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黎明在極遠處的水之湄漸露出紅潤的輪廓, 風拂動馬車輾軋過的白草,一直向著更遠處山的那邊而去。
方既白一路都像與官卿說上一會兒話,然而每當他話到嘴邊時, 卻總是欲言又止。他發現, 一心一意盼著逃離陳國、逃離淮安的公主, 當心愿得償以后, 似乎并不像自己預料之中的開心。
此際的官卿低垂螓首,雙眸澄澈如秋水,但見魂魄不在,不知心恨誰。方既白幽微嘆息, 知曉公主的心神還未完全從淮安和謝律的身上抽離, 便也只好壓下自己的話, 不再與公主談起遠在魏國的小世子, 是如何思念著自己的母親。
車輪轆轆地軋過一枚石子,顛了顛, 官卿恍如回神, 問窗外駕車的車夫:“到哪里了?”
車夫在外頭回答:“翻過這座山,便出淮安地界了。”
官卿望著熟悉的原野,這是昨日里謝律帶她走過的那一條。她曾聽菱歌說,謝律為她立了一個青冢,就在山對面。官卿深思散亂, 突然想去那青冢看一看,“掉頭。”
方既白怔忡:“公主你要——”
官卿嘆氣:“先生以為我要回去嗎?不是,我只是曾經聽……菱歌說, 謝律給我立了一個衣冠冢, 我想去看看那墳塋, 畢竟是自己的墓。昨夜他沒動手, 現在應該不會追來了,我們是安全的。”
公主這樣吩咐,方既白不敢不從命,只是幽幽道:“這墳塋留在陳國,怕是咒術,終究于公主命格不利,看過之后,我們便毀了墳冢,也是南下之行的一段收獲。”
其實官卿和方既白想的完全不一樣,這墳塋是謝律留給他的卿卿的,隨便吧,如今她早不是那個卿卿了。謝律可以就當那個愛他的卿卿已經死了,被他風光厚葬在青山腳下,永遠與世長辭,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對她對魏國也是一樁好事。
馬車調轉向青冢。這一路,官卿因為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已經困倦,便挨在車窗上睡了片刻,方既白托住她的頭,將她放到車廂的橫座上,將外裳脫下為她坐枕。這馬車是為了趕路所制,不能笨重,否則行進累贅難免礙事,因此車中一切簡陋,并無可休息的地方,方既白只好委屈公主,蜷縮尊貴的玉體,并不舒服地就地休息。
他則下車,與車夫并肩坐在山崗上一棵老樹的陰翳底下,吃著水和已經冷透的饃。
車夫想到昨夜,還是覺得驚險又刺激,“相公,那真是差一點兒,若是那謝律真鐵了心要帶走公主,刀兵相加,我們討不著絲毫便宜啊。畢竟在人家的地盤兒上,謝律的玄甲騎也算是威名赫赫……”
方既白將水壺的塞擰上,淡淡道:“是么,我倒覺得他沒那個膽子。”
謝律心明如鏡,公主回國之念極為堅決,不論他是明搶還是暗奪,武力亦或懷柔,都無可能留下公主,與其玉石俱焚,不如為著心里那點可笑并不多的愛,放棄獨占的念頭,給彼此留下最后一絲體面,不枉公主曾與他相識一場。
公主和謝律、方相公之間愛恨情仇,車夫不懂,既然方相公這么說,車夫便也不敢反駁。
方既白道:“啟程吧,渡過淮水之后,李謀將軍會前來接應,屆時便完全擺脫了謝律。”
馬車里的公主不知何時醒了,在車中伸了伸懶腰,問窗外時辰,車夫連忙回了一聲,早已過了晌午了,公主沉默凝滯少頃,又道:“天黑前能感到墳冢么?”
車夫笑道:“公主放心,小人駕車技術不錯的。”
官卿便點了點頭,一行人重新上路。
官卿望向車中巋然不動,偶爾被窗外常綠的松柏摩挲過車篷,細膩的綠蔭擦過玉白的側臉的方相公,“先生方才和他聊了什么?”
方既白笑道:“只是在談,昨夜謝律怎肯如此輕易就放過我們。”
官卿道:“或許他也覺得自討沒趣,挺沒意思的。先生大概不會真的覺得,謝律他對本宮有什么真心吧。若是有,當年就不會輕易用兩城換了我,兩城宴上他的絕情,先生可都是看見了的。”
那一句“卿卿亦吾所愛,君且憐惜”刺痛了她的心,從此她做了一個心灰意懶的無情人,不再對任何人交付真心,全是拜這句話所賜。
是謝律親手釘死了退路,他懺悔無門,也是他咎由自取,報應不爽。
馬車平穩地行駛于官道上,路遠迢迢,終于仍是在暮色來臨之前,抵達了那片龍氣繚繞的風水寶地,這是謝家人為自己挑選的陵寢所在,但官卿并不在那片墳塋中,而是獨辟所在。
來到坡前時,夕露沾衣,這時,官卿仰目打眼一瞧,居然看見那墓前跪著一道身影,似乎正在祭奠,趁著入夜時分左右無人,試圖燒完一捆捆的黃紙,好不動聲色地下山去。
不止官卿,連方既白也感到十分奇怪,“這是誰在這燒紙?”
莫非官卿當年在陳國,還有別的故人?
可官卿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除了姜家,除了陳家,除了待產的淑娘和已死的菱歌,誰還會,在這寂靜蕭索的山里,為她一座孤墳祭奠。
官卿疑惑,壓低了跫音,從那人身后靠近。
那人披著一身蓑衣,戴斗笠,跪在墓前,顫顫巍巍地往缽子里丟紙錢,官卿從他的背影并判斷不出是誰,和身后方既白一眼對視之后,她猛地上前,一把捉住了那人的肩膀。
這一擊猝然而起,根本沒來得及給那人反應的機會,手法準確無比,一瞬將其擒拿,那人毛骨悚然,差點沒嚇丟了魂兒。他的反應讓官卿更加篤信鬼鬼祟祟必無好事,然而當看到這人厚厚的如綿羊毛般的絡腮胡下的陌生的臉孔時,官卿呆住了,自己完全不認識此人!
素昧平生,他怎么會給自己燒紙錢?
但那人卻不像是不認識自己,他嚇得一個觳觫,跌坐在地,眼瞳露出驚恐之色,活像是見了鬼一樣,當然對他而言,官卿應當確實是個“游魂野鬼”,否則他也不會虔誠地在這兒祭奠。
這人很快反應過來,抓著自己的手是暖和的,野鬼斷沒有這種溫暖。他松了一口氣,可更加震驚:“世子妃,你……你不是死了么?”
官卿一怔,又看了眼身后已經跟過來的方既白,她皺眉道:“你認識我?你是誰?”
“我……”那人似乎不想說,看到只有官卿和方既白兩人,便妄圖逃跑,可是當他剛不動聲色要爬走時,官卿又一伸手,將他撈了回來,借著曾經學的防身術,輕而易舉便制住了他的手腕。
那人嚇得不輕,一開口,竟是謝律的聲音!
“姑奶奶,您饒了我,我真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被世子追殺好幾年了……我這一輩子,就做了這么一件虧心事啊!都是別人逼我的,不是我自愿的,世子妃,您饒了我吧,小人給你燒紙錢,一輩子給你燒紙錢……”
不止官卿,方既白也上前一步,驚怔地道:“這人,莫非是個口技先生?”
“是,是,小人就是個口技先生。”這回他一說話,又是方既白的聲音。
官卿呆若木雞,手中一松,居然讓他逃脫。
他屁股尿流地爬了起來,朝著山崗下拔足狂奔,逃命似的將官卿和方既白遠遠甩在身后。
世間居然真有如此奇能,實在教人大開眼界。官卿尚未從這種震驚中緩過神來,她看向身側的這塊墓碑,石碑上鐵鉤銀劃,是謝律的字跡,刻有:不孝謝氏子孫謝律妻卿卿之靈位。
每一筆都力透石碑,便仿佛每一筆都是未亡人的遺恨和生死相依的眷戀。
這座青冢雖然處于荒疏蕭條之中,但一直有人打理,周遭不生雜草,連貢品都還是新鮮的,火缽子里燒著給她的紙錢,風吹過火星子從盆中溢出,飄散入眼眶,刺激得眼睛澀疼。
再看一看,那人居然已經跑出很遠了。
所幸此地都是曠遠,他就算跑得再遠,官卿立在高崗之上,將他一覽無余,她瞇了瞇眸:“這人一定有故事,追。”
方既白也同官卿想法一樣,這個口技先生并不簡單,識得卿卿,卻又被謝律所追殺,他若只是一個普通的口技人,謝律沒那么閑,犯不著追擊一個平頭百姓。不過他倒挺有本事,在謝律勢力網羅之下,居然一直茍延殘喘,還留有一條性命。
方既白來到坡前,揮袖發號施令,召集騎兵,策馬追趕那口技人。
騎兵衛隊領命,登時馬蹄卷沙,向著那狂奔逃跑的口技人,追了過去。
官卿就在自己的墓碑前,黑色的瞳眸宛如滴入清水底的一滴墨漬,濃釅,逐漸化開。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竟仿佛能看到,謝律在碑前刻字,撫著石碑慟哭泣血的情景。這石碑上,還有一道深色的痕跡,便像是血珠曾沿著碑身蜿蜒而下,留下的無法抹除的印痕。
謝律,應當不止有悔。他是真的愛著她的。
王府里的人來來往往,總有那么一兩個,不經意的一句“世子妃”撩動她的耳膜。官卿曾猜測或許是謝律故意那么吩咐的,讓下人全都稱呼她為“世子妃”,如今看來,倒不是。
能入墳塋,便已是說明,他早已娶他為妻。
漫長的無聲,官卿彎腰,手指撫過那石碑上被風刀雕刻而出的一縷細細的裂紋,和石碑上深刻見血的銘文:毓秀鐘萃,婉質佳音。翠松竹蓋,山川并茂。吾心灰木,與世長決!
官卿看到那一句“與世長決”,霍然心弦一震,食指便停在上面。忽然想到在霸州雪原遇上他時,謝律半截身子埋在雪里,他用劍刺中了心脈,自尋短見。正是言出必踐,應了她墓碑銘文中他親手刻下的這一句話。
“公主。”
身后魏國騎兵回來了,將活捉的口技人從馬背上扔了下來,直接丟到了公主的面前。
官卿眨了眨眼睛,把那種紅熱不適之感驅散,笑著,盈盈然蹲身在了口技人面前,手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肩膀:“說說吧,為什么跑。”
口技人不說話,眼珠滴溜溜地轉,似乎不懷好意,可面對官卿又是驚恐萬分。
官卿笑道:“我不記得我在陳國時,認識你。”
口技人嚇得兩股戰戰,哪里知道如今死人沒死,還帶著這么一大幫子人,策馬將他活捉,他嚇得面色鐵青,一直往泥里叩首:“我錯了我錯了,世子妃,我大錯特錯,可是,可是你就看在,我也被世子追殺了三年的份兒上,看在我也活得不容易的份兒上,您就大人有大量,饒了小人一命,小人、小人不給你燒紙錢,小人給你磕頭了!”說完便咚咚咚幾個響頭磕在地上,堪稱震地響。
他這般,官卿更是奇怪。
不過這口技人被抓回來還不老實,又想故技重施了。趁著自己連番磕頭求饒,旁人的警惕心理都開始下降時,麻溜兒又伸出腿起身就要跑。
一回生二回熟,官卿這次哪里能讓他逃脫,她上前一腳踩在了口技人的長衫上,害得他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官卿二話不說,伶俐干脆地跨步,伸臂一抓,將口技人的胳膊攥在了掌心,冷笑一扯,把口技人重新扯回了墓碑前。
“說,你說的虧心事,是什么事,我不認識你,你卻對我做了虧心事?”
口技人哪里敢說,自己已然得罪了謝律,要再得罪官卿,今日非交代在這里不可!
正在這時,官卿的視線唰地一頓,停在了口技人的手背上。被她所擒拿的口技人的右手手背上,竟然,有兩排已隔了多年猶在的牙印!
看得出這絕不是新傷,這只手,這個地方——
為何如此熟悉?
一念閃入腦海,化作完全光影,從官卿腦海中飛速劃過,可她什么也沒捕捉到,千頭萬緒一片狼藉凌亂,不得不再以逼問的目光冷盯口技人。
口技人趴在地上不住地顫抖,根本不敢看官卿的眼前。
官卿腦中仿佛響起了一道天雷,炸裂開來,震蕩得她耳蝸眩鳴。
她曾見,謝律渾身浴血,她曾見,謝律遍體鱗傷,她曾見,他連站立都不住,被人刁難和欺凌,卻從來沒有在謝律的手背上見過這本該有的,她在兩城宴上親口咬下的傷!
“你……”
官卿木然地瞪大了眼睛,如泥塑般。
口技人哆哆嗦嗦地爬回來求饒:“世子妃饒命,我真是被迫的。兩城宴上,那個世子……是我假扮的,世子當時根本不在宴席上,他是被暗算昏迷了,他從來沒有答應過,要把你送給魏國,換走那兩城啊!”
作者有話說:
哈哈哈哈沒想到吧,這一筆堪稱神轉折。不過,早就有痕跡的喲。
? 第 72 章
他一張口, 又是謝律的嗓音。
官卿曾以為,謝律音質特殊,這天下無人能仿冒, 他是陳國世子, 誰能在淮安冒充他?
直到此刻, 一切豁然開朗, 官卿的腦中卻是一陣愈發作祟的暈眩,雙腿發軟,她一跤跌到了口技人身旁,死死盯住他手背上的傷口。那些話語, 言猶在耳。
“是我瞎了眼, 錯拿魚目當珍珠……”
“謝律, 這是你欠我的……”
“如此不仁不義, 寡廉鮮恥之人,就算他日姓謝的后悔, 來我面前叩首認錯, 我卿卿也只會狠狠地唾他一口!”
“我與你割發斷義,不及黃泉,無相見!”
一聲一聲,斷情絕愛,她從來都自覺做得一點都不過分, 這都是謝律該得的。
然而她卻從來沒有想過,也許,那一天, 她對著的那個人, 那個讓她說出那慷慨激昂、絕望心死的誓言的人, 根本, 就不是她曾深愛過的男人。
口技人本來在淮安瓦肆里支了一張篷,他有一手絕活兒,能模仿世間萬物的聲音,模仿人的嗓音也不在話下。雖然人上一百,音質各異,但偏偏他模仿謝律起來,足可以假亂真。當時在瓦肆里,偶然賣弄才華,立即艷驚四座。
他第一次冒充謝律,是被翠微引入了王府。彼時謝世子為了一味藥引,久不歸家,恰逢韶音公主查世子的崗,翠微兩頭不敢得罪,情急之下,便將他這個口技先生從瓦肆引入王府,坐在床帳中,冒充了那么一回。
這一回,最終也沒能瞞得過韶音公主,正當口技人以為自己必將大禍臨頭的時候,韶音公主竟然釋了他的罪過,只道:“活罪難逃,自去領了二十板子。”
口技人如蒙大赦,連連磕頭,發誓此生定對公主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兩城宴時,世子妃可還記得,世子被潑了一身酒?”
官卿想起來,那日,謝律有過一陣離席。
離席前,和之后回來,他態度大改,判若兩人。分明之前方既白也以索要美姬的名義向他提起,但謝律不為所動,反受斥責。離席后歸來,他便一口答應了。
官卿心念一晃,失聲道:“那酒有問題?”
口技人閉眼,一個響頭磕到了地上,聲調沉重地道:“是的。那本就是韶音公主一早為世子準備的……”
他抬起頭,淺淺地看了眼官卿身后的方既白,欲言又止,官卿并未察覺。
這位方相公好手腕,他知曉,陳國最渴盼得到霸州和霧州,以壯大聲勢,遏制渝魏的人,還不是陳王和世子,而是前朝公主蕭子胥。所以早在兩城宴前,方相公以密函知會公主,闡明來意,自己能代表魏國,出具兩州,請韶音公主將卿卿賜予。
韶音公主無論如何都想不透,以方既白這樣的人物,怎么會結識卿卿,又說愿意出兩城要她?
這生意的確讓人心動,只是韶音公主更明白,這關在謝律這兒就過不去!自己的兒子,再也沒有比自己更了解他的了,他心高氣傲,別說是他心愛的女子,就算只是普通的陳國百姓,謝律也斷無以和親牟利的想法。
方既白為人性情和雅,然而心機之深,實難揣測。韶音公主固然猜不透其用意,但因這交易實在讓人心動,她還是另外做了一手準備。倘若這方既白在筵席上提出要卿卿,謝律是絕對不會給的,她便設法,偷梁換柱,只要筵席上答應條件的是謝律,真謝律假謝律又有何妨?
一個足以假扮謝律而不被人,尤其是被卿卿拆穿的人,蕭子胥只想到了那個口技人。當時口技人險些連自己都騙過,卿卿與謝律相識太淺,對他了解不深,若要騙過,當非難事。
方既白所言不虛,他的確是為了卿卿而來,雙柳宴上的確就提出了,愿以兩城換取一名美人的提議。當時是三國聚宴,席上所言,列國為證,便無可能推翻。何況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方既白事后反悔,陳國也只損失了卿卿一人而已,韶音公主早已不喜卿卿,不愿讓她成謝律的妻,能有這辦法一勞永逸,謝律再也追她不回,豈不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蕭子胥便將給謝律的酒水里,摻了一點迷藥。
謝律被潑了一身,諸國使君面前不得失儀,起身前去更衣。
當謝律回到房中時,那迷藥的味道伴隨著酒的揮發已經襲染了一身,他扶在桌角,目眥盡裂。身體的反應讓他清楚是被暗算了,可雙柳宴上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布置,絕對信得過,誰有機會,能對他下手?
謝律的指甲掐著香案,一陣一陣襲來的黑眩讓他站立不住,指節在桌案上掐得泛白,幾乎深入木屑。然而最終還是轟然如山陵崩塌,暈在了房中。
之后,蕭子胥巧設掉包計,讓口技人披上假皮,變作了謝律的樣貌,大搖大擺地回到了雙柳宴上。
這便是其中密辛,當時雙柳宴上眾人談論的話題都是轟轟烈烈的“兩城換美人”,無一人注意到,這背后暗搓搓的手腳。
官卿也只是心灰意冷,和謝律一刀兩斷,從此遠赴魏國。
口技人呶呶道:“世子妃您可千萬莫歸罪小民,小民也只是奉命行事,這種缺德事兒,我這輩子就干過這一回,真的!世子妃您可得相信我,不信,不信,你就去問韶音公主,他如今在南華觀清修,你一去便能找著!”
關于韶音公主不在王府,卻在道觀中修行的事,官卿這次來了陳國這么久,卻一直聞所未聞,身旁無一人提起過,所以此刻她感到吃驚,瞥眸向方既白。
方既白頷首道:“來陳國之后,我們暗中打聽到一些事,譬如,謝律曾經不知何故與生母韶音公主鬧翻,削肉還母,韶音公主懊斷肝腸,隨后入了道門。如今想來,許就是為了這件事。公主,是臣思慮不周,對你不住。”
然而方既白并不后悔當年的兩城宴,只要能將公主帶回魏國,那結果就會是好的。
若謝律不是負心薄幸之人,公主可會甘心離開心愛的情郎,隨他回國么?
官卿此刻心亂如麻,若謝律不是謝律,他卻一直咬牙活血吞,寧肯背著她的仇恨,也從未解釋過一句?
兩城宴上,冷漠狠心,將她送給魏國使臣的,不是他。
為她立下衣冠冢,娶他為妻的,卻是他。
為她千里狙殺朱勇,為她不惜身陷囹圄,幾番相救,奮不顧身的,也是他。
她糊涂了,亂了,謝律是為什么?
易地而處,若這一切是真,口技人所說句句屬實,那么謝律只是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失去了心愛的人,他的母親是這一切的罪魁,而他又無法去責怪和恨自己的生母,便只能將自己逼進進退維谷的犄角,寧肯相信,是自己的一時疏忽害得她被送往魏國,永遠懲罰自己。
怪不得,今時今日的謝律,更像是一個自己走進了死胡同的瘋子。
“我這就去南華觀。”官卿打定主意。
方既白要勸:“公主……”
此行已不能再耽擱,多留一日多一分危險。
官卿拂衣:“先生若不想去,先回國吧,我一定要知道,當年內情。”
方既白終究還是悠悠嘆了聲:“公主到底沒能忘情,一旦涉及謝律,若有轉圜的余地,公主都會說服自己重新接受,是么?”
三年為伴,方既白對她太過了解。
官卿頷首:“如果謝律從沒有放棄過我,我又豈能棄他而去?縱要回國,事須辯出個是非曲直,再下決定,而不是不明不白,就這樣拋下他。”
方既白是勸不動官卿了,他只好從命:“也罷,臣便先渡淮水,但愿公主去一趟南華觀后,能及早歸來,與臣和李謀將軍會合。”
說到李謀,他居然也來了。那夜里火光沖天,李謀亂殺魏人百姓之事,仿佛就在官卿眼前。素日里自詡公正愛民,危急時刻,卻會不惜加害自己百姓以逃命,這樣的將軍,實在是魏國的恥辱。
官卿沒說什么,在這片衣冠冢前,她與方既白分道,伺候便帶了一支隊伍,折轉前往南華觀。
南華觀距離淮安有半日行程,官卿修整一番,天不亮出發,終于在晌午前抵達,她叩山門而入,請教觀眾老黃冠,詢問韶音公主可在此地清修,話音剛落,身后傳來了蕭子胥的聲音:“你來了。”
官卿回眸,只見蕭子胥一身寬大松垂道袍,頭著黃冠,臂搖拂塵,出現在自己面前,一副已是逍遙方外之人的形象,官卿暗暗吃驚,當年的韶音公主只著修身芙蓉色綾羅,腰身如柳,眼波如霧,香肌賽過羊脂玉,柔腴如一團可以捏作各類形狀的白雪。謝律有舉世無雙的風華,一半來自于他的母親。
此刻容顏蒼老,不再有靡麗之色,若花開盡處已然殂謝,美人遲暮了。最讓這種狀態顯眼的,還是蕭子胥滿眼的陳霜,和兩鬢的微白。心若不再年輕,無論怎么保養都是徒勞的。
當年驕傲尊貴的韶音公主,竟然會,以如此狀態,出現在她的面前。
官卿呆滯半晌,這才舉步上前,行了一禮,蕭子胥和藹地一笑:“你居然不是來尋仇?過來坐吧。”
道觀里的女冠子眾多,蕭子胥在里頭并不起眼,但這一整座的南華觀都是謝家修持,所以這里的女冠都奉蕭子胥為貴,她落座,立刻便有人準備茶水。
官卿覺得她在山上的日子似乎并不清苦,之所以加快衰老容光不再,還是心態變化所導致。
蕭子胥道:“你過來見我,應該是知道了三年前的事?”
這一點官卿不否認。倘若不是因為驟然得知這個秘密,她這輩子都沒理由來見這位趾高氣揚,并不喜歡她,她也并不喜歡的韶音公主。
蕭子胥清楚了官卿來意,頷首,為她親自泡了一壺茶:“卿卿,你來之前可有見過謝律?三年了,我再未曾見過他,我知他已走進了死路里,很是擔心。”
官卿頓了半晌,搖首,又道:“公主就不好奇,我怎會未死?”
蕭子胥搖搖頭,“我在山中已不問世事,看來是你福大命大,逃過劫難了。我想,律兒若知道了,也會很高興的,你真該去見見他,他以為你死了,很難過。”
官卿沒法感同身受,當謝律墜江的那一刻,她應該已經不愛他了,所以難過么,或許有一點的吧,但沒那么深厚。若是謝律遭人暗算,才會失去她的呢?乍得死訊,他心里究竟有多痛?
一個好端端的人,不是痛徹骨髓,怎么會把自己逼瘋成這樣?
“卿卿,你沒錯,律兒也沒錯,錯的是我,我大錯特錯。律兒曾經為了被渝國拐賣的陳國婦女百姓,便舉兵陳境,逼迫渝人交還,他絕無可能利用女子來達到野心。你既然回來了,便請你恨我吧,修嚴承受的代價已然夠大了,我不知道,你若是不在他身邊,選擇離開他,他會不會活得下去……”
官卿心頭一跳:“當年,究竟是——”
謝律削肉還母,絕了母子情分,是因為得知,他的母親讓口技先生假扮他,所以……
當日雙柳宴上的謝律,本就是用的假面,正如他一直以來出席各大場合,總是不愛露出真容一樣。
可她就沒想過,謝律可以一人千面,那么旁人,可不可以千人一面呢?
謝律的本相固然無從仿冒,畢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可那張假模假式又不常出現的皮囊,卻是最好批發不過,就算有一絲瑕疵,只要那口技先生一張嘴,模仿的功力神乎其技,由不得人不信。
她居然就是這樣,被蒙騙過去,也從未相信過謝律。
在魏國時,謝律曾那般委屈,問她為何就是不信他,她說“你不值得人相信”,或許是基于雙柳宴上被騙,可是從雙柳宴上開始,她就不曾信任過謝律。又或許,這還得追溯到更遠之前,他用修嚴的身份撞騙上門,騙走了她的心。但謝鐵笛的事件過后,她明明放下了的,她若不信他娶她為妻的誓言,又怎么會心甘情愿地留在王府呢?所以,她應該相信他,卻沒有相信他。
雙柳宴上,竟是她比謝律更錯。
若她足夠信任,或是足夠了解,她就可以站出來,斥責這個無恥狂悖之人,在三國宴會上公然假冒世子,戳穿蕭子胥的陰謀。
甚至于,魏國的人要迎回公主,用的也是以物易人的手段。
反而是謝律,在這場鬧劇里,從沒有利用女人。
怪不得,她到了北魏之后,陳國本該取走霸州和霧州,謝律卻遲遲未動。
那夜霧州城中大火,亂軍之中,謝律走馬將她生擒,說,他想讓世人知道,他要兩城,無須以女人為交換。
蕭子胥面前的茶湯氤氳起淺薄的熱霧,模糊了官卿的容顏,她去抓取茶盅時,因為失神不幸被燙。此刻刺熱的疼痛,卻讓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直是謝律被燙得手背上全是紅痕和水泡的傷口。
官卿茫然地抬眸,“公主繼續說吧。”
蕭子胥問她可需要燙傷藥,官卿擺手,“一點點燙傷罷了,比起……算不得什么。你繼續說。”
蕭子胥便說起了三年前的舊事,“我猜你一定是見到了那個口技先生,從他口中已經得知了一些。”
官卿困惑地問:“你怎么知道,謝律對我就只字未提?”
蕭子胥眸光悲傷:“他若肯說,你一定便已知全貌,不需來問我,問也只是求證罷了。何況我了解修嚴,他愛我,也愛你,他實在不想讓你恨我的,寧肯折磨他自己。”
作者有話說:
狗子沒有把過錯推給別人,他只是更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卿卿,發誓要娶她對她好沒有做到。
? 第 73 章
謝律蘇醒時, 知道自己是中了獨門秘制的軟筋化骨散,這是謝家人會用的手段,但雙柳宴會上一切都是他親手布置, 信得過, 是誰有動機有手段, 能夠將這種無色無味的藥下在他的身上。
頭疼欲裂, 他撐著身體坐起,環顧四周,這是在自己寢房,侍奉的元洛捧著痰盂, 請世子梳洗, 謝律全無心思, “卿卿呢?”
宴會上, 她應是在自己旁側,當時一名侍女不慎潑了他一身濕, 他不得不先離席更衣, 之后,便失去了知覺。
一種不安的感覺,正如紅蟻蠶食心臟,他倏然眸光朝前,趿履下地:“卿卿被方既白帶走了?”
當時雙柳宴會上方既白目光灼灼如狼, 一直盯著他的卿卿,不懷好意而來,他突然暈厥, 難道就是方既白手筆?
魏國的勢力居然滲透進了陳王府, 何等可怖。
謝律欲往外走, 元洛嚇得不輕, 他呆呆地道:“世子,你……不是你自個兒答應,用兩座城池,把卿卿娘子換給了魏國左仆射嗎?”
“我何時——”
謝律擰過臉,眉成了川。
“你說什么?”他冷峻地盯住元洛,“我親口答應把卿卿換了兩座城池?”
元洛訕訕然,點點頭。他之前以為世子對那個娘子是真心實意的,沒想到雙柳宴上一出,元洛明白了,世子其實還是未曾將那個小娘子真正放在心上。
謝律腦中一陣劇烈的雷鳴,撞擊向緊繃的弦,直接繃斷了,“他們人呢?”
元洛納悶地回答:“已經北上去了。”
謝律二話不說,徑直出門。
就近點了二十名兵將,乘上快馬去追。
沿途飛馳,馬背顛震劇烈,謝律心中惶恐不安,方既白陰險狡詐,他怎么會為了只有一面之緣的卿卿,就答應用兩城來換取,一定是另有圖謀,他會否對卿卿不利?
卿卿……
謝律心亂如麻,追著魏國的行軍隊伍一路到了淮水川上,然而最終也沒能追到,一個噩耗傳來。魏國因為得罪了朱友容,在回國的水路上遭遇渝國截殺,那個跟隨在方相身旁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已經葬身江中了。
謝律說什么都不信,可身體卻一個踉蹌從馬背上栽落下去,衛笈捧著從水里打撈上來的卿卿一根頭釵,交到了謝律手上,他望著那支珠釵,猶如失魂。
顫抖的手去拿,因為握不住,發釵掉落在了地上,衛笈彎腰去撿,“世子,末將等人已經盤問了附近的漁船,都說曾見到渝國士兵出沒,在船上與人交手,發生了一場大戰,卿卿娘子,應是真的落入江里了,有人看著她,在江水里掙扎了很久,最終沉了下去……”
謝律額頭青筋畢露,突然暴喝:“看到?看到卿卿在水里掙扎,難道就沒人去救她嗎?”
衛笈一怔,世子這般癲狂的狀態,他是見所未見的,呆了半晌,才老老實實答道:“有的,可是當時兩國軍隊都在廝殺,漁船不敢靠近啊……”
謝律一把揪住了衛笈的衣領子,冷言:“不,我不信!卿卿沒有死。方既白肯用兩城換她,怎么可能不救?”
衛笈很想說一句,這只能說明,方既白是個風流放曠的郎君,并不代表著他會對卿卿視若生命啊,都和渝國交戰了,為了自保,一時顧不上美人這不是很正常么。
“世子,方既白一行人已經上岸了,我們的眼線在那頭,說沒有看到他們隊伍里有女人……”
謝律緊抿著唇,已是山雨催至,陰沉晦暗無比,可衛笈說了這么多鐵證,饒是如此,謝律仍未能相信,他咬牙道:“我不信,卿卿沒死,她不可能——”
她不能,就這樣離開他。
她還不知道,謝律一旦動情,便是之死矢靡它,他沒有拋棄背叛她!
謝律不相信卿卿紅顏薄命,也不死心。
“我一定要找到卿卿。”
一日,兩日,川上一直捕撈了一個月。
最初找不到卿卿,謝律心存慶幸。
后來一直找不到卿卿,他終于開始害怕,他的心從未有一刻,如當他知道自己已徹底失去了卿卿時那般痛。
多日的不眠不休,謝律熬紅了雙眼,整片眼底都是糾纏的紅絲,衛笈見了都害怕,勸他趕緊休息,謝律不肯,他還一樣固執,不肯離開淮水。當時就連魏國的人都已經抵達了許都,而世子還滯留淮水不肯離去,衛笈無法,只好設法將他打暈帶回。
謝律從噩夢中驚醒,噩夢中卿卿掉落在水里,她的兩只又細又輕的胳膊不斷在水中撲騰,哀嚎著救命,一張口,大片的水便涌入鼻腔和口腔,淹沒了她的聲音,情勢已經危在旦夕,謝律拔步上前,卻撞上一堵透明的玻璃墻,無論他怎么沖撞,墻都紋絲未損,反而愈加堅固。他只能在岸邊,驚慌急躁,卻又無能為力地目睹著她墮入水中,最終消失無蹤……
噩夢中醒來,謝律記事以來第一次,伏在床榻上哭出了聲音。
彼時韶音公主正在堂上與陳王謝玉瑯商議,要如何取走霸州和霧州,說派何人去合適,會不會是魏國虛晃一槍,再者現在卿卿已經沒了,方既白失了美人,難道不會中途毀約么?
雖然這是渝國人橫加阻撓,目的就是為了干涉陳魏兩國就城池劃分達成一致,讓陳國攻防線的一只手伸入渝國的重鎮。
謝律突然闖入,目光凝視堂上一雙父母,他形容潦草,面容枯槁,多日里不修邊幅,唇邊胡須叢生,發也是散亂蓬松地搭著眼眉,履也跑掉了一只。見狀,謝玉瑯呵斥道:“成何體統?你就這么來見雙親,孝順你爹娘的?趕緊回去,別丟人現眼了。”
謝律眼眸銳利如刀,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母親。韶音公主被他這般目光盯著,一時間意亂心慌,多少有點兒心虛不敢對視。謝律揚聲道:“母妃,那碗軟筋化骨散,是你下的?”
謝律其實比任何人都盼望,韶音公主能說一句不是,只要母妃說一句不是!
可是蕭子胥自有母親的威嚴和公主的驕傲,是她做的,她便不會矢口否認,蕭子胥大方地笑道:“我當是什么事,修嚴,你就是為了這個來向母親興師問罪?未免太不值當,一個女人而已,就算她命不好,不能服侍你了,母妃這就為你——”
“真是你!”
謝律睖睜地望著蕭子胥。
他一直不明白,不相信方既白有這么大的力量,能在宴會的酒水上動文章,除非有人與他里應外合。有這個膽量的,有這個目的的,謝律頭一個懷疑到了母親。
可當蕭子胥親口承認是她所為時,謝律還是身體一震,跌跌撞撞地靠向身后門牖,撞得咚一聲,他頭暈耳鳴地抬起眼,被紅絲攻陷的眼眸,浮出一種深邃凌厲,令蕭子胥這個自詡知子莫若母的人也不禁駭然,伸手扯了扯一旁陳王的衣帶。
謝玉瑯自是不會讓謝律犯上,令其母受辱,挺身護在蕭子胥跟前:“謝律!不得無禮,怎用那種眼神看你母親!還不快退下!”
謝律哈哈大笑,情狀宛如瘋癲,震驚了堂上堂下所有人,他幾近荒涼的語調在咆哮:“我的母親,怎么會……把我愛的女子,賣給了別人!哈哈哈……謝律啊,如何自處,忝為男兒!不若今日便自我了結,黃泉地底,免使她孤單了!”
他抽出了腰間蹀躞上懸掛的一柄食指長的狼牙刀,橫刀刺向咽喉。
“修嚴!”蕭子胥哪里想得到,她和謝玉瑯明明還在商議拿城的事,謝律會突然來這一出,他在淮水上捕撈了卿卿這么久,瘋也該瘋夠了,回到家里,居然還要引頸自刎!
蕭子胥要沖上去,可是奔到近前,謝律驟然反掌,將刀鋒抵向蕭子胥,蕭子胥生生剎住腳步,望著眸中若有血光流下的謝律,唇瓣哆嗦了。
謝玉瑯也震驚,一臂挽住妻子的腰,將她拖回來,斥責道:“謝律你瘋了么,這是你母親,你要弒母不成,你這逆子孽障!還不快把刀放下!”
謝律慢慢撤回了狼牙刀,長臂垂落腿側,眸光失神。
見他好像恢復了些許理智,謝玉瑯臂膀環抱著凄楚地戰栗著,痛哭流涕的妻子,一邊安撫,一邊勸告謝律:“律兒,為父之前不是問過你么,可那時候你說,你還沒想好要怎么處置卿卿,讓她做你的什么啊,這才短短幾個月啊,你就碧落黃泉,都非她不可了?就算是如此,你母親也不知道……”
謝律怔怔地,將目光轉向謝玉瑯,謝玉瑯看到他泛紅的淚,也是震驚,心頭打了個突,偃旗息鼓,不敢多言。
謝律失笑:“母妃怎會不知道?她就算不知道,也知道我不會拿任何人去和魏國做交易,何況是我的卿卿。我的卿卿,被母妃背著我,給我下藥,將她賣了啊,兩座城池,就賣了我的卿卿……”
區區的兩座城池,就值得母妃明知他會抵觸,不惜母子離心,也要將卿卿賣給魏國。
母妃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他么?不是,她在意的不是他,亦不是父王,始終都是蕭氏,是復國!
這個夢該醒了,謝律從今以后,不再為蕭家傀儡!
“母妃,謝律的一身血肉,皆是你賜予,今日,謝律將一塊肉還給你,暫作預支訂金,等到為卿卿報得大仇之后,剩下的精血,便再還你!”
他揚手刺向自己的右腿,那卿卿曾經為了她割肉之處,當刀鋒貼著肌肉刺入的時候,劇烈的疼痛,讓他終于清醒,也回過神來,原來,這竟會是這般痛的!
謝玉瑯和蕭子胥兩人只能互相扶將抱作一團,呆滯地看著,謝律的刀片一點一點劃過腿肉,涌出的血將整片褲腿打濕,沿著筆直空蕩的褲管一直涌下來,垂滴在地上。
那一天的畫面,蕭子胥幾乎夜夜都會夢到,那是她只怕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噩夢。
她的兒子,在她的面前,親手剜下了一塊血淋淋的肉,就丟在她的腳邊。
官卿幾乎不忍再繼續聽下去,她突然覺得,面前的韶音公主很是可憐,他們不知內情,除了謝律在筵席上的背叛,官卿從未受過一點委屈。
而謝家卻已經翻天覆地,滿地雞毛。
官卿曾見到過謝律腿上的傷口,那時還奇怪,他怎么會傷在與自己一樣的地方,如今終于懂得,他下刀子又準又狠,那些夜夜鴛鴦錦被成雙成對的日子里,他總是撫摸過她心口和腿上的傷,雖不說話,但官卿懂得,他在默默的心疼。
她沒有相信謝律,讓他錯以為自己已死,落到了這番境地里,她亦有責任的。
“是謝律將韶音公主驅逐到南華觀中來修行的?”母子離心,竟然能離心到這份兒上。
蕭子胥緩緩搖頭:“不是。卿卿,你大概還沒有孩兒,所以不懂,出了這樣的事,我知曉他是無法面對我的了,我若再留,都是對他的刺激,每當他看到我,便會想到被我賣給魏國的你,如何還能心平氣靜地與我母子相處。我是自愿搬到了山上,在這觀里修行的,也是為了贖我的罪愆,讓謝律余生都能順遂。”
韶音公主是真的斷絕紅塵,她還不知道,她來觀里修行以后,謝律那余生并未好過多少,一日更勝一日的瘋魔。
想到謝律在魏國的遭遇,官卿禁不住心一陣細細地抖。
倘若他要是熬不住,早就死在了云朔的折磨之下了吧。
蕭以柔要刺王殺駕時,他為她清理了岸上埋伏的兵線,肉身替她擋了兩箭,不幸落入江里。
官卿沒為他做什么,只是將一根金簪不由分說不聽辯駁地刺進了他的胸膛。
謝律,應當是很難受吧。
她現在理解了,也接受了他擄走了她。
只是隔著菱歌一條性命,她實在無法面對。
她需要去整理自己的心緒,確認自己是否還愛著他。
可是她又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若她還是喜歡著謝律的又怎樣,她能怎么辦,為了他留在陳國嗎?她是魏國公主,書杭怎么辦?官昱不肯答應陳魏聯姻,魏國的大軍很快就要對陳國壓境了。
蕭子胥看出了卿卿心存顧慮,就算此刻,她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仍然猶豫。
蕭子胥艱難地起身,向著官卿一跪到地,“卿卿,我求你。”
官卿怔了怔,沒想到韶音公主有一天,居然跪在了自己面前。
蕭子胥艱難地哽咽:“卿卿,算我求你,去救救修嚴……你真的不知道,在修嚴心中你有多重,他會撐不下去的……”
作者有話說:
公主了解謝律,但又不完全了解。
? 第 74 章
官卿從南華觀下山, 等候的魏國衛隊,其中一人帶來了方既白的口信:“公主,相公問你, 何日動身啟程, 回往北魏?”
涉足官道上, 兩側柏木蕭森, 官卿沉靜少許,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她必須要做一個決定了,是回魏國, 還是留在陳國。一個是她真正的故國, 一個是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一個有她的兄弟兒子, 一個有謝律。
她想,一切還是要等到見了謝律再說, 別人說的都不信, 她要謝律親口告訴她,兩城宴上的“世子”不是他。
背負了這么多,這么重的負擔,謝律是怎樣一步一步將自己逼瘋的,韶音公主固然有錯, 當年她毫無猶豫地相信了假謝律,這些年來竟絲毫都不懷疑,也不是對的。
“我……”官卿的遲疑, 讓衛隊懂了公主決定動身的去向, 但并不失望。
他道:“相公讓卑職遞一個口信給公主, 若公主決意留下, 他不會反對公主的決定,只是他將先行回國了。”
官卿猶疑點頭:“也好,我一定會回魏國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官卿便乘車,往淮安方向而去。
趁著夜色未濃時分,她驅車入城,轉道向王府。
天色漆黑,道路兩旁的垣墻被投下月光斑駁的清影,拉得老長,黃狗在深巷里發出幽幽的嗷聲,官卿的車停在謝府門口石獅子旁,她跳下馬車,舉步上了踏跺。
正在這時,官卿發現門口有一道張望的身影,不禁腳尖一頓,那背影,官卿登時失聲道:“菱歌?”
菱歌也沒想到,早已離去的娘子居然去而復返,怔了一怔,身體快速地一擰,只見夜霧吹起,官卿身著素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自己的視線,她也呆滯地道:“娘子?你怎么回來了?”
官卿迅捷地邁過了門檻,仔細將菱歌從上看到下,直至此刻,仍未完全相信,“你不是……”
她不是被謝律加害了么?因為菱歌的死,她過不去,沿途輾轉反側,誰知又在王府里見到了她。
菱歌曉得自己與世子兩人聯手騙了娘子,實在很不光彩,心下戚戚然,還是解釋道:“娘子,菱歌從一開始便是騙你的,我和世子只是,聯手做了這一出戲……”
官卿不解:“為什么要這樣?”
菱歌見她似乎并無怪罪,反而很欣喜自己還活著,便也大著膽子硬起頭皮道:“世子說,娘子已經不愛他了,若是不愛,只好讓娘子恨著,他時日已無多了,自己辭世之后,娘子多半便和方相公恩恩愛愛地在一處了,他卻偏要讓娘子記著,娘子曾經有他這么一個人。”
官卿呼吸滯澀:“你說什么,謝律時日無多?”
菱歌擺擺手:“我瞎說的,我也不知道,可是……”
正要說,她有好幾次看到李圣手為世子處理傷口,端出去一盆盆的血水,再聯想到世子的反應,心中便有了猜測,身旁迅捷的影子如鷂鷹一般閃過,定睛看去,是衛笈從府中踅了出來。
菱歌擁上去,要解釋娘子回來了,衛笈已經看到了縮在角落之中宮燈照不見的闃然晦暗處,喉頭一哽,官卿見他有什么似欲直言,又最終忍下,正要詢問,衛笈口吻不善地道:“昭陽公主是來看世子的笑話的么?”
不知發生了什么,衛笈臉色奇差,嗓音也喑啞無比,透著一種寧靜的絕望。
官卿連忙搖頭:“當然不是,你怎會這樣想,不信你去看看,我只一個人來的,沒有一個魏人跟著我,你可以放心。”
“放心?”知道她不是,衛笈卻冷嘲了一聲,“我放什么心,陳國放什么心呢,我們就要亡了,魏人南下攻城,我們只有亡……”
這一句話,連菱歌也是心頭一跳,“發生什么了?”
她扯了扯衛笈的衣袖,咬唇道:“你、你別對娘子這樣兇,有什么不能好好說的么?”
衛笈一指官卿,喝問:“好好說?世子都要死了,我能好說什么!”
官卿的耳膜如雷鳴一般轟閃,她近乎呆滯地掀開了眼皮,隨后猛地瞪大了眼:“謝律怎么了?”
她等不到衛笈的回答,只看到一縷諷刺的笑意掛在他的嘴角,官卿的心霍然抖了起來,謝律,謝律……他追來時,她對他說了什么?
官卿拔步便往里沖了過去,菱歌叫不住人,要跟著去,被衛笈一把拉住了,菱歌頓步,柳葉彎彎的細眉皺著,“衛笈,你是故意刺激娘子的是不是?”
衛笈臉色慘淡,輕輕將她攏入懷中,啞聲道:“世子不行了,他撐不下去了。”
重傷從魏國回來,兩箭在背后,一簪刺心頭,都在水里泡成了爛肉,能活下來都已是神跡,他偏偏還火攻兩城,不信命地將昭陽公主從魏國擄來,可他的傷勢卻在一日更甚一日地加重潰爛,放出的血比養出來的更多,人不是鐵打的,血肉之軀,終究難抗。
何況,世子萬念俱灰呢。
但愿這昭陽公主回來,讓世子能見上最后一面,便也了無遺憾了。
官卿一路狂奔,幾乎喘不上氣來,不逼自己一把,她這輩子都不知道,她原來可以跑得像一陣風一樣,在臺階上被絆了一跤,可膝蓋鑿在地上,絲毫感覺不到疼。
她看到花木娑婆的深處,那間透出了明黃燈光的紅柿居小院寢屋里,圍了許許多多的人,提著燈籠守候著什么,官卿連滾帶爬地逼迫自己起來,不顧身上的疼痛,沖向了那間小屋。
謝律曾經說,他只有這間小院了。
他還是在這里,和她預料的一樣。
為什么此刻突然有了這樣的默契,官卿眼酸地支撐起身體來到了房門前,初始跑得如疾風一樣,而真正到了房舍門前時,全身的力量都在望見那盞風中招搖的油燈時被抽干凈了,官卿任由自己邁過了門檻,無人阻攔,她得以順利步入房中。
李圣通守候在謝律的床前,簾幔扯了半幅下來,遮住了里頭的光景,只能看見他安靜地睡著,輕薄得如一片雪,一點兒聲息也沒有。
當官卿的腳步聲響在身后的時候,李圣通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官卿用目光詢問,李圣通起身退了下來,對官卿作揖行禮:“昭陽公主。”
官卿的指尖撥開簾帷,看到病榻上再無一絲血色的冰冷容顏,沉然入睡著,宛如銀燈熄滅,陷入了不見希冀的泥濘深淵,官卿的心霍然被揪緊。在陳國的這段日子里,謝律的臉色一直都很不好,她為什么明明看見了,可是從來都沒有問過一句,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如今,她只有抽抽噎噎,哽塞地問了李圣通。
李圣通道:“世子,已經耗干心血,油盡燈枯了……”
怎么會這樣?
官卿跌坐在地,癡愣愣地望向榻上的男子,他睡著了,那樣安靜。
官卿握住他的手,輕輕地捧起,指尖似觸碰到一件硬物,她慢慢撥開他的指,露出掌心一枚小小的染血的木雕。
看到這個縮小的自己的木雕的一瞬間,官卿墮下淚來。
原來那天謝律追上來,不是要阻攔她回魏國,他只是想把這個親手雕的小人送給自己,好讓她回到魏國也不要忘記。
謝律……我曾以為你心狠冷漠,你自私決絕,可是你愛我更多更多,我卻愛你,少得可憐。
沒有你的時候,我一點也沒墮落,我用了很短的時間,便擦掉眼淚走了出來。
可沒有了我,原來你活不下去。
李圣通還在她身后娓娓說著,官卿好像聽見了,又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伸手夠了夠榻上的人的側臉,他的面龐都是冰冷的,雪玉般的皮膚,不見一絲紅潤的血氣,就如同李圣通說的一樣……油盡燈枯,心血耗竭。
“謝律。”她試圖去晃了晃他,可榻上的人不會再給她一點兒反應了……
謝律是那么可惡的一個人,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多么惡劣,他最好給人下絆子了,看別人出糗,看別人被他玩弄得團團轉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樂趣。官卿曾經不止一次地對著謝律那惡劣的微笑,恨不得撕爛了他的嘴。
可是她又太喜歡他的臉了,總是不忍心焚琴煮鶴,糟蹋了這種珍稀之物。
“謝律。”她與他十指緊扣,小心翼翼地呼喚著他的名。
她已知曉,他沒有背叛誓言,沒有拋棄她。而這個傻子,傻傻地以為她喜歡上了別人,害怕她為兩城宴憎恨他的母親,把自己裝成了鋸嘴葫蘆,卻根本不知道她一直在介懷什么。
“謝律。”她拿下了那枚精致的木雕,攥在掌心握住。
沒有上漆的木雕,有些磨手,或許是來不及,匆忙之間便要給出。而她,卻不留情面,看也沒看,便將他的心意打進了塵埃,正如同重逢以來,她一直百折不回地做著的事一樣。
醒過來,謝律。
官卿的眼睛又紅又熱,她的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心中一片凄然,在魏國時,謝律受了多少苦頭,此刻全都化作無形而連綿的鋒刃,一劍一劍地捅在她的心尖上。
我不許你死!
她突然坐了起來,趴在他的床頭,重重地喚他的名字:“謝律,你起來!”
官卿用力地搖晃他的肩:“你起來,我還有話對你說,謝律!你不許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還有好多話,我要你親口告訴我,告訴我……”
官卿嚎啕失聲,掩面哭泣,淚水沿著臉頰簌簌地掉落,一顆顆珠子墜落在他的錦衾上,滲進細膩的絲線中,洇開一大片,將被上刺繡的白芍藥濡染得愈加朗潤鮮妍。
李圣通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官卿,心知昭陽公主此番是特意撇開方既白趕回的,只可惜,世子大抵是不需要了。
他滄桑道:“世子不想讓昭陽公主看見他死的情狀,公主如今也看過了,便請回吧。”
既然官卿在此,那方既白也必不會遠,她早該隨著那位尚書左仆射回到魏國,繼續做她風光無兩的公主的。
至于她的那個皇帝兄弟,知曉陳國無人,世子薨逝,多半很快便會打來了。
他們這些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不能以死殉國,便只能改旗易幟,將來并入魏國罷了。
陳國,沒有世子的陳國,哪里還是陳國啊……
李圣通望窗外,老淚縱橫。
官卿的哽咽聲稍暫,李圣通的話讓她呆滯了片刻,她忽然回過眸,望向這個已過花甲的杏林老者。
“謝律怎會變成這樣?求你告知。”
李圣通凄惻笑道:“世子啊,早就在魏國掏空了底,胸前和背后的幾道利刃貫穿的傷勢在墜江后被臟水泡發,腐爛深入,須以每日放血療愈,那夜昭陽公主逃脫,世子追去以后,不知昭陽公主對他說了什么,世子回來以后,在這座院里的柿子樹下孤零零站了很久,誰勸都不動,天明時,他嘔了一地血,人便倒下了,直到今天再也沒起來過。”
那天,他面帶喜色地追來。
她說,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謝律早就鉆進了牛角尖里,出不來了,他以為她愛上別人了,可能是將這句話聽岔了意。又或者只是她學藝不精,胡亂說的罷了,謝律不知道,他當了真。
謝律的情形,官卿是親眼看見的,她在紅柿居養病的期間,氣色日漸恢復,而謝律卻日漸蒼白消瘦,其實有幾次她是想問問他怎么了的,可是想到菱歌的死,她幾次都忍住了,她害怕,這又是謝律博取同情的詭計,害怕因為自己流露出一絲關心,他便會變本加厲地囚禁自己。所以縱有疑問,她也從來不問。
他是希望她問的吧。
可是他總是隱藏,不經意地轉過頭去咳嗽,笑得那樣壞,她一看見就堵心的那種壞。
他該多難過……
他胸口的那道傷,他的催命符,居然是她親手種下的。
官卿的指尖顫抖地撥開他的衣領,露出蟬翼般輕薄的內衫子下猙獰外翻的血肉,官卿忍住刺目作嘔的刺激,不敢再看一眼。
疼么,謝律。
我以為那個晚上,當我看到你掉進江里的時候,我就已經很后悔刺了你一簪了,沒想到后悔之上更有后悔,還有懊惱和自責,心痛和埋怨。謝律,我從沒有愛上過別人,這么多年,我心里始終放不下的,一直只有你一個,愛是你,恨是你,怨是你,思念,都是你啊。
可指尖下不經意觸碰的肌膚,那緩慢而微弱的心跳,卻突然靜止了。
再也感受不到那種輕微的搏動,官卿猛地掀開眼皮,整張素容瞬間失去血色。
作者有話說:
進入尾聲啦。
推一波預收文《銀燈映玉人》,一句話簡介:我和皇帝互為外室。
總之,是個甜餅,稍稍治愈一下火葬場被傷害的小心靈。
? 第 75 章
謝律猶如置身茫茫大霧里行走, 四周都是混沌而浩瀚的乳白,看不清來路,也看不清方向, 他心里有個那樣急的念頭, 想追著什么出去, 口中茫然地呼喚著“卿卿”的名字。
“卿卿!”
他看到從濃釅的白霧之中閃現出的玉人倩影, 高興地向她沖了過去,想要將她抱一個滿懷。然而他一靠近,那容顏冰冷宛如玉雕的身影,便又倏然后退十丈, 他再追過去, 那身影便又后退十丈。明明近在眼前, 卻好像永遠也追不上。
最終謝律累了, 身體的力量流失殆盡,他半跪在地上, 眼睛直直的, 充滿渴望地望著那畔裊裊的衣影,她在濃霧之中,慢慢隱去了形跡。
“不要……卿卿不要走……”
謝律只能用手指抓地,試圖匍匐地爬過去,每一步都如同涉在刀尖上疼痛。
忽有一道聲音, 溫柔甜美地落在他的耳旁,如依戀一般,像從前那樣叫著他:“謝律。”
謝律扭頭, 四周卻都是白茫茫的水汽, 淋漓一片, 根本看不清她的影子, 謝律啞聲道:“你在哪里?”
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片空。那聲音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傳來,不知確切的地方,謝律焦急地喚她名字,那廂卻傳來一道笑語:“別找了,謝律,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為……為什么……”他哀傷地伏在冰冷地面,身體顫抖不止。
其實答案早就知道了。
卿卿不要他了。
那聲音笑語盈盈:“我永遠,都不會再看你一眼。”
聲音愈來愈弱,直至逐漸消失在了風中,一陣大風吹散了大霧,露出四周冰天雪地的輪廓,謝律發現自己好像又到了霸州雪原上,白皚皚的雪封住了路,遮蔽了人煙,也阻隔了視線。
他的身體埋在雪里,失去了耐心,沒有了毅力,體溫飛速地流失。這一次,他的手里,依然握有一把劍。
謝律舉劍到了胸口,閉上了眼睛,唇瓣掛著嘲諷的笑意。
卿卿不要我了,她都不要我了……生又何歡。
謝律舉劍刺下,穿過了心臟。
官卿指節戰栗,腦中一片空白,嘴唇愕愕地顫了幾下,眸光轉向李圣通,李圣通被官卿這么一看,立刻會意,心一抖,上前過來,試探謝律的心跳和呼吸,四十年杏林從醫的老者,下了論斷:“世子,薨了。”
官卿瞪大了烏圓的雙眸,時至此刻,仍不能相信,謝律竟會就這樣撒手人寰,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謝律,你起來,起來!”
官卿再也不會顧忌他會不會疼了,她抓住謝律的肩膀蓄力搖晃,激烈的撞擊讓拔步床的木架發出吱呀的地鳴,謝律的身體被在碰撞上,兩頰消瘦的肌肉有些微戰栗,官卿搖他不行,晃不動了,終于癱倒下來,她凝視著這張蒼白的面容,身后的一盞燈油徹底燒盡了,燈光啪地一聲熄滅,整間屋子里陷入了一團黑甜。
官卿又驚,又怒,氣極也恨極,咬緊牙關,她突然抬起手掌,重重地劈了謝律一個耳光。
“謝律你這個混賬!”她暴怒地沖著他吼。
一道響亮清脆的耳光過后,整間寢房里里外外的人都驚動了,紛紛涌入內寢來,李圣通將人攔下,要宣告,世子已經薨逝,節哀順變,處置后事為大。
他用兩臂攔住去路,阻礙了眾人目光的探尋,一人將油燈重新點起來,整間屋子里恢復了亮堂。
一道輕輕的“嘶”聲,如囈語一般,響徹在安靜的寢房中。
官卿耳朵里好像炸了一聲雷,她驚慌失措地撩開簾角,看到謝律依然沉靜地睡著,掌心的手指卻輕細的如一根風撥彈的蛛絲般,動了那么微弱的一下。
只一下。一下就夠了。
一下便足以證明,謝律還活著……
官卿淚流滿面,掌心的顫動傳來一點螞蟻撓心一樣的瘙癢,她垂下眸子,嘴唇溢出哭腔,卻是喜極而泣。
李圣通困惑地疾步走回,看到病榻前的官卿流露出這般情態,大驚道:“世子,動了?”
那句“活了”不敢說,怕身后之人聽見,引起騷動。
官卿重重地點頭,將地方為他讓開,“李圣手,你來看看!”
李圣通重新試探了謝律的脈息和心跳,得出了新的診斷:“世子暫時安穩了……”
居然,這簡直就是奇跡。只要這個昭陽公主在世子身邊,每一次都能出現奇跡!
謝律的脈象平穩了,心跳也恢復了正常,李圣通立刻道:“我這就去把藥端來。”
折騰了這一夜,老醫者已是額頭汗滾,緊繃的心弦得以驟松,他招呼著屋子里烏泱泱的人退出房門,無事不得攪擾,昭陽公主就是世子的救命良藥。礙事人多了,世子聽不到昭陽公主的聲音,于他的病情那是大大不利,因此他秉著濟世救人的心腸,為官卿將屋子里的礙眼之人全部清掃而空。
官卿守在謝律的病榻前,手還握著謝律的指尖,將木雕人像放回他的掌心,燭火微微地一跳,好像又有些要熄的征兆,官卿想要看看火,正當她起身時,一根食指似乎將她勾了一勾,官卿全身血液奔涌,驚喜交集地垂眸看去,謝律躺在枕上的面孔依然是蒼白的,可闔著的眼簾卻隱隱約約扯開了一絲縫隙,露出了眼瞼下不見天日已久的一縷璀璨光亮。
官卿不敢再離開半步,她坐了回來,雙手緊緊扣著謝律的手掌,喚他:“修嚴。”
謝律怔怔地垂眸,那眼簾始終也無法徹底地打開,視線里,是本該早已離去,說過再也不想見到他的卿卿,他的嘴唇緩緩勾了勾,“卿卿。”
官卿立刻就要回應,他卻接著道:“我死了,你肯見我了嗎?”
“……”官卿心里一痛,她搖搖頭,幾乎控制不住,將臉頰埋在他的掌心,滾燙的淚珠涌出,一陣陣沿著他掌心的紋路滑落,她內疚不安,“我回來了,修嚴。”
她沒有走,最終還是選擇回來。因為放心不下,因為不甘走得不明不白,可就是這些原因,讓她今日能夠挽留下謝律。若她真的已經一走了之呢?
謝律便真的沒了。
她再也沒有機會知道,雙柳宴上的真相,一輩子很長,渾渾噩噩也過了。
官卿抬眸,要看謝律的面容時,發覺那好不容易睜開了一線天,又不知何時起被重新闔上了。
好在他是蘇醒過,這便給了她莫大鼓勵,官卿振作起來,將他的手放回被里,掖好被角,重新走出。
李圣通端了藥回來,為謝律照顧喝下,好在這時候,他已經有了吞咽意識,能喝下一些藥了。喝藥之后,李圣通再一次退去,并讓自己的兩個徒弟接著在世子病房前伺候。
官卿這一夜幾乎不眠不休,此刻涌上來一絲困意,便挨在謝律的病榻前睡著了。
失去意識之后很久,恍惚覺著似有指尖摩挲過絲綢的滑膩感落在肌膚上,那感覺輕盈如水,不可捉摸,也不知是真是幻。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看到床榻上依然緊閉的雙眼,她方知,昨夜那種奇異的感覺,終究只是一場夢,謝律仍然未曾醒來。
不過,能進藥便是好的,她只怕他虛耗身體,睡著了身體也在逐漸消耗。
天色剛剛明亮起來,在院子里,傳出一陣兒喧嘩,官卿似乎聽到了菱歌的聲音,她正不耐煩地呵斥誰:“你別攔我。”
接著便是衛笈,他不停的求饒聲:“菱歌菱歌,我錯了,我錯了,你原諒我,我昨晚也只是一時情急……”
官卿心下納罕。不過轉念想到,菱歌之前曾經說淑娘嫁了人,還有了身孕時,見縫插針地提了一嘴自己也好事將近,當時官卿心里滿滿的都是要逃生之念,聽了卻不怎么放在心上,也沒問她相好是誰,原來是一直在謝律跟前的衛笈。
好丫頭,難怪三年不見,徹底倒戈向了謝律。
不僅隱瞞她,還聯手謝律做局。
謝律一根筋是個傻的,她也是。若是早知道菱歌和衛笈兩人好上了,便也知曉了她被害是假,謝律大抵不會為了一樁沒能成功的小事,就把自己愛將的未婚妻給輕易處決,何況,這幾年菱歌也幫了他不少忙。官卿發覺自己事后諸葛亮,這個時候把事情想得格外透徹,可是當時郁結了那么久,卻從來沒想明白過。
因這場騙局背后有著謝律無法忽視的一片癡傻心意,官卿沒法責怪他們的行為,她步了出去,斜倚木楹,看著那如春日濯濯柳般蓬勃而旺盛,正在互相打鬧的少年男女,竟然頗為有意思。
衛笈一個勁求饒,菱歌的下巴抬得高高的,說什么也不看他,衛笈急了,一把將人撈回來,不由分說,便堵住了菱歌飽滿的嘴唇。
嘖嘖。
真是冤家一對。
官卿看得高高興興的,嘴角直往上翹,甚至心里暗暗地給衛笈鼓勁,再抱緊一些,再親響一些,別讓菱歌有逃脫的機會!
菱歌也只是裝模作樣地推了幾下,反正也推不動,只好別別扭扭地享受起來,衛笈的懷抱是炙熱的,嘴唇也是烙鐵一樣,親得她嘴唇發燙,眼前發暈,真是奇怪,只要他這樣霸道,她就會頭重腳輕,像一汪水一樣融化在他的懷里了。
菱歌的兩條又細又嫩,藕節似的胳膊,也環抱住了衛笈窄瘦有力的勁腰。衛笈看著人高馬大的一個,腰居然挺勻細,菱歌抱得輕而易舉,兩個人就在那片不開花的花樹底下,纏纏綿綿地吻了一盞茶的時間。
“衛笈,你不要臉!你再這樣,我不理你了!”
“我是控制不住,我看到你嘟嘴就想親你了……真的!”
“我那是生氣,我生氣就會嘟嘴!”
“我也不會哄人,哄人只會親嘴……”
看著他們鬧,菱歌說不過衛笈,跺了跺腳,轉身飛奔向垂花拱門后頭去了。
年輕真是很好。官卿想到。
她很久沒有那種男女之間的欲望了,以前也不是看不到成雙結對的小情侶,卻從來沒有這種近似心潮澎湃、老房子著火的情結。
這是怎么了?官卿一邊叩問著自己,卻一邊心領神會,清清楚楚,無法自欺欺人地知道,是因為什么。
她便只好認輸,百轉千回的心緒,化作會心一笑,轉身走進了門里。
病榻上的謝律,依然維持著她方才出去時的姿態,一動未曾再動,臉色也是慘白的,沒有絲毫血色,現在的謝律,已經病容清癯,和往昔風華正茂時全然不能相比,但看著今日一對兒打情罵俏的少男少女,她重新想起了當年與謝律。
一晃竟然已經過去了上千個日夜,數不清了。
那時候,他還是雙鳧樓的一只俊美無儔的鴨魁,而她,是剛剛得了紅柿居小院,意氣風發地要做夾纈生意的小娘子,也曾是,天造地設,那么可愛。
“謝律,你真該醒一醒了,你醒了,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他在的時候,每一個日子都過得平平常常,輕快地便溜走了,如今他睡著了,一切就仿佛被摁上了一個放慢的機關,連滴漏都開始變得異常艱難險阻。
她在盆里絞干了帕子,為他敷在額頭,又用食指蘸了清水,為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涂濕,夜晚,重新絞帕子為他擦身體,以免躺得久了生出褥瘡。
他始終未能醒來,但官卿一直很有耐心,奇怪此刻的心境竟然如鏡湖一般平靜,只要她撫觸過的每一寸肌膚都帶著殘余的溫度,只要他的氣色不再日復一日地衰敗下去,她知道,自己終究會等到謝律醒來。
“娘子,你也清減了許多,喝口湯吧,暖暖身子。”菱歌燉了一點魚湯,拿給官卿。
官卿吃魚實在膩味了,只是看到這魚湯,她不禁想到上次謝律親手為她燉的那碗,被她推翻了以后,似乎燙著了他。她將謝律的手前后翻看,這些燙傷早就痊愈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謝律的手背上什么也沒有,也沒有當年,她咬在那個謝律手背上的牙印。
當時她多恨啊,勢要將他整只手都咬掉,不留痕跡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那個口技人的手背上,就留下了一圈齒痕。
官卿想自己真傻,她那時只知自己被拋棄了,瘋了一樣只想發泄和報復,竟沒認出,那本不是謝律的手,謝律的手多好看呀,又白又細又長,骨骼勻亭,無一絲贅余的肉,虎口和食指、中指的指節上都纏著厚厚的老繭,摸上去有些刮手。
官卿還是將魚湯接了過來,嘗了一口。菱歌的手藝不錯,魚湯都能燒出來新鮮感,她放下湯盞,夸了一句:“好甜。”
菱歌納悶著:“怎么會甜呢?難道我把糖當做鹽放了?不可能呀。”她可是嘗過的。
官卿笑道:“菱歌的心里是甜的,所以做出來的菜當然也就甜了。”
“……”
菱歌被鬧了個大紅臉,害羞地低下了腦袋。
作者有話說:
卿卿呀,你也只有二十歲,快找你的謝狗老房子著火啊。
? 第 76 章
入夜, 官卿在內寢支了一張軟榻,靠在上邊睡著了,當她睡著了, 恍恍惚惚又有那種絲綢摩擦的滑膩感覺, 好像落在她的臉頰上, 一宿地安撫著她。
然而當她醒來時, 那種感覺消失得干干凈凈。
官卿左右環顧,放在架子上的魚湯已經冷透了,變作了一盆膠狀冷白,官卿讓人拿出去倒了, 重新打上了熱水, 靠在畫屏旁擰上帕子, 給謝律擦臉。
擦到一半, 帕子從謝律闔著的眼簾上滑下去,那一瞬間, 官卿心一顫, 那雙眼睛從閉上變得睜開了,她呆了呆,驚訝地道:“你醒了?”
謝律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的面容,看得官卿一陣面熱,“我, 我怎么了么?是不是很憔悴?”
她想找個鏡子為自己照一照,正要起身,又想起病人在這兒, 都沒顧忌形象, 她慌慌張張料理自己干什么, 便坦然起來, “謝……律,你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墊墊肚子?你,暈了有一二三……”
算了一算,官卿自己都不可思議:“五天了!”
謝律似乎并不餓,無動于衷,只是盯著她看,像是好奇,又好像有幾分貪婪,就那樣看不夠,看不完。
官卿赧然地紅了耳朵,“那你還是等等吧,我拿點兒米粥過來給你。”
“卿卿。”
他突然叫住了她,在官卿奔到門口之前,于是她的身體只好剎住,折轉回來,有些悻悻然不敢面對一樣。
畢竟,好像是她害得他差點兒就死了。
謝律的聲音,因為暈迷太久剛剛蘇醒,嗓音尚未恢復,音色發沉,也時斷時續的,“真的是你。”
官卿慢得像一只蝸牛游弋過來,回到他的床榻邊,幸得送早膳的婢女這時候過來了,將飯菜都放在了門口,官卿端了進來,有什錦蒸包、翡翠蝦餃、海菜伴白粥,還煨了兩顆亮晶晶的香油煎蛋,也算豐盛了,官卿本來都沒有胃口的,也食指大動。
為了刺激謝律的食欲,官卿故意在他面前吃得狼吞虎咽,謝律呢,好像仍然對吃飯沒什么興趣。這種感覺官卿懂的,她生孩子那會兒,躺在床榻上好幾天下不來,餓久了反而不著急吃飯,也沒什么胃口,別人便想了個法,找了一個胃口最好的人到她面前胡吃海塞,她終于看餓了。
她吃得夠難看了,可是謝律好像依然沒胃口,只是定神地凝著自己,漆黑的眼珠仿佛失去了轉動的能力。
官卿垂下眼:“我……臉上有東西?”
她試著放下筷子撥了撥嘴角,本只是自圓尷尬,誰知這一撥,竟還真讓她摳下一粒米出來!
“……”
官卿連忙放下小碗,躲躲閃閃地拾起了帕子給自己擦干凈嘴角。
謝律還是看著她,只是當她當過身時,不小心碰了他的棉被,謝律掌心一滯,從被褥底下伸出了手,掌中還握著那個木雕美人。
木雕美人入眼的一剎那,一些那夜追上魏國車馬的回憶,剎那沖進了腦海,根本不給一點緩沖的機會,那笑,那諷刺,那決然,歷歷在目。
死皮賴臉夠了……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謝律突然笑了一笑。
官卿低頭擦著臉,看他發笑也不知是何緣故,呆滯住,半晌后,她訥訥道:“謝律,你怎么了?”
他那樣嘲弄地笑著,她的心卻疼得厲害。
謝律低聲道:“我不要你可憐。”
“我不——”
話音未落,謝律又已認真地看向她,黑眸深邃:“死也不要。”
沒等官卿反應,他把手里的木雕美人拋了出去,神色轉而為冷淡:“你走吧。”
說完,謝律扯上了被,背過身,再也不肯理她。
那個木雕美人好端端的飛來橫禍,被謝律丟在了地上。
官卿怔了怔,看謝律堅決果斷的背影,咬牙道:“那我走了。”
她放下杯杓,放下絲絹帕子,轉身就走,一刻都不停留。
人去后,屋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
謝律的呼吸在被褥里重得仿佛喘不過氣,漫長的撞氣中,心卻如那已死的灰燼一般,逐漸地冷透,風一吹,散了個干凈。
他壓抑住胸悶欲嘔的不適感覺,踉蹌艱難地從榻上翻了下來,一步一趑趄地摸索向地面。長時間不進水米和躺著,讓他的肢體全然無力,眼前也是一片花黃,他只艱難地在地上摸著,手掌一片片地逡巡。
沒有。
沒有。
謝律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地方去摸索,可始終找不著那個木雕美人了。
“明明在這兒……”
他記得他扔的地方,怎么會沒有?
謝律心一沉。
“你在找這個么?”
忽有一個聲音從他背后響起,謝律一僵,一只漂亮纖細的柔荑從他身后伸出,掌心攤開,木雕小人赫然臥在她手心里。
謝律僵硬的脊背短暫地松弛,隨后便陷入了更大的困窘,官卿笑著蹲下來,把木雕小人拿給他看:“是送給我的嗎?我當然要拿走了。”
謝律別過眼,亂發下,他的眼眸黯然,啞聲道:“不要可憐我。你應該在魏國的。”
他只是行將就木,只差了一副棺槨便能落葬了,她回來,也只是出于同情,又或是為了還當日蕭以柔行刺他為了救她挺身相護的恩情,看到他這種狼狽不堪的樣子,只會讓她更厭惡而已。他本就只有一張臉,還能讓她記著,曾經喜歡過而已,如今也沒了,比起她如今心心念念所愛之人,簡直云泥之別。
官卿搖搖頭:“我沒有可憐你。”
她是心疼,很心疼。
她喜歡過的人,是個天之驕子,從小錦衣玉食,銀鞍白馬倥傯往來,身后仆從成云,她喜歡過的人,驕傲自尊,愛促狹,花樣繁多,她喜歡過的人,是個不折不撓,在哪里跌倒就會在哪里爬起來,永遠不肯服輸的人。而現在,她喜歡的人,敏感自卑,黯淡寥落,他放棄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她要如何才能對此熟視無睹?
官卿將他的鶴氅取下,抖開,為他披在身上,溫暖的氅衣緊緊擁著謝律的身,將他瞬間包圍。
官卿吸了吸鼻子,聲輕得如恐嚇了他這只驚弓之鳥:“回榻上吧,你身子并未好,得好好養著,把早膳吃了。”
謝律對她可謂言聽計從,她說要起來,他就真的起來,雖然沒有力氣,還得靠著官卿支撐,官卿扶他回榻上,取了一點米粥,這時候不那么燙了,摸著溫度正正好,官卿舀了一勺,遞到謝律的嘴邊,他低頭相就,聽話地將粥食咽了下去。
吞咽的動作都那般小心,官卿看得到他低垂下頜時,隨著吞食的動作喉結微微的滾動,迷人得讓她心窩子燒得滾燙。
官卿忍不住反思自己,怎么著了,見到人家一對兒小年輕在樹下親得熱火朝天,將她那些滅掉的人欲都激發出來了是吧。
她壓抑下那股不安生的躁動,那種砰砰砰地撞擊胸壁的聲音,想著借用喂飯來掩飾窘迫,猝不及防一碗粥飯都見了底,官卿的湯匙在碗底撲了個空,她愣愣地抬起頭來。
謝律的眉梢清潤,飛入鬢尾去,碎亂的發輕輕搭著,掩飾著那一層跌宕柔軟的琥珀淥波,官卿尷尬地將湯碗放下,對他說:“你歇下。”
謝律沒有動,官卿正要試圖為他安置枕頭,見他直挺挺戳在那兒,不禁納悶:“怎么了?”
謝律再一次道:“你應該在魏國。”
算算日子,五天,照她那樣歸心似箭的趕路法,應該已經到了陳魏邊境,或許也已渡過淮水,抵達魏國了。
謝律自嘲道:“只你一人嗎?你這樣回來,他不吃醋么。”
官卿怔了一怔,自然明白謝律說的那個“他”是指方既白,她卻噗嗤一笑,徹底展顏,輪到謝律怔住,他扭臉看向她,但因為官卿臉頰上宛如撲了一層粉光,襯得膚色若膩,宛如一塊沁紅的無暇玉璧,光芒耀灼,謝律有些不敢看,這一眼之后,竟又挪開了眼。
其實是自慚形穢,此刻的他,實在不配。
官卿握住了他的手,小手滑入大手的一瞬間,謝律怔忡地低下了頭,他像是在發呆,不敢相信一樣,官卿搖了搖頭,徘徊在齒尖已久的兩個字,迂回而婉轉地吐了出來:“修嚴。”
謝律的手掌急遽地顫抖,他仿佛不敢相信,吃驚地望向她,又因為官卿笑靨如花楚楚風流,而他卻相形見絀,他還是別開了眼睛:“你……你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喚過我了。”
官卿道他在別扭,因為先前的事,她的確做了很多過分的讓他傷心的事,現在被人記上一筆也是活該,對于那些官卿不為自己辯解,謝律雖然不薄情寡義,但也實在是個混賬。只是他現在身體不好,耗干了精血,如日薄西山,她暫且不舍得和他清算,不代表她心里便沒一點埋怨。
官卿不會計較謝律這些故作的冷漠,她將木雕美人大喇喇在他眼皮底下收好,自然了,縱然是他雕的,她沒收了他也不能說什么,因這本來也就是要送給她的。可這代表著另一層意思。
謝律腦子里的弦幾乎還是斷裂的,無法思考,他對官卿此刻的每一個舉動,都感到莫名震驚。
她回來了,她只有一個人,沒有那個討厭的男人,她還照顧他吃飯,她收下了這件木雕,她還……喚他修嚴了,這意味著什么?
可以那樣想嗎?
當然不能,謝律你莫忘了,這幾年她和別人有了師徒的名分,學書學文能突飛猛進,可見平日里沒少在一塊兒耳鬢廝磨,她還讓書杭,認了方既白為父。謝律之于書杭,只是公主府的馬夫,不能觸碰的外人。是啊,這才是真心的喜歡,她對你的那點兒感情,早就消磨地丁點不剩了,你在指望什么呢,指望她還能像三年前一樣將你視作夫郎,一心一意地依賴著你愛戀著你嗎?
縱然她知道,雙柳宴會上之人不是你又能如何?
如今追回,只有補償,沒有愛了,那種感情,沒有了便是沒有了,其他的,他也不想要了,就讓她以后,在魏國做風風光光的昭陽公主吧,反正他也命不久長,何必一直貪圖肖想。
謝律幽幽一笑,自失地道:“你真的不必可憐我,我只是一時想不開罷了,既然活下來了,便不會尋短見,你不應該留在陳國。”
官卿反問他:“那我應該在哪里?許都?你可知道,若留我下來,你還有底牌,不和魏國交戰,你若是就這樣死了,我回了魏國,陳魏相爭,誰能獲勝?”
這正是他的死結,世子不在,陳國縱有再精悍的水師,可也抵不住魏國傾巢而出四十萬大軍南下,一旦形成縱深,鐵蹄長驅直入,如颶風席卷,頃刻便能直取淮安。
官卿明眸善睞,一眨一眨的,像碧天里的星子,謝律一時語塞。他的確不敢死,若一死,失去的遠不止她,更有父輩曝霜露斬荊棘開創的功業,都只能拱手予人。
謝律緘默不言,官卿將他的肩膀握住,溫暖的觸覺,讓謝律失神良久,因為這變化來得太過突然,就算她只是可憐他,看他一眼就算,沒必要做到這一步的,他掀開眉道:“你都知道了?”
官卿揣著明白裝糊涂:“知道什么?”
他最好是自己主動交代,別等她來問。
然而謝律說的卻是:“我已是殘軀一具,活不了多久了。魏國與陳國必有一戰,我也知曉,你是魏國昭陽公主,心中所盼,必不是陳國取勝。若你的皇帝兄弟真的已決意刀兵相見,你留淮安,只怕成為眾人攻訐欲引為質子的靶子,此地于你并非安全,我這般,終究是怕百密一疏,難以照顧到你的安危。方既白在城外么,讓他帶你走吧,你們遠走高飛,回魏國成親。”
官卿不無失望。
都到了這步田地,謝律竟還能保留著他的鐵齒銅牙,任憑東西南北風,硬是撬不開一條縫隙。
官卿嘆了口氣,終于敗下陣來:“你的身體如何,我現在很清楚。謝律,我要說的是,我已經在南華觀,見過了你的母妃。”
謝律目光凝滯。
見了他的母妃,這意味著,雙柳宴上一切,包括之后,她已全數知悉。
官卿擁著他的肩膊,小心翼翼,將額頭枕在了謝律的頸窩,他如揣了一塊稀世奇珍,幾乎不敢伸手去觸碰,唯恐她碎裂在懷,官卿將側臉倚著謝律胸膛,微垂杏眼,搖搖頭:“我不會嫁給別人的。”
若不是謝律,也不會是別人。
作者有話說:
謝狗終于圓滿了
? 第 77 章
李圣通為謝律換了新藥, 正準備熬上,過來探看一下世子的病情,誰知道低著頭才邁進門, 突然撞見那陣簾幔抖動, 不知發生了什么, 李圣通剎住了腳, 停在門檻處,老眼睜得大大的,只見從簾幔后露出交疊著的四條腿來,那帷幔還在不停抖動。
李圣通老臉一紅, 暗忖:真是神跡, 神跡啊, 前兩日世子還不省人事, 差一點兒一命嗚呼,現在竟能行房了?有世子妃在, 要他這老骨頭又有何用?
他紅著臉拂了拂衣裳出去了, 順道殷勤備至地為兩人拉上了門。
謝律只是在掙扎,然而他的力氣盡失,根本撼不動官卿,被他摁住肩膀被迫倒下,他要起身, 便又被他摁回去,她跨坐在他身上,低頭, 如那猛虎細嗅薔薇般, 湊著臉蛋到謝律的面前, 在他混混沌沌、迷迷糊糊之際, 張嘴咬住了謝律的唇瓣。
“……”被輕薄至此的謝律,瞬間繃緊了足弓。
難以相信地望著,趴在他身旁,既壓著他,又護著他的傷勢的卿卿。
官卿終于也嘗到了,菱歌和衛笈兩個人在花樹下親吻的那種滋味,那種滋味曠得太厲害了,她甚為想念,便也依法炮制地淺嘗輒止,雖然不夠解饞,但將他親懵了,也足夠好玩了。
謝律被親之后,蒼白的臉龐終于多了一絲紅潤的顏色,如調勻的淡淡粉彩,官卿既好奇,又愛不釋手地摩挲著,指腹在他的臉上緩行慢走,流連不舍。等到謝律要張嘴時,官卿又用這根蔥白玉指封緘他的唇,只留下一段微弱的氣流從唇縫間溢出,繚繞在她的指節,官卿攬住了謝律的腰,好整以暇地瞇起了眼。
“別說話,我抱一會兒。”
謝律只好不說話。
他心頭有萬千的疑問,官卿知道。但她這會兒不想說,說再多都不如一個簡短的擁抱,她這樣暖暖地抱著,他一定能感覺到的,她實在不想再聽到謝律的妄自鄙薄。
謝律果然緘口不問。
時辰在滴漏間輾轉,一絲一縷地漏了過去。
官卿感覺他似累了,看到謝律不住地耷拉眉眼,好像又有些撐不住要睡去。其實今日已經夠了,他醒過來,和她說了話,還吃了東西,下了床活動了下,畢竟不能一蹴而就,官卿蹭上來,俯身親了親謝律不斷碰撞的眼皮,柔聲道:“謝律,我不怪你的母妃。”
他一怔,愕然地聽著,漆黑的睫羽在打顫。
官卿知曉他在強撐精神,但愿他能在入睡之前把這番話聽到,好睡得安心:“以你母妃的立場,其實說實在的我能理解,雖然并不光彩。若是我在魏國曾受委屈也罷了,但偏偏就沒有,我在魏國做我的公主,好端端地,養尊處優萬人擁戴過了這三年,所以對韶音公主,我有什么好怨怪?謝律,我唯一怪的是你,是因為,我以為三年前在雙柳宴上答應將我送人的是你,因為我這樣愛你,你明明對我許諾天長地久,卻背棄了盟誓,我因愛你,方才會恨你。那個人不是你,我不會恨了,謝律,我心里再也沒有一點點恨意。”
看到他好像在聽著,又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似乎要睡著了,官卿靜靜地攬著謝律的腰,正如以往哄著身旁的書杭睡覺一樣,輕輕地拍他的背,再一次親吻了謝律的額:“困了,便睡吧,我保證你醒來時,我還在你身邊,這樣抱著你。”
謝律好像得到了令他心滿意足的答案,不再固執地撐著不肯睡了,他終于閉上了眼,沉憨地睡了過去,官卿的朱唇瀲滟如畫,翹得老高。
謝律真的好像一個小孩子,和書杭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他的手現在還不自覺地抓著她的前襟,抓得很緊,明明睡著了還這樣用力,生怕她做不到馬上就會離開。
誰知道他要睡多久呢,官卿到底不會真的一動都不動的,她悄沒聲兒地將自己的衣襟從謝律爪下抽出,為他搭上棉被,掖好被角,躡手躡腳地放平簾帳,呼了口氣,轉身出去。
她許久沒曬過太陽了,正巧腹中饑餓,官卿趕在晌午結束之前用了午膳,徘徊紅柿居庭樹下,為那幾株白芍澆了水,春回人間,過不了多久又能見到滿盆如玉晶瑩如月皎潔的芍藥花盛開了,白芍開花的時候謝律都不曾見過,她最喜歡那盛大的花盤在蟄伏葉間的嬌慵,就算后來又見過了國色天香更勝一籌的白牡丹,可這么多年,她始終對那遠在陳國的白芍不能忘情。
花如人一樣,謝律就是這盆美麗動人的芍藥花。
《詩經》里讀過,少年男子與女子互生情愫,便相贈芍藥花以此傳情。她當年養護白芍的時候,還曾期盼著,等到來年花開,便采下一朵戴在修嚴的胸口,便要讓所有人都知曉,擲果盈車的美郎君,是專屬于她的。
菱歌碰巧出現在官卿的身后,嚇了她一條,她緩過神來,撫著胸口道:“你真是——出現及時。”
菱歌見她在院中照料花草,笑道:“這幾盆花的草籽都是娘子原先種的那幾盆白芍花產的。”
官卿還以為這都是謝律耗費財力重新置辦的,這幾盆花背后竟有這么一層關系,她屬實沒想到,納罕地道:“那些花……”
菱歌想了想,“那天咱們紅柿居小院起火了,世子剛從青冢回來,就聽說紅柿居走水的消息,他立刻帶著人過去搶救,可惜木梁都已經燒塌了,回天乏術,世子從火場只來得及抱出幾盆花來,這些花嬌弱得很,雖沒有燒著,后來卻也沒能活下來,死了個干凈。不過奇跡的是,這些花居然留下了種子。世子親手把它們種進了盆里,一直是親力親為地照料,過了這幾年,居然長出來了,還很是茂盛,今年春天便要開第一次花!”
死了,又沒有死,種子活下來了,重新發芽。官卿會意一笑:“我知道你在點我。”
菱歌一點兒也不隱藏自己那點小心思,嘿嘿笑了笑,又道:“娘子明鑒,菱歌說的句句屬實。”
官卿道:“我正有一件事要你幫忙。”
菱歌疑惑:“娘子要我幫忙,何須拐彎抹角,只管吩咐就是了。”
官卿笑道:“這幾年,你們沒有經營夾纈生意,改賣豆腐了,不好置辦成衣了,但還是要準備一下,我想要在王府辦一場喜事,去去晦氣。”
菱歌眼眸滾圓,她懂了:“娘子,你這是要沖喜?”
如今世子病重,連李圣通都束手無策,人若走投無路了,便只好祈求蒼天,這沖喜雖然不說百試百靈,但能流傳下來,還是有一定道理。只是菱歌卻想到,娘子這好像……不是第一回了吧。
官卿也想到了一處去,當年她嫁給陳慎之時,也是沖喜,誰知道剛到堂上,天地都沒拜成,陳慎之便嘔血身亡,舊事蒙上了死亡陰影,多少有些不吉利,官卿讓她不許再說了,忙道:“不是沖喜。”
“沖喜是幾家大人辦的迷信事兒,我和世子不一樣,我們是……”
一頓,菱歌突然好奇地探尋過來:“是什么?”
官卿一咬嘴唇,囁嚅道:“是什么你別管。”
菱歌卻道:“是什么我知道,娘子和世子自然是情投意合,鸞鳳和鳴了,和那種盲婚啞嫁的不一樣!”
就她嘴貧,官卿幽幽瞪了她一眼。
菱歌歡歡喜喜地鼓起了掌:“娘子放一百個心,我這就去置辦大婚用的行頭。”
官卿見她囫圇就去了,話也沒聽完,忙不迭將人拎回來,又囑咐了一句:“哎,我今晚就要。”
雖不知謝律何時才能醒來,他若晚上醒來,也只能立馬被押解上堂與她成親。
但愿成親,能消解他的彷徨郁結,讓他心里能夠輕松一點兒,不再背負太多困惑,亦不要再敏感謙卑。
菱歌卻驚呆了:“今晚?”
她喃喃道:“娘子你這要得也太急了。婚服我尚且能想想辦法,成衣店里倒是就有不少,可那龍鳳珠釵的頭面都是訂做的,我上哪兒弄現成的去呀!”
官卿卻覺得不打緊,這場婚事只是形式,她終究要回魏國的,有沒有頭面不重要,只要形式到了就行,她挽上簡單的發髻,戴上這時節盛開的紅梅花,這頭面也算是別具風流了。紅梅易尋,在陳王府的撥雪尋春的院子能找到單獨辟出的一處,那里栽了兩株移自魏國的紅梅樹,聽說是陳王謝玉瑯為韶音公主親手種下聊以慰藉故國之思情懷的。聽說現在開得正好,丹秫紅的花瓣晶瑩璀璨,蓊蓊郁郁的,官卿也未曾去看過,她想等謝律醒了,一定還是有機會的吧。
謝律醒來的時候,印證了官卿的承諾,她確實還如先前一般抱著他,只是卻已經是第二天了,他又整整睡了十二個時辰。
謝律醒來時,見到官卿的明眸閃爍著細膩的光澤,似正凝著自己,嫣然地從嘴角抽出一縷笑容,如料峭早春中抖落風雪乍見明艷的歡喜,他倏地變了臉色,急忙從她懷中退出,艱難地起身。
官卿也坐了起來,問他怎么了。
謝律道:“我可壓疼你了?”
官卿看著他消瘦的兩頰,還癟下去的胸肌,嘆氣,微微搖頭:“你比我還瘦了,怎么能壓得痛我。”
他整個人似個鵪鶉,縮在里側,將臉垂著,官卿爬了過去,握住了謝律的手:“你醒了?醒了正好,我正有事要跟你說。”
謝律嗓音暗沉:“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說。”
官卿笑道:“你先說。”
謝律鼓足勇氣,與官卿對視,碰上她明媚的眼波,里頭清晰著映著一個潦草的自己,謝律笑了下:“卿卿,我知道你如今愛上了別人,我亦不敢奢求你能回心轉意。有些東西,沒有了便是沒有了,就算當年你我之間存在一些誤會,可畢竟是三年了。你認識方既白的時間,與他相處的時間甚至更長,你喜歡他,我知我沒資格置什么微詞,只能怪天意弄人,是有緣而無分。我現在剩余的時間不多,你想讓我不留遺憾走完這一程,我很是心存感激,不過……”
后邊的話官卿都聽不下去了,原來他昨天昏迷前,她說的那些他是完全沒聽到!
官卿撇嘴:“為什么這聽起來真不像是能從謝修嚴嘴里說出來的話?”
謝律被他堵得說不了話,耳朵浮出了微微肉粉色。
隔了許久,他才提氣,繼續說那些混不吝的廢話:“方既白恐不會放心留你一人在淮安,他也定會吃味你這樣,作為男人,這種感覺我太懂了,你和他回去吧,真的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謝律!
官卿咬牙:“你別給我裝傻!”
她用力一握,直將謝律的整個手腕都環住,厲聲道:“回去什么回去?我們今晚就成親!”
謝律瞠目,震驚莫名地看向說出這句豪言壯語的官卿,“卿卿……你……你說什么?”
官卿冷笑道:“吃硬不吃軟是吧?好,那就硬著來,婚服都準備好了,今晚就拜堂,你不是時日無多么,你不是要死不活么,何必浪費什么時間,速戰速決!”
他還什么都沒準備好,就被官卿這石破天驚一語給震傻了,卿卿說什么,她要和他……成親?
她,她不是說假話么?或是,他真的死了,現在這一切都是幻象?
“可是方既……”
“沒有方既白!”官卿氣得不輕,真想給謝律腦子里的水都晃掉,“我之前說的你是一句都沒明白?”
之前說的?抱歉,他現在只是一個病人,記性也不大好,真的沒明白。
官卿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地握住了謝律的手腕,“沒有方既白,謝律你還不明白么,我喜歡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我這樣說,你可能聽懂,可能記住了?記不住么,我心悅你,忘不了你,恨你也舍不得你,擔心你,我都承認了又怎樣。我不想再騙自己了。謝律,我愛你,只愛你一個人。”
霸州雪原的重逢,便是那一顆白芍的種子,它重新入了土,如今它又浴火重生,枝繁葉茂,只待春來蓬勃地盛開。
謝律怔愣地看著她氣得鼓鼓的臉頰,和眼中如水浪般洶涌而出的晶瑩,一念陡轉,再也按捺不住,將她按到懷里來,低頭俯唇親了下去。官卿撐著手掌在他的胸口,那一寸被傷得差點要了他命的地方,是他最柔軟的地方,此刻,那激烈的撞擊聲,讓官卿在緊張和焦灼里,又無法自拔地沉溺了下去。
“謝修嚴是一味甜美的毒,好不容易拔除了,如今又上頭了,真是……”
“真是什么?”
“飲鴆止渴,不能自已。”
作者有話說:
卿卿拿了男主劇本:他(她)是一味甜美的毒。
? 第 78 章
“娘子, 我給你送吉服來了,開開門。”
青天大白日的,紅柿居的寢房閉得緊緊的, 也不知里頭正進行著什么好勾當, 菱歌假意作不知, 在門口吆喝了幾遍。
官卿窩在謝律懷中整頓裳服, 將皺皺巴巴的衣襟理順,不巧一綹頭發從鬢角散落,蜷曲地勾住了衣衫上的一枚如意扣,官卿低頭伸手就要去理, 謝律快她一步, 長指不著痕跡一挑, 便將她的鬢發梳理至耳后。
官卿扭眼看了看, 覺得他神色略不自然,不知正想到了什么, 她急著出去, 匆促道了聲謝,便從他懷里起來了,一副是做了虧心事的模樣,腳步輕疾地去開門。
謝律凝視著自己撥弄過她頭發的指尖,卻是微微一笑。
官卿扯開房門, 將吉服抱了進來,此時朝外一看,這整間紅柿居小院竟然都披紅掛彩, 裝點得熱鬧非凡, 便真如青廬一般, 官卿目不暇視, 但心中知曉是菱歌一手操持,感激不盡,菱歌道:“娘子可別說見外的話,娘子與世子結合,可是咱們整個淮安的大事。”
菱歌準備的吉服是纏金絲的,有些沉重,官卿抱不動,和她說不了幾句話,只好先行回寢房,在鏡臺前試穿起來。
她腰身比幾年前要豐腴,所幸菱歌沒白作夾纈生意,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得出身材尺碼,選來的這身吉服修短合身,金銀絲勾勒的撒花牡丹在燭火照耀下流動光華,珍珠鑲嵌霞帔,在華貴中又透露著淡淡清潤,既不會素樸簡陋,也不會太喧賓奪主,官卿很滿意這身,照著鏡子坐下來,開始對鏡梳妝。
謝律從她身后經過,菱花鏡中映出窈窕清幽的麗影,臉頰如開得正絢爛到極致的花苞,飽滿粉嫩,她在點絳唇、描花鈿,正是一點酥云半落雪山,兩彎柳葉淺簇紅日,美得難言難畫。
謝律看她的象牙篦子在青云般的發絲間穿梭,不一會兒便盤出簡單端莊的發髻,只可惜沒有配飾,這霞光絢爛的錦緞吉服,著實有些壓不住。謝律想了想,“卿卿,你等等我。”
官卿一奇,只見他彎腰去拾掇堆在屏風后頭角落的箱籠,倒騰什么也看不清,她只顧搭著發尾,專心致志地繼續盤發。
末了,當她正感到時鮮梅花也壓不住這妝和吉服的時候,一頂漂亮精致、纏鳳繞牡丹的金累絲點翠冠落在了她的發梢,挑牌垂落六串玉粒明珠,顆顆飽滿,當心一只點翠振翅彩鳳,銜吐華勝,一經落下,鏡中的容顏頓時雍容高華,美艷不可逼視。
官卿驚愕不已:“你從哪里弄來的這頂鳳冠?”
謝律從身后扶住她肩,端詳鏡中的美人,再替她將鳳冠扶正,聞言,嘴唇勾了勾:“三年前就準備了,我親手畫的圖紙,本想等成婚的時候再給你驚喜的,就是可惜……”他忽然笑意一凝,住了嘴,不肯繼續往下說了。
可惜,天不從人愿,發生了雙柳宴上那樣的事。
當年,謝律是真心要娶她的,他沒有欺騙她。
這頂鳳冠的顏色有些陳舊了,當時工匠照著圖紙打好送來給世子過目的時候,卿卿早就“死”在了淮水上,謝律看也沒看一眼,便將東西全都鎖進了箱籠,塵封了起來,還有一些“遺物”,也連同這頂造價不菲的鳳冠一并進了箱籠里,再也不見天日。
官卿扶了扶頭冠,笑道:“有心了。我很喜歡。”
那個時候,魏國使臣和渝國使臣來淮安在即,謝律每日忙得不可開交,鮮少在她跟前露面,沒想到他偷偷還打了這頂鳳冠,官卿想到他這般滿心歡喜地等待著成親,卻被暗算失去了她,這幾年過得這樣不好,心里又是一陣酸楚,忍不住道:“你的吉服也在這兒,去沐浴吧,再試穿。”
謝律從身后攬住官卿的細腰,將她一把抱了起來,她驚呼一聲,失神地落入了謝律懷中,忙不迭蹬動腳丫:“你做什么,你現在不能這樣,放我下來……”
謝律不高興:“不能怎樣,不是都要成親了么?”
官卿搖頭:“我是說你的身體……”
可別再造孽了,她承受不起。
謝律偏不肯,將她抱著坐了起來,好歹是坐下了,官卿舒了口氣,便安心坐在他腿上,這凳子太小,她怕滑下去,兩條藕臂都掛在謝律的后脖頸上,謝律低聲道:“卿卿,既然要成親,那今晚……”
他意有所指,官卿面色一紅,可謝律那人,怎么說呢,雖然他自己也害羞,但只要她比他更羞,他就能為了欺負她流氓得變本加厲:“要不要洞房,行周公之禮?”
官卿倒是不排斥,成婚么,不就是拜天地,進洞房么,少了一環都不算完整,要是謝律身康體健也就罷了,偏偏……她為了穩妥起見,還是道:“不要了,我是擔心你的身子,恐怕是不行……”
話音未落,男人便變了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了。
“我不行?”
謝律低沉的音質驀然變得有些尖銳,刺得她頭皮一緊。
他不依不饒:“我不行么?卿卿,你忘了,是誰每次都跟我說‘要死了’,讓我饒了她?”
官卿臉頰更紅,可心底到底不服氣:“那不都以前的事了么,你現在的身體和三年前,能比么……”
謝律擁她臂膀加重了力量,將她腰鎖得快要斷了,官卿哼哼唧唧地,就見謝律近在咫尺的面容,循循善誘舉戈威脅:“是不是不中用,你馬上就知道了。”
官卿終于羞惱得聽不下去了,一把捂住了謝律討厭得一如既往的嘴,惱火地道:“你別說啦!晚上再說,快去沐浴!多少天沒正正經經地洗個澡了,你不害臊我還嫌棄!”
先洗澡么,謝律也不是不肯,他也愛潔,事前事后都得清洗才好,今晚還要成親,自然更加馬虎不得,只是,謝律將臉還貼在官卿的耳側,勢要討一點紅利:“你親親我,卿卿。”
官卿無法可想,只好抱著他,響亮地親了一口,之后再從他懷里下來,催促著他:“你快去洗澡!”
謝律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進去了浴房,還叮囑她,不要跑遠。
官卿忙說不會,讓他安心去洗,洗白凈點兒,除除污穢晦氣。
將謝律哄去洗澡以后,官卿松了一口氣,轉回身,照著菱花鏡看了看自己全身,這頂頭冠確實脫俗,謝律真的很會設計,想來也知是花了一番心思,只是他還不會戴,現在還戴得不穩,官卿想找人幫忙,知道菱歌就在紅柿居外邊,便去尋她。
凈室內不斷有水聲,然而謝律卻久久不穩外間的動靜,心念一動,知她還是出去了,再也無心沐浴,急急地穿上了吉服,也不顧合身與否,便出去尋。
菱歌正和衛笈在門口跳房子,她一蹦一跳的,興致很高,衛笈坐在一旁石階上,手里把玩著菱歌為他編的劍穗子,寵溺地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身影,直至官卿過來尋她。
連衛笈都是眼前一亮,菱歌見了,也再無心跳房子了,“娘子今晚美得不像人!”
“……”官卿只當是在夸了。
她瞧見衛笈也在,不好說話,委婉表示了一下需要與菱歌單獨交代一些事宜,衛笈頷首,行禮之后,便轉身離去。
菱歌歡喜地握住了娘子的素手,前后上下地將他打量著,深感奇異:“娘子這頂冠真漂亮,是在哪家定制的,將來我也要。”
官卿笑道:“現在都不羞啦,可見到談婚論嫁那一步了,也是,你們倆也都不小了,是該成親了。不過,這冠你可買不著,這是謝律親手繪制找人做的。”
菱歌又羨慕又高興:“世子對娘子是千百個誠心。娘子得嫁良人,我們大家伙兒都高興,對了淑娘也知道了,她正說來不及準備賀禮,打算明日一早過來探娘子的消息呢。”
官卿讓她還是安心養胎,月份大了行動不便,官卿都可以理解,她也是生過孩子的人了,這些苦頭她全吃過,道這些都不打緊,“我是想問你,怎么這王府里都尋不到幾個婢女,你看我這冠子,還是歪的。”
她一指頭上,因為走了一截路,發冠果然有些歪斜的跡象。
菱歌想起這茬兒,不由笑道:“原來世子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那些婢女早都散了,世子說,王府里有沒有女主人了,要婢女干什么。至于翠微抹云她們那些人,全上南華觀伺候王妃了,因此現在娘子才找不著一個人為你戴冠。這樣,娘子低下頭,我來給你戴。”
官卿依言稍屈膝下蹲,讓菱歌為她將鳳冠戴正,菱歌素手纖巧,做這事駕輕就熟,一面為娘子固定發髻,一面說道:“王府里還有謝老王爺,娘子今夜和世子成婚雖然倉促,可怎么著,也得知會老王爺一聲是么?他是世子高堂,怎么著也得出現啊。”
官卿搖了搖頭:“不用了,今夜我想就我和世子兩個人。”
“可是……”若是沒有高堂,這婚成得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菱歌不解,待要再勸。
官卿柔柔一笑,道:“我立刻就要動身回魏國了,現在這婚只是暫時成的,何必弄那些麻煩。”
菱歌吃驚:“暫時?這是什么意思?娘子,你還要回魏國么?”
官卿道:“當然,你莫忘了,我還是魏國公主。”
菱歌呆呆的,“可是你,你不是才要和世子成親了么?”
官卿笑著:“謝律的身體暫時沒有太大的問題了,我正好回去。”
菱歌還是不解,內心當中難以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算算時辰,他也該沐浴好了,謝律洗澡比較繁瑣,以前在一起時,他就算是再急色,他也會仔仔細細地把自己洗干凈,香噴噴的好讓她抱,他說,男人體息重,易出汗,油脂旺盛,平素里可能看不大出來,但要是兩個人恩恩愛愛的時候,女方從他身上搓下來一枚枚泥丸,那可大大不妙。看他那一本正經的假模樣,官卿想想就好笑。
不過男人愛干凈,便宜的是自己,她從不嫌棄他這些彎彎道道的講究。
官卿笑容滿面地回到寢屋,發現他人還沒出來,笑道:“洗這么久!”
她來到凈室外頭,敲了敲謝律的門,“修嚴,你好了么?”
再折騰下去,吉時都該誤了。
官卿搖頭嘆息,反正也不是沒見過,怕什么羞呢,她伸掌,將那扇移動的屏風門拉開來,里頭云霧繚繞,但也散了九成,官卿把眼一看,居然空空如也。
笑容凝在了官卿臉上,她心里一慌,“謝律?”
她滿屋子地找,可到處都不見了謝律的人影。
官卿一顆心直往下沉,怎么回事,去了哪里了?
這時,菱歌慌不擇路地撞了進來:“娘子,我怎么拾到了這個?”
她疑惑地將手里的劈成一半的同心玉佩給官卿看:“娘子你看,這不是我給世子準備的吉服上的同心配么,怎么落在院子里了?”
官卿霍然抬眸:“你說什么,院子里?”
菱歌重重點頭:“是的,剛才在院中拾得的,就在門后邊。”
她還在想,是不是自己送吉服的時候,不小心把這枚玉佩弄丟了,唯恐誤了時辰不吉利,誰知道這一稟告,她卻看到娘子緊皺的眉結,心頭頓時更慌:“怎、怎么了?”
官卿握緊了玉佩,啞聲道:“玉佩沒丟,謝律丟了。”
剛才,謝律一定是聽到了那些話!
“啊?”大喜之日,新郎官丟了,這?菱歌目瞪口呆。
可都這時辰了,上哪兒去尋?就算尋到了,再回來時辰都過了啊。
官卿不管那些,她迅速恢復鎮定:“菱歌,你叫上衛笈,讓他帶著人滿城搜索,一定找到世子,快去。”
“哦哦!”菱歌立刻反應過來,這就去通知衛笈。
官卿自己也坐不住,垂眉俯視這枚同心配,腦中回蕩著方才對菱歌說的話——
“我立刻就要動身回魏國了,現在這婚只是暫時成的,何必弄那些麻煩。”
“謝律的身體暫時沒有太大的問題了,我正好回去。”
真是該死,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她不是那個意思!
可是如今的謝律異常敏感,他對她是因為可憐他,想要讓他不留遺憾才暫時留下這個念頭耿耿于懷,好不容易說服他相信,這節骨眼上又讓他聽見了至關重要的“真話”,他一定是覺得自己的猜想沒錯了,他一定是認為她就是為了給他沖喜,才短暫答應留下了。
官卿坐不住,等不及消息傳回,自己去馬廄牽了馬車,她雖然不敢騎馬,但駕馬車的本事卻有,官卿策馬飛奔,出陳王府,奔向城郊。
這個時候,謝律只可能去兩個地方。
若不是燒毀的紅柿居,就是停泊在湖中的那艘畫舫,賭一賭好了。
官卿選擇了出城。但愿那該死的默契這時候還能靈驗,謝律,你最好真的在那個地方,別教我擔心。
官卿來到湖畔時,那艘畫舫果然還靜靜地靠在岸邊,船艙已經點了燈,從絹紗后隱隱露出一道孤孑清寂的身影,落寞地好像正在發呆。官卿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心中塊壘落地,她停下車,閃身滑下來,向著畫舫走去,直至來到船邊,她對著那道背影,忽然厲口:“謝律!”
謝律一怔,他回過了眸,絹紗遮擋著視線,只能看到影影綽綽,她上了船,畫舫隨水輕輕地一蕩,輕細的顛簸,隨即絹紗屏風被推開,官卿全須全尾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呆滯地望著此刻臉上掛著怒意的官卿,半晌后,他強硬地將頭扭開。
“這婚我不成了,”這幾個字,幾乎像是從謝律的嘴里擠出來的一般,艱難無比,“你回去吧。”
如果只是一場露水姻緣,如果終究是要離散,如果這只是一場出于同情的施舍,他不要。
官卿氣急反笑,可她無法說出任何重話,因為此刻的心疼漫過了其他一切的情緒,她停在謝律的身后,張開兩臂抱住了他,“修嚴,我們成親。”
“不成。”他別扭地嘴硬。
官卿笑著抱他更緊,兩只纖細的胳膊將他的腰圈著,貼著臉頰向他的后背:“吉服都穿上了,吉時都到了,不成親,會不會太遲了我的世子?”
她的小手,如一只靈活游弋的小螞蟻,一寸一寸地挪了過去,探入了謝律的衣襟,往里,復又掀開一層,繼續往里,往里,直至撫摸他的腹肌,滾燙而灼熱地喚醒一些愉快的反應。
“……”
謝律繃得像一張弓,就像一個定力高強的高僧,額頭沁出了微微汗珠,身體和神情都不動一下。
官卿一把抱住他,從身后親吻他的脖子,細細碎碎地吻,綿綿密密地咬,他的身體開始戰栗了,那種熟悉的戰栗感覺,讓官卿知曉了自己的魅力,她高興極了,在謝律耳邊吐霧如蘭:“我說要回魏國,當然是要回了,你莫忘了,我們的兒子還在魏國呢,難不成你不想要他?”
謝律轟然一震,他掀開了眼皮,回眸瞥向身后又嬌又妖的女人,此刻做新婦打扮的女人鋪紅疊翠,玉簪螺髻,笑渦淺漾,繡屏斜倚,伴隨一呼一吸香霧朦朧,謝律早被她撩撥得意亂情迷,忽聞此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熱了。
“卿、卿卿,書杭——”
“是你的骨肉,”官卿摟住謝律,含住了他的未盡之言,她坐上來,如女王一般號令著她的裙下之臣,讓他絕對地服從,綿長的熱吻過后,官卿呼吸急促,兩腮香汗如雨,明眸輕輕地閃爍,“修嚴,我現在很慶幸,我們成親吧。”
作者有話說:
狗子患得患失啊
? 第 79 章
謝律的肢體還是僵硬的, 但在官卿綿綿如水地撫慰和誘惑中,也慢慢松軟,官卿可喜這種變化, 從身后摟著男人的腰, 溫柔地說道:“我們就在這里拜天地好不好?修嚴,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反正這條船上發生的事,我永遠也不會忘。”
謝律心里有些發顫,直至此刻,仍不敢完全松懈, 雖然身后的女人說得天花亂墜, 那樣好聽, 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溺進這個蜜糖幻景。謝律僵著手指, 握住了置于腹前的小手,不那么自信, 頗為謹慎地說道:“你回魏國, 便不會再來了吧。”
若是如此,成親作甚么?留下一個一戳即碎的夢么?
這夢對謝律太過奢侈,需要用余生所有時光來緬懷,無法根除,莫如不要。
官卿緩緩笑言:“謝律, 我在陳國長大,又是魏國公主,所以你知道嗎, 我真的不愿看到陳魏交戰, 回國之后, 我會勸說陛下不要興師南下。”
謝律不滿意這個答案, 勸說對小皇帝只怕無用,這不是謝律要開戰,而是官昱逼人太緊。
官卿松開了摟抱她的臂膀,來到他的面前,正襟危坐,神色肅然:“我以魏國公主的身份,正式向陳國世子提親,愿結兩國之好,從此以后秋毫無犯,同氣連枝,若世子答應,就在此,與我擊掌為盟!”
她舉起了自己的右手,豎在空中,等待謝律的擊掌為誓。
謝律一時怔愣,不知作何反應,可手卻不受控制地動了一下。
這一細微的舉動看似不起眼,卻被官卿捕捉到,她微微帶笑,手掌還豎在半空,“你若答應,等我回國之后,你便帶著聘禮來許都求娶,我那時再正正式式地嫁你,而且帶著書杭跟隨你回陳國,我們一家三口以后再也不分開。”
謝律胸中一陣激蕩,原來,她早已預留了后邊的路,之所以今夜還要舉辦這個只有兩個人的簡陋婚禮,只是為了給他一片心安,讓他不再六神無主、患得患失,讓她回國的這段時日里,他能懷揣希望,好好照顧自己,好北上魏國去娶她。
卿卿真是,用心良苦。謝律血一熱,抬起右手,與她三擊掌。
啪啪啪。
一陣擊掌的聲音過去之后,官卿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好像一只偷到腥的美艷野狐貍,淺淺地笑了笑,“現在可以拜天地了么?”
謝律汗顏,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瞼:“我還以為……”
官卿眨眼:“以為什么?”
她都不怪他都跑出來了,所幸未能跑遠,還在船上,還有救。
謝律囁嚅:“我以為,你拿我當陳慎之。”
官卿這時候心結早開,因此更為釋然,笑話道:“你拿什么比陳慎之,人家跟我可有父母之命,你呢?”
謝律身體一僵,官卿趁機握住了他的手,帶著他過來船頭,“我早就不計較那些事了,你快過來,別誤了吉時。”
她的掌心護著蠟燭的火苗,舉盞放在身前。
謝律與她并肩而跪,側眸望向她被燭火閃灼的秀雅嫵媚的面龐,恍若玉盤生輝,月出皎兮,謝律的胸口砰砰地動,急促得如動地鼙鼓,他強行按捺住那種激動,怕自己此刻的身體無法充當承載如此激烈情緒的容器,迫不得已爆裂而亡,手指緊了緊,等官卿回過神看向他之際,謝律突然上揚嘴角:“卿卿,這好像一場夢。”
官卿聽到他說這樣的話,心里卻是一陣密密的疼,無法忽視。
“不是夢。”
他們真的成親了,以后便是夫婦一體。
謝律不再傷春悲秋,笑了笑,在她心疼得無以復加時,低下頭去啄了一下她紅潤的嘴唇,一下,便在心湖啄出漣漪,官卿忍住眼眶中的潮熱,也笑了,“別鬧,磕頭。”
他們便在這片山水之間,對著浩瀚夜色,對著無暇月光,青山為幕,碧水為席,畫舫為媒,蒲葦為證,舉行了這場萬籟俱寂而又喧囂盛大的婚禮。
當夫妻參拜之后,謝律突然偏過頭,無法控制地溢出了一聲咳嗽。
指尖擦過嘴唇,熟悉的一縷血痕,讓他眼眸一刺,心仿佛瞬間沉入了谷底。
官卿從身后擁住他的背,從懷里取出了一條帕子,小意地擦掉他嘴角的血跡,“這里太冷,我們回去吧,我來駕車,修嚴,你在車里休息會兒。”
謝律偏偏不肯,“還沒有行大禮。”
官卿都驚呆了:“你怎么還惦記著這事兒?”
不是她推辭,謝律都嘔血了,怎么也不知道收斂點兒。
謝律固執地道:“是你今天說我不行的。”
官卿又好笑又好氣,皺著眉古怪地道:“你行不行我還不清楚么,你就非得在這個時候證明一下自己?別鬧了,我們回去。再說,又不是不經人事的少男少女,孩子都有了,在意那些個過場作甚么。”
可對謝律來說,那可不是過場,那是他最在乎的。
男人的眼光逐漸執迷炙熱,官卿到底是經歷過的,知道這代表什么,她無奈至極,“那好吧,不過,不可貪多。”
不貪多又怎么能證明自己不是她以為的那種不中用,都曠旱三年多了,謝律只能如狼似虎,一把便將新婚的愛妻壓在了船艙里,企圖為所欲為,官卿起初緊緊閉著眼,可等了半晌,都不見他進行下一步,便睜開了眸子,見他一臉沮喪,不由好奇:“怎么了?”
莫不是,真的不舉了?
當然就算謝律后半輩子都不舉了,她也不會嫌棄他的。
只聽謝律幽幽道:“卿卿,若是懷上怎么辦呢?你說,你還要回魏國去的。”
官卿都睖睜了,她忍俊不禁:“我的郎君呀,你真是對自己太有自信了,能有那個心力就不錯了,你還想讓我懷上?”
“……”
謝律一會兒就發了狠起來,官卿的笑容凝固在了臉頰上,徹底閉上了嘴,開始哭了。
什么叫作繭自縛,什么叫自掘墳墓,昭陽公主領會得透透的,實在不該拿那種事刺激一個雄性,尤其還是一個驕傲的雄性。
官卿哭得差點兒斷了氣,伏在謝律的胸口,還在不停地埋怨他。
謝律抱著官卿,靠在船艙上安撫,有些費勁,終于將她安撫住了,官卿馴服地躺在他的懷里,小手還摟著謝律不撒,其實嘴里面埋怨,心里面高興得厲害,只是面皮還是太薄說不出口,淺淺地忸怩了一下,便越過了這節,“修嚴,我打算三日后啟程。”
謝律撫她背的手唰地一停,他有些沉悶了:“一定要這么快么。”
官卿認真地看他:“我想快一些,早點嫁給你,從魏國嫁給你。”
現在她依然在淮安,還不知方既白回去之后如何向小皇帝稟報,若是陛下震怒,真的發兵威脅,那可就覆水難收了,她最不愿看到魏國和陳國打起來的人。
“我來時,方相公說會在魏國等我,當時我沒有給他捎口信,他不知我與你已經成親了,若是他回去之后,說你在陳國囚禁我,欺辱我,我的弟弟聽了,只怕不會很愉快。”官卿為此憂心忡忡的,好幾日除了在為謝律的身體擔心,便是擔心這個。
謝律卻聲音幽怨:“他那么說,也是事實。”
他的確囚禁了她,現在,還欺負了她。
官卿道:“事實歸事實,今時不同往日了,咱們倆成親了,已經是夫妻一體,誰欺負誰說不上的,弟弟不知道,他還……”
先前官昱還開玩笑,讓她將謝律給收房,就留在魏國做她的愛妾。現在多半也不肯她遠嫁陳國,他要是叛逆起來,官卿都摟不住。
謝律低聲道:“他還怎樣?”
官卿住了口,不大愿意往下說。
謝律握住了她粉嫩的小拳頭,嗓音透著一絲縱欲的沙啞,卻迷得官卿沉醉:“卿卿,魏國不懼魚死網破,陳國也不懼,這是積怨,不可能消除,和親固然是個好辦法,可這對于官昱而言,恐怕不啻恥辱,畢竟當年是我先撕毀了婚約。若我早知那個昭陽公主是我的卿卿,也不必如此麻煩了。現在只能給條件,讓魏國有一個臺階可以下來。”
“只是,我們也不知道官昱要什么。”
這也正是官卿擔心的,她怕弟弟獅子大開口,代價讓陳國不能承受。
“修嚴,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這一次,誰也不要獨自面對和承擔。
她不是當年雙柳宴上的貨物,她有自主的權力和意識,不會再受人擺布。
“好。”
……
他們回到王府,剩下的這三日,幾乎日日待在一處,如膠似漆,纏歡交頸。
幸而只有三日,再多了官卿真的非常擔心謝律的身體,他這副索取無度的貪性,真教人擔驚受怕。好在謝律如今肯乖乖配合治傷,為了治病什么苦頭都愿意吃,官卿陪著他,又除了兩次血,李圣通說差不多了,再接下來,便主要是療養為主。
李圣通走時,還特意交代了一句,房事不可過度,切莫縱欲傷身,這話是當著兩人面說的,實在過于直白,還不顧及衛笈也在場,令三個人都尷尬至極。
官卿也要踏上回返魏國之路了,出發的那一日,一早謝律便起來,送她出城。
謝律送了一程又一程,總是不肯回去,“卿卿,就讓我這樣送你回魏國吧,我直接向小皇帝求親。”
官卿搖搖頭,道:“不行,你得照李圣手的話,好好地養這十幾日,何況現在聘禮都沒備好,你就指望我娘家人能滿意?快回去吧,我在魏國等你就是了。謝律,等你半個月后出發,我人還沒到魏國呢,隔了也不算很久。”
謝律這才答應了,依依不舍地里去,臨走前,又抱著他新婚的愛妻溫存了好一會兒,小別勝新婚,何況三年干旱,謝律如今是乍得甘霖,喜不自勝,只恨這甘霖太短,堪堪療愈干涸心田,便又一陣風刮回去了,可不教他還沒分別,便開始思念?
官卿看他賴在車里不肯下去的模樣,曲指撫了撫他的鼻尖,“我算知道書杭的賴皮勁是跟誰學的了,你雖沒在他身邊,可他真是跟你一模一樣!”
談到兒子,謝律這回終于不鬧了:“我很快就能見到書杭了對么?”
官卿點點頭:“當然,我們母子兩個就在許都等你,你快些好起來,要快點兒來接我們。”
謝律下了車,還有萬千不舍,也只能看著載著官卿的馬車先行離去。
他在原地逗留了許久,直至馬車消失在平蕪盡處,才意興闌珊地折轉回來,好像春光乍至,又倏忽遇上了倒春寒,折騰來去,還是從指尖消失了。
不過這一次謝律并沒感覺到太大的失落,行宮立刻就要修筑完成,他要在這幾日里遷居,還要置辦聘禮,以迎娶皇后的規格北上魏國求婚,現在可沒有空給他失落。謝律打起精神,大步向著行宮而去。
這一路緊趕慢趕,終于是在許都有動作之前,抵達了昭陽府。
公主府的婢女珠箴與玉燕,久盼公主不至,心里都巴巴期待著打起來,好把公主從陳國那賊人的手里搶回,官卿入門之后便朝里張望著,焦急地問:“書杭呢?”
話音未落,只看到書杭從月洞門里鉆了出來,狂奔向她:“公主!娘親!”
官卿喜得熱淚盈眶,彎腰張開了兩臂,讓書杭奔進了懷中,她的臂膀將他一收,激動地抱了起來,“書杭,我好想你呀,讓娘親一個!”
書杭被親了一臉唇紅,被巨大的歡喜擊中,也哭出了聲音:“書杭好想公主娘親……”
李謀那個壞蛋說,公主跟她的馬夫跑了,不會再回許都了,書杭怎么都不信,公主就算跟馬夫跑了,也不會不要書杭的!他終于等到公主回來了!
官卿心疼孩兒,抱他到正堂上,母子倆親親熱熱地說了好一會兒話,書杭還把給公主準備的小禮物,一支漂亮的黏了仿真花瓣的木簪送給了公主,官卿歪著腦袋,讓他的小手給自己插進鬢間。
禮物落入娘親的發絲里后,書杭嘟起了嘴巴,不高興地晃了晃圓墩墩的身體。官卿想自己在陳國時,要哄著那個愛撒嬌的大寶貝,回到魏國,又要哄這個小的,真是忙得不可開交,笑盈盈地問道:“怎么了?”
書杭哼哼唧唧道:“公主是不是只喜歡馬夫,不喜歡書杭了?”
官卿面頰一紅,著實有些羞愧難當:“誰跟你說這話的?我怎么會不喜歡書杭呢?書杭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娘親疼你愛你還來不及呢。”
書杭聽了李謀說那馬夫不少壞話,起初也不大愿意當真,畢竟馬夫對他挺好的,可架不住他把公主拐跑了,把公主拐跑的人,就是書杭的敵人,書杭說什么也不肯再喜歡了,這時悶悶不樂起來:“馬夫是壞蛋,勾引公主。”
“……”
這就絕不是書杭這個三歲大的小孩兒能夠說出來的話了。
官卿陰了面容:“誰教你說這樣話的?”
書杭一窒,差點兒被公主嚇哭,雖沒哭,卻也委屈,“反正我不喜歡他。”
馬上就要父子重聚天倫了,書杭卻好像受了別人的挑撥離間,先前她不讓他見馬夫,他還非要鬧,就算挨屁股板子也在所不惜,現在態度大改,難說不是有人在中間挑燈撥火。
官卿抱著書杭,將他朝中央嘟起的嘴唇一點點壓平,語重心長:“以后,不許這樣說馬夫。他不是你的馬夫,他是你爹。”
書杭呆了一呆:“嗯?娘親,書杭有阿父,是——”
官卿嘆了一口氣,當初她怕書杭身份尷尬,其父不詳惹來一些非議,便讓書杭認了方既白為父,如今再改過來,只怕書杭一時不能接受,便道:“阿父是阿父,你只管將方相公當做阿父敬重著,但你的親爹另有其人,就是那個曾經在我們府上做馬夫的人,你之前不是很喜歡他么?他也很喜歡你,一直盼著能再見到你,以前是娘親不對,阻礙了你們見面培養感情,等以后見到了,你就管他叫‘爹爹’,知道了么?”
“知道了。”書杭耷拉著小腦袋,也不知道聽明白了沒有。
官卿想到他的話,又解釋:“他沒有勾引你娘親。我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那時候就有了……書杭,他是你的親爹爹,是你至親之人,我們很快就會團圓了。”
想到那一天,官卿心里有說不出的激動,她現在盼著,重聚天倫的日子快一點兒到來,以前沒有一點兒感覺,現在卻覺得好想那個男人,想到日日食難下咽,夜夜孤枕難眠,想到明天一早,她便立即進宮和陛下商議結縭之事。
作者有話說:
老房子著火就是這么厲害的。
? 第 80 章
官昱正在批閱折章, 身旁近人通稟,昭陽公主求見,官昱道:“朕知道了, 讓皇姊到偏殿等候。”
因為南下伐陳需要一個正義的名目, 當官卿消失之后, 官昱已經命人在魏國宣揚了多日公主被擄劫的消息, 現在官卿回來了,這名目自然不能再用,他擱置筆鋒,起身撩開龍袍步下臺階, 來到偏殿。
官卿已經在等候, 見他來, 正經地行了大禮, “陛下。”
官昱帶笑,將她從地上扶起:“阿姊與朕何等親厚的關系, 何須用此大禮?若有所求, 直說就是了。”
不等官卿說話,小皇帝眉頭一皺:“朕看阿姊似乎瘦了不少,難道在陳國,那謝律敢為難你,給你氣受?”
官卿道:“我正是要與你說謝律的事, 昭陽請求陛下答應。”
官昱神情有些不快:“阿姊你知道么,你回程之中,謝律在南面稱帝了。”
謝律稱帝, 官卿并無意外, 國之締交, 關于社稷, 官昱也不會同意將阿姊下嫁陳國世子,必得以皇后之禮迎娶。
何況蕭以柔已死,如今渝國與魏國聲勢浩大,打著復辟旗號難以為繼,亡國之夢徹底破碎,謝家再無任何顧慮,稱帝是遲早的事。
官卿道:“是,謝律打算來許都求親。”
官昱意外:“皇姊,此事你早已知悉,是與謝律商量好的?”
面對弟弟的無情質疑和充滿失望的眼神,官卿并無羞愧,“我所行,都是為了陳魏兩國的和平,陛下受北面胡人襲擾已久,國不堪連年兵戈,若繼續伐陳,損失必大,更難保漁翁宵小從中牟利,昭陽與謝律聯姻,也給魏國厲兵秣馬,留下休養生息的契機。”
官昱笑了起來:“阿姊,你真是很天真。”
官卿心頭一動,官昱負手傲慢地道:“你當真以為,謝律待你真心,他會一心安于南國,不生北伐之念,他在陳國修筑的繼元行宮,行宮你可知是何意?謝家可沒放棄北定中原,奪取長安的野心。”
官卿怔忡道:“謝律絕非言而無信之人。”
官昱更是笑得猖獗:“絕非言而無信?皇姊,人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卻怎么被條毒蛇咬了一口,回頭還巴巴地相信他,給它再咬一口的機會?”
這不是很愚蠢。
官卿皺眉頭:“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謝律,本是誤會。”
當年方既白太想將她帶回魏國,行事不忌手段,越過謝律勾通蕭子胥,才釀造這場誤會,方既白大約也從未對人提起過,官昱亦不知情。
官昱沉頓半晌,他陰沉著稚嫩的面容,將官卿的神態舉止上下地打量,隨后,他得出了一個結論:“看來,阿姊對謝律還是情之所至,不能忘懷?”
官卿頷首,“我生在魏國,但長在陳國,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前,便已與謝律海誓山盟,我這一生,斷無可能再嫁給旁的男子,實不相瞞,我這段時日在陳國,已與謝律兩情相悅定了終身,我回魏國,正是期盼著兩國聯姻,好止戈生息,陛下,我們魏國立國時間雖然不短,但年年戰火,摩擦不斷,一些舊部人心都尚未歸附,這時舉兵伐陳,豈不是空門大露……”
官昱負起雙手:“阿姊若是喜歡謝律,自去嫁他就是了,朕不阻攔,他要是來,婚事朕可以答應。”
官卿驚喜交集:“真的么?”
官昱睨她一眼,其實內心當中很是失望,他咬牙道:“阿姊可知當年父王辭世之時,說過一句什么話么?”
這個官卿聽過傳言,官滄海薨逝之前,拉著床頭幼子,曾說“生子當如謝修嚴”,但官卿以為,那只是傳聞!
如今看官昱臉色,似乎并不止如此。
官昱譏笑道:“這句話,始終是朕的心魔。明明朕才是父王的兒子,朕那時候還小,又有哪一處做得不如謝修嚴呢?父王留下這一句話是何意?朕便偏要讓他看看,朕比謝律本事大,朕遲早有一日,將陳國收入囊中,證明自己!”
官卿愕然,怔怔地道:“也許,也許父王并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想用這句話激勵你,讓你有前行的目標,阿弟,你莫想窄了,其實,你聰明優秀,半點不輸謝律。”
“是么,”官昱拂袖,笑了笑,“阿姊,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
“你說。”官卿只盼他能應許婚事,不論開出什么條件。
官昱笑道:“你可以與謝律成婚,婚后就依陳國淮安行宮而居,做你的陳國皇后,朕只有一個要求,你要將書杭留下,過繼給朕。”
官卿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她呆呆地道:“你要書杭?”
為什么是書杭?
四周靜謐無聲,并無第三人,官昱索性挑明直言:“阿姊,朕有隱疾,生來天閹,生育無能。”
“……”官卿驚訝地看著面前,似笑非笑,明明已經到了發育之年,但其實看著男子特征依然沒有顯露的弟弟,著實為這個信息震得說不出話來。
官昱對于自己的隱疾,并不愿意多談,“只要你答應,將書杭留在魏國,過繼為朕膝下,朕可以放你去陳國,成全你的鴛鴦夢。”
直至此刻,官卿還無法從這巨大的震驚之中抽回神來,她震驚不已地道:“為何會這樣?”
官昱攤手:“生來如此,這就是天命。也許,這才是朕真正一輩子不如謝律的地方,但他的兒子,朕是要定了。”
官卿一直無法消化這個信息,她的腦子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官昱的臉,一會兒是謝律的容顏,一會兒又想到書杭,繼而,她想起了三年前,她初來陳國時,那時她被確診有孕,心神惶惶,不知該不該留下這個孩兒,也想著官昱根本不可能答應讓她留下這個敵國世子的血脈,沒想到,官昱答應得很順利,甚至還一口篤定,讓她生下書杭,并跟隨著她,從官姓。
事實上,那時孩兒已經認了方既白為父,從母姓的情況在魏國實在少之又少,官昱態度堅決,一定要讓書杭姓官,官卿只以為是弟弟體恤自己前半生顛沛流離,將來一定得老有所依。
如今看來,竟是草灰蛇線,伏脈千里。
書杭的這個官姓,本不是為她而保留的,從一開始,這竟就是一場利用的騙局。
“阿弟,你……”
官卿好像突然不認識了這個對自己充滿信任,雖然多年不見,但一見面便親厚無間,甚至依賴和倚重的弟弟,她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難道,這么多年,你一直不放棄各州尋找昭陽公主,是因為,你,只是想,留下一個揣有魏國官氏血脈的孩子……”
這個想法太荒唐,太可怕。
可是除了這,官卿想不到其他答案。
官昱的臉色陰鷙了起來,將臉上全部的稚氣掩蓋得嚴絲合縫,不露馬腳,他笑著這樣告訴官卿:“阿姊不妨往好處多想想,朕想要權勢,想要四海一統,想要萬古流芳,與朕想要天倫,并沒有任何沖突。”
他負手,對這個讓他很是失望的皇姊也說了下刀子似的并不好聽的實話:“不過,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區區的一個昭陽公主,朕也不至于用霧州和霸州兩郡來換。”
官卿幾乎趔趄摔倒,以為的姊弟手足之情,原來,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隱瞞、欺騙與利用!
官昱直白地告訴她:“阿姊,昭陽公主的存在,最大的價值便是聯姻,若只為聯姻,一個真公主,與一個假公主,分別又有什么呢?就算是假的,朕也可以認她為義姊,朕的確在這王位上稱孤道寡太久,或許心性有些寂寞,但找回你,實則為了我官家后代,這是朕,絕不可以退讓的一步,如若你不肯答應,朕不會準允謝律的求婚。”
末了,他笑吟吟地勾了勾嘴角:“不但如此,朕還會,在魏國殺了謝律。”
官卿懂了。多么諷刺。
她的存在,對于官昱而言,只是一個想要天倫時,召之即來的解悶工具,一個可以說說淺表的心里話的紙簍,一個用來伐陳的名義,一個用來傳承官氏血脈的容器!
這是何等可怕的一個人,她被他單純稚氣,毫無攻擊力的外表所隱瞞和蠱惑,相信他天真無害,深信不疑了整整三年!
“那方既白呢,他是不是也一早就知道,你的計劃……”
當年去陳國,用兩城換回她,換的到底是昭陽公主,還是為官家生育后代的這具軀殼?
官昱笑吟吟地道:“先生是朕的相父,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做什么決定,怎能瞞得過先生?”
官卿徹底懂了,原來身在局中,可笑的人從頭到尾是自己,若再算上別人,便還有謝律。她和他,竟然都是這樣被人玩弄棋局間的笨蛋。她以為她比謝律處境好一點,沒想到居然是當局者迷,愚蠢透頂。
“阿姊,朕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想清楚了,將書杭送進宮。朕不想要強迫別人,你得將書杭哄得好好兒的,讓他心甘情愿地進宮。對了,朕再告訴你一個消息,謝律等不及要來求婚,他的飛騎只怕這會兒已經到了淮水地界,朕已經在河岸重鎮埋伏上萬兵力,是伏擊,還是放他過關,可全在阿姊你,一念之間了。”
官昱曲起食指,在半空中拂了拂,放她離去。
官卿魂不守舍地乘車回到昭陽府。
這偌大的公主府,如今看來,真如同四面八方的嘲諷聲音,聲聲貫耳,官卿再也忍不住,她直接沖進了小院,找到正在讀書的書杭,一把將兒子從小馬扎上抱了起來,收緊了臂膀將書杭抱在懷里,淚水滾滾地落下:“書杭!”
書杭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公主突然熱情地撲上來,他整個人都被箍住了,除了手指和腳丫,好像其他地方都動不了,書杭疑惑地道:“公主怎么了?”
官卿怎么會想把書杭留在魏國?這是她的骨肉,她費盡辛苦才生下來的寶貝,憑什么留在魏國?
可若不留書杭,魏國就要舉兵伐陳,謝律也很有可能……
官卿將臉埋在兒子的小腦袋后,漫長地抽泣,書杭害怕極了,就怕娘親是在外頭受了什么人欺負,他攥緊了小拳頭:“書杭給公主報仇。”
官卿搖了搖頭。她抽泣著,強迫自己恢復了鎮定。
……
官昱正坐凌鯤殿,內侍報信,謝律已經入城。
官昱心情不錯,笑道:“朕就在行館見他,朕,親自去見他。”
上次還是在殿上,謝律被鐵索五花大綁押解上來,被云朔的父親云司徒指責作惡,彼時官昱留了他一條性命,眼中全是對謝律的好奇。他是真的好奇,謝律這樣的人,怎么會放任自己做了階下囚,被云朔欺負得像狗一樣,他真的好奇他會否留有后手,他等著看那驚艷一手,謝律如何翻盤。
原本他一直很失望,謝律與他的皇姊一樣太過感情用事,軟肋太明顯,大抵成不了什么氣候了。直至霧州與霸州起火的那日,官昱終于有所改觀,再精深的謀算,在能戰善戰真刀實槍面前,實則不值一提,謝律還是不得不防。
官昱這般想著,人已經乘著風踏進了行館,與謝律正面碰頭。
“姊夫來得好快呀。”他的兩頰上掛著純凈的笑容,單純得猶如一塊璞玉,“不知媒聘可曾備齊?我魏國的公主,可不是說娶就能娶的,那朱友良肖想朕的皇姊很久了,朕都從未答應過她。”
謝律還以笑容:“自然。”
“哦?”官昱真想聽聽,謝律這樣穩操勝券,難不準是真有能夠讓他動心的籌碼,是什么呢。
謝律道:“我帶來的,是整個陳國。”
官昱忽然面色一肅:“愿聞其詳。”
何謂整個陳國,以他的了解,謝律絕不至于昏聵到,將陳國拱手送給他。
謝律道:“就是陛下心中所想。”
“?”官昱呆住了,他呼吸一凝。
謝律成竹在胸,如穩固掌控局勢,他這個被談條件的人,竟被一語激蕩得心潮澎湃,自知是落了下乘,官昱連忙收斂,恢復冷冽,謝律頷首:“書杭便不必隨我與卿卿去往陳國了,他留下,作為陛下的嫡系后人。”
這時官昱終于反應了過來,他擰了擰眉頭:“阿姊與你通過信?”
謝律搖首:“自入魏以來,未曾得到卿卿只言片語之信,此為我的誠意。書杭仍留魏國,十年之后,謝律拱手山河,交托書杭,如此,魏國可兵不血刃兼并南陳,至于西面渝國,不過占據秦川之下要塞之地,但實已不足為懼,天下終將歸一。”
這其實是,官昱從未設想過的道路,謝律竟然肯出這樣的條件!
官昱呆呆地凝視著謝律,總是不那么相信謝律,“你……居然肯,提這樣的要求?謝律,你可知曉,書杭若留魏國,他便是官家的人,可不是姓謝。”
謝律笑言:“囿于姓氏宗族的成見,不過愚昧,書杭為我之子,難道他與我的血脈牽連,會因為從誰之姓便能更改?天下苦戰已久,胡族蠻夷,亂我夏宇,皆因分不足以久治,唯有一統,才是結束大亂紛爭,締造九州四海萬民歸服,安定盛世的必要手段。我保證,陳國交托給書杭時,必已是內外肅清,粟紅貫朽,陛下不必疑我的誠心,謝律虧欠書杭的,此亦不足為償。”
官昱聽完這一席話,卻是震撼莫名,末了,他長長地往肺里抽了一口氣,喟然長嘆:“父王所言不差。胸襟與氣概,朕,的確不如你。”
作者有話說:
唉,還是狗子好,起碼從頭到尾都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