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原來就在那來不及眨眼的功夫里, 官卿突然感到自己的腰肢被人截獲,側身被迫一扭,她已經到閃到了別處, 而那兩支箭, 正穿透了謝律的背。
官卿親眼目睹兩支本該取了她性命的箭, 扎進了謝律的背, 鮮血四濺。
他還握著她的腰肢,可那種強悍的力量,卻在逐漸漸弱,直至, 他垂落臂膀, 合上了眼簾, 身體急速地往前跌倒。
“謝律!”
官卿散亂的發糊了眼睛, 她伸手要去抓他的手,可是她一步沒有追上, 便步步沒有追上, 官卿眼睜睜地看著,他跌到了船舷上。
被刺客砍斷了欄桿的船舷,留下了一道巨大的豁口,官卿仿佛從肺里擠出來全部的力氣:“不——”
謝律從那段豁口中跌出了甲板,身體如輕飄飄的一只紙鳶, 仰頭掉落了下去。
官卿奔得太急,摔在濕溜溜的甲板上滑行了一丈遠,終于趔趄地奔到了船頭, 目光緊緊追逐的身影已經掉進了江中, 被江面上一片翻涌上來的浪花所吞噬, 消失得干干凈凈……
官卿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掉下去的, 直至此刻,她都不敢相信。在看到他的海東青飛到船上之時起,她就認定了謝律在密謀刺殺,可是,終究是她冤枉了謝律,她還用金簪毫不遲疑地插進了他的胸膛。
倘若……倘若沒有她刺的那一簪,他是否能活?
倘若……倘若書杭終將長大,明白了方既白并非他的父親,當他向她詢問他的父親在哪里時,她要如何回答?
方既白帶著岸上埋伏已久的登船的御林軍,開始了最后一片清掃。
因事先已有準備,方既白的帶的這批人,從外圍包抄過來時,刺客軍隊已經是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方既白中軍帳下指揮若定,調遣人手,將遠處的弓箭手先清理完畢,隨后便慢慢清算船上剩余的刺客。
雖只是一些殘兵敗將,但收拾起來也頗為棘手,前后耗費了半個時辰。在魏軍占據上風與刺客撕扯之間,方既白來到了官卿身后,微微嘆息,彎腰將她的藕臂握住,“公主。”
官卿半跪在地上,眸子無神,盯著那黑壓壓的不斷翻涌水浪的江面,久久不愿挪開視線。
一只海東青,撲騰著翅膀飛回來,停在船舷上。
官卿怔忡地仰眸,神采飛揚的海東青,此刻正靜靜地抓著圍欄,看著主人消失的,被行進的船只拋在后面的地方。
連海東青也知道,它的主人已經沒有了嗎?
“公主,”耳中再一次涌入方既白的聲音,可她卻好像什么也沒聽見,直至方既白握住她的手,用了幾分力量,方既白道,“公主,臣會派人下水去打撈,公主先隨臣入艙房暫避。”
官卿仿佛這才茫然地醒過神來,對方既白輕輕頷首,一步三回眸地看向那只海東青,重新回到了艙房。
當方既白要送她回房中歇息時,官卿卻執意調轉腳步,走向了間壁的另一間房。
終于風平浪靜,從寢屋里出來的玉燕和珠箴都感到十分奇怪,但也跟著公主去了,路過時,兩人對方既白行禮,方既白叮囑她們二人仔細照看公主,得到應諾之后,他才頷首轉身而出。
這空空蕩蕩的艙房,木板上只有一灘凝滯的血跡,蜿蜒地流淌下來。
官卿感到有一只無形的手,似乎捉住了她的心臟,不輕不重地掐著,疼痛感卻令她幾乎窒息。如果她不刺那一簪,謝律呢,謝律能否活下來,能否安然無恙,不墜入江里?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所以從重逢開始,從來沒有信任過謝律。可無論她是出于自保,迫不得已封閉心門,不讓謝律有一絲撬開的可乘之機,還是因為仇視他,恨不得將他大卸八塊,今日是她錯怪了他。
若謝律真的死了……她便是出力最多的那個人。
江水森寒,這個季節,人一旦掉進去,不出片刻便會冷透骨髓失溫窒息,何況他身負重傷,胸口中簪,背后中箭,加上一路江水奔流沖刷……
他幾乎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玉燕害怕公主此刻魂不守舍的狀態,出聲提醒,然而官卿沒有聽見,沒有給她絲毫回應,她更擔心了,和珠箴交換了目光,兩人一同上前,左右扶住公主,勸告道:“公主今夜累了,我們回吧,方相公他們已經把握了大局,一會兒就沒事了。”
的確會沒事,謝律,也只會成為一個傷亡數字。甚至,他都不配出現在魏國的傷亡人數里,魏國更加不可能宣告,陳國世子是死于霧州,死于魏國的船上。
今夜,到底是誰意欲行刺?
官卿眼眸變暗,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揪出幕后主謀。
官卿沒有回去歇息,甲板上的動靜終于結束了,她聽著耳朵里的廝殺聲停止,風煙俱凈,她走出了船艙,向方既白會合。
方既白率軍擒獲的俘虜,在落網之后,紛紛選擇了橫刀自盡。
最后竟然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如此忠心耿耿,訓練有素,絕不是出自于江湖。這是有人預謀的,就算預謀的不是陳國,也必定是另一方權柄在握的勢力。
方既白命仵作將刺客上下搜身,尋找線索,得到的回答是:“相公,公主,這刺客身上沒有任何足以曝露身份的消息,但看身材面相,不像南國人,更像是我們北方人。”
這更進一步證實了,謝律根本是無辜的。
官卿回眸望了一眼,那只海東青,停在船舷上不知道多久,之后,它振翼而去,盤旋江面怒濤之上,發出一聲一聲凄厲的嘯叫。
動物有靈,海東青也知道,它的主人在江底,再也回不來了。
官卿驀然鼻酸,她來到了桅桿下,注目眺望著那片被遠遠拋在后面的水面,船順風順水已走出了幾里水路,謝律是在遠處墜江的,此刻從這圍欄的豁口旁跳下去,也只是刻舟求劍罷了。或許他的身體到了水里,沿著水流被卷入了深處,在江中……永遠不見天日。
就算如今,她對他再無眷戀,知道他葬身江底,仍然止不住鼻酸。
當年他得到她在淮水上遭人刺殺墜江的假消息時,又是如何呢?
謝律瘋成這樣……就是從那時種下的因吧?
她不怪他了,真的。
她盼著他活著,盼著他回來,重新做回陳國世子,就算橋歸橋,路歸路,官卿盼著他活著!
“公主,”方既白從身后靠近,低回的語氣在她耳畔響起,“臣已經派人乘小船下水捕撈,謝律傷勢過重,墜江時水流湍急,只怕,情況不容樂觀。”
他只是平靜地陳述著一個事實,官卿也似乎是平靜地聽著,可是相交幾年,方既白知曉公主表面寧靜,內心卻已是翻江倒海,他扯出一縷笑意,又喚了官卿一聲:“公主。”
他輕聲地咳嗽著,卻篤定下了論斷:“這些年,公主對謝律,愛過,恨過,就是從沒有忘記過。”
旁觀者清,當公主將謝律從霸州雪原上帶回來時,方既白便懂了她真正的心意,縱然是一生困在仇恨當中,公主也再不會將目光放到別的男人身上了。只有謝律一人,曾讓公主這樣刻骨銘心地愛過,也恨過,愛之深,恨之切。
官卿并未反駁,她自己陷在對謝律莫名深濃的情緒里,自己都迷惑了,或許站在第三人的角度,方既白反而看得比她清楚。
是的,對謝律,她曾愛得毫無保留,后來便恨得切齒拊心,這世上怎么會有謝律這樣的人,讓人柔腸百轉,讓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事到如今她承認,在謝律來魏國的這段時日里,她不知何時起又對他有了一種莫名的情緒,當看到他墜江的那一刻,她無法抑制住內心噴涌而出的恐慌與害怕,這種情緒已經瞞不過她了。
官卿的手掌扶在桅桿上,指甲幾乎劈進木縫里,咬牙死死地盯住那片水面,心道:謝律,你最好是還活著,就這樣死了,本宮這輩子都看不起你。
可當她的指甲真的掐進木縫,疼痛喚醒了她的神智的時候,一念陡生,她不禁抬起頭,仰望這高高插在船板上的桅桿,桅桿上豎有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藍黃相間,一面繪制貔貅,一面繪制麒麟。
她霍然回頭:“茍信芳!”
方既白仿佛仍未反應過來,官卿失聲道:“將他抓起來!”
徘徊在桅桿底下鬼鬼祟祟的茍信芳,玉燕盯了他一整夜,都沒看出任何問題,可沒有問題便是最大的問題!
方既白懂了官卿的意思:“不可能。”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官卿疑惑:“為什么?相公,我有足夠的把握,一定是茍信芳連通外敵,他絕不簡單!”
這一面旗幟,就是信號。旗幟分兩面,用麻繩固定在桿頭,受風時旗幟在空中獵獵飛舞,尋常人不會注意到它的貔貅面和麒麟面可以在桅桿底下利用繩索人工操控變換。旗幟是用齒輪升上去的,這里藏有機擴,官卿試了一下,果然能夠調轉旗面。
昨日是麒麟面朝岸,今日不知何時起,已是貔貅面朝岸。茍信芳守在這里,就是為了防止有人擅動桅桿傳錯信息,讓埋伏的殺手尋到錯誤的時機。
官卿厲聲道:“相公到底為何這般信任此人!”
其實方既白被她扯動桅桿上的旗幟點醒了,只是仍不能相信,“他伴隨我多年,不會,亦不能。”
官卿怕耽擱一步,讓茍信芳逃跑,她先帶了一堆人,闖進了茍信芳的船艙,艙門被一腳踹開的瞬間,茍信芳穩穩端著的茶湯,有了輕微的一晃。他看起來是如此鎮定自若,從容地道:“還是來了。公主,比我預想中的要快,要聰明。”
方既白就步行追隨在官卿身后,他心頭劇震,從官卿身后走出,眸光幽冷痛楚:“怎會是你?”
他的腦中飛快地掠過,當年官滄海倒戈刺殺季術,滿城火光的夜晚,他在馬蹄和屠刀之下救下了這個瘦弱的少年,他在那場戰亂中受了驚,一度失語,方既白一直將他帶在身邊,悉心教導,請醫為他看病,終于有所好轉。這些年來,方既白對他極為信任,從未再任何大事小情上挑剔過茍信芳。
茍信芳失笑道:“多謝相公的錯愛了,信芳長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官卿冷冷地盯著他:“從實交代,你到底從何處召集的人馬,勾結的同黨是誰?若你能從實招來,本宮看在你多年為方相效力的份上,對你從輕發落,免除一死。”
茍信芳凝定黑色的眼睛,仔細端詳了官卿片刻,倏然再度勾起嘴唇,他的笑容坦然而神秘,“公主若能屏退左右,我便從實交代。”
“公主,”方既白拉住了官卿的臂膀,“謹防有詐。”
官卿道:“放心,來人,將他捆起來。”
既然要單獨敘話,官卿只想選擇一個對自己更穩妥、更有利的情境。
衛隊即刻上前,用枷鎖將茍信芳五花大綁。
官卿請方既白先行出去,讓她能盤問茍信芳背后的同黨,方既白深陷在被背叛被欺騙的失望中,瞥了一眼茍信芳,對方移開了眼睛,不知為何,不敢與他對視。方既白一掀下裳袍角,大步邁過門檻而出。
整間艙房之中,便只有官卿和被捆縛住手腳,縮在胡床上一片角落里的茍信芳。
官卿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你是誰?”
茍信芳眨眼:“公主何出此言,在下——”
“夠了,”官卿不咸不淡地拆穿他,“這只是一個化名,它的出處不用本宮多言了吧。‘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一直以來方相公從未疑心過你,可你卻處處欺瞞,這個化名是在說旁人不懂你,看不破你的秘密,你也要堅守內心的道,是么?本宮很好奇,你的道是什么?”
有什么,值得一個人隱姓埋名,藏身縮手,潛伏在一個敵人身旁多年,就為了等這么一個機會?
官卿想不透。
茍信芳笑言:“在下知道公主想不透,不過公主當然不明白了,官家的皇位是怎么來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稱帝也算是正統么?”
官卿心頭一跳,目光掠過他的臉:“你到底是誰?”
一種不安的感覺,強行劈開了她臉上的沉靜。
“按照輩分,謝律,”茍信芳突然提起一個名字,官卿的心又激烈地砰砰直往胸壁上撞,她倉促地看向對方,對方笑意吟吟地晃著身上的鎖鏈,眼睛一眨,“得叫我一聲‘舅舅’。”
作者有話說:
狗子當然沒死。
? 第 62 章
謝律的生母是蕭氏王朝最后一位公主, 韶音公主蕭子胥,這天底下,誰還能當得起謝律的一聲“舅舅”?
官卿癡愣地望向茍信芳, “你……”
難道, 面前的茍信芳, 竟是蕭氏王朝的最后一位君王, 蕭以柔?
蕭以柔的枷鎖擱在胡床上,鐵鏈發出摩擦的清音,他側身躺在了舷窗旁,窗外是照著浩瀚的江水的一輪明月, 清幽地掛在木欞上, 將蕭以柔的側臉映照得猶如玉色。從這個角度看, 他的面部輪廓和謝律, 還真的有幾分相似。
“可你……”
怎么回事,官滄海倒戈之亂后, 蕭以柔被官滄海活捉, 之后官滄海挾天子以令諸侯,在兩年之后,蕭以柔便因重病去世。而真正的蕭以柔,怎么可能就是面前的茍信芳?
蕭以柔撐著額角,笑得張揚恣肆:“方既白自詡聰明, 可他一直以為朕是他在戰亂里撿回去的伶仃少年,朕騙了他這么久,他竟從未懷疑過朕的身份!”
官卿猜測:“所以, 那場戰亂里, 你早就金蟬脫殼, 后來挾天子以令諸侯, 那天子是個傀儡?”
“是,”蕭以柔道,聲調驀然冷卻,“只是朕卻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死在官氏與當年一樣的金蟬脫殼的算計之中,是朕大意了!”
官卿一陣頭痛,她極力從這些碎片的信息之中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可,既然茍信芳就是蕭以柔,為何他的人,卻對謝律下死手?淮安謝氏,是如今唯一還肯承認蕭氏為正統的諸侯王,謝律是淮安謝氏唯一的繼承人,蕭以柔為何要殺他?
蕭以柔早已看出她的疑惑,關于這一點,是蕭以柔這場失敗的刺殺里,唯一可以引以為豪的事情。
“可惜,謝律是個扶不起的廢物。”
官卿倏然凝視他。
蕭以柔冷嘲熱諷地道:“當年兩城宴上,謝律用霸州和霧州換了你,朕本以為他胸懷大志,割舍得下兒女情長,假以時日,復國有望。可你到了魏國之后,謝律卻對霧、霸兩州始終不取,丟失斗志,銷魂落魄,更不惜自殘身體,博取昭陽公主的同情。朕對他很失望。可是,朕看在皇姊的面子上,依然給了他最后一個機會,只要他答應,讓陳國蟄伏在霧州的衛笈等人加入到刺殺行動當中,事成之后,朕隨他回陳國,主掌大局,屆時里應外合,擊潰北魏。”
小皇帝若是死了,魏國群龍無首,加上昔年蕭氏王朝的一些殘兵舊部,埋伏許都城中大有可為。陳國以水師攻破關隘,剩下的,就只是時間問題。
他的話,讓官卿的心臟突突地激烈地跳。
蕭以柔笑容放肆:“哈哈哈!可惜啊,可惜!”
官卿被他的笑仿佛穿了鼓膜,她大聲問道:“可惜什么?”
蕭以柔大笑:“可惜,謝律那個廢物,竟然讓他的海東青給朕回信,他不參與行刺!”
“若不是陳國的兵馬在岸上絆住了朕的人手,就算你們只是一個傀儡皇帝,不會傷及根本,朕又怎會如此被動,昭陽公主此刻應該與朕易地而處,是朕的階下囚!”
他雙眸血紅,突然咆哮起來,像一頭發怒的雄獅子,毛發戟張,枷鎖重重地拍在胡床上,發出激烈的轟鳴。
官卿耳朵里的弦被他一舉抽掉了,她用了很久,才聽明白過來。
原來那只飛走的海東青,不是要召集刺客,而是要救她!
仿佛瞬間乾坤顛倒,天旋地轉,眩暈襲擊了官卿,她幾乎站立不住,人靠向艙壁,臉色發白。
再看蕭以柔,一陣發泄之后,他的嘴角突然溢出了一條猩紅的水痕。
官卿一愣,低頭,他方才用過的瓷盞里頭盛著青色的毒液,他早在她們進門之前就已經服毒自盡了,說了這么多,只是為了加速毒發。
“你……”
她立刻就要叫醫者過來。
蕭以柔的身體卻已經先一步開始痙攣,他側臥在胡床上,身體急劇地抽動,口中的血越漫越多,他癲狂地笑。
“朕是窮途末路,陳國只有謝律,復國亦是無望,朕還活著作甚?朕就要將謝律一同帶到地底,問問他,可曾對得起祖宗哈哈哈哈哈哈……”
狂悖的笑容加速了他身體的抖動,不消片刻,毒侵入五臟六腑,融化血肉,蕭以柔在劇烈的疼痛和快意中,死去了。
當方既白帶著醫者趕到時,目睹的便是蕭以柔死在胡床上,雙眼突出,臉上帶著詭異笑容的畫面。
方既白的血液宛如停止了流動,他一瞬不瞬地望著胡床上已死的人,終于,踉蹌地跌到在蕭以柔的身旁,指尖戰栗地試探蕭以柔的呼吸。
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呼吸,心跳,那個跟在他身旁,總是笑瞇瞇的,又狡黠又笨拙的少年,已經永遠離開了。
方既白深深往肺里抽了一口氣,冷氣灌入肺中,冰得讓人寒顫。他終于抽回了手指,跪在地上,轉向官卿,拱手拜伏:“公主,請將他的尸身,交給……臣。”
人已死了,官卿不會不給,只是方才的談話,方既白是否聽到?
她必須向他說明:“這不是茍信芳,而是蕭以柔。”
方既白澀然:“不論他是誰,都是臣的徒兒。”
戰亂里,刀兵相接,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烈火,百姓在城中倉皇四散逃命,少年被著火的木棍絆倒跌在地上,方既白遇到他時,他抱著一團破舊的衣物,仰頭望著他的馬車,烈焰重重的恍若白晝的周遭,只剩下嗶嗶啵啵的聲音,少年眼眸清亮,像沐浴在清水里的星。方既白從未后悔過,將他救起,帶在自己的身邊。
“求公主成全!”
他一揖到底,頭磕在了木板上,沉悶地作響。
官卿仍然眩暈,她看了一眼榻上已經死絕的人,刻意忽略掉他臨死前說的那些話,扭頭走了出去,“隨相公處置。”
官卿狼狽地逃回自己的房中,事情已經厘清了,蕭以柔潛伏在魏國的一些舊部也開始清算,可他的那些話,卻如一根釘尖銳地鍥在官卿的腦子里,一直往下,頑固而刺痛。
她冤枉了謝律是嗎?她沒有聽他的一句解釋,就狠狠地刺了他一簪。
那一簪就是奔著謝律的心門去的,她就是要他死,只要再深幾寸,他當場就會斃命。那是官卿跟隨著身邊的侍衛長學會的防身之術,當她陷入危境時刻隨時拔簪救命。為了這一招,她反反復復練習了無數次。可第一次運用實踐,卻是插在了謝律的心口上。
是她出了最多的力,害得他負重傷跌進了江里。
謝律……
若是死了,人死了,便和蕭以柔一樣了。
千秋功業也罷,萬古聲名也罷,還有什么意義?
“公主,船底被鑿開,已經漏水了,繼續行駛,大船將會被水吞沒,方相公調令岸上的舢板待命,現已逼近大船,請公主移步,保重玉體,隨小人乘舢板上岸避難。”
侍衛長的聲音喋喋不休的如魔音穿腦,在官卿的腦子里一遍遍地回蕩,直至許久,她才終于回過神,船被鑿穿了!
官卿絕不會放任自己輕易折在船上,她還要返回許都,官卿迅速振作起來,讓船艙里的人全部下船,乘坐舢板。
行動力驚人的魏國仆從,在最初的喧嘩混亂之后,在官卿主持下,很快恢復秩序井然,因為舢板足夠多,不需要犧牲任何人留在船上,眾人齊心合力,前后魚貫而出,跳上舢板,乘小船靠岸。
此時川風凜冽,煙波浩渺,正片江面上水霧蕭森,官卿坐在被撕碎了的月光拋灑在浪尖,驚動了一頭一尾的小船上,搖槳的是民間對撐船駕輕就熟的老者,老者的船載著他們,穿行在一片波濤之間,不停地顛簸。
官卿眸色空茫,她猶猶豫豫地,去試探了一下水溫。
當她的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江水時,驀然一縮。玉指僵硬地蜷曲,旁人都感到古怪,公主為何要彎腰去試探江水,只有方既白,他宛若低喃的嗓音響起:“公主,謝律落江時已經身負重創,他……極有可能,已經尋不回了。”
雖然他派出了人馬去捕撈,可是,一切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希望公主能夠明白。
玉燕著緊地遞上干凈的帕子,為公主擦拭被冷水打濕的手指,官卿垂眸任由玉燕擦著指節,笑容蒼白:“我真怕,將來書杭問我他的生身之父在哪兒,你說,我可要告訴他,他的爹,是被我親手殺了,送進江里的么?”
這船上,玉燕和珠箴都是一怔,她們面面相覷,莫名所以,震驚地想到了一處:難道書杭小世子,竟然真的是謝律所出?
書杭是謝律的孩子,那方相公就不是……
可是公主明明與方相公更親昵一些,對那個馬夫一向沒什么好臉色,這次更是要將馬夫趕回陳國,這是為何?公主當年喜歡過馬夫嗎?為何后來又不喜歡了,轉而喜歡了方相公呢?
官卿自然不知她兩個貼身侍女內心撥動飛快的小算盤,笑了笑,扭過了頭。
“找不到便罷了吧,謝律欠我的,他還清了。也很好,相公說我對謝律愛過也恨過,從今以后,我不再愛,也不再恨了。”
公主說得那般輕飄,可是兩個侍女停在耳中,卻總覺得,不對勁。
公主好像只是在掩飾什么,她心中,其實不能忘記馬夫吧?
上岸之后,一行人在就近的客舍入住,江上打撈謝律的人,在江面上不眠不休地撈了一天一夜,當第二日夜色降臨時,終于確認是撈不著了。
不止謝律,船上被刺客所殺落入江中的還有幾名侍衛軍,都隨著江流被沖走,再不見天日。江流沖刷得急,就算是乘奔御風,都未見得能追得上,船只的速度快不過水流,打撈時又耽誤了許久,加上人也無法沉入數丈深的水底去撈尸首,除非……
除非等到死者在水里被泡成了巨人,浮上水面。
否則,這些落入江中的人,便只能永生永世沉在水底了。
“便是死了,也只是一個水鬼。”官卿喃喃重復了一遍侍衛長的話,額角青筋抽搐,她摁住了脹痛的眼窩,拂袖讓人下去,她一個人踱到窗邊,眺望外邊的月色,銀色的月光完滿無暇,不應有恨,卻總在離別時亮得刺眼。官卿抓緊了窗扉,珠箴不敢離開,一直靜靜地等待著公主的指示,卻始終只能看到背影,以為公主哀慟難抑,便要來勸,誰知,官卿突然轉過了身。
“這里離法門寺近,本宮去寺里尋兩個和尚,為謝律超度吧。”
她冷靜地安排著。
“將謝律在許都的遺物整理出來,讓人草擬一封國書,遞送陳國,告知陳王世子的死訊。”
怕修書之人不知如何下筆,官卿停頓了一下,在珠箴要去辦事時,叫住了她:“不用了,我自己來寫吧。”
陳國的世子,終究是死在了魏國,茲事體大,要斟酌詞句,不能對陳國造成太大的創痛,不能讓陳王將失子之痛轉嫁到魏國頭上。若是陳王因為陳國無人為繼而決定魚死網破,對陳魏兩國都是毀滅的打擊。
可是私心之中,官卿仍然在盼著一個奇跡。她不想就這么落筆,當她的筆端已經抵住宣紙時,官卿發現自己還是下不去手,她在等待奇跡出現,等待那個男人,雖然衣衫襤褸,卻還是如他在許都城外官道上一樣,一瘸一拐,一步一步堅定地跟著她走來。
就算他死皮賴臉地要留在魏國也好。人活著,終究是活著,人死了,才是什么都沒了。這一封國書下去,謝律……便真的沒有了,走得干干凈凈,連骨灰也沒剩下。
官卿落不了筆,她起身朝外去透氣。
她的目光越過圍墻,看到方既白在遠處的一棵芭蕉樹下盤桓,樹梢掛著煤燈,他的腳邊停著一只骨灰壇。
方既白已經將蕭以柔的尸首火化了,封在一口小小的壇里。她靜靜地看著,方既白徘徊許久,他蹲了下來,親自,冒著嚴寒用冰冷的鐵鏟將芭蕉樹下的泥面翻開。
松軟的泥土被揭開,方既白持續往下挖了尺深,直至足夠將骨灰壇裝進去,這才作罷。官卿看著他一個病弱的郎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費勁地挖了半個時辰,終于將蕭以柔的骨灰壇裝進了地里。他站起身來,因蹲得太久,腳步踉蹌了一下,但方既白堅定地上前,腳下填了幾抔土進去,讓蕭以柔能夠眠于地里,入土為安。
這一刻,其實官卿對方既白,竟是有些隱隱的羨慕。
作者有話說:
謝狗下一章大概率,又要露臉了哈哈哈。
? 第 63 章
官卿在江上受了風, 得了風寒,因此不得已在客舍多耽擱了幾日。
剛開始只是咽喉有火灼干燥的感覺,之后便開始鼻癢, 打噴嚏, 沒過一日, 演化成鼻塞, 頭昏眼花,肌肉無力,她這個狀況不適宜趕路,方既白安排了人手, 讓她暫時在客舍歇息, 自己便帶一支人馬先行趕回許都, 向陛下報信。
臨行前, 方既白告知了官卿一件事:“我們上岸后清算余孽,發現了一些陳國軍隊潛行而過的蛛絲馬跡。”
官卿聯想到蕭以柔臨死前說的話, 并不意外:“謝律讓他的人處理過蕭以柔岸上的同黨。”
方既白頷首, “陳國的軍隊看來始終盤桓霧州,未曾離開,公主若還想繼續打撈謝律,可以尋求與他們合力。”
官卿不相信希望,卻希圖一個奇跡, 她擺擺手,因為風寒一說話便是一股濃重的鼻音:“我知曉了,相公安心離去。”
其實官卿留下來, 固然有生病的緣故, 可有沒有一分, 是因為不死心?方既白能感覺到, 公主時至如今,仍未完全接受謝律已經身隕的事實。
方既白帶人離去之后,官卿仍在客舍居住,近身伺候的玉燕和珠箴明顯察覺到,近日來公主整個人身形消瘦,已經脫了相,清減了一圈兒,她們最常見到的,便是公主吃完晚飯后默默不語,一個人拉開窗欞眺望遠處波濤微茫的江面的模樣。
但從那夜驚心動魄的刺殺過后,再未有過一絲關于謝律的消息傳回。江面上打撈的人遲遲不散,是因為公主還沒有下達放棄打撈的指令,他們也知道徒勞,也已經倦怠,因此更不可能撈上謝律的尸體來。
公主對謝律有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執著,每當她眺望江面,從黃昏暮色,直至天黑,漁船的點點燈火籠上波光粼粼的水面,近岸的蒲草和蘆葦結著薄脆的白霜,瑟瑟在風中搖曳,公主緊抿著唇瓣,從窗前離去。被她攀著的窗框,已經被握出了兩道淺淺的指痕。
珠箴想開解公主,日日這般望著江面,可惜過盡千帆皆不是,公主心情怎能愉快?她和玉燕暗中商議,不如帶公主入霧州城中游玩一遭。
她向官卿提議,本以為公主會拒絕,誰知公主竟應許了,且應許得很痛快:“好。”
官卿因感染風寒,出行時必須戴上帷帽,以免再度受風。客舍為公主重新準備了車馬,讓官卿主仆三人能夠乘車入城。
衛隊跟著太過于累贅,官卿讓他們在客舍休息,然而侍衛長李謀堅持要跟隨公主身側,畢竟刺殺才過去沒有多久,難保同黨余孽仍在暗中窺伺,欲暗中對公主不利。官卿說不過他,答應了李謀等人喬作客商,沿途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的馬車。
官卿的車便這樣入了城,城中景色如新,絲毫沒有被前不久發生在江上的重大行刺事件所驚擾半分,霧州算得重郡,官卿也是在跟隨著方既白學習輿圖,了解天下局勢之后才知道,霧州和霸州的地理位置對魏國而言或許只是普通的州郡,而對陳國確是非得不可的地理要沖。陳國只有拿下霸州和霧州,才能布防西北境,以水師對渝國和魏國起到震懾作用,這東西兩岸的掎角之勢才是真正落成。
入夜,霧州的街市更加熱鬧,牌樓林立,各掛燈籠,到了夜里街衢中方才是真正的游人如織。雜耍的,手里搖著兩串帶火焰的棍,任憑如何拋空顛倒,總能穩穩接住。踩高蹺的帶面具的伶人,來來往往,半人長的絲絹搖晃得周圍都是撲面香風。
官卿覺得很熱鬧,這會兒人圍得水泄不通,馬車行進困難,官卿只好下車步行。
珠箴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市集上的這些小玩意兒,一直拉著官卿穿梭,“公主,你看這個,這個……”
她從小攤兒上拿了一只豬面具,笑著歪歪腦袋戴在臉上。官卿知道她是想逗自己,配合地噗呲一聲。
玉燕又從旁弄來一只木工做的鳶,木鳶拉扯尾巴,便能振翅,翼臂一上一下,極其靈活逼真。
“好,今晚你們看上的,我都給你們掏錢。”官卿一人發放了一錠銀子,讓她們去挑選心儀的物件。
可兩個丫頭太有良心,總是要跟著她,不想就這么離去。
玉燕早就看出公主強顏歡笑,興致并不如表面上裝得那么好,存心想讓她展顏,真正開懷,玉燕將官卿帶到一處許愿樹下,這棵茂密的銀杏樹,枝干修長蒼勁,看去已有數百年,其高度足以筆尖許都的闕樓。銀杏樹上掛著無數紅色長綢,綢尾系兩串鈴鐺,風吹風而過,滿樹的鈴鐺叮鈴作響,清幽悅耳。
官卿仰頭一望,她目力極好,一眼便能看到一根彩綢上寫的字,依稀能認出幾個,拼湊在一起,不外如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玉燕慫恿她:聽說這里挺靈驗的,公主看,這里都掛了這么多了,公主有什么心愿,可以說給老天聽的么?
官卿一怔,說話間的功夫,珠箴已經貼心地將彩綢和筆墨都準備好了,鋪上了桌,請公主執筆。官卿扭頭,只見珠箴盈盈帶笑,仿佛早已猜中她心事一般,官卿驀地臉上浮現一縷慍怒。
“既要我寫,你們躲開一些。”
兩個丫頭暗中發笑,聽話地離去。
也不知為何,她們這種暗中謀劃什么小算盤的模樣,讓官卿更是氣惱。
她來到桌前,提起筆,蘸上墨,腦中的身影一晃而過,她終是騙不了自己的心,官卿力透紙背地在綢上書寫下一行。
當她寫下第一個“謝”字時,旁側有人支起了腦袋,偷看別人的綢帶,官卿連忙將一盅清水搬到面前,試圖壓住紅綢,遮住了自己的字跡,那人自討了個沒趣,被官卿冷眼一盯,也縮著脖子不敢再偷看了。
官卿舒了口氣,凝神靜氣,繼續往下寫。
為了再防止他人偷看,官卿這次一氣呵成。
謝律活著。
僅僅只有四個字,當她寫完以后,飛快地拋了筆,將紅綢沿著尾端向上卷起。
玉燕和珠箴看好戲似的湊近來,可惜當她們過來時,公主已經將紅綢卷上了,她們倆是一個字也沒瞧見,于是她們又看公主的臉,試圖在公主的臉上發現一絲慌亂,以此來證明公主的心虛和內斂的羞意。可是公主裝得云淡風輕,愣是一點破綻也沒有,于是兩人只好訕訕作罷。
官卿鎮定地拿著卷上的紅綢,爬上了豎在樹干底下的木梯,費勁地支起鐵鉤,將彩綢掛到高高的樹枝上。
這根旁逸斜出的樹枝纖細柔弱,幾乎負載不住紅綢與鈴鐺的重量,在風中搖搖晃晃少頃,可算是穩住了,官卿的心也隨著那根搖晃的樹枝七上八下,確定它不會掉落的那一刻,她如釋重負。
兩個丫頭擔憂地在下面扶住她的木梯,“小心啊公主。”
官卿垂眸,俯瞰到扶著梯子的玉燕和珠箴,腦中的光影一晃而過,竟是當年,謝律騙上門來時,也曾為她爬過樹,去采摘樹上鮮紅的成熟的柿子的情景。
彼時她還是一個剛剛沖喜失敗被放還安置在紅柿居別院的小娘子卿卿,謝律是淮安大權在握的堂堂世子,他們之間的距離宛如天塹。他那雙手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手,細膩得很,既不會做柿餅,也不會鋪床疊被,他一樣一樣地騙她,謹慎萬分地找補,試圖將謊言圓得天衣無縫。
她真是昏了頭,才會相信謝律那些鬼話。若早知道,他是淮安世子,說什么她也不會把他留下的。
一見謝律,貽誤經年。
如今,只剩下這截子紅綢,能做一個了斷吧。
官卿順著木梯退了下來,仰目望向那段在風中招搖的紅綢,上書幾個飄逸的行書清晰無遺。
——謝律活著。
盼能實現。
疾風攜來一股普天滅地的熱浪,鐵砂掌一樣刮向人的臉龐,所有百姓突然慌亂逃離。
“走水了!”
一道拉長的雄渾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飛來,快馬趕至。
“霧州遭攻!南門已被踏破,開北門——開北門——”
北門打開,是放城中百姓一條出路,南門已經被踏破,就算禁閉城門,軍民上下也只是都會一齊死在這兒,危急時刻,郡守做了這樣的決定,放百姓即刻逃離。
官卿仿佛還未緩過神來,眸光越過樹梢,眼瞳中落入了一團仿佛從天而降的天火,熾亮燃燒,火光驅逐黑夜,將整片南天渲染成一片赤紅。
侍衛隊當機立斷,請公主登車,“公主,請速速乘車,隨臣下離去!”
官卿被他們前后擁著往馬車而去,她一路都在回頭,語氣焦急:“怎么會突然被攻,查清楚是什么人了么?”
“不知道!”侍衛長只是從客舍跟著公主出來,怎會知道今夜有人蟄伏夜間動手,不消片刻,霧州南城一角已經身陷火海,滔天火龍吞噬著木架房屋,城中的屋舍密集,樓闕鱗次櫛比,一座燃燒的房屋很快便會引燃周圍的建筑,連片著火,火焰正隨著風成急速蔓延之勢。
官卿被推上了車,李謀把御夫一把推下車,自己坐上轅木驅策。
馬車疾行起來,左右晃蕩,官卿被顛得腦袋砰地一聲撞上了車頂,這不行,她不能就這么離開,“珠箴玉燕都沒有上車,你停車!本宮要帶上他們!”
疾馳中,李謀厲聲道:“來不及了!公主,方才郡守已經下令與來犯者決一死戰!城門只開這么一刻!再晚了,公主便出不了城!”
官卿緊緊扒著車窗,簾門翻飛間,無數涌向北門的老百姓,甚至臉上為了慶祝節日的彩妝都還沒脫,顧不上妻兒老小,拼命地往前跑。巨大的喧嘩聲圍剿了官卿的耳膜。
人太多了,水泄不通,李謀駕車起來根本不顧百姓的死活,肆意地亂踏,哀嚎聲此起彼伏,官卿再也無法忍受,“停車,不要再駕車了!本宮豈能不顧百姓死活,自己這般狼狽逃命!”
為救公主鳳駕,事急從權,李謀根本不聽官卿的命令,只顧策馬飛奔。
人潮擁堵而紛亂,水泄不通,在逼近城門時,愈發寸步難行,李謀看著烏壓壓地涌向城門的百姓,心頭一急,居然出了一個昏招,他在車軒上站了起來,立了有一丈高,暴吼道:“都讓開,昭陽公主鳳駕要過城門!開城門放行!都閃開!”
可人要逃命的時候,性命都沒有了,怎么還會顧得上龍鳳與燕雀之分?根本無人會為了一個公主放棄逃生的機會。反倒是李謀這樣一吼,無數的人回眸看過來,發現一輛馬車,登時有人叫嚷起來:“有馬車!坐車去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是啊,若真等賊寇殺來了,靠著一雙腿,能跑脫掉嗎?
搶馬車,才有一線生機。
李謀眼眸突出,他氣急跳腳,暴怒道:“刁民!刁民!”
馬車被團團圍住,一雙雙手在撕扯、推拉,推打間,馬車劇烈地搖晃起來,官卿的額頭再一次撞上了橫梁,直撞得眼冒金星。李謀張了張嘴,想護著公主下來,可他也被人山人海擠了下去。
無法之下,李謀拔出了腰間的佩劍,當場便殺了兩名魏國的百姓。
熱血濺落出來,人倒地的那一剎那,百姓的眼珠子溢出了恐慌,她們不敢再碰馬車,被李謀持劍一喝,抱頭鼠竄,這時,北門開始徐徐關閉。
絕望的聲音充斥著整座霧州,百姓們吼叫、痛哭、大罵。
這輛可憐兮兮的遭到眾人圍攻的馬車被擠壓得站立不穩,在人潮退去的那一剎那,終于歪倒向右側,轟然垮塌下來。
倒塌之時,官卿整個人摔在了右壁上,驚慌地呼了一聲,劇烈的疼痛感讓她差點兒暈死過去。
她不能暈過去,不能死,她還有魏國,還有弟弟,還有書杭……
李謀急急地上前來救公主,沒等他上前,官卿秉著一口氣,撐著自己,奮力推開了散架的車框,要從破壞的木梁底下鉆出來。
可是馬兒突然受了驚,瘋狂地奔跑了起來。
這匹馬沒有一點方向,拖著倒在地上的車板一路前行,官卿整個人都在倒塌的車壁上,被拖著在地面上奔了十數丈,身體在摩擦中的疼痛,實是難忍,她想要將剩下的蓋在身上礙事的木框推開,可是行進中,疼痛淹沒了五感,她身上使不上力氣。
官卿恐慌了,她害怕自己就這樣死在路上,今夜她會死嗎?
書杭……
若她死在這兒,書杭沒有了父親,也沒有母親,以后誰會疼他,誰會照顧他?
不能,她不能死在霧州,她還要回去,要撐住,一定會回到許都!
不顧自身摧殘意志的疼痛,掙扎著艱難爬起的空檔,一支羽箭,唰地破空飛來。
李謀拔劍追趕在馬車后,卻始終追之不及,正在這時他目光一抬,正撞見那箭鏃飛向馬車。
正當他以為,那飛箭要對公主不利,公主要被箭鏃射中絕命時,李謀差一點兒失心瘋了,他生生地撲跪在地上,凄厲地吼叫:“公主!”
官卿被他一道吼聲震醒了意識,瞬息之間,只聽見清脆的斷裂聲,繩索上的掛環被射斷了,馬與車被強行剝離,官卿身下的木板依著慣性朝前又沖了一截兒,她的身體剎住了,從木板上掉了下來。
堅硬的泥石路面,將官卿挨著地的一側摩擦得到處都是剮蹭的傷口,她捂著撞痛的頭,拼了九牛二虎之力坐起來。
“公主——”
李謀終于趕到了官卿的面前,紅了雙眼,一心求死:“臣下無能,讓公主受驚了!”
他要扶起公主,讓她上自己的背,官卿卻冷冷地推開了他:“我讓你不要駕車,我讓你去救玉燕和珠箴,我讓你不要踩踏百姓,你為什么不聽我的?你不聽我的,我也不要你救!”
事態緊急,李謀焦急,恨不得一掌劈暈了公主,好帶著她離去。
“公主……”
當李謀要攙扶官卿的玉臂時,官卿再次甩開了他,“別碰本宮!”
她就算出城,也不再需要李謀。人可以自保,但不能自私。
熊熊火焰撲至,一道道熱浪間,無數馬蹄鑿地的沉悶巨響,撞擊向人的耳蝸。
官卿眩暈間,看到那身前那片摧枯拉朽燒毀一切的火光里,一支玄甲騎兵突出,疾行而來。
刀劍嗡鳴,馬蹄颯沓。
官卿看到上方為首之人的臉,清瘦,冷峻而堅毅,薄唇緊抿,一縷亂發垂落他的肩,被火焰燎成焦糊干卷的形狀,他的馬來到官卿的面前,勒韁而止。
作者有話說:
謝狗:我又殺回來了!哈哈哈哈!卑微狗暫時下線,我們是鈕祜祿狗!
? 第 64 章
火光在他身后閃爍, 跳躍的焰光照在謝律沉峻的臉上,他停馬在她面前,馬揚起前蹄, 在地面上踩踏了幾下, 蹄鐵打在地面的咚咚聲, 徹底驚醒了官卿。
謝律, 原來今日火燒霧州的人,是陳國,是謝律。
他真的沒死。
眼眸一黯,下一瞬, 謝律策馬而來, 足勾馬鐙, 彎腰一把捉住了官卿的藕臂, 將她扯上了馬背。官卿輕盈得如一張紙,被謝律掠上馬背之后, 跌進了鞍韉上他的懷里。
“世子。”
衛笈從身后徐行而至。
“霸州和霧州, 均已被我軍所控,兩州郡守已獻城投降,是否——”
現今亂世,交伐頻頻,城池被占奪之后, 下一步面臨的多半是屠城。官卿瞳孔震縮,她扭頭看向身后的謝律,對方壓緊了臂膀, 將她攬入懷底, 眉峰一掃。
“不用。”謝律淡淡地道, “關閉城門, 防止百姓逃逸,我以陳國世子之名向霸州和霧州許諾,對城中財物美人秋毫無犯,凡我陳國軍士,只要百姓順服,不得亮劍,州郡官員若真心歸順,只要交出府衙印璽和公案,入獄等候審查,若多年來無對我陳國不利不舉,可貶斥為民,放其一條生路。”
說罷,謝律低垂睫羽,薄唇幾乎貼住了官卿而右耳:“卿卿,如此,你可還滿意?”
冰冷的聲音,像一條濕漉漉的冷滑的蛇,一瞬圈住了她的脖頸,官卿被他鼻唇之中呼出的水霧刺激得起雞皮疙瘩,渾身直打哆嗦。
謝律瞇了瞇眸,策馬前行而出。
玄甲軍緊隨其后,無人理會李謀。李謀抓著手里的劍,指尖都在發顫。
公主……公主,李謀自此立誓,拋舍性命,不惜代價,一定會救回你。
官卿身負重傷,此刻全身都在作痛,雖然到了謝律的手里,性命應是無礙了,可她不知道謝律會不會報復她,倘若他記恨自己插了他一簪,害得他差點兒死了,他肯定不會放她回許都的。
她咬了咬牙,心腸轉了千百回,既然這樣,不如溫柔小意,用關懷騙取謝律的信任,再伺機逃跑。
“謝律,你……”她一說話,一股冷風襲來,風寒還沒好,官卿忍不住鼻端發癢,一個噴嚏打了出來,“阿秋——”
城門外的官道上,芳草叢生,謝律突然勒住了韁繩,讓馬停了下來,官卿愣了愣,身后謝律脫掉了他的外袍,抖落開,為她籠在了身上。厚重的錦裘帶著男子灼熱的溫度,一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隔著這身暖烘烘的袍,謝律再一次用他堅不可摧的鐵臂箍住了自己的軟腰。
官卿這才能把話說完:“你不是掉進江里了嗎?你居然沒有死,是……”
謝律冷冷道:“我沒死,公主是不是失望了?”
“你怎會這樣想?”
謝律打斷了她的話,他低垂臉頰,與她的臉蛋相貼,那種熟悉的靈蛇繞頸的感覺又襲來了,官卿禁不住身體打哆嗦,她總感覺謝律現在不對勁。就算是深陷在魏國的謝律,縱然卑微了點兒,低三下四了點兒,偏執了點兒,好歹算是正常人,現在,她真的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算得一個正常人了。
她全身都在戰栗。
“謝某應該怎樣想呢?”他輕笑,“公主要不要看看我胸前那道簪傷?刺得多狠,多準啊,你跟誰學的這招防身術,方既白?還是那個,為了你不顧性命的侍衛?再深一寸我便真的死了,卿卿,你好狠……”
卿卿,你好狠。
官卿觳觫著,皺眉:“我,我以為……”
罷了,解釋做什么用呢?
官卿諷刺一笑,“謝律,你不是不想要霸州和霧州么,把我送給魏國之后,你一直沒取兩州,過了幾年了,今夜突然鬧的是哪一出?”
謝律重新策動馬兒,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走,身后衛笈等人不遠不近地跟著,既不敢上千攪擾,又不敢徹底撤退。
行進間,謝律分出摟住她纖腰的手,長指摩挲過官卿柔嫩如玉的面頰,濕冷的感覺,如蛇吐信,官卿被刺激得半邊身子發麻,謝律緩緩笑道:“我就是要向世人證明,我謝律想要兩城,不需要用女人去換。卿卿,我終于再次擁有你了。你放心,這一次我會把你看得牢牢的,誰都奪不走。”
他低下唇,長指滑落到官卿的下頜,稍稍抬高。
星夜,冷月。
謝律低唇吻住了官卿花苞一般的兩瓣粉唇,輾轉廝磨,柔情如水。
這一吻,讓官卿激烈地抵抗,可終究因被束縛在他的錦裘大氅中不得動彈,被他深入地撬開了牙齒,空門大露。他攻城略地,如今晚占領霸、霧兩州一般順利,如入無人之境。
官卿被奪走了呼吸,奪走了意識,在謝律的吻中,耷拉下了眉眼,陷入了昏睡。
官卿受了傷,又因為先前的風寒一直不能好,斷斷續續地昏睡著,謝律將她用大氅小心翼翼地裹好,她有時迷迷糊糊睡著,口中喊著“書杭”的名字,也好,反正不是喊的方既白,有時朦朦朧朧地清醒過來,瞪著他,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謝律偏要刺激她,本來安靜地在她的床頭雕刻著什么東西,她的夢囈突然斷了,謝律一抬頭,只見她眼神兇狠地盯著自己,想要吃掉他的肉一樣,謝律心情好似不錯,笑道:“擔心書杭嗎?用不了多久,我就接他來和你團聚。”
官卿頃刻間睜圓了眼睛,她聲音啞得風彈撥斷了紙鳶線,“謝律,做人不能像你這般無恥!”
他說過不會動書杭的!
謝律淡淡道:“你不是想你的兒子么,我接他來陳國,和你團聚,有什么不好?我們一家三口以后在陳國生活,安安逸逸,遠離紛爭,卿卿,你不希望這樣么?”
官卿冷笑:“我要安逸的生活,也不是與你。”
謝律也面如銀霜:“哦?是么,你想和誰,方既白?卿卿,你再對別的男人念念不忘,我不保證不對他做什么。”
他冷著臉威脅,官卿也不甘示弱。
方既白若真這么容易便能被打倒,豈能坐穩了魏國左相十多年。
只是謝律的話中卻透露出這一個信息,此刻他們正在走水路,官卿天生方向感弱,所以分不清此刻船頭行進的方向,可謝律這一句話讓她不安起來:“已經到陳國了?”
她立刻掙扎著要起來,然而這副不中用的身子骨,竟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眼睜睜看著謝律將手頭的木雕放在床頭,他坐過來,食指的指腹愛憐地撫摸官卿的臉蛋,薄唇微揚:“是啊,到陳國了,我們一起長大的陳國,卿卿你可歡喜?我們終于又回來了。”
一聽到已經到了陳國,官卿禁不住整個身子發抖,她在南下,在往南走,那豈不是,離她的家國,離她的書杭越來越遠了?
這么久書杭都沒有等到回家的娘親,他一定會傷心透頂,官卿一刻都不想留在謝律身邊,她用盡全力地咆哮:“放我下去,我不要去陳國!”
落在她粉嫩嬌靨上的手指一顫,謝律受傷地道:“卿卿,你還在怪我是不是?沒關系,等回到淮安之后,我就把你接入王府,我們的王府,你在家里好好歇息,等把病養好了,我就讓書杭來見你。”
“別提書杭,你不配!”
當初他將她送給別人,如今卻假惺惺地想要什么父子天倫!天底下又怎會有這般便宜之事!
“謝律,你這個瘋子,放我下船!”
謝律搖搖頭,不肯,指尖封緘了她的嘴唇。
官卿沒有起來的力氣,可是她恨謝律,恨得咬牙切齒,一口便咬住了謝律的指節。
謝律被她咬出了血,官卿知道那很疼,可謝律真是瘋了,他竟笑得出!
“卿卿,你恨我吧,恨我也比趕我走,要和我劃清界限好。”
他的笑容瘆得慌,官卿被他這般一笑,反而毛骨悚然,她松了口。
船在江面上時起時浮,順水而行,一日千里。
官卿這病還纏綿未好,人卻已經被謝律拐帶回了陳國。到了陳國之后,官卿的精神更加不濟,她只記得下車之后,自己被謝律打橫抱著,一路進了陳王府,然后,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這幾日她開始懷疑,自己不是因為生病和受傷的緣故才意識不清,而是被謝律用了某種手段導致終日里昏昏欲睡。
當回到王府之后,他對她的手段停了,官卿立刻恢復了清醒的意識。
此刻,她已身在暗室之中。
“謝律,你要做什么?”
石壁上點燃了一盞桐油燈,這里黑漆漆的,只有斜上方開了一角天窗,斜光照進來,灑落在身下的石床。石床上鋪著官卿最喜歡的百蝶穿花紋的厚厚的被褥,躺在里頭很暖和,他摸摸索索地在她床尾折騰什么,叮叮當當的,官卿正要詢問,忽然腳腕上一涼,傳來像是鎖鏈入扣的聲音。
官卿抬起腳,才發現,自己被謝律鎖上了。
“……”
那一刻官卿除了憤怒之外,卻有幾分哭笑不得。
謝律一向是最錙銖必較的人,他被她鎖過一回,果然就要報復回來了。
其實現在,他將她鎖在暗室里,她根本也逃不出去,何必多此一舉?
謝律扯了扯鐵鏈,試了試它的堅固,總算放心,他鉆進了官卿的被窩,從被子底下握住了官卿的細腰,掌心的肌膚一如當年溫熱彈嫩,謝律愛不釋手地流連。
“卿卿,”他很喜歡現在的感覺,他把她囚禁著,她飛不走,逃不了,只能乖乖地在他懷里,就算是慪氣也罷,厭惡也罷,只要對他不是古井無波,不是心灰意懶就好,謝律溫柔地抱著他失而復得的心愛之人,嘴唇淺淺地嘗,嘗她身上那種熟悉的芳香,那種令他刻骨銘心、顛倒入魔的味道,他如飲鴆止渴般歇斯底里,可他又是如此溫柔,“卿卿,真的很好,你又在我身邊了,我這里好快活。”
他握住她的柔荑,輕輕地按在胸口,那被她深刻刺傷的位置,官卿的手想逃,卻被他更輕地貼住。
官卿只感覺到一片炙熱,就像熾烈的巖石融化成漿。
謝律的唇親吻著她的額,他親手為她上過藥的地方,都在迅速的恢復,可當他親上來的一刻,官卿感覺到疼痛的感覺似乎又開始蘇醒。
“你打算把我關到什么時候?”官卿清醒地睜開眼,冷靜地看著他,“一輩子嗎?”
謝律只顧眼下,眼下她是他的,他很快活。
他的手掌在她的腰身上丈量,當年不盈一握的小腰,豐腴了許多,可是她還是他的卿卿。卿卿永遠都是卿卿。
他抵住官卿的雪額,低低一笑,“我們成親吧,好不好?成親了,我就把你放出去,你可以在王府里自由行走,和我成親好不好?卿卿,我想做你的夫君,很想很想。”
官卿只覺得虛偽,她曾那么盼望做謝律的妻,可他又做了什么呢?
如今他又糾纏上來,屢屢為她帶來麻煩,呵。官卿哂然,“你死了這條心吧,我嫁給誰也不會嫁給你的,謝律,你威脅我沒有用。我就算是一輩子被關在這里到老死,也不可能嫁給你。”
謝律身體一僵,他呆滯地望著官卿冰冷如寒泉般的清澈容顏,從她瞳眸中,看到了一個偏執的、邪惡的、面目可憎的自己。
他的眼波仿佛碎裂成了無數塊,官卿眼睜睜看著他有些踉蹌地下了石床,狼狽地離開。
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官卿不知道自己要被關到什么時候,謝律已經徹頭徹尾瘋了,他雖然不會傷害她,但一直留在陳國的這間暗室里不能回到許都,對她而言不啻最大的傷害!
她的肚子餓了,這間暗室里不見有人,也不知會不會有人送飯食飲水,她不想餓死在這里。
正當官卿腦袋里開始胡思亂想時,石門被推開來,一個身影試探地鉆了進來。
官卿沒有力氣,只能躺在石床上,偏過頭去看向來人。
那人拎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來到她的床邊,腳步聲至此一停,官卿疑惑不已,當她要詢問暗光中立著的人是誰時,那人突然撲到了她的石床上,露出一張清晰的掛滿淚痕的臉蛋。
“菱歌?!”
居然是菱歌。
菱歌放下食盒,兩條臂膀摟住了官卿,哽咽道:“真的是你,娘子,你回來了,回陳國了!”
世子讓人找到她,說讓她回來伺候娘子的時候,菱歌還不敢相信,半信半疑地跟著他來到這里,沒想到竟真的見到了“已經死了三年”的卿卿娘子,她還活著!
作者有話說:
謝狗現在就是個大瘋批,卿卿感覺得很對,他已經不是正常人了2333
? 第 65 章
“菱歌你怎會在此?”
官卿勉力支起半邊身子, 試圖看清菱歌,菱歌緊緊握著她的手,一瞬淚如雨下。
多年不見, 菱歌比從前愛哭鼻子了, 官卿莞爾微笑。
菱歌哽塞道:“娘子當年不告而別, 我們不知道娘子去了哪兒, 一直在找你。后來,世子跟我們說,娘子去北魏,死在了途中……世子讓我們把紅柿居留下的家產分了, 我和淑娘便分開了……”
官卿怔了一怔:“你們不知道?我不是讓方既白通知你們, 我已去了北魏, 讓你們自己拿了家當重新去做點兒小生意么?”
一念陡轉, 或許是方既白擔憂行蹤敗露,他這般縝密之人, 不想留下一出破綻給謝律知道。可他, 實在不該對她陽奉陰違。
菱歌果然不知道,她眼眸眼睜:“何時有過這件事?我們沒有得到消息!”
如今身陷囹圄,重回陳國,官卿也不能再責怪方既白什么,報與不報, 終究是沒能抵得過她和謝律的這段孽緣。遮掩三年,還是在霸州與他重逢。
“對了,淑娘呢?”
問及淑娘, 菱歌面頰微紅, “淑娘姊姊已經嫁人了, 而且有了身孕啦。”
因為大著肚子行走不便, 所以暫時未能前來。
“不瞞娘子你,我……約莫也好事將近了。這兩年,我和淑娘賣豆腐為生,剛開始很是艱難,世子會讓他衛所的人都來買我們的豆腐,后來豆腐做得好,賣出去打出了名聲,我們的生意愈來愈紅火了。”
官卿“哦”了一聲,仰躺回石床上。看來她離開的這幾年,謝律對她們照拂不少。
官卿嘲諷地笑了兩聲:“謝律讓你過來照顧我?他沒說,要把我關到何時?”
菱歌搖了搖頭,官卿一見心知果然,菱歌又道:“其實,世子是怕娘子跑了,若娘子能留在王府,世子他不會囚禁娘子的。”
“他知道,只要還我自由,我不可能不跑,”官卿淡淡一嗤,“菱歌,我不可能留在陳國。我是魏國公主官卿,那里才是我的家。”
菱歌都知道,關于娘子的身世,世子已經全告知菱歌了,可是她不明白:“娘子出生便是魏國公主,血脈連著魏國的陛下,這不能更改。可是不論出于何種原因,娘子都是在南國,在淮安長大的,這里的風土人情,娘子應當更為熟悉更為適應,難道陳國,算不上是娘子的家嗎?”
官卿失語。一陣漫長的沉默后,官卿幽幽道:“其實,我比任何人都盼望陳魏兩國能得和平,不再起戰火。只是謝律狼子野心,不甘于此罷了。”
菱歌道:“娘子,以前陳國與魏國就試圖聯姻,娘子何不答應呢?聯姻,正是能讓娘子心愿達成的辦法。”
官卿緊皺眉頭:“讓我嫁給謝律?絕無此可能!”
末了,官卿陡然瞥眸向菱歌,難以置信:“你是來替謝律做說客的?”
怪不得從菱歌進來到現在,一直“世子”長“世子”短的,她以前對謝律,可沒那么好的耐心。
菱歌無法反駁這話,她垂下了臉,“這幾年娘子在魏國,不知道,世子真的過得很苦,我和淑娘也是。一聲不吭被留下來的人,那種感覺,娘子能明白嗎?拿著娘子的錢,我和淑娘都不安,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我們還能做點兒生意,日子久了慢慢地也就看開了,但世子是把娘子放在心尖上珍視得命一樣的,他……”
官卿道:“我不想聽到謝律的事。”
她口吻很冷,將菱歌嚇了一跳,她急忙搖頭,不再說謝律,轉而道:“我和淑娘生意做得不錯,有了一筆豐厚的積蓄,那時候我們不知娘子還活著,就在世子給娘子立的青冢旁挖了一個坑,給娘子將錢都埋了進去。不過,淑娘說娘子都到了地里,凡界的錢怕是也用不上,我和她就給娘子買了好多的紙錢,通通燒給了你。”
難為她們倆這么誠心,還給她燒了那么多紙錢。官卿道:“我的冢?在哪里?”
菱歌便說了地方。當年謝律以為她死了,打撈了整整一個月,也沒從淮水上撈出她的遺體。謝律終于相信她死了,他只有她當年穿剩下的那些衣冠,謝律重讓人做了一套鳳冠霞帔,以世子妃的分位,葬在了淮安城外青山腳下一處龍穴。
那也是,謝律為自己挑的歸宿。
煙囪里不斷飄出濃煙,灶膛像要爆炸了一般,謝律往里吹著火,可一口氣卻吹出了一捧雪白的煙灰,抹了他一臉,雋秀風流的謝世子被涂成了炭。
庖廚在門口,站不是,坐不是,搭把手不是,起身離去也不是,真是幾頭為難,眼睜睜地看著世子在灶臺上折騰了一個時辰了,他那鍋子魚湯都燒糊了也沒熟,一時火大了要釜底抽薪,一時火小了要重新燒上,十個指頭被燙得到處都是紅痕水泡,庖廚人都麻木了,在灶膛還能撐住最后一刻,庖廚攔住了世子要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草,忙道:“世子!我來吧!”
謝律不肯,皺眉推他:“不用你,我能弄!”
庖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世子,再這樣下去,世子妃只怕肚子餓扁了也吃不上您的飯。”
謝律就不吭聲了。
“你教我。”
他居然還沒放棄。
庖廚心道,世子自小兒養尊處優,他哪兒是干這活的料子?可誰讓他偏就死心眼兒,庖廚也不敢拂逆他的命令,便將世子弄出來的爛攤子先收拾了一遍。
世子劍法了得,可到了廚房,連魚鱗都刮不好,刮得地上到處都是鱗片,姜不去皮,蒜不拍碎,水開了一股腦就往鍋里丟。庖廚搖搖頭,干脆全部代勞,替他將食材先料理妥當。
隨后,庖廚開始指揮世子做菜。
譬如,先下油,下姜蒜,油煸青魚,煸炒得兩面金黃微微起皮時,才囑咐謝律下水。魚湯只需要稍加燉煮,很快便成純凈的奶白色,庖廚一邊擦汗一邊指揮,總算是讓謝律把這鍋魚湯燒成了。
調料的用量都是他親眼看著謝律下的,應當不至于出問題,魚湯端出來時,湯鮮味美,謝律嘗了一口,眉開眼笑:“不錯。卿卿肯定也會喜歡的!”
卿卿都餓瘦了,她瘦成以前的卿卿固然也好看,但他看著她瘦下來的,舍不得。
謝律將熱氣騰騰的魚湯用砂鍋裝好,封上口,端到了暗室。
天色將暮未暮,天窗的亮光逐漸黯淡,謝律喚了一聲“卿卿”,不見卿卿應答,他走了進來,將砂鍋放下,為她點上燈。
暗室內亮堂了,他來到官卿的床尾,替她小心地將鎖扣解開,對著燈下一看,官卿的腳踝多了一圈掙扎的紅痕,謝律眼眸一暗,他看向床頭的官卿,“我……我再不鎖你了卿卿。疼不疼?”
官卿忽略掉被他抓住腳的那種異樣,從他的掌心將腳抽了回來,從石床上坐起,“你別過來。”
謝律把鐵索拋下床下,移到她的面前,仿佛根本沒聽見她的話:“卿卿,今天乖乖吃藥了嗎?”
官卿冷笑:“死了罷了,吃什么藥,被人這樣關著,生不如死!”
謝律瞳孔一縮,似是很忌諱她說那個字,“卿卿……”
他舍不得她難過,心一橫,“好,只要你答應我,你不會逃走,我放你出去,你可以在陳王府行走,去任何地方。”
他的手掌似乎又要撫摸官卿的耳頰,被她側臉躲開,官卿口吻不善地嗤笑他:“裝模作樣干什么,你明知道,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就一定會想法逃跑。”
謝律欲撫她臉頰的手停在了半空當中,他自嘲道:“沒關系,只要你還在。恨我也沒關系。”
他轉身去拿石桌上的湯,用小碗盛了一碗,“喝點兒魚湯吧,你身子弱,得補一補。你若覺得好,明兒我把給你調理身體的藥試著往里放一放……”
話音未落,官卿伸手一推,將那瓷碗連同湯在內,一并推了出去,摔落在地。
伴隨著清脆的一聲,湯碗四分五裂。
謝律的手背也再一次被燙到,他連忙伸手捂住。
官卿眼睛一瞥,看到他手背上燎的火泡,暗罵一聲活該。
謝律失神地退了回去,他蹲在地上,將被官卿伸手打碎的湯碗裂片拾了起來,用衣袖兜著,立在那片漆黑的燈光找不到暗影里,低聲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喜歡方既白。不過沒關系,我也不會強迫你的,只要你在這里,我每天都能看到你,你不喜歡做的事,不喜歡吃的飯,我都不會逼你,只求你照顧好自己,讓自己好起來。卿卿,就算是要逃跑,也要有了力氣,才能想辦法逃跑,對嗎?”
官卿的心微微一動,只見謝律轉身出去了。
他說得不錯,與其在這里坐以待斃,每天面對四四方方的一堵墻,遲早將自己逼瘋,她不如好生養著自己的身體,繼續和謝律虛與委蛇,有了力氣,才能思考,才能逃跑。
官卿看向剩下的那一鍋魚湯,鐵了心,兩手整個端了起來,開始品嘗。
熱湯燙口,官卿吹兩口,才能喝一口。
這么難喝……肯定不是謝府上的廚子做的。
……
從謝律回陳國開始,顧兆年幾乎每天都要來找謝律一趟。
謝律突然有了大動作,要于淮安城北郊修建行宮,他這是要做什么,不滿足于陳王和陳國世子的名號了?
顧兆年的父親就是工部的一把手,這件事雖然辦得不宣揚,可怎能瞞得過顧兆年?他非要問一問,謝律這是什么意思?
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謝律現在居然連著給他吃了三天閉門羹,越想越氣,顧兆年打聽了幾日,那門房和他交情不錯,又知曉他和謝律的關系,這才沒瞞著,告訴了他:“世子從北魏,帶回來一個女人。”
顧兆年差點兒眼前一黑:“什么?女人?這世上除了卿卿還能有讓他發瘋的女人?”
卿卿被送往魏國,謝律就瘋了,之后不知道為了什么,削肉還母,母子徹底決裂。陳王一病不起,如今陳國就只這一個世子撐著,謝律可別再整任何幺蛾子了,陳國立國最淺,承受不住這代價!
門房攔不住,讓顧兆年鉆了空子,當他進門的時候,看到謝律正在書房里給自己挑水泡,挑得專心致志,手肘下壓著一大摞近日里陳國的公文。顧兆年沒好氣地道:“做什么避而不見,我以為你自閉了。”
謝律笑了笑,“先到翠松亭,一會兒我過去。許久不見了,吃兩杯?”
這倒像句人話,顧兆年皺了皺眉頭,先去崔松亭等著。
郁悶地吃了一盞了,謝律方姍姍而來。
“謝修嚴,怎么才來?我正想問問你,城郊的行宮是怎么回事?”
顧兆年絲毫不繞彎子。行宮的規格,是只有帝王才能配以。如今謝玉瑯僅只是自稱陳王,居住王府,謝律要修建行宮,意欲何為?
謝律云淡風輕,若含笑意:“你猜得不錯,是,我早有此打算。”
顧兆年心驚肉跳:“稱帝?不是,謝律,你母……你父親,能答應么?”
謝律淡淡道:“他老了,陳國我說了算。”
顧兆年不解:“要稱帝,早三年干什么去了?陳王纏綿病榻,料理朝政力有不逮,當時你怎么就不站出來稱帝?”
稱帝這對陳國而言,確實是一件好事,顧兆年想不通的是,為什么謝律當年沒有做,這回回了陳國,就立馬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了,什么讓他變化如此之大?
謝律莞爾,酒香沁鼻,他心情頗佳:“我找到卿卿了。”
顧兆年人傻了:“卿卿?她不是死了么?”
謝律笑容蕩漾:“沒有,卿卿便是官卿,我把她帶回陳國了。”
顧兆年人沒了:“你說什么?你把魏國昭陽公主,擄回陳國了?謝律,你弄什么名堂?好好地為什么不直接去求娶,你把人擄來陳國,人真的跟你嗎?魏國知道了不動兵戈嗎?”
謝律澹然:“大不了便兵戎相見,我不懼。”
顧兆年呆住:“你不懼?我們陳國廟小,立國日淺,能打得過魏國嗎?”
魏國國力強盛,占地廣博,有蕭氏王朝余暉和季術兩代的積蓄,步兵曠世罕有,就算是對抗北胡襲擾也不在話下。陳國立國沒有多久,除了水師,還有可以依傍的大江天險,拿什么去與魏國硬拼?現在正是趁著魏國被北胡糾纏,迅速休養生息,發展軍力的時候,只有把步兵快速擢拔,將來才有和渝魏硬碰的勝算。
“遲早會有這一戰的,魏國收拾了北胡,下一個便是陳國,小皇帝官昱看似仁弱,實則雄心勃勃,他不會給陳國時間。昭陽公主只是幌子,就算沒這個幌子,也有別的。”謝律替他斟酒,“吃酒吧。”
顧兆年將他的手推開,冷冷盯著謝律:“你得給我說清楚,你早有這個打算?為什么之前不稱帝?”
謝律失笑,抬起視線,和顧兆年黑眸對視,“因為,她若在,江山、美人,我都要。”
這叫什么話,什么叫,她要是在,他就要江山和美人?
顧兆年心里一突,像是漏了一拍:“那、那她若是不在呢?”
謝律看起來從容雅逸,眼眸宛如早春解凍的柳溪,澄靈而柔和,“她不在,我連我自己的命都不想要。”
“……”
一陣漫長的靜默過后,顧兆年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和氣息,他盯著謝律,咬牙切齒地拍上了桌:“謝律,我認識你十幾年了,第一天知道,原來你這么瘋!”
作者有話說:
謝狗:我以前不瘋的。
? 第 66 章
謝律笑盡杯中酒, 對顧兆年的話似乎根本沒放在心上。
顧兆年卻感到胸中一陣激蕩,一番話不吐不快,與謝律幼年相識, 總角之交, 眼睜睜看著謝律從一個雄才大略志在匡扶九州的英武男兒, 變成了如今這副魂不守舍、兒女情長的模樣, 待要張口,李圣通的聲音響在了耳邊。
“世子,你怎么還飲酒啊,快隨老朽過來, 看看傷勢。”
面對李圣通行色匆匆, 滿面愁容, 顧兆年心頭劇震:“謝律怎么了?”
他見李圣通只顧長吁短嘆也不說話, 嫌那老兒磨蹭,著緊地問謝律:“你怎么了?”
謝律道了聲“無礙”, 還是不想被李圣通繼續這么煩下去, 聽了他的話,起身前往藥房。
當藥房里,謝律依照李圣通的指示趴下來,露出精瘦的脊背上面斑駁的傷痕時,顧兆年呆住了。
謝律的背部滿目瘡痍, 紅斑連片,蝴蝶骨當中兩處被利箭貫穿,留下兩個肉泥外翻腐爛的血洞!在看到那兩個可怖的血洞時, 顧兆年整個人木住了, 他呆滯地后退了半步, 露出驚恐神色。
謝律的身體是鐵打的么?背著兩個這樣大的血洞, 他是怎么做到和沒事人一樣,還同他吃酒談天的?
“李圣手,謝律這傷——”
李圣通正在給鉗子烤火消毒,風霜掛在老者雪白的須眉上,他長嘆:“世子全然不懂得愛惜己身,北魏之行,世子已經掏空內府……便算是醫好了,將來只怕也……”
顧兆年道:“只怕什么?”
李圣通顧忌病人在場,不好直言,謝律趴在引枕上,淡淡一笑:“說吧,不妨事,我還有什么不敢聽,不能受的。”
在謝家為醫二十余年,李圣通可算是看著謝律長大的,他自小功課上沒讓王爺和公主操心,聞雞起舞,身體修煉得十分強健,若非如此,這般的空耗,若換了常人早已承受不住。可看著長大的小孩兒,如何為走入了瘋魔的歧途,不惜代價又是為哪般?
如今陳王病榻上難起,公主又遠去修行,謝律的病情還能說給誰聽?李圣通嘆道:“世子實在……太不知惜命了,只怕醫好了,也得短折三十年……”
三十年……人生不過六七十,顧兆年呆住了,“你是說,謝律就這十年了?”
病榻上的謝律,軟枕支頤,睫羽的濃影垂落,遮住了深邃如幽潭的琥珀色眸。他的反應,居然不怨不悲,出奇的平靜。
李圣通憂愁地望著病榻上沉默的謝律:“世子幾處傷在臟腑,又有幾處去肉、折骨,身體衰減得一日千里,寒冬臘月的江水中重創了世子心肺……往后還得時時以湯藥續著,方得這太平十年。”
這是第一次,顧兆年照著李圣通破口大罵:“危言聳聽!謝律從小習武,內外兼修,他身體強壯得很,是不是你這庸醫仗著年紀大昏聵了就瞎說!陳國只得這一個世子,你就算掉了腦袋,也得給我把謝律醫好!你聽明白么了!”
“顧兆年,”謝律扯了一下顧兆年的袍角,“我就知道你會跳腳,不讓你跟著過來聽,你偏跟著。”
他趴在枕上,仿佛全然感知不到身體的疼痛,肉色的薄唇輕輕掀開了一角。
“我的身體我清楚,不用多言了,該是怎樣是怎樣,李圣通你只管大膽醫治。”
李圣通如蒙特赦,立刻跪下來:“是,老朽這就為世子清除腐肉,只是過程恐怕會疼痛難忍,老朽自當盡快,不讓世子多捱折磨。”
顧兆年看著李圣通將過了火的鉗和剪子伸向謝律外翻的腐肉,在皮肉與鐵具接觸的一瞬間,顧兆年覺得那疼痛落在自己背上,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抽搐。
而謝律只是閉著眼不動,張口咬住了身下的引枕。
人似乎并沒感覺到多大的痛楚,顧兆年卻看見他的額頭上滲出了一顆、兩顆汗珠,越來越多,沿著額側、顴骨與耳垂不停匯聚滾落。
這醫治的過程不亞于行刑,且是極刑。李圣通將謝律背部的腐肉剜出,用剪刀沿著凝固的血絲剪下一塊來,重新放血,直至血成鮮紅色,才設法為謝律止住,纏繞上繃帶。
當謝律坐起身時,顧兆年又看見他胸口近心處的三道傷痕,道道都要命。
罷了……真是,瘋了!
謝律無后,陳國將來,有何指望?
李圣通退去以后,顧兆年攥緊了雙拳停在角落當中,仍不敢置信:“謝律,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陳國?”
謝律低頭將薄如蟬翼的綢絲衫子拉上,織金玄青纏花紋的外袍合攏,掩蓋住了內里腐損猙獰的一切,笑意闌珊,“考慮過,不過,她不讓我動書杭。”
他本想,把書杭接來陳國。
不過現在看,她更寧愿和書杭,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過著平淡的小日子,她為孩兒取名書杭,大抵就是那個意思,并不盼著他將來出將入相,成為一代王侯。
孩子是她拼死生下來的,他會尊重她的意愿的。
顧兆年直抽眉頭:“書杭是誰?”
謝律一笑,神情有些驕傲,“我兒子。”
“……”
姓謝的什么時候有了一個兒子?照他這種瘋法,這兒子的母親簡直不做他想。
“莫非,魏國昭陽公主官卿的獨子官書杭,其父不是方既白,他是你的兒子?”
謝律更驕傲了:“你見他就知道了,和我長得很像。”
“……”
又是一陣沉默。
“同魏國提親,”顧兆年誠懇提議,“趁著你把公主掠回來這件事還沒鬧大,拿出十足的誠意,去和小皇帝提親,讓他把姊姊嫁給你,這樣,官卿、官書杭,都歸你,沒得爭議了。”
謝律卻再一次搖頭。
這下顧兆年快瘋了:“謝律!你是陳國世子!你不是還要稱帝么?你沒聽剛才那個老庸醫說什么,他說你就剩下十年了,如果這是真的,你就算再生一個都來不及了!”
謝律神色頹唐:“她不肯嫁我了。魏國也不會同意這門婚事。”
“那你……”
“十年很長,”謝律笑道,“我本以為,只有短短幾載可讓我繼續揮霍了,我只想余生多看幾眼卿卿。至于稱帝,一旦行宮修筑完畢,我便是推翻了為蕭氏守靈的旗幟,一個王朝已經落幕,再守著豈不是很愚蠢么?北魏不會容忍,他兵強馬壯,收拾胡人之后,下一個便是痛打陳國。我偏要讓不可一世的魏國步軍有來無還。”
說到后來,謝律眼風凌厲,將抹額束在了頭上。
“陳國與魏國,遲早有一戰,我若死了,陳國怎能贏?給我兩年時間,等我贏下這場仗,可換得陳國十年安穩。用這些年,在陳國選賢舉能,能推出一個新的君王,顧兆年,你還怕我江南廣博,尋不到一個仁義有識之士么?”
說來說去,謝律就是從未想過,他還有時間,還可以生兒育女,只是不是他的卿卿,那些女子她看都不看。
翠微服侍謝律的時候也很小,顧兆年認識她,知道她惦記了謝律很多年。然而謝律對她始終無心,后來韶音公主與謝律母子情分斷了,上山清修,翠微便隨了她去了。王府的女婢,這幾年更是四散出府,連他的叔父謝鐵笛也都……
謝鐵笛?那倒是條出路。顧兆年皺著眉頭,病急亂投醫地胡亂計劃起來。
自從母子離心,陳王的病況加重,這幾年,時常頭暈耳鳴,四肢無力,以修養居多。然而當他聽到謝律有意在郊外修筑行宮時,還是氣得跳了起來,沉重地呼了幾口氣,謝玉瑯面如修羅:“將謝律這豎子給本王帶過來!”
謝律來到謝玉瑯的病床前,陳王厲聲喝道:“跪下!”
謝律依言掀開袍角跪下,此刻屋內昏黃,陳王看不清謝律臉色的蒼白,為了行宮慪得一掌摑在謝律的臉上,雷鳴似的一道脆響過后,謝玉瑯氣得胸脯激烈一鼓一癟地起伏:“逆子,逆子,孽障,早知你是這么個背棄祖宗的東西,我和你母當年就不應該生下你,你要修建行宮,可是要稱帝?你忘了,當年蕭氏對我謝家的提拔,你父親能尚公主,這是何等殊榮!你——”
“蕭家只不過日薄西山,抓了一根稻草當救命繩罷了。諸侯鵲起,謝家不過是當年最忠心的狗,因此被選中,難道還真是因為父王你雄才大略,有過人之能不成?”謝律一點情面都不給戳破了謝玉瑯的臉。
謝玉瑯暴怒:“你、你說什么?”
謝律坦率又道:“父王,你可知,蕭以柔已死了。”
謝玉瑯怔了怔。什么?蕭以柔,不是早已死了么?
謝律道:“當年官滄海挾天子以令諸侯,那個天子只是傀儡,并非真正的蕭以柔。蕭以柔金蟬脫殼,以假亂真,在官滄海倒戈弒殺季術之夜趁亂出城,為方既白所救。這些年,他一直隱姓埋名地藏身方既白身邊,當年也曾隨著方既白出使陳國,也就是那時,他曾入夜來尋我,坦明了身份,要我助他復國。蕭以柔這幾年曾深得方既白的信任,即便他暗中動作不斷,收斂財物,凝聚舊朝余孽,意圖行刺官昱,重奪大權。不過官氏一族立根已深,魏國上下歸附,豈是他以區區行刺之舉便想能連根拔起?我并未應許他的邀約,這一次,在船上他孤注一擲,行刺北魏小皇帝,還是誤中副車,已被鏟除。”
謝律這一番話,談起蕭氏舊部,便說是余孽,說起官昱,便道是小皇帝,謝玉瑯眼角只抽搐,他和公主如此費心地栽培謝律,究竟是哪一環出了問題,讓他變成了一個不忠不孝的混賬?
“父王不需要再做復國舊夢,蕭家最后一任皇帝已死,復蕭家之國有何意義?當王朝氣數已盡時,君王倒行逆施,魚肉百姓,黎民苦不堪言,道路以目。天下紛亂割據,是應時應勢而生,唯有順應天理,才是歷史發展之必然。妄圖復國,打著蕭家的旗號,這天下會有人心向我陳國?父王與我,本自姓謝,姓謝之人自我而始,絕不做昏聵愚忠之人。”
謝玉瑯撐起身體,簡直不敢相信:“你罵我愚忠?”
這破敗的身子骨到底是支撐不起太久的重量,他重重地倒回了榻上。
“好、好,你為了一個女人,削肉還母,如今,又將蕭氏臉面踩在腳下蹂.躪,你翅膀硬了,我如今管教你不得,只能任由你去。謝律,你記著,只要你行宮筑成,你我父子關系,就此斷絕!”
空蕩蕩的房內,回響著這道沉悶如黃鐘般的嗓音。
“滾出去吧。”
謝律從謝玉瑯的房中退了出去。
天色晦暗,云翳遮蔽日光,一場風來,似有雨落。
元洛為謝律取了一身錦裘,讓謝律披上,謝律停在回廊下眺望已經沉下去的天色,佇立許久,身后冷風細細吹來,忽然感到被夾棍折磨過的雙腳有些酸痛。他皺眉道:“這天濕冷么?”
元洛不解其意,道:“下雨了,自然是濕冷的,這還沒開春呢世子。”
謝律二話不說便往回走,直行分花拂柳而出,腳步越來越快,奔向那片黑暗、幽深、濕冷的暗室。卿卿的身體柔弱,本就受不住寒,下雨時只怕里頭又濕又冷,若是雨勢大,水沿著低洼地勢涌入暗室,更讓她遭殃了,謝律到暗室之際,身后的瓢潑大雨已經嘈嘈切切亂打屋檐。
官卿是被雨聲驚醒的,當她清醒的時候,菱歌都會在身旁,這次卻沒有,雨水卷著地面的塵土,在幽微逼仄的暗室里醞釀起一股潮濕沖鼻的土腥氣。官卿柳眉褶皺,從石床上支起了自己的身子,試圖喊人,不知菱歌是否在外邊。
她才張開嘴,便吃了一嘴冷氣,嗆得直咳嗽,眼淚橫流。
這時謝律進來了,他渾身都是雨點,沖進來的,官卿一愣,他人已經到了面前,用那床厚厚的棉被將她仔細裹起來,抱著便往外去。
“謝律,你放開我,不用你假好心……”
她又蹬又打,恨不得將謝律拳打腳踢,扇進土里。
她這樣撒潑,亂打王八拳,謝律一聲不吭,下巴被她的拳頭揍了一記,被打向一邊,瞬間泛紅。官卿被被褥卷著仰躺在他懷里,從這個角度往上看,才發現謝律不止捱了她一拳,他的右邊臉上還有一道鮮紅的巴掌印,破壞了整塊如玉般白凈剔透的皮膚的和諧,不知道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賞賜謝律一巴掌。
活該。官卿就像贏了一樣,心情好轉不少,暗暗罵他。
謝律彎腰用身體為她遮住雨,疾行穿過花苑,上到回廊,身后風雨凄凄,冬日里密集的雨點如鋼針般刺人的骨,官卿卻一點雨也沒淋到,就連面頰上那不慎被濺到的一絲絲水漬,也在這個炙熱的懷中片刻便烘干了。
作者有話說:
謝狗,你真的好愛她。
可惜不得其法。
? 第 67 章
官卿閉上眼, 等到雨稍稍停時,身上那種一上一下的顛蕩感終于停止,謝律停了下來, 而她也被重新放在了溫暖的羅帷中。
他松開她, 去燒火缽, 官卿睜開眼, 錯愕的目光一瞬凝滯。這里熟悉的布局和陳設,都是恁的熟悉,就連那扇紫檀木嵌琺瑯百子圖絹紗屏風,屏風前她時常斜倚的梨花香幾, 腳踏旁熏的三足夔牛紋暖爐, 都和當年, 在紅柿居小院時一模一樣。
這是到了哪兒?他帶她回到紅柿居了么?
不, 不可能的,紅柿居距離陳王府隔了十幾條街, 就算用快馬都需要走上半個時辰, 他才走了這一會兒而已。官卿注目著那道蹲在地上,用火苗引燃炭精,將火缽子燒起來的背影,他背后被雨淋得濕透了,隱隱露出鼓鼓的一段, 像是里頭纏了什么東西。
“謝律,這里是哪里,怎么回事?”官卿不滿足于待在帳子里, 伸足點地, 就要下榻。
謝律回眸看她, 將燒好的火缽子拿到官卿的腳邊, 蹲在她身旁,將她襪子脫了下來,放在火缽子上烤了片刻,火焰時明時滅,直至烤得暖烘烘的,謝律將她的襪子重新為她穿在腳上。
被烤得熱騰騰的襪貼著肌膚,一瞬間燙得渾身舒泰。
官卿的手指扯在帳幔上,就連這幅帳幔,都和昔日一般無二,甚至,那上面有一個小小的,被她不小心燒出來的燙洞,都精細地出現在上面。可是官卿又很清楚,這里不是紅柿居,這幅帳幔色澤鮮艷如新,也不是從前那幅。
這里更像是謝律用記憶打造出來的一座,如紅柿居一樣的世外桃源。它就坐落在王府中,與喧囂相隔絕,聽不見王府成群結隊的侍女那些嫣然巧笑的嬌音。
“這里很幽靜,不會有人來,卿卿,你把藥吃了,雨停了我帶你出去轉轉。”
官卿吃的那種藥很苦,還有一股濃濃的味道,雖然不討厭,但只要一聞著就會想起舌尖的苦澀,頓時心情不美,她一點兒也不想吃那藥。
謝律從懷里摸出了一只盒子,他將盒子打開,里頭躺著幾粒藥丸,“知道藥苦你不肯吃,我讓李圣通把它制成了藥丸,里頭摻和了蜂蜜、白糖、白芷,還有一點點柿膏,已經不苦了,你嘗嘗看?”
官卿拿了一顆,那藥聞著還是有一股沖鼻的味兒,不過確實淡了許多,她皺皺眉,將藥丸含進嘴里,白芷的香氣濃郁,被舌尖裹挾的那一刻盈滿了口腔,官卿試著咀嚼,入口便化開來,但并不苦澀,反而有股香甜,官卿居然喜歡這個味道的,她神色怪異地咬開了藥丸,最終咀嚼成泥咽了下去。
“謝律,”官卿想做個實誠君子,不和他一般無恥,“你就算對我再好,你不顧我的意愿,強行擄來我,將我囚禁在王府,這樣的好我也一眼都看不上。你放我回魏國,我所有的病立馬都能好。”
謝律聞言失笑:“放你回魏國?”
他喃喃地重復了一遍,又笑言:“那我豈不是,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了?”
官卿柳眉高懸:“你要見我作甚么?我說了我不可能嫁給你,書杭也不歸你,你是陳國世子,怎么能如此死皮賴臉!”
謝律垂眸,沉默地撥弄了火缽子里的火焰片刻,他嘲諷地道:“盼著回魏國,是盼著見到方既白吧。我偏不讓你如愿,你別在我面前提魏國的一切,尤其是他。”
她沒提,這不是他自己要提的么?無理取鬧。
官卿不想和這個瘋子一般計較,因為大雨,他把自己從暗室里帶出來了,現在置身于這座小院,也不知道雨停了謝律會不會重新把她送回去,這個時候惹怒他不劃算,在這里她好歹行動更自由,她可以繼續想辦法,回了暗室,便只能對著光溜溜的四面墻,辦法沒想出來,人先逼瘋了。
官卿裝作語塞,不想與他繼續糾纏下去這個話題,她縮回了腳,拉上暖烘烘的棉被蓋住了半邊身子。
她不說話,自然是因為被說中,謝律應證了心中的猜想,嫉妒如火,立時燎燒灼心。
卿卿,難道你心里就真的只有方既白,再無修嚴了嗎?
他迷茫地握著一片桌角,將香幾的案角都扯下一塊木屑來,斷裂的聲音讓官卿都吃驚了。
謝律站起身,不知是否因為蹲太久的緣故,當他起身之際,他感到頭腦一陣眩暈,腳步趑趄,摔倒在一旁,轟然的動靜,香幾上的銅簋、皂角、銀匕、茶盅等物,激烈的碰撞后紛紛掉落在地。
嘩啦啦全部摔在了官卿的簾幔外,她愕然地伸手撥開簾攏,看見謝律踉蹌地爬了起來,姿態艱辛,脊背僵得很直,似乎不能動彈。
官卿怔怔地看他,好半晌,才終于提起一口氣,試圖安慰:“你我家國不同,我若回到魏國,對生活過的陳國的一切也不會忘懷,我可不是一個忘本的人。說不定等過了幾十年,你不做陳國世子,我也不做魏國公主了,還能一起吃茶曬太陽下棋呢?也不會永遠都見不了的。”
謝律不說話,倚著那扇屏風,把眼睫垂著,不知想著什么。
許久之后他才僵硬著脊背動彈了一下,蒼白的容色扯出一絲笑意,“幾十年?”
官卿道:“你嫌太長?其實,幾十年彈指一揮間。現在你抓了我,陳魏兩國便勢同水火,我的皇帝弟弟一定會知道霸州霧州淪陷你手,而我又恰好消失在霧州,只能是被你擄走。謝律,你若一意孤行,等待你陳國的,就將是一場戰火。你很清楚,魏國有四十萬的兵力,幾乎三倍于你,大軍壓境,這對陳國來說是不小的壓力吧?而且魏國攻打陳國,不會從大江天險上布陣等待水師,一定是淮水,過漕運道,設縱深,長驅而入。陳國縱有鐵盾,也難抵擋。”
謝律沒想到曾經那個,連自己的小小的夾纈店都經營不明白的卿卿小娘子,有一天能跟他說陳魏交戰的進軍路線,他自嘲地勾唇。
“是方既白教你的么?很好,他教得你很好。”
這幾年,方既白做了她的先生,教她讀書、識字、下棋、國勢。教得這樣好,三年便有小成,平日里定是日日相處,耳鬢廝磨。
她為此對方既白動了情,合情,合理。
“只是卿卿,”謝律笑了下,“再高明的作戰方略,抵不過絕對的實力,戰機瞬息萬變,拼的絕不僅僅只是戰術和敵我多寡。魏國若是來,只怕是折戟沉沙。等我把方既白捉過來,你便知道了。”
官卿瞳孔一陣震動,倏然揚眉。
真好,只要提到方既白,她就會緊張。
她永遠都不可能為他緊張了。謝律笑意轉涼,落寞地瞥向別處。肺里都是冷氣,冷氣如刀子般切絞,刀不見血,卻要人的命,謝律捂住了唇,那股冷氣彷如從肺中沖擊而出,控制不住溢出了重重的咳嗽。指尖抹到了一縷血,他眼眸一閃,捂唇飛快地邁出了門檻,朝外而去。
謝律走后,門重新闔上。
官卿莫名其妙地躺會床榻上,不出片刻,菱歌過來了,在外敲門喚她,官卿讓她趕快兒進來,菱歌進來后,怕官卿受風,重新將門帶上,送來了一些飯食。
陳國地處江南,以魚米富盛享譽九州,官卿幾乎頓頓少不了魚湯,不過她再也沒吃過和暗室里那碗一樣難吃的魚湯,那碗湯只怕是謝律自己做的。可是再美味的東西,天天吃也沒了胃口,官卿只用了開胃的幾樣酸辣小菜,魚湯讓菱歌喝。
菱歌不肯,“娘子,這是給你補身體的。”
官卿道:“我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對了,”官卿看著菱歌去盛湯,小心翼翼地給魚剔骨,問道,“這里怎么會紅柿居一模一樣?”
菱歌自己還不肯喝,一定要為她剔魚骨,聽了這話便回道:“世子在王府辟了一個角落,把整個紅柿居都搬進來了。”
官卿不明白:“紅柿居就在淮安,他要搬它做什么?”
菱歌嘆氣:“娘子不知道呀,這幾年天氣干旱得厲害,不知道紅柿居是不是遭了小賊,蠟燭落到屋子里了,整個屋子都燒起來了,后來救火不及時,房子燒塌了,已經沒了。別人問世子要不要重建,世子就在王府重新建了一個紅柿居。我來王府次數不多,每次都是世子召見我,問問還有哪些需要添置的,還有哪里和紅柿居不一樣,大到布局結構,小到一磚一瓦,世子都力求原樣,娘子身子好了,便可以出去轉轉,連我們后屋那些柿子樹的形狀,都簡直一樣呢。”
官卿再一次環顧四周,的確,這里和記憶里的紅柿居寢屋,挑不出一絲迥異,她幾乎懷疑自己夢回經年。
“謝律,經常來這兒么?”
菱歌道:“是的吧,我聽王府的下人說,世子只要在淮安,便經常住在這里。”
怪不得,這床帳里、錦被上,到處都是謝律還未散盡的氣息。
菱歌把一小碗的魚湯和剔了骨頭的魚肉捧到官卿的面前,官卿實在不想喝:“菱歌,你喝吧,我真的吃不下魚了。”
菱歌臉色發苦:“娘子真的變了。”
官卿愣了愣,笑言:“什么變了?”
“娘子你忘了么,你自小在淮安長大,你最喜歡吃的便是魚,以前咱們在紅柿居小院的時候,幾乎頓頓都離不了,這才吃了幾天,娘子便厭膩了,”她失落地搖頭,“這幾年娘子不止口味變了,心也全變了吧。”
官卿被她說得一陣慚愧,自我反省了起來,莫非是她這些年一直待在昭陽府,過于養尊處優的緣故?吃慣了御饌珍饈,再吃以前喜歡的清湯野菜,都覺得不習慣了。或許,魏人不少是地道的北方莽漢,吃不慣江南刺多的肥魚,廚子大多也不會做,官卿頓頓都吃的牛羊肉,慢慢地口味重了,江南菜反而吃著不得勁。
“只是吃魚而已,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我還是你認識的卿卿呀。”她笑著摸摸菱歌的臉蛋,“等淑娘什么時候生了,出了月子,你讓她來見我。你也知道的,我被謝律囚禁在這里,怕是不能去見她了。”
菱歌沉默著,“娘子,你想和外面通信嗎?”
官卿一愣:“你能?”
菱歌點頭:“世子沒有禁我出入王府,我現在還能借著給娘子買菜、添置物品的名頭出府,娘子你若是想和誰通信,把信給我,我替你跑腿。”
在陳國待了這么久,每天一覺醒來便只能看到那黑魆魆的四壁,和一扇開在斜上方的天窗,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籠中的鳥兒,無論如何也掙不脫謝律掌心,官卿疲倦不已,看不到希望。在這個時候,菱歌突然告知她,她可以把消息遞出去!官卿就像溺水之人,突然抱住了一塊浮木,她竭盡全力向著浮木沖了上去,激動讓她的嗓音時斷時續:“真的么?你等等,我想想,我要怎么寫。”
官卿再也不想睡覺,她立馬要下榻,菱歌急忙為她尋來了鞋子,官卿掠過地面上的火缽,來到書案前,找到了紙和筆。可仔細想想,在陳國淮安,也不知道有沒有魏國的眼線,她只是記得自己聽說過,淮安城中有一家叫“李鐵髓餅”的鋪子,老板李鐵就是魏國人,做的一手好髓餅,但官卿還不敢太過張揚,以免李鐵露餡兒。
“菱歌,你就讓跟那個髓餅的李老板說,就說,問他可知道‘魚目明珠’這四個字?”
菱歌仿佛心不在焉,官卿說了一遍之后,好像沒有記住,官卿有些著急,手掌在她的面前晃了晃,直到菱歌回過神,官卿吐了口氣:“菱歌,你在聽我說么?”
菱歌立刻起身:“我記住了,等天色晚一些,我就去。”
她神魂不屬,留在紅柿居陪了官卿一個下午,直到日頭西落,官卿看看天色,開始催促她。
看到娘子這么緊張興奮,菱歌有話說不出。可到底還是在官卿的催促之下去了。
菱歌沒有出門,而是越過了幾道回廊,穿庭過院,最終停在了世子的書齋前,她叉著手,恭恭敬敬地道:“世子。”
里頭無聲,菱歌大著膽子走了進去,見李圣通在里頭,隔了一道屏風,隱隱約約可見他正在處理世子的傷口,世子趴在床榻上,一動未動,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了,正當菱歌預備退去,稍后再來時,屏風后頭傳出了謝律低沉的嗓:“都說了?”
“是,”菱歌頷首彎腰,“都照著世子的吩咐說了。”
謝律偏回視線:“那她呢?說什么?”
菱歌不忍告知世子,還是道:“娘子很歡喜,立刻……讓我去找賣髓餅的李鐵,問他一句可知道‘魚目明珠’四個字。”
頓了頓,謝律低沉地一笑,因為疼痛的關系,嗓音變得極其暗啞:“這應當就是魏人傳遞聯絡訊息的暗語了。”
菱歌猶豫著,可她還是忍不住問:“世子真的要這樣做么?就算是假的,可是娘子不知道,她會恨你一輩子的。”
謝律的臉蒼白而疲倦,李圣通處理完畢之后,他猶如剛從水里爬上來,整個身體都泡在鹽水里,汗衫被濕透了,隱隱露出肌理線條,菱歌看不見,她只是垂著腦袋,不知道世子傷情如何,許久后謝律才緩過來,慵懶地一笑,五指蓋住了眼睛。
“恨也很好。”
既然不再愛他了,那便恨他吧,恨上一輩子,比忘記了好。
就算將來,她回到魏國以后,和方既白成親,帶上書杭,一家三口人過上幸福寧靜的日子,只要她永遠記著一個叫謝律的人,他便已滿足。
……
官卿是被一陣喧鬧嘈雜聲音驚醒的,清醒時,天已全黑,她察覺到什么,飛快地坐了起來,看向窗外。
雖然門窗封鎖,但屋外還是有一簇簇火把高擎,映亮了綠窗紗,官卿心跳驟停,一種不妙的預感攝住了魂魄。她彎腰把床邊的鞋履拾起,立刻穿上,披上外衣出門去。
這間到了夜里烏漆墨黑的紅柿居小院,此刻亮如白晝,無數人舉著火把,將這里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她看到菱歌,被人用繩子捆綁著壓在人群中央,發絲不整,額頭臉頰都是傷口,身后彪形大漢將她腘窩一踹,菱歌便整個跪在了地上。
官卿眼眸一震,“你們干什么?”
她的目光倏然略過菱歌,看向那烏泱泱人群的中央,在一片靜立的人海中,謝律坐在一方虎皮大椅上,單腿上支,抵在椅面,火光熊熊,照著他冷峻戾氣的臉,仿佛下一瞬便是萬鈞雷霆,殺伐凜然,官卿的心再度停滯。
她忽然懂了,是她愚昧了!
菱歌今天答應替她傳遞消息,可謝律好不容易才把她從魏國擄到陳國來,他又怎么可能如此輕忽大意,讓日日陪伴在她身邊的菱歌有機會向外傳遞她身陷囹圄的消息?
又或者,謝律故意放松警惕,根本就是在做誘餌,是她一時歡喜過了頭,連累了菱歌!
那件外衣被一陣哆嗦抖落在地,寒風吹來,官卿身上冷透,她戰栗地看向謝律,話都說不完整了:“你,要做什么?”
“該我問你才是,”謝律柔漾淺笑的眸,深邃而陰冷,不見半分和熙,“你讓這個丫頭,做什么?我讓她來照顧你,沒想到她居然膽大妄為,吃里扒外,拿著我的俸祿,去幫你聯系魏人,設法來將你從我的身邊奪走。卿卿,我早就告訴你,不要試圖逃跑,你跑不了。”
“你放了菱歌,這是我和你的事!”官卿沖上前,卻被人攔下,她現在和謝律的距離,就似隔了一道天河。
謝律從大椅上起身,負手而來,一手挑起了官卿的下巴,拇指留連地輕撫。官卿杏眼怒瞪著他,恨不得吃掉他的肉,謝律笑了。
“誰若幫你,我便殺誰,你便會知道,不要去連累幫你的人了。”
他眸光變冷,咽喉一緊。
“殺了。”
作者有話說:
狗子真的越來越偏執了,卿卿要是走了,誰來救他呢?
? 第 68 章
伴隨著謝律一聲令下, 身后劊子手舉起柳葉刀手起刀落,一刀從菱歌身后刺入,霎時間一股熱液飛濺出來, 菱歌眼珠死白, 往前撲倒, 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幾下, 便當即斃命。
官卿發出凄厲的嚎叫,欲沖上前的身體卻被謝律抵住,兩名武士將官卿拽著,她動不了, 雪亮的眸子好似染了血一般, 冷厲仇視著謝律:“你殺菱歌!謝律你真的瘋了么?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謝律胸口一慟, 好像有什么, 碎裂成了無數塊。他好像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她不愛他, 他心如槁木, 當她如己所愿地恨他了,他還是生不如死。為什么會這樣呢。
人或許不應該貪得太多,謝律,你只是需要讓她記住你,讓她不要忘記你罷了, 人生只剩短短幾載,你有什么權力,把她囚禁在陳國呢。
謝律微微帶笑, 眸光幽邃, 將臉部的戾氣融化了少許, 他抬起手輕輕撫著官卿柔韌明亮的發絲, 低聲道:“不原諒我吧。我看,誰還能幫你逃走。”
官卿歇斯底里地揮拳擊向謝律,無數粉拳亂砸在謝律胸口,他一動不動地承受,直至官卿體力不足,身體的力氣隨著悲痛在流失,眼睜睜看著人將菱歌拖走,她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謝律一只腳邁出了半步,胸口卻一陣血氣激蕩,他捂住了唇,利落地轉過身來,指縫間的血越涌越多,宛如江河潰堤不絕涌下,沿著指節滿溢而出,旁人都在驚怔地看著,謝律匆促地隨著菱歌的“尸首”離開。
“將她送回房里。”他擦掉頜骨下滴落的血,冷冰冰地吩咐了一句。
花苑中有一方人工鑿砌的蓮塘,里頭浮萍碎藻,月影重重,謝律雙腿靠在水陂上,一口血彎腰盡數吐進了蓮塘里,水珠迸濺,揉散了一池子明凈姣好的月光。
頭頂的樹梢懸掛著一些走馬宮燈,從燈籠里透出淡黃的光,籠罩著這片黑得發亮的水影,謝律俯瞰水中的倒影,是一個形銷骨立的男人,已經看得見身體的衰敗。他狼狽地翹起唇角,玄色的衣袖擦掉唇邊的血跡,將自己收拾好,謝律回到了前院。
元洛抱著謝律的狐裘尋了一遍又一遍,都沒找到謝律的身影,好不容易放棄了,卻見到世子踏月而歸,元洛急忙迎了上去,“世子,天色冷,您身子弱,穿上衣裘保暖為重,可切不可再貪涼了。”
元洛只差說一句“你的身體今非昔比別再造孽了”,這畫外音謝律怎會聽不明白,他淡淡一笑,接過了元洛遞來的外衣披在身上,正要往回走,元洛又道:“世子,大都督來了。”
謝律腳步停了停,想起自己滿身血氣,不便出去見人,便道:“讓他在蓼風軒等我。”
回到寢屋,內侍已經將香點燃,裊裊的煙氣從獸形博山爐中騰挪而出,大有扶搖直上之勢,房內正堂中懸掛有一幅美人圖,船艙中的美人背燈和月,斜倚畫屏,眉共春山競秀,眼如秋水含情,粉黛嬌香,宜嗔宜喜。
畫下卻是一副靈位,上書“謝氏后人律妻卿卿之靈位”,謝律微微怔忪,隨后進來的元洛也看到了這靈位,立刻道:“世子妃并未香消玉殞,她回來了啊,世子若再供奉這牌位,只怕……有些不吉利。”
“不吉利,”謝律喃喃道,“不,她如今是官卿,沒有什么不吉利了。”
“我更衣了,出去。”謝律將元洛趕了出去。
元洛只好在屋外守著。
謝律將染了臟血的衣物丟入浴盆,從衣柜里重新取了一身玄裳。將唇邊的血跡料理干凈,熏上厚重的檀香,以掩蓋那股沖鼻的腥氣。
等謝律來到蓼風軒時,秦淮景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不過他一向行事沉穩,耐心十足。
“世子。”見到世子進廳,秦淮景當即起身去迎。
其實他過來,謝律已經猜到所為哪般,笑言:“你也是來過問行宮的事?”
秦淮景一怔,想到世子已經猜中了,便不妨直言:“是,淮景不解。”
“淮景,忍辱偷生,屈居兩國之下,終非長久之計,謝家能忍,不代表我陳國的其他貴族能忍。”謝律抬手壓在他的肩頭,“你是我陳國的水師大都督,戰無不勝,但你應該明白,除了這一張王牌,我陳國擁有的,實在太少。打著復興蕭氏的旗號,這幾年,前來歸順我陳國的,遠不如朱家和官家。與其茍延殘喘,做那個復國大夢,不如趁早自立,天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誰若有本事,自當取而代之。”
王朝更新迭代,是歷史必然,一個朝廷到了日薄西山的末期,都是從內里開始腐爛、潰爛,然后外力一推,便潰不成軍。
這道理秦淮景明白,“世子無論要做什么,淮景都信任世子的決定,全力支持。”
“對了,”秦淮景皺眉頭,“這幾日,我水師斥候在江面上發現了兩艘來自魏國的船,說是經商的,但這時節天寒地凍,商旅不行,檣傾楫摧,什么商船會選擇這時候南下做生意?我懷疑這是魏國奸細,來我陳國必有圖謀。我們陳國和魏國的生意往來很多,但值此時節,只要世子令下,我即刻便可與北方斷了貨源往來,將他們一網打盡。”
“這么快……”
秦淮景心神振奮,然而世子的反應卻讓他奇怪,“這么快”是什么意思?
秦淮景愣神:“世子?”
“不必了,”謝律拂了拂手,有些疲倦,笑道,“遲早會找來的。”
她遲早,會回魏國的。
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她的心,早已在方既白的身上,謝律任性妄誕,顛倒瘋魔,不過是自取其辱。
……
官卿側身躺在床褥上,淚水沿著鼻梁、眉峰,流淌下滲進發絲,最終暈染在枕上,不覺軟枕上已是一片濡濕。
菱歌死了。她只是為她傳遞一個信息,謝律這么容不下嗎?他越這樣禁錮她,她就越是會恨他。
這個男人已經是個徹頭徹底的瘋子了,瘋子!
他這根本不是愛,是自私,是霸道,是獨占和侵奪。不論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將她從陳國留住,就算是死,她的魂魄也會飄到許都去。她再也不想和謝律在這個地方相處一天,一天都是折磨。
“卿卿。”
說瘟神,瘟神便至。
官卿冷漠地一抬眼,只見他掀開了一角的羅帷,出現在蠟燭幽暗的光里,背身擋住了光源,臉上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見,官卿冷眼睨著他。
謝律低下頭,“怎么不蓋被子?這間小院取暖只有火缽,終究有限,你最怕冷了。”
他彎腰溫柔體貼地將被褥給官卿拉了上來,在他低下頭顱的那一刻,官卿驀然伸臂抱住了謝律的腰,重重地一拽。他的身體轟然如玉山將崩,跌到在官卿的身旁,她乘勝而上,一口咬住了謝律的脖頸,再一次掌握了他的生殺大權。
被壓在身下的謝律毫不掙扎,一雙眼睛帶著笑,幽幽嘆了口氣:“卿卿,你這么恨我嗎?恨我就咬死我吧。”
姓謝的這一定是激將法,咬死了他固然容易,可她卻這輩子別想回到魏國!
奸詐卑鄙之徒。
咬住謝律頸部血管的牙口驟松,官卿慢慢退了回去,欠身在枕上,鎖著眉頭盯著他。
“你還菱歌的命。”
謝律側過身,柔和地替她將剛才扯亂的被褥搭上,她在被子里,他在被子外,隔了一道棉褥,靜靜地對望,“陳國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知你以前在姜家受了不少折磨,沒有去玩過,卿卿,你乖一點,我帶你去好不好?像是……”
官卿冷笑:“你還菱歌的命,我就去。”
謝律住了嘴,半晌,他幽幽笑道:“你別著急,遲早還的。”
官卿嗤嘲:“是啊,再過四五十年,等你壽終正寢,你就可以還了是不是?”
謝律笑著搖頭:“用不了那么久。”
官卿哂然:“禍害遺千年,你這樣的卑鄙小人,只怕會長命百歲。”
謝律眼眸發亮:“你愿我活得長么?”
官卿冷笑不語。
謝律促狹:“不過,我大概是要走在卿卿的前面的。卿卿,我可不想再被你留下來了……”
官卿頭皮發麻,心想他怎會如此厚顏無恥。當年,明明是他親手將她贈予了別人,代價是兩城,難道因為他后悔了,當年的絕情便不存在了嗎?
記得三年前的兩城宴上,她揮刀斷情,把一縷青絲還了他,許諾此生不及黃泉無相見,當她發這個誓言的時候,心如死灰,而謝律呢?他在兩城宴上冷眼旁觀。是他的冷漠和無情,造就了今日,就算他的心再受凌遲的刑罰,官卿也只會覺得快意罷了。
謝律心有靈犀,似乎也想到了一處,官卿看到他將手伸進了胸口近心處的衣兜,用力扯開,從里面取出了一只小小的只有拇指大的繡囊,長指從中勾出了一縷青絲。
“卿卿你看,你送我的頭發,我一直留著,差一點兒在墜江的時候弄丟了。”
謝律把那縷頭發給她看。
官卿怔忡,他居然還無恥地說這是她“送”他的。她這分明就是絕情的信物。
這縷青絲其實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光澤,但看得出他經常打理,因此并不亂,謝律把它纏繞在指上,就好像創傷繃帶一樣繞著他被她咬傷的那根食指。
“不過,卿卿你現在已經在我的身邊,我再也不需要對著這縷頭發睹物思人了。”
他翻身下榻,把著縷頭發丟進了火缽子里,噼里啪啦的幾聲脆響,干枯的發絲被火苗吞沒,瞬間燒成了焦灰。
他興沖沖地回來,鉆入簾帷,仍在被子外邊,眼睛明亮地望著她:“卿卿,你留下來吧,我發誓,我會對你很好……”
“不稀罕。”官卿冷漠地背身朝外,綠云般的發鋪陳于緋紅團花百蝶紋枕上,謝律聽到她固執的聲音傳來,“你和我之間遠隔千山萬水,遠隔一條人命,如你所說,我早就愛上了別人,你趁早死心,放我回魏國,否則后果,你需要拉上整個陳國來承受。”
還是親耳聽到了,卿卿她說,她愛上了別人。
她愛上了別人,而他,只是個橫插一腳的丑角罷了。
謝律胸中一痛,肺腑又有血氣震蕩。他盡全力壓了回去,從緊抿的顫抖的嘴唇上扯出了一絲笑意:“你在等方既白來救你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來了。”
官卿身體激動,她飛快地轉過了身,看向他。
也只有在聽到方既白的消息,能讓她還能提振精神一下了,謝律不想讓她嫌惡自己此刻臉上的失落和妒忌,他僵硬地退出了羅帳,將簾幔放落,身姿停在與她一簾之隔的外間。
“看來他待你,確實情深義重。你對他,也是磐石無轉。你們真是天造地設……”
官卿皺眉:“你騙我?”
“不,我沒有騙你,”謝律再次把血氣壓下,微笑,“他真的來了。卿卿,他來淮安,若是明搶,我和他必有一戰,若是一定會有一死一活,你盼著誰能活下來?”
這似乎也是個明知結果的問題,不等官卿回答,謝律笑道:“罷了,答案那么讓人傷心,還是別說了。卿卿,要是我死了,你便跟著方既白回魏國吧,讓你的皇帝兄弟給你把親事定下,還有書杭,他需要一個阿父,我不配做他的阿父,你讓他認了方既白,便認了吧,我知道我也沒資格介意。”
不知道為什么,官卿聽著謝律說話的口吻,仿佛有一種交代遺言的錯覺。
他狡詐多疑,生性善賴,說話做事一環套一環,虛虛實實,真假難辨。他一次又一次地欺騙她,早該夠了。再為謝律動一點兒惻隱之心,她便是該死的那個,活該蠢死。
“你知道便好,你確實沒有那個資格。你知道我最討厭書杭什么嗎?我最討厭他身上一切像你的地方,那是他的恥辱。”官卿獰笑著,撒完了這口惡氣。
簾外謝律臉色一白,后退了半步。
卿卿說,書杭有他的印記,是恥辱。
那么三年前的一切,于她而言,也是個恥辱的烙印吧。
是啊,假使沒有他,她一個人在紅柿居經營她的夾纈店生意,就算經營不下去,魏國的人也遲早會找到她的,她會完璧歸趙,不必在陳國被他欺負,受盡傷害。說不準,她和方既白,早已真真正正地成了夫妻。
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叫做謝律的人,從中阻撓,自作多情。
作者有話說:
狗子還得再虐虐。
? 第 69 章
“你把菱歌的尸首帶去哪兒了?”
官卿身子冷, 吃了一點兒酒,臉和脖子都微微發燙。謝律抱著她,在紅柿居小院扎的秋千繩上晾風。此日惠風和暢, 天色似乎一日晴過一日, 斜照下來的陽光團在身上, 比身上的毛呢絨緞大襖還要暖和。
謝律看到她耳側一綹頭發掉下來了, 掛在雪頸上。腦海中突然掠過的是從前在船上,方既白為她撩頭發的一幕,他便也如法炮制,誰知指節才碰到她的耳朵, 官卿便側臉憎惡地避開。
謝律的指停在半空之中, 僵了僵, 他突然笑道:“丟在亂葬崗了。”
“你!”官卿面容怒恚而漲紅, 氣沖沖地盯著謝律,讓他毫不懷疑, 倘若此時遞給她一把劍, 或是她頭上還有一根金簪,她會毫不猶豫地取下,刺死自己。
只是稍有些可惜,這里沒有金簪,如今她用來束發的, 只是一根木笄,鈍頭圓柄,打磨得油光水亮, 簪在擾擾青云里頭, 束縛住了外溢的國色天香, 襯得她整個人神骨清秀, 宛如深谷幽蘭。
卿卿真是每一面的模樣都很好看,清瘦的,豐腴的,素樸的,華貴的,她的每一面他都領略過,眼下舊地重游,在這紅柿居小院里,也無遺憾了。
只可惜物也非,人也非,紅柿居不是真的紅柿居,卿卿也不是當年愛他的卿卿。而他,更是面目全非,活成了她最鄙夷、最厭惡的樣子。
謝律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么俊彥君子,他骨子里頑固劣性,如今,他心里所有陰暗的角落都被放大,在她的面前,甚至都不用與方既白作比,他知道自己,已永無可能比得上方既白,他是這般骯臟、卑鄙的一個人呢。
謝律抬起頭,讓官卿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卿卿你看,這里,我種了好多柿子樹,是不是和當年一樣?可惜,它再也結不出那么甜的果了。”
這幾棵果樹結出來的果實很澀口,嘗第一口的時候,謝律便知道了。
樹毀在了大火里,和人一樣,追不回來了。
官卿順他視線,這間小院里的籬墻旁,都種植著亭亭如蓋的紅柿子樹,吃柿子的時節早已過去,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花圃里養著一盆盆芍藥,那也是官卿以前在紅柿居小院里精心照料的白芍藥,連芍藥一共有六盆,中間那盆因為她一不小心施肥過猛,導致葉子枯黃都一樣。
她不知道是該說,謝律有悔,這悔意太過深,太過重為好,還是說,他這種虛情假意,扮演得如假包換為好。謝律應是兩者兼具吧。
他根本不會愛一個人,從前,他輕忽她,從未將她放在對等的位置,現在,他禁錮她,也沒有管顧她的意愿。這種偏執自私瘋狂的人,官卿只恨不得趁早遠離。
“對了,卿卿,你還不知道吧,我在城郊著人修建了一所行宮,現在已經打好地基,有幾處的墻垣和園圃已經建了出來,就在城郊,我帶你去好不好?”謝律像是很有興致,笑吟吟地看她。
其實官卿對他的行宮根本毫無興趣,對他是否要稱帝也毫無興致,只是聽說那地方在城郊,如果去看,便能出這個四四方方的王府,這一點她很有興致。
她沒拒絕,謝律立即會意,“元洛,去取世……卿卿娘子的斗篷和冪籬。”
元洛叉著手守在院門口,擔心世子撐不住,他好及時地找李圣手過來,沒曾想世子居然還要出門去,他真是呆了一呆,可面對這吩咐又不敢不從,便只是悻悻然去拿世子要的東西。
謝律將斗篷為官卿系上,一手拿著她的冪籬,“出門時再戴,可以走嗎?”
在王府里,官卿的行走基本都是由謝律抱進抱出,她根本不情愿,她的雙腿也沒有殘廢,想去哪兒她自己可以走,用不著謝律虛情假意。
官卿將冪籬從謝律手里搶了下來,冷著美麗的臉蛋跟在他身后。
這一路七彎八折,都是曲徑通幽的小路。
官卿一面走一面盤算著,這些地方防備非常空虛,如果能有一支暗衛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來的話,說不定可以有逃脫的機會。
她怕自己盤算得過于明顯,想了想,便抬起頭看謝律,他在前面走著,只留后背,自然看不到她寫在臉上的心思。官卿已經想到了自己回到許都之后,她要把兒子抱起來,狠狠地親他的小肉臉。消失了這么久,一定讓他想瘋了。
王府的偏門停了馬車,謝律在馬車旁止步,請她先上。
官卿從善如流,爬上車駕,鉆進了車廂中。
謝律后上,對車夫吩咐了一聲,讓他駕車去城郊。
車夫技術嫻熟,走的都是平坦大道,絲毫沒有顛到官卿,偶爾輾軋過凸出物時,謝律總是快人快手地抵到她的后腦袋上,防止她撞頭。
官卿突然想到謝律在魏國,被她送出許都的那一日,他受了重刑,半死不活地仰靠在車壁上一次次碰頭,撞得大概眼冒金星吧。
謝律自己撞得不輕,所以也記得要護住她。
從前,謝律從來不會關注這些細枝末節的,他瘋了,也變了一個人。
郊外的原野等到了春天,白雪化凍,露出一塊塊鮮紅的地皮,早春種下去的莊稼,亦開始迅速冒頭,只等徹底春回人間,釀造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大盎然的春勢。
行宮在望,但和謝律說的一點都不一樣,地基是打好了,但遠遠望去,還是光禿禿的,只有零星的幾個棚,可以當做歇腳的地方。
但這里選址不錯,地勢也不錯,不會被形成合圍之勢,越來越近,便發現這座行宮甚為高大地廣。
這還只是行宮而已,由此可以看出陳謝的志向在于一統九州,若真能事先,他們會重奪長安,以長安明宮為尊。
在工地上督促建造的居然是陳嶠,官卿一眼便認了出來,幸得她戴著冪籬遮掩了容顏,路過之時,陳嶠并未發現是她。
這倒不奇怪,陳家是陳國出名的富商,其下的產業覆蓋了田地、土礦、瓷器等等,只是官卿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陳遠道是死在謝律的手里,陳家怎么會情愿為謝律督造行宮?
看出了她的疑惑,謝律笑了笑,“陳遠道投身云朔,視同背棄陳國,辱我在前,陳家早已和他劃清了界限。”
頓了一下,謝律又說出了關鍵原因:“行宮一旦筑成,陳嶠便可以在水部混得一個職分。”
果然這才是重中之重吧。官卿對這些收買人心的手段不甚關心,興趣寥寥。
此日在工地上的除了陳嶠,另有一人被官卿認出,那人身材英武,雙目炯炯,身披鎧甲兜鍪,腰懸銀刀,這一定是陳國的水師大都督秦淮景了。
秦淮景是謝律在軍中一手提拔而出的悍將,水師三萬,可抵十萬之雄兵,戰場上從無敗績。
秦淮景也看到了謝律,拋下身旁的左右副手,徑直前來,向謝律抱拳行跪禮,謝律讓他起身,秦淮景目光又落在戴有冪籬的官卿身上,一愣,“這位是?”
官卿的冪籬微微一振,她還真想聽聽,謝律怎么稱呼自己。
謝律笑道:“我的卿卿。”
官卿的好奇心裂了一條口子,被惡得說不出話來。
“卿卿”二字,實在一語雙關,秦淮景沒有深究多問,向官卿也行了一禮,對謝律道:“世子,這里筑基已基本完成,淮景可以帶世子四處走走。”
謝律稍抬右臂:“帶路吧。”
秦淮景于是走在了前邊,為謝律引路。
謝律與官卿跟在身后,亦步亦趨。
這座行宮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上處于龍穴,是堪輿師經過一段時間觀察后圈畫的地方,且與皇陵隔山水相望。行宮筑成之后,便是謝律正是登基稱帝的一日。
官卿自小在陳國長大,然而陳國除了淮安,她還沒有去過什么地方。
她方向感也不佳,不知道這里離姜家有多遠,這幾年,舅母有沒有為姜雪薇物色到襯意的人家,姜雪薇和那個東麟府二爺,怎么樣了。
這般想著,她竟真問了出來:“這里和我原來的家有多遠?”
謝律很意外她還把姜家那塊兒地方當做她曾經的家,那姜家母女倆如此苛待她,她都不記恨。
也好,她恨他一個便足夠了。
謝律微微含笑,琥珀色眸瀲滟起一絲風浪:“姜家么,抄家了。”
官卿一愣,腳步生生剎住:“怎么回事?誰抄的?”
謝律自然而然頷首:“不才。”
“又是你。”
官卿紅了眼睛,怒意凜凜地盯住謝律。
可惜隔著冪籬,她的眼神并不具備絲毫的震懾力。
謝律無知無覺,與她并肩行走著,怕被秦淮景遠遠落在身后,催促她也走,官卿一定要聽個子丑寅卯出來。姜家只是獵戶,與謝律毫無交集,他憑什么抄家?
謝律也給了答案,語氣不咸不淡:“你走后,有一年姜雪薇找我,她說你在姜家有些遺物,想給我。我想也沒想便去了,她約在客棧,去了之后,便預置了廂房。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能有什么好事。”
話沒聽完官卿心里便是一突,這真是姜家母女能干出來的事,所以謝律已經和姜雪薇……
不知為何,她皺起了眉,感到胸口一陣緊悶不適。
可她腳步不停,心緒也被掩藏在冪籬底下。
謝律只是為了提醒她注意腳下莫被絆倒,才停了一停這話,可手臂才扶住她的腰肢,忽然被官卿冷冷地用力推開。
謝律討了一個沒趣,眸光微黯,見她已經走了,于是連忙跟上,又道:“姜雪薇欲勾引我,屋子里灑了無色無臭的藥,與她衣衫上熏的檀木香混合在一起,正是一味情藥。我進屋以后,等她關了門,其實便有警覺,但還是只警惕了她杯中遞來的酒水,并未飲下,誰知還是著了她的道。那時我突然想到了你,卿卿。”
官卿反問:“于是呢?”
謝律垂眸,給她看自己的虎口,“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反復跌倒。我用她的發簪,把這里搗爛了。這是保持清醒的好辦法,我試過很多次的,很有用。”
時至今日謝律的左手虎口上,還有一道淺淺的傷痕。
謝律早就滿身創痕,官卿都見怪不怪了,因此就算看見了,也沒當有什么。他說的什么“不會在同個地方反復跌倒”,官卿也無探究欲望。
不過謝律這種風流郎君,居然肯為了一個“死人”守身如玉,讓她頗有些意外。又或許,他只是瞧不上姜雪薇,如翠微之流,他還是瞧得上的。
清醒過神的謝律勃然大怒,當即一腳踹開了房門。那房門居然被姜雪薇上了鎖,等他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圈套之后,自然容她不得。
發難之際,那姜雪薇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還承認這一切都是她母親的主意,是她母親慫恿她來勾引世子。
“如此,我便將他們一家人流放到了閩南。”
原是這樣。舅母貪心不足,把主意打到了謝律的頭上。可惜她們不知道,謝律不是什么憐香惜玉的主兒,只要冒犯了他,他十倍還報,什么都做得出,還能留下一條命已是幸運。
謝律道:“看在你的面上,我才沒殺了這一家人。”
“……”果然,謝律早就動殺心了。
官卿顯得十分淡漠:“人家不過是勾引你,想做世子妃罷了,你不從,也沒損失什么,就算從了,也不會損失什么,卻將姜家之人都發落到蠻荒之地,可知多少人死于途中。你這般,和害了他們性命也無兩樣。”
謝律一滯,半晌后,他自嘲地垂落了上眼瞼,蓋住了琥珀色眼波,長睫微微伸出。
“也是,卿卿怎么會在意我和其他女子怎樣,只要那位方相公身旁沒有別的解語花便是了。我就算被人暗算,生或死,清白與否,都不重要。”
謝律一個男人,居然會說“清白”二字,官卿很稀奇。她還以為這世上的男人,大概沒一個會把這種事看成清白的象征,就連方既白也不會。
游園到了一處斷壁頹垣處,謝律問時怎么回事,秦淮景道:“許是前夜雨大,這面墻還沒來得及砌成,便遭了風雨摧折。”
謝律忽然笑問:“淮景,你覺得這座行宮建成之后會怎樣?”
秦淮景老實回道:“行宮若能建成,規模更勝許都那座。”
是么。許都皇宮官卿倒是經常去,若是不乘車,一天腿都走折了也根本逛不完,官卿在冪籬底下輕輕一嗤。謝律不自量力!
謝律見識過許都宮城,那座宮城的確不如秦淮景所督造的行宮大,但勝在北地宮闈雄渾高大,比南國的磚瓦建筑要峭拔挺立,氣勢莊嚴。
謝律輕笑道:“我是問,淮景若住進去,感覺會如何?”
秦淮景大驚失色,急忙抱拳道:“淮景不敢,絕無此念!”
謝律悠悠道:“這念頭可以有。”
秦淮景呆住,他是世子一手提拔,難道時至今日功高震主,終于讓世子猜忌了么?秦淮景心中惶惶然,實在不愿面對將來君臣反目的局面。
可即使他如何保證,謝律似乎都不為所動,淡然將話題轉向了別處,與官卿一道離去,徒留下秦淮景心驚肉跳:為何,世子要說這話,他不像是戒備我啊……
回城的路上,官卿終于將冪籬摘下,可以透口氣,看窗外的田壟綻出新鮮的綠意。
謝律在她背后向她詢問:“卿卿,心情可有好些?”
官卿一路看著田壟,一路記著回城的路線。
根本無心敷衍謝律,他問,她就懶懶回了那么一聲:“就那樣,累死了。”
謝律將她的冪籬放到了身旁妥善收好,明知她在想什么,卻不點破。
作者有話說:
在跑了在跑了。
? 第 70 章
官卿對謝律仍然無話可講, 回到王府,她繼續住那間紅柿居小院的寢屋,之前謝律在這間小屋的里外都安排了人把守, 看樣子她要硬闖是絕無可能的, 一定會驚動守備。
不過今天也不算全無收獲, 她出去這一遭, 至少摸清了逃生的線路。他今天讓馬車走的那條道,正是阡陌無人的去處,一路行來都不見煙火,官卿計算了一番, 大約需要一個時辰可以走上官道, 如果能逃脫王府, 剩下的便好辦了。
謝律送她回寢房, 她裝作疲憊,要歇下了, 謝律道:“我再送兩個婢女來服侍你沐浴?”
官卿可無福消受, 擺擺手:“翠微還是世子自己個兒留著使吧,這樣的大美人伺候我真是暴殄天物。”
時隔多年,謝律再次從官卿的口中聽到“翠微”二字,原來她對這里的一切,也沒全然忘懷。謝律挑唇, “她早已不在府中了。”
官卿不關心翠微去了哪兒,這位謝世子忠心耿耿的美婢忠仆,美艷大方, 氣質絕倫, 是金子在哪兒都會發光的, 說不準人如今是有了更好的歸宿, 再也不稀罕給謝律當通房了。
謝律不放心:“你一個人能行么?”
官卿眸色森冷:“我一個人沐浴都不成了?”
謝律頷首:“成的,我讓人把熱水拎到門口,外男不便進入——”
話音未落官卿便冷漠地打斷了:“要說外男不便進入,你這個外男怎么還留在這兒?謝世子說話自相矛盾,有意思得很。”
“我……”謝律一時語塞,“你別生氣,我走……”
他低下臉逃也似的,腳下生風,離開了官卿的視線。
官卿獨自將熱水拎到了凈房,獨自沐浴。自從菱歌死了以后,她在陳國又好像孤零零舉目無親了,如果謝律真要一直囚禁她,讓她永遠困在這兒的話,那真是生不如死。
她只要看到謝律的臉,便會想到他是如何冷血地加害了菱歌,她甚至沒法心平氣和地和謝律說一句話,就連一個字都欠奉。謝律若是和她走得近,她便只會渾身起雞皮疙瘩,瞧著便覺膩味。
夜里起了風,天又冷了不少,官卿怕冷,火缽子里燒著炭,四面的窗子都關閉了,她卷著被子在里頭瑟瑟發抖。
窗外似乎有些動靜,像風折斷樹枝發生的脆響。官卿本來只想忽略,趕緊入睡,睡著了便不冷了,可那聲音讓她沒法忽略,她被吵得心煩意亂,根本睡不著。
這還不算彎,好不容易樹枝折斷的聲音沒有了,便是一陣嘎吱嘎吱的動靜,再接著,連她屋頂上的瓦片也開始窸窣碰撞。
官卿終于忍不住了,她披上衣物從被窩里怒意沖沖艱難地爬出來,推開窗,四下一望。
回廊上的風燈被吹得左搖右晃,光時明時滅,但廊下還是照得清楚無余,官卿側眸,只見一旁架了一把木梯,那木梯沿著廊柱搭在瓦檐上,官卿立刻懂了,她裹著厚厚的棉裘大襖踩著踏跺而下,直到抬起頭,看到屋頂謝律的身影,才知又是他深更半夜的搞鬼,官卿登時怒火中燒:“你做什么!”
謝律手一頓,他愕然垂眸,看到官卿小臉埋在綿密厚實的貂絨里,滿眼寫著慍色,他悻悻然道:“你還沒睡么?”
官卿氣笑了:“半夜上房,謝世子是打算做個梁上君子了?”
梁上君子?謝律有賊心沒賊膽而已。怕她心底,他愈發卑鄙無恥,愈發比不上那位風光霽月的方相公。
“卿卿,你的屋子落了幾塊瓦,我給你補上。”
補瓦片……沒想到謝律還有這門手藝。可是,官卿狐疑:“什么時候的事兒,我一直在屋子里,怎么不知道?”
謝律道:“我以為你睡著了沒聽見,看樣子又要下雨了,若是不補好,你的屋子會漏雨。”
這么說,他壓根一直沒走,就停在她的紅柿居小院子外邊守著,聽到了掉瓦的動靜,才進來的?
官卿低頭一看,那花圃之間確實有幾塊斷裂的灰瓦,是起了風,蓋的角度不對,從上面滑落下來的,砸壞了兩盆白芍。
官卿不心疼這兩盆白芍,反正也不是自己種的。
“修補屋頂這樣的事,謝世子何須親力親為,沒的讓人看了還以為可憐。”
謝律將瓦重新掩上,身體靠著傾斜的屋脊,低喃:“我知道你也不會可憐我,只是,這間小院到處銥嬅都是我親力親為建成的,耗時一年之久,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這間小院,瑣事也不想假手于人罷了。”
他恍若自失,“我也只有這一間小院罷了。”
官卿揪緊了黛色的眉峰,看著他笨拙地沿著木梯爬下來,謝律不知為何,近來身體顯得很笨拙,遠不如之前輕巧敏捷,臉色也瞧著比在魏國時還要蒼白一些,仔細看也還以為是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謝律來到了官卿面前,將她已經滑落到肩膀的錦裘籠上肩膀,撣了撣上頭一根碎落的貂絨,道:“這間小院是循著記憶里的紅柿居做的,我能保證,它的每一處,都和紅柿居一模一樣。”
官卿不關心這些,“說這個做什么?天色晚了,謝世子留在這兒多有不便,要么你走,要么我走,既然不讓我走,還是你先行離開吧。”
謝律的薄唇噙著慘淡的笑,“快下雨了,你進屋吧,不要受涼。”
他轉身離去,只是走了沒有幾步,他又回過了身來,官卿見他眼睫低垂,遮蔽了瞳孔乾坤,啞聲道:“若這些瓦片還掉下來,你只管來找我。”
不過是幾片瓦礫而已,掉下來又如何?它也不會落到房里去,杞人憂天,還是尋機生事?官卿暗皺柳眉,等謝律再一次離去之后,她走上前,用力拉上了門閂,確保這次不會再有人撞開以后,官卿這才放心。
但愿謝律這回是真的走了,這夜里不要再過來!
只是,當官卿轉過身,看到那仍然橫在梁上的木梯時,心中卻是一動。
怎么回事,謝律怎么把木梯留在這兒了?
不要犯渾,這次說不定也是他的試探。
謝律生性狡詐多疑,他一定知道自己還在策劃逃跑,所以故意和菱歌一樣留下這一破綻,好作為誘餌引她上鉤。
官卿搖搖腦袋,走回了寢房。
正當她要重新上床時,官卿心里那種毛毛的,仿佛山雀尾羽撓過的感覺重回,菱歌敗露,被謝律加害,如今這副木梯若是敗露,謝律只能沒出撒氣,加害這把木梯,值得一賭。
反正這王府里也沒有她可信可用之人,謝律又會尋誰的不痛快?她倒寧愿,就算事不成,他也只發作在她一人身上,不要扯上無辜。
那么,便賭一把吧。
官卿不想拖到明日,繼續等待是一種煎熬,不如快準狠。
她下定決心,重新來到屋外,將那面沉重的木梯搬到了柿子樹底下。
她記得剛才謝律說,這里的一切都和當年的紅柿居小院一模一樣,如果他所言非虛,那么在這棵柿子樹靠墻的地方,說不定就有通向外界的出口,當年陳遠道便總是藏身在柿子樹后對她輕薄戲辱。她把木梯架好,扶正,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這梯子很結實,只要架好了踩上去便很牢固,紋絲不動。
官卿順著木梯爬到了高處,風越來越大,搖晃得樹干噼啪作響,官卿的身子凍得冰寒手腳都使不上力氣,可是這絲毫影響不了她要逃出牢籠的決心,官卿穩定信念,一鼓作氣爬上了最高處,兩條臂膀攀上墻垣,將身體試著傾斜上垣墻,隨即雙足一蹬,敏捷地跳上了墻頭。
可惜沖勢太猛,官卿這一下險些沒有剎住,直接從墻頭掉落。
她騎在墻上,搖晃了一大下才平衡住,暗道“好險”。
這里無燈,底下昏暗,隱約能看清是一片草叢,官卿想也沒想,直接從墻頭跳了下去。
這一躍直接跌進了一片草叢里,官卿在地面滾了滾,身體卸掉俯沖的勢,減少震動,勉強無事,只是腿稍稍有些麻而已。原來翻墻跑路,居然是如此簡單!
一口自由的呼吸伴隨著冷風灌進了肺里,此刻,就連這個冬天最惹人嫌棄的寒風都似乎沒那么討厭了,官卿伸臂展腰,尋著記憶的方向,避過一切可能有守備的地方,向小路摸黑出門。
……
謝律在羅漢床上向著燈而坐,手中攥著一把刻刀,正在雕刻一樣物事,刻刀搓開一點點木屑,他俯唇吹落,掌中的木雕美人已成型,衣袂凌空,姿態窈窕,似乎正在翩躚作舞,宛如神女。
元洛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來到謝律的身后,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世、世子,不好了!世子妃她……她跑了……”
謝律掌中的刻刀向前不經意一劃,登時將左手的食指指腹擦出了血。一抹血痕沿著傷口滲出,滴落在地。
謝律失神片刻,在元洛跳將起來,恨不能立刻搖醒世子的時候,謝律回過了頭。
沒有世子妃,世子更不可能撐下去了,元洛心如死灰,恨不得插上翅膀代世子追過去,可最終,謝律也只是掀了掀蒼白的唇,幽幽道:“讓她去吧。”
元洛傻眼地望著世子,他坐在燈火錦繡里,卻是恁的寂然,宛如熄滅。
“世子你……別讓世子妃走,奴婢求你了……”元洛沁出了熱淚,兩眼巴巴望著謝律,盼著他能動一下,不需要親自去,只要下令,王府的守備在世子妃出門之前就能將她捉回來了。
謝律看著掌心的木雕美人,一瞬凝思。
……
官卿沒想到,自己居然真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她才剛沿著偏門出府,轉入巷道沒跑多遠,迎面便撞上了馬車,本以為是謝律派人來捉自己了,嚇得立馬往回跑,誰知馬車快得到了近前,將她一把扯上了車,官卿駭得臉色都變了,嘴唇哆嗦著,這時,從車門后伸出一只手來。
看到這只白凈修長的手,官卿的心便安了。
“先生,你竟然真的來了。”
方既白身體有多不好她是知曉的,這么多年,方既白就算是春秋兩季,也必須穿著大襖抵御寒氣,只要受風,他的咳疾便會加重,龐惠都說,方相公這是痼疾,須得一生都仔細料理,否則不遵醫囑,拖得嚴重了,便很難恢復。
盡管身體這樣差,方既白還是不遠千里從許都一路而來淮安,來營救她。他一國左相屢次三番為她涉險,這個情官卿不能不領。
“多謝先生再度救我于水火。”官卿鉆進馬車里,長長地向方既白行禮。
“此地不宜久留,公主隨我出城。”方既白將她安置在車廂,囑托車夫趕車,務必在淮安宵禁之前出城。
出城去后,官卿這根緊繃的弦算是終于松了,想到便可以回魏國,回書杭身邊,官卿幾乎忍不住要熱淚盈眶,太久太久了,從書杭生下來,還沒離開母親這么長時間過。
方既白將絲絹交給官卿,示意她鼻端有一抹灰,方既白喜愛潔凈,受不了人邋遢,沒想到在亡命途中,亦復如是。官卿汗顏接過他的絹帕,埋首清理自己的容顏。
方既白此刻才有了一縷笑意:“我們正六神無主,盤桓在王府幾日了,謝家王府固若金湯,根本無從下手,沒想到公主竟獨自一人從王府中逃出,卻是免去了最大的麻煩。”
是啊,太順利了,連官卿都不知道怎會如此順利。
今日的逃生路線,完全就是借用了謝律帶她出城去城郊行宮的那條,此刻他們的馬車也是在這條道路上,因為此處僻靜,人煙罕有,出了城便可以撒蹄飛奔暢行無阻。
方既白笑道:“臣離開魏國時,小世子還在哭鬧,鬧得厲害,陛下將他接進宮了,親自哄,都哄不住,臣承諾一定帶回他的母親,這才略略止住,公主隨臣回魏國,他見了公主定會興奮。”
想也可以想得到,書杭一定會鬧,只是沒想到,阿弟居然肯有耐心地哄他。說到底只是個小屁孩見不著娘鬧騰罷了,阿弟和方既白他們都知道,謝律不會對她怎樣。
提到兒子官卿這段夢魘好像終于過去了,她嘆道:“可算是自由了,先生都不知,我被囚禁在王府時有多堵悶。謝律一開始將我關在暗室里,還用鐵鏈拴住我的腳!幸得,他還有幾分良心,知道地下暗室濕氣重,我的寒癥不易恢復,后來又把我關在了小院里。我也正是從那間小院逃出來的。”
方既白溫潤的眼眸充滿憐憫:“看來,公主在陳國受了很多苦難。”
此次回魏國之后,師出有名,便可以南下伐陳了。
“卿卿——”
風里,驀然傳來一道凄厲的聲音,很遙遠,但又在寂靜的馬車里,聽得格外分明。
頓時,官卿一陣戰栗:“他追來了。”
“快,駕車!”方既白也變了臉色,催促車夫快些趕路。
然而官卿心里知曉,她們這輛車,怎么可能抵得過謝律的騎兵?
“卿卿——”
那道魔咒般的呼喚又響起,愈來愈近。
“他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我!屢屢糾纏!”
官卿紅顏慍怒,指尖攥住了那條絲絹,長眉擰成了一枚深深的愁結。
馬蹄卷起的風沙呼嘯而至,謝律的飛騎終于還是在淮安城郊的官道上追上了魏國的馬車。
魏國潛伏而來的兵將不過是數十人,被謝律的飛騎團團包圍住,馬車寸步難行。
車夫兩股戰戰,不知是進是退。
正要請示車中貴人,官卿忽而扭頭道:“讓我下去,和他說句話。”
方既白擔憂:“公主……”
若是下去了,謝律只怕會用更加強硬的手段,逼迫公主回去,他實不敢冒這個險。
官卿道:“先生安心,我必然不會隨他回去。如果他一定要硬來,可能也沒別的辦法了。”
她越過方既白擔憂的視線,矮身鉆出車門,跳下馬車。
謝律面色一喜,翻身下馬,握著手里的木雕美人向官卿走去。
“卿卿。”
官卿先來到這片空地上,此際兩軍嚴陣對壘,刀劍的鋒芒隱隱閃灼。長風浩蕩,星垂入野,官卿攥住了袖中的雙拳,不顧那陣刺痛,冷然地盯著謝律。
他抬起手,似乎要將她捉住,官卿唰地一下,憤怒地將他的手打掉。
謝律掌心一松,那握著的木雕便瞬間掉落在了草叢里。
官卿抬起眼皮深深呼吸,根本沒看那是個什么東西,凝視面前笑意凝固在唇角的男人,輕飄地詰問:“謝律,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話音一落,男人的臉色瞬間白得瘆人,他僵直地待在那兒,如同被戳了穴道,呼吸不得。
官卿轉身決然地走向馬車,“你死纏爛打得也已經夠了,我不介意魚死網破,試一試吧,我今夜就是死也要離開淮安的。”
她重新上了馬車,頭也不回地進入了車中,發號:“駕車!”
車夫恍然回神,只是心底多少有點兒發憷,可當他把馬車趕動起來,陳國的人并無任何阻攔的反應時,車夫稍稍心安,緊張兮兮地駕車載著官卿與方既白而去。魏國的衛隊與陳國玄甲軍對峙少頃,等到馬車已安然遠去,這才舉步跟上。
人潮如洪流般,擲地有聲,向著遠方的黑夜奔騰涌去。
聲音終于消失無聞,連最后一抹香風卷動著那縷她曾存在過的痕跡,也很快消失在了鼻端。縱有天賦嗅覺,也無能留住。
謝律僵硬的身體,被按下了某種損壞的機擴一樣蹲下,遲滯地拾起了地上的木雕。掌心的木雕還是溫熱的,一滴、兩滴,熱液從唇縫間溢出,墜入了荒疏的白草中,灑上空枝見血痕。
作者有話說:
謝狗要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