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管他想說什么,我都等他醒來親口告訴我。”
祝聽白死了。
他一天前到達北京,撞擊發生的時候,他也在場。
祝京南駕駛的黑色賓利停在車庫一側,那輛黑色奔馳從另外一個方向朝著副駕駛的位置飛馳而來的一瞬間,垂直方向沖出一輛白色越野,在兩車之間做了鐵盾。
對方抱著同歸于盡的決心將油門踩到底,哪怕是越野車也抵擋不了巨大的沖擊力,車身頃刻變形,奔馳的車頭幾乎要嵌進越野車的副駕駛中,擋風玻璃碎了一地,奔馳駕駛員當場身亡。
那輛白色越野車駕駛座里坐著的人,就是祝聽白。
沒人知道他為什么突然來北京,為什么同樣出現在那個車庫。
越野車前擋風玻璃上有一攤血跡,救助人員到達的時候,將車門撬開,把人從車里拖出來,他那個時候還有微弱的呼吸。
沖擊力和擠壓造成肋骨斷裂,壓迫到內臟,腦部受到重創,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就沒有心跳了。
這些場景太過于殘忍,沒有人跟宋湜也說起細節,周正霖只是簡略地告知她,搶救無效死亡。
秦憶雪被霍朗行抱住腰,她不再掙扎了,她的身體仿佛失去了支點,不受控地滑落下來,跪倒在宋湜也膝前。
“阿也,你救救聽白行不行?你讓他們再救救他,他還有救,再救救他呀。”
宋湜也的眼神失了焦,她看不清楚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什么,千百只飛舞的蟲子在她眼前亂晃,翅膀扇動的嗡鳴聲令她的大腦無比疼痛。
霍朗行也是這時候才得知確切消息,他聽完愣了愣,也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機械地保持著手上的動作,攙扶秦憶雪:“秦姨,我扶您休息。”
周正霖趁著宋湜也現在目光呆滯,忙推著輪椅將她帶離搶救室。
短短幾個小時,又從搶救室回到病房,宋湜也覺得眼睛很澀,她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了,她已經無法為祝聽白哭一場了,可是兩頰干涸的淚痕扯著她,怎么那么疼呢。
周正霖扶她上床,聲音不敢太大,生怕嚇到她:“阿也,睡一覺吧。”
許多人都會這樣說,睡一覺就好了,可是不會好的,他們都知道不會好的。
那一晚太漫長了,誰都沒能睡著,黑夜籠罩在每一個人眼中,好像第二天不會再有太陽升起,光明不會再來。
他們都恐懼黑夜,恐懼漫漫的未知。
宋湜也又覺得時間很快,好像眼睛一閉一睜天就亮了,北國的秋天可真漂亮,天氣一放晴,澄澈的藍色遠遠的溢開,看不見一片云,金色的銀杏葉就這樣飄在藍色的底色中,時不時搖落下一片。
這座城市的秋景美得像童話一樣,將昨天的意外弱化成一場噩夢,他們只是做了同一個噩夢,夢醒了,什么都沒有發生,所有人都還在。
宋湜也的眼睛很紅,她幾乎一夜沒有合眼,她睡不著。
一閉眼就是撞擊聲,還有一句回蕩在停車場里的喊聲。
她依稀記得有個聲音在說“阿也,對不起”。
她不知道是誰。
宋湜也微微抬了抬腿,敏感的痛覺神經提醒她,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這是一場沒有人逃得過的災難,他們在這場災難中無人生還。
這是一件轟動全城的惡性事件,新聞火速發酵沖到最頂端,又被千帆和君望的公關團隊火速壓下來。醫院里總是有很多人,錢家、祝家的親戚同僚輪番前來慰問探望,宋湜也一個人都沒見。
她今天安安靜靜待在病房里,不再說要去見祝京南,護士給她拿了一塊冰敷臉,從她病房中進進出出的醫護人員無不以憐憫的眼神看著她。
一場人為蓄意的車禍,帶走了一個的生命,另外一人生死未卜。
這兩人有分別與她有過把不同程度的親密關系,一場豪門秘辛終于被揭開,展露在普羅大眾面前,有人唏噓,有人當看客。
錢正遙是中午過來的,多多剛退了燒離不開人,錢詩陪著,她來替周正霖的班。
所有人都努力表現得積極一點,就像今天的天氣也很辛苦地上色,但只有天氣成功了。
錢正遙的眼睛是紅的,她來的時候剛哭過。
所有人都知道祝聽白死亡的消息,從前他自己創造的假新聞,成為他命數里難以躲避的一步。
他比大家都大一些,來大院的時間也晚,不常跟他們一起玩,情誼說不上太深厚,到底也算是有交情。
他們都覺得祝聽白很不錯,性格溫潤,時不時幫大家處理闖過的禍。
生離死別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情,沒有人有能力去阻止。
錢正遙進病房之前將眼淚擦干了,她知道宋湜也一定比她心痛千倍萬倍。
“阿也,王媽做了飯,我給你帶過來了,你要多吃一點。”
宋湜也點點頭,木然地說好,她的胃里很空,她也想多吃一點的,可是真當看見食物的時候,那味道令她莫名地回憶起燒焦的引擎,她想吐。
錢正遙:“那我給你倒一點水,你喝一點溫水好嗎?”
她仍然是點頭,玻璃杯里的水溫剛剛好,她拿在手上,卻覺得指尖被火燒了。
宋湜也強迫自己抿了一口水,她的嗓子啞著,開口有些艱難:“你去看過聽白哥了嗎?”
錢正遙搖搖頭,有人在她來之前告訴她不要跟宋湜也說細節,但木已成舟,她遲早要知道的,與其再傷心一次,不如趁著現在還麻木,將事實告訴她。
“沒有遺體告別會,我也沒來得及去看。聽白哥的遺體今天送去火化了,過一陣子辦葬禮。”
“秦阿姨怎么樣?”
錢正遙嘆氣:“不是特別好,她精神狀態非常不穩定,不是哭暈過去,就是說很多胡話。”
“祝叔叔也病倒了,現在祝家上下亂成一團。”她微微起身,抱住宋湜也顫抖著的肩頭,“阿也,你要好好的,好好養傷,大家都需要你。”
宋湜也牽扯起一邊的嘴角,眸中盡是淡然,她握住了錢正遙的手:“我會的。”
徹夜未眠的整個晚上,宋湜也完全冷靜下來,她要將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封起來,只露出一副堅不可摧的軀殼。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查出來計劃這場車禍的幕后兇手,要替祝京南和祝聽白維持住祝家,她還要等祝京南平平安安地出現在她面前。
她會永遠等著他。
“祝京南怎么樣了?”
錢正遙欲言又止,她進病房之前先去問了祝京南的情況。
一直到凌晨三四點,搶救室的燈才熄滅,祝京南被推進重癥監護室。
“遙遙,你直接告訴我就行,我現在沒什么不能接受的。”
錢正遙咬咬牙,全部說了出來:“左臂骨折,前額有撞擊傷,剛送到醫院的時候失血過多休克伴隨心肌衰竭,姨媽請了心內最好的專家進行手術,但現在僅僅是維持生命體征,心跳微弱,沒有轉醒的現象。”
錢正遙自己都不忍心說出來,仍然隱瞞了一點,醫院在六個小時之內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情況不容樂觀。
祝京南受了外傷,但內傷并不嚴重,唯有心臟的問題,遭受劇烈撞擊之后心臟負荷過載。
宋湜也記得他這兩年心臟的問題好了很多,如果不是因為這場車禍,怎么至于到這個地步。
她從那輛奔馳車駕駛員的眼神中就知道,這場車禍本來就是沖著她來的,祝聽白的死是因為她,祝京南的傷也是因為她。
一切都因她而起,而她現在安然無恙地躺在床上。
本來受重傷的人應該是她,本來應該死的人也應該是她。
宋湜也蜷緊了手上的被子,隔著一層棉布,她仍然能感覺到指甲嵌進血肉中的疼痛。
這種疼痛警告她,她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勸她打消放棄生命的念頭。
宋湜也喝了一口水,她主動拿起筷子,很努力地往口中塞飯菜,味覺似乎失靈了,她嘗不出味道,只是強壓著惡心在機械地進食。
她需要攝取能量,她需要快點好起來。
錢正遙根本不忍心看下去,一個人傷心欲絕到這種地步,她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勸慰,只能小聲讓她吃慢一點。
宋湜也都吃完了,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模樣有多狼狽,卻只是用手指梳了梳發,拿紙巾擦嘴,掀開被子下床。
右腿仍然在痛,但她已經可以不借助輪椅行動了。
“我去看看祝京南。”
錢正遙忙站起來:“我陪你。”
她把人按回椅子上:“不用,我不會做傻事,我只是去看看他。”
錢正遙不跟著她了。
重癥監護病房就在樓上,有一間病房前的長椅上坐了很多人,他們的親人在里面。
宋湜也還穿著病號服,出現在這一層,很快被值班的護士看到了,關切問道:“宋女士,您找誰?我扶您坐下。”
她微笑著擺擺手:“祝京南的病房是哪一間?”
護士給她指了走廊深處的單間病房,告訴她:“現在已經過了探視時間,宋女士,您先去休息,待會兒我來通知您好嗎?”
“沒關系,我就在外面等。”
“您穿的太少了,入秋天氣涼,我為您拿一件披肩來好嗎?”
“好,謝謝你。”
重癥監護病房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宋湜也透過玻璃去看,能看見躺在床上的祝京南。
他閉著眼睛,戴著氧氣罩,這個場景讓她想起宋定安去世之前,也是這樣了無生機地躺在床上,床邊放置著各種醫療儀器。
她不敢再去想了。
她這幾年經歷了很多分別,或生離,或死別,她以為自己能用平常的心態來面對,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冷靜下來。
宋湜也搭在窗臺上的手在發抖,她默默收回手,坐到冰涼的長椅上。
當時她生產的時候,鬼門關里走一遭,祝京南也是這樣在外面等她嗎?那現在換成她來等,多久她都會等。
期間有一位醫生過來,遞給她一個透明密封袋,里面是祝京南動手術前清理下來的東西。
其中有那對戒指。
祝京南的那一枚上面沾了血污。
宋湜也把自己那枚取出來,她原本還給他了,現在又戴回自己指間,熟悉的觸感把她心里空了的那一塊填滿了,就好像祝京南還在她身邊,好像這枚戒指是他為她戴上的。
和送披肩的護士一起來的還有幾位律師,宋湜也認識為首的一位,是祝京南的首席律師,他們的結婚協議就是他擬定的。
“宋女士,這幾位是祝先生的律師,說有事跟您聊,我就把他們帶過來了。您的披肩。”
宋湜也站起來,朝著鄭律點了點頭,鄭律伸出手,兩人相握,盡在不言中。
鄭律也往窗口投了一眼。
他收回視線,說:“宋女士,我們借一步說話。”
是在住院部樓下的咖啡廳,鄭律師從公文包里取出一疊合同,最上面的那一份是宋湜也和祝京南的離婚協議。
要不是律師今天過來,她都快要忘記了,今天是十月二十號。
他們結婚三周年的日子,也是這場合約婚姻走到盡頭的時候。
前面的條款統統略過,宋湜也直接翻到最后一頁,祝京南的名字已經簽好了,還蓋上了鮮紅的指紋印。
像他們的婚姻證書上簽的字一樣。
祝京南的字一如既往好看,筆跡極具他個人特色,筆鋒遒勁,每一處彎折又恰到好處。
“他什么時候簽好的?”
鄭律答:“半年前。這半年您的律師有提過更改條款,但是祝先生沒有同意,您如果和祝先生意見不合,雙方可以擬定補充條款,當然,這需要我的當事人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
宋湜也吸了一口氣,小拇指撥開鋼筆筆蓋,筆尖在空白處懸停了幾秒,最終還是落下來。
“我沒意見。”
“宋女士,我再同您確認一遍,您與祝先生在香港辦理結婚登記,雙方不存在任何財產和債務糾紛,女兒多多的撫養權歸祝京南先生所有,您每個月支付二十萬元的撫養費,探視權為半年。”
宋湜也點了點頭,這些她都知道。
離婚協議在他們結婚的時候就擬好了,現在果真沒有變數,完全用得上。
這場婚姻給祝京南帶來的厄運太過,她不糾纏,放開他,將厄運一并帶走,今后報復到她身上什么都好,她現在只求祝京南醒過來。
“這兩份是祝先生購置的意外保險,一份受益人是您,另一份受益人是多多女士,在她成年之前,由您代為保管。祝先生囑托,如果他出現任何意外情況,不管你們二位的婚姻關系是否存續,這些都生效。”
她瞥了一眼,連翻都懶得翻:“我不要。他人好好的,我要保險公司的賠償做什么。”
“宋女士,意外事故發生后,保險理賠自動生效。”
“另外,祝先生有幾句話,他如果遭遇意外,要我務必轉達給您。”
宋湜也把筆放下了,她盯著自己簽下的名字,與祝京南一前一后,她的簽名跟他越來越像了。
她把一堆紙像廢紙一樣朝著前面一推,說:“不管他想說什么,我都等他醒來親口告訴我。”
第72章 “他會沒事的。”
宋湜也當天下午就出院了,她沒有在醫院久留,換了一身衣服,由司機送她前往君望總部。
宋湜也在祝京南的辦公室見到了祝廷,他這幾年身體本來就不算好,聽聞兩個兒子一死一傷的消息后直接昏了過去,現在看著好像老了二十多歲,頭發已然花白了。
祝廷正對著祝京南辦公桌上的相冊出神,宋湜也的目光望去,是祝京南和多多的合照,祝宋懷里還抱著太姥姥養的那只叫北北的貓,笑得很開心。
“叔叔。”
她從來沒有喊過祝廷一聲“爸爸”,她知道祝京南和父親關系不好,她也不必勉強自己遵守表面的禮數,更何況她和祝京南已經離婚了。
祝廷猛然回頭,略顯呆滯的眼中立刻浮起厭惡。
宋湜也猜到他會是這樣的態度,現在很多人心里,應該都覺得祝家的這場災難是她帶過來的。
“誰讓你帶她來的!”祝廷甚至沒有再分給宋湜也一個眼神,他看向隨行的鄭珂,“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宋湜也站直了身體,不卑不亢地開口:“叔叔,京南現在還在醫院里躺著,外面鋪天蓋地的輿論正在攻擊君望,無論您怎么想,我現在出現,是為了救君望。”
君望的股票從車禍新聞爆出開始一路狂降,她現在有必要出面召開一場公開發布會穩住民心。
“你救君望?宋湜也,你還把自己當成是救世主?你害死了我兒子,還安然無恙地站在這里!你應該去死!死的人應該是你!”
祝廷情緒激動,抓起桌上那張相框朝地上砸過去,玻璃碎了一地,濺到宋湜也腳邊,她沒有躲,冷冷地注視著祝廷。
“我早就說過,你和你母親一樣都是自私的倀鬼!沾上你們母女就沒有好事,你們連你父親都不放過,不講仁義道德!你害了他們還覺得不夠,現在還想來插手君望的事,這是我們自家事,輪不到你管,你和祝京南已經離婚了,滾出這里!”
祝廷手臂朝著門一指,宋湜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始終很冷靜,像這些罵聲中的局外人,冷眼旁觀一個六十多歲的人歇斯底里。
宋湜也審視的目光很銳利,連祝廷都在她的眼神中失了底氣,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如果不是用手撐著桌子,現在可能已經暈過去了。
祝廷深深地喘著氣:“你害死了祝京南的哥哥,就算他醒過來,也不可能原諒你。”
“你造的孽,沒有人會原諒你,你的女兒也不會再愛你,她會因為有你這樣一個掃把星的母親而感到恥辱。”
宋湜也的眉心蹙了那么一瞬,又緩緩散開。
她的反應不是祝廷想要的,他覺得她應該在此刻落荒而逃,但宋湜也沒有,她笑了一下,譏誚地扯起嘴角,眼中是一如既往的鋒利。
她凝視的目光讓人覺得被剖析,讓人覺得赤裸到無所遁逃。
祝廷的下唇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聽見了宋湜也的聲音,他終于意識到她已經不是十年前來到北京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了。
“這些話您從前經常和秦阿姨說嗎?”
“您也經常和祝京南說嗎?”
祝廷摸不透她接下來要說什么。
“祝叔叔,我能聽您把話說完,已經是我對您最大的尊重了,您是長輩,我不頂撞您,只是您滿口仁義禮智信,您自己不覺得荒唐嗎?”
“哄著秦阿姨沒名沒份地跟您在一起,為您生孩子,又隱瞞這段事實騙婚程阿姨。您這輩子所有的不順遂,都是您一手造成的,怪不了任何人,但您千不該萬不該,讓這些事情報復到您的孩子身上。”
“我今天之所以出現在這里,是為了明天的發布會,我救君望,和您也沒有關系,您能聽明白嗎?當初您貪圖程家權勢,二十年后又覬覦宋家財富,別把自己摘得太干凈,既然您相信因果輪回報應,就該知道遲早有一天都會落回您自己身上。”
“您說到我父親,但他已經死了,這是什么下場,您應該已經聽說過。”
“我跟祝京南確實離婚了,但君望和千帆之間的利益隔不斷。”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您還想說什么?”
祝廷怔怔地望著她,他完全沒想到宋湜也會平心靜氣地講這么一番殘忍的話說出來,她甚至和顏悅色。
他眼前的這個女人,今年只有二十六歲。
祝廷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的聲音有點虛:“你是在威脅我嗎?”
她聳了聳肩膀:“我沒有這個意思。”
宋湜也回頭,對一直守在門口的鄭珂說:“讓保鏢和司機送祝叔叔回去吧,他身體不好,為了不出現意外,還是有人二十四小時陪護得好。”
鄭珂點頭,很快放了兩個保鏢進來。
祝廷歇斯底里地吼著:“宋湜也,你敢囚禁我!”
她仍然說:“我沒有這個意思。祝叔叔,我是為了您的身體著想。”
隨著電梯門合上,祝廷的吼聲終于從耳邊消失,她一直挺著的脊背終于開始顫抖。
她讓鄭珂出去了,把辦公室的門關上。
宋湜也跨過碎成一片的相框,從里面把那張照片撿出來,抖去上面的玻璃碎渣,那些玻璃纖維好像都穿透她的毛孔,鋒利地割著她每一寸的血管。
那張照片攝像主體偏左,右邊還空出一個人的位置,特地為她留出來的,她一眼就能看出來。
祝京南應該帶多多回過天津姥姥家,北北乖巧地窩在小朋友手臂里,一看就很親密。
那時候她還在倫敦,祝京南說等她回國一起去看姥姥姥爺,這句承諾到他們分開都沒能再實現。
這十年他們到底經歷了什么?
宋湜也面對祝廷,有太多話可以堵住他的嘴,可是她自己也知道,和祝京南認識這十年,他有太多不幸都是她帶來的。
他們之間也隔了太多人了,他的兄長、繼母、父親,每一個人橫亙在他們中間,都足以把他們分割到天涯海角。
宋湜也準備離開了,在君望的事情結束之后,在祝京南醒來之后,她籌劃一場正式的離開,她要回到她的南港,從此他們一南一北,再無瓜葛。
這樣最好,一場劇痛的分離,也好過她帶給他無盡的鈍痛。
君望的組成比千帆集團和以前的宋氏集團組成都要復雜得多,存在各種所有制參股,但也正是這個原因,對于風險的抵抗能力也更強,因為輿論走低的股票不出現實質問題很快就能恢復正常。
公司董事會已經就車禍事件展開緊急公關,需要宋湜也明天出面召開記者發布會,就近日來涉及君望董事長的各種輿論進行澄清。
宋湜也坐在原來祝京南的位置上查看助理發給她的發布會日程和發言內容。
她突然覺得有些荒謬,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公開,現在離婚了,她又是唯一一個能夠代表他的人。
她知道祝京南有一段時間經常在辦公室里加班,他那時候偶爾會給她打電話,印象里他們好像基本沒有打過視頻,她不習慣,在這段婚姻里,他們一直都不太熟。
樓下的會議室這個點仍然燈火通明,有很多人在等祝京南的消息。
她輕敲了敲門進去,幾位執行官站起來同她打了聲招呼,她微微笑了一瞬,但難掩眉目疲態:“各位先回去吧,有任何消息,我會讓人第一時間通知大家,你們辛苦了。”
其中一位董事憂心忡忡地問:“祝董現在是什么情況?我們都很擔心,請您給一個準話吧。”
企業董事長倘若出現問題,公司高層必然出現人員浮動,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
宋湜也沒有將具體情況袒露,仍然言語安撫,擲地有聲:“他會沒事的。”
她這么說,不是為了刻意安慰誰,也不是說給自己聽,她就是堅信,祝京南一定會沒事。
那一天晚上宋湜也一直熬到凌晨三點,她已經很久沒有熬夜了,勉強讓自己睡了三個多小時,醒來沒多久就要面對無數的攝像機和陌生面孔。
這場發布會為了回應社會關切,由她來回答部分記者提問,時間不算太長。
她的律師團隊在這一天從香港來到北京,帶來了警方目前對這次車禍的調查結果。
那輛黑色奔馳沒有在車管所做過登記,并且上的是套牌,警方根據肇事者信息調出前科,對方是港島人,三個月前才因為搶劫案出獄,和妻子五年前離婚,有一個上小學的兒子由母父照顧。
宋湜也之前猜測,可能是以前和宋氏存在糾紛的人,但根據調查顯示,肇事者和宋氏毫無關系,但半個月前賬戶出現一筆來自海外的巨額匯款。
警方初步推測,他是收錢替人辦事,匯款賬戶在海外,調查起來需要時間。
宋湜也在這一事件上想了很多人,最大的可能是從前宋氏的人,但宋丁澤、宋定文、宋定友、張伯豪都已經入獄,被遣送到澳洲的叔公也于年前去世,宋湜也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額外花了一筆錢在海外安置這些人的家屬,她自認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跟她的律師團隊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女人,看上去四十出頭的樣子,衣著樸素,她說她有證據,但一定要見到宋湜也才肯說。
宋湜也覺得她很眼熟,但具體想不起來她們在哪里見過。
等律師將大致情況交代外,女人弱弱地開口:“我可以單獨和董事長說兩句話嗎?”
首席律師否決了她的提議:“我需要保證我當事人的人身安全。”
女人摘下口罩。
宋湜也這個時候把人認出來了,他們三年前見過,那個時候她剛知道盧望安的事,回港對張伯豪興師問罪,在張伯豪的家里見到了他的第二位夫人。
三年過去,那個雍容華貴的年輕女人風光不再,但眼神沒有變,依然和從前一樣文弱。
宋湜也對首席律師說:“是認識的人,你們先出去。”
門被虛掩上,女人坐在宋湜也正對面的椅子,眼睛有些失神,不管宋湜也在不在聽,她打開了自己的話匣:“董事長,真的很感謝您當時送我和沛珊出國,還替沛珊安排好了新西蘭的學校,她現在成績很不錯,您要看看她的成績單嗎?”
宋湜也對此不感興趣,她當年只是抱著稚子無辜的心態,一筆錢買斷她們后續鬧事的可能,她不是好心做資助慈善。
女人慘淡地笑了笑,繼續說:“我來找您不是為了糾纏,我還教導沛珊也要感激您。”
“不用感激我,您來找我想說什么?”
宋湜也覺得她們應該恨她才對,如果不是她,這對母女應該仍然在香港過著悠閑日子。
“您知道張伯豪有個兒子吧?他從前在港中文讀書,張伯豪出事后沒多久就暗地里讓人把他送到美國去了,他在美國是有資產的。”
宋湜也知道,張伯豪一直有向海外轉移資產的習慣,她的手沒那么長,管不了那么多。
女人說到這里,情緒激動起來:“他兒子不學無術,賭博把錢敗光了,查到我和沛珊在新西蘭的家,已經找上門來了,董事長,您要幫幫我們,我是不要緊,可是沛珊年紀還小,她還有未來,每天擔驚受怕,該怎么辦呢?”
宋湜也看見她眼底的淚光,有些無所適從地移開眼睛,卻無不犀利地開口問道:“張秋和這場車禍有沒有關系?”
女人膽怯地搖頭:“我不能說。”
“他人還在新西蘭?”
女人眼中盈滿了眼淚,眼眶裝不住,通通砸落下來,不住地點著頭:“是,我讓沛珊住到學校里了,可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董事長,你要幫幫我們母女!”
“你有他的什么把柄?”
女人求助地看著她,宋湜也知道這個眼神是什么意思,一物換一物的道理,女人向她兜售證據,她用庇護作為籌碼。
這個人,宋湜也是一定要找到的,并且越快越好。
“我會盡快安排人去新西蘭。”
“董事長,我求您跟我一起回一趟新西蘭,您安排人也不能徹底解決問題,求您了。”
宋湜也瞇起眸,扯出一抹冷笑:“怎么?一場車禍沒能要我的命,他派你來讓我去新西蘭會面?張夫人,沒有你的證據,查清這個案件也只是時間問題,你沒有權力和我提附加條件,否則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已,我并沒有義務為你安排安保人員。”
“這個證據張夫人不給,我的人也會查到。您請回吧,我會讓人給你訂一張回新西蘭的機票。”
女人猛地把一只U盤摔到桌上,雙手掩面:“我沒辦法了,實在對不起。”
張伯豪的兒子張秋涉嫌一場謀殺車禍惡劣刑事案件,警方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向新西蘭方提出引渡,于飛機落地當日將人逮捕。
宋湜也知道她如果見張秋一面會聽到什么樣的話,因此并不打算去聽她的作案動機。
她回了一趟錢宅,多多生病這幾天,錢詩一直把孩子帶在身邊。
宋湜也把大衣脫了扔在沙發上,朝著后院走去,看見多多坐在地上拿小鏟子挖土,她姥姥精心培育的小花園被她挖得亂七八糟,姥姥本人站在邊上拿相機拍個不停。
這大概是這么多天來,宋湜也第一次露出笑容。
錢詩聽到她的笑聲回頭,也不管寶寶身上都是泥土,驚喜地把寶寶抱起來,說:“多多,媽媽來看你了,叫媽媽。”
她把孩子往宋湜也懷里遞,宋湜也看到泥土,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小姑娘也一下子就把頭轉到姥姥背上。
錢詩出言緩解尷尬:“剛從醫院回來?京南怎么樣?”
“各項指標正常,就是不見醒。”
“你抱抱?”
她搖搖頭:“她不要我抱,等下弄哭了,我最怕小孩哭。”
錢詩撇撇嘴,到底不勉強:“我們多多才不哭呢。”
宋湜也扯了扯嘴角,女兒跟她不親,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沒事我先走了,媽媽,你照顧好多多,也別忘了注意自己身體。”
“這是你自己家,你要走哪兒去?這一陣子這么辛苦,今晚讓王媽做你愛吃的,給你好好補一補,瘦這么多。”
宋湜也鼻子一酸,她這段時間甚至連委屈的機會都不敢有,聽了多少惡言惡語和惡毒詛咒,離婚,作為案件當事人接受詢問,君望的事,她恨不得分身將這些事情做完。
她每天都睡不著,也吃不下東西。
她今天過來就是想跟錢詩說說話,她知道她的媽媽一定會很心疼。
錢詩把小不點遞給王媽,牽著宋湜也的手,憐愛地摸了摸她瘦削的臉頰,最后抱住她。
宋湜也閉上眼睛,安心地靠在母親肩膀上,她的母親老了,不如她高,她需要彎一彎腰。
“媽媽,我錯了。”
“那年我來北京,不該招惹祝京南,否則什么都不會發生,大家都會好好的。”
“媽媽,我真的知道錯了。”
宋湜也沒有哭,她只是很累,她只是需要一個肩膀靠一靠,半分鐘就好。
錢詩看著女兒,心里疼得好像要碎掉了。
“我會一直等到他醒過來,等他醒了我就回香港,我可能一年會來北京看你一次,也可能就不來了。”宋湜也低下頭,“媽媽,我太不孝順了。”
錢詩比她先流淚,她飛快用指尖擦去:“寶貝,媽媽不需要你孝順,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
醫院來電話,說祝京南醒了。
第73章 “我知道,我不怪她。”
宋湜也站在門口躊躇了一陣,始終沒有走進去。
周正霖比她到得早,開門出來看見她站著,立即要轉頭進去告訴祝京南,被宋湜也拉住。
宋湜也聲音很輕:“他怎么樣?”
周正霖半個身子出來,把門帶上:“醒了有一會兒了,具體的,你自己進去看。”
“我不進去了。他沒事就行。正霖,這一陣子你辛苦了。”
“阿也,你不用說這么冠冕堂皇的話。你這次又要走?又要不告而別?你們兩個之間的事情我不想插手,但實話實說,這對京南太不公平了,我跟他認識這么多年,他身邊除了你從沒有過別人,這次為了保護你險些把半條命搭進去,你呢?你連進去看他一眼都不肯,我都替他不值。”
宋湜也低下頭,她嘴唇翕合,卻不能為自己辯駁一個字,因為周正霖說的對,她就是一個自私的人,只考慮自己的感受,她不知道應該怎么面對祝京南,想出的對策只有逃。
周正霖覺得他完全不認識宋湜也了:“你還是不肯進去?這一面不見,你覺得以后他還會想見你嗎?”
她顫抖地呼出一口氣,聲音有些哽咽:“對不起。你不用跟他說我來過。”
“宋湜也,你。”
宋湜也走了。
她知道她做出這個決定,祝京南這輩子都不會愿意再見她了,其實這樣也好,遠離她,就可以遠離那些接踵而至的厄運。
周正霖重新開門進去,看見祝京南望著門口,視線又落回手上,他的婚戒不見了。
他醒來以后見到的第一個認識鄭律師,給他看了他們的離婚協議。
第二個人是周正霖,他得了消息就過來了,作為朋友來看他一眼。
祝京南問他:“剛才門外是誰?”
周正霖站在窗前,雙手插進口袋里,說:“沒誰。”
“香港女人心是不是都這么狠?”
祝京南扯唇笑了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周正霖還真算是半斤八兩。他預見自己今天會見到很多人,但這些人群中永遠都不會有宋湜也。
他在房內,她在門外,他們之間永遠隔著一層厚障壁。
周正霖轉過身,把手機掏出來回了幾條私人消息,突然說:“你還記得前一陣子我跟你說的那個趙小姐嗎?就你姥姥帶出來的那位趙老師的女兒,連著好幾天跟我問了你的情況,人家下午來看你。”
祝京南下了床,從沙發上把手機撈起來,隨口應道:“不記得,不見,你再拉皮條也滾。”
“這場車禍怎么就沒能把你腦子收拾一下?你念著人家,人家心里可連你半個地兒都沒有。再說,趁著你閨女還小不認人,說不定還管人家叫媽呢。”
祝京南從沙發上站起來,推上周正霖的肩膀。
“欸,你干嘛?”
祝京南冷著一張臉,一直把人推到病房門口,還貼心地按著門把手將門打開,將周正霖推到外面,說:“回見了您。”
周正霖一個字沒能蹦出來,老老實實吃了一個閉門羹。
他回頭,多多被錢正遙抱在懷里,戴著一只小口罩沖他笑,他捏捏小姑娘的臉:“你爸媽一個賽一個的奇葩。”
錢正遙把他的手拍下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說什么呢?孩子聽得懂。寶貝兒咱們不理他,咱們去看爸爸。”
“京南哥,看我帶誰來了?”
祝京南從手機里抬起頭,病容里總算帶了點笑,他從錢正遙懷里把寶寶接過來,貼著額頭狠狠親了兩下,一眼就看見女兒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他一直無波無瀾的心,突然就有那么一點痛。
昏迷的幾天他并非全然沒有意識,臨近清醒的那一天,他耳畔的聲音很亂,好像回到十年前的北京,宋湜也對他說了第一句話。
“誰準你這么叫我的?”
他那時候只是想逗逗她,聽說錢姨的女兒文靜內向,沒想到一上來就這么跋扈。
他耳畔還有很多聲音,嘈雜,令人心里亂糟糟的,但在一瞬間都變得無比安靜,一聲嬰兒啼哭,一句軟糯糯口齒不清的“爸爸”。
多多第一次喊爸爸是八個月的時候,那天是周一,他下了班去岳母家接女兒,小丫頭撲進他懷里,口齒不清地喊了一聲,他的眼睛一瞬間就紅了。
錢正遙說:“多多幾天沒見著爸爸了,今天一早還哭了。”
“是嗎?我看看眼睛,是有點兒紅,這么想我?”
多多一聽他打趣,小腿一蹬,害羞地趴到他肩膀上。
錢正遙環顧病房一周,她本來以為宋湜也也在,她負責把孩子送過來讓他們一家三口團聚,結果沒看見人影。
“姐夫,阿也呢?”
祝京南沒說話,錢正遙想起今天周正霖說過的話,她抿了抿唇,試探問道:“你們倆,真離了?”
“嗯。”
“京南哥,其實,你肯定最了解阿也,一下子發生這么多事兒,聽白哥又去世了,換誰都接受不了。”
祝京南神情一頓,眉心瞬間擰緊了:“祝聽白怎么了?”
錢正遙一愣:“你不知道?”
她把事情的經過和盤托出,介于有孩子在場,省去了那些殘忍的場面,她是個很感性的人,講到最后,眼眶還是一紅。
祝京南垂眸,沉默了很久:“葬禮什么時候?”
“后天。”
“我知道了。”
他現在知道他和宋湜也之間隔著的還有什么,從前是心魔,現在是人命,算來算去都是執念,把他們越推越遠。
“京南哥,你真的別怪阿也。她很愧疚,你在醫院這陣子,她每天都來看你,還有公司里那么多事兒,而且人人都覺得是阿也害得你們,她聽了不少難聽話。她心里有你,我們都看得出來,也許你等她自己冷靜一陣子。”
“我知道,我不怪她。”
就算他不知道,現在也應該知道了。錢正遙不過說了這么幾個字,誰都能聽出來宋湜也這段時間受了多少委屈。
她一向是不愿意聽別人批評她的話,但她從來不是自負,她只是不聽那些她覺得沒道理的話,但凡有幾句說到她心坎上,哪怕再殘忍的話,她也會全盤接受。
她受的這些苦沒法跟任何人說,她只能自己咽進肚子里。
宋湜也這幾天快要被自責淹沒了。
他沒能陪著她,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能跟她說,讓她一個人扛過這些。
他知道,他都知道。
“祝聽白的葬禮,她來嗎?”
錢正遙搖搖頭:“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今天阿也回了一趟姨媽那兒,我過去的時候她走了,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也聯系不上她。”
這個經歷,之前也出現過一次,只要宋湜也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擾她,就很難有人可以聯系到她。
等她自己冷靜了,她自己會出現的。
醫院里病毒太多,多多感冒剛好不久,錢正遙坐了一會兒就把寶寶帶走了。
從中午開始,祝京南的病房前陸陸續續有人來訪,助理守在門口,說祝京南在休息,硬是一個都沒放進去見。
他在病房里躲清靜,醫生來查了兩次房,各項指標正常,祝京南打算出院了。
他意識到自己有一點大錯特錯,他不應該放宋湜也一個人冷靜,如果她在經歷掙扎、痛苦,如果她孤身一人,他應該陪著她。
上一次她坐完月子就離開,他沒有守在她身邊,就足夠他后悔了。
醫生建議他再留院觀察三天,他第二天就讓人辦理了出院手續,去找宋湜也之前,祝京南先去看了錢詩。
錢詩的生活一如往常,似乎沒有因為這次事故受到多大影響。
祝京南的出現在錢詩的意料之內,她讓王媽給祝京南倒了杯茶,關切問道:“你的身體怎么樣?”
他笑了笑:“都挺好的,媽。”
這聲“媽”觸到了錢詩的某處神經,她的心上頓了頓,于心不忍:“京南,這幾年,你也受了不少罪。”
“并沒有,和阿也在一起這幾年,我一直很開心。”
祝京南直來直往,并不是擅長說場面話的人,他說這幾年很開心,也從來不是假話。從錢詩第一次主動找到他問他對阿也還有沒有感情,他就知道他們遲早有一天還會在一起。
即便結婚這三年,他們朝夕相處的時間不多,這段感情伴隨著太多愛之外的猜忌和不信任,但對于這段婚姻,他底色的態度永遠是覺得幸福。
在愛宋湜也這件事上,得到的甚至可以是無反饋的幸福。
好像第二天早上醒來能夠看到她就可以了,好像打一通電話能聽見她的聲音就可以了。
在他們互不相見的五年,他已經忍受過太多思念,對于遲到的幸福,甚至不敢再奢求什么,像是擠牙膏一樣,每次只需要豌豆大小的那么一點。
錢詩說:“是我一手促成你們的婚姻,我們上一輩的事,統統都要你們來承擔責任。”
“媽,我和阿也可以重新開始。不摻雜任何其他因素,也可以重新開始。”
祝京南現在甚至不再畏懼重新開始,他們以利益為先決條件結合的婚姻,本就在愛之外添加了太多附加條件,他可以將過往種種統統打碎,他們從頭開始,從戀愛到結婚,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普通愛侶一樣。
錢詩大概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赤誠堅定的愛了,在得知宋定安出軌之后,在她自以為為愛奔赴千萬里的婚姻失敗后,她就不再覺得這世上會有多純粹的愛。
她見過太多失敗的婚姻,程億慈和祝廷結婚后不久就主動離開,后來祝家又出現了一位女主人,然而秦憶雪也在很多年后搬離了大院,倘若女人為了愛,在婚姻中受盡傷害,還不如讓一紙婚書變成單純的利益結合體保障。
但這次她說:“祝你成功。”
祝京南笑了:“會的。”
他和宋湜也會有一段得到所有人祝福的感情。
祝京南再見到宋湜也是在祝聽白的葬禮上,她穿著一身黑色大衣,胸前別了一枚白花,神情憔悴。
她站在后面,兩人之間隔著人群,她離他很遠。
宋湜也低垂著眉眼,有個女人走到她身邊,低聲同她說了一句什么,她接過女人遞來的東西,臉上仍然沒有太大的情緒變動。
祝京南收回視線。
祝廷一病不起,秦憶雪傷心欲絕,這場追悼會到最后還是要由他這個弟弟來主持。
這天下了小雨,天氣陰沉一片。
祝聽白的骨灰盒被埋進墓地中,祝京南單膝屈身,摸了摸被雨水打濕的冰涼墓碑。
“大哥,一路走好。”
這是2021年的初冬,對很多人來說都不平凡的一年要走入尾聲了。
第74章 “祝京南,我覺得你在給我下套。”
宋湜也在酒店里收拾行李,她這次來北京,沒在家里住幾天,基本都住在酒店里。
她那天在追悼會上見到了曲薇薇,曲薇薇還是很纖瘦的一個人,大衣裹著她,看上去僅僅只有一具骨架。
曲薇薇將一個透明的袋子遞給她,里面是一塊機械表,表盤玻璃已經碎了,齒輪上沾著血。
宋湜也送過祝聽白最親昵的禮物就是這塊表,甚至不是她直接送給他的,他那個時候拆出這個禮物,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運氣好。
這塊表不貴,幾千塊錢的交換禮物,跟他那么多數十萬數百萬的表比起來不值一提,但他就是戴了這么多年。
曲薇薇自嘲地笑了笑:“醫院搶救失敗之后整理遺物,他的東西沒人去認領,我說我是他女朋友,醫生就把這些東西給我了。我應該給你才對,物歸原主。”
她說完,仰首朝著墓碑的方向望去,她的視線要穿越雨簾,穿越那么多把黑傘,最后落到墓碑上隸書的“祝聽白”三個字時,已經看不清了。
宋湜也接過,看了一眼,又還給她:“你留著吧。”
曲薇薇沒有接:“你要是不想留著,就扔了。他出事的消息是我告訴他母親的,他母親是不是把火撒到你身上了?”
她指的是那個耳光,宋湜也扯了扯唇,這個巴掌確實記憶深刻,她人生第一次被人打。
宋湜也抬眉:“你知道?”
“他出事的消息是我告訴他母親的,當時我在場。可笑吧,他出了事,第一個通知的人居然是我。”
“我起初很恨你的,他那么愛你,你心里一寸位置都不給他留。我不懂,后來你去試婚紗,我看到祝京南,突然就懂了,我替祝聽白可惜,他那么多年的陪伴,還是比不過一個挖墻角的。”
宋湜也默不作聲地聽著,她覺得曲薇薇這個時候大概是需要一個情緒宣泄的出口。
“但我最恨的人是他,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過我,我那時候不好意思跟你說,你給我的薪酬已經很高了,我也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他看穿我的窘迫,幫我出了那筆錢。他為什么要幫我?他是只對我這么好,還是對誰都這么好?他不應該對我那么好的,他真的讓我有那么一段時間覺得,他應該有點喜歡我。”
“我挺恨他的,真的。但他走了,我也沒什么可恨的了。”
眼淚落到草坪上,和雨水一同被土壤吸收,她的不甘無處遁形。
宋湜也把手表塞進她的手心,她說:“你留著吧。”
雨突然就下大了,視線格外模糊,恰好可以遮掩曲薇薇此時眼中的傾盆。宋湜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愛要靠恨來偽裝,她看穿了她的舍不得。
那天之后,宋湜也想,不再出現什么意外的話,大概是她和曲薇薇最后一次見面了,她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
宋湜也收拾好行李下樓,她的東西不多,就一個箱子,司機停在酒店門口等著。
這一天也有雨,她的航班遲了兩個小時。
司機問她:“宋董,現在就走嗎?”
“等會兒吧。”
她半開車窗,摸出一支煙想點上,攏火攏了半天,還是被風吹滅。
她剛想作罷,眼前躥出一簇火苗,一只大手虛攏著,將她的煙點上了。
祝京南撐著一把黑傘,站在車窗前,問她:“走走?”
宋湜也吩咐司機先把她的行李送到機場,推開車門,走到祝京南的傘下。
她抽的煙味道很淡,但還是嗆了一下,眼眶因此紅了。
祝京南給她撐傘,半邊肩頭被雨水打濕。宋湜也住的酒店離千帆分公司大樓很近,周邊也都是寫字樓,馬路上汽車飛馳,滑行而過的水聲劃破寂靜,又重歸寂靜。
“今天就回香港了?”
“是。本來來北京就是辦事,也都辦好了。”
祝京南笑了笑:“離婚算一件嗎?”
宋湜也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欸,你別這么說。”
糾纏這么多年,到底還是淪落到離婚的地步,他們心里都不好受。
早知道當初就不在一起了,宋湜也最近總是這樣想,但這段婚姻,她自己也舍不得。
祝京南于是問了一些別的問題:“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
宋湜也也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有很多年了,只是她煙癮不重。
她這時候還有心情開點玩笑:“剛到倫敦那會兒吧,那時候經常心情不好。其實我私底下就是煙酒都來啊。”
“心情不好是因為我嗎?”
祝京南想說那些明信片的事情,又想不好以什么方式開口,舊事重提,往事倒帶,對于現實的意義并不大,人是會變的。
宋湜也倒是很坦誠,她仰起臉,露出一個近乎于明媚的笑:“對啊,誰讓你那幾年一條消息都沒有。我這么說,你會愧疚一點嗎?”
“嗯,有一點兒。”
“就一點呀?不過真相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了,祝京南,我不怪你了。”
宋湜也說出這句話,自覺地停住腳步,祝京南也停下,他們被一把傘的陰影籠罩住,距離好像近了一點。
她坦率地說出這句話,眼眶卻明顯紅了。
祝京南很了解她,了解她的說話習慣,一句話重復兩遍,就是違心。
“可以怪的,阿也。”
宋湜也死死咬著唇,他們分別前見最后一面,她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淚,否則以后回憶起來,總是紅著鼻頭的狼狽模樣,她不喜歡這種回憶。
就算真的要怪他,也一定不是因為這件事。
一支香煙夾在她指尖,火星漸漸將紙卷吞噬,就要在一場細雨里燃盡了。
這場雨越下越大,走在街上,雙腳踩進一個水坑中,鞋襪都濕了,北京進入秋天,涼意絲絲入骨。
宋湜也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又低頭看腳下的路,他們走了有一會兒了,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不確定什么時候會停止,但一定會分開。
祝京南換了個問題問:“分公司為什么選址在北京?”
她低著頭:“董事會的決定,選在首都,很正常吧。”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
祝京南輕輕笑一聲,笑聲有點啞:“我以為,你做這個決定的時候,至少會想到我。”
再由董事會決定,最后也要由她這個董事長拍板,何況是重量級戰略分布。祝京南承認自己是有那么點異想天開了。
宋湜也的目光躲了躲。
她一直抿著唇沒說話,祝京南又問她:“一定要走嗎?”
“是吧。不然留在這里還能做什么呢?”宋湜也眸中清澈,眼神的弧光在雨霧中顯得模糊卻溫柔,“婚都離了,我的家也不在這里。”
祝京南頓了頓,一時間找不到一個理由反駁這句話,她并不覺得這里是她的家,盡管她的家人都在這里,她在這座城市也找不到任何歸屬感。
“之后還回北京嗎?”
“我不知道。”
“我去香港看你。”
宋湜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沉默了很長時間,慢悠悠地搖了搖頭:“還是不要了,祝京南,要斷就應該斷干凈,免得夜長夢多。你會有新的愛人,我也會。”
“我不會,阿也,永遠不會。”
他的第二遍不是違心,是強調。
祝京南的手背同她的貼了貼,勾住她有點冰涼的手指,輕而易舉地觸到了被她摘下來又重新戴上的戒指。
當年戴比爾斯廣告撰稿人一句“A Diamond is Forever”,在七十多年后仍然成為無數顧客購買鉆石的理由。
戀人想要的不是恒永久的鉆石,是恒永久的感情。
一輩子一個人,算是一場潑天的幻想。
十指相扣,她沒躲。
“阿也,你也不會。”
雨一直下,但路不再濕了,那場雨好像是下進她心里,讓她宛如溺水一般不敢呼吸。
一直到他們分開,他才終于肯相信她是愛他的。
“阿也,每次我們之間遇到問題,你總是下意識躲開,是我沒有給足你足夠的信任和安全感,但這一次別再躲我了。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但我們在一起可以,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慢慢清除我們存在的所有障礙,我有這樣的耐心和信心,我覺得你也有。”
宋湜也吸了吸鼻子,不愿意看他:“我沒有。”
“你有的。”
“祝京南,我們已經離婚了。”
“離婚也可以復婚。我們分分合合這么多年,也會有重新在一起的時候,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她想把手抽回來,祝京南沒給她這個機會。
宋湜也已經不是十六歲越挫越勇的宋湜也了,她覺得她的信心在一點一點流失。
“我這次是真的想離開你。”
“原因呢?”
她眉頭微微一皺:“非要一個原因嗎?”
祝京南的臉色沉著,很嚴肅,說出的話卻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樣,還有點死纏爛打的意思:“非要。”
宋湜也嘴張了張,她說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她想離開只是因為她想要一個人整理情緒,只是因為她覺得不能再連累祝京南了。
她大可以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往他心上戳一刀一走了之,可是宋湜也不想傷害他,她很早就體會到了語言暴力的威力,這樣的錯不能再犯第二次。
況且宋湜也看了一眼祝京南的眼睛,灼熱的目光照得她發燙。
恐怕此時就算她說出不愛他了,他也只會說不信。
宋湜也嘴唇張張合合,吐不出一個字,祝京南替她說:“如果你要說你不愛我了,這個理由無效,我不相信。”
她下意識否認:“不是”
“那就是還愛。”
宋湜也實在是被他逗笑了,她甩開他的手:“你簡直是耍無賴。”
他攤了攤手,臉色無辜:“你自己說不是。”
“祝京南,我覺得你在給我下套。”
“你中招了嗎?”
“一半一半。”
祝京南的笑意漾在嘴角,像一顆小石子被扔進湖面,淡淡蕩開一層水波,只是很快又消失了,他們之間的氛圍輕松了很多,但電視劇里總是上演的戲碼說明,短暫的笑過一陣,就是正式告別的時候了。
“阿也,如果你僅僅是想要一個人待著,你完全有這樣的自由,但現在不是。別總是一個人逃避問題好嗎?阿也,我一直在,無論什么我們都應該一起克服,被丟下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宋湜也的心上一酸。
她還有一點愣神。
這大概是他們認識這么多年,祝京南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他的情緒和脆弱。從前他從不說,他的悲傷和痛苦在面對她的時候總是遁形的,哪怕她洞察之后主動問起,他也輕描淡寫帶過。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宋湜也從不覺得她走進過他的世界。
他總是對她鎖著一扇門,他的不甘、醋意,那些壞情緒鎖在里面不告訴她,他吝嗇地保管著鑰匙,不肯透出一個缺口。
直到這個時候,他終于主動向她敞開這扇門。
“阿也,你不明不白地丟下我,沒有這樣的道理。”
祝京南朝她走了一步,他們兩個在一把傘下本來就不遠的距離,現在只是咫尺之間。
他伸出手,抱住她。
他說別走了。
宋湜也的雙手平靜地垂著,雨在外面,下不進傘中,他的脊背卻是濕的。
她抬起手,擁住他的后背。
她是真的想走的,可他這樣留她,她舍不得。
不得不承認,有的感情需要一點上天的成全。
天氣預報顯示香港在未來三個小時會有雷暴天氣,她乘坐的航班取消了。
她說:“看來我今天是走不了了。”
第75章 “行,你替我記著。”
宋湜也回到錢宅,錢詩正在喂多多吃飯,看見她拎著行李箱出現,不免有些驚訝。
“怎么沒走?航班取消了?”
宋湜也剛從機場把司機寄存的行李取回來,祝京南送她回來的,他說既然離婚了,就不留在家里吃晚飯了,她也沒有盛情邀請,總覺得祝京南又在給她下套。
她吸了太多濕氣,頭暈乎乎的,跌坐進沙發里,悶悶地應聲:“不走了。”
錢詩手上的勺子沒拿穩,一口粥落回碗里,多多看看姥姥,又看看沙發上坐著的陌生女人,烏黑的眼珠子來回轉。
錢詩把碗遞給王媽,坐到宋湜也身邊,小心翼翼地問她:“不走了是今天不走了?”
“今后都不走了。媽媽,我要留在北京了。”
宋湜也有些疲累地睜開眼睛,正對上錢詩那雙紅了的眼睛,從她有記憶開始,母親就是一個從來不在她面前輕易落淚的人,她從前沒能繼承這樣的習慣,現在漸漸習得了,母親卻在她眼前紅了眼睛。
宋湜也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很疼。
錢詩擦拭著眼尾,一個勁地重復:“好事兒,天大的好事兒。”
她此時此刻只是一個心愿樸素的母親,不希望和自己的女兒長久分離,她期盼了這么多年,從來不勉強,終于實現了。
宋湜也抬起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濕潤。
錢詩冷靜了一下,又問:“集團的事情呢,你要是留在北京,會不會不方便?阿也,你不用勉強。”
“我沒有勉強,我自愿留下來。我在北京,公司的事情也能處理好,你別擔心。”
錢詩嘆笑一聲:“那就好。”
“我留在身邊,你應該高興才對,哭什么呀。”
錢詩又抹了抹眼淚,她也不常在女兒面前掉眼淚,還有點不好意思,忙說:“沒哭,媽媽這是高興的。”
“我做出這個決定,也考慮了很多,這么多年在外面,我想安定下來了。”
錢詩摸了摸宋湜也的頭發,大拇指撫著她的鬢角,這是一種獨屬于母女之間的無言交流,和其他任何的情愫都不一樣。
宋湜也拿紙擦母親紅了的眼圈:“不許再哭了啊。”
“喜極而泣,你得留給媽媽一點兒情緒空間。”
她失笑:“那是我沒有考慮周全了。”
就這個時候,多多喊了一聲“媽媽”。
毫無預備的一聲,宋湜也以為自己聽錯了,錯愕地看向坐在兒童座椅里吃飯的小朋友,她嘴角還沾著一顆米粒,就這樣囫圇不清地又叫了一聲,只是沒有看向宋湜也。
王媽表現得比宋湜也還要高興,幾步走到她面前,說:“小也,寶寶叫你呢,快抱抱她。”
宋湜也倉促起身,站在多多面前,心里很忐忑。
她還是很怕寶寶不認她,也怕寶寶哭。
宋湜也到現在也不能確定,自己的潛意識能不能接受,在她產后心理狀態最敏感的那段記憶,一直到現在還時不時在她腦海中重現。
身體的改變,失眠造成的晝夜顛倒,巨大的心理壓力,那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她永遠都忘不了。
王媽提醒她要向寶寶伸出手。
宋湜也剛伸出去的手,立刻又縮了回來,她看見多多的嘴角癟了,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她最怕小孩子哭。
小孩子掉眼淚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幾顆珍珠落下來,砸在宋湜也心里有千斤重。
多多的哭聲不大,只是看著很委屈,她朝王媽伸出自己的兩只手臂:“奶奶抱。”
王媽最見不得她哭,立刻把人從椅子里抱出來,趴在肩上哄了兩聲,眼淚自然就止住了,只是不愿意抬頭看宋湜也。
宋湜也面對寶寶的后背,心里不是滋味,她覺得站在原地有點尷尬了。
錢詩站起來拍了拍多多的背,勸慰道:“寶寶可能認生了,沒事兒,你多跟她見見,她熟了就好了。”
宋湜也笑意勉強:“不難為她,你們吃飯吧,我有點累了,上去休息。”
王媽也覺得奇怪,多多分明是最不認生的寶寶,怎么一碰到宋湜也就要哭,她一邊哄孩子一邊憂心,錢詩只能嘆一聲氣,說順其自然。
當年她把宋湜也留在港島,一歲多的時候母女見面,也是一見她就哭,年紀小不記事,宋湜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宋湜也泡了個澡,原本就有些沉重的腦袋被熱騰騰的水汽一蒸,更加暈了。
她懷疑自己感冒了,淋了秋雨,人難免發熱一場。
她頭枕著手臂,眼睛一合,連窗簾都沒拉,沒多久就睡過去了,這一覺很沉,她都很久沒有睡過這么一場覺了。
第二天醒來天光大明,她一摸額頭,果然發燒了。
一想到反正沒什么事,干脆拉著被子蓋過頭頂,閉上眼又是一覺。
再醒來是下午,王媽見她睡太久了來敲門,剛好祝京南過來接寶寶過周末,王媽想來問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剛好可以和寶寶培養感情。
她跟祝京南離婚的事情,除了幾個朋友,還沒有找到正式的時機和家里兩個長輩提起,祝京南那頭想必也是瞞著。
宋湜也覺得這是他們這段婚姻最荒唐的地方,開始的莫名其妙,結束的無聲無息,注定走不到人生盡頭。
門一開,王媽就看見她那張紅撲撲病怏怏的臉,手背連忙往她額上一貼。
“昨兒還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發燒了。”
她倚著門,打不起精神:“淋了點雨,吃點藥就好了。”
“那不成,現在流感這么嚴重,得去醫院看看。正好京南在呢,叫他送你去,寶寶我看著。”
“我自己去就行,不麻煩他。”
“你們是夫妻,理應互相照顧,哪里有麻不麻煩的事?快換身衣服,我叫他去。”
宋湜也知道自己在這種決定上一定拗不過王媽,乖乖關了門換衣服。她鼻子也有點塞住了,從床頭柜里翻出一只口罩戴上,意外看見了一只老式卡片機。
看上去就有些年頭了,她甚至都忘了自己還玩過這個東西。
宋湜也關上抽屜,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王媽的聲音:“說是昨天淋雨感冒了,也怪我,該給她煮碗姜湯的。”
“小也說換身衣服就下來了,寶寶我看著,你們倆也有一陣子沒見了吧,好好說說話。”
祝京南就在客廳里,見她下來了,把懷里的寶寶遞給王媽,朝她走了兩步。
兩人什么都沒說,對視一眼,各自移開視線,一前一后朝門外走。
多多奶聲奶氣學王媽說話的聲音跟在后面:“媽媽爸爸再見。”
祝京南來了沒多久,車里還是熱的,宋湜也上了車,自覺說:“麻煩你了。”
他倒也不客氣:“嗯。離婚的事兒你還沒說?”
“是,最近事情多,找個時機再說,你也瞞著?”
“嗯。沒什么好說的,說不定哪天就復婚了。”
“這么有信心?”
“你沒有?”
“我沒有。”
“會有的。”
宋湜也淡淡笑了一聲,她靠著頭枕,閉上眼睛:“到了叫我。”
秋冬換季的發熱門診,到處是帶著口罩一臉病氣的人,宋湜也從口袋里摸出個口罩遞給祝京南:“別中招了。”
按流程抽血等報告,他們坐在醫院冰冷的長廊山,宋湜也明明已經睡了很久,還是提不起精神,祝京南的肩膀給她靠,她懶得計較細枝末節,臉頰貼過去。
只是有離婚這層關系擋著,他不再抱她。
宋湜也再次聞到那股淡淡的苦橘香,這是離他脈搏最近的地方。
“祝京南。”
“嗯?”
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一點微弱的震動。
宋湜也仍然閉著眼睛,醫院里沒有人大聲喧嘩,他們彼此細語的聲音也很輕,這讓她感到一陣安寧,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們之間沒有解決的往事。
鬧得最難看的時候,她拿程億慈的事情來傷害他,這件事令她耿耿于懷,至少她還欠他一個道歉。
只是這句抱歉,遲到了一年多。
“之前我們吵架,我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不該拿程老師的事傷害你,我跟你道歉。”
祝京南沉默著,一直沒有回答,令她有些心慌,抬起了頭。
“你忘記了嗎?”
“沒有。”
宋湜也再度低頭:“那我傷你還真是挺深的。”
在宋湜也脫口而出那些戳心窩子的話之后,他知道宋湜也跟程億慈見過面了,他知道了一些從前不愿意接受的事實,這感覺挺糟糕的。一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再跟程億慈見過一面,他早就不是五歲的孩子了,在得知母親就是不愿意見自己這件事后,他終于知道應該用一種相安無事的態度對待他們的關系。
但那個時候真正傷害他的不是程億慈,是宋湜也說,他就是自私虛偽的人。
她那么義憤填膺,就是佐證一點,她不會愛這樣的人。
有那么一瞬間,祝京南覺得自己完了,他們兩個到這個地步,也完了。
所以后來她懷著孕就提離婚,她生下孩子不告而別,他想,留不住,那就不留了。
只是后來執念又上頭,他舍不得,如果不是到他進了醫院生死未卜,他終于能夠確認她也舍不得,他可能就真的不再強求了。
宋湜也直起身子,囁嚅著:“我只是想跟你道個歉,原不原諒我是你的權利,你不用勉強。”
祝京南重新把她的頭按回自己肩頭,攬住了她的肩膀:“睡一會兒,不想那么多了。”
“我就是突然想起來了。”
“突然想起來跟我道個歉?”
“不接受算了。”
宋湜也哼了一聲,從前要從宋小姐嘴里聽到一句抱歉就是一句極其困難的事情,那幾年一起玩,但凡宋小姐說了對不起,對方就一定要原諒她。
“我接受。”
他的語氣玩笑似的,宋湜也抿抿唇,不說話了。
“你還有什么想跟我說的?”
宋湜也愣了愣,真的在腦海中回憶起來,是有一些,不是,是很多,但不該在今天說,她現在腦袋不清醒,興許說了就后悔了。
宋湜也搖搖頭,頭發蹭著他的大衣,與羊絨摩擦出一點靜電。
驗血報告等了一個小時出來,流感,醫生配了點藥,囑咐她多喝熱水。
祝京南先送她回家,順便把寶寶接走。
宋湜也對自己不能參與這個周末有些惋惜,她心底還是想跟多多親近的,但小孩子本來抵抗力就差,她可不想把感冒傳染給小朋友。
“寶寶周末都是你帶?工作日送我媽這里?”
“不是。多多一周就跟姥姥待兩天,平時都住我那兒。”
“你去公司也帶著?”
“嗯。”
宋湜也笑了笑:“挺稱職的,怪不得寶寶跟你親。”
宋湜也的想法突然飄到很遠之后的將來,祝京南這樣寸步不離地守著多多,等小朋友上幼兒園,一天有八個小時見不到,還不知道父女倆要在幼兒園門口抱頭痛哭成什么樣。
想想這場面就覺得新鮮。
她只見祝京南在她面前哭過一次,就是她生多多的時候,那雙紅了的眼睛,她也許一輩子都忘不了。
祝京南看她,疑惑地皺皺眉頭:“笑什么?打算給我頒個獎?”
“去你的吧。”
宋湜也之前對孩子的話題想來不感興趣,今天倒是來了興致刨根問到底,她把心里的想法跟祝京南說了,眼神中有那么點看熱鬧的意思。
“多多上幼兒園,你會哭嗎?”
祝京南瞥她一眼,問的什么問題。
“有什么可哭的。”
“真的假的?”
“真的。”
宋湜也樂呵呵地笑:“那我替你記著。”
祝京南頓了頓,隨后點了點頭,揚唇笑了:“行,你替我記著。”
宋湜也說完有點后悔,離多多上幼兒園還有將近一年半的時間,誰知道那個時候他們還在不在一起。
她白天睡多了,到了晚上反倒清醒起來,看向路上排成長龍的車子,心中竟然沒有一絲一毫淤堵。
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很少有像今天這樣敞開心扉的時刻,她把心里積攢了很久的問題說了出來,有一點開心。
她知道祝京南愿不愿意原諒她是他的事情,但如果他說不怪她了,她可能才可以真的如釋重負,否則她始終愧疚,就始終沒有辦法正面面對他。
路上太堵了,祝京南換了一條路:“吃頓飯再回家?”
“好。”
餐廳開在靠近前海的四合院里,他們吃完飯可以直接散步回去。
宋湜也對這間餐廳有點印象,做京菜的,記憶里是周正霖媽媽投資的,以前她在北京的時候,一群人經常在這里吃飯。
這么多年過去,裝潢沒變。
恍惚間就覺得,人好像也沒變,連踏進這家餐廳的,都還是他們兩個一起。
就是這樣一個平常的晚上,宋湜也收到遠在香港的曾管家的短信,突然告訴她,以前她丟了的那一對粉鉆耳釘找到了。
第76章 “明天過年,一起吃頓年夜飯吧。”
除了每周祝京南來接送多多,宋湜也和他見面的次數并不多。臨近年末,公司開會頻繁,宋湜也一周有大半的日子都住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這樣一來,兩人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
祝京南知道她從家里搬出去,但沒有找過她,他們甚至私下沒什么聯系。
當初是他讓她留下的,但現在這段關系似乎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宋湜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宋湜也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留下來,也可以不是為了他。
是一直到農歷新年的前一天,錢詩終于想起來,當初宋湜也和祝京南的婚姻存續期只有三年,才問起宋湜也,他們兩個現在是什么狀態。
宋湜也一直忘了交代這件事。
但在回答錢詩的問題之前,她滿腦子都是祝京南之前說過的話。
萬一復婚了呢?
又是離婚又是復婚的消息來來去去,老人心里也像坐過山車似的。
宋湜也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沒離。”
最開始說好的三年,是沒有感情的最后期限,既然沒結束,在旁人眼里至少是有感情的。
錢詩對此抱有將信將疑的態度,到底沒把質疑的話說得太明白:“明兒就過年了,一家人得吃頓年夜飯。”
宋湜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和祝京南要是沒離婚,明天應該一起出現在餐桌上才是。
宋湜也把母親推走了:“知道了知道了,你別操心那么多。”
錢詩回過身子來點了點她的額頭,又說:“京南今天就來家里吧,反正要帶多多來的。”
宋湜也囫圇敷衍兩句,總算是把錢詩推走,她一個人走到院子里,猶豫了半天,還是把電話打過去了。
“祝京南,明天過年。”
“我知道,怎么了?”
“哦,我就是問問你,今天就把多多送回來嗎?”
“晚點兒吧,她在外面玩。”
宋湜也吸了一口冷氣,只說:“嗯,那沒事了。”
“只是問我這個?”
“不是。”
祝京南笑了,伴隨著身邊小朋友的笑聲一起傳進聽筒里:“那還要問什么?”
其實主動邀請他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宋湜也心里這樣想,咬了咬唇角,說道:“明天過年,一起吃頓年夜飯吧。”
這才是她打這通電話,最開始想要說的。
祝京南頓了頓,答應了,宋湜也心中立刻松了一些,沒拒絕她就好。
只是她突然又想到,從前祝京南過年都會回天津,今年如果跟她們一起,兩個老人年紀也大了,過年冷冷清清的總是不好。
“姥姥姥爺那里,你不去嗎?”
“他們要跟團去俄羅斯玩兒,不跟我們一道過年。”
“那就行你明天再帶多多一起過來吧,我沒說我們離婚的事,你今天過來,晚上不好解釋。”
“為什么不說呢?”
宋湜也皺起眉,賭氣一般:“那我等下就說。”
“別鬧,我明天過來。”
她沒好氣地哼聲,聽見聽筒那頭小丫頭的聲音,問爸爸是誰打電話。
祝京南的聲音立刻又溫柔不少:“要不要跟媽媽說話?”
“不要。”
多多又從祝京南身上爬下來,轉頭跟別的小朋友去玩滑滑梯了。
這兩個月的時間,宋湜也跟多多的關系幾乎沒有任何進步,多多見了她就躲,來回幾次,她對維護母女關系這件事持消極態度,回家的次數都因此減少。
祝京南來接多多,總是能聽見王媽說那些擔憂的話,還提議要讓多多多在錢宅待幾天,但小朋友自己不愿意,宋湜也也不敢跟小朋友獨處。
他問宋湜也:“你要不要過來陪她?”
宋湜也答:“不要。”
她心里是有一點生氣的,但她自己也無計可施,脫口而出拒絕之后,又反悔了:“地址發我,我現在過來。”
祝京南揚唇,將地址發給宋湜也。
這是一家兒童樂園主題餐廳,多多小時候就經常來,祝京南和宋湜也的同齡人大多都還沒結婚,小孩子沒有朋友,小伙伴都是在餐廳里一起玩認識的。
祝京南是這家餐廳的常客,他坐在游樂區外的沙發上,在一眾單獨帶孩子來的媽媽里顯得非常出眾。
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端著兩杯咖啡走過來,一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祝京南從手機中抬眸,說:“不好意思,我沒點咖啡。”
“請你的。”女人在他身邊坐下來。
“謝謝,我不喝咖啡。”
女人笑了笑,繼續說:“是多多爸爸吧。我家小朋友叫樂樂,就是經常跟多多一起玩的那個小姑娘,她說很羨慕多多呢,有爸爸陪著。”
祝京南對樂樂有點印象,每天晚上哄多多睡覺的時候,小丫頭總是習慣性地跟他回憶一整天的事情,提到最多的人就是樂樂,樂樂比多多大了兩歲,多多喊她姐姐喊得很甜。
樂樂姐姐今天跟我吵架了,我和樂樂姐姐今天和好了,我再也不跟樂樂姐姐玩了,樂樂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家伙跟個小和尚一樣絮絮叨叨,自顧自說十幾分鐘,自然而然就睡著了。
多多話很多,但好像從來沒有跟他說過羨慕別的小朋友有媽媽陪著,小姑娘可能都還不知道什么是羨慕呢。
祝京南視線望向滑滑梯的女兒,眉眼彎了彎:“沒什么可羨慕的。”
女人嘆了一聲:“我和我前夫在她出生沒多久就離婚了。”
祝京南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是無措的,他習慣于漠視很多的感情,尤其是陌生人。
女人見他沒有搭腔,倒也不尷尬,把手機拿出來說:“我們兩個加個微信吧,以后有什么事也能互相聯系,交流交流育兒經驗,或者一起去郊游呀。樂樂說多多爸爸經常帶多多去郊游,我和樂樂也很喜歡郊游。”
祝京南把手機放進口袋里,站了起來:“等會兒我太太過來,您可以和她溝通。”
女人眉頭皺了皺,笑容在嘴角滯了片刻,她看了一眼祝京南的手,確認他就是沒有戴婚介,于是再度化開笑意:“多多爸爸,只是交個朋友,你沒必要拿這個理由搪塞我呀。”
祝京南很客氣:“我不是搪塞您。”
女人也把手機收了起來,同他一側站著,雙手交叉垂在身前,看著不遠處兩個小朋友:“樂樂沒什么朋友,我只是覺得,小朋友成長過程中應該有個伴。更何況是像多多這樣的小朋友。”
祝京南隱隱有些不悅:“她這樣的小朋友怎么了?”
“多多和樂樂其實很像的,樂樂沒有爸爸,多多沒有媽媽”
祝京南立即打斷她:“誰說多多沒有媽媽?”
“小朋友沒有和你說過嗎?她雖然沒有媽媽,但心里肯定還是渴望母愛的,可能是年紀小不知道怎么表達,你不要怪她。”
“她說她沒有媽媽?”
連祝京南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現在的臉色很難看,連問句都顯得有那么點咄咄逼人。
女人臉上閃過錯愕:“是啊”
她敢確認這是女兒親口跟她說的,她知道女兒喜歡和多多玩,她也很喜歡這個小朋友,對面又是個單親爸爸,否則她不至于這樣貿然上前交朋友。
祝京南的臉色徹底沉了,他望了一眼正在和朋友玩的女兒,語氣有些生硬地說:“小孩子口無遮攔惹人誤會了,我和我太太一直在一起。”
女人臉上的尷尬變成驚訝,她朝邊上退了一步,忙說:“那一定是有什么誤會,您回去和小朋友還有小朋友的媽媽好好聊一聊吧。”
祝京南已經走到圍欄邊上了,在多多再次要爬上滑梯之前,他壓著慍怒溫和開口:“寶寶,回家了。”
多多不肯,她還沒玩夠。
祝京南站在原地:“爸爸有話跟你說。”
多多站在原地愣了愣,從圍欄里出來,祝京南把她抱起來,連同她的鞋子一起拿起來,徑直往電梯的方向走。
小姑娘趴在爸爸肩膀上,不忘跟自己的小伙伴揮手告別。
她這時候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直到上了車,被爸爸放進安全座椅里,才終于看清爸爸的一張臭臉。
多多長到現在,祝京南從來沒跟她說過一次重話,她再淘氣,他也總是慣著,性子是被養的無法無天了一些。
祝京南原覺得這也無關緊要,他的女兒性格養成什么樣都是好的。
他給宋湜也發消息,說他們在車庫,把車位編號發給她,她到了過來就行。
祝京南收起手機,嚴肅地看著女兒。
他還沒有開口,小姑娘的嘴已經癟了起來,他不再忍心沉著臉色,眉頭漸漸舒展了,柔聲問:“你為什么要和小朋友說自己沒有媽媽?”
多多哭了,不是那種吵嚷的哇哇大哭,她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地聳著抽泣,眼淚流下來,好不委屈。
祝京南給她擦眼淚,他希望在宋湜也來之前解決這件事,否則宋湜也知道女兒這么說,肯定心都要碎了。
他這次忍著沒去哄,靜靜等她哭完,又問了一遍:“為什么說自己沒有媽媽?”
多多抽著鼻子,嘴巴撅起來,望著爸爸不說話。
她的眼睛最像宋湜也,其他地方都像他,其實脾氣也和宋湜也一樣倔。
“寶寶,不可以這么說,媽媽會傷心的。”
多多只有一歲半,聽不懂那么深奧的道理,只知道所有人都喜歡她,只有媽媽不喜歡。
她朝祝京南伸手:“爸爸抱。”
祝京南沒有抱她,仍然說:“這樣說是不對的,媽媽很愛你,知道嗎?”
她含著淚點了點頭,倔強地朝祝京南伸出雙手,她這時候其實聽不進任何道理,只想讓爸爸別生氣了,抱抱她。
以前每一次,有一點哭鼻子的架勢,祝京南就忍不住去抱她,這次晾著女兒這么久,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還是把寶寶抱進懷里。
多多趴在他肩頭,一邊哭一邊說:“爸爸是壞蛋。”
他頓時有點哭笑不得。
“爸爸是壞蛋,但是媽媽不是,知道嗎?寶寶,這種話以后不可以說了。”
“知道了。”
他捏了捏女兒的小臉,女兒瞪了他一眼。
“等下媽媽過來,你抱抱她,然后一起回家,好不好?”
小家伙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宋湜也五分鐘之后到了,她把車子停到祝京南邊上,敲了敲他的車窗。
祝京南把車窗降下來,宋湜也下意識地往車后座看,小家伙剛哭完不久,眼睛還紅著。
她問:“怎么這么早就結束了,我以為你們會多玩一會兒,有人欺負她了?”
祝京南老實承認:“我批評她了。”
宋湜也的臉立即黑了:“這么小她懂什么,你批評她干嘛?”
祝京南嘆笑一聲,點了點頭:“她現在把我當大壞蛋,你哄哄她。”
“我不會。”
“寶寶很好哄的,是不是?”
祝京南朝后視鏡看,多多坐在安全座椅里怨懟地看著他:“大壞蛋!”
祝京南下車,把多多從車里抱到地上,牽著她的小手朝宋湜也走,把那只小手遞進宋湜也手心:“叫媽媽。”
“媽媽。”
帶著那么點怨氣的,眼中的憤怒也不減,把宋湜也逗笑了,好像看見了縮小版的自己。
宋湜也蹲下來,捏著她的小手:“爸爸為什么批評你?”
“因為爸爸是大壞蛋!”
“你怎么這樣說爸爸呀?”
多多怒氣沖沖地重復:“因為爸爸是大壞蛋!”
宋湜也朝祝京南仰起臉,笑得特別高興:“你到底干什么了,讓她氣成這樣?”
祝京南攤手,這可不能說,他寧愿當這個大壞蛋。
宋湜也是真的很高興,這是這么久以來,她和多多第一次這么和諧地說上這么好幾句話。
她晃了晃小朋友的手:“那我們一起回姥姥家好不好?”
多多這下有點舍不得了,仰頭看祝京南,祝京南點了點下巴:“去吧,姥姥想你了。爸爸明天就去陪你玩兒。”
“才不要大壞蛋陪我玩。”
二十個月的小朋友口齒尚沒有那么清晰,但一句話足夠體現怨氣了。
祝京南撇了撇嘴,看向宋湜也,她眼中滿滿的全是笑意,握著女兒的小手不肯放。
宋湜也站起來,朝祝京南開口:“那我接走了?”
“嗯。”他把后座的安全座椅拆下來,裝到宋湜也車上,把寶寶抱進去。
安全帶系好了,宋湜也搖下車窗,祝京南還沒上車,站在一邊目送。
“你你明天來?”
他笑:“難不成我今天來?”
他確實應該給宋湜也和多多留一點私人空間,哪怕只是回家這二十幾分鐘。
宋湜也剜他一眼:“寶寶說得對,爸爸是大壞蛋。”
她將車窗關上,開車走了。
第77章 “承認愛我令你痛苦嗎?”
算起來,這是宋湜也在北京過的第四個年。
她記憶里初到北京的那兩年,祝家總是很熱鬧,賓客往來,高朋滿座,來拜年的人一直到農歷初七初八還絡繹不絕,只是這份熱鬧里沒有祝京南。
宋湜也是到第一年在北京過年的除夕才知道,祝京南從來不在北京過年,他在天津留到正月十五才回來。
第二年好像不一樣,他留在北京,但她要走了。
那兩個年節,宋湜也和幾個小輩也一起到秦憶雪那里討個彩頭,雙手合拳作個揖,秦憶雪笑盈盈地給他們塞紅包,祝聽白從朋友那里拉來一車的煙花爆竹,就在后海邊上放。
她也分不清是不是記憶總是會美化過去的事,只知道從前總是花團錦簇的熱鬧。
后來她走了,那些熱鬧也一并煙消云散了。
今年祝家門庭冷清,祝廷回京郊的房子養病,秦憶雪在祝聽白出事后沒多久就離開了北京,大院里有的人在國外一時間回不來,連帶著這個年也遠不及從前叫人期待了。
哪怕已經有很多人勸過她,宋湜也心里還是過不去那個坎。
越是到這種合家團圓的時候,她的愧疚和自責成倍增長。她去找過秦憶雪,秦憶雪一個人住在一個臨水的小院里,精神很穩定,并且裝作不認識她。
宋湜也終于想起來,以前她跟祝京南一起玩的時候,為什么約定好要一起去一趟南方,因為秦憶雪是水鄉人,她會說一口吳儂軟語,哄得所有孩子都跟在她身后轉。
宋湜也常常后悔,竟然都不知道該從哪一個時間節點開始重溯,好像從哪里開始不夠挽回這一切,于是所有的關系都開始止步不前。
她看著空蕩蕩的胡同,關上了錢宅的大門。
王媽跟女兒去美國過年了,除夕當天中午沒開火,宋湜也帶著錢詩和多多去外面吃飯。她也不是很肯定,祝京南今天還會不會來,只要錢詩不提,她也就當作把這件事情忘掉。
晚上,錢正遙的姥姥錢老太太在西山別墅設宴,邀所有旁支的晚輩一同赴宴。
出發之前,錢詩終于問了:“你和京南是不是離婚了?”
多多正坐在宋湜也懷里,聽見姥姥這么問,睜著大眼睛看媽媽,還從來沒有人跟她解釋過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
宋湜也皺著眉,又撒了個謊:“沒有,他說今天有點事不來了。”
“除夕夜能有什么事?”
“媽媽你能別想那么多嗎?”
錢詩也皺起眉,母女倆的表情如出一轍:“我的意思是,要分開就分開地利落,不要拉拉扯扯的。”
宋湜也被這一句話戳中心事,眼神躲閃開來,在原地站了一秒,極力想要逃開母親質詢的目光,順手把懷里的寶寶塞給錢詩,套上了羽絨服外套。
“走了,遲到了不好。”
錢詩在后座逗寶寶。
多多跟姥姥親,一路上嘰里咕嚕說個不停,最后想起來祝京南昨天的承諾,問道:“爸爸呢?”
宋湜也手機里,“你今天來不來”幾個字躺在對話框,她一直沒發出去。她對這個問題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干脆熄了屏,破罐子破摔:“爸爸今天不來。”
他自己說會來的,快到晚上了一條消息也不給,還指望宋湜也三催四請不成?
多多的小嘴癟了:“為什么?”
錢詩哄她:“跟姥姥和媽媽一起過年是一樣的呀,你還沒有跟媽媽一起過年呢。還有等會兒見到太姥姥,你記不記得去年見她,她可喜歡你了?”
“那爸爸呢?”
宋湜也被氣笑了。
“那我把你送到爸爸那里,以后都不要見我了,這樣好不好?”
錢詩立即剜了她一眼:“你說什么呢?”
“我說什么有區別嗎?反正她滿腦子都是她爸,那我留她在身邊給自己找罪受?”她說完這句話,立即咬了咬舌頭,后悔這樣口無遮攔。
多多倒是沒有哭,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再也沒有看宋湜也一眼。
下車之后,宋湜也干脆也不抱她了,祖孫三人的脾氣都好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個比一個硬。
錢老太太是錢詩母親的二姐,在整個家族中頗有威望,錢家每個農歷年末都要舉辦一場以她為中心的家宴。西山別墅當天才傍晚,從地下到地上停了七八輛車子,嫡親堂表四代同堂,加起來有二十多個人。
多多是第四代年紀最小的,剛被錢詩抱進院子里,大人們一個個簇擁過來。
宋湜也遙遙望了一眼,走到角落給祝京南打電話。
這種時候如果他一個人,想想也挺冷清的,僵持不下的關系里,她試著低頭一次。
“你來了嗎?”
他那頭很嘈雜,隔了幾秒,喧鬧聲漸遠了,才能聽清他淡淡的聲音:“來哪兒?”
宋湜也發誓,她昨天晚上就把家宴的時間和地址都發給他了,他不可能看不見,這么問就是不想來。
宋湜也看著院中主樓暖融融的燈光,一下子就泄了氣。
“沒事了,祝京南。”她氣不過,掛電話前又補了一句,“隨便你。”
興許他當初想讓她留在北京的念頭也只是一時興起,現在時間過去那么久,他早就沒想法了,況且他們現在已經離婚了,他們早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他要拉拉扯扯、若即若離,又想現在就斷,隨便他,她不玩了。
祝京南沒有挽留,電話掛斷,宋湜也心里堵得跟什么似的。
兩秒之后手機又響起來,還是祝京南。
他自己要送上門來,就別怪她嘴上不留情。
話沒出口,祝京南的聲音先出來,溫潤帶笑的,融進了院子里的喧樂歡騰:“阿也,回頭。”
宋湜也下意識地回頭,祝京南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位置。
天色漸晚了,赤紅色的晚霞像是門前的燈籠,在綿延的西山鋪開,恰好在他背后暈染,他一身黑衣,合進漸漸將所有人都吞沒的暮色里。
她有那么一秒愣神,隨即將未發的怒火朝他發了出來,一聲質問:“你耍我?”
祝京南雙手插進羽絨服的口袋里,步履款款朝她走來。
宋湜也身后是一池錦鯉,她沒有退后的余地,只能看著他朝自己靠近,到兩人之間僅剩半臂的距離,祝京南停住腳。
“這個時候才給我打電話,阿也,你本來就沒想讓我出現是不是?”
宋湜也冷哼:“怎么,你是大爺,來吃頓飯還要我請你兩回?”
他眉眼彎著,笑容微風拂面似的,好不和煦:“你這京腔學得越來越像樣了。”
宋湜也一愣,更生氣了:“我跟你說正經的。”
他仍舊笑:“你說,我聽著。”
這下換她啞口無言了,宋湜也沒想到祝京南是這個態度,她往哪里出拳,觸到的地方都是軟軟的,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宋湜也瞪了他一眼。
“那我說?”
“你說什么說!”
她作勢要走,被祝京南慢悠悠地拽回面前:“你給我打電話雖然晚,但至少打了電話,所以阿也,你還是希望我來的,對吧?”
宋湜也還是沒好氣:“我是覺得你一個人挺可憐的。”
祝京南聞言眉梢一揚,很受用似的:“可憐我孤家寡人?那太好了。”
宋湜也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這用北京話怎么說?祝京南這個人忒壞!
“你有病吧?”
他笑意微斂,看著她的眼神分外認真:“阿也,所以你是希望我來的,對嗎?”
他又問了一遍,好像非要從她口中聽到一個肯定的答案才肯罷休。
宋湜也望著那雙眼睛,在心里說是的,可嘴上偏偏怎么都開不了口。
她稍稍轉了目光,失了底氣:“我們進去吧。”
祝京南不動,仍然注視著她的眉眼、鼻梁、唇瓣,視線逡巡向下,直到她的血液最滾燙的地方。
“阿也,你什么時候才能直面自己的心?”
宋湜也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別過頭,有一種被完全看穿了的赤裸的難堪。
“祝京南,今天過年,別讓彼此都不高興。”
“承認愛我令你痛苦嗎?”
宋湜也不知道祝京南今天是怎么了,他從來不會這樣步步緊逼地對待她,她現在就是慣于逃避,那又怎么樣?他就非要讓她承認難以啟齒的事實嗎?
她能說什么?她說我是愛你的,但我們之間發生了這么多事,我已經沒有辦法坦坦蕩蕩地和你相愛了,這樣夠嗎?
宋湜也簡單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是。”
祝京南原本微微前傾的身子直了起來,往后退了一步,投下的陰影依然籠罩在她的一側肩頭。
她斂著眸,他看著她,彼此都沒有再說話。
老太太家的保姆從屋里出來,招呼他們兩個:“小也,京南,進屋里頭吧,外面怪冷的!”
宋湜也倉皇應聲:“就來。”
面對祝京南,她壓低了聲音:“我再重申一遍,今天過年。我不介意等下在餐桌上告知大家我們已經離婚的消息。”
祝京南笑了笑,側過身子,讓出一條路,像是沒頭沒尾地應一句:“沒關系,會好的。”
什么會好的?宋湜也覺得他簡直是莫名其妙。
宋湜也和祝京南一前一后地進去,剛進了客廳,多多從錢正遙懷里掙脫出來,蹭蹭地朝祝京南懷里跑:“爸爸!”
祝京南接住她,將她舉高抱起來:“怎么不叫媽媽?”
宋湜也和多多同時哼了一聲。
錢老太太今年七十多了,身子骨還很硬朗,她年紀大了,姐妹兄弟都走得比她早,無比珍惜現在這樣兒孫繞膝的場景,剛才讓保姆出來叫人,還以為宋湜也跟祝京南吵架了,現在一看,一家三口,多幸福。
老太太如是說著,席間有人批評起錢正遙的哥哥,說他前不久才離了婚,閃婚閃離太草率。
宋湜也聞言,有那么一點汗顏,下意識看了一眼祝京南,他像沒事人一樣。
她有時候真的很佩服祝京南無人能敵的心態。
年夜飯特地請了廚師團隊來做飯,前廳后院不同年齡的人聚在一起,宋湜也和祝京南因為多多的緣故留在老太太身邊。
長輩看晚輩總是越看越喜歡的,多多從小被人簇擁慣了,哪怕是一年見一面也不認生。宋湜也看著女兒在老太太懷里咯咯笑,又一次被強調,女兒只是跟她不親。
老太太逗多多:“太姥姥喜歡你,你留下來陪太姥姥好不好?”
“爸爸怎么辦?”
“媽媽爸爸今天晚上都留下來好不好?明天叫你遙遙小姨帶你去抓魚!”
“好!”
老太太滿意笑了,面朝宋湜也:“小也,你和京南今兒就留下來吧,帶著孩子跑來跑去的不方便,家里有地方住。”
老人盛情邀請,宋湜也一時間不好拒絕,干笑一聲答應。
第78章 徐徐圖之,圖到了才算長久。
宋湜也在來北京之前并沒有守歲的習慣,第一次是跟周正霖還有他妹妹周雅辭一起。
那一晚零點的時候,她給祝京南打電話,興沖沖地問他:“你猜我現在在哪里?”
祝京南從不守歲,他十一點半就睡了,只是手機難得沒開靜音,被她的電話吵醒。
宋湜也那里也太吵了,他的心跳都加快了。
“在哪兒?”
“你猜呀!”
“酒吧,而且跟周正霖一塊兒。”
“你在我身上裝監控了?”
祝京南僅有的一點倦意一掃而空,他坐了起來,隱約看見窗外煙花的殘影。今晚很多酒吧都有跨年活動,宋湜也興致這么好,想想就知道肯定逃出去玩了。
他那一年有點后悔,要是能跟宋湜也一起過年,似乎也不錯。
宋湜也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每一個字的尾音都帶著喜色,她一向是喜歡新鮮感的人,新鮮的城市,新鮮的過年,新鮮的朋友。
她說:“馬上就要倒數了,你別掛啊。”
那是2012年的新年,人們剛剛逃離“世界末日”詛咒的恐慌,帶著近乎于劫后余生的歡欣雀躍走進新年。
零點那一秒,宋湜也的聲音在一眾倒數聲中格外清晰:“祝京南,新年快樂!”
笑意是可以通過聲音傳染的,哪怕他們隔著手機,連祝京南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回那一聲“新年快樂”時,臉上是他從沒有過的笑意。
他這一生有很多前所未有的時刻,都來自于宋湜也。
晚上八點多,小孩子們在院子里放煙花,錢正遙抱著多多過去湊熱鬧,宋湜也也脫了外套,加入到他們當中。
前一天才下過雪,院子里的楓樹上還有積雪,有人抓了一把團成團,雪球散進宋湜也的脖子里,她驚得回頭,發現罪魁禍首多多小朋友趴在錢正遙懷里笑個不停。
宋湜也絲毫不客氣,抓一手的雪灑過去,剛好落在多多的帽子上。
她到底沒忍心下手太重。
錢正遙把小朋友放下來了,多多走在雪地里,抓著雪球跌跌撞撞地跑進宋湜也懷里。
宋湜也蹲下來,親了親她冰涼的小臉,略帶愧疚:“寶寶對不起,媽媽今天不應該說那些話的。”
多多撅起小嘴,朝她臉頰上親了一下。
冰冰涼涼的,轉瞬即逝,宋湜也差點以為這是錯覺,這是這么久以來,多多第一次親她,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她想把女兒抱起來,下一秒多多就撒開腿跑了,跑到離她遠一點的地方,把手上那顆雪球扔到她身上。
原來憋著壞呢。
多多扔完就跑,一個踉蹌跌在地上,又自己爬起來。
宋湜也眼睜睜看著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積蓄淚水,原來小孩子哭是有一個流程的,嘴巴先癟了,眼淚緊隨其后地擠出來,還挺有意思。
祝京南聽見哭聲出來,就看見宋湜也和錢正遙站在那里,饒有興致看多多啪嗒啪嗒落眼淚。
多多被人哄慣了,一下子沒人哄她,不確定要不要繼續哭,看見祝京南出來了,才繼續留眼淚。
宋湜也看著祝京南把女兒抱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為自己開脫:“我沒觀察過她哭。”
從前多多一哭她就躲,連哄都沒哄過。
錢正遙也說:“你未免也太小心了,小朋友就是摔著長大的。”
祝京南冷冷看她一眼:“冰天雪地的,你摔一個試試。”
錢正遙立即轉臉向宋湜也:“你看他!”
“他有病,你別理他。”
多多在外面玩得有點久了,祝京南把她哄好了,抱進去之前不忘提醒宋湜也:“阿也,外面冷,玩一會兒就進去吧。”
她點點頭。
錢正遙瞇著眼睛,視線在他們之間來回穿梭,等目送祝京南進去了,趕忙攬住宋湜也的脖子:“從實招來,復婚了?”
她是為數不多知道他們離婚的人,宋湜也對她沒什么可隱瞞的。
“沒有。”
“阿也,外面冷~好甜蜜喲。”錢正遙模仿祝京南說話,添油加醋的語氣令人發笑,“那你們現在是怎么回事?總不能是因為孩子將就,你可不是這樣的人。”
宋湜也覷她一眼:“你這么八卦干什么?”
“我熱心。”
“你就是想湊熱鬧。”
“那你倒是讓我熱鬧熱鬧啊。”
“外面冷!進去了!”
宋湜也甩開她,快步朝室內走,她才不想被錢正遙刨根問到底。
保姆阿姨將樓上的屋子收拾了出來,宋湜也借口手機充電,拽著祝京南上樓。
房門關上,她靠在門板上,雙手抱臂,神情怨懟:“你說怎么辦吧。”
“這還不好辦?跟太姥姥說我們離婚了。”
宋湜也伸腿踢了他一腳:“你沒看現在什么時候?我這會兒去說,不是給所有人找不痛快嗎?”
祝京南笑了:“剛才誰說不介意公開這個消息的?”
“我說的氣話。”
“阿也,我們為什么要瞞著這件事?如果我們遲早要分開,那這個消息早說晚說都一樣,還不如早點告知所有人,也減少我們彼此的負擔不是嗎?我說沒必要公開,是因為我覺得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會在一起,你呢?不公開的理由是什么?和我一樣嗎?”
祝京南的語氣很溫和,仿佛是凜冬突如其來的一陣春風,能消融那些晚年不化的冰。
宋湜也一直都知道,他對她的耐心和容忍從他們最開始認識的時候就一點點累積,她的胡鬧和驕縱永遠可以得到他的包容,甚至于她的猶豫不決,她一次次想要撤退的想法被她看穿,他仍然愿意消耗那些旁人甚至稱之為浪費的時間,單純只是為了等待。
宋湜也不敢貿然給他答案,如果她再一次想要撤退,那對他的傷害未免太大了。
剛才在院子里吹了風,她的鼻尖有一點紅,沾染著屋里暖黃色的燈光,神情有些無助。
宋湜也想等一個自己也能夠堅定的時機再回應他,她想這個時機總會來的,但不是現在。
祝京南的掌心貼了貼她的臉頰,垂首,額心與她相抵。
“阿也,你不用急著給我答案,我等得起。”
哪怕是一生,也等得起。
宋湜也不愿意承認,但她現在有一點想哭,她低了低頭,聲音止不住有些哽咽:“祝京南,對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害怕辜負,害怕失去,他靠近得越是熾熱,她就越是避之不及,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祝京南輕柔地揉了揉她的發:“阿也,你永遠不用跟我道歉。”
“你給我點時間好嗎?”
“好。”
這個時間沒有期限,多久都可以。
宋湜也長長呼出一口氣,四目相對,她笑了笑。
祝京南亦彎著眉眼,他以前并不愛笑,但宋湜也一直覺得他笑起來更好看。
“今晚你跟寶寶睡,我打地鋪。”
“但我沒跟她一起睡過。”
“阿也,寶寶雖然小,但是誰喜歡她,誰不愿意跟她親近,她是感覺得出來的。”
“我也沒有不喜歡她。”
“那你就多抱一抱她。”
長輩們在客廳里看春晚,多多趴在錢老太太懷里,臉蛋被暖氣烘得紅彤彤的。祝京南從老人懷里把寶寶抱起來上樓。
小家伙剛睡下去一會兒,稍微動一動就醒了,睜開眼睛看見是爸爸,馬上扒住他的肩膀。
祝京南悄聲問她:“今天晚上和媽媽一起睡好不好?”
“那爸爸呢?”
“你先說跟媽媽一起睡好不好。”
多多抿著唇,瞪著他不說話了。
兩人上樓,宋湜也就看見他們父女兩個大眼瞪小眼,她主動上前伸出手:“寶寶,媽媽抱你。”
多多一只手揪著祝京南的衣領,猶豫了一會兒,終于肯朝向宋湜也懷里。
“今天我們一起睡好不好呀?”
“爸爸也一起睡。”
宋湜也瞥了一眼祝京南,他在鋪地上的被子:“爸爸不一起睡。”
“為什么?”
“爸爸喜歡睡地上。”
“騙人!”
宋湜也逗她:“那你跟爸爸一起睡地上。”
“不要!”
祝京南算是看出來了,他這閨女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這樣挺好的,只要她一直這么想,以后也不會有機會吃苦。
多多洗完澡,浴巾裹得嚴嚴實實地出來,就看見祝京南已經坐到地上了,她朝著宋湜也猛一轉頭:“告訴姥姥!”
“告訴姥姥什么?”
“爸爸睡地上!”
宋湜也驚愕地看著多多,又跟祝京南對視上,兩人都忍不住失笑。她不知道小朋友幾歲開口說話算是早,錢詩說多多這樣就算是語言天賦很好了,她沒想到女兒腦子轉那么快。
“你不能告訴姥姥。”
“就告訴!”
“不可以!”
“可以的。”小家伙一邊說,一邊晃晃腦袋。
“一定要告訴姥姥嗎?”
多多狠狠點著頭。
宋湜也拿她沒辦法了,求助的眼神投向祝京南,他聳了聳肩膀,他是真不知道,多多的倔脾氣是遺傳宋湜也的。
宋湜也用浴巾揉了揉寶寶的臉,捏她的小鼻子,最后對祝京南說:“你上來睡吧。”
又不是沒睡過,一張床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祝京南:“你邀請我?”
宋湜也剜他一眼:“去你的吧!”
多多興沖沖地躺在中間:“我睡這里!”
多多以前都是一個人睡在小床上,一家三口同睡一張床上的感覺非常奇妙,他們三個人都從來沒有體驗過。
宋湜也有預感,這注定會是一個失眠的夜晚。
有多多躺在身邊,她連翻個身都要小心翼翼的,上一次跟女兒一起睡,已經是她懷孕時候的事情了。
夜晚熄了燈,小朋友均勻的呼吸聲回蕩在耳畔,宋湜也心里一陣難言的安寧,除此之外,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久違的悸動。
她能確認祝京南這時候也沒睡。
“祝京南。”
“嗯。”
他的嗓音有那么一點低啞。
宋湜也舔了舔干澀的唇角,起身下床找水喝,床頭半杯冰水并沒有讓她冷靜一點,她走到祝京南那一側,屈身,貼上了他的唇。
是屋內的氣暖太過于燥熱,他的唇瓣也是干的。
房間里還是昏暗一片,只剩下棉被翻動與他們肌膚相貼的聲音,宋湜也短暫地離開他的唇,后退一步,踩到了之前祝京南鋪在地上的被子。
他向前,攬住她的腰令她不至于因為失去平衡而陷落。
祝京南吻了吻她,低笑一聲:“沒有套。”
宋湜也埋頭在他肩膀,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貼著他的唇,輕聲說了一句晚安。
在這個晚上,他們之間達成了言語之下的共識。不是不能睡一覺,可是睡過之后呢,情事會掩蓋掉很多問題,可問題始終在那里,一時被掩埋,遲早有一天會再度破土而出。
何時破土,何時生根發芽,最后歸于一場同床異夢。
這不是他們所想要的。
徐徐圖之,圖到了才算長久。
夜間落了雪,西山一片茫茫的白。
第79章 會相愛嗎?會的。
年過完之后,宋湜也回到香港總部處理工作。
總部正在做下半年戰略規劃,敲定東部分公司選址。
宋湜也一直在香港留到四月底,中途還去參加了俞思孩子的滿月酒。俞思并沒有戀愛結婚,她只是想在一個恰當的時機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
這幾年在宋湜也手下做事,俞思完全實現了她自己的階級跨越,從靠助學貸款參與交換項目的留學生,到現在千帆集團的總經理Chloe,她的朋友仍然不多,她依舊習慣于獨來獨往,但是早已剝離了那些怯懦和猶豫,成為了一個嶄新的人。
滿月酒之后,宋湜也單獨和俞思又去吃了一頓飯。
俞思說她非常感謝宋湜也,宋湜也已經忘了這是第幾次從她口中聽到一句感謝。集團重組之后,高層中女性的比例達到了百分之七十五,整體的工作氛圍得到了質的提升,宋湜也非常喜歡集團里的女同事,她們有野心、狠勁,以及總是流露出的溫和。
機會就在那里,宋湜也覺得她并沒有偏愛誰,只是對方是那個敢于去抓時機的人。
維港的春風總是帶著一股奢靡的氣息,令人不飲自醉。
俞思舉起杯,同宋湜也相碰,她笑了笑,說:“在我之前的規劃里,完全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留在香港。可能是上海,也可能是愛爾蘭,但香港確實是一個計劃之外的決定。”
俞思永遠是一個按照計劃行事的人,宋湜也是一個向來習慣于面對突發情況的人。
宋湜也很高興聽到她這么說:“你覺得這個決定怎么樣?”
“意外之喜。”
人生許多時候就是需要這么一點意外之喜。
也有很多意外之喜本身就是冥冥之中的。
比如她這一次回香港,蔡思言和鐘煜朗在一起了。宋湜也作為這段感情拉扯這么多年的旁觀者,大概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感慨,她曾經抱著他們一定會在一起的想法當過一段時間的紅娘,直到后來連她這個局外人都不能確定他們還有沒有可能的時候,他們終于修成正果了。
蔡思言這次回來是陪鐘煜朗跟他的母父告別,蔡思言的工作在巴黎,他們計劃在巴黎定居,只是鐘家長輩這一關有些難過。
蔡思言并沒有想過讓鐘煜朗陪她留在巴黎,相隔兩地的思念確實難熬,但是大可以你來我往地為對方奔赴,是鐘煜朗一定要留在巴黎。
他說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他說在飛機上的那十幾個小時,他更愿意擁抱她。
宋湜也聽到這里不由得笑了:“確實像是他能說出來的話。”
蔡思言從包里取出一個首飾盒,里面是一只金鑲玉項圈,她說:“說好要做寶寶唯一的干媽,結果到現在連寶寶的面都沒見到,你記得在寶寶面前多替我美言幾句。”
宋湜也臨近生產的時候,正是疫情最嚴峻的階段,蔡思言在國外回不來,對于錯過這件宋湜也的人生大事一直心存愧疚。
她要留在巴黎,以后她們能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
蔡思言想到這里有些惆悵:“是不是人長大之后,不得不一個人?”
她離開了曾經依靠的家族,離開了她存續十多年記憶的家鄉,現在又要離開朋友。
這個問題宋湜也也說不清,她身邊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也許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你和祝京南呢?你們兩個還好嗎?”
宋湜也頓了頓,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她輕聲說:“祝聽白出事是因為我。”
去年那場惡性車禍在短期內造成轟動,饒是蔡思言在國外回不來也有所耳聞,她當時第一時間問候宋湜也的安全,宋湜也僅僅是回答沒事,至于事故的詳情,蔡思言并不知曉。
她們做了十幾年好友的默契大概就在于,宋湜也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蔡思言就足以窺見現在宋湜也的狀態。
就算所有人都原諒她,她也很難原諒她自己,這意味著宋湜也和祝京南之間,一直會有這么一堵墻橫亙在中間。
蔡思言的手覆上宋湜也的,她知道此時任何言語的安慰都無比蒼白,但她的掌心很暖,這對于宋湜也來說是一種無聲的支持,勝過很多寬慰。
“言言,其實不止這一件事。”
蔡思言點點頭,她的手不曾動搖半寸:“嗯。你說,我一直在聽。”
“我都不知道應該怎么和他開口,我覺得這件事情在我跟他之間永遠解決不了。”
宋湜也深呼吸著,哪怕在她的心理咨詢師面前,她都不能夠這么敞開心扉,在這個世界上能這樣和她交流的人,只有蔡思言一個。
宋湜也回憶了很多,從她和祝京南剛認識,到他們久別重逢后一紙婚約,最后是離婚。最無法從這十一年里面抹去的,也是宋湜也最繞不開的。
在她生完孩子住進月子中心的一個月里,又或者再早一些,在她懷著孕從香港到北京的那半年開始,她有無數個晚上希望祝京南能留下來,她希望他們能夠說一兩句話,最好把他們之間的矛盾全部說開。
她一向不喜歡藏著掖著的,那種暗暗滋生的不信任帶來的恐慌令她不安。
離開北京的那兩個月里,宋湜也已經完全放棄溝通了,她把自己藏匿起來,也不希望祝京南來找她。
“我知道我不應該怪他,但我確實是怪他。”
“不是的,阿也。你可以怪他,不要給你自己那么大的道德負擔,在你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你不能把這件事情歸咎到你自己身上。我認識的阿也也不是這樣的。”
蔡思言想到她們兩個在香港讀女校的時候,有一次同高年級的學姐發生沖突,導致她們的小組比賽成績被惡意低分,蔡思言作為組長非常自責。
那一年宋湜也只有十四歲,她拍著蔡思言的肩膀,信誓旦旦說:“言言,別這樣!凡事要由人身上揾羅(凡事要從別人身上找原因)。”
話是這么說,宋湜也后來還是找了裁判組的老師申訴,順帶和幾位學姐吵了一架,把誤會解開了。
“你知道嗎阿也,我到現在都記得你那個時候說這句話有多神氣。”
那一年她們剛認識沒多久,蔡思言從沒見過像宋湜也這樣把沒道理的話說得這么理直氣壯的。可什么是道理呢?不是她從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就算是道理,這只是別人說過的話,她們在這個世界上,完全可以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準則。
宋湜也笑了:“你記性真好。”
“跟你有關的一切我都記得。”
宋湜也這下有點想哭了:“你說話的方式是跟阿朗學的嗎?”
“阿朗跟我學的。”
蔡思言揚著眉梢,她的眉毛永遠是濃濃地高挑著,有那么一點夸張,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就好像她永遠是那個一年四季愛穿吊帶熱褲的張牙舞爪的蔡思言。
蔡思言垂眸,指腹在宋湜也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就摸到了那枚她帶著的婚戒。
蔡思言說:“阿也,你可以怪他,也可以因為任何事情怪任何人。但有的人怪過就算了,反正也只是過客,有的人你深愛,就不能這樣錯過。”
宋湜也知道,蔡思言現在比任何人都更珍惜愛一個人。
積攢在她心里的糾葛就像扎進血肉的刺,只要她想,總是可以拔掉的,這個過程可能會很疼,會血流如注,但傷痕會愈合,疤也會漸漸褪去痕跡。
人的皮膚三十天就會換新一次,她憑什么不可以找尋新生。
宋湜也彎起唇:“我努力。”
在很多年以前,宋湜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需要努力爭取什么,任何東西都是唾手可得的,早晚有人雙手奉上。后來她發現,努力去爭取些什么,也挺有意思的,她想要,她也可以得到。
蔡思言收回手,她支起下巴,直愣愣地看著宋湜也:“慢慢來呀,祝京南肯定會等你的。我甚至覺得他就是為你而存在。”
宋湜也的耳朵有點紅:“你,我才不管你跟阿朗誰學的誰,不許在我面前油嘴滑舌了!”
“你很愛聽。”
“去你的吧!”
蔡思言大笑,她太喜歡看宋湜也有那么一點害羞的樣子了。
宋湜也雙手托腮,狐貍眼睛瞇起來,顯得很狡黠:“阿朗怎么就把我最最愛的言言搶走了呢。”
蔡思言渾身抖了抖,她說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這下換宋湜也大笑了。
宋湜也從很早就覺得蔡思言身上有一種魔力,以前一起讀書一起玩,她有任何沮喪的時候,只要蔡思言跟她說一說話,她就立刻痊愈了。
“哦對了,我今天來跟你見面,阿朗還讓我幫忙轉達你一件事。”
“什么?”
“他讓我問問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要回倫敦的之后,他送了你一對耳釘。”
宋湜也擰著眉回憶了一下,禮物她收過很多,真要想,都是三四年前了:“想起來了。”
蔡思言的身子向前探了探:“他讓我告訴你,那一副是祝京南送的。”
記憶甚至要穿梭回他們剛結婚那一陣子,連宋湜也自己都不記得,有過一個早上,祝京南問她為什么沒有戴耳釘,她說丟了。
就這樣隨口幾句對白,她沒有放在心上,在即將離開他的時候收到他精心準備的禮物,還是假借他人之手。
祝京南似乎很擅長做這種事,借用一些人人都以為是巧合的事件,給她籌備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被發現的驚喜,他的這些意外之喜,她都當成是平凡生活中上天饋贈的一些幸運,殊不知幸運也要人為。
宋湜也在聽到答案的一刻,忘記呼吸。
她的反應只剩下一句嘆笑:“我知道了。”
那些藏在心里的,一時間難以說出口的,是她終于知道了。
宋湜也在公司附近的房子里住了一段時間,回了淺水灣看望曾管家。
曾管家把重新找到的那一對粉鉆耳釘交還給她,宋湜也將這副耳釘收進自己的首飾包里,摸到了一枚冰涼的戒指。
是祝京南的,她一直留在身邊,沒有還給他。
淺水灣很早就迎來了春天,半山腰迎接著已經來到北回歸線的日光照射,一束斜陽夾雜一縷海濱的泡沫照進屋里,宋湜也在戒環的內部看見了一圈字。
Va être amoureux?
是一串法語。
她愣了愣,下意識地摘下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戒指,她的戒環內圈一行字很短。
De la.
宋湜也學過法語,盡管這么久沒用已經有些忘卻了,這幾個單詞串成句子,她知道是什么意思。
會相愛嗎?
會的。
第80章 “阿也挺可愛的。”
祝京南的生日在五月四號,剛好是青年節那天。
他小時候都是姥姥姥爺給他過生日,后來大一些,幾個朋友攢個局也算熱鬧,最隆重的要數宋湜也在北京那兩年,頭一年他們認識不久,她只是送了他一件禮物,第二年她提前一周就開始籌劃他的生日,在他生日當天還把以前教他書法的老師請來了。
小姑娘那時候跑到他面前邀功,說:“祝京南,我對你特別特別用心吧?”
祝京南知道的,再也沒有人比她對他還要用心。
宋湜也遠赴倫敦,他過生日的習慣就同她一并消失了,一直要到重新在一起那一年的春天,他去倫敦陪她,她請了很多朋友一起給他慶祝生日。
他不喜歡許愿,因為他不相信有什么是一個簡單的愿望就能得到的,但那一天他在蠟燭前雙手合十,火光映著他的愛人笑盈盈的臉。
他希望他們每年都在一起,就這樣。
事實證明,實現愿望這件事和他想的一樣,只是一個心理慰藉。
當晚的生日局是周正霖組的,只請了幾個在北京的熟人,那些市外的海外的一概沒通知。
宋湜也跟他說了一聲生日快樂,但人還在香港。
他說過會等她慢慢來,那就慢慢來,只是見不到她,心里總歸有那么點失落。
祝京南并不確定要等多久,只知道這種等待對他來說近乎是一種未完成的使命,只要她還沒有愛上別人,他就可以一直等,等她主動敞開心扉。
多多送到姥姥家了,祝京南當晚罕見地喝了一點酒。
他以為自己喝了點酒會睡得好一點,沒想到反倒失眠了。
祝京南一個人躺在床上,打開手機看到置頂的那個人,神色一晃,跳出一個紅點。
阿也:睡了嗎?
祝京南:還沒,怎么還不睡?
已經凌晨兩點半了。
阿也:有點失眠,你呢?
祝京南:我也失眠。
從祝聽白出事開始,宋湜也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祝京南之前不知道,是除夕的晚上他們睡到一張床上,他半夜醒來,就看見宋湜也靜靜地坐在床頭。
他們都睡不好。
幾分鐘之后,她又來了消息:我現在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祝京南回了一句晚安,但他依舊毫無睡意。
他和宋湜也剛認識那一陣子,他正在遭受失眠的困擾,離高考還有三個多月,他倒也不是焦慮緊張,但就是睡不著。
宋湜也那會兒在大院里名聲非常好,說著一口港普,非要學別人的京腔,逢人就打招呼。
初見他逗了逗她,把人逗生氣了,往后她跟所有人打招呼,就是不理他。
祝京南本來就不愛交新朋友,這么個吵吵鬧鬧的人不來煩他,他剛好落得清閑。
但宋湜也后來還是纏上他了,只不過第一步是他主動邁的。
四月的北京夜涼,他睡不著,一個人走出院子,那天是十五,月亮很圓很亮,因此墻頭上那個小姑娘無處遁形。
他就站在不遠處,瞇著眼看宋湜也從院子里翻墻爬出來,那么高的墻頭,她大概是在里面搭了個梯子,但外面就沒那么好的踮腳處了,她雙手扒著瓦片,進退兩難,像是鐵了心要出這趟門。
祝京南本來真沒想管她,但她要是真從墻上跳下來,再好也得是個韌帶拉傷,他只愿意承認那時候是動了點同情心。
他走到墻邊,壓低聲音:“這么晚在這兒做賊?”
宋湜也被他嚇了一跳,小心地撫著胸口,長發遮掩視線,她不知道他是誰,還以為是保衛處的,剛要重新爬回去,又聽見祝京南帶著笑意的聲音。
“這么晚,你去哪兒?”
她對祝京南的聲音多少有點印象,不愿意讓他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哼了一聲,又不肯回去。
“隔壁周雅辭說帶你去喝酒?”
宋湜也猛一轉頭:“你怎么知道!”
想想也是,周家兩兄妹,一個賽一個愛胡鬧的主,周雅辭是宋湜也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祝京南覺得她實在有些滑稽:“你現在回去,我就不告訴錢姨。”
“你告訴就告訴,我反正不回去。”
“那你怎么下來?”
“你不是在嗎?你不能接我一下呀?”
宋湜也倒是很會就地取材,既然他人來了,就必須得派上用場,雖然她不能確認祝京南到底會不會幫她,但至少先問一問。
事實證明,祝京南比她想得要好那么一點。
他看上去爬墻經驗還挺豐富的,指導她先落腳,穩穩當當地扶住了她的腿,順利將她抱了下來,宋湜也重心不穩,擔心自己摔一跤,于是牢牢抱住他的脖子。
仲春,少女的肌膚有那么一點涼,祝京南的耳朵一瞬間火燒一般,他把人放下來,自覺地后退一步,再也沒有剛才逗她時那樣泰然的神采。
宋湜也亦往后退了兩步,她覺得臉頰很燙,說話也結巴起來:“謝,謝謝你啊。”
祝京南摸了摸后腦勺:“沒事兒。就你跟雅辭兩個人去?”
“不是,還有她哥哥。”
祝京南跟周正霖那時候是同班同學,他就知道會有這么一號人,玩瘋了就誰都不管,把隨行的人撂在一邊。
“非得這么晚去?不安全。”
“雅辭跟我說有個樂隊來,我挺感興趣的。”
寥寥幾條消息,祝京南大概知道地點在哪里了,三里屯附近,從這兒過去不算近。
“真想去?”
宋湜也望著他點了點頭,披肩的長發被月光勾勒得像銀絲一樣,隨著她腦袋的動作晃了又晃。
“走吧。”
他先往前面走,宋湜也愣了一下,小跑著跟上他,問:“你也去呀?”
祝京南揚著唇,模仿她軟軟的語氣,宋湜也很少這么跟他說話:“是呀。”
第二天班上有兩個人翹課,一個祝京南,一個周正霖,這事兒先是被老師捅到周正霖媽媽那里,沒幾個小時,那晚一起出去的四個人都被長輩們痛罵一頓,算是建立了革命友誼。
宋湜也很是愧疚地對祝京南說:“我連累你了,對不起。”
祝京南無所謂:“道什么歉啊,昨晚玩兒的開心嗎?”
“一般。”
那個樂隊的現場太過于拉跨,宋湜也覺得自己的耳朵被折磨了。
祝京南想也沒想就說:“行,以后有機會帶你去好玩兒的。”
承諾就這樣輕而易舉許下,彼時誰都沒有當真,可偏偏就是一句隨口的話,在北京那兩年,宋湜也覺得最精彩的部分,都和祝京南有關。
也就是那天,宋湜也成了為數不多知道他失眠的人,這是他們共同的秘密,彼此有了秘密,好像關系就要更進一步,那些不愉快也就煙消云散了。
從四月到六月,他睡不著的晚上,宋湜也總是像心靈感應一般給他發消息,問他要不要出來走一走。
錢家門禁管得嚴,宋湜也不走正門,每次都爬墻,祝京南提前出來接她。
后來他把自己那輛車停在宋湜也翻出來的地方,讓她踩著車頂,他牽著她下來。
大院出去沒幾十米就是后海,晚上很寧靜,風一吹,垂柳飄搖,柳絮紛飛。
少女少男沿著岸邊靜靜走,時不時說幾句話。
沒人知道他們一起度過多少這樣的晚上,只知道兩個不對付的人關系突然就好了起來,明明一個在上學一個在胡鬧,一整天兒都見不著面的兩個人,一到放假就滿北京城地跑。
宋湜也從來就不知道,在她跟祝京南開始和睦相處的時候,她的外婆曾經問過他:“我們小也,是不是討人喜歡的姑娘?”
誰喜歡?祝京南。
十八歲的少年羞于承認,只是耳垂漸紅,輕聲說:“阿也挺可愛的。”
宋湜也噔噔噔地從樓上跑下來,湊近一張嬌俏可人的小臉:“你們在說我呀?”
不等回答,她拉起祝京南的手,匆匆和外婆道別:“我們今天要去溜冰喲,快走啦!”
這世上有太多是非難辨的事情,比如在認定誰先動心這件事上,他們彼此的答案都是錯的。
祝京南打算睡了,手機一打開,周正霖給他打電話:“睡了沒?”
“沒,干什么?”
“我今天上午去看展,給我乖侄女買了個玩具讓人送過去,今兒晚上忘記跟你說了,估計明天就到,你查收一下,記得跟她說是周叔叔送的,她老是算到錢正遙頭上。”
“得,我干脆讓多多給你專門記個功名簿。”
“好主意。”
祝京南嗤了一聲。
圈子里現在只有多多一個小孩子,姨姨叔叔們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尤其是錢正遙和周正霖,動不動就說在哪里淘到了新鮮玩具給人送過來,寶寶的房間亂起來都沒有落腳的地方。
祝京南聽見周正霖在電話那頭嘆了一聲:“思言定居巴黎了,和那個香港男人一起。”
祝京南懂了為什么今晚周正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他說:“本來陪她留在巴黎的人應該是我。”
“周伯伯當時可就差差人把你從巴黎逮回來了。”
周正霖再也不說話了,他跟蔡思言之間的癥結,除了她不愛他,還有很多。祝京南不是有意戳他痛處,只是有些事實他必須要接受,不能就這樣為一個沒結果的事渾渾噩噩下去了。
周正霖又說:“你跟阿也還有戲嗎?你過生日她都不給你過。”
祝京南應聲:“少管。”
“阿也回北京了記得跟我說,我跟她吃頓飯。”
“你想干嘛?”
“問問思言好不好啊,不問她難不成我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