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一早起來就有幾只喜鵲在不遠處的白楊樹枝椏跳上跳下,時不時歡叫兩聲。
吉時選在巳時末,但將將吃過早飯,就陸陸續續有人上山。
不一會兒便熱鬧起來。
婦人夫郎擠在棚下,忙著洗菜切肉、蒸苞米粑。漢子們擼起袖子,幫齊山刮樹皮。
只有小孩子沒事兒干,三五成群,在空地上瘋跑。總是不小心撞到人,被湊巧看到的長輩臭毛一頓,安靜不過片刻,又嘻嘻哈哈鬧開。
太陽越升越高,草葉上掛的露珠漸漸消失不見,明亮的日光照在身上,溫暖舒適。
抬梁和主事兒的人都到齊,祭祀、拋梁要用的東西也都準備好,用籮筐裝了拎到新房子大門口。
眼看吉時將近,何守義指點著齊山在堂屋門口擺桌設立香案,把一早準備好的豬頭肉、鮮魚擺上去,然后焚香拜神、祭先祖。
等齊山叩拜完,何守義招呼又幾個漢子將大梁抬上前。
大梁選用上好的杉木,老早之前就刮皮做榫,筆直光滑。如今正中間被綁了紅綢,上書“上梁大吉”四個字兒,是昨日借了何家的筆墨,由謝知云親自寫上去的。
大梁在地上放正,很快有人往兩端套上麻繩系緊。
何守義伸出手,謝知云連忙將三枚銅錢和紅紙包裹的麥子、稻谷等物遞給他,親眼瞧著他將這些東西塞進紅綢之下。
包梁完成之后,何守義又提著大公雞,口中念念有詞,在房屋四角點上雞血,最后在大梁之上也抹了些許。
“吉時到!”
隨著何守義高聲大喊,包括齊山在內的八個漢子爬上墻頭分站兩方,拉住麻繩用力將大梁拉離地面。
“上哎!”
漢子們整齊劃一地喊著號子,大梁越升越高,最后被穩穩安放在屋脊之處。
在下圍觀的人群不禁歡呼起來,巴掌拍得“啪啪”直響。
謝知云第一次見這場面,抬頭看著迎風飄揚的大紅綢帶,也樂得直笑。
張玉梅在后頭推他一把,“快上去,大伙兒還等著沾沾你們的喜氣呢。”
“哎!”
謝知云回過神來,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順著梯子爬上墻。面前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他想也沒想就緊緊抓住,然后便被人牽引著慢慢挪到正中。
其他抬梁的漢子已經麻溜地回到地面,只剩他和齊山站在墻頭。
有人將竹筐綁上麻繩,齊山拉動繩子,把滿滿當當的竹筐拽上來摟進懷里。
謝知云從里抓出苞米餅、果干和糖片,揮手向下撒去——
“謝謝大伙兒來幫忙,都吃好喝好!”
底下的人你推我擠,紛紛笑哈哈去接,有揚手亂抓的,有牽起衣擺的,還有拿筐的。
最滑稽的當屬小孩,因個不夠高,只能跳起來搶,往往會摔個屁股蹲兒。剛擠出兩顆金豆豆,嘴里就被塞了塊餅子。小孩一愣,嚼吧嚼吧,嘿嘿露出滿口缺牙齒。
拋梁結束后,看熱鬧的揣著小食慢慢散去,只剩請來幫忙的和一些怎么都不愿回家的孩子。
謝知云跟著嬸子們到灶前又忙活一陣,很快折騰出一頓豐盛的飯菜。
家里桌椅板凳不夠多,到山下借來借去也麻煩。干脆在新房門口用石塊和木板搭出一張簡易長桌,一盤又一盤菜端出來,擺在上面。
大伙兒也不嫌棄,笑嘻嘻拿起碗筷自個兒盛飯。
隨便搬個木墩、石塊坐下,就開始大快朵頤。有些人懶得去找,直接端著碗繞長桌轉圈,時不時停下來伸長胳膊和人搶菜。還要注意來往的小孩兒,免得把桌子撞翻。
趁著大家吃飯的功夫,謝知云把事先準備的紅封拿出來,給每個幫忙的都發了一份。錢不多,每份只有一個銅板,但是個心意,也是村里的約定俗成的規矩。以后家里再有什么大事兒,別人才愿意繼續搭把手。
一頓飯吃完,幫忙的領著孩子也陸續散去,山上再次歸于沉寂,只余下何家兄弟倆還在幫忙收拾打掃。
四雙手一齊動作,收撿起來也很快。
齊山將不屬于自家的那部分碗碟木筷挑出來,問旁邊的何天明:“你看看,是不是這些。”
“沒錯,數量對著,”何天明也沒含糊,仔仔細細清點一番,才開始往桶里裝,“對了,你們要的狗崽有消息了。西山頭陳大家的狼狗生了窩崽,下月十六滿月,我跟他打過招呼,你們到時自己上門瞧瞧。”
“陳大?”齊山疑惑。
何天明解釋:“就是之前帶了很多兔皮來賣貨的那個漢子,大高個兒,眼角有道疤。”
這么一說就有印象,上回陳大來時也帶了他家的狗,體格健壯結實,一身皮毛油亮油亮的,品相極好。
這陳大做的打獵行當,狗也是專門養來捕獵,必然機警又通人性。
齊山便不再多問,頷首跟何天明道謝,“又給你找麻煩,我們記住了。”
何天明一抬手,哥倆好似地拍拍齊山肩膀,“嗐,這都小事兒。過兩天我把毛料送來,你幫忙上點心就成。”
“嗯,我會盡快。”
上梁宴過后,劉大富和倆幫工又來了幾天。不僅把瓦片都蓋上,還將屋里的地面重新夯過一遍,頂上的樓板鋪好,土灶也給壘了一個。
住的人少,房屋并沒有建得十分高大寬敞,足夠轉得開而已。先前估算過銀錢,還有富余。除開堂屋和兩間臥房,干脆將灶房也一并建好。里面還做了隔斷,進門往左手邊是火塘,右手邊才是煮飯的地兒,中間到時只需掛張草簾遮一遮就行。
收尾工作完成,就沒劉大富他們什么事了。照樣好酒好菜將師傅送出門,山上便只剩下齊山在忙。
新房建起,總要配些像樣的門窗,不能和山洞口那樣,搞幾根木頭一捆就了事兒,至少要能掛鎖才行。
之前太忙,齊山抽空也只勉強做出幾副窗框,還差得多。如今不用再操心別的,總算可以專心做木工。
好在之前準備房梁、柱頭的時候,就請幫工們把做門窗要用的木料一并砍回來,省去不少力氣和時間。
只是做木工是個細致又繁瑣的活計,并非一天兩天就能完工的。齊山竟比之前還忙些,不管天晴下雨,都在刨木頭,有時到了晚上還要借著火光再做會兒活。
謝知云也沒閑著。
雞鴨和驢子每天要喂,一頓都不能少。
地里的菜也陸續發芽了,或許是因為施過肥,雜草也跟著長得飛快,隱隱有超過菜苗的趨勢。謝知云得空就去拔一拔,順便捉捉螞蚱和青蟲。偶爾還要和何天珠他們約著挖野菜,再送到鎮上賣掉換錢。
前兩日他跟何天珠等人擺完攤兒后,還特意繞去方宅問了問,得知商隊正在回來的路上,再有三五天就該到家。
于是,他又開始在村里組織收山貨。
齊山忙著做門窗,一晃還要給何天明打家具,實在騰不出空。謝知云只好喊上何家兄弟倆幫忙送貨,跑一趟給結十五個銅板。
何家都是值得信賴的本分人,不曾動心思自己和商隊搭上線,幾方合作十分愉快。
謝知云覺得謝家不會再到處找他,又有熟人帶路,膽子更大。河源村收不到什么東西之后,還到附近幾個村落轉了轉。因頭一回去,每個村收貨都不小,給兄弟倆的跑腿費也適當漲了些。
兩個人各忙各的,轉眼又是十好幾天過去。
齊山日日不停地干,總算把兩間臥房的門窗裝好。
恰逢近來雨多,山洞潮氣重,石壁甚至會滲水長青苔。
兩人商量一下,決定還是先搬家,堂屋和灶房那邊后面慢慢弄,不著急。
說是搬家,其實除了兩張竹床,也沒什么家當。倆人跑不了幾趟,就將山洞差不多搬空。
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搬進不大的屋子,依然顯得空空蕩蕩。
齊山站在床前四處打量,不甚滿意道:“等我忙完這陣,再重新打張木床,柜子和桌子也添置些,屋里就滿當了。”
“這樣也挺好,寬敞。還要給人打成親的家具,不急這頭。”
謝知云試著推推窗戶,只聽吱呀一聲響,屋外的景色更加清晰,他不禁揚起嘴角:“就是忘記買糊窗子的紙了,夜里吹風著涼了可不好。”
“明兒去鎮上買就是,正好我也要備些桐油。”
自家的門窗為了省錢,不講究這些,給人打家具卻是少不得,要上了油才更好看。
謝知云點點頭,面上笑容更加燦爛,算起來他都好久沒有和齊山一起出過門呢。
“也該去把狗崽抱回來,人家既不要錢,那就多備幾根骨頭。”
這次在村里收貨,陳大也下山了,謝知云特意問過狗崽的事兒。陳大說家里狗崽多,反正養不活,早晚得送人,誰想要隨便抓幾只都行。
他是想給每只崽都找戶好人家,并不打算以此謀利,直接跟在場的人說了不會收錢。
謝知云自是要狗崽的,千叮嚀萬囑咐讓人給留一只,等滿月再去捉。
人家不收錢,那自是沒有讓一直幫忙養著的道理。算算也到日子,還是盡早捉回來為好。
兩人合計幾句,把臥房又收拾一番,這才退出去。
走出門,謝知云看向大敞的灶房,問道:“今兒是不是在這里燒飯?”
搬入新家,自是要暖灶,添些煙火氣的。
“嗯,”齊山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心中有了主意,“早上看到一片蒿子菜,掐回來蒸一籠蒿子飯?”
“看看還有沒有野蔥,再煮個蛋花湯,隨便拌些涼菜就行了。”
夕陽西下,天邊泛起橘紅,各種各樣的鳥振翅隱入綠林,不見身影,唯余婉轉的歌聲回蕩在耳邊。
炊煙裊裊升起,漸漸與云層融為一體。
兩人在堂屋支起桌子,慢悠悠享用在新房的第一頓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