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半晌回過神,不知不覺就已走到了那名太監面前,意欲抬手替他摘花。
可不想他的指尖還未觸碰到帽檐,花瓣就自個落到了地上。
他與他對視,尷尬一頓,只好清嗓以作掩飾,又往他這不太合身的太監行頭上找茬:“弄臣還沒當出什么名堂來,幾日不見,皇兄怎么又改行當了?”
兩人一上來就意外靠得有些近。
謝瑾也沒有后退,眸色清淡如月,說:“如今我手里沒有出宮令牌,想要離開弄月閣見皇上一面,唯有出此下策。”
“見朕?”
裴珩眉梢輕揚:“你費這心思見朕,想做什么?”
謝瑾穩聲反問:“皇上今日出宮想做什么?”
“你這奴才好沒規矩,是朕問你話呢。”裴珩佯裝不滿,鼻尖呼出的氣都蓄意往謝瑾的面上拂。
謝瑾一臉正經端肅,可還是沒避開:“我應是與皇上不謀而合,所以才會這么問。”
裴珩覺得有些意思,笑了一聲:“朕與你,不謀而合?”
“聽聞近日城中有人利用于震洲棄城的消息,造謠生事,煽動民心。皇上今日微服出宮,難道不是為了去萬興酒樓暗訪么?我疑心此事沒那么簡單,還會牽扯到謝云舊案,所以還想請皇上好心,順路捎我一程。”
謝瑾猜的分毫不錯,倒是讓裴珩莫名有些敗興。
居然只是為了查案。
耿磐今早上了道密奏,說有一名為“光社”的詩社,這兩日成天聚于建康最大的萬興酒樓飲酒作詩,以辛辣詩篇諷喻于震洲撤兵一事,暗罵朝廷無能,甚至以詩造謠中傷謝云,一傳十、十傳百,引了不少百姓圍觀傳誦。
耿磐忙得腳不沾地,騰不出精力再處理這些個事。
于是裴珩今日抽空,就打算親自去萬興酒樓看個究竟。
裴珩盯著謝瑾,眉間有些不快,冷聲戲謔嘲諷:“看來弄月閣困得住你的人,也困不住你的眼線。天下事皆知啊,皇兄。”
謝瑾卻微不可察地笑了下:“說到底是皇上心軟,沒派人日日夜夜都盯著我,才給了我可趁之機。”
這句話無意給裴珩哄舒坦了,偏生再擠不出一點慍色。
他三兩步登上馬車,而后掀簾回頭,催促道:“皇兄,走啊。”
……
于是,兩人又共乘一輛馬車。
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鑒,裴珩這會兒坐在謝瑾對面,視線特意繞開了他的唇。
可目光一往別處放,他又陡然覺得謝瑾這身衣服也不大對勁。
尋常太監的尺寸對謝瑾來說還是太小了,他的寬肩、細腰、長腿都被這身太監宮服勾勒得益發分明,腰帶一束,更像是夜間貼身穿的里衣,惹人遐想。
謝瑾雖也覺得身上幾處被勒得不適,可他并不知裴珩此刻在操心著什么,心里全然記掛著正事,主動與他說起這“光社”的淵源:“光社共有十四人,皆是頗負詩名的詩人,其中以王德明、杜唯二人為首。大雍重文,歷代文壇中才子輩出,這幫人在北雍文壇未必排得上名號。可是后來他們在南雍成立光社,意為‘光復北雍’,專門寫詩諷刺南雍朝廷的不作為,披露權貴惡狀,倒是出了幾篇犀利獨到的佳作,漸漸名聲大噪起來,尤其受愛國復國之士的追捧。”
“他們是憑著一腔熱血罵南雍朝廷而出名的,針砭時弊,寫詩指責于震洲臨陣退縮,也無可厚非。不過,皇上請看這篇——”
裴珩見謝瑾將一紙詩文遞過來,才集中起精神,閱起那首詩:“……懸河嘉南遙萬里,豈學謝郎慕舊恩?”
裴珩不太懂詩,但這句詩還是把他讀給笑了:“什么狗屁詩?就這,朕也能一口氣作個百八十篇。就算是于震洲棄了關城而逃,他們是怎么拼湊字詞,硬掰扯到謝云身上的?”
謝瑾:“還是得今日去了才知道。”
裴珩覺得無趣,又將那紙還給他。
謝瑾正要接過,馬車忽劇烈顛簸了下,裴珩的半個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傾了過來——
所幸他及時用手撐住了車窗,才沒撞進謝瑾的懷中。
謝瑾下意識用手去支了下他,見他半個身子已環住了自己,又忙縮回了手。
自上次那場吻后,兩人之間都有些難以言明的敏感與忌諱。
何況謝瑾今日穿的……
裴珩平時身邊都是形形色色的太監,被伺候那么多年,也從未對太監有過什么異樣的感受。
可當下這么近距離看謝瑾穿這身太監服,裴珩腦中竟然開始一片烏糟混沌,無端設想起謝瑾若是能穿著這身對自己卑躬屈膝、百般討好……
全身血液霎時熱了起來,都迅速往某一處灌注。
“皇上?”謝瑾見他不動,又喚了一聲。
裴珩呼吸愈緊,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黑線盯著他問道:“……你不勒么?”
謝瑾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衣服:“能忍。不過既是打算跟皇上出宮微服私訪的,我還備了另一套便服,等會兒我先在車內換了,再隨皇上去酒樓,以免這身宮服招人矚目。”
裴珩知他處事周全,冷冷“嗯”了聲,也不再多說什么,而是看向窗外,暗自平復起身下的沖動。
不多久,馬車就在萬興酒樓旁的一條小巷停了下來。
裴珩先下了車,謝瑾則留在車內更換衣物。
巷子里分明沒有風。
可車簾之間總有一道忽明忽暗、忽大忽小的縫隙,如同有意引誘一般——
裴珩忍不住看過去,車內昏暗綽約的光線下是一道雪白無暇的皮膚,裹著緊實起伏的肌肉線條,他的腰帶一松一滑,深陷下去的半個腰窩又從窄縫中一閃而過。
不是全貌,但足以驚心動魄……
裴珩的喉結又是一緊,隨即意識到自己方才的隱忍將要功虧一簣,到抽一口涼氣,立馬逼著自己挪開視線。
謝瑾很快便換好了衣服,從馬車內出來。
裴珩卻嫌他慢:“怎么這么久?”
謝瑾不知他煎熬,只當他是沒耐心慣了,敷衍了句:“皇上恕罪。”
裴珩也沒領情,臉上依舊不不爽快:“罷了,快走吧。”
到了萬興酒樓,他們正趕上好時候,光社詩人正在中心大堂內作詩。
本以為是幾名酸腐詩人聚在一起切磋研討詩句,可沒想是如此大的排場:從樓上掛下來幾卷數米長的詩文手稿,將他們作詩的案臺眾星拱月般地襯托起來,香爐飄煙,琴音相伴,好不雅致。
比起文人雅會,這兒更像是大戲臺。
圍觀捧場看熱鬧的顧客也甚多。裴珩多付了幾倍茶水錢,才得以選了個靠前排的座位。
但見那王德明提壺將酒一飲而盡,大筆潑墨一揮,一氣呵成寫下一首詩。
他一擱筆,看客們便爭相上前吟讀新詩。
“好詩!好詩啊——”
“這兩句說得好啊!那于震洲本就是個罪將,朝廷信重他將四十萬兵馬都交到他的手中,結果呢,臨到陣前跑了!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又指向另兩句詩:
“我今日算是讀明白先生的詩了,于震洲清高放浪二十年,卻突然同意領兵出征,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謝云翻案!他們本就是師出一門的兄弟。”
“怪不得,朝廷為查舊案突然這般大動干戈,抓了那么多大人審問,弄得人心惶惶的,竟是為了討于震洲開心呢——”
“荒唐,簡直兒戲!”
“若真是如此,于震洲此等鼠雀之輩,謝云也未必清白到哪去——”
眾人每每爭辯詩中奧義,總忍不住想向作詩之人親自求證。
可光社這幾人往往故弄玄虛、含糊其辭,只當是風雅慷慨而作,更惹閱者往深處猜疑。
謝瑾抿了口酒,微微蹙眉。
他嗅到滿口醇香,忽想起來問裴珩:“你剛才付了錢,萬興酒樓的酒怎么賣?”
“八十文一壺。”裴珩又給他的酒壺斟滿。
謝瑾又打量這周圍布置:“那在這間酒樓包這樣的場地,一日又得多少錢?”
“這倒是沒問過,不過這兒是建康最大的酒樓,起碼得百兩銀子往以上了。”裴珩玩笑:“怎么,你也想在這包一場?”
謝瑾垂眸飲酒:“私產家宅都被人查抄了,沒有銀子。”
“好說,”裴珩壓低聲:“皇兄若是有膽量與光社以詩對擂,銀子朕給你出。”
謝瑾似笑非笑:“此事分明是有人在背后興風作浪,百兩銀子就想擺平此事,你怕不是想的太簡單。”
光社的名聲已傳開,不好用武力鎮壓,否則更易激起民憤,于舊案不利。
而且他總隱隱覺得,這背后挑事之人也實在有些奇怪……
正思忖著,就聽得一旁的裴珩刻意放話道:“這詩寫得也太爛了。”
此話無疑是給狂熱之徒潑了盆冷水,旁邊那桌的人聽見了,便轉過來憤慨回擊:“你是什么人……你懂詩么!?”
裴珩氣定神閑:“在下是不大懂詩,可也知道鑒賞詩歌得先論詩體、文采、風骨,整日在詩文中玩弄含沙射影的這一套,他們是寫詩,還是給你們猜謎呢?”
“你……!”
那人氣不過,便要與裴珩爭執幾句:“光社諸位先生的詩作鞭辟入里,言之有物,乃當世大格局者!上到君王下到民生疾苦,皆有所諷有所喻,又豈能用詩文慣用的那套表面功夫輕易評判?”
謝瑾給裴珩使了個眼神,讓他莫與人起沖突。
可裴珩沒理會,陰陽怪氣道:“聽聞他們成天不是作詩,就是在建康的瓦舍酒家流連,未曾入過仕,也不曾去親自體味過民生之艱,又是怎么諷君王訴民生的?”
就憑剛才那幾首,裴珩就已大抵明白這幫人所謂詩作的套路,無非是扯些時下熱事,剩下的全靠空想臆測,毫無根據。
這幫人的詩作能流傳開來,一呼百應,無非是迎合了世人對大雍朝廷的不滿之心。
沒想到那人還真有東西,隨手便掏出一本光社新刊的詩集:“兄臺若不信,請品鑒!”
裴珩去接過書角,托腮隨手翻了幾頁,忽看到了什么,眼睛一直。
[君子臨風皎如玉,昔日佩劍錚錚鳴。誰知龍榻賬里笑,裊裊折腰侍君王。]
這哪是諷喻時政的,分明就是首艷詩……
而且寫的是自己與……謝瑾?
裴珩嘴角不由一僵,手指又翻過一頁。
不想后面的一首比一首露骨:
[錦帳春宵戀不休,兄弟可堪共風流。枕上雨停云又語,折花豈容早朝誤。]
[花蕊嬌羞春含露,柳枝搖曳雨淋漓。縱然一夜春風度,不喚皇弟喚阿恒[1]。]
……
裴珩心口不覺漸漸涌上來一股燥熱,沒等看完,“啪”的一聲合上了那詩冊。
謝瑾好奇,也想取過來閱覽一番,卻被裴珩立刻擋住了。
他的面色不大自然,還有幾分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羞惱之意:“還是爛詩,沒什么可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