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看夠沒?走了。”
裴珩一陣坐立不安后,倏地要離席回宮。
謝瑾愣了下,見桌上八十文一壺的酒還沒喝完。
奈何自己今日是跟他這位皇上出來的,也只得擱下酒杯,跟著準備起身:“好。”
裴珩也沒等謝瑾,扭頭就僵著身子先快步下了樓。
謝瑾不知他抽的又是什么風。
正要追上去,又被隔壁桌那人給沒好氣地攔下了:“兄臺,你同桌的那人呢?他罵也罵了,怎么還搶人東西不還啊?那本詩集可是我珍藏的寶貝——”
謝瑾抬頭時,已不見裴珩的人影。
他略微尷尬,自己身上沒有帶銀兩,只好取下發間的玉簪遞了過去:“對不住,舍弟無狀,那本詩集就當我替他買了,你看這個可夠換的?”
那人瞇眼打量了下那玉的成色,知道是好東西,見謝瑾也是個體面人,便擺手作罷道:“也行吧,原來他是你弟弟啊,忒無禮了,回去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謝瑾應承下,又給人道了幾聲歉,才匆匆離開。
進了巷子掀開車簾,裴珩已坐在車內。
“怎么又這么久才出來?”他話里有責備之意,這下是真不耐煩。
謝瑾毫無慍色,彎腰進來從容坐下,說:“難得出宮一趟,皇上不再多待兒么?”
裴珩還沒緩過那陣,有意克制著自己的氣息:“再待也是添堵。同他們這般造勢,拿于震洲眼前的失利與謝云舊日的冤情綁在一處,分明是想逼朝廷要么收回于震洲的兵權,要么不再翻謝云的舊案,二選一,你覺得朕當要如何選?”
馬車緩緩啟程。
謝瑾暗自思忖了會,認真問道:“那皇上覺得,于震洲有幾成把握能奪回關城?”
裴珩聽他這么問,心緒稍穩下,才去看了他一眼,道:“旁人或有非議,覺得于震洲這一仗打得不光彩,但他重掌軍權也是你從中舉薦促成的,應能明白棄城只是他的一步棋。”
“要朕看來,于震洲必定能奪回關城,不過需要時間。”
兵家無常,就算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戰局,也未必能十拿九穩。于震洲此戰受的限制更多,反敗為勝更需要耐心和定力。
可如今光社這幫人每日以詩文作勢,使得城中甚囂塵上,若要真等謠言不攻自破的那日,無異于坐以待斃。
而謝瑾想要為謝云正名,本就是為了撫定天下人心,這案子無法忽視民意而為,否則就算是刑部翻了案,到頭來也是白忙活一場。
如此,就又成了困局。
“真逼急了,下下策么,便是焚詩、抓人、滅口。”裴珩冷不丁地補充了句。
謝瑾不置可否,穩聲說:“天下流言,堵不如疏,還沒到那一步。”
裴珩微微挑眉:“聽起來,皇兄是有辦法了?”
謝瑾淺笑,賣給了裴珩一個面子:“是皇上方才在酒樓中提醒了我,光社既能以詩造謠,我們未嘗不可以詩對擂。”
這話對裴珩很是受用,可他并不顯露出來,提出疑問:“現如今去哪找能和光社對擂的詩人?再說文人之間筆墨相斗,高低優劣,沒有統一的準繩評判,你又如何能確保能扭轉局面。”
謝瑾低聲一笑:“詩文應由肺腑而發,情真意切,最為上等。光社作詩是收受了他人利益好處,功利而為,恰是缺了這份真情實意。”
他注視著裴珩,一字一句地說:“所以這攻擂的詩人既不是皇上,也不是我,亦非其他任何人,而是謝云自己。”
裴珩一怔。
謝云的詩……
謝瑾繼續道:“明日可以朝廷的名義,在萬興酒樓外請人謄抄謝云生前詩作,義賣給城中百姓以籌作軍餉。謝云是文武兼備的全才,我見過他在從軍途中的那本詩集手稿,拳拳之心,昭然紙上,才情立意皆不輸文壇大家,更勝光社一籌。若能借此機會公開流傳開來,亦有利于日后翻案正名。”
裴珩反應也很快:“道理是說得通,可眼下百姓正膈應著大雍軍隊呢,要當街募捐義賣,萬一沒人買賬怎么辦?白送,怕是也不行吧?”
謝瑾頷首:“不能白送,也不能賤賣,甚至要高價售賣,才能引得那幫平日熱衷復雍北上的鄉紳富商爭相出手,到時候滿城風雨,不愁謝云的詩流傳不開。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為皇上籌出一大筆軍餉——”
“皇兄,好謀略啊。”
裴珩不禁感慨了句,又與謝瑾的雙眸迎面對上。
落日西斜,染了血的夕光剛好從車窗打了進來,暈在謝瑾的面頰,宛如鋪上了一層楚楚動人的胭脂,他纖細睫羽落在眼下的側影,亦被這道溫柔的夕色拉長。
兩人無言之中,彼此間一陣心領神會。
直到這抹夕色褪下,裴珩恍惚抽離回來,再開口時語氣頓時輕快了不少:“不過朕覺得,這當中還有一環,不可疏漏。”
“哦?”謝瑾掀起睫羽:“還請皇上賜教。”
“如你所說,謝云的詩需要人謄抄,還要賣出高價,那必然得是名家之作。都言大雍書法名家有四,乃顧程柳謝,如今顧、程都已不在人世,柳先生隱居行蹤不定,那便只剩下這位“謝”先生了——”
這“謝”便是謝瑾,他的楷書和行書在當世皆是出了名的。
裴珩又半開玩笑道:“不過憑著皇兄的好名聲,還有這幅好樣貌,只需往那一站,哪怕沒有那一手好字,也足以讓他們一擲千金哄搶了。”
謝瑾聽了,不由難為情地低頭輕咳了幾聲:“……皇上謬贊了,那我勉力一試吧。”
裴珩這才發現謝瑾的頭上沒了飾物,一頭烏黑卷發,顯得有些樸素。
“你簪子呢?”他話鋒一轉問。
謝瑾抬手微愣,想了起來,無奈笑了笑:“方才拿去抵你那本詩集的錢了。不給,人不讓我走。”
是那本荒誕的艷詩集……
方才一時走得急忘記還了,這會兒還藏在裴珩袖子里。
說到這兒,謝瑾便伸出手向他討要:“說起來,那是我用自己簪子跟人換的詩集,皇上借我看看,不為過吧?”
裴珩呼吸稍重,此時那只袖子像是有千斤沉,怎么也動彈不了,面上卻裝得輕松肆意,敷衍說出兩個字:“扔了。”
“扔了?”謝瑾覺得有點可惜:“為何要扔,萬一,那詩集中還有什么遺漏的線索呢?”
“朕看了直犯頭疼,不高興就扔了。”
裴珩又低聲一咳,故作大度道:“不過一根簪子而已,大不了,朕再賠你一個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