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始元年,仲春。
從金佛泣血案入手,刑部以雷霆之勢重掀謝云舊案。一月不到的時間,就將近百名曾參與到鼓川之戰和有構陷謝云之嫌的官員一一抓來審訊,連致仕告老十多年的官員都被“請”回了建康。
一時之間,朝堂之上血雨腥風,風聲鶴唳;城中不少百姓卻每日聚在茶樓,為此津津稱道。
“丞相,大事不好,陳平和姜巖之兩位大人昨夜也被刑部的人帶走了!”
“耿磐也不知一下子從哪弄來這么多線索證據,埋好了坑等著人跳,串供、不供或偽供者皆無處可遁……二位大人原也是刑部的要員,可還是沒抗住他的手段。”
司徒釗聽言氣憤擱筆,又強行沉下一口氣,咬牙切齒道:“都慌什么!?當年謝云的罪是在上京判的,北黨折的人更多!康懷壽為了哄他徒弟高興,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他自己都舍得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本相有什么可急的?”
一旁官員低聲擔憂:“話是如此,只是照刑部這樣的審法,很快便能結案了,遲早要——”
謝云被逼自刎那年,司徒釗初入仕途資歷尚淺,上京朝廷還沒他說話的份。
可之后他在南雍飛黃騰達,亦沒少利用謝云的案子大作文章。
他大肆編造抹黑謝云身后之名,為他釘上了“千古罪一等”的惡名,焚毀其衣冠冢,虐待流放其族人,而后在朝中誣告連坐一片,借此誅鋤異己。謝云之冤,的的確確是在他手中登峰造極。
再查下去,這把火遲早要燒到司徒釗自己的身上。
司徒釗臉色一青,剜了那人一眼,廳內頓時無人敢再多言半句。
“司徒丞相,下官有一法,可逆轉當前之局。”
說話是秦焦,司徒釗先前對此人頗有印象,知道他是個善用計謀之人。
先前若不是審刑院西閣意外被放了一把火,本該采用他的法子提前對付謝瑾和康懷壽,南黨也就不至于像今日這般被動,處處掣肘。
于是司徒釗稍遏怒意:“說來聽聽。”
秦焦:“前日戰報,七萬北朔鐵騎與于震洲所領的十萬大軍在關城正面交鋒。可于震洲不戰便棄城而逃,一路退至了潛縣,白白將關城如此重要的隘口拱手讓于敵軍。聽聞,朝廷和軍中都他的決策頗有微詞。”
司徒釗一副早有預料的神情,鄙夷說:“此事本相也聽說了,將軍遲暮啊,于震洲到底是久未上沙場了,行軍生疏,臨到陣前,他怕了!”
他頓了頓,又望向秦焦:“可眼下前線打仗,與謝云舊案又有何關聯?”
“丞相想有,便自然就有。”秦焦周身清冷如竹,抬起眼皮與司徒釗對視時,狹長的眼宛如幽冷深潭,篤定中深不見底。
……
裴珩此時彎腰秉燭,正在巨大的沙盤圖前觀察琢磨。
他掌間摩挲著一枚旗,足足過了半炷香,經深思熟慮,才將小旗插到了懸河東南方向的一處峽谷中。
再縱觀整盤大局,他眉頭一舒,恍然悟明了。
一旁的韋廉望見那旗的位置,也頓悟道:“皇上如此操演,是認可于震洲的打法?”
裴珩頷首坐了下來,去喝了口茶:“于震洲年輕時就善用奇兵險招,出奇制勝。他蟄伏了二十多年重返戰場,誰都猜他這第一仗必定會打得冒進,沒想到他偏偏臨陣當起了縮頭烏龜。可這招誘敵深入,未必不是奇謀——”
韋廉握拳,聲音稍稍振奮:“皇上英明,關城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亦是離懸河最近的一座城池,等幾日后春汛期一到,河水上漲,關城就會成為圍困北朔鐵騎的一座鐵籠。臣想,于將軍是意圖堵死上游潛縣的路,再向下圍剿這七萬北朔軍,形成甕中捉鱉之勢。”
“……只不過,這幾日朝野上下對于將軍的非議甚多,臣還以為皇上也會對他有所不滿。”
裴珩就知道他會對自己心存偏見,輕嗤道:“用者不疑,兵符反正都在他手中,朕還能怎么不滿?況且那幫文官從來只曉得動嘴皮子,既然是打仗,就不能只聽書生紙上談兵,總得要聽聽武將的意見,不然韋尚書以為,今日朕專程繞一趟兵部來是為了什么?”
韋廉聽他這番話,心頭為之一震。
大雍百年來重文輕武,文官以權術互相傾軋,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員本就全是文臣。而謝云死后,先帝益發忌憚將領,將武官地位一削再削。
都說大雍將士在沙場上搏不出功名和前程,韋廉從少時起從軍十八年,戰績赫赫,卻還是個從六品部將,可他仍不死心。
直到那次守衛庸洲一戰,他手下兄弟死傷無數,最后卻眼睜睜看著朝廷的犒賞令都發給了城中府衙,無人過問軍士。他氣急無望之下才賣劍棄甲,又為了生計,轉投入兵部做起了文吏——
令人嘲諷的是,當時正值司徒釗欲往兵部安插人手,就因韋廉是南人,他不到兩年便被擢升至了三品,平步青云,得了他靠拼命殺敵一輩子也換不來的高官俸祿。
他心中諸多感慨,卻又無從說起,只好鄭重其事地跪了下來:“臣謝皇上信重……”
裴珩睨了他一眼:“好端端的,韋尚書何必行這大禮?起來吧,往后私下少蛐蛐朕幾句,就算你表忠心了。”
韋廉一時支吾答不上話。他一向心直嘴快,何止是私底下蛐蛐,當著長昭殿群臣的面他都不知破口罵了裴珩多少回。
可細想來,裴珩從未跟自己計較過這些,以他的心胸度量也真是難得。
裴珩看起來懨懨的,也懶得再和他多寒暄:“行了,你兵部的茶也忒難入口,朕還有別的事要忙。”
韋廉微頓,忙起身上前:“臣送皇上。”
裴珩抬步走出了內廳,偶瞥見庭院里栽了兩株桃花,粉白花瓣在空中旋舞,輕柔如玉肢,迎風時似煙,襯得這原本肅殺的兵部衙門都柔美了幾分。
裴珩驀的想起了什么,心緒似被微微撩動,不由頓足,笑著打趣道:“韋廉,你這兩顆樹種得不合規矩啊。”
韋廉是個粗人,也實在看不出這兩顆干巴巴的桃樹有什么不合規矩之處,上面的花瓣全落了下來,枯枝上只剩稀稀拉拉的幾片。若要論春花艷麗,也該是院子里的海棠和牡丹更為奪目。
不過這是樁不打緊的小事,皇上既然開口說了不合規矩,那便不合規矩吧。
韋廉忙道:“臣過會兒讓人將這兩棵樹給移了。”
“那倒不必。”
話音未落,一片桃花瓣撲過來,猝不防吻上了裴珩的唇。
裴珩吃進去一縷香氣,正要用手拿開。
一陣東風又乍起,那片花瓣猶如與春風在嬉鬧,欲擒故縱般離開了裴珩的唇,又難以捉摸地如蝶般往前飛了一小段——
裴珩蹙眉,視線亦不由跟隨著那片花瓣,見它飛旋了幾圈,最后停落在了御轎旁一太監的冠帽上。
他霎時一怔,恍然生出一股命定之感,心跳漏了幾拍。
見那桃花為飾的帽檐下,是一雙溫柔沉靜的熟悉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