重地轉過頭看她:“阿也,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自從初見他逗了她一聲“阿也”之后,再也沒這么叫過她,但她不喜歡他這個語氣,太嚴肅了。
宋湜也看著他的眼睛,像被教導主任批評的學生一樣,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了。
祝京南的語氣緩和了一些:“水里很危險,下次不要在水里開這種玩笑。如果你覺得無聊可以提前跟我說。”
“你會陪我一起嗎?”
祝京南干咳了一聲,應得不那么明顯:“嗯。”
“那你不早說!我一個人在水里就是很無聊啊!”宋湜也得了那么一點道理,頓時理直氣壯起來,趁著祝京南在開車,她悄聲說,“你以后能不能一直叫我阿也,喊名字也太生疏了吧。”
“不是你不讓我叫?”
“那是以前,現在不算數了。”
“行。”
宋湜也一直記得祝京南生氣的樣子,原因大概是他們認識這么久,他很少真的生她的氣,他生起氣來還挺難哄的,宋湜也又恰好沒有什么哄人的經驗,為數不多的技巧都用在他身上。
那一天他送她回家,宋湜也望著他的側臉默默地想,真心喜歡的人,大概是一輩子都做不成朋友的。
宋湜也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夜景,晚上八九點,還是很熱鬧的時候。
宋湜也一直想到過去。
這種情況從祝聽白去世,一直持續到現在。始終有那么一團烏云籠罩在她的世界上方,好像無論她怎么調整自己的態度,都對往前一步缺了那么一點勇氣。
她坐在島臺前處理工作,握著鼠標的手滑了一下,登進了自己的私人郵箱。
現在已經很少有朋友會通過私人郵箱互相聯系了,她沒想過這個塵封已久的郵箱還會冒出新的消息,然而在緩沖的圓圈消失之后,收件箱里赫然出現一個紅色標記。
宋湜也毫無防備的點開,看到了發件人的名字。
祝聽白。
這是一封來自祝聽白的定時郵件,于去年的十月十九號,他出事的前一天。
第83章 “祝京南,你抱我抱得緊一點。”
祝聽白在宋湜也的記憶力是一個努力想要遺忘的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宋湜也。
祝聽白是一直都是這樣的人,還是漸漸變成一個她不認識的人,這當中她是促成因素嗎?宋湜也給自己的回答一直偏向后者,她不愿意否認祝聽白的那些關懷,寧愿把那些問題歸咎于環境。
她只有在極少的時候才會從自己身上找問題,祝聽白是為數不多讓她產生自我懷疑的人,她非常討厭這樣的感覺。
宋湜也點開那封郵件,視線停留在標題,又關掉了。
宋湜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重新坐回到島臺前,再度打開這封郵件。
標題是“致阿也”,只有三個字而已,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如果真的要說他們之間存在什么遺憾,大概就是沒有機會好好道別,在祝聽白出事之前,宋湜也從來沒有想過那一次不歡而散是此生最后一面,而她把難聽的話說盡了。
死亡會弱化很多怨恨。
更何況她對祝聽白,本來也沒有太多的怨,她不是一個會把過多的情緒傾注在所愛之人以外的任何人身上的人。
致阿也:
展信佳。
阿也,你現在在哪里看這封信?香港還是北京?又或者是其他城市。
你還和祝京南在一起嗎?或者是別人,總歸不會是我,否則這封信不會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我知道你和祝京南的結婚紀念日。選擇在這一天寫這封信,是我真的非常在意你們兩個在一起這件事,可是在意沒有用,我終于意識到,你的目光從來沒有投向我。
給你寫這些話的最終目的,只是想跟你說一句抱歉。
對不起,阿也,我毀了你的感情。
祝聽白的這封信說了很多東西,說他們如何認識,他如何動心,他知道這些對她來說都無關緊要,但還是想要告訴她,自私地讓她承擔這些壓力。
宋湜也的記憶停留在那句對不起,往后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陣強烈的穿堂風,吹過就消失了。
祝聽白確實欠她一句對不起,但是她并不在乎這個。
愧疚對她而言無關緊要。
宋湜也只是感受到了心里的一陣絞痛,祝聽白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來臨的死亡,這確實是一場意外,盡管有人蓄謀已久,但對祝聽白和祝京南來說就是意外。
在這封信里,祝聽白只字未提他為什么會在那一天出現在那個車庫,于是永遠都不會再有人知道。
宋湜也合上電腦,她目光呆滯地站起來,凝視著落地窗很久很久。
晚上的窗戶,倒映著她的影子,她好像在看霓虹閃爍的城市夜景,但眼前出現得更清晰的是她自己。
一個眼圈紅著,微微顫抖的自己。
宋湜也經歷的死亡總是教會她一些事情。
她見識人性,又意識到意外和別離的突然,這兩場學習的代價非常大。
宋湜也把手機摸出來,憑著腦海里的記憶播出那個電話,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
祝京南的手機在客廳響了一會兒,他剛把女兒哄睡著,輕輕地把多多放到床上。
他很意外宋湜也會給他打電話。
“祝京南,你在哪里,我現在來找你好不好?”
宋湜也的聲音在黑夜里顯得很破碎,她已經進了電梯,看著銅鏡反射出來的自己,有點狼狽。
她知道自己這個晚上一定不能一個人待著,她想到祝京南說,有問題一起解決,她會邁出這一步的。
她走進車庫,聽見信號不太好的手機里斷斷續續的他的聲音,莫名覺得心安。
祝京南不放心小朋友一個人在家里,宋湜也住的酒店不遠,他說他現在就來接她。
宋湜也坐在車里,冷靜了一些:“不用,我要來找你。”
祝京南靜默一會,不再堅持:“好。但是你不要掛電話好嗎?我就在樓下等你,我需要聽到你的聲音才能安心。”
他不知道突然發生了什么,只知道現在宋湜也現在非常不安,這種不安通過信號傳遞給他,讓他不能夠放心地讓宋湜也獨自開車。
她哽咽著答應:“好。”
宋湜也把車開得非常快,她從來沒有開得這么快過,也從來沒有一刻想今天晚上這樣這么急切地想要祝京南的擁抱,和過去的每一個擁抱都不一樣。
晚風呼嘯進車窗,燥熱的,冰冷的,最后融合成溫和的,撫慰的。
車子剛駛到小區門口,宋湜也就看到了大燈投射下的祝京南。
她快速地掛擋,拉開車門,沖進祝京南懷里。
她的腦袋埋進祝京南的胸膛,從他的心跳和呼吸確認他是他,他就在她面前。
“祝京南,你抱我抱得緊一點。”
祝京南的下巴貼著她的頭發,他一點一點收緊手臂,一陣突然的酸意涌上他的鼻腔。
好像直到今晚,他終于能夠百分之百地確認,她是需要他的。
一定要是百分百,缺少千分之一都不可以。
宋湜也埋首在他的懷里很久,她讓他抱自己緊一點,再緊一點,一直到她產生一種近乎于窒息的安全感,她開始掉眼淚,一言不發地悶聲哭著。
從懷孕開始,宋湜也有過無數個情緒崩潰的夜晚,有時候有原因,有時候來自于沒有緣由的委屈,從不在任何人面前袒露。
宋湜也的身子動了動,祝京南默契地松了力道,他垂頭,抬起她的下巴,將淚痕輕輕抹去,緩聲問:“好一點了嗎?”
他不需要質問理由,不需要知道她為誰而哭,只需要確認,在她需要宣泄情緒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他,而他的存在對她而言是有意義的。
宋湜也自己抹了抹眼睛,點頭說好一點了。
祝京南讓她等一下,把她的車重新停好,才過來牽她的手。
小區里,這個時候有很多出來遛狗的人,大型犬時不時傳出幾聲吠叫,伴隨初夏蟬鳴,并不顯得聒噪。
像是回到十字打頭的夏日夜晚,他們就這樣繞著后海走啊走。
某一盞路燈下,宋湜也抬起頭,看了一眼祝京南,又低下頭,甕聲甕氣的:“你不問我為什么嗎?”
“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嗯。”
祝京南捏了捏她的手指,問她:“回家嗎?”
宋湜也點了點頭,她今晚哪里也不想去,只想跟祝京南在一起。
祝京南搬來這套房子是為了方便多多上幼兒園,宋湜也一次都沒有來過,這個環境對她來說應該是陌生的,但莫名的,在祝京南蹲下來給她穿上拖鞋的那一個瞬間,所有的陌生都蕩然無存了。
宋湜也曾經在一次視頻里匆忙地掃視過這個房子地某一角,今天終于看見全貌,她從來沒想過這樣的裝修風格會在祝京南的房子里。
主燈一開,整間屋子都被一種溫暖的氛圍軟綿綿地包裹住了。
客廳沒有茶幾,一張黃白色的羊絨地毯鋪開,上面還散落著小朋友的玩具。
電視墻邊打了一個零食柜,放著多多的零食和玩具,一面涂鴉墻延伸到走廊轉角,被小朋友畫的亂七八糟,就是這種凌亂,帶著濃厚的煙火氣。
大玩偶沙發靠著墻,是一只卡通恐龍,看上去剛換新不久。
墻上掛了十幾張多多的照片,她在很多的城市,在很多人的懷抱里,也在很多人的愛里。
宋湜也當初把孩子扔給祝京南的時候就知道他一定會很愛她,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
祝京南看見了她掃視整間屋子的目光,他笑了笑,聲音輕柔:“多多睡著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宋湜也搖搖頭:“萬一把她吵醒了。”
“她是有一點起床氣,你說像誰?”
祝京南腰抵在島臺上,給她倒了一杯牛奶。
宋湜也接過,別過頭:“反正缺點不像我。”
“多多沒有缺點,你也沒有。”
宋湜也抿了一口牛奶,夏天的冰牛奶,甜味更香濃了。
她站起來,面朝著祝京南說:“我有缺點,而且非常多。”
她認識到這一點,但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現在她唯一產生改變想法的,是對于感情的退縮態度,這個過程并不那么容易,她需要祝京南。
祝京南伸出手,牽住她的,手指在她的手心處勾了勾,有一點點癢。
“那又怎么樣?”
他這么說,好像對于這個事實抱有嗤之以鼻的態度。此時此刻倘若有人對他說他的愛人渾身都是缺點,他也只會視而不見,并將對方的話當作放屁。
他愛的是一個完整的人,要接納的也是一個完整的人格。
所以或好或壞,那又怎么樣?
祝京南將她拉得近了一些,他低下頭,兩人額頭抵著額頭。
宋湜也聽見他說:“阿也,你今天能給我打電話,我非常高興。”
這樣的話,以前的他們都很少跟彼此說,甚至在他們相愛的時候,都很少對對方表達“我愛你”。人們總是習慣于默認伴侶知道自己的愛,忽略表達本身對愛的傳遞作用。
宋湜也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
她從小就很喜歡學習不同的東西,掌握不同的新鮮事物令她覺得進步,這對她來說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就像今天晚上,他們終于坦誠地承認自己在學著如何愛對方。
宋湜也朝著他又走近了一步,近到他們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她把冰涼的玻璃杯放在島臺上,冰涼的指尖環繞在他的腰側。
她微微踮腳,在他唇上印下一個痕跡。
第84章 “我愛你。非常非常愛。”
祝京南攬住她的腰,啄吻著輕輕回應。
宋湜也閉上眼,她能感受到他的雙臂環繞,越來越緊的觸感將他體內奔涌的血液傳遞向她。
“阿也”他停了片刻,抵住她的鼻尖,“說你愛我。”
“我愛你。非常非常愛。”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愛人,指腹細細描摹他的眉骨與鼻峰,就連他的唇畔,也是許許多多個日夜堆砌的熟稔。
雙腿一瞬懸空,宋湜也捧著他的下頜,虔誠而專注地將這個綿長的吻進行下去。
主燈沒有亮,床頭懸掛的夜燈將兩人交織的身影淡淡投在乳白色的墻上。
她綁著頭發的頭繩被輕而易舉的拆解下來,包裹住兩人的手腕,發絲穿梭在他的指尖,理不清的千絲纏綿。
屋里的空調正是適宜的溫度,宋湜也卻覺得有點燥熱,莫名的口干舌燥。
他們對對方身體的了解,甚至勝于對自己。
祝京南的指腹捻上她的耳垂,柔軟處包裹著一寸粉鉆的堅硬。
盛夏夜晚,情人低語。
這個吻愈來愈深,以至于情迷意亂到最后,宋湜也也記不清她穿的衣服究竟有沒有扣子,他卻好像解謎一般,認真而癡迷地探索單薄衣衫褪去后的每一寸。
吻痕一路落下,在她的鎖骨處留下一個不深不淺的牙印。
宋湜也覺得自己被滾燙的溫度籠罩住,然而陷進柔軟的被子里,又是一陣刺激的冰涼。
宋湜也一向是一個對床皮非常挑剔的人,就連這張床上的軟枕都仿佛是她睡過無數個日夜的,確保某一個毫無防備的夜晚她過來,依然能安枕無憂。
幾根發絲遮掩在她的眼前,讓她的視線稍顯朦朧。
燈光勾勒祝京南的眉眼,暖光融進漆黑的一片湖中,將人的呼吸一寸寸劫去。
宋湜也的掌心按在他的肩頭,四目相對,祝京南拉開床頭的抽屜,拆了一盒沒開封的套。
“你家里怎么會有這個?”
她知道答案的,但還是聽他親口說:“專門為你準備的。”
宋湜也勾起唇,環抱住他的背脊:“去你的吧!”
久旱逢甘霖,一場雨落,萬物生根發芽。
她是充盈的,大汗淋漓的,暢快的。
身下不再是實物,是一層一層的云堆積起來將她時快時慢地推至更高的地方。
宋湜也在那么幾個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她的視野和所處的地方都發生變化,從幽暗的室內到刺目的白的浴缸中,連記憶都難以清晰計算,她只是帶著一萬分的信任,將所有的歡愉都交給對方。
這一覺睡得很沉,宋湜也醒來的時候正躺在祝京南的手臂上。
窗簾按照他們一如既往的習慣留了一寸縫隙,晨光透射進來,極具侵略性地沖擊她在黑夜里沉寂了許久的視線。
她瞇了瞇眼睛,一雙手覆上她的眼。
宋湜也安心地靠在他胸口,聲音有一點啞:“你什么時候醒的?”
“剛剛。”
“嗯。”她嘟囔了一聲,重新閉上眼,“我好困。”
“你再睡一會兒。我去看看多多醒了沒。”
宋湜也不肯松開他,頭發在他手臂上蹭了蹭,終于不再環著他的腰。
祝京南站在床頭穿衣服,她就這樣半瞇著眼睛,撐著腦袋看他。
他的腰腹輪廓非常精煉,宋湜也在從前的許多個夜晚都感受過,昨晚這樣的感覺再度重現。她覺得自己已經過了面對祝京南還會臉紅的年紀,但是心動永遠難以克制。
尤其是性生活和諧的關系。
這是很多年前蔡思言告訴她的,宋湜也覓得真諦。
祝京南俯下腰,按著他的腦袋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房門這時候被推開,客廳的光線伴隨一個抱著毛毯睡眼惺忪的小家伙大片散進來。
“爸爸。”
多多悶著鼻音叫了一聲,爬上床,又蜷起來閉上眼。
就算經年之后,祝京南回憶起來,仍然會無比留戀這個早晨。
他把寶寶抱去衛生間刷牙,宋湜也賴了一會兒床也起來了,她趴在門框上,看著小不點站在矮矮的洗手臺前,祝京南正捧著小臉熟練耐心地幫她刷牙。
小朋友嘴里還有泡沫,卻毫無征兆地轉過臉,對著宋湜也笑起來:“媽媽早安。”
宋湜也的一天被這樣簡單的四個字點亮了。
“寶寶早安。”
祝京南望著宋湜也,問道:“阿也,你要不要試一下幫寶寶洗臉?”
和多多有關的一切,對于宋湜也來說都是陌生的,她大多數時候因為害怕排斥而不愿意親近,盡管經過一段時間的消除,她們母女的關系已經有所緩和,中間卻還是隔著一些什么。
宋湜也有意鏟除這個障礙,但是需要人推一把。
她往前了一步,看見寶寶抬頭問祝京南:“媽媽給我洗臉?”
“疼了怎么辦?”
祝京南失笑,捏了捏她的小臉:“你愿意讓媽媽幫你洗臉嗎?”
多多的目光投向宋湜也,看見媽媽朝自己眨了眨眼睛,高傲地別過頭,勉為其難地說:“那,好吧。”
于是祝京南從衛生間里退出去,留給她們母女短暫幾分鐘的獨處時光,他在外面做早餐。
以前宋湜也在倫敦的時候,他來找她,兩人喜歡膩在一起,就給保姆阿姨放假。相擁而眠到日上三竿的時候,祝京南起來做早餐。
其實他的廚藝非常一般,這么多年也并沒有什么長進。
宋湜也的口味刁鉆,對他下廚倒是格外寬容。
外面能聽見煎雞蛋滋滋冒油的聲音,里面是小朋友晃著腦袋哼一首昨天在早教機上聽到的歌,所有的節奏都在這個早晨慢下來。
她把寶寶從小凳子上抱下來,問她:“你喜歡跟媽媽在一起嗎?”
“還可以吧。”
“還可以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呀?”
多多朝她比了兩個手指:“這里是喜歡,這里是不喜歡。”
她指著中間的位置:“媽媽在這里。”
“那媽媽還需要努力?”
多多滿意地點點頭。
宋湜也看上去有點傷心:“那好吧,你能親我一下嗎?”
她彎腰,多多親了一下她的臉頰,伴隨著甜甜的潤膚乳的香味,還有那么點冰冰涼涼的觸感,宋湜也就不傷心了。
按照宋湜也給自己的行程安排,今天她沒有工作,本來打算回錢宅陪錢詩,但從昨晚的臨時起意開始,所有的計劃都脫軌打亂,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她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宋湜也注視著祝京南幫多多切火腿,等他的動作停了,她才問:“你今天去公司嗎?”
“不去。寶寶說今天去干什么?”
多多興奮地舉起手上的叉子:“今天去海洋館!”
叉子帶起來一塊蛋白,飛到宋湜也的手背上,她下意識地皺起眉。她一直覺得多多被慣得太過于任性,過度寵溺在小孩身上并不是什么好事,宋湜也從自己身上窺見這一點,自然而然對自己的女兒產生擔憂。
但問題并不那么容易解決,何況在她面前的問題還有那么多。
她沉了一口氣,按住小朋友的手:“寶寶,不要這樣。”
多多別過頭,把手放了下來,像之前的幾次倔脾氣一樣,再也不想跟宋湜也講話,宋湜也對她也并不是永遠都愿意放下身段,母女倆開始僵持,一直到出門前,誰都不理誰。
多多跑回房間要把自己的恐龍寶貝帶上,祝京南倚著島臺,捏了捏宋湜也的手。
剛才的場景他看在眼里,他不能在這個場合做一個慈父,否則女兒永遠不會跟宋湜也親近。
“阿也,你為什么對寶寶這么嚴厲?”
宋湜也皺著眉,肩膀頹唐下來:“我不是不愛她。我只是覺得她不能這樣。”
“為什么不能?”
“”
宋湜也一時間難以組織好語言,她決定暫時不說了,今天要出門,是應該有一個好心情才對。
祝京南仍然牽著她的手,他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指,問她:“我的那枚呢?”
她摸了摸褲子口袋,沒有。
“可能在家里,我哪天找出來給你。”
說罷,宋湜也瞇起眼睛,話鋒一轉:“為什么要給你?我可不跟前夫戴對戒。”
“現在是前夫了?”他低頭,湊近了一些,“你昨晚叫我什么?”
宋湜也垂眸,嘴角掛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昨晚是昨晚。”
“阿也,你學壞了。”
她眨了眨眼睛:“我一直都這樣。”
“好的。”他攬起她的腰,逼迫兩人距離拉近,“那我還應該深入探索一下。”
“你最好是字面意思。”
“不是。”
趁著宋湜也掙脫之前,他偷親了她的唇畔,她擦了薄荷味的唇膏,很清涼,甜味一絲一絲散進味蕾中。
多多拖著自己的小書包從房間里跑出來,就看見她的媽媽爸爸抱在一起,她皺皺鼻子,當作沒看見。
無論是意識不夠清醒的昨晚,還是在這個早上,他們都對復婚的事絕口不提。
宋湜也覺得不著急。
她想要一段穩定的婚姻,所以一切都不著急。
今天去的這家海洋館在北京動物園里面,入口處有一輛賣冰淇凌的小車,多多說她每次出門都要吃一只冰淇凌。
宋湜也透過墨鏡看著笑嘻嘻的女兒,小朋友的眼睛也藏在墨鏡下面,她看不清,只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頑皮的笑容。
“那就讓爸爸去買吧,媽媽和寶寶在這里等。”
冰淇凌隊伍很長,宋湜也抱著多多找了個陰涼處坐下來。
她遙遙望了一眼隊伍里的祝京南,絲毫沒有注意到有個男人朝她走近。
男人遞給她一個電動小風扇,順勢在她邊上坐下來,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也許還在上大學。
“這么熱的天,一個人帶小朋友出來嗎?”
宋湜也沒有接,她客套地揚揚唇:“不是。”
多多趴在宋湜也肩頭,一個人玩自己的手指,看上去對大人的對話并不感興趣。
宋湜也覺得自己跟大學生沒差幾歲,竟然有一點理解不了他們行為處事的底層邏輯,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已婚的特征非常明顯,竟然還有人找她搭訕。
她隨口應了幾句有的沒的,態度敷衍,對方自討沒趣后走了。
祝京南拿著甜筒過來,多多猛然從宋湜也肩膀上轉過頭,兩幅墨鏡邊框磕到一起,宋湜也笑著“哎呦”一聲,緊接著就聽見女兒口出狂言。
“爸爸,剛才有一個人要當我爸爸。”
宋湜也震驚地看看多多,又看看祝京南,沒忍住笑出聲。
“你想讓別人當你爸爸嗎?”
祝京南這樣玩笑地問,眼神卻玩味地望向宋湜也,宋湜也置身事外,對他的目光不予回應。
“誰跟媽媽在一起,誰就是爸爸。”
小家伙說完,還跟宋湜也確認一遍:“對吧,媽媽?”
宋湜也笑得胸口有一點痛,她看著祝京南的臉,幾乎不需要通過他的墨鏡就能看出他的黑臉。
她向小朋友解釋:“寶寶,其實媽媽的眼光還可以的。”
她發誓自己有在認真安慰祝京南。
但是祝京南并不吃這一套。
是在鯊魚館的玻璃前,鯊魚游過掀起水波粼粼,宋湜也聽見祝京南非常小氣地說:“阿也,眼光不能太差。”
她又笑了出來。
第85章 “老實交代,復沒復婚?”
錢多多的兩周歲生日對他們一家三口來說都是一個全新的體驗,宋湜也第一次陪女兒一起過生日,祝京南第一次跟宋湜也一起陪女兒過生日,還有錢多多小朋友,第一次由媽媽爸爸一起陪著過生日。
特殊時期異地出行不便,只邀請了北京本地的一些朋友。錢正遙這一陣子剛好在國內,作為錢多多同學親封的小姨,在買禮物這件事上當仁不讓,一眾親戚朋友里,小家伙跟她最親。
宋湜也和祝京南正在答謝賓客,她隔著幾張桌子望了一眼坐在錢正遙腿上的女兒,恰好碰上錢正遙不懷好意的眼神。
宋湜也沒來得及躲過,被錢正遙攬住脖子,勾到一個角落去。
“老實交代,復沒復婚?”
宋湜也就知道,錢正遙這個八卦精,跟她對上眼準沒好事。
“還沒。”
“你們兩個這是打算這樣搭伙過一輩子啊?”
宋湜也不著力地推她肩膀:“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錢正遙清了清嗓子:“本人是多多的小姨,宋湜也女士的妹妹,于情于理,應當來關心一下阿也的感情狀態。”
宋湜也瞇起眼睛問她:“我媽跟你問了?”
“虧你聰明,我都快要瞞不住了你知道嗎?剛回國幾天,我說在小姨家住兩天,結果她隔三岔五就來我這里旁敲側擊,說,遙遙呀,你平時多跟阿也走動走動,多多跟你親,你多促進她們母女感情,反正京南肯定不會覺得你打擾的,是不是?”
錢正遙提到找個,神氣的肩膀頹了下來,掐著嗓子模仿錢詩說話。宋湜也知道什么都逃不過錢詩的眼睛,她撒幾次謊,狡辯幾句,錢詩全都看得出來,偏偏還不直接點明,母女倆跟打游擊戰似的。
宋湜也倒是沒想明白,錢詩怎么就這么關心她的婚姻狀態。
錢正遙替她解惑:“你傻呀,你們兩個離了又要住一起,這像什么話?小姨再信任京南哥,到底是你親媽。”
宋湜也小聲嘟囔:“我又沒說不復婚。”
“什么時候呢?”
“又替我媽問?”
錢正遙不耐煩地嘖聲:“這你別管。”
“你急什么?不許急了。”
宋湜也掙脫開她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回頭沖她眨了眨眼睛。在是否要復婚、什么時候復婚這件事上,誰也不能替她決定,節奏由她自己抓在手上,才能確保事情的發展在她可控范圍之內。
她不會再因為愛和信任之外的任何條件重蹈覆轍。
宋湜也是在離婚后的某一天終于認識到,一場看似是勇敢者冒險的婚姻,彼此落到兩敗俱傷的概率太大,她和祝京南到現在仍然能留有修補的余地,已經是一件萬分幸運的事情了。
保姆阿姨把兩層的蛋糕推過來,宋湜也握著女兒的手切蛋糕,祝京南半蹲在她們身前,緩緩按下許多次快門。
宋湜也覆在女兒耳邊,聲音輕柔:“寶寶,生日快樂,媽媽愛你。”
多多笑嘻嘻地轉過臉:“寶寶也愛媽媽。”
宋湜也記得自己在某一本書上看到過,父母未必天生愛自己的孩子,但孩子一出生,就具備愛父母的天賦。
她從前并不這樣覺得,多多也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這么主動地說愛她。
宋湜也的眼睛突然就有一點酸。
這張母女對視的照片被祝京南敏銳地捕捉到,在后來某一天洗了出來,擺放在家里最顯眼的位置。
生日宴是在錢宅辦的,結束之后宋湜也打算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騙錢詩說他們一起回去,再由祝京南把她送回長住的酒店。
臨走前宋湜也被錢詩叫住,她今天跟錢正遙說完話就知道該會有這么一天,老老實實進了書房。
錢詩坐在她面前,活像一個教導主任。
“阿也,你今晚還打算瞞著媽媽嗎?”
“沒有啊,我今天打算跟你坦白的。”
錢詩聽見她輕松的語氣,責問地瞥了一眼:“總是住外面像什么樣子,你們要是離婚了,你就回家里來住,這事兒有什么必要瞞著媽媽?”
宋湜也亦坐下來,她意識到她們母女之間確實需要一場平聲靜氣的敞開心扉:“媽媽,我不想讓你知道,是覺得我跟他遲早還會在一起,分分合合的消息總讓你知道,不是更操心嗎。在選擇伴侶這件事情上,我自己心里有數,你已經為我操心很多年了。”
哪怕在宋湜也自己的事情上,錢詩總是有意干涉,但她對母親的心疼總是大過那些微乎其微的責怪。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父親所謂的寵愛慣壞的孩子,而錢詩在為這些不屬于她的過錯努力找補。
錢詩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拉著她的手,輕輕念叨她的名字。
宋湜也記得母親第一次叫她“阿也”的時候,她生活的充滿粵語的環境里,突然多出了一個陌生的聲音,但這個陌生的聲音,是她躺在母親的子宮的那十個月中,每一天都能聽見的聲音。
宋湜也替錢詩挽起頭發,她看著母親鬢角的銀絲,此刻的她更像是一個家長。
“媽媽,你對我再多一點信心好不好?”
錢詩望著她的眼睛,在燈光下有一點濕,她時常能意識到女兒是真的長大了,但離開那些出現這種意識的瞬間,她的小阿也好像還是以前每年暑假親自去機場接她,甜甜喊她“媽咪”的那個小姑娘。
錢詩點了點頭:“好,媽媽很相信你。”
她比任何人都相信,她的女兒一定有享受和創造幸福的能力。
宋湜也站起來,她準備告別,好像這不只是一句簡單的再見,而是宣告自己的真正獨立。
祝京南和多多在車里等她,小朋友今天玩累了,頭靠在安全座椅上就睡著了,發出輕輕的呼吸聲,宋湜也坐上副駕,朝后座望了一眼,頭靠在車窗上。
祝京南伸手撫了撫她的手背:“累了吧。”
“是有一點。”
“回家嗎?”
宋湜也想了想,隨后搖搖頭,她今晚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把腦袋里的一團亂麻理清。她知道自己時常會遁入一種安于現狀的陷阱,沒有來得及爆發的問題就積攢在那里,并不著急去改變,但她現在迫切地想要換一種方式,只是沒有想好應該怎么開口。
祝京南對她的決定沒有異議。
他意識到從前他們的婚姻里,他太過于心急,這種緊迫感會給宋湜也帶來很多壓力。他們想要長久的愛意和陪伴,并不急于這一時。
回去的途中,宋湜也接到來自蔡思言的視頻。
蔡思言跟鐘煜朗正在巴黎,一時間回不來,對于連續兩次錯過多多的生日表示萬分愧疚。
蔡思言在那頭興沖沖說:“我和阿朗給多多買的禮物寄過去了,你記得查收。”
“她睡著了,明天讓她親口說謝謝你。”
“這有什么可謝的。我就希望多多,一輩子都不會有需要努力才能得到的東西。”
蔡思言和鐘煜朗不打算要孩子,兩人都把多多當成自己的親女兒,還在巴黎給她存了一份基金。
宋湜也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擰了擰,她跟蔡思言向來直言不諱:“這樣可不太好,會像我一樣被慣壞的。”
祝京南聽見這句話,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里倒映著微弱的熒光,一時間看不出什么情感,可他就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兩人閑聊了幾句,蔡思言說自己要開會,先掛斷了視頻。
車廂里陷入一種怪異的靜默,連宋湜也也覺得有些不對勁。
過了這個紅燈就到家了,這份沉默一直被帶到多多被祝京南抱回房間,房門輕輕地合上,宋湜也腰靠著島臺,皺眉思考著什么。
祝京南走近她,問她怎么了。
宋湜也把手機摸出來,聲音有點疲態:“我剛想跟你說,我打算給多多找一個早教老師。”
教育學家說小朋友的語言天賦要從小開發,多多本來就比別的小朋友說話要早,掌握的詞匯也更多,宋湜也覺得現在是個非常好的時機。
祝京南象征性地瞥了一眼,掌心蓋住她的手機:“這么早?”
她輕笑:“不然為什么叫早教。”
“阿也,我的意思是沒必要,不用這么著急。”
她抿了抿唇,神情看起來有些焦慮:“我沒有著急,我只是覺得時候到了。我們不能什么都放任她自己成長,如果我們不夠專業,那就請專業的老師來輔佐。”
“她才兩歲,有這個必要嗎?”
“沒有嗎?”宋湜也皺起了眉,她覺得祝京南總是在跟她強調多多的年齡,可她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了,沒必要一拖再拖,“祝京南,我覺得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都有點太寵多多了,這樣不好。”
“不好在哪里?”
宋湜也再度皺起眉,她覺得他們之間的溝通好像需要信號塔將信息翻譯過后,才能夠流暢地交流:“你看不出來嗎?她很任性,而且在很多時候沒有規矩。”
祝京南不再說話,他平靜地看著宋湜也,她的眼睛表示她在回憶,但回憶的似乎不是她的女兒。
“我們不能這么慣著她。”
這是宋湜也得出的結論。
祝京南便問:“這樣的結果是什么?”
宋湜也抬眸,她看向祝京南的眼睛中有一些驚訝,她覺得他心里知道答案,而她脫口而出:“結果就是像我一樣。”
宋湜也說完,僵硬的肩膀突然就軟了下來,渾身像是卸了力一樣。
她想她早就應該說出這句話,不至于承擔這么多天惶惶終日的擔驚受怕,可是這種想法是什么時候開始的,連她自己都無從得知。
十七歲的宋湜也絕對難以窺見,二十七歲的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甚至對這種自我懷疑深惡痛絕。
然而現在宋湜也自己親口說了出來,將壓力一同釋放了。
祝京南對于她給出這個答案并不驚訝,大概是剛才在車上的時候,他聽見宋湜也那句反常的話,就已經參透了她的想法。
“像你一樣,沒有任何問題。”
宋湜也覺得他們說不通,她有點生氣:“你別這樣行嗎?結果你我都看到了,我不可能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再在我的女兒身上重現一次,我絕對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這是一場伴隨她長達兩年的夢魘,直到今時今日,她仍然會在許多個夜晚坐臥難安。
宋定安給她鑄造的美夢一瞬間幻滅之后,她將自己所不得不經歷的一切掙扎都歸咎于以愛為名的陷阱,這是一個折去她翅膀的籠子,而她看似掙脫出來,卻仍然會被這種陰影環抱。
她能夠確保她的女兒一生不會遇到致命的困境,但她也需要保證,在任何不確定性降臨的時候,自己永遠比任何人可靠。
“阿也,你不夠了解多多。”
宋湜也驟然發出一聲冷笑:“我當然不了解。”
在這個晚上,他們彼此都意識到曾經被粉飾的太平是時候被揭開,這必定伴隨著刻骨銘心的劇痛,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第86章 “我到現在都沒有辦法原諒。”
宋湜也深吸了一口氣,有很多憋在心里很久的話,終于有機會說出來,她盡可能地控制自己闡述事實,避免言語中傷到對方。
時至今日,他們之間也沒有什么可以隱瞞的了。
“多多從出生開始就沒幾天留在我身邊,我要怎么了解她才算了解?但很多事情是有通性的,現在的通性就是,如果我不早一點為她規劃,如果我想你們寵著她一樣寵著她,將來的某一天她遇到和我一樣的事情,也會束手無策。”
“我希望我的女兒有抵抗任何風險的勇氣和決心,而不是當一朵永遠被保護在玻璃罩里的玫瑰。”
宋湜也揚起下巴,露出她許久未見的堅決,一如回到她十六歲那年,那樣驕傲地仰著頭問他愿不愿意來送自己。
這些話她想說很久了,她盡量讓自己平和,可是肩膀還是忍不住的顫抖,仿佛面對的不是女兒,而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如果她能夠早一點認清這一點,那么有很多事情就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地步,也許她跟祝京南的感情也不必這么波折。
祝京南握著她的手,室內的空調吹得人肩膀上有一點冷,他的掌心卻非常溫暖,暖意從他指尖涌如她的脈絡中,宋湜也的眼圈紅了。
“阿也,可是你不覺得你把每一個意外都處理得很好嗎?多多很像你,她會繼承你的勇氣和果敢,而且她還那么小,我們都有很長的時間能夠陪她慢慢成長。”
他的語速非常慢,近乎于一種循循善誘的態度,指腹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撫著她的手背,安撫她一層又一層萌生的不安。
“一直到今天,你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沒有導向更壞的結果。也許你可以給我和多多再多一點信任,一點點就可以。”
他知道宋湜也其實并不是不相信她自己,只是在經歷過宋定安的不軌所帶來的一系列連鎖反應之后,對身邊的所有人都生成了戒備心理,信任是可以再度培養的,他只需要她再給出多一點點的信任。
她想要一個人解決問題,她有這樣的能力,那就去,但他要確認的是,但凡有一秒鐘她有所猶疑,會愿意回頭看,發現他一直在。
宋湜也皺起眉,她的聲音哽在喉嚨里,發不出來,等她艱難地開口,嗓音里竟然帶了哭腔。
“不行。”
祝京南愣了一下,他想拉住她抱住,但是又被她親手隔開距離。
他終于在她眼中看到了他的愧疚源頭,是她的責問,她終于肯把自己的責問暴露出來了。
“祝京南,你為什么不來見我?”她飛快地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然后抬起頭,用質詢的眼光跟他對視,“我的意思是,我懷孕的時候,你為什么不來見我。”
她吸了吸鼻子,將注意力轉移到燈光照著的原木地板上:“還有,多多剛出生的時候,你也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你這樣,我怎么信任你?”
祝京南覺得自己的心里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毫不留情地蹂躪著,卻竟然是他期待了很久的一種感受,他需要她親口的責問,哪怕是責罵,這是一種酣暢淋漓的痛感,昭示著他們彼此終于不用再對過往做一分一毫的修飾。
他低聲問,嗓音有些啞:“你怪我嗎?”
宋湜也一直垂著頭,她不回答,他也就不說話,他默默地等,等她的回答,怪或不怪,他要聽她親口說。
祝京南一味地拉著她的手,見她不再抗拒,把人擁進懷里。
宋湜也的鼻尖撞到他的肩頭,一陣鼻酸再度翻涌,她察覺到自己眼角濕了,她沒有伸手擦,只是任憑眼淚浸濕他肩頭的衣料。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T恤,因此浸濕的痕跡格外明顯。
很久之后,祝京南終于聽見她的回答,宋湜也的聲音被壓在他胸口,直擊他的心臟。
“嗯。”
“我到現在都沒有辦法原諒。”
宋湜也那時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完全被拋棄了,在她情緒最敏感的時候,祝京南選擇了一種對她傷害最大的方式,她倒是寧愿他們能夠吵一架,撕破臉也好過沉默不語。
到后來她覺得自己大概是被祝京南傳染了,變得不愿意好好說話,遇到問題不想解決,只是一味地逃避,一直到今天,她沾上了他的這些壞習慣,樁樁件件都是他們曾經相愛的證據。
祝京南想起許多個日夜,他就在病房套間里面,跟她一墻之隔的距離,他是不是應該往前走一步,敲一敲她的門,說,阿也,我們談談。
但他沒有,他無比畏懼的是分別,恰好醫生那時候說,宋湜也剛生產完,不宜情緒激動,這剛好為他的怯懦找了個無比適配的理由。
祝京南記得宋湜也離開他的那一整年,那個時候多多年紀還小,又粘人,他每天親自帶著,一天睡四五個小時也是常態,好像這樣能讓自己忙一點,忙到接受她離開的事實。
她不辭而別,他心里是有那么一點怨的,可是一切究其根源,就是他不好。
以至于現在她能夠親口承認沒有原諒他,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寬慰。
“阿也,其實我那時候,是擔心你并不像跟我說話,擔心我們之間再爭吵,還有,擔心你離開我。”
“嗯。”
“我說這些,不是想為自己開脫。我只是想告知你我當時的心態,我知道這些傷害到你。”
“嗯。”宋湜也靠在他胸口,雙手環著他的腰,一直悶聲回應著。
他說的每一個她都聽進去了,在做下他們有可能復婚的決定時,她就已經認定不會再那么恨他,但此時此刻他向她剖析心態,她非常愿意做一個耐心的愛人。
“阿也。”他捋了捋她的頭發,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她身上令人熟悉的味道充盈他的鼻腔中,讓他再度確認她在身邊。
宋湜也鼻尖的酸意止住了:“嗯?”
“我跟你道歉。還有,謝謝你。”
“謝什么?”
“謝謝你愿意給我彌補的時間和機會。”
宋湜也突然掙扎了一下:“我沒說給。”
“欸。”
祝京南抬頭看她,那雙眼睛里分明寫著狡黠,他捧著她的臉頰,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非常仔細又深沉的吻:“阿也,謝謝你愿意愛我。”
她是他這近如枯槁的半生里闖進來的一束光,于是哪怕糾纏,哪怕刀鋒相向,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飴。
那天晚上的他們似乎比任何一天都要合拍,宋湜也覺得自己被人不斷地翻來覆去,一陣又一陣地推到最高點,緩緩下落到一半,再被人接住。
拋卻相愛的每一個細節,他們在床上也是最佳拍檔,情欲涌至最深處,一遍一遍向對方確認愛不愛自己。
祝京南的這個習慣好像是他們離婚之后才有的,他深深淺淺地推著她,在將至未至的時分,抑制住失控,誘哄似的:“阿也,說你愛我。”
她會做一個滿分的回應,勾住他的脖子深深一吻:“我愛你,很愛很愛。”
最后一個“愛”字被他席卷而來的吻吞沒,這趟旅程再進入下一場風暴和浪潮。
宋湜也記得,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哪怕是最歡愉的時刻,他也從來不這樣說,他只是一遍又一遍沉默地吻她,她有時候想說她愛他,又會被他的吻堵回去。
宋湜也從前并不知道他是在害怕,他害怕她的愛是虛假的哄騙,害怕她愛他不過短短兩三年。
這一段看似彼此都有恃無恐的婚姻里,兩個人都失去了對對方的安全感,也忘記了應該給予對方安全感。
離婚和分別并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在分開的時間里,他們能夠確認相愛這件事。
他們不是因為距離近了或是一紙婚書,而是真真正正地把對方種進自己心里。
祝京南曾經替秦憶雪照看花草,有一些種植的經驗,讓一個人住進自己心里的過程,就好像是在培育一朵花,有時候愛意野蠻生長,或許旁逸斜出去了相反的方向,需要人為的控制和糾正,才不會到病態的地步。
這一晚直接折騰到半夜,塑料袋頻繁撕開的聲音被情潮涌動的聲音掩蓋,幾乎令人忘記疲憊和休止符的撰寫。
月光照至最高處,又朝著西向漸漸垂落,透過白色的紗簾灑了滿床。
宋湜也枕著他的手臂,臉頰泛著饜足的紅暈,胸口輕微地起伏著。
祝京南有一下沒一下地吻著她的鼻尖耳垂,輕飄飄暖融融的氣息噴灑著,像一種令人上癮的藥。
以往這個時候,宋湜也會覺得困倦,更何況他們今天戰況格外激烈,但今天她腦袋里始終覺得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完成。
她坐起來,套上滑落到地毯上的睡裙,剛要起身,就被祝京南拉住手腕。
他以為她要走,也急著坐起來。
“我只是去拿個東西。”
“快點兒回來。”
他變了又好像沒變,照舊和以前一樣粘人,似乎還更甚了。
宋湜也附身親了親他,他才松開手放她走。
她光著腳去沙發上翻自己的外褲口袋,摸出一枚冰涼的戒指,用手心的溫度捂熱了,才輕手輕腳地躺回他身邊。
祝京南摟住她,一只手支著頭,勾她的發梢:“去找什么了?”
“手給我。”
他一愣,但還是照做了。
祝京南的一雙手非常好看,他從小皮膚就白,手更是滿月一樣的銀白,指骨處泛著微弱的紅,在事后更有情潮的氣息。
宋湜也想起這只手剛才的位置,臉頰熱了熱,清了清嗓子,才拉過他的手。
祝京南看見了那枚戒指,從前他為了證明這段婚姻的存在,自欺欺人買來的一對戒指,現如今竟然真的能成為愛情信物。
月光照著他的愛人一半的側臉,她的深咖色的瞳孔,溫柔而虔誠的。
宋湜也從前認為,她是對于對戒一直抱有虔誠的態度,因此第一次和祝京南交換戒指的時候才會那么認真,直到這第二次,她意識到自己的認真,純粹是因為他是祝京南,是她年少時的愛人,換成另外任何一個人都不行。
她盤腿坐起來,把戒指一寸一寸推進他的無名指,眼尾不自覺地泛上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笑意。
祝京南再一次愣了神。
此時此刻也許不止是他,即便是格林威治天文臺的時間,也會因為宋湜也暫停,宇宙為她按下暫停鍵,靜待她親口說出那四個字。
“會相愛的。”
她這樣說。
從前他借戒指聊以慰藉的問題,由這個命題的主導者給出了最終的答案。
讖言成真,那就一定是會相愛的。
第87章 “祝京南,去你的吧!”
在有關于多多的教育問題上,宋湜也一時的焦慮難以輕易緩解,但是在那個敞開心扉的晚上,她和祝京南達成了共識,那就是先緩一緩。
她們母女的關系才緩和沒多久,彼此都應該更加深入了解對方的性格。
宋湜也前一天晚上太累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接近正午,祝京南在書房里不知道在寫點什么,她輕手輕腳地過去,并沒有打擾他。
他穿著家居服,周身的氣質都很閑散,多多坐在他邊上,難得安靜地看他寫字。
這樣的場景,宋湜也在很多年前就見過許多次,她去祝家找他玩,他大多數時候是在埋頭寫字,也有偶爾幾次是在打電腦游戲。
她總是像只小貓一樣竄到他身后,企圖嚇他一跳。
今天她沒有這么做,倚在門框上看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你在寫什么?”
祝京南站起來,拉過她的手把她按到椅子上,桌上一張單薄的紙,上面已經寫了很多字,她定睛看,標題是“和阿也的人生旅行”。
“什么旅行?我怎么不知道?”
多多在一邊喝牛奶:“我也要去。”
祝京南捏了捏女兒的小臉,朝宋湜也努努嘴,示意她繼續看下去。
這不是一場傳統意義上的旅行,宋湜也看著已經寫了很多行的字,她覺得這更像是一張愿望清單,而她的身份是圣誕夜當晚把禮物塞進紅襪子里的圣誕老人。
這份清單上有很多的內容,都是從前他們口頭約定過,卻沒有做到的。
比如一起去姥姥姥爺家看那只叫北北的貓,今年應該已經十一歲了。
比如一起去一趟江南,他們是同在杭州待過一段時間,只是那時候的關系實在算不上和諧,再同行一次,心態一定大不相同。
再比如一起看一場維港的煙花,這是十七歲的宋湜也對祝京南說的話,她說有生之年,有機會的話,我請你去維港看煙花。
她當時許諾的認真,也許時至今日連自己都忘記了,但有一個人幫她記得。
這份愿望清單里諸如此類的還有很多,辦一場婚禮,一次不帶小朋友的蜜月旅行,只不過這兩條后面打了個問號。
“問號是什么意思?”
“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祝京南想過,宋湜也可能會覺得辦婚禮太累,又或者覺得一場蜜月旅行太累,不是所有他的想法都要付諸實踐,一切的前提是她愿意。
宋湜也在婚禮后面打了個叉,將蜜月旅行后面的問號劃掉,大氣地寫了“批準”二字。
“婚禮否決,蜜月同意。”宋湜也轉頭看向多多,也捏了捏她的臉頰,“不帶寶寶喲。”
多多把她的手拍掉:“姥姥會生氣的。”
“姥姥不會的。”
“寶寶會生氣的。”
宋湜也大笑,她的女兒實在是太可愛了,不過就算寶寶會生氣,她和祝京南的雙人蜜月旅行也不會帶寶寶的。
他們是需要二人世界的新婚夫婦。
宋湜也將這張清單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說是人生旅程并不為過,從十六歲到二十七歲,她許下的每一樁與他有關的心愿都在一步一步實現。
祝京南做午餐,多多剛斷奶的時候,他跟保姆阿姨按部就班地學,變著法給小朋友做輔食,手藝精進了不少,宋湜也今天心情好,說要給他打下手。
“你進廚房干什么?”祝京南從來沒見過宋湜也進廚房。
“你沒見過不代表我不會。”她探頭探腦地找到一條圍裙,遞給他讓他幫忙系上。
祝京南環抱住她的腰,順勢在系繩子的時候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被她輕輕拍了拍肩膀。
“你什么時候會做飯的?”
他是真的從來不知道宋湜也會做飯,他記得之前宋湜也還在英國上學,他每個月去陪她那么五六天,即使是長此以往,都全然沒有發現她對下廚有那么一點了解。
宋湜也翻著冰箱,隨口說:“哦,我跟我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象征性地學過幾道菜,但是不算太熟”
她沒有回頭看祝京南的反應,只是注意到環境變得很安靜,客廳里多多聽音樂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
她不是故意提起的,他問了,她實話實說給個答案。
宋湜也有點心虛,她想說點什么緩和氣氛,祝京南比她先開口,語氣震驚又憤怒:“他讓你給他做飯?”
他的重點好像不在吃醋,那還行,宋湜也知道只要不是吃醋,祝京南還是很好哄的。
“呃其實也不是,我只是心血來潮。”
她一貫是在某一個時間段會對一些新鮮事物感興趣,只是恰好她對下廚有些好奇的時候,順便談了個戀愛,兩人約定著去公園里閑度一個下午,她會帶上自己親手做的便當,只不過這樣的心血來潮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她很快就膩了。
宋湜也看著祝京南,他沉默了很久,手上的動作都停了,她猜想祝京南這個時候可能已經把對方罵了千百遍,甚至后悔給那位學長在國內安排一份工作。
祝京南咽了一口氣,自己把很多情緒理清消化了。
他站到宋湜也面前,捧著她的臉非常認真地說:“阿也,抱歉。”
他兀地想到宋湜也在那么多年間給他寄的那么多張明信片,這讓他總是滿懷愧意,倘若他的身體能好一點就好了,就算她不再愛他,至少她在異國的經歷,他不會做一個事后的旁觀者。
宋湜也踮腳親他:“祝京南,你不用這樣的。”
她不希望他掩藏自己的情緒,她希望不論開心還是難過,他們能彼此坦誠相待,她希望他們真正走進彼此心里,落腳,永居。
“我剛才說別人的事,你有不高興嗎?”
他坦誠地說,眼睛里有一點委屈,像一只被冷落的小狗:“有一點兒。”
“那我跟你道歉,我沒考慮那么多。”
祝京南說:“我承認在聽到那三個字的時候是有一點吃醋,但我難過并不為這個,我只是覺得,那幾年沒能主動聯絡你,很遺憾。”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在宋湜也這里患得患失亂吃飛醋的人了,他能確認宋湜也愛他,只要有這一點,大可以克服萬難,可是人生中有那么多遺憾,并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從記憶里抹除的,而他的遺憾實在太多。
宋湜也懂了,她點點頭,攤開他的掌心,將自己的五指與他相扣:“所以,祝京南,你更應該好好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
她的手指緊緊扣住他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對方的血管中涌動的血液,他們在一起。
不止今天在一起,往后的每一天都在一起。
即便某一日相隔千萬里,愛與信任輕而易舉地跨越山川海洋,把一顆熾熱滾燙的心送到對方手里。
宋湜也今天做了她的拿手好菜,也是唯一一道現在還記得菜譜的番茄燴羊肉,她在愛爾蘭的一家餐廳吃過,特地向主廚求來的配方。
但是時間隔得太長,她的記憶出現偏差,這道菜最終變成一道難吃的漂亮菜,宋湜也在試菜的一瞬間大笑出聲。
祝京南剛把多多抱進嬰兒餐椅里,回頭問她:“笑什么?”
“我簡直是個做飯天才,你快來嘗一下。”
祝京南看穿她藏了壞,露出一個狐疑表情,但還是老老實實走過去。宋湜也盛了一小勺湯喂進他嘴里,雙眼亮晶晶地等他反應。
祝京南面無表情地咽下,比了個大拇指:“天才。”
這下輪到宋湜也自我懷疑了,她想檢測自己的味蕾是不是一時間出了問題,于是又嘗了一口。
祝京南在餐廳發出一聲爆笑。
被整蠱的宋大小姐怒氣沖沖地走出來,說:“祝京南,去你的吧!”
他才是天才騙子。
如果幾年之后有人問錢多多同學為什么小小年紀就如此成熟,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厭人的氣質,她大概會把這段VCR放給提問者看。
多多雙手捂住耳朵,格外嫌棄地分別瞥了一眼兩位。
她的家長好吵,別人的家長也這么吵嗎?
小朋友的脾氣是間歇性的,一頓午飯吃完,又收斂起剛才的表情,黏在宋湜也懷里。到底還是小孩子,在媽媽懷里蹭了蹭,又變得可愛起來。
祝京南下午有個視頻會,他們本來打算等他開完會一起出去吃飯,還可以在外面的公園里逛一逛,但是一通電話打亂了這個計劃。
祝京南突然從書房里出來,看向宋湜也的眼中是肉眼可見的擔憂。
“阿也,我臨時需要去一趟天津,姥爺突發腦梗,現在正在搶救。”
宋湜也的心里瞬間一顫,很多老人平時身體硬朗,但也會因為一場病就病倒了,她本來還打算過些時日陪祝京南去拜訪,從前她去天津的時候,姥姥姥爺就很喜歡她。
“我跟你一起去。”
突發腦梗的情況不容小覷,第一時間組織了專家會診。姥爺的身體一向很健康,這場病來勢太快,老太太定了心神將一切處理妥當,等老先生進了手術室,她冷靜下來后仍然心有余悸,這才通知了小輩。
宋湜也和祝京南帶著多多到天津的時候,老人的情況已經穩住了,留在監護室觀察,兩位老人從前的同僚和學生紛紛發來問候,到得早的人已經在病房前守著了。
宋湜也知道祝京南從小跟姥姥姥爺最親,他面上看著冷靜,她能從他緊握著自己的手里感受到他的憂慮。
平日里二老不愿意打擾小輩的生活,偶爾有幾年,程億慈會接二老去愛爾蘭過年,但她從不回來,這一次老太太電聯了女兒,程億慈在最早一班回天津的航班上。
有很多刻意而為見不到的面,會在無數個偶然的瞬間創造出機會。
宋湜也知道,祝京南現在比任何人都需要她。
第88章 宋湜也左右了這道判斷題的答案。
老爺子在重癥監護病房觀察了兩天,情況穩定之后轉到普通病房,即便有全天候的護工照顧,祝京南連續守了兩個晚上,第三天換了另外幾位表親陪護。
宋湜也給司機放了一天假,親自來醫院接他,一眼就看見他布滿血絲的雙眼。
“姥爺好一點了嗎?”
祝京南看起來疲態很重:“恢復得不錯。”
她握住他的手,捏了捏:“那就不擔心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抱住她,環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頭:“阿也,陪我久一點好不好?”
宋湜也的聲音悶在他胸膛,聽著卻很清晰:“好。”
到家的時候,老太太正抱著多多學書法,小朋友抓著毛筆在宣紙上一通亂畫,老人看了也只是寵溺地笑。
宋湜也想起她十幾歲的時候來看祝京南,祝京南一個人在房間里休息,姥姥姥爺熱情地拉著她招待,她知道人總是習慣于愛屋及烏。
多多被祝京南抱進懷里,老太太這會兒空下來了,悄悄拉著宋湜也到書房里,對她說:“億慈今兒剛從北京過來,我想著她跟京南要是見上一面,氣氛容易緊張。”
宋湜也知道老太太想說什么,大約程億慈跟老太太說了和她見過面的事,老太太想請她幫忙緩和氣氛。
老人一提到這里,滿心滿眼都是愧疚:“當年的事情,我和老頭子沒替孩子把關,才變成今天這樣。”
宋湜也安慰老太太:“姥姥,京南會理解的。”
一家人剛吃完晚餐,保姆阿姨從前院跑進來,手上提著一只包,喜上眉梢的模樣,望了一眼坐著的祝京南,又斂了神色,只低聲說:“姑娘回來了。”
宋湜也沒想到這么快,她握住祝京南的手,想要寬慰他,又被他反握住。
他微微笑著,安撫她說:“沒事兒。”
距離宋湜也上一次見到程億慈已經是兩年多之前的事了,她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和程億慈說,她和祝京南是互相信任和相愛的,到后來又是如何拿程億慈的話來刺痛祝京南。
程億慈今年五十多歲了,她崇尚自然老去,并沒有過度保養,但是目光炯炯,精神狀態非常明朗。接到母親電話通知父親腦梗住院的時候,她剛好完成一場展會的收尾,當即趕了回來,落地后得知老爺子狀態有所緩和,便不那么著急了。
程億慈進來之后掃了一眼眾人,先同老太太和家里的老廚師問了聲好,才同宋湜也點了點頭,至于祝京南,她權當沒有看見這個人。
“我來之前去拜訪了趙伯伯,他說明兒來看望爸爸。”
老太太一年見不到女兒幾回,好不容易見到面了,一時間管不了這么多,前前后后問了路上辛不辛苦,有沒有好好休息,這才想起程億慈和祝京南這對母子還沒說上話。
氣氛一時間仍然有些尷尬,是宋湜也拉著多多的小手到跟前,對小丫頭說:“寶寶,叫奶奶。”
多多咧嘴笑了:“奶奶好。”
程億慈也笑了,一把將小丫頭抱起來,同她貼了貼臉:“喲,這誰家小姑娘,這么討人喜歡呢,你叫什么呀?”
小家伙比了個三:“我有三個名字。”
“三個名字呀,你會寫嗎?”
“爸爸教我寫。”
程億慈的笑容漸漸淡了,聽見小姑娘這么說,終于望了一眼祝京南,但仍然只是一眼。
程億慈說:“我讓劉叔送我去醫院。”
宋湜也走上前:“程老師,今天給劉叔放了假。不如,不如祝京南送您去。”
她顧不著想祝京南上午剛從醫院回來的事,只覺得他們母子需要獨處的時間,如果程億慈肯給這個機會,那一切順水推舟,至少有說得開的機會,如果程億慈不肯給,這何嘗不算是另外一種答案。
程億慈看向宋湜也,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宋湜也只是用一雙堅定清明的眼睛注視著她,等她開口做決定。
她放下多多,幽幽說:“那走吧。”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老天太憂心忡忡地望著院門口,問宋湜也:“阿也,他們倆吵起來可怎么辦?”
老實說,宋湜也心里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她目前尚能確認的一點是,祝京南對程億慈是沒有恨的,他已經不再是被人左右思想的孩童,對于往事有自己的是非判斷。
程億慈坐進了副駕,他們母子二人坐在同一輛車里,在祝京南的記憶中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會兒他上幼兒園,明明有司機送,但程億慈還是會陪他一起,他會覺得他的母親好像還是和大多數的母親一樣愛著自己的孩子,只是沒有那么愛笑而已。
后來不斷地有人告訴他,他的母親死了,這個謊言瞞不住,便漸漸演化成為棄他而去,這在事實上解釋當然是成立的,但是背后的動機,促使這一切發生的原因,當他漸漸形成自己的是非價值觀,就清晰地發現自己的父親是一個怎樣恐怖的人。
車里的氛圍非常靜,隱隱透著一股壓抑。
是程億慈先開的口:“前些年,我知道你一直讓人查我的下落,現在怎么不查了?”
她的言語平靜,沒有憤怒,也不摻雜其他的感情。
祝京南笑了笑:“怕您躲我躲得太辛苦。”
“倒也沒有。只不過,你查到地址,怎么不來找我?”
“您要做任何決定都是您的自由,查您的下落是我冒犯,不該再打擾了。”
程億慈終于扭頭看了他,她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神鋒利到甚至想要把他的心剖出來,看看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祝京南和她記憶里那個五歲的孩童相差了太多年的歲月,以至于她覺得格外陌生。
祝京南小時候長得非常像他的父親。
祝廷長相周正,皮膚凈白,在藝術院的男同事里算是上乘,年輕的程億慈對愛情抱有的幻想是未來的另一半需要有一張帥氣面孔,至于其他的,她家境殷實,學識豐富,并不渴望從他人處再求得。
程億慈接受組織安排調去南方,等她再回北京,祝廷已經離開藝術院,是到父母提起祝廷的那天,她才知道兩家的父親幾十年前是戰友,既然是門當戶對,她又有那么一點心動,一切大可以水到渠成。
她不知道當時母親手上握著一份批地的合同,也不知道祝廷需要這個簽字,她甚至不知道,早在二人在藝術院共事的時候,祝廷在外有了一個家。
這場三人的角逐,程億慈甚至分不清她和秦憶雪之間誰傷害了誰,是某一天的幡然醒悟,才意識到她跟秦憶雪都是受害者,而她跟幕后兇手共同孕育了五年的孩子,還像極了那個人。
只是現在再看祝京南,他神情見早不復父親的陰影,倒是跟她越來越像。
程億慈并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只是看著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人,漸漸放下戒備心理。
“你很識趣。”
祝京南笑得輕易:“應該的。”
能這樣在同一輛車上說幾句話,祝京南覺得差不多了,有的事情本來就沒有糾結的必要,他甚至應該感謝母親的基因,硬生生把他從祝廷的劣性里扯了回來。
程億慈現下有點疑惑:“你不恨我?”
“恨過,小時候不懂事,覺得您不要我了,但姥姥姥爺說您不是不要我了,就不恨了。”
程億慈輕笑:“心態挺好。”
“是,不好應該活不到現在。”
“你身體怎么樣?”
程億慈很早就知道他心臟不好,也知道背后的原因,祝京南第一次因為心臟問題躺進醫院的時候,運籌帷幄一輩子的姥姥姥爺險些要跟祝廷拼命,二老在程億慈離開之后從不拿祝京南的事情打擾她,但事關性命,破天荒地打給了她。
那一年距離程億慈離開祝京南已將近十年,再深厚的感情都會漸漸變淡,更何況本來她就不喜歡他。即便知道他命懸一線,她也沒有回來看他一眼。
這些祝京南也知道。
因此今天程億慈兀地一問,讓祝京南頓時發懵,他早就不抱關切的希望,和諧就可以。
他遲遲回應一句:“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程億慈點點頭,沉默了很久,才又說:“你運氣很好,能遇到阿也這么愛你的人。”
她至今仍然記得宋湜也信誓旦旦的畫面,她當時只覺得無比諷刺可笑,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一個人那么愛祝廷的兒子。她秉持著從不干涉他人命運的態度,只想知道宋湜也什么時候認清現實,直到和顧知微錢正遙一起吃飯的時候,錢正遙偶然提起,她才知道這段感情的維系比她想象的要穩定。
以此倒推,大概能得出祝京南跟他父親尚有不同的結論,但她不關心。
祝京南對這個事實無話可說。他從來不是信天命的人,然而到現在,他真的認為上天對他已經是足夠的恩待,他能有機會和年少的戀人再度攜手,比任何人都更幸運。
宋湜也愿意接受他在感情上的狹隘,愿意給他一次從頭再來的機會,他甚至有機會有一個女兒,一切的一切對他來說都足夠幸運了。
程億慈語氣淡淡地說:“你女兒長得也很像你。”
祝京南彎起眉眼:“是,不過性格像阿也多一些,這樣更好。”
“那倒是。”程億慈笑了,“我非常欣賞阿也。”
她在知道宋湜也身份的時候就做過假設,也許宋湜也會把見過面的事情告訴祝京南,強行打造一個母子團聚的機會,但是她沒有,宋湜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她能敏銳地感知每一個人的選擇背后的動機,甚至預想到之后的步驟。
程億慈知道今天和祝京南見這一面在所難免,宋湜也也知道,她創造了一個讓彼此都不至于太尷尬的氛圍,更能讓他們之間有溝通的機會。
車子停在醫院的地庫里,程億慈并不著急下車,她望著空曠寧靜的車庫,聽見耳邊發動機的聲音逐漸減弱,這陣喧囂歸于安寧,好像是許多年前的一陣颶風,裹挾著她的命運吹到大洋彼岸處,終于平靜下來。
她剛要張嘴,卻被祝京南搶先開口:“程老師,如果您想因為從前的不辭而別向我表達歉意,我覺得沒有必要,我有義務理解您做出這個決定。今天我們之間能有這樣交流的機會,已經非常難得,感謝您給我時間。”
闊別許多年的“母親”稱謂,他喊不出口,便和宋湜也一樣喊她“程老師”。
祝京南早已在心里跟那段過往和解,但他不確定程億慈是否能和解,這一面在所難免,這一段談話也很有必要,至少下次再有機會見面的時候,他們不必像今天見面伊始這樣如臨大敵。
程億慈點了點頭:“你把我要說的都說了,那我也沒什么可說的。你打破了我對你抱有的偏見。”
“這個應該感謝阿也。”
“我知道。所以還有一句話,我應該親口跟你說,祝你和阿也幸福。”
祝京南心里翻涌的浪潮澎湃,但他盡然壓過,平靜而悅納地啟唇:“謝謝。”
謝謝你愿意把我摘除你的陰影,謝謝你愿意改變偏見,謝謝阿也每一次主動給出的機會,她無意間闖入他的人生,踏足了每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幫助他重塑。
年少的祝京南并不懂得伴侶的意義,他認定愛人與婚姻到最后必然是一地雞毛。
宋湜也左右了這道判斷題的答案。
第89章 “阿也,我們復婚吧。”
老爺子在醫院住了一周,各項檢查達標后出院了,也算是虛驚一場。這是兩位老人第一次見宋湜也和祝京南第一次帶著孩子來,一定要讓他們多住一些日子。
姥姥每天拉著宋湜也的手不肯放,兩位老人一個勁地回憶她十幾歲的時候只身來找祝京南的場面,饒是宋湜也這樣聽慣了夸獎的人,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多多天天纏著那只叫北北的小貓玩,這年紀的小孩正是貓狗都嫌的時候,祝京南又常常帶多多來看北北,小姑娘跟小貓膩在一起,扯都扯不開。
這只貓的名字是宋湜也取的,她第一次來天津的時候,這只貓剛被姥姥從老同事家里抱回來,兩個多月的小奶貓,剛斷母乳,一只小小軟軟的銀漸層。
那時候宋湜也問姥姥小貓有沒有取名,姥姥說還沒取,讓她給取一個。
宋湜也便抱著小貓去看望正在病床上養病的祝京南,眼中閃過促狹地笑:“就叫北北吧,跟南南哥哥一南一北,好兄妹。”
祝京南病還沒好全,不宜太激動,皺起眉來問她:“你剛才叫我什么?”
阿也抱著貓搖搖頭:“我什么都沒叫。”
祝京南的眼里于是閃過幾乎一模一樣的促狹笑意,沖她招招手:“我跟你說件事兒。”
宋湜也才走近,就被他拉住衣服袖子,小貓從她的懷里溜了出去,沾了滿身的貓毛在暖陽之下飄雪一般。
“你剛才喊我哥哥。”
宋湜也對他向來是沒大沒小,大院里那么多姐姐哥哥,她一口一個喊得清脆,唯獨不喊祝京南,一開始的時候他想騙她喊一兩聲,詭計統統被她識破,仍然喊他大名。
她撇撇嘴:“我說你是北北的哥哥。”
他勾起唇角:“噢,北北的哥哥,不是你的?”
他們反應都很快,彼此意識到這句話有歧義,祝京南率先收了手,別過臉去:“你還是別這么喊我了,太肉麻。”
宋湜也紅著耳垂哼聲:“誰要這么喊你!”
她轉身就走了,把地板蹬的震天響,留下祝京南一個人在屋子里回味那句脫口而出的“南南哥哥”,從來沒有人這么叫過他,后來這個稱呼也被宋湜也淘汰了。
現在多多一口一個北北喊得親昵,北北一開始還舉著爪子擋在她嘴上不讓她親,后來放棄了抵抗。
祝京南想到了那句久違的稱呼,他問宋湜也:“你記不記得當時給北北取名的時候說過什么?”
宋湜也對著一段過往的記憶非常模糊,她愣愣地說不記得了。
他笑得有些得意,在她耳邊低語,宋湜也頓時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去你的吧!”
是那一天晚上,他將她碾磨的不上不下之際,誘哄著她再喊一遍,她干脆擁吻著堵上他的唇,不許他再說話。
宋湜也和祝京南在天津待了小半個月,一直等到老爺子二次復查沒問題才離開,“人生旅行”的第一條算是陰差陽錯地完成。
七八月份的江南梅雨季節剛過,副熱帶高壓毫不留情地帶著三伏天席卷而來,于是一同去一趟江南的計劃被擱置,宋湜也因為公司的原因要回一趟香港。
這次祝京南陪她一起回去。
他們上一次回去已經是結婚前的事了,她那時候一味擔心他的身體,甚至全然沒有意識到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的名字會寫在同一張婚姻證明上,即使后來這張證明作廢,他們尚且沒有再做補全,但第二次同行,心情總歸有所不同。
飛機航行至離島上空,香港周圍的大小島嶼浮在海面上已經清晰可見。
這是宋湜也看過無數次的場景,不過二十載歲月,她離家歸家,見識了無數謊言被拆穿,也親手扯下太多的遮羞布,但這里仍然是她的家,她寄托過童年和少年時期幻想的土地,有南島,有海洋沙灘,有高樓大廈,有友人。
宋湜也拉上遮光板,突然就說:“其實那一次,我問你會不會陪我一起回香港,是很希望你說會的。”
宋湜也從小的性格就是這樣,曾管家說,因為從小到大沒受過什么委屈,所以有傷心難過的事情就容易記得特別牢。
祝京南也記得,幾乎不用她鋪墊任何前情提要,他也記得是哪一次讓她很失落。即便是后來的無數次后悔,也沒有一臺時光穿梭機能送他回去彌補。
她神采中不見傷心難過,只是很平靜:“不過現在沒關系了。”
她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埋怨過去,因為他們都沒有超能力,既然還有很多時間,就有漫長的一生去陪伴未能陪伴的事。
祝京南張了張口,被宋湜也打斷:“不許說對不起或者謝謝我。”
他仍然開口:“我是想說,往后每一次,我都陪你一起來。”
有點肉麻。
宋湜也雙手抱胸,清了清嗓子:“嗯算是不謀而合吧。”
她說他們的想法。
宋湜也決定定居北京之后,就遣散了宋宅大部分的傭人,只留下曾管家和一個廚師、一個保潔。曾管家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宋湜也了,她有時候回港處理工作,也總是住在公司邊上的房子里。
這一次他們一起回去,曾管家提前讓廚師備了一桌子的菜。
曾管家是看著宋湜也從小長大的,對她的關心不少于母親對孩子,宋湜也和祝京南離婚的事情她知道,因此在收到宋湜也說要和祝京南一起回去的電話之后,語氣便肉眼可見的不好了。
見到祝京南之后,不滿態度尤甚,縱使宋湜也替祝京南萬般解釋,曾管家也只是將敵意按下不表,好像隨時要爆發似的。
宋湜也對此很憂心:“你知道的,曾姨從小就寵我,她對我們離婚后還在一起這件事意見很大,但我一時間沒有辦法讓她消除偏見。”
祝京南很是無所謂地聳肩:“那就慢慢來咯。”
宋湜也睨他一眼,剛才的餐桌上,曾管家可是一個好臉色都沒給他,她知道祝京南從沒受過這種委屈。
她轉過身,被他兩臂圈在陽臺玻璃前的半米空間里,伸出手來揉了揉祝京南的臉:“委屈你了。”
祝京南低頭快速地親了她一下:“宋董事長有什么補償方案嗎?”
“董事會決議一下。”
他又親了她一下,比上一個吻要長:“我還以為這種事董事長一個人可以決定。”
宋湜也被他吻得七葷八素,快要聽不清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鼻息之中海風的味道漸漸被他的氣息掠奪。
她只能趁著換氣的時候說話:“要有耐心。”
最后一個字的尾音被他的吻吞沒,他的瞳孔染上潮色,掌心貼著她的臉頰,低聲道:“我需要董事長果斷一點。”
他堵住兩片微紅的唇,主動去勾她的舌尖,宋湜也的一聲嚀聲被海浪聲淹沒,而他溫熱的掌被暑熱烤得滾燙,從她的肩頭游離至腰肌。
宋湜也感到自己頓時懸空,被他打撈似的抱起來,身上被潮濕水汽裹挾著,仿佛蒸籠一樣越來越暖。
房間的空調吹在她半裸的肩頭,剛才陽光的滾燙的仿佛還殘留著。
窗簾緩緩合上,沒開燈的房間,不見一絲光亮。
宋湜也按開了床頭的燈,她輕輕笑了一下:“我想看著你的眼睛。”
或許是大洋,又或許是蒼穹,這雙眼睛將從前藏起來的繾綣愛意盡然寫出。
宋湜也今天穿了一條連衣短裙,黑色的裙身腰間留出一條縫隙,他的掌緩緩探入,將溫度帶到一片盎然的濕地。
深入腹地才察覺,這片濕地全靠一條小溪作為唯一的水源灌養。
即便度過了那么多個共同歡愉的夜晚,知道對方善用的技巧,宋湜也還是難以忽略像楓糖漿淋在松餅上時粘稠的水聲,她的臉連同身體一并升溫。
她的手按在他的肩頭,一時間分不清究竟是要向下推,還是想要他停止現在的舉動吻她的唇,只是腕間的力道逐漸松了,漸入佳境地遁入他創造的烏托邦。
他推著她倒了烏托邦的山峰頂端,產生一種近乎于尖銳的快感。
宋湜也的胸口起伏著,重新找回那雙眼睛,此刻她是汪洋,是瀲滟。
祝京南輕搖她的耳垂:“你要在上面嗎?”
他們之前試過,但次數不多,宋湜也沒有回答,只是翻過他的肩背,兩人一同滾進這張床更柔軟的地方。
她起初還撐在床頭,后來連同被汗濕的發絲一樣貼在他的胸膛上,這是心跳和心跳相撞的聲音,隔著肋骨肌膚層層的保護機制,卻如此清晰而熱烈。
宋湜也很喜歡這樣的午后,睡一個筋疲力盡之后的午覺,醒來的時候愛人就在身邊。
臨近日暮黃昏,宋湜也提議:“我們去完成第二個任務。”
從淺水灣驅車到維多利亞港,中間要橫跨一條海底隧道。維多利亞港的夜景被譽為世界的三大頂級夜景之一,另外兩個分別在北海道函館和那不勒斯,宋湜也留學的時候跟朋友一同去旅游,都看過了。
夜晚總是能很容易地勾起人們的思緒,宋湜也記得她站在函館的山頂,左側是日本海,右側是太平洋津輕海峽,函館灣的夜景仿佛世界就在腳下,而她會想到祝京南,想到他們絕交之前看過的京城夜色,好像他在,哪里都不錯。
夜幕降臨,暑熱消去之后,維多利亞港的晚風輕柔地吹,好像是楊千嬅在《少女的祈禱》里唱的“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晚風傳達天地旨意,祝他們纏綿。
她祈禱過嗎?宋湜也自己都記不清,她不信這些,不信命運,但也許在某一個念而不得的晚上,她也天真地做過禱告。
祈禱一場再相見,貪心一點的話,祈求一場相愛,一次相伴永生。
她記得祝京南對她說過:“阿也,誰說我們不是正緣?”
她彼時不信。
他們走到今天,宋湜也愿意相信是天公作美的正緣,但更愿意認為是他們彼此努力,朝著對方的方向,踩著荊棘一步一步走。
他們站在酒店露臺前,正對著維多利亞港,星光大道上非常熱鬧,像是蕓蕓眾生的群像,年輕的情侶,中年的夫婦,老年的愛人,小孩、獨身的人,皆融進這幅醉人的夜色里。
宋湜也靜靜地吹著風,他們偶爾說一兩句話,大多數時候都保持沉默,因為確認了對方的存在。
她溫聲說:“第二個任務算完成了吧。”
他們分別獨自吹過的風,終于吹到一起。
祝京南的聲音在她耳后,低醇溫潤:“阿也,我們復婚吧。”
第90章 “阿也,可以答應嗎?”
祝京南取出一個盒子,宋湜也原本以為是戒指,雖然他們已經有了一對對戒,但為了這樣的儀式感再多一枚好像也沒什么,但那只盒子打開,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對耳釘。
淡淡的水藍色,像她看過無數遍的天空和海洋,整個宇宙都縮進這小小的鉆石里。
宋湜也今天剛好沒有帶耳釘,他向她確認一遍:“阿也,可以答應嗎?”
她無聲地望著他,輕點著頭,他的笑意薄薄地掛在嘴角,卻肉眼可見地蜿蜒到眼角眉梢。
祝京南的手指覆上她柔軟的耳垂,替她戴上這對耳釘。
宋湜也問他:“為什么送這個?”
他順手將她的發絲挽過耳后,他的眼睛望著她,不知是不是燈光的緣故,竟然看起來有一點濕,他只是說,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
但宋湜也好像懂了這個笑意之下的潛臺詞,她從他這里得到的第一份禮物就是耳釘,而祝京南是個非常從一而終的人,這副耳釘比起他們的婚戒,要更有紀念意義。
她笑起來,眼睛宛如一彎月牙:“謝謝,我很喜歡。”
喜歡的不僅僅是這對耳釘,和他的這一趟人生旅行,她也很喜歡,并且覺得非常值得。
他們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起來之后,宋湜也接到了蔡思言的電話。
算算時間巴黎是凌晨兩點,她們之間聯系頻繁,卻很少打這種時間的電話,這通電話來得蹊蹺。
宋湜也在聽見蔡思言哭聲的一瞬間就清醒了。
“阿也,你在香港嗎?我想來找你。”
祝京南摟住她的肩膀,啞聲問她怎么了,宋湜也也有一點茫然,蔡思言說在電話里說不清楚,她只想快一點見到她,在她們經常聚會的麗景花園。
宋湜也匆忙地穿衣服,祝京南見她焦急,出言穩住她:“有什么問題等見了面說清楚,總有辦法解決的。”
宋湜也點了點頭,只是在接到蔡思言電話的一瞬間她心里很亂,飄過了許許多多個亂七八糟的念頭。
麗景花園在淺水灣,是宋湜也和蔡思言以前經常在一起聚餐的地方,鐘煜朗總會在某個地方突然出現,宋湜也隱隱覺得這次的事情和鐘煜朗有關。
套房的房門打開,明明是陽光最充裕的上午,整間屋子卻一片昏暗,蔡思言臉上掛著淚痕,頭發凌亂,是宋湜也從來沒有見過的狼狽。
她一見到宋湜也,就立即撲上去擁住她:“阿也,你終于來了。”
祝京南儼然成為這個場面的第三者,他往后退一步,不欲打擾兩人敘舊。宋湜也便也回頭:“我跟言言單獨說幾句話,你先回家好嗎。”
祝京南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點頭說好。
看酒店的居住痕跡,蔡思言并沒有在這里住多久,一只行李箱攤在客廳里,里面的東西凌亂。
宋湜也在沙發上坐下,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蔡思言,她默默地去冰箱給他們拿礦泉水,不復剛才的失態模樣。
礦泉水遞到宋湜也手上,一陣刺骨的冰冷,宋湜也趁機抓住蔡思言的手,遲疑一聲:“言言”
蔡思言的眉毛瞬間擰了起來,麻木的眼神閃過一丁點轉瞬即逝的亮光,宋湜也知道她是在忍,但忍不住,她趴在宋湜也膝頭,哭得肩膀都在顫抖。
“阿也,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了。”
很多事情就這樣突然發生,打得人措手不及,宋湜也一直在想,是不是就像說書人編撰故事,每一個圓滿結局之前,都會有一個必須要跨過的難關。
跨過就好了,跨不過,故事里的坎坷曲折,被迫一筆勾銷。
鐘煜朗是四個月前出事的。
溫帶海洋性氣候的四月,乍暖還寒的時節,杜樂麗公園的郁金香和櫻花同一時間盛開,蔡思言在這樣一個季節永失所愛。
宋湜也握著她的手,看見她有了那么一丁點光的眼睛重歸于灰白的顏色。
情緒崩潰之后的蔡思言露出一種平靜,一種心如死灰的平靜。
“我后來一直想,他應該很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他一直瞞著我。”
“那天我們一起去盧浮宮看展,出來就是杜樂麗公園,你去過的,你知道,春天的時候特別美。他站在我面前,說要拿相機給我拍照。”
“我們之間就隔了十步,就十步。”
鐘煜朗毫無征兆地倒在她面前,蔡思言站在原地愣了一秒,她沖過去,握上那只手的時候整個人都在顫抖。
相機鏡頭碎了,玻璃碎片割著她跪在地上的膝蓋。
蔡思言到現在都記得她那時候有多疼,那種鉆心的疼不是來自血肉,是直達心臟最深處。
從她知道鐘煜朗生病,到鐘煜朗離開,總共不過三個月時間,她在九十天里看著原本意氣風發的人一天比一天消瘦,她什么都不能做。
蔡思言說,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一年之前,鐘煜朗從香港遠赴巴黎,在那座一天要接待將近五萬人次的城市找到她,一切看似都很順利,他們談了大約半年的戀愛,向所有人正常的情侶一樣,他們相愛,爭吵,重歸于好。
蔡思言在想,她這一生到這里就足夠圓滿了,也許不久后他們就會結婚,他們約定過不要孩子,那就這樣自由地相伴度過余生。
鐘煜朗是唯一一個讓她真正動過相伴一生念頭的男人。
“你記得他手臂上有個紋身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問他他也不說。”
直到在醫院里,他說那一串拉丁文是她的名字,他說特別美。
蔡思言說這句話的時候,覺得好像有東西在割她的心,一寸一寸的疼,她的腦海里翻涌過那短短一個月的一幕幕場景,好像一切都是慘白的。
十八歲,他將她的名字烙印在自己身上,這樣就算一輩子了。
“阿也,我特別后悔你知道嗎?我覺得我沒有辜負任何人,只有他,阿也,只有他。”
鐘煜朗離世之后,蔡思言帶著他的骨灰回了香港,除了鐘煜朗的母父,沒有通知任何人。他們在鐘煜朗為了和蔡思言結婚跪了三天的祠堂見面。
白發人送黑發人,鐘煜朗的母親直接昏了過去。
蔡思言不記得自己說什么,只知道她似乎是應該道歉,她一直在道歉。
但好像也沒有人要怪她,所有人都沉浸在鐘煜朗死亡的悲傷中,那七天里,每個人都像是行尸走肉一樣。
蔡思言想,也許所有人都不允許他們在一起,是對的。
只是等她認識到這一點,已經來不及了。
鐘家主系只有鐘煜朗一個孩子,本來應該有一場盛大的追悼會,他生前是那樣顯赫張揚的一個人,竟然是以這樣悄無聲息的方式離開。
他沒有入鐘家祠堂,是鐘煜朗的堂姐出面,向長輩們闡明了鐘煜朗很早就準備好的遺愿。
他在山上買了一塊合葬的墓地,他說如果自己足夠幸運,死后就和蔡思言合于一墳,如果她后來和別人相伴一生,那他身邊的位置就一直空著。
他永遠會等她,即便是死后。
他先走,就算是探路了。
那幾天在香港,鐘家除了鐘煜朗的堂姐,沒有人跟蔡思言說過一句話,他們并不承認他們的戀愛關系,當她仿佛是空氣。
蔡思言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
鐘煜朗說他們正式地在一起過,他沒什么遺憾,他把所有的遺憾都留給她了,留她一個眾叛親離的人孤零零面對無盡的長夜。
蔡思言在香港留到鐘煜朗的骨灰下葬,她每天晚上睡得都很少,知道第七天,吃了褪黑素之后逼著自己入睡,因為她知道他會入夢,她希望這個夢境會長一點,最好她永遠都不會醒過來。
蔡思言是嘔醒的,大量的褪黑素聚集的催吐物質讓她的胃翻涌著,那一夜無眠,他沒有回來,就是再也不會回來。
第八天,蔡思言乘坐班機回巴黎。
她沒有給任何人遞消息,咬著牙過了這幾個月,她撐不住了。
蔡思言的情緒再一次崩盤:“阿也,他說他會陪著我的,他為什么可以先走呢?”
“我沒有家人了,也沒有鐘煜朗了,阿也,我什么都沒有了。”
“所有人都會拋棄我對不對?”
一直到蔡思言停止敘述,向她問話,宋湜也才從這一句句事實中回過神來。
怎么會呢?明明兩個月前多多過生日的時候,蔡思言和鐘煜朗還約定要給寶貝做一輩子的干媽干爸,他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蔡思言也一句異常都不曾表露。
宋湜也原以為自己對于死亡這件事達到了一種近乎機械的冷漠,那些經年的繁華,也就是一場泡沫而已。可是等到大腦開始處理這個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她才意識到自己并不是麻木不仁。
語言的沖擊力比人預想中的要強許多。
宋湜也覺得她渾身的肌肉都在疼痛,卻找不出一個真正的痛源,是那種難以覺察卻又深入骨髓的,一滴一滴滲進血液里。
鐘煜朗也是她的朋友,他們有十幾年的交情。
但宋湜也現在顧不上自己傷心,她知道自己過后還會有時間去處理這個情緒,但蔡思言沒有,她快要扛不住了。
宋湜也把蔡思言摟進懷里,輕聲安慰著:“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她知道這時候說這種話也沒有用,但至少好過沉默。
晚上熬到很晚,蔡思言失眠了,她于是也陪著從夜晚到天明。
她知道這會是一場亙久的陣痛,當人們以為自己忘了的時候,痛覺神經敏銳地工作起來,又把以為走出來的人頻繁帶回那間昏暗的屋子。
“阿也,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愛任何人了,任何人。”
她愛過一個足夠熱烈的人,往后再出現任何人,都比不過記憶力那團火。
此刻的任何安慰都蒼白無力,無言的擁抱更有利于傳遞寬慰,宋湜也跪在地上,她一直抱著蔡思言,等到自己都覺得腿腳酸麻了。
蔡思言平靜了一些,眼神木然。
宋湜也問她:“你想喝點酒嗎?”
蔡思言說:“太好了。”
蔡思言住的房間樓層很高,足以看到太陽從湖對面升起來,晨光先是紅色的,將整個江面都染紅了,漸漸歸于無色,照在人臉上,瞳孔隱隱有些疼痛。
至少她們還有機會看日出,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蔡思言拿著易拉罐和她的酒杯碰了碰,啤酒的氣泡涌上來,落在指縫間,干了以后很黏膩。
她說鐘煜朗不喜歡喝這種酒。
蔡思言說完這句話,又哭了出來,她無時無刻都會想到鐘煜朗,她生活中的任何一個角落,將來都會被他的陰影填充。
宋湜也被她說的鼻頭一酸,她想起少女時代每一次的叛逆,他們的戰利品是鐘煜朗從父親的酒莊里偷出來的名酒,他是一個很懂得品酒的人,并且適度,從來不過量。
為什么是他呢?
宋湜也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甚至開始痛恨所謂天命,就這樣刻薄地苛待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