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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入夜后, 一彎涼月如水,銀色皎潔的輝光籠著昭陽府闃靜的庭院,廊蕪底下的百年梧桐, 壓著一重重積雪, 月色朗照下泛出晶瑩的幽綠。

    謝律身上發(fā)熱的感覺依然強烈, 但他卻不喜歡躺在床榻上, 不能做任何事,只能等待。他起來了,將毯子裹在身上,推開了木屋的門。

    這里離馬廄很近, 里三層外三層都是煙灰色的墻, 道道朱門緊閉, 謝律抬起頭, 一眼能眺望到最恢弘的那座閣樓,如有百丈拔地而起, 復(fù)道雕甍, 成飛龍瑞獸狀,寶頂如一柄利劍,直刺浩瀚燦爛的宇宙。

    天氣是冷的,一呼吸,嘴邊都是濕冷打得白霧, 謝律坐在馬廄前,睡覺的馬兒發(fā)出微弱的呼嚕聲,身旁靜得只有這樣的聲音。

    也不知她睡著了沒有。她最怕冷的, 受一點點寒氣, 手和腳丫都是凍瘡, 到過冬的時候, 寧可待在屋子里不出來。晚上睡覺,她會不自覺縮進他的懷里,把手和腳都放在他的身體上,被揭穿之后,她笑著說他身上是暖的,像烤火一樣。

    一道踩斷了枯枝斷葉的脆響,驚動了謝律,他披著厚重的毯子扭頭回來,只見幽幽靜靜的月光底下,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好奇地盯著自己。

    小人兒身上沒有避寒的大氅,像是突然從溫暖的屋子里跑了出來,盡管天色昏暗,近處只有幾盞杯水車薪的馬燈,謝律卻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是她的兒子。

    “是你!

    他看他凍得瑟瑟發(fā)抖,立刻招手讓他過來。

    書杭是偷跑出來的,他要撒尿了,可是他很不喜歡尿尿的時候有人跟著伺候,趁著侍女出門去換班,他偷溜了出來,到公主養(yǎng)花的地方解決了,可是解決了需求之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

    他身上還穿著屋子里穿的中衣,在屋子里正合適,出來就很冷了,書杭看到這個人裹得像一顆肥圓乎的大粽子曬月光,喊他過去,他聽話地走了過去。

    謝律用毯子裹住了書杭,將他拉扯到近前。這張小臉精致細膩,不似男兒,倒像女嬌娥,圓滾滾的眼睛隨了她的母親,鼻子和嘴唇小巧如畫,或笑或愁,做什么神態(tài)都好看。

    “你叫什么?”

    謝律的身體熱烘烘的,書杭一到他懷里,立馬就不冷了,他笑了笑,開心地道:“我叫書杭!

    書杭的小身體瑟瑟顫抖,到這里熏得熱了,總算面頰恢復(fù)了血色,謝律單臂支著軟毯籠住他的身體,一手握住他的小手,大掌嚴嚴實實地包裹著他的小肉手,一會兒功夫便熱了起來,書杭很喜歡,他眼睛都不眨地看著謝律:“你是誰?”

    謝律的眸光柔和如月:“你猜!

    書杭想了想,他和公主是在外面撿到這個人的,公主對他很不好,之前他都不在府里的,現(xiàn)在突然又接回來了,書杭簡單的小腦袋瓜不能理解這么復(fù)雜的事情,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這樣的面容,與他太過相似,讓他如何能相信,這是她和方既白所生?

    這幾年,謝律也在關(guān)注魏國的動靜,長公主產(chǎn)子,瞞不過他。算算時間,卿卿若是當時懷孕離去,孕期應(yīng)有近九個月,足以生下書杭。只是,她的身子為了給他治病傷了根本,加上沿路迢迢,所以才早產(chǎn)?

    這個可能性,讓謝律無法忽視地疼惜,卿卿那樣絕望離去了,她應(yīng)該恨他,入骨地恨的,為什么還要選擇生下這個孩兒?

    這樣的亂世,人命本賤,女人常常被當作貨物贈送,他也是用了很久才想明白卿卿執(zhí)著于做他的妻子是為什么。

    可她不知道,如果是為了活命,易子而食都能出現(xiàn),典妻,又算什么呢?她大約只是單純覺得,有了一個妻子的名分,就能安然穩(wěn)固了吧。可惜,他也曾盼望娶她為妻,終究……

    卿卿一個人生下書杭,吃了許多苦,書杭長得很好,身體不輸給同齡人的孩子,又很乖巧靈氣,不像他幼年時,只能做一個書呆子,除了讀書什么也不會。

    書杭的小手在謝律面前晃動了幾下,他好奇地看著謝律:“你是公主的下人嗎?”

    謝律點頭,承認:“是,我一輩子都得伺候公主!

    書杭笑道:“公主是我娘親!”

    謝律意外:“你為何叫她公主,不叫她娘親?”

    書杭拍拍他的肚子,因為餓了,咕嚕了一下,謝律雖然因為發(fā)燒昏昏沉沉的耳力漸弱,卻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忍俊不禁。書杭摸著餓扁的肚子難為情地道:“女孩子都喜歡被叫公主,不是嗎?”

    “……”謝律瞠目,他本人徒有風流之名,今日竟然對一個牙都沒長齊的小毛孩兒甘拜下風。

    書杭的兩只小胖手捧住了自己肉嘟嘟的小臉,像朵向日葵撒嬌地開給謝律看:“這是不是很有道理?”

    “……”卿卿一定很寵他,也不怎么愛端母親的架子。

    “書杭!”

    風中突然傳來官卿不悅地叱聲,熟悉的陰云罩頂,書杭打了個寒顫,父子倆一同抬眼看去,官卿胡亂披著一身鶴領(lǐng)氅衣出來了,發(fā)髻松散,想是入睡前知道兒子跑丟了因此急匆匆地出來找。

    偌大的公主府,官卿跑了個遍,當各個地方都找不到的時候,一個念頭讓官卿恐慌了起來,難道書杭去了馬廄?只要他去了,就很有可能遇見謝律!謝律絕對不會放棄這個親近書杭,打聽他身世的機會。

    當官卿一出現(xiàn),謝律抱著書杭的手立刻便松了,書杭被母親揪住了衣服后領(lǐng),被甩在身后,珠箴立刻上前,將搭在臂彎里的小襖給書杭穿上,念叨著“阿彌陀佛”,出來這么久,可別把小世子給凍壞了。

    官卿柳眉倒懸,攜隱怒之色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謝律。他坐在皮革馬扎上,攏了攏身上的毛毯,薄唇一掠,笑意蔓延上眼尾,官卿瞧見了更悶悶生氣,怎會有這么不要臉的人?她冷聲道:“書杭跑來你這里,你見了小主子,也不知道上報么?”

    謝律摸了摸自己的腦門,歉然道:“對不起,我燒糊涂了!

    他試圖去抓她的柔荑,讓她柔軟的手掌也感受自己額間滾燙的溫度。

    官卿后退避開,眉心打成了一道結(jié):“書杭是我的孩子,他的父親另有其人,是我魏國的尚書左仆射,魏國人人皆知。你——”

    “卿卿,”謝律嘆了嘆氣,打斷了她的話,“你不覺得你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么?”

    官卿一愣,他又道:“我從來沒說過,書杭是我的兒子!

    她身后的珠箴與玉燕都呆住了,怎么回事,謝律說的什么話?小世子怎么可能是他的孩子?

    可是玉燕和珠箴早就有感覺了,小世子和方相公長得一點也不像,單論容顏,還真是……和謝律有六七成相似。

    官卿氣得往胸口汲入了一長口氣,憋悶得找不到一個爆發(fā)的點,愈發(fā)惱恨起來,謝律微微笑著,瞬也不瞬,仿佛將她怎樣看都看不夠一般:“可是無論如何,你不必擔心,書杭是你的,誰也搶不走,我不會,陳國更不會!

    官卿忍不住對他冷嘲熱諷來找回上風:“當然,你現(xiàn)在只是一個病得快要死的馬夫,什么也做不了!

    謝律脫口而出:“若我真的死了,卿卿,你會高興,還是難過?”

    拍手稱快也罷,難過墮淚也罷,這都說明了,她心里時刻都記著他的。

    官卿偏要告訴謝律:“本宮不會高興,更不會難過,你的死活,本宮不在意,就像是養(yǎng)的一條狗死了,本宮會替你料理后事的!

    謝律眼底的笑被剝奪得干干凈凈,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黯淡了下去,如同流星墜入長夜,明月沉進大海,光芒被吞噬,只剩下一灘黑漆漆的死水,再無波瀾。

    官卿譏誚地冷笑,轉(zhuǎn)身抱起了書杭,帶他離去。

    雖然自己好像是得勝了,可是,書杭畢竟還是在謝律面前暴露了,她路上詢問謝律和他都說了什么,可惜小孩兒的記憶不過就那么短短一刻,這會兒書杭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了,官卿既慪又怒,重重地拍打了幾下不聽話的書杭的屁股,刺激得他嗷嗷哭,官卿狠下心腸,這一次非要和他說清楚不可。

    “我跟你說過,說過好幾次,不要和他見面,不要和他說話,你為什么不聽?”

    書杭哭得淚如泉眼,汩汩地往外冒,一邊哭一邊擦淚一邊說:“他是誰呀,為什么書杭不可以見?”

    娘親從來都不會說,不讓他見誰,不讓他和誰在一起玩兒,可是他身邊只有宮人太監(jiān),平時都沒有人愿意跟他玩兒,他們只會跪一屋子,畢恭畢敬地伺候他穿衣吃飯,那好無聊!好不容易碰到一個不會害怕他身份,會跟他玩到一起的人,娘親卻打他!

    書杭好委屈,他哭得直咳嗽。

    兒子雖然活潑愛鬧,可是從不叛逆,一直都很乖乖聽話,官卿真是不敢相信,就走丟的這么一會兒功夫,他只和謝律見了一面,怎么就感情如此深厚了?

    只是旁的事都可以商量,但這件事不行,就算是用鎮(zhèn)壓的手段,官卿也不可能讓謝律繼續(xù)接觸她的兒子,他嘴里是那樣說,可是陳國世子從來都不講信用,承諾都是放屁,只要有利可圖,他什么都做得出來,如果他把書杭擄走,陳國又不費吹灰之力多了一個繼承人,倘若他真的打這個算盤呢?

    官卿不聽書杭的抱怨,寒著臉警告道:“你要是再偷偷見他,我就揍得你屁股開花!”

    作者有話說:

    當?shù)男r候除了讀書什么也不會。

    我們書杭除了讀書什么都會!

    書杭:還是我比較厲害。

    官卿:滾去讀書!

    書杭:……

    ? 第 52 章

    謝律的燒一直不退, 縫合的傷口卻在漸漸好轉(zhuǎn),昭陽府吃食不短,柳丁每天為他送來的, 除了清粥小菜以外, 偶爾也摻雜魚肉, 謝律胃口不佳, 衣帶漸寬,柳丁說:“這樣下去不行!

    “你看看你喜歡吃什么,”柳丁拍著胸脯保證,“我都能給你弄來。”

    眼看著人養(yǎng)病, 養(yǎng)著養(yǎng)著, 越來越瘦, 再這樣, 身體條件更差,病得越重, 惡性循環(huán), 等到最后真就大羅金仙都救不回了!

    謝律躺在病榻上,目光動了動,移到柳丁滿是老繭的手上,柳丁是個本本分分干活的實誠人,謝律不忍騙他, 便道:“我故意的!

    柳丁疑惑了,他仔細地瞧著,謝律的這情狀不像是假的, 他搔搔后腦勺, 沒明白。

    謝律想, 他怎么會學的一身婦人內(nèi)宅爭寵的手段, 在雙鳧樓學習的時候,也不過就記住了幾字箴言,而現(xiàn)在他卻用這些跛腳的伎倆,去換取女人的一點憐憫。

    “我想讓公主可憐我。”他幽幽道。

    他這樣一說,柳丁豁然開朗,“我懂了,你喜歡公主!

    是這樣。謝律大方承認,頷首。

    “不過這不行,”柳丁搖搖頭,在謝律疑惑地以目光詢問過來時,柳丁實誠道,“公主早已有了心上之人!

    謝律一嗤:“你說的,是方既白。”

    柳丁也不知道這個謝郎君哪里來的膽子,敢對方相公直呼其名,看他年紀輕輕的怎的如此想不開,和方相公作對,柳丁嘆息著道:“謝郎君有所不知,公主對方相公用情……至深,倘若能有別的郎君入她法眼,公主也不會一直蹉跎著單身至今!

    謝律不信:“方既白也一樣喜歡她么?”

    柳丁入府較晚,許多事也只是聽府上的老人說的,打聽而來,見謝律一番癡心,執(zhí)念不改,把身體拖垮到這地方,心內(nèi)有些惋惜,愛情不是必需的,身子卻是自己的,這天底下見異思遷的多了去了,可身子要是壞了,那就連后悔藥都沒有吃的。柳丁也是過來人,他不得不提點謝律。

    “方相公對公主,自然也一往情深?上В岩陨碓S國,便不能許卿,公主知道方相公是身體不好,不愿耽誤了她,才借了這個幌子,她卻還是一意孤行地生下了方相公的孩子。這事,人人都知道的!

    謝律緊縮眉宇:“書杭與方既白一點也不像。”

    柳丁勸他不要癡心妄想:“公主和方相公情投意合,都站出來承認了小世子的身世,謝郎君,真的,你不要再這般自苦了,你就算是把自己折騰死在我的木屋里,公主她也不可能會喜歡你啊。”

    謝律面容慘淡,病中倦容,靡靡無力地靠著秋香色團花銅錢紋引枕,垂眸,靜止了許久,等到柳丁都開始詫異他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謝律才道:“我不相信。”

    這世上的人啊,就有這樣的。

    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墻不回頭,柳丁勸也勸了,可惜的是良言難勸該死鬼,說了這么大一圈,他快口干舌燥了,謝律居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柳丁一臉滄桑地離去,屋里一燈如豆,明明滅滅地照著謝律側(cè)臉,他在枕上側(cè)臥著,手肘壓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經(jīng)緯,窗外一縷風鉆了進來,挑逗著桌上的火焰。謝律的眼瞳仿佛一方巋然不動的石墨,也不懼火光刺眼,動也不動地盯著那火苗,卻突然勾了勾唇。

    他不信。

    卿卿不會喜歡別人。

    她曾經(jīng),那樣喜歡他的……

    她不會喜歡上別人。

    第二天,謝律在天蒙蒙亮時被撞破了房門,當他睜開眼時,瞥見官卿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是幻覺。

    就像夢中徘徊了千百回一樣,此刻于眼前重演。

    可是夢里的卿卿,絕不會有此刻的疾言厲色,她道:“我聽柳丁說了,你的傷已基本快要痊愈了。謝律,你在演苦肉計給誰看?”

    謝律愣怔了一瞬,沒想到這么快柳丁便告密了。不過這不能怪罪柳丁,他畢竟是昭陽府的人,吃的是昭陽公主的糧。

    這件事柳丁本也不會主動地對公主提起,是官卿思忖了一夜之后,她做了一個決定。

    謝律不能繼續(xù)留在魏國了,眼下知道他身份的人越來越多,繼續(xù)留下來會有麻煩,不止他的麻煩,而是她將有天大的麻煩,并且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書杭有了接觸的機會,她一點風險也不敢冒。

    可是謝律眼下這副破敗的身體,怕是很難支撐他回到陳國,因此官卿叫來柳丁問他的情況,柳丁起初支吾不言,顧左右而言他,在官卿威勢壓迫之下,終于老實托出。

    官卿此刻領(lǐng)了一群人來到馬廄的木屋中,讓人左右叉起謝律,逼迫他從床上下來。這些人自然下手沒個輕重的,謝律趔趄摔在床尾,額頭磕了一個包,官卿卻直皺眉頭:“戲演到這個地步,還裝什么?”

    謝律澀然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腫痛的額,雖然身上發(fā)熱不退,目光卻一點也不渾濁,清湛的,泛著漾漾波光,他扶桌看向官卿,她顰著水眸,慍怒染上了面靨,別是一番嫵媚,謝律將手遞給她:“卿卿,我真的起不來了。”

    官卿冷然:“你以為這里還是紅柿居么?”

    他以為,他裝成這副柔弱模樣,她就會有半分心軟?

    他大錯特錯了,那個會心軟的卿卿,在被人騙得身心都支離破碎后,早已脫胎換骨,這些拙劣的把戲謝律卻還接二連三地上演,是覺得他們之間還有什么可以念及的往日情分?

    謝律垂落了向她伸去的手臂,神情有些失魂落魄,干燥起皮乃至皸裂的唇瓣碰了碰,嗓音艱難:“我說什么,你都不會信了!

    “當然。你不覺得這是報應(yīng)么?”官卿嗤嘲他的可笑,“起來!

    謝律的眼前有些發(fā)暈,他摸索著衣柜和書案,將自己遲緩地撐起,官卿命令人將他兩臂擒拿,直接帶著往外走。

    謝律被人丟進了馬車,官卿也坐了進來。

    他全身沒有一點氣力,只能靠住側(cè)壁喘息,官卿目不斜視,會武的侍婢就坐在兩人中間,隨時防止不測。

    謝律靠在車壁上不動,隨著顛簸,頭不斷地撞到身后的木板,可他卻始終在凝望著隔了一道防備的身影的官卿,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夠一樣,將她的輪廓,她的五官,都刻在骨血里。

    她不知他這兩年過得怎樣,如果知道了,會不會有一點心疼?

    謝律只想讓她心疼一點,哪怕不如在紅柿居,只要,她對他還有一分的掛心就好,太多了他也不配。

    “卿卿!

    剛想出聲,官卿便冷冷飛過來一記眼刀:“閉嘴。”

    謝律識相地吞了后面未吐的話,只小聲地道:“我腳疼!

    官卿睨著他,瞧著他這些粗劣的把戲,更是冷然:“謝世子要裝也該裝得從一而終,你明明是傷在胸口,又怎會腳疼?無恥!

    謝律便封了口,再不多說一個字了。

    他不知道她要帶他去哪兒,他也猜不到,現(xiàn)在頭昏欲睡,他也沒有那個力氣再去猜了。

    馬車停在了許都城外的落云坡,官卿先下得車來,之后才是劍婢,劍婢將謝律粗魯?shù)爻断埋R車,讓他好生站著,謝律這廝偏偏不肯配合,病病殃殃地左搖右晃,劍婢從身后踢了他一腳,直接將謝律踹倒在地,差點兒沿著寸草不生的坡面滾下去。

    官卿也沒讓人管他。

    謝律好像習慣了這些羞辱,他大方地坐起來,彎腰拂去了衣上的塵土,微笑:“卿卿,你帶我來這兒做什么?”

    官卿看向他,“我給你一個機會,F(xiàn)在這里人不多,謝世子如果能夠挾持我,有機會從這里逃跑!

    謝律笑道:“你覺得我還有那個力氣?”

    官卿不假思索:“前提是你別裝!

    謝律自失地發(fā)笑,笑得撐住了額頭,將臉垂了下去,“我真的病得很重,卿卿,你為什么就是不信。”

    這一路走來,他每一天傷勢都在崩裂出血,來到魏國,在云朔的磋磨下忍受了整整兩日,犬刑、夾板、笞杖、鹽水、烙鐵,任何一樣都可能要命,他遍體鱗傷,血流涂地,她明明看著,可是她卻不信。

    為什么?

    謝律沒法不受傷,他真的很想問一句:為什么?卿卿你,現(xiàn)在對我已經(jīng)絕情至斯了么?

    “試一試吧,謝世子!惫偾渲庇X謝律還在裝,他有那個能力站起來,甚至有機會能挾持她,官卿給他這個機會,“賭一把,看你能否全身而退!

    他今天要是從這里離開,后續(xù)官卿有把握能將他驅(qū)逐出魏國。

    謝律抬起眸,茫然地看著她,官卿的臉色傲慢而不屑,充滿了對他的鄙夷,謝律胸口扯得一痛,真的問出來了:“卿卿,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了嗎?”

    這種近在咫尺也抓不住握不著,陌生的無力感讓他恐慌。旁人說一千道一萬卿卿不喜歡他了他都不信,可是現(xiàn)在,他越來越親身體會到她的漠視,于他似乎才是真正的殺人誅心。

    官卿用一聲嘲諷代替了回答,這個蠢問題,謝律問都不該問。

    劍婢肅容挺身上前,阻隔在他們兩人中間。

    只要謝律一出手,劍婢便會立刻將他攔下。

    謝律艱難地站起了身,劍婢防備地死死盯著他的眼睛,警惕著他接下來的一舉一動。

    謝律溫聲道:“你讓開,讓我和卿卿說句話!

    劍婢自然不退。

    謝律搖頭:“我不會挾持卿卿,用女人作護身符!

    官卿譏誚一笑。

    不會?那她又是什么?被送出去的一件貨物,連護身符都算不上吧。

    劍婢一語不發(fā),森然地冷凝謝律。

    從沒見過這般宛如銅墻鐵壁的女人,謝律無奈至極。

    “卿卿,我知道你想放我走!彼麑⒆约旱碾p手都負在身后,走向卿卿,示意自己并無任何攻擊之力,劍婢警覺地看著他來到了公主的身后,引而不發(fā),謝律果然十分老實,他一點異動都沒有,只是停在公主的身后,語氣低回而卑微地懇求,“別趕我走,卿卿,我答應(yīng)你,我會好好養(yǎng)傷,讓自己盡快痊愈,我只想留在你身邊,做你的馬夫,你的踏腳石,你不高興時鞭打的出氣包。”

    “卿卿,求你,讓我留下來吧!

    官卿冷蔑地瞧了他一眼,不論他眼中的情意多么真誠,多么令人動容,她心如鐵石地全部略過,朝馬車走了過去。

    “滾。”

    她只留下一個字。

    作者有話說:

    風水輪流轉(zhuǎn),輪到謝狗低聲下氣了。

    不過謝狗這些戲真真假假,改行做影帝吧。

    ? 第 53 章

    官卿重新坐入馬車, 御夫殷勤為公主御,但官卿仍留了眼線下來,方便監(jiān)視謝律的一舉一動。她想看看, 謝律是不是真的裝病, 如果他傷勢已愈, 現(xiàn)在裝病的企圖是什么。

    馬車行駛在草木灰敗的原野上, 積雪在晴日紅融的日光下開始消解,露出斑駁的地皮,走了有一陣兒,劍婢策馬從車窗外追了上來:“公主。”

    劍婢敲了敲車窗, 官卿將簾門扯開, 劍婢騎馬并行, 恭聲報道:“他追來了!

    馬車行駛得不快, 此刻官卿撩起簾角向后回望,遠遠地能瞥見一道米粒大小的身影, 蹣跚地翻上了山坡, 一步一步執(zhí)著地跟了回來。

    他走得那樣慢,幾乎每一腳都讓人以為下一瞬他就會撲倒在雪地里,可是謝律偏又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堅定不移,一步不摔, 官卿都詫異,F(xiàn)在的謝律,是瘋了還是傻了?他在魏國遭受這樣的羞辱,現(xiàn)在她給了機會放他離去, 他為什么還要跟來?難道這人是受虐時創(chuàng)傷了腦子么?

    劍婢道:“他說, 他要跟著公主, 生也罷, 死也罷……”

    劍婢很少見到這種死腦筋,她在魏國的慎刑司做了十年,再硬的刑犯只要瀕臨死亡,便會流露出脆弱、求生、不堪一擊的特征,謝律若不是意志力有著非人的強大,那么就是,他的種種表現(xiàn)都是真的,他深切地愛慕著公主,即使是卑微地做她裙下臣、腳下泥。

    官卿也明白,不過她不為所動,放下了車簾,道:“不用理他!

    劍婢應(yīng)諾,頷首退后行進,一路只跟隨者平穩(wěn)向前驅(qū)駛的馬車,不再有關(guān)于謝律的任何言辭。

    天氣很冷,太陽快要沿著山巒連綿起伏的輪廓登上頂峰了,可身上卻聚不起一絲暖意,官卿懷里捂著湯婆子,一直保護得很小心,可手還是生了凍瘡。她聽以前在陳國認識的老人們說,這手一旦生了瘡,以后再怎么保養(yǎng),也是年年都要長瘡。凍瘡鮮紅見血,疼得很是磨人,官卿一向最討厭冬天。

    又不知過了多久,官卿還是無法抑制自己的心煩意亂,她再一次掀開了簾門,劍婢立刻擁上前問公主有何指示,官卿躑躅道:“謝律人呢?”

    劍婢回望片刻,對官卿稟報:“已沒影了。”

    官卿冷冷地哼了一聲,想他終于知難而退了,最好老老實實地回陳國去,不要打她和書杭的一星半點主意!正要放下車簾,忽然一念不安地涌上心頭,謝律不像是那種半途而廢的人,她聳了聳眉梢,“停車,回去!”

    說不準他現(xiàn)在逃了,離開她的了視線,反而更不安全。

    御夫憑借嫻熟的駕車技巧,車未完全停下,直接于官道上掉頭,駕駛飛奔往回趕。

    趕了沒有多少路,便發(fā)現(xiàn)了謝律。

    他已經(jīng)嘴唇烏紫,昏厥在路邊。

    官卿跳下車來到謝律的跟前,皺眉踢了他兩腳:“你別裝死!”

    他紋絲不動,亂發(fā)下尖尖的一截下巴,慘淡得掛不住一兩的肉,人清減得瘦弱如柴,官卿的心突然劇烈地跳了一下,其實,刨開其他人,謝律對她,除了兩城宴上他將她送給了別人,其實他由始至終未曾虐待過她,做人終究是要公平一些,她蹲了下來。

    撥開他臉上凌亂的發(fā),露出彤紅的臉,被云朔甩了一鞭子打破了右側(cè)臉,傷勢未愈,瞧著依然猙獰,她知道謝律一向?qū)ψ约盒暮菔址(wěn),可一個人,就算是唱苦肉計,能逼真到這個地步嗎?

    就連龐惠都說,他幾度徘徊生死邊緣,倘若意志稍稍薄弱,酷刑之下絕不可以生還。

    官卿伸手試了試他臉上的溫度,觸摸到的一瞬間,她便如受炮烙之刑燙得縮回了手,這么燙!

    官卿一咬牙:“來人,將他帶回去!”

    ……

    謝律再次醒來,自己仍然在木屋里,已是傍晚時分,屋子里很暗,沒有點燈,他摸索著起身去拿蠟燭,掌心觸碰到一只已經(jīng)冷透的藥碗,他拿起來凝睛端詳片刻,里頭只剩一點藥渣。

    他昏迷期間,有人用這只碗,強行給他喂了藥,他臉上外溢的藥湯被擦掉了,但衣領(lǐng)間苦澀的藥味兒散不掉。

    卿卿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對他心軟了,她還和從前一樣。

    謝律勾了勾唇。

    他不想再唱這場戲了,他要讓自己盡快恢復(fù),最好能回到往昔風貌,能夠讓卿卿眼前一亮的地步,就像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一樣。

    不是謝律自吹自擂,現(xiàn)在傳聞中與公主有染的方相公,是個不折不扣貨真價實的病秧子,容貌大抵也比不上他,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卿卿有他在先,怎么會看上方既白那小人?

    當初方既白懷目的而來,誆騙陳國兩城換一人,其實只要稍加細想就會知道,若只是為了一個美人,一個姬妾,魏國的老狐貍怎甘心讓這么大的利?

    謝律糊涂了兩年,竟被方既白玩弄于股掌之中,相信卿卿已死,他甚至假造渝國刀劍和裝束,禍水東引,輕而易舉挑起陳渝干戈,他好坐收漁利。

    方既白行軍打仗是外行,謀算人心、料敵于先卻屢發(fā)屢中,他仿佛早已猜到,謝律失了卿卿,陳國如斷一臂,會與渝國起摩擦,他再不動聲色地一招偷龍轉(zhuǎn)鳳,任誰也無法想到魏國都城里的昭陽公主,殼子底下已換了一根芯。

    柳丁在馬廄里給馬喂食,謝律不知不覺來到他身后,將他嚇了一跳,驚魂未定之際,柳丁見了謝律扭頭就跑。

    “柳丁!

    謝律叫住他,柳丁心底叫苦連天。

    他苦著臉轉(zhuǎn)過了身:“謝兄弟,你原諒我,真不是我故意多嘴向公主告的密,實在是公主……”

    公主鳳儀威嚴,他頂不住啊。

    “些許小事,怎會怪罪!敝x律微笑道,“今天你看到是誰送我回來,誰親手給我喂藥了么?”

    柳丁這會兒深感對不住謝律,有問必答:“公主將你丟在了門口,她身邊的人通知我的,我把你扛了回來。”

    謝律一怔,口吻忽然變急:“藥呢?”

    柳丁也不知好好地他怎么還急眼了,老實地道:“當然是我喂的啊。”

    “……”

    磨牙片刻,謝律道:“我要去見公主。”

    柳丁連忙拉住他,“哎,謝兄弟,你燒退了?咦,退得真快,簡直藥到病除啊!這碗藥真神了,跟之前的有什么不一樣嗎?”

    沒有不一樣,只是之前的謝律偷偷倒掉了而已。

    謝律臉色寡情涼薄,一點要感激他這個救命恩人的意思也沒有,柳丁絲毫都不生氣,畢竟是他出賣謝律在先,還對公主說了很多“大實話”,也不知公主是不是聽岔了,竟以為謝兄弟這傷全都是假的,差點將他扔在外頭凍死了,柳丁拉住他,只是要勸他。

    “你這會兒不要過去!痹谥x律冷峻的眉眼沉下來之際,柳丁心頭打了個突,他還是好心道,“真的,你不要過去,過去也是自討沒趣,自取其辱!

    “為何?”謝律口吻不悅。

    柳丁唏噓地拍拍他的肩頭,語重心長:“方相公來了!

    謝律順嘴便道:“不就是方既白么?”

    魏國人人尊他一聲“方相公”,謝律卻屢次直呼其名,甚至頗為譏諷,柳丁真的不得不奇怪:“謝兄弟,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俊

    謝律撇開了他,“花魁!

    說完謝律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垂蘿月洞門之后,迎冬而怒放的滿架純白的花,聘聘婷婷地風中搖曳。柳丁瞠目結(jié)舌,要是他耳朵沒壞的話,他剛聽到謝兄弟說,他是個倌兒?

    難怪,難怪他這么一心一意巴結(jié)公主,拼死也要留在她身邊。

    莫非是公主從前為方相公屢次三番地拒絕傷了心,絕望之下去鴨子樓買醉,招惹了這么一樁粉紅官司?酒醒后的公主心儀方相公,自然不可能認賬,給謝兄弟什么名分,謝兄弟厭憎良人薄情,這才一直追著公主不放,對方相公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臉色。

    柳丁自己擱心里排了一出大戲,越想越感到自己的猜測天衣無縫,如此說來,謝兄弟這般糟蹋自己,實是個可憐之人。

    ……

    公主府的下人自然不可能讓謝律出入昭陽府如無人之境,暢行無阻,在謝律即將穿過廊蕪之際,終于有人將他攔下了。

    謝律皺眉,這時,清越的笑聲穿過一排滴水的假山池沼,刺入他的耳膜。

    謝律定睛一看,碧波微瀾的湖水對岸,兩道衣影相依相偎,并肩而行,身材高大的男子著燒藍渝錦菖蒲暗紋錦裘,墨發(fā)簪玉,風流倜儻,步履從容,女子身穿藕絲褐飄香軟綾團花紫燕剪秋圖上襖,配一條芙蓉、秋香、丹秫三色十二破的撒花間裙,金釵步搖,一步一曳,神采燁然,恍若凌波欲去。

    他們說說笑笑,邊走邊停,便像……一對璧人。

    中間沒有其他,更不會注意到對岸窺伺的閑雜的誰。

    謝律的眼睛驟然像被針刺了一刺,紅得彌漫開一層血浪。

    “公主!”

    那個小人兒在假山前的一道洞門前突然跳出來,給公主一個天大的驚喜,接著謝律便看到,方既白彎腰張開了兩臂,讓書杭跳到他的懷里,他將書杭抱了起來。

    書杭乖巧伶俐地坐在他的臂膀上,屁股都不動,三人同行,沐浴在冬日暖陽絲絲的晴光下。

    是誰的妻,誰的子,誰家的孺慕情深,誰家的天倫之樂。

    通通與他無關(guān)。

    謝律像被冰塑封在原地,看著那一行人穿過了假山石洞門,笑聲如珠子般灑落在湖底,直至衣影都隱沒不見。這塊冰,好像也徹底碎了。

    作者有話說:

    謝狗真的很嫌棄方既白,可是,他馬上要開始自卑了哈哈哈。

    ? 第 54 章

    “近來未能入府相敘, 不知公主可曾荒疏棋道!

    臂彎中抱著書杭的方既白,長指撥開垂落官卿額前的一枝枯柳,笑吟吟和煦地道。

    官卿明眸輕閃:“相公想探究本宮的棋藝進益?那有何難, 雖然天資不佳, 但好歹勤能補拙, 定能讓相公刮目相看!

    說著便命人就在隋珠園的一株桃花樹下擺上了棋枰, 方既白放了書杭下來,與官卿相對而坐,黑白子粒粒盡落入棋笥,聲音一鏗一鏘, 如鸞鳳頡頏, 錯落有序。方既白的眼眉宛如春日抽綠的柳樹梢頭墜落了一片輕盈的桃花, 將春寒料峭之色一瞬間撥將遠去。

    官卿執(zhí)白先行, “相公小心,本宮不客氣了!

    方既白盡得風流:“公主請。”

    一個是殺機凜冽, 一個是春風化雨, 一個是除敵務(wù)盡,一個是以柔帶剛。

    棋盤上一招一招,轉(zhuǎn)眼便到了中盤。

    書杭看不懂高深莫測的棋局,嫌棄無聊,好在他有小木馬, 可以坐上去搖啊搖,也能自得其樂。不過片刻,他眼神尖銳地發(fā)現(xiàn)了假山后隱藏的身影, 認出了他, 書杭眉目噙喜, 可是一想到娘親不喜歡自己見他, 上次狠狠地抽打了自己的小屁股,書杭忽又變得無限哀愁。

    官卿還若無所覺,是方既白提醒她方知:“有個人跟了很久了!

    官卿微微愣神,順著方既白笑意溶溶的目光看去,身后的假山外,一叢千指百態(tài)的龍爪槐樹下,謝律停立在那里,執(zhí)迷地抓著一莖光禿樹枝,黑眸深沉如墨。

    然而他也只是站在那里,不動,既不上前攪擾,也不沮喪離去,一雙眼波幽怨、清冷,如初秋卯時霧氣彌漫水茫茫的江面,琥珀色的瞳仁便是江浪中風雨不動的巋然礁石。

    謝律平生最善于偽裝,這種意態(tài)朦朧的曖昧對他信手拈來,他不愛一個人時,都能裝得情意綿綿?v然他再如何可憐,官卿看見了,也只是厭煩至極。

    “打吃。”方既白笑道,“這一手,公主要當心了!

    官卿回過神一看,自己的大龍已岌岌可危,便實在無暇再去管身后的謝律,專心應(yīng)對起方既白的這一手攻勢。

    官卿的棋藝的確是后來者居上,兩年時間里已有小成,可惜遇上方既白這樣的行家里手,卻還是相形見絀,若非方既白屢屢放水,早已中盤大勝,殺得她片甲不留。官卿心里也知道,論弈棋自己遠非師父的敵手,她現(xiàn)在的水平遇上三流棋手或有一殺,但在方既白的棋力籠罩下,左支右絀,顧此失彼,終于還是中盤負。

    一局棋罷,方既白贊不絕口:“看來公主果然用了心思鉆研,進步不可小覷,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官卿你來我往地客氣:“是相公教得好!

    她的棋,原來是他教的。那么這三年,他們是真的,已經(jīng)在一起了么?

    書杭與方既白這般親熱,便如同真父子一般。

    在謝律缺席的這幾年,他們其樂融融,相處這般愉快輕松,的確不需要再去想起一個丟了魂魄的無用之人。

    如今她的笑容,她的嬌憨,她的嫵媚,都只給一個人看,她的爭強好勝,她堅韌不服輸,都只給了方既白,棋枰上十指纖纖,筵席上推杯換盞,書房間耳鬢廝磨,她,再也不會想起一個傷她深可見骨,讓她長出了鋒芒的負心人。

    他像一個卑賤到塵埃之中的懦夫,還不肯死心地糾纏著。

    謝律遠遠地看著,一絲銳利的疼痛蔓延過心尖,仿佛有一把利刃搠入了胸膛,反復(fù)地剜攪。手里忽然一用力,扯斷了龍爪槐的一根樹枝,噼啪一聲清脆的響動,他吃了一驚,急忙回過神看向官卿。

    “上茶!

    官卿好像根本沒留意,吩咐侍女為方既白上茶。

    適才未能盡興,官卿約定和方既白再下一局,正巧送茶的人來了,官卿垂眉伸手接過,不料目之所及,是一雙傷痕累累指骨修長的男人的手,她一愣,扯著眉頭抬眼一看,正見謝律順服地送上了茶湯。

    “你怎么過來了?”怎么回事,官卿扭頭一看,自己方才端茶過來的侍女被打暈了撂在樹下,謝律搶了她的活兒。

    官卿咬牙不快:“大膽!你不怕本宮治你的罪么,誰讓你上來的?”

    方既白勸和:“公主勿用動怒,一杯茶水罷了!

    說著便從謝律掌中接過了茶,眸中劃過一絲淺笑:“此茶貴重,或許平生只得一回,當沐浴焚香一飲!

    謝律看不慣他惺惺作態(tài)陰陽怪氣,冷冷道:“吃你的茶,裝腔作勢什么?”

    官卿細眉一揚,謝律身體果然大好了,他留在府上就是個刺頭,官卿一定是造了孽才會心軟將他撿回來,當下她便吩咐昭陽府的仆從,將他拖下去,這還不夠,“不知尊卑,杖刑二十以儆效尤。”

    謝律受傷地望著她:“公主,你不公平!

    “要公平是么?”官卿怒極反笑,“你是馬夫,方既白是本宮的先生,更是大魏的左相,鄙賤之人沖撞了本宮的貴客,該不該責罰?”

    謝律咬牙,可是,卿卿那樣絕情,她沒有對他一絲的憐憫,一絲的寬宥,一絲的情意。謝律的眼波仿佛破碎了,再也無法彌合。

    書杭突然撲到了方既白的懷里,著急地晃他的胳膊:“阿父,幫幫……幫幫他。”

    他不想看著公主責打馬夫,公主已經(jīng)很不高興了,馬夫還是趕緊走吧。

    可是當他喊著方既白“阿父”時,謝律手里的茶盤突然失了手摔落在地,瓷片粉碎成渣,滾燙的茶湯一瞬間濺落到他的腿上,可是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他凝滯地目睹著面前的一切。

    阿父……書杭叫方既白“阿父”。

    著急探尋的目光望向官卿,得到的卻只輕蔑不屑的一記冷眼,謝律天旋地轉(zhuǎn)如墮冰窖,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

    難道書杭真的是方既白之子么?又或是,卿卿讓書杭認了方既白為生身之父?可無論是哪一種,他才是真正的局外人,一個百孔千瘡,短褐穿結(jié)的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罷了。自以為是地攀扯上來,可是對比此時方既白的光鮮明亮、衣冠楚楚,他這樣一個臟污黯淡之人,連方相公的一根指頭都比不上。

    卿卿本就只喜歡他的臉,現(xiàn)在終于也,不再喜歡他的臉了。

    謝律將被燙傷的手背虎口握住,不動聲色地收到了身后,遲鈍地蹲身去拾地面的茶具碎瓷。

    方既白慈愛地摸著書杭毛茸茸的小腦袋,“不用擔心,公主心最軟了,她不會真的打這個馬夫的,書杭今天是不是累了?阿父瞧你出汗了,你回寢房更衣,然后午睡去,好不好!

    他說什么,書杭就聽什么,有了他的承諾,書杭總算可以放心了,只是公主在這兒,他不能跟馬夫說話,便先溜下了方既白的膝頭,主動跑到一旁牽起了玉燕的手,往回走去了。

    謝律收拾得磨磨蹭蹭,半天仍未將碎瓷的殘渣撿干凈,官卿只想趁著方既白還得空再下一局,不快地要催促,不經(jīng)意瞥見謝律握著那片瓷渣子,手背是鮮紅的傷肉,掌心是蜿蜒的鮮血。

    官卿的心尖好似一震,千萬光影一齊劃到了腦中,好像有什么不對,直覺好像少了什么,可卻又想不起來了。

    直到方既白一語,那些詭異的念頭終于被清空。

    “公主,不相干之人攪局,這一局棋恐怕是不能繼續(xù)了,臣還有要務(wù)在身,改日再來看公主和小世子!

    官卿只得收斂心神,起身向他福了福,“本宮送相公出門。”

    方既白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地面慢吞吞收拾瓷片,只怕心比瓷盞更碎的謝律,到底莞爾一笑,頷首:“我們走吧。”

    官卿步行送他出府,草木葳蕤處,四下無人,方既白方道:“臣聽聞公主府中來了一人,極有可能是陳國謝律,親自來瞧,果然是他。這人是個燙手的山芋,魏國任何人都接不起,公主還是早做打算,將他送還吧。依現(xiàn)在局勢,北有胡人作亂,魏國不應(yīng)再與陳國結(jié)仇,以免開戰(zhàn)。”

    官卿早就想將謝律送走了,他竟是個死腦筋,魏國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險,官卿不明白他留下作甚么,無異于坐以待斃。

    方既白一語道破:“公主,恕臣多嘴一言,謝律是有悔。當年是臣在淮水上給他留了假線索,令他以為公主已死,這幾年,他在淮安處處與渝國敵對,只因他心中以為朱勇是加害公主的罪魁。前兩日臣受到線報,朱勇已在霸州境內(nèi)被殺,看手筆,是他!

    官卿怔愣,原來她在霸州遇到狼狽不堪的謝律,是出于這樣一段因果。

    作者有話說:

    謝狗,狗人永不服輸,支棱起來!

    ? 第 55 章

    霸州雪原, 她撿到謝律時,他已半截身子掩埋在雪里奄奄一息,實難想象, 倘若當時她沒有路過那片雪原, 謝律應(yīng)當早就已經(jīng)死了, 死在了異國。

    官卿不知道他發(fā)生了什么才會把自己弄得如此頹唐凄慘, 一開始,她還以為姓謝的故技重施,覺得裝病上門屢試不爽,一定是為了攔住她, 或是別的他重新盯上的獵物。

    可是后來官卿知道事實并不是如此, 他身上的傷都是真實的, 甚至是會要命的。

    他裝病這說不通。

    時至今日, 當方既白告知,謝律是為了追殺朱勇, 為她報仇, 才將自己陷入瀕死境地,若非天意,早已真的死去。官卿的心里一陣復(fù)雜的滋味。

    她再一次找來了龐惠:“你檢查過謝律的身體,他到底如何?”

    第一次公主讓龐惠為謝律看診之后,當時并未提及謝律的傷勢, 只問了一句他人會不會死,因此龐惠也沒多嘴闡述,現(xiàn)今公主再次問起, 是有意刨根, 龐惠便不再隱瞞有問必答:“謝世子胸口有兩道劍傷, 一道是數(shù)年前剜心取血所致, 一道是新在雪原自戕所刺。”

    官卿怔了怔,謝律怎會剜心取血?隨即她甩了甩頭,“龐太醫(yī),你又怎知他是自戕,他這樣告訴你的?”

    龐惠道:“非也。謝世子這一道傷口,位置非常準,下手之后,出血不多,人便可以致命,痛苦也不會太久,謝世子激戰(zhàn)之下,只有右肋下被創(chuàng),可見對方遠非敵手,那這穩(wěn)準的一劍,一定是他自己下手刺的了。臣推測,或許當時在雪原,謝世子已體力難支,埋身風雪,不愿受凍等死,便干脆自戕,以期盡快結(jié)束痛楚!

    這是有可能的。龐惠的分析有道理,官卿咬了咬唇,可是龐惠不知道,那時候,謝律還可以活下來。

    他曾追趕她的馬車,不顧性命地往前沖,傷勢加重,血流染雪,可最后他依然活了下來。倘若他愿意,他本不必自戕,只要爬起來,挺過去走上幾里路,一定能尋到附近的村落。官卿就曾在那片村落里居住了一夜,村民善良淳樸,看到一個滿身是血的人,會收留救治他的。

    他不是因為挨不住風雪的冷凍,才給自己刺了心頭一劍。這說不通。除非,除非是他自己。

    “還有么?”官卿還想知道,他全部的情況。

    龐惠年歲已高,當年技藝超群,如今對于病人的病案卻需要仔細回憶方能憶起了,沉吟思量半晌,龐惠垂目拱手:“公主容稟,謝世子身上的傷,鞭痕、笞杖痕、腹部鐵烙印、夾棍下的足傷,足有八十余記,不可細數(shù)。”

    這一道一道,全是云朔所賜。官卿想起自己帶著人沖進木屋,將他從床榻上拉起來時,他站都站不住了摔倒在地上,是因為,他的雙足被云朔用夾棍施了重刑,而她還說他在裝病。

    又想起在原野上,他追著她的馬車,一步一踉蹌艱難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是鉆心之痛。終于還是跌倒了,暈在路邊,那些傷勢如此真實可怖,她還是不信,踢了他兩腳,罵他不要裝。

    謝律那些花活兒,半真半假,有時候殺人不見血。官卿一直在云里霧里,不能怪她不信任他,這個男人把承諾發(fā)誓當喝水吃飯一樣簡單,過后便能輕易推翻,一個沒有信譽的人,又怎能讓人相信?

    “還有一道舊傷!

    龐惠替謝律檢查傷勢之時,還看到了一道舊疤,雖已經(jīng)愈合,但因為過于顯眼,龐惠還是仔細留了個心,公主既要問,他便也就都說了,“傷在右腿,一拳大小,割肉所致,已有數(shù)年!

    官卿又是愣怔。時隔經(jīng)年,龐惠突然提及“割肉”,官卿隱隱感覺到自己早已痊愈的右腿仿佛又在作痛,那種疼痛感官卿從未忘記。

    官卿從小吃了許多苦,但她很愛惜自己的身體,一絲一毫不敢毀傷,當了公主之后更加注重保養(yǎng),官昱知道她自小流落在外吃盡苦頭,因此宮里每月都有各類祛疤除皺的白玉膏、香肌丸,官卿涂抹很勤,無他,因她深刻地厭惡著自己身上兩道從陳國王府帶來的舊疤。這兩道丑惡的疤痕時刻提醒著自己,她曾經(jīng)多么愚蠢,為了一個不值當?shù)哪腥,把自己傷得這輩子都要烙上關(guān)于他的恥辱印記。

    她曾不顧一切地要除去那兩道疤痕,可用盡手段,依然徒勞。

    謝律也曾自割腿肉,也曾剜心取血,受過和她一樣的傷。她本以為,像謝律這種人,為了利益不折手段、背信棄義,當她“死了”之后,他很快便會姬妾成群,就算有那么一兩分的不舍,后宅尋幾個嬌滴滴的美婢尋歡作樂,很快也便淡忘了。

    小皇帝官昱愛聽戲文,有一折戲文唱的就是負心薄幸郎,在將妻子辜負,天人永隔之后,他過了沒幾個月便走了出來,從此以后搜集各種與亡妻相似的面孔,或是眉眼,或是嘴唇,或是走路的步態(tài),或是說話的聲音,他簡直變本加厲,納了十幾房小妾在屋里,夜夜笙歌,御女無數(shù)。官卿十分犯惡,但沒來由地,當她聽著那戲文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想起了謝律,一想到他或許和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樣早就另結(jié)新歡,眠花宿柳不知今夕何夕,她便幾欲作嘔。

    然而現(xiàn)實是,謝律這幾年,似乎并沒有和她想得那樣,過得開心。

    她真的看不懂謝律了。當她以為他會如承諾一般和她長相廝守的時候,他轉(zhuǎn)頭背約忘盟,將她轉(zhuǎn)贈他人,當她以為他會從此左擁右抱夭桃濃李在懷的時候,他卻剜心割肉,背地里為了替她報仇九死一生。

    人心真是復(fù)雜難猜,捉摸不透。

    只可惜,時過境遷,官卿早已不是當年的卿卿,會為他心動,為他疼惜,為他不顧一切的蠢女人了。她早已經(jīng)從那段過往當中走了出來,修煉得心如鐵石,就算看到他傷重垂危,她的心都不再有波瀾。甚至,她覺得那個為了給他醫(yī)治頭疾不惜自割腿肉的女人愚不可及,她簡直不要承認那是她干的蠢事。

    如今謝律留在公主府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等他傷勢恢復(fù),她依然會將他趕走,驅(qū)逐出境。

    “公主,臣能夠說的已都說了,公主對謝世子的傷勢還有疑惑,但講無妨!

    官卿被龐惠的聲音拉扯回思緒,她瞥眸看了眼太醫(yī),低柔的笑意漫過眼底,她謙恭地伸臂將太醫(yī)的雙臂托起,“有勞太醫(yī),您年事已高,還要為這些瑣碎分心,太醫(yī)去歇了吧,賞金本宮讓玉燕去庫房為您領(lǐng)了!

    “多謝公主!

    龐惠知道謝律的病況,也知道公主就是當年在陳國兩城宴上被謝世子所遺棄的外室,如今兩人又糾纏在一處,不論如何,現(xiàn)今陳魏合盟破裂,一個公主一個世子再攪和在一起對時局絕非利事,因此即使犯上不韙,龐惠也必須忠言逆耳:“公主,謝世子終究是陳國世子,不論他來意如何,心思如何,都不宜繼續(xù)留在許都!

    “本宮省得,太醫(yī)不必擔憂。”

    關(guān)于這一點,官卿已經(jīng)有了打算。

    謝律沒有過所,在魏國行走困難,何況他多半也不肯配合真的乖乖離去。

    等度過了這個年節(jié)之后,很快便要開春了,謝律暫時在她的府中養(yǎng)傷,等到時機成熟,她會借著天子南巡的名義,請旨跟上船隊。屆時將謝律一并帶上船,讓他就在艙中待著不得露面,船在南邊靠岸之后,她會尋機將謝律不動聲色地放下小船讓他乘船離開,如此便可輕而易舉地回到陳國。到時候就算他不愿意,官卿還可讓自己的劍婢駕船親自“護送”他離開。

    等送他出了魏國邊境,封鎖便會如鐵壁,之后謝律再想回來,也是絕無可能之事。

    ……

    被謝律打暈的鳴春睡了一整天,悠悠醒轉(zhuǎn)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到了公主房里,她當下立馬反應(yīng)過來,給公主跪地磕頭:“奴婢該死!”

    雖然是自己被謝律偷襲,可畢竟是她疏忽身后,說不準給公主釀成了麻煩,鳴春暗惱自己該死,自顧自地掌起嘴來,她的耳光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官卿道:“停手。本宮沒責怪你。”

    那公主叫她過來的意思是?鳴春充滿好奇,可是不敢問。

    謝律要想將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婢擊暈,實在易如反掌,她千防萬防也不可能防得住,官卿怎會責怪她?她的掌中托了一只精美的嵌珠累金絲鑲邊的木匣子,遞到鳴春的手邊,“我聽說,前不久你有個表哥來許都看你了,你拿這些錢同他回去成親吧!

    鳴春眼睛滾圓,雖說自己情投意合的表哥來許都和她私會過幾次,這也不是秘密,可這樣的事怎么會落入了公主的耳朵里,公主還這般真切地記著?公主此刻給自己錢,果然是要趕她走了!

    鳴春嚇得戰(zhàn)栗,一個頭磕到地上,連忙求饒:“公主,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大意了,求公主高抬貴手,不要趕奴婢走!”

    官卿嘆息:“我這不是趕你走。鳴春,你的確已經(jīng)到了婚假的年紀了,人這一生說短也短,你在我昭陽府的日子不短了,青春還剩得多少,既然你表哥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起了高樓,他又肯用八人花轎來抬你,你拿了這筆嫁妝跟了他去,不是很好么?”

    鳴春一直在盼著這一日,官卿看得出來。

    這是跟在她身邊沏茶的女侍,她沏的茶湯算不上佳品,但官卿偏偏很喜歡,這就是緣分,她將鳴春留在身邊幾年,現(xiàn)在鳴春明顯少女懷春,多了恨嫁的心思,官卿只想成人之美。

    鳴春不再推脫,面腮嫣紅,如梅花疏影點膩,春水揚波。她磕頭向官卿謝恩,雙臂捧了公主交的匣子,靦腆地道:“奴婢感激公主恩德,公主對奴婢的恩情,奴婢沒齒不忘!

    鳴春還是個十七八的少女,官卿看著她,就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彼時,她也一樣充滿了對良人的盼望和愛戀?上В龥]有如鳴春一樣的好運氣,遇到一個對的人。

    屋子里輕悄悄的,鳴春走后,她身旁少了一個沏茶端水的丫頭,沒隔半個時辰便來為她換茶湯,官卿坐在羅漢榻上頭痛地小憩了片刻,忽然感到極不習慣,“來人!

    玉燕與珠箴都進來待命,官卿看著熱騰騰的點心,沒了胃口,郁悶地道:“本宮一定是上輩子欠了他的!”

    玉燕與珠箴對視一眼,完全不知公主的心思,納悶得很。

    公主咬牙道:“昭陽府可不養(yǎng)閑人,他不是受傷了不能養(yǎng)馬么,教他到本宮跟前端個茶遞個水總會!”

    這回兩人都懂了,說的正是那個讓公主恨得咬牙切齒,可是一次次心軟退步的馬夫,連她們都看得出,公主對那個馬夫?qū)嵲诓灰话,珠箴心領(lǐng)神會,“諾,奴婢這就提了他來,給公主解悶子!

    抿嘴偷笑,斂衽福了福,這才下去了。

    官卿一怔:她什么時候說,召見那個男人是要解悶子了,珠箴這是怎么理解的她的話?

    可惜人已去,官卿失了上風,竟沒了機會訓(xùn)斥這個膽大妄為曲解上意的丫頭。

    須臾片刻,謝律來了,他停在門檻外,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緞子棉袍,還是柳丁贈他的,他來魏國這么久了,連身干凈的衣物都沒有,官卿瞧見了只覺得頭更疼了,揮了揮手,“帶他換件衣服來。”

    謝律動也不動,直至有人來帶他離去,他才多看了官卿幾眼,出去了。

    公主府也沒什么好看的男子樣式的衣袍,謝律回來時,也只是換了一身干凈點兒的下人棉服,但官卿打眼一掃,突然覺得更礙眼了。謝律是天生的天潢貴胄,一身優(yōu)雅從容的氣度,足以比肩名士的超逸絕俗,身材修長,音容兼美,自身便似月夜下蒙絡(luò)瑤光的皎潔梨花樹,不論穿什么,都是錦上添花。

    奇怪他傷成這樣,形銷骨立,當稍微收拾一下時,這副容姿還是妖嬈得很,多少女子看了不迷糊?

    官卿不自在地又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憶,覺得這個樣子刺眼得很,于是又揮了揮手:“下去,換回來吧!

    他還是穿柳丁那身衣服,頭發(fā)也不收拾,亂糟糟凄慘慘地搭著時,官卿見了還感到有一絲愉快。

    謝律抿了抿薄唇,卿卿這樣折騰自己,果真是膩煩了他,怎么看他都不順眼了,她早就移情別愛,一顆心都放在方既白的身上,又怎會對他有什么好臉?如今,留他在身邊,不過是為了報復(fù)他罷了。

    謝律嘲諷地一笑,自己下去,又將柳丁那身黯淡無光的藍緞棉服換了回來。

    “過來!

    官卿的護甲敲在羅漢榻間的檀木桌案上,咚咚地作響。案上茶湯冷透,已經(jīng)不冒熱氣兒了,官卿想叫他換一盞。

    謝律走了過去,一個人高馬大的大男人,站在那兒不動就能擋住身后門窗透進來的所有光,官卿扯了下如瘦金字體般清癯斗折的兩道眉毛,不快地道:“本宮的茶湯冷了,去重新砌一盞來。”

    謝律垂眸,口氣有些硬:“我不會!

    不會還有理?官卿挑起眼尾,睨向他:“不會就去學,在昭陽府,本宮讓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聽明白了么!

    謝律望了望他,抿唇,人還似根木頭樁子杵在那兒,官卿瞧了更氣兒不順,正要發(fā)難,忽聽他酸溜溜地道:“想來方相公這般的雅士,自然會沏茶,公主何必飲我這杯苦茶?”

    官卿方知他這般頂撞是為什么,她氣急反笑:“你倒有臉吃方相公的醋,謝律,你忘了你留下來時,答應(yīng)做本宮的什么了?墊腳石,出氣包,這可都是你自己說的。”

    謝律詭辯:“可我沒說給公主沏茶。”

    他這般推脫不情愿,官卿倒反而非要喝著一杯了,她冷笑道:“怎么,被我踩踏就得,為我沏茶就不得?本宮以前不知,原來世子的臉皮厚到如此地步,連尊嚴都不要了?”

    謝律耷拉著眉眼,幾分落寞:“對你,早就沒了尊嚴……”

    “……”

    咬牙半晌,官卿哼了一聲道:“你去還不是不去?”

    謝律終于不硬骨頭了,“去!

    官卿呵呵一笑,催促他快一些,她口干舌燥,可等不得他太久,謝律將她身前的茶盤,連帶著茶盅、瓷杯一齊端走了。

    俄而,他又回來,茶盅里已是滿滿一壺,謝律將倒扣的瓷杯樹正,手執(zhí)瓷壺,不聲不響地替她恭順斟茶,官卿視線稍低,正碰見他手背上滿是水泡,想是昨日他失手摔落茶盤時受了傷,竟自己都不注意,任由那傷口起了連片的一塊大水泡。

    官卿柳眉倒懸,不想去注意,偏偏盯著他的水泡看了許久,等到熱茶湯沏好,落入杯盞里,聲如清泉出澗,官卿指尖一碰,端起來飲了一口,今日的茶湯似乎格外香氣撲鼻一些。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鳴春雖然走了,謝律泡的茶也不錯。

    官卿眉梢微挑,頭也不抬地淡淡道:“梅花案后有一個暗箱,里頭有藥,自己去找燙傷膏!

    謝律一怔,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手背,這傷,比起昨日的誅心之痛實在算不得什么,以至于一整夜過去,直到它都已經(jīng)不疼了,謝律仍未緩過神,此刻官卿讓他去擦藥,謝律才恍然,原來他手背上起了這么大一個泡,謝律就像春天給點陽光便燦爛,給點甘露便知道發(fā)芽的一枚新葉,希冀的光芒重新浮上眼角。

    官卿聽著他去找藥的動靜,也沒回頭,掌心的茶湯香氣四溢,喝到嘴里才知道有多燙舌頭,可她沒忍住,又淺淺地嘗了一口。

    作者有話說:

    狗謝今天燦爛啦。

    ? 第 56 章

    云朔與陳遠道從魏國都城最出名的銷金窟勾肩搭背地出來, 彼時兩人都喝得醉醺醺,身后燈影輝煌,青樓花娘的軟嗓跌宕而嫵媚, 宛如連綿多情的淮水, 聽得人肉一陣酥麻。

    兩人到了巷口分道揚鑣, 云朔支棱著醉意朦朧的眼瞼, 告誡陳遠道:“許都我罩的,陳遠道,你只要保證今后不作奸犯科,不弄出人命來, 盡管……”

    他打了個酒嗝兒, 將自己胸脯重重一拍:“盡管來找我!”

    陳遠道尚有幾分清醒, 這些日子他跟隨著云朔, 在許都飽覽風光,彼此已經(jīng)混熟了, 此刻云朔雖醉, 但他給的這個承諾卻很香,陳遠道偷偷地記下了,恭維了云朔許多好話,哄得云朔眉開眼笑。

    分開之后,陳遠道獨行打道回府, 此地距離他在許都下榻的地方只有幾百步,過了前面兩道巷口就是,陳遠道心情頗佳, 哼著南國的歌謠, 腳步輕快, 一蕩一蕩, 完全沒留意到身后隱隱出沒的一片衣袂。

    劇烈的一道撞擊聲后,陳遠道撲倒在地。

    當他再次醒過來時,人已經(jīng)到了郊外,他整張臉都埋在泥土里,吃了一嘴惡臭的東西。

    陳遠道愣了個神兒,周遭都是黑黢黢的密林,月光朗照下,葉子油光發(fā)亮,他沒來由地一陣心頭發(fā)憷,內(nèi)心禱告起來,“是……是哪路神仙,暗算我,現(xiàn)身道個帽兒吧。”

    林子漆然,偶爾有野獸出沒怪咆的聲音,陳遠道骨頭縫都嚇得是冷的,顫巍巍地扶住樹干爬起身來,這時候,他的視線由低到高,映入了一道桀驁冷峻的身影,陳遠道乍以為見鬼,定睛一看,月光底下,那一人臂膀上擎著一只翼展有半丈多長的巨隼,背光和月,衣帶當風。

    腳下的枯枝噼啪斷裂,從月光隱藏的影子里,陳遠道感覺到舊日里的噩夢重回,他嚇得“哇呀”一聲跪了下來,“世子,世子饒命!”

    他知道,世子已經(jīng)被長公主領(lǐng)回去了,可是長公主并未為了一個馬夫遷怒于云郎君,云郎君說,這個馬夫不過是公主的一個奴隸,公主對他并不上心,因此謝律不足為懼。陳遠道就信了他的鬼話,直到此刻,他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一股熱流從腹下涌出,濕透了裈褲。

    未能近身,一股騷臭液體的氣味已經(jīng)刺鼻。

    謝律略皺幾乎掃入鬢角之間的墨眉,停在黑暗之中,孑然而立。

    陳遠道趴在地上不住求饒,一個勁向謝律磕頭,磕得咚咚響:“世子饒命,都是那云朔逼我那么做的!他逼我的,我不敢不從!世子,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人這一回,小人愿為世子鞍前馬后,肝腦涂地!”

    謝律淡淡一笑:“陳家在陳國也算豪紳之家,我卻始料未及,原來你們的生意早就跨州連郡,一只手都伸到魏國來了,陳遠道,你讓我有些意外。過去真是小看了你!

    瑟瑟發(fā)抖的陳遠道匍匐在他的腳下,除了抖如篩糠,一動不敢動,謝律右臂擎蒼,眸如雪光清湛,凌厲而深邃,笑顏澹然地俯瞰著地面的陳遠道,再一次道:“陳家有多少口人?”

    陳遠道一聽,觳觫得更厲害了,止都止不住,他撲騰上前要抱世子的大腿,卻被謝律嫌惡地后退避開,陳遠道撲了一空,他哀求道:“世子,都是小人,小人的過錯,您大人有大量,不要連累我的家人,求你了……”

    說完這話,陳遠道突然愣住。謝律這廝現(xiàn)在人在魏國昭陽府,身陷囹圄,他是插翅難逃,最多今日,他可以把自己殺了,又怎么可能回到陳國威脅他的家人?

    謝律早已猜到他的心思一般,淡淡道:“你見過這只鷹么?”

    陳遠道抬起眼,和他臂彎間的海東青一個對視,海東青銳利如箭的目光像捅在他的胸口,陳遠道再不敢懷疑,就算謝律困在魏國出不去,他要是讓這只海東青飛到陳國呢?

    這完全有可能。也就是說,謝律這段時日一直在與陳國通信!

    陳遠道嚇得不輕,他知道,自己只要把這個秘密告知昭陽公主,公主一定會讓人殺了謝律?墒沁@也意味著,知道了這個秘密的陳遠道,不可能再活過今晚。

    “世……世子,要我怎么做?”陳遠道頭皮發(fā)麻,身上酒意蒸騰帶來的濕熱也涼透,變成徹骨的冰冷。他半趴在地上,心里從未如此絕望。

    謝律道:“跳下去!

    他左手所指,陳遠道身后的一片溪水。

    這溪水近岸處雖然淺,但往里走,卻深可沒過頭頂,陳遠道回望身后波光?婲回旋的清溪,他目光呆滯。謝律要他投河自盡。

    陳遠道再一次趴下來,一個頭重重地磕到地上:“世子饒命……”

    謝律微笑:“去吧!

    陳遠道于是手足俱僵,慢慢吞吞地爬向那片溪水,每一步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如死灰。當他終于爬到邊緣時,溪水間的臭味也席卷了他的鼻腔。

    這竟是一片牧人放牛時所用的水源,這水體渾濁污穢,糞便積壓在水中沖刷不去,只要靠近,便是一股沖鼻的惡臭!

    陳遠道手足冰涼,再也不敢往前爬,知道身后,冰冷的手捉住他的衣領(lǐng),將他往前一拋,陳遠道撲騰跌進了水里,一只腳,踩到了他的背上。

    陳遠道在渾濁的水里掙扎、撲騰了半晌,很快便沒了生氣。

    黑夜死寂,一聲烏鴉的啼鳴穿林打葉而來,幽深的影子,在樹杪上盤旋。

    ……

    紅日掛罥長林梢頭,穿綴丹朱色錦帶的木槿樹密密匝匝的枝低垂而落,官卿在樹下吃著謝律泡的茶。

    茶用梅花瓣上的雪水,和碧針茶葉煮沸而成,謝律品味不俗,煮出來的茶也格外清香撲鼻。

    天氣冷,小孩子家家的都在屋子里待著不肯出來,官卿想曬曬太陽透口氣,才支了一方桌案在這兒吃茶,熱氣騰騰的茶湯落入了肚里,身上漸漸回了暖意。

    “泡得不錯。”

    謝律在旁替他斟茶,茶具還是那么幾套來來回回,偏偏他煮的茶就是比鳴春好喝,官卿吃了幾天,就吃慣了,再一次又不想吃別人泡的茶了。

    聞言,謝律笑了笑:“公主喜歡?”

    官卿自是不可能讓他占到一絲上風的,眼簾微闔:“習慣而已,談不上喜歡。”

    “公主!庇裱鄰耐忸^冒著一身寒氣回來,到了近前。

    她極少露出這般凝重神態(tài),官卿微微驚訝,“怎么了?”

    玉燕道:“市集上今日傳開了,昨夜里城郊溺死了一個人!

    雖然是冬季,但溺死一兩個人也不算罕見,總有一些醉漢喝得臭氣熏天失足掉進水里的,官卿起初并未放在心上,直至玉燕又道:“仵作檢驗了,說是吃醉了酒掉進了湖里。可是他們卻發(fā)現(xiàn),這個人,正是和云郎君昨晚在一起吃酒的那個陳過來的‘陳郎君’,巧的是昨夜還在一處,分道之后,云郎君的馬在街頭受了驚狂奔,在渡頭撞上了桅桿,他腦袋著地,摔得不省人事,這會兒司徒公府還在全力施救,那個陳郎君,更是失足掉進河里淹死了!

    這兩件怪事碰到一起,不是太巧合了么?

    官卿卻不覺得巧合,她聲色平靜,“你做的?”

    她看的是謝律,問的也是謝律。

    有這樣的動機的,除了謝律,官卿簡直不做他想。

    謝律并不否認,官卿皺了眉:“做得不干凈。一次解決兩個人,生怕別人懷疑不到你么?還是,你想攪局,讓本宮與司徒公為敵,扯整個昭陽府下馬?”

    謝律感到震驚和委屈:“卿卿,我……”

    官卿冷笑:“說!

    謝律幽幽道:“你知道我的,我睚眥必報慣了。我不想各個擊破,終究是會打草驚蛇,尤其是陳遠道,他要是回了陳國,我就奈何不了他了。而且,我根本沒有出昭陽府的機會,只有昨夜!

    官卿往肺里汲入了一口長氣。昨夜,他還好意思說昨夜。

    昨夜里他膽大包天,嘴上借故要為她泡茶,卻在她沐浴之時進了她的寢屋。官卿沐浴時一向不要人伺候,因此在自己屋中,行事無忌,當時少拿了一條肚兜,她只好返身回來取,誰知剛從絹紗彩繡黃鶯啄榴圖屏風后走出,竟赤條條被謝律撞見!

    當時官卿整個人紅成了一只蝦子,可她不可能在謝律面前丟失上風,于是喬作鎮(zhèn)定,攏了一床軟毯在身上,冷靜地道:“來人,將這個狗東西給本宮丟出去!

    卿卿身姿曼妙,膚如凝脂,欺霜賽雪,纖腰苗條如水蛇,花房酥軟如紅梅,這些謝律都是知道的。

    可是昨夜里,他真的什么都沒瞧見,天地良心。

    他只是怕她吃不到新鮮的安神茶,夜里睡得不安穩(wěn),她睡不安穩(wěn)時會踢被子,寒夜里又會挨凍。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沐浴。見四下無人,怕茶湯冷了,才護著熱湯私自進去了。誰知,官卿讓人把他丟出了昭陽府。

    夜風冷得刺人骨頭,謝律胸悶地在府門口踱步,料想到這一夜她是不可能開門了,他只好去找點樂子做。

    做什么呢?

    為自己報個仇吧。

    冤有頭債有主,謝律是十倍恩仇之人,不過他做事很有原則,一向不會牽累其他。

    昨夜里一個墮馬,一個淹死,除了這倆,許都城中風平浪靜,無事發(fā)生。

    官卿深呼吸之后,對玉燕道:“司徒公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他若是摔個好歹來,司徒公就算是大鬧朝堂,也必定要給兒子討說法,若是他借機揪住本宮不放,昭陽府只怕有不小的麻煩,讓龐太醫(yī)到云府看看吧,有什么事及時稟報!

    玉燕去后,官卿目光不善地對謝律道:“好端端的,他的馬怎會受驚?”

    謝律半是委屈半是驕傲,被官卿惡狠狠地剜了一眼,壓低喉音道:“卿卿你還不知道嗎,我最擅長御馬了,他那匹馬和我的颯露紫本就是同宗同源,我不過打個呼哨罷了,真的……”

    官卿突然感到無比頭疼。不過打個呼哨,他打個呼哨給自己惹來這么大的麻煩!云司徒不蠢就猜得到最近誰和他的寶貝兒子起了過節(jié),一準兒順藤摸瓜連累到自己身上!

    謝律真是留許都不得,他就是個害人精,不消停!

    她越是頭痛,謝律越感到委屈:“卿卿,你真的變了,別人這般欺我,辱我,你一點不想為我討公道,如今我自己報仇了,你也只是關(guān)心別人了……”

    他的口吻,活像個被丈夫始亂終棄的怨婦。官卿暗暗地磨牙,恨不得將他狠狠咬上一口,帶皮帶肉地撕出血口來。某人最近給三分顏色便開染坊,蹬鼻子上臉實在過分了。

    姓謝的裝得一手好死,自己把人家腦袋摔破了,回頭讓她來擦屁股。這不就和他的兒子一個德行么。

    現(xiàn)在這情況,家犬才放出去一夜的功夫,便咬傷了朝廷的貴人;实蹫榱似较⒊甲又欢〞鲃犹岢鲆o云司徒一個交代。

    若是云朔平安自然是好,若是云朔死了,謝律大抵也得把命賠在許都。

    官卿冷冷瞪著謝律:“若是云朔真的沒了,云司徒來我昭陽府拿人,本宮第一個將你推出去頂罪。膽大妄為,當我許都無人,你以為這還是在淮安么?謝律你給本宮記著,你現(xiàn)在不過是本宮府上的一個奴仆,你若招惹了事,本宮不會護著你,你自己準備破席一張,教人替你收尸!”

    她回魏國三年,這三年與任何人都太太平平相安無事,人都說曾經(jīng)跋扈的昭陽公主自從有了孩兒,便變得恭順淑懿?芍x律一來,他一來便給她的天都捅了個大窟窿!

    官卿氣得額角脹痛直跳,她起身欲離,謝律忽然在身后喚住了她:“卿卿。”

    他快走幾步,來到了她的面前,伸臂攔住她去路,近前一步,幾乎與她呼吸交織,官卿感到極不自在,迫切地想要后退,忽聽得他低聲說:“云朔昨夜里摔馬墜地,非死即殘。但你放心,這件事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就算云司徒猜疑,他也沒有證據(jù),不敢對昭陽公主如何,倘若他真的拿了把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把命留在許都。”

    額角青筋劇烈地抽搐了下,官卿又聽到他更弱的自嘲聲傳入耳朵:“反正,你也不會心疼!

    謝天謝地他還有這種覺悟,官卿聽到下人來報“方相公來了”,她冷著眼一把推開了謝律,轉(zhuǎn)身向垂花洞門而去。

    翩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眼中。謝律凝視著她衣影隱沒的那一帶藤蘿叢,驀地嘲諷地勾起了唇角,她現(xiàn)在,只會迫不及待地去見別的男人。而他只是她的一個麻煩,她只惱火扔不掉,甩不脫。只有方既白,才能讓她的眼神里,閃動著曾經(jīng)少女懷人的期待吧。

    作者有話說:

    謝狗內(nèi)心好傷,哈哈哈。

    ? 第 57 章

    云朔摔馬臉著地之后, 方既白今晨一早便得知了消息,立刻來昭陽府探官卿的信,他必須知道, 這件事和她是否有關(guān)。

    結(jié)果官卿告訴他:“是的, 是謝律!

    方既白陷入了沉吟, 官卿皺著眉又道:“不過那云朔折磨謝律, 對他施了不少極刑,謝律也只是報仇罷了!

    方既白問她:“公主,究竟打算怎么處置謝律?”

    陳國的世子不可能一直留在許都,若是一刀殺了, 也會引起陳國動蕩不安。

    現(xiàn)在陳國丟了世子, 滿天下都是他們的暗衛(wèi), 遲早他們能摸到許都來。

    官卿先前沒有與他商量, 是因為自己也還在考慮之中,眼下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揚聲道:“陛下南巡的事宜已經(jīng)張羅得妥當了么?”

    方既白是聰明人, 一點即透:“公主打算,讓謝律上船,南巡之時,將他放還陳國?”

    這樣做,的確可以神鬼不覺, 然而卻有一個巨大的弊端:“公主,倘若謝律有心,謀刺陛下, 天子怎可立于危墻之下?”

    官卿一愣, 可她還是囁嚅道:“我覺得他不會!

    方既白和煦地將手掌壓在官卿宛若削成的兩肩, 溫和地道:“人無傷虎意, 虎有害人心,我們固然不愿與陳國開戰(zhàn),可陳國一直要光復(fù)蕭氏。焉知道謝律到許都,他沒有這樣的魄力和野心?”

    以謝律的武藝,他若是全盛時期,在魏人不設(shè)防的情況之下,還真的有可能得手,現(xiàn)在他又在皇帝的長姊昭陽公主身邊近身伺候,若防不住這萬一,代價魏國不可承受。

    “所以陛下南巡只是幌子,”官卿承認方既白的擔憂有理,“就算謝律真的對陛下有刺殺之心,也只是會誤中副車。方相公,這件事現(xiàn)在只有陛下、本宮和你知道。”

    方既白懂,他自不會外傳。

    魏國時局動亂,當年官滄海能倒戈殺掉季術(shù),今日的官場暗流之中就有人想趁機興風作浪行刺官昱,重現(xiàn)官滄海亂世奪位的套路。官昱揚言這一次南巡,正是為了試探,是否真有人已動不臣之心,揪出幕后主使,一網(wǎng)打盡,這是一勞永逸徹絕后患之舉。

    方既白還要感激陛下和公主的信任,如此重要之事,他們只告訴了自己。

    他輕聲道:“卿卿。若,謝律真的在船上行刺陛下,你——”

    話音未落,官卿已經(jīng)抬起眸子,和方既白碰上,他的話便不再繼續(xù)說下去,而官卿已經(jīng)給了明確的答復(fù),她冷靜地、斬釘截鐵地告訴方既白:“我會殺了他,親手。”

    方既白輕嘆:“臣只愿,公主不會再次看錯他!

    他握了握官卿柔軟的小手,她的玉手背部生了幾處紫紅的凍瘡,方既白將一瓶藥遞到她的掌中,輕柔地出聲:“公主玉體尊貴,要時時愛惜。臣這傷藥極靈,公主用著試試!

    “多謝相公!惫偾溆桓,與他四目相對,隨即漫步在游園里,并肩而行。

    湖對岸,謝律在廊蕪底下,妒火焚身,眼瞳里的火焰幾乎要焚燒起來,將周圍的花草樹木全部伐個干干凈凈。眼睜睜看著姓方的說話就說話,他居然以下犯上地碰了卿卿的香肩,這般揩油還不夠,他又色膽包天地摸了她的小手。

    可是這都不算什么,讓謝律堵心的是,她就算是被方既白這樣親昵地觸碰,也不會生氣,而他只是誤闖寢房,明明什么也沒看見,就被她丟出了昭陽府。

    明明,曾經(jīng)和卿卿那樣親密的人,是他。他們甚至同床共眠,鴛鴦戲水,鸞鳳顛倒。她還說,她喜歡他,喜歡得快要死了的。

    謝律咬著袖口,不甘心地兩眼瞪著對岸。

    一直到他們身影遠去,謝律還不死心,他要追過去。

    官卿和方既白在門洞旁作別,送走了左仆射之后,回眸,她瞧見謝律濕淋淋地站在面前,眸子陰沉,又似點了兩簇火苗,既委屈,又憤怒,像被人背叛了一樣,可惜他全身都在滴水,實在過于滑稽,官卿忍不住笑:“你掉水里了?”

    他才沒有掉水里,他是一路游過來的!

    大冷的天,全憑著一股意氣,為了追趕上他們,他竟一口氣順著湖游上了岸,此刻才感到身上冷得要命,凍得他直打哆嗦。他現(xiàn)在這副身子骨已經(jīng)扛不住他的肆意妄為了,區(qū)區(qū)的冬泳都會讓他骨骼戰(zhàn)栗。

    官卿笑了笑,從他身旁經(jīng)過:“去洗吧,沒的讓人笑話!

    她笑渦深深,好像心情不錯的樣子。

    可她不錯的心情,全是因為和方既白說了一會子話。明明在方既白來之前,她還對他吹胡子瞪眼睛氣咻咻的。

    ……

    云朔從馬背上摔下來,頭著了地,算是命大,在龐惠等人全力施救之下,僥幸未死,只是終此一生,都得在病榻上度過。

    云司徒公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他當然憤懣不平,咽不下這口氣。

    入夜三更,云司徒驟然夜闖宮闈求見陛下,要給他如今傷重一病不起的兒子一個交代。

    官昱打著哈欠來到養(yǎng)心正殿,云司徒咄咄逼人:“昭陽公主縱仆行兇,加害犬子,縱然是陛下的親姊,也必須,給臣一個交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難道公主就可以草菅人命不成?”

    官昱聽明白了,他也聽說了此事,不過大家都說云朔最近結(jié)識了一個陳國來的商客,兩人出雙入對,喝完花酒之后,云朔半道上騎馬撒酒瘋,這才至于馬匹失控狂奔,最終釀成慘禍。云司徒溺愛其子,云朔在許都是出了名的地頭惡霸,他如今要攀誣皇姊,官昱豈會讓他得逞。

    為皇姊回護了幾句,熟料云司徒十分不滿,竟急紅了眼,胸脯直震,一副要跳將起來給小皇帝一個好看的架勢,殿上諸人吃驚,武衛(wèi)即刻按劍。

    “司徒公莫急,事情總需辯個清楚明白!

    一道柔軟的笑語,從身后飄至,眾人回眸,只見長公主丹唇列素齒,翠彩發(fā)蛾眉,著一身團花石榴裙,鬢云上鳳釵九支,華貴不可逼視,款步而入。

    她掌中握有一條鐵索,鎖鏈捆縛一人,拖入內(nèi)堂。

    官昱長身而起:“阿姊!”

    一瞬之后,他看到了阿姊身后被鐵鏈捆縛雙手胸背的男人,幾乎是在看到謝律的同時,官昱便認出了他。他們雖然素未謀面,但官昱見過謝律的畫像無數(shù),加上皇姊和謝律又曾有過淵源,而小外甥書杭面貌也與他肖似,因此,此刻出現(xiàn)在殿上的不會是其他人。

    只是,謝律怎么出現(xiàn)在魏國,他又怎么會被皇姊所擒獲?

    云司徒一看到謝律,便眼眶發(fā)紅,怒目圓睜:“正是他!長公主身邊的這個馬夫,就是陳國的世子謝律,他隱姓埋名藏匿于許都,就是為了加害我兒!”

    云司徒行伍出身,立刻就要發(fā)難,官卿側(cè)開一步,堵在謝律的面前,云司徒掌風已至,然而不得不罷手休斗,他忿然撤回如燒紅的烙鐵般的肉掌,怒道:“長公主,你這是何意?”

    官卿曼語道:“司徒公,本宮帶家仆上殿,正是為了給您和陛下一個交代,你何須審問都不加,便要掌斃家仆,難道,這就不是草菅人命了?司徒公對本宮的指控,本宮不服!

    云司徒冷眼睨著,倒要看看這個深居簡出的昭陽公主,能如何舌燦蓮花,顛倒黑白來。

    官卿先向官昱行禮,得以免禮之后,她轉(zhuǎn)面向云司徒:“司徒公口口聲聲說本宮這家仆乃是陳國世子,須知陳國世子謝律此刻就在淮安,他是本宮放馬御車的仆從,得了幾分恩賞,如今在近前服侍,端茶遞水,司徒公非說他是謝律,有何憑據(jù)?”

    陳國從未傳出世子走失的消息,若真有這天大的事情發(fā)生,怎么可能一點風聲都不露?

    長公主一語驚醒夢中人,殿內(nèi)殿外都悚然一驚,是啊,這個被鐵鏈所縛之人,面色慘淡,身材消瘦,發(fā)如枯草,身上還帶有不少的傷,怎么可能是那位光風霽月、貌占八斗的陳國世子?

    云司徒瞳孔一縮,是張詠儒告知自己,先前云朔得罪了謝律,一定是謝律報復(fù)云朔,才致使他摔馬重傷,可要如何證明謝律是謝律,就連張詠儒,也只是十多年前見過謝律一面,憑證?自然是沒有的!

    可眼前之人,不是謝律,又能是誰?

    莫非是長公主的姘頭,她才如此維護于這姓謝的?

    云司徒冷冷道:“我不與長公主爭這茬兒,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這個人不論是不是謝律,他都是加害我兒的兇手,公主今日牽奴上殿,難道不正是心虛承認了這確鑿事實么?”

    官卿微笑,“本宮何時承認了?他只是本宮的一個馬夫,粗鄙之人,若不綁住雙手,萬一他在殿中放肆,觸怒龍顏,本宮豈非失了一個帳中孌寵?”

    不止旁觀之人,就連謝律,眸光亦是一動,他專注地望著卿卿,只能瞥見后腦勺上簪滿牡丹絹花和攢金絲翠翹玉搔頭。卿卿說他,是她的什么?帳中孌寵?

    謝律竟嘴角一勾。

    官昱實在沒眼看,捂了捂嘴,輕咳一聲:“阿姊!

    過分了過分了,這樣的事,在自個兒屋里說也就罷了,怎么還把它帶到明堂上來說?

    云司徒瞳孔一縮,幾乎立時就要指責長公主荒淫無羈,但轉(zhuǎn)念想到,他們北國的公主,豢養(yǎng)面首的十有七八,官卿只是足不出戶,不代表她不會廝混內(nèi)帷。云司徒暫且忍下,又冷冷一笑,道:“原來是公主面首,怪不得公主心疼,為他不惜出這個頭!

    官卿轉(zhuǎn)身,走到謝律的面前,他低垂眼簾,長睫如瀑布般灑下來,視野之中,官卿朱唇如果,嫣紅柔嫩,他心癢地想低頭咬一口,就算在天下之人面前承認,他是她的面首也甘之若飴。

    官卿素手將他肩膀一推,令他跌坐在地,謝律順從不動,身后的鐵鏈撞擊著地面,發(fā)出一陣喧嘩。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她卻埋首,替他脫掉了腳上的麻履。

    “……”

    就算是再彼此最為親密的時刻,卿卿也從未為他除履捋冠,謝律怔忡莫名,而她的小手,托起他的右腿,很快,便將他的白襪也脫了下來。

    就在金殿上,云司徒連同幾個附庸,官昱身旁的內(nèi)侍官、武衛(wèi)都不約而同地震驚,官昱更是直皺眉,可是當謝律的雙腳和小腿和都裸露出來以后,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謝律的雙足上了夾棍,指骨紅腫,腳背上都是鞭傷和齒痕,更別說小腿上,傷勢延綿,如狼牙般參差。

    官卿的目光停在他的右腿肚上,那片被挖走了一塊血肉后重新長出的新皮,終究是無法掩蓋和祛除的疤痕。

    原來龐惠說的一點都不錯,謝律曾真的割肉剜心,是和她一模一樣的位置。他在淮安,什么人敢對世子不利,除非他主動,自愿。

    她移開目光,從地上站起,朗聲道:“本宮仆從,在馬場為本宮效勞,是本宮的私產(chǎn)。令郎不顧本宮的顏面,捉走本宮的仆從,毆打虐待至此!諸位可以看!本宮這名仆從,最是敦厚老實,為人不善言辭,他在貴府上受了如此委屈,回來從未對本宮提過只言片語。若非本宮當日親自上門解救,他早就死在令郎屠刀之下!對司徒公而言,打殺了一個馬夫算不得什么,自己的兒子重傷,卻一定要人陪葬!

    她環(huán)顧四下,眼風凌厲,看得人不敢與之相逼視。

    官卿振振道:“但他同時也是本宮的入幕之賓,就算只是本宮養(yǎng)的一條狗,那也是本宮的私產(chǎn),斷然不許有人行越俎代庖之事!陛下明鑒,本宮今日上殿,一為洗刷家仆的冤屈,二則,本宮要控告云府,侵占本宮私產(chǎn),橫加折辱,打狗還需看主人,云司徒公和云郎君此舉,難道不是有意羞辱本宮么?”

    這話,倒令人想起一件事來。當時長公主回許都時,云朔曾經(jīng)殷勤備至地趕去迎接,說不準是對長公主落花有意,見公主寵信一個馬夫,便動了嫉妒之心,想要將馬夫羞辱致死。

    以云朔在許都的名聲,他決計干得出這樣的事!

    短短幾行字,竟被她扭轉(zhuǎn)乾坤,云司徒兩眼翻白,差點兒沒氣暈過去,他顫抖的手指著官卿和謝律:“這,這明明就是陳國世子……”

    他擁向官昱:“陛下,這,這明明就是謝律,公主她顛倒黑白,老臣不服,不服!”

    官昱被吵得頭疼,深更半夜的,白白驚擾了瞌睡,官昱揉了揉腦袋,叱道:“夠了!

    金殿上頓時安靜,鴉雀無聲。

    官昱從臺階上走下來,迎謝律而來。

    謝律箕踞而坐,琥珀眸凝視著這個不及他腰長的小皇帝,漫過一抹淺笑。

    官卿心懷防備,雖然用鐵鏈將謝律捆住了,可保不住他還有什么狡猾手段,于是側(cè)身攔在謝律和官昱之間保護弟弟。

    官昱目光不動,盯著謝律,半晌,他轉(zhuǎn)身,龍袍廣袖一拂,揚聲笑道:“司徒公真是說笑了,此人生得如此潦草,怎么可能是那位陳國世子,當年陳國世子兩城換美人天下聞名,世人皆知他容顏俊美,騙得人女子癡心相付。他這般絕情狠辣之人,又怎么會自甘墮落,成了朕阿姊的面首,被押解著手腳,只身就敢上殿?他不怕朕摘了他的頭顱祭旗么?”

    云司徒待要再言,官昱伸手打斷:“令公子的傷勢,朕會讓龐惠多加留意。至于是誰人傷了云朔,還待徹查。這樣吧,司徒公放心,朕一定給你一個交代!”堵死云司徒后,官昱對官卿又道,“云朔如今昏迷不醒,性命都去了一半,就算這個馬夫死了,也不能再懲罰云朔;舒⒋蠖龋犽薜恼{(diào)解,此事就這么罷了!”

    作者有話說:

    好一個公正不阿,絕不偏心的小皇帝。

    ? 第 58 章

    云司徒公被懟, 老臉漲紅,可是陛下這樣發(fā)話,擺明是偏袒昭陽公主, 他一個外臣, 能說得上什么話?

    當云司徒公氣沖沖離去之后, 官卿把手里的鐵鏈拋向侍衛(wèi):“將他帶回昭陽府。”

    謝律仿佛還沉浸在, 卿卿說自己是他的男寵,時隔三年,第一次,她主動碰了自己。當她的小手抓住他的腿時, 謝律感覺自己全身仿佛過電了一般酥麻。久違的悸動, 讓他控制不住, 一瞬紅了眼眶。

    可那種感覺, 很快便如潮水般,驚濤拍岸后, 無息退去。

    他只能服從他的命令, 并不情愿地隨著侍衛(wèi)走了。

    人都走了,官卿被官昱單獨留了下來,官昱若有所思:“他就是謝律?”

    末了,他老神在在地評價:“也長得不怎么樣!

    官卿也不知為何,肯定不是出于維護謝律的名譽, 她一定只是為了說明自己當年不至于瞎,急急地向小皇帝解釋:“只是不修邊幅了一點兒,收拾起來, 還是好看。”

    官昱好整以暇地微笑, 看得官卿神色訕然, 他撫掌道:“阿姊, 這么多年了,你怎么總在一棵樹上吊死?”

    官卿不喜歡這種玩笑,當下便冷了臉,官昱只好打住,可是話題怎么也繞不過謝律,“阿姊,你到底是為什么,將謝律弄在身邊,還讓他成了你的……男寵?”

    真是新鮮。謝律是心甘情愿的么?

    看他適才那任人蹂.躪的模樣,和勾欄里的男倌兒沒什么不同,簡直賤到骨子里了。

    官卿涼涼地道:“從霸州撿回來的罷了,趕都趕不走,趕走了他還要跟著回來,狗皮膏藥似的黏在我身上了。”

    官昱大笑:“太新鮮了!阿姊,要不,你便將他留下來,做你一輩子的男寵吧,不讓他回陳國了!

    官卿直抽眉頭:“他是陳國的世子,不回陳國,又能到哪兒去?陳國現(xiàn)在只是表面風平浪靜,等再過段時間還找不到世子,他們一定會有人知道謝律是在霸州失蹤的。”

    官昱頷首:“這倒是個麻煩,可惜了謝玉瑯和蕭子胥也沒有別的兒子了。如若不然,阿姊對他這般不同,讓他一輩子伺候阿姊,給你端洗腳水暖被窩也沒什么。當年,魏國和陳國定下婚姻為盟,本就是要將阿姊和謝律湊成一對兒的,時也命也,當時阿姊非阿姊,如今,謝律悔婚之后,魏國絕不可能再自討沒趣了。若等他回到陳國,他若有心,會重新準備聘禮,求娶于你的,屆時,阿姊嫁是不嫁?”

    官卿坦然:“縱有十里紅妝,傾國富貴,我也不嫁。”

    “有理,”官昱贊同,“有一便會有二,男人大多涼薄。朕的阿姊是堂堂的魏國長公主,何須要婚姻來錦上添花?v然將來謝律苦苦哀求朕將長姊下嫁,朕也不可能答應(yīng)他的了!

    最后一個字尾調(diào)稍稍上揚,略有試探之意。不過官卿心腸如鐵,說出去的話如覆水難收,斷無更改。官昱幽幽嘆了一口氣。

    當年阿爹臨死之時,說了一句話,官昱至今還記得。

    他說的是:生子當如謝修嚴。

    這讓官昱這個親兒子耿耿于懷多年,這些年來,官昱一直明里暗里與謝律較勁,可終究差了十年,差十年,他便一直無法追上謝律的腳步。當謝律在陳國已掌控水師,握有兵馬,威震九州之時,他還要靠著先生輔政,朝中諸多非議。官昱將謝律引以為敵手,直至在雙柳宴上,謝律親口昭然答應(yīng),為兩座城池放棄了如花美眷。

    “阿姊既然不想嫁給謝律,如今將他留下來的意思是——”

    官卿請求道:“所以,我打算帶謝律上船!

    ……

    因為謝律近身伺候,為她端茶遞水,官卿為了防止他見書杭,特意將書杭放在后院,她近來也很少過去,必得事先支開謝律。

    一切要等到南巡,上了船之后,官卿會將他放還陳國,到時候,一切便會回歸原點。

    謝律心情似不錯,連為她斟茶時,都抿著唇角,藏不住喜悅的模樣。官卿知道他為什么高興,就為了那句,他是她的“入帳孌寵”。

    賤得沒邊,一句孌寵就值得高興成那樣?

    梳洗才罷,官卿垂落半濕的柔發(fā),朝南坐在靠近火缽的書案旁,埋首練習書法。

    謝律斗膽想替她研磨,被官卿轟走了,她睨著他:“讓珠箴進來研墨。”

    謝律不肯:“卿卿,我比她更好,更順手,你試試就知道了!

    他的手沒規(guī)沒矩的,眼看就要觸碰到她的墨硯,官卿倏然斥責道:“住手!不用你拿!”

    謝律的手,像碰了一根尖銳的釘,驚慌地從那上面拿來。接著官卿便發(fā)現(xiàn),維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的臉,仿佛裂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她突然感到無比煩躁。

    “出去——”

    謝律哀然地望向她:“卿卿,你不原諒我,也不會喜歡我了對不對?”

    上次他就問過這個問題,當時官卿沒有回答。

    好像只要她不回答,謝律就可以一直騙自己下去一樣。

    他遲早會下船,離開魏國,做他的陳國世子,陳王,他和官卿,將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既然如此,官卿就給他一個答案。

    她笑靨如花,霜毫在秀氣粉白的指尖捻轉(zhuǎn),官卿偏過泛著玉石般清輝的臉頰,隔得這么近,看得這么專注,謝律甚至能數(shù)清她臉頰上細膩的絨毛,像早春絨絨的綠野。可她一出聲,便似冰刀一柄柄地戳他的心。

    “我當年真的很喜歡你,謝律,我曾喜歡你到,為了你刀子插自己的心,喜歡你到,割掉自己的肉,喜歡你到,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就心甘情愿地違背誓言,留在你身邊,受你的哄騙。”

    她吐字緩慢而清晰,沉穩(wěn)而有力。

    “可是,我的喜歡,你稀罕嗎?兩城宴上,我哀求你,讓你不要把我送給別人,可你還是答應(yīng)了魏國的條件。謝律,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我不是魏國的公主呢?我早就已經(jīng)真的死了,若不是遇刺死在淮河上,便是因為舊傷懷孕和水土不服,死在了顛簸流離的途中!

    若說方才謝律的臉還有一點血色,此刻已經(jīng)完全泛白,他的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么。

    可最終,他只是道:“對不起!

    是他沒有做到,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胡亂承諾,卻又害她淚灑陳國。

    謝律,根本就沒有臉,卻奢求她的原諒。

    可也是這一句話,讓謝律再一次眸光亮起:“卿卿,書杭他真的是——”

    是他的孩子。

    她說在北上魏國的途中懷的孕,她當時大著肚子,餐風宿露,一定吃了不少苦。

    謝律愧疚不安:“我……”

    “住口!惫偾渥灾а,可就算她說話滴水不漏又能如何,書杭生得像謝律,撒一百個謊,只要他看到書杭就不會泯滅那種懷疑。只是官卿須得再一次向他說清楚,“書杭是我的兒子,他的父親是方既白,與你無干。你若還有一分良知,便不要打他的主意!

    謝律臉色灰敗,他垂眸凝然半晌,忽然一笑,嗓音啞然:“你別生氣,我不會對書杭做什么。我很喜歡他。但是,你不想我靠近他,我就不會靠近,卿卿,你別生氣……我走,這就走,讓珠箴進來,你別生我的氣……”

    他的退避,說到做到。

    直到上船的前夕,官卿不讓他做的事,他都不做,也不再主動湊到她的面前。

    當她告訴他,陛下要南巡,他們一行人都要上船之時,謝律平靜地笑了笑:“方相公也去?”

    官卿頷首,此行要揪出不臣之人,有方既白在,定能洞若觀火。

    看來他會被留下,不能去“破壞”他們的同游。謝律啞了聲線:“也好,祝你們一路順風。我……就在這里,為你守著昭陽府!

    官卿卻命令他:“你也要上船!

    謝律怔怔地,像有些恍惚,懷疑自己聽錯了,可是他觀察官卿的臉色,她很是清醒,也不容置喙,謝律的心陡然生出一種雀躍,就好像她要帶自己去游山玩水,自始至終與別的男人無關(guān)。

    可是上了船之后,謝律這種一蹦三尺高,整日里如懸在天上游蕩的歡喜心情被當即潑滅,官卿將他鎖在艙房里,命令人把守他的艙門,嚴禁他出門。

    皇家的巨船,在甲板上搭有闕臺,足三層樓高,雕梁畫棟,錦屏香幾,不勝精美,謝律被官卿鎖在最底層儲存雜物的空間,這房間徒有四壁,除必要的飲水和吃食以外,不會有任何人過來。

    她不放心,甚至還在他的腳上圈了一把枷鎖。

    鎖扣聲音一響,謝律知道自己被鎖在船上的那一刻,他的美夢終于清醒了。

    “卿卿,你要趕我走?”

    這艘船南下會途徑陳魏交界,那時候,船只靠岸的時分,她一定會將他趕下船。

    謝律知道自己猜得一點都不錯,所以她根本不會回答。

    當官卿走后,屋子里落了鎖,謝律被拴在屋里,只剩下冷寂,空曠,和船艙外不時地路過的風鳴,卷動桅桿上的一面航旗,謝律啞然一笑,雙腿蜷起來,垂下眼瞼將下巴擱在了膝頭。

    他從來都不害怕的冬天,可是這個冬天很冷,除了她的死訊傳來的那個冬天,再沒有哪一年,比這氣候更惡劣了,他全身都是傷,到處都在滴血。謝律想嘶吼,可他張不開嘴,發(fā)出的也只是喑啞的嗡鳴,不論如何張牙舞爪地咆哮,沒人聽得見,沒人看得見。

    他好像被遺棄了,然后,逐漸被人遺忘。

    作者有話說:

    謝狗每天患得患失,因為卿卿一句話一個動作心情大起大落,愛的那個人果然是真正卑微的。

    ? 第 59 章

    官卿想喝茶了, 可是珠箴泡的茶怎么都不如她的意,官卿顰著眉,也不知怎的生起了悶氣, 一個人悒悒不樂地坐在甲板上看黃昏。

    “公主。”

    方既白來到她的身后, 將玉燕懷中的一身狐毛錦裘取下, 搭在官卿的肩頭, 厚實的錦裘壓下來,被江風吹涼的身體聚起了溫暖,她回眸一看,方既白站在她身后, 眸光柔和, 她面色嫣然邀他入座。

    “先生一向申時正刻便要入眠, 怎么今日還在甲板上閑逛?”

    方既白嘆氣:“見公主一人在這里發(fā)愣, 臣便過來一瞧!

    遠遠地,謝律側(cè)靠在船艙的一臂上, 拆開一小角落的木板, 窺見向前不斷航行的巨大船頭,甲板上兩人摩肩而坐,浩渺的煙波上,一川紅日的光芒動魄驚心地一瀉流下,川上江風里涌起隱約的號子聲, 清晰無余地傳入耳中。

    謝律的眼睛仿佛失了神采,他就那樣靜靜地靠在艙壁,凝望遠處宛如相偎相依的背影, 風亂掃, 將她的一縷頭發(fā)卷到方既白的耳邊, 勾住了他的耳廓, 他側(cè)身為她溫柔地摘下。

    那些舉止自然,熟稔,間不容人。

    心頭一哽,川上的風忽然化作利劍刺得他眼瞳出了血,謝律砰地一聲摔上了木板。

    腳腕上的鎖鏈在空蕩蕩的艙房里摔得咣當作響,不論他百般掙脫,都囚禁著他,不準他逃脫。

    魏國的皇帝在船上,所以她這樣防備著他,謝律不會生氣,可是她只想把他當做一個包袱狠狠地丟開,讓他從此以后不得再靠近魏國靠近她,謝律的心就像在油鍋里煎炸。

    卿卿真的喜歡上方既白了,她真的……不愛他了,一點余情都不再有。

    胸口一陣血流激蕩,似有一種摧枯拉朽之力在他的經(jīng)脈間竄涌賁張,他再忍不住,突然彎腰,朝地面吐出了一口飄散的血沫。

    方既白望向官卿,他笑道:“公主似乎在為什么煩惱,可否說給臣一聽?”

    官卿不會說,因為謝律,她撇下書杭出來,已經(jīng)整整兩天不眠不休了,就算閉眼,腦子里也全是一團漿糊,一會兒堵悶,一會兒慌亂,來來回回幾十遍,官卿把自己折磨得不輕,可是面對方既白,她卻仿佛無事發(fā)生:“可能是上船身體不適應(yīng),過幾天便好了!

    “天氣畢竟冷,臣送公主回去歇了!

    眼看著紅日從江面上落下,天色愈來愈黑,向晚的風吹拂著桅桿,也吹拂著甲板上林立的甲衛(wèi)頭頂?shù)亩钓省?br />
    謝律的那間艙房就在官卿自己寢屋的間壁,那里頭有什么動靜,官卿這兒聽得一清二楚。

    她回房中已經(jīng)沐浴凈身,從始至終,那邊沒有一絲聲音,靜得出奇,甚至讓官卿疑心他已經(jīng)逃走了,然而沒這個可能,謝律被他用鐵鏈拴住了,四周都是看押的人,他插翅難飛。

    玉燕將披帛籠在她肩上,官卿任由她打理著,玉燕要離去時,那邊突然傳來一道沉悶的咚咚聲,官卿奇怪:“他怎么了?”

    那種劇烈的仿佛眸中撞擊的聲音,讓官卿無法坐視不理,她推開了自己寢屋的大門,來到了謝律門口,吩咐人:“打開!

    門從兩旁被拉開,官卿步入里邊。謝律的腳被鐵索拴著,他只能獨自停在窗邊,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他一直用頭撞擊艙壁,方才的聲音,就是他拿頭砸門所發(fā)。

    官卿呆。骸爸x律你發(fā)瘋了?”

    他停止了撞壁,哀怨地回眸。官卿心頭狂跳,瞥見他衣衫上的累累血斑和唇角掛著的一縷沒有擦拭干凈的血跡,不知他弄的什么名堂,好像不把自己交代在這里就不罷休一樣,官卿是真的覺得謝律瘋了,現(xiàn)在的他偏執(zhí)得可怕!

    “就為了逼我來見你?”

    謝律固執(zhí)地望著她,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官卿皺起眉頭上前,“你要見我做什么?”

    謝律指了指自己的腳踝,疲倦地笑:“卿卿,我不想像條狗一樣被拴在這兒……”

    官卿嘲諷地道:“你不是本宮的狗么?”

    當初要他走,他死乞白賴要回來?墒枪偾洳幌腽B(yǎng)個閑人在身旁,每當她看到謝律的這張臉,她便渾身不適。

    他的身體震了震,可是,最終也沒反駁官卿的這句話。

    “卿卿,我不當陳國世子了好不好?”

    官卿一陣錯愕,彎腰低頭去替他解開鐵鎖的手指生生停頓在半空。

    她抬眸,謝律眼底笑意那般荒涼:“我不當陳國世子了,你別趕我走……我只想留在你身邊!

    鏗然一聲,他腳踝上的鐵鎖已經(jīng)被打開了,官卿將鏈子團成一圈拋在旁側(cè),半蹲在謝律面前道:“說什么蠢話?陳國只有一個世子,是你說不當就不當?shù)拿??br />
    謝律瘋成這樣,不給他一劑猛藥只怕他是不會死心的,官卿因此重新鎮(zhèn)定冷下心腸,肅容如冰,“就算你不是陳國世子,我們也早就結(jié)束了,不論是謝律還是修嚴,本宮都不會再多看一眼。當年你做了你的選擇,現(xiàn)在決定權(quán)在本宮手里,本宮做的選擇就是,希望你和陳國人永遠滾出我魏國地界,你永世不得出現(xiàn)本宮眼前!謝律,這一句你給本宮永遠記著。從這艘船上下去之后,你便再也不要妄想回到魏國!

    謝律終于沒有那個發(fā)瘋的力氣了,現(xiàn)在的他,靜默地仰頭靠在船艙木壁上,上眼瞼坍塌向鼻梁,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精神,如秋旻暮風中折翼的蟬蛻。

    這一次,他放下所有自尊和驕傲,她都不會施舍他一眼了。

    “……好。”

    她聽到他胸腔底下如湮滅洪水中的窒息的聲音傳來。

    “我回陳國!

    謝律偏向目光凝著她,額頭上還有觸目猩紅的血跡,執(zhí)拗而深邃的琥珀色眸,似易碎的琉璃,被官卿親手摔成齏粉。

    以前她只要看到謝律流露一絲可憐的神情,她就覺得那個始作俑者一定是罪大惡極。如今真是從根上變了。

    謝律垂眸,單肘撐膝,將額上的傷口埋入掌心。

    “你別生氣了,我回陳國,不會再打擾你們了……”

    他知道,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說上一些祝福的話語,譬如祝愿他們琴瑟永諧,來顯示自己的胸襟和風度?伤f不出。

    他真的,說不出!

    ……

    魏國南巡的航船,此次將要沿陵江南下,一直南渡霧州境內(nèi),再向東航行,舳艫千里,旌旗蔽空。上船之后,不論白晝黑夜,船皆在航行,沿途路過重要州郡時,會停船靠岸,稍作休整。天下趁此機會下船,巡視地方。

    這場規(guī)模盛大的南巡,從航線開辟之初便引來了萬人矚目。魏國小皇帝和長姊昭陽公主、尚書左仆射均在船上,人在岸頭遠望,恢弘的龍船如海市蜃樓般高結(jié)云端,只見桅桿直插云里,兩側(cè)船舷如天闕橫檻,船上坐落著高聳的樓閣,如海底水晶宮般絢爛輝煌。

    水面上風平浪靜,除卻長風卷動江水,將月光篩得斑斕。

    因為天子出行,已事先處理河道兩岸,近一月內(nèi)禁漁,因此看不到什么漁船,但還是能聽得到漁夫和纖夫發(fā)出的不甘寂寞的號子,雄渾蒼茫,落在耳中,有一種荒謬的寂寥之感。

    整宿,謝律都是聽著那種蒼涼的號子和江水翻波聲睡的。

    其實也睡不著。

    他知道,隔了一扇門,那邊便是她的寢屋。只盼著,她的銅盆掉落在地,或是風把窗子拍開,弄出一些他能聽到的動靜也好。

    枷鎖雖然解了,可是他的腳踝上那一圈紅腫的痕跡還未消去,謝律就著燭火,看向自己這一雙傷痕累累的足,有些自嘲的笑意浮在嘴角。

    一個聲音告訴他:下船吧,下了船,天高海闊!

    可另一個聲音卻在極力拉扯:謝律,不要再做讓她失望的事,她對你只有情緒,沒有感情,經(jīng)不起你再挑釁。何況她早已不愛你了,不值得的。

    江風拂動間,吹起幾人心事。

    官卿在船艙里與小皇帝下棋。這個“小皇帝”當然不是官昱,但這個傀儡一直假扮得盡心竭力,一點馬腳都不露。

    這個傀儡的棋藝也和官昱一般的爛,官卿不費吹灰之力便贏了。

    傀儡突然身體后仰,靠在了胡床上,幾許嘆氣,官卿目光詢問,他卻道:“風平浪靜,怪是沒勁!

    官卿道:“陛下想要什么動靜?”

    傀儡笑嘻嘻地道:“不如皇姊陪朕看看摔跤吧!這把戲好玩!

    官卿正巧也無睡意,被他這么一攛掇,竟然有了幾分心癢。反正跟這個臭棋簍子湊在一堆,也下不出什么名堂。

    “好。”

    這對假姐弟來到船艙外,召見了兩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傀儡笑瞇瞇地命令:“你們,摔跤給朕和阿姊看!”

    兩個侍衛(wèi)長都身材健碩,當即脫掉外衣,露出強勁黝黑的赤膊胸膛,兩人纏斗在一起。

    一人手長腳長,摔得正叫一個精彩,官卿目不暇接。

    不出片刻,兩個健壯的男人都摔出了一身的汗珠,豆子大的汗珠掛在獸脊般嶙峋的背肌上,沿著肌肉的線條紋理而滾落,官卿更是看得入迷。

    成年男子里她只見過謝律的背,但他的背也寬,卻偏薄,是以從來沒有給人以如此之強的沖擊力。

    ……好端端的,看男人摔跤,怎么會也會想到謝律。

    官卿抿了抿唇角,不高興地在心中責怪自己胡思亂想,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時她把眼睛一瞟,目光卻定在一人身上。在右側(cè)艙門口立著一人,叉手恭敬,半邊身體隱藏在屋頂投落的巨大陰影里,若不仔細看,根本瞧不清楚。

    官卿對他并不陌生,這人是跟在方既白身旁的那個書生。這書生當年隨著方既白南下陳國,也出席過兩城宴。但她一直不知道這個書生的來歷,只知道方既白對他很是信任,帶在身邊出入,形影不離。

    倒是有數(shù)年不曾得見了,她起身朝著書生走了過去,那人雖然在暗處躲著,也似無愧于心,見她過來,笑呵呵地道:“拜見公主。”

    官卿終于問他:“先生是誰?”

    書生輕笑道:“在下姓茍,名余,字信芳。”

    官卿點頭:“本宮識得先生,先生是方相公身邊的紅人,只是本宮這幾年深居簡出,對先生未曾謀面,先生這幾年,可還在方相公身邊么?”

    茍信芳頷首:“在下這條命都是相公所救,在下誓死跟隨相公,怎敢片刻輕離?”

    “先生怎的一人在此?”

    她好奇,既然出現(xiàn)在這里,卻又不出來,是在等待什么?

    茍信芳微微笑道:“服侍相公歇下了,月色正美,因此步行出來,見陛下與公主都在觀戰(zhàn)摔跤,不敢攪擾雅興,因此在此處歇腳賞月!

    官卿再點頭,他們文人墨客,就是頗有雅興,官卿不愿攪擾了他的雅興,“本宮看了這么久的摔跤,也疲乏了,要先去歇了,先生若還有賞月的興致,便繼續(xù)留在這里吧!

    她走進了船艙中?晒偾淙匀挥X得奇怪,總覺得他的理由雖然說得通,可這人身上神秘的不可掌控的氣息還是讓官卿感到有一絲不適,她便悄悄兒地命令玉燕:“你在西門的角子里,偷偷盯著方相公身邊的那個先生,看他在做什么?”

    “是!

    玉燕是官卿身邊辦事最為謹慎牢靠的,她身子嬌小,藏匿在角子門里,也很難有人發(fā)現(xiàn)。

    第二日清早,官卿打了盆水正在洗臉時,玉燕進來了,她向官卿稟報:“沒什么異常,那個先生,在那角落里站了一夜,直到月色闌珊,他才離開了!

    官卿心想自己或許是多心了。搖搖頭,一笑。也是啊,能陪在方既白身邊多年的,怎會是個有異心之人呢?

    作者有話說:

    下章才是最虐謝狗的地方,哈哈哈搓手手。

    ? 第 60 章

    連著幾日里過去, 船上都無風無浪平靜至廝,官卿依然鎮(zhèn)定。

    有些人起了反心要刺王殺駕,能揪出這幕后主使固然是好, 可是這么一個絕好的機會, 那人都不現(xiàn)身, 或許官昱和方既白的這種擔心是多余的。魏王既歿, 余威震于殊俗,如今的朝臣,過半是跟隨著官滄海當年出生入死的,乃是刎頸之交, 如今官昱在位, 顯然無大錯, 他們應(yīng)當不會動搖魏國如今好不容易安定的國本, 再次掀起動亂。

    否則,北方胡仁之亂尚未解決, 南邊陳、渝兩國虎視眈眈, 對魏國很不利。動亂時期,更容易被分走大塊魚肉,若真這個時候起事,天下三分的局面很快便會被破壞。渝國如狼,陳國如虎, 一人對著動蕩的魏國咬一口,都是致命的。

    官卿對自己的猜想,越想越認為有道理。

    此日黃昏, 官卿靠在艙壁上歇息吃茶, 讓玉燕和珠箴將窗口打開了半扇。自打上船以后, 珠箴便暈船, 連著嘔吐了好幾日,今日方好些了,能夠到她近前來伺候,說說話兒。

    兩個侍女都是解語花,妙語連珠,官卿聽得笑笑,可沒過一會兒,人又疲乏了,她倦怠地靠在舷窗上,這時,從背向落日的天盡頭,出現(xiàn)了一粒芥子般的黑點。

    官卿的目光瞬間凝住,那黑點滑翔的速度比箭矢還要快,須臾片刻,便已出現(xiàn)在跟前,官卿窺見它黑白相間的羽毛,和那一雙晶瑩如玉的爪子,立馬認了出來,這居然是謝律的海東青!

    當年她還在陳國王府時,曾經(jīng)不止一次摸過這只萬鷹之神,當然此時海東青早已不記得她了,它飛回來是來尋找他的主人的,它撲騰著翅膀,所停的是官卿隔壁那扇舷窗,官卿目光呆滯,腦殼里卻像被一記鐵錘重重敲擊,轟然耳鳴。

    海東青停留的時間不長,幾乎無人發(fā)現(xiàn)它來過,它在謝律的窗口跳了跳,便展開半丈多長的雙翼,沖天絕云而去。

    幾乎瞬息之間,便消失得如來時一樣,芥子般大小,人尚未醒過神來,那只海東青便已離去。

    官卿愣神著,一個念頭如靈光乍現(xiàn)劈進了腦海:謝律看著乖覺,不鬧任何動靜,莫非……這段時日以來,他一直在用這只海東青和陳國傳信?

    一念生,再也無法摁回去。

    所有一切突然有了解釋!

    怪不得,謝律深陷魏國卻有恃無恐;

    怪不得,陳國明明丟了世子卻不著急;

    怪不得,謝律離開陳國這么久了,他從未要求過與陳國之人通訊。

    官卿幾乎立刻就要踹開謝律的房門,捉賊拿贓,叱問他吃里扒外,藏身魏國究竟目的為何,是不是要通知他的部下,伺機行刺魏國天子?可是那一瞬間的沖動被她死死地摁了回去。

    雖然這個念頭讓她不可抑止地感到恐慌,官卿還是理智地決定先去找方既白商議。

    這條船上布置的人手,都是方既白一手安排的,此刻岸邊的情況,他應(yīng)當最為清楚。

    官卿命人將謝律的門窗封死,警告:“一只蒼蠅也不許飛進他的屋子!”

    此刻她已如臨大敵,一顆心七上八下,一個聲音不斷地叩問自己:若謝律就是要加害官昱,他就是要呢?他要殺她的親弟弟,好致令魏國陣腳大亂,一個雞蛋從內(nèi)部開始損壞,外邊再輕輕啄一口,這蛋便徹底破碎了!謝律,我還是看錯你了?

    官卿步履匆忙,猝不及防在路過桅桿時,與一人撞上,她差點兒跌到,勉強站定腳步,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茍信芳。她沒空理會他,越過茍信芳,徑直去尋方既白。

    方既白披衣而出,此時天色已暗,天邊一彎明月如寒冰乍凝,高掛云翳之間,方既白壓著錦裘,不輕不重地咳嗽著,走一步便咳嗽一聲,當她撞見行色匆匆的官卿時,問她發(fā)生了何事。

    官卿拉他到一無人之處,說明了今天看到海東青的事情,方既白沉默地聽著,話畢,官卿突然右眼急劇地抽跳了起來,“謝律的狼子野心,從未有一刻停止過,他派遣海東青一路跟隨著船隊,無論我們走到哪里,他都能第一時間定準位置!

    “公主,還不能下論斷……”

    方既白是覺得事有可疑,謝律在公主身邊這么久,難道他的海東青日夜都在監(jiān)視么?只要有一刻松懈,謝律都有可能在云朔的折磨下身亡。這里畢竟是魏國,陳國的影衛(wèi)不可能在這里只手遮天,謝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信心在哪里?什么險,值得他一尊貴的陳國世子親自來冒?

    然而方既白話音未落,正在此時,甲板上傳來了一陣騷動聲。

    有人發(fā)出尖嘯聲警示:“有人鑿船,速速戒備,戒備!”

    聽到警示的聲音,官卿腦子的那根弦驀然斷裂。

    她飛快地和方既白對視了一眼,交換眼神,彼此瞳孔之中都有吃驚之色。

    居然真的來了!

    甲板上所有的戍衛(wèi)突然全神戒備應(yīng)敵,到底是百戰(zhàn)淬煉的將士,臨危不懼,紋絲不亂,當下他們立刻擺開陣勢,一部分人保護船艙之中的貴人,一部分人嚴守船舷,另支派了一行十人的隊伍,潛水去查探究竟。

    唰地,有一支火羽箭被射上船。

    箭鏃裹了桐油,火燒得正旺,因為是從底下的船只發(fā)上大船,去勢不足,當拋箭上船時,已沒了那股勁頭,下人急忙出來,將所有水都倒在甲板上,以防止火箭引燃大船。

    然后這支隨行的宮人隊伍,遠不如侍衛(wèi)隊鎮(zhèn)定,火箭不停地被拋上大船,他們?nèi)吮慊艁y了。

    官卿再也無法冷靜,在侍衛(wèi)長連聲恭請公主入艙房之后,官卿跺腳,一甩袖轉(zhuǎn)身大步奔向船艙中去。

    方既白事先已做出了安排,一旦有敵寇動手的風聲,便立刻以令箭傳信兩岸,岸邊會派遣船只上來將大船上的人運走。因此,只需要再堅持片刻,官卿就能下船。

    現(xiàn)在,擒賊先擒王,她只需要拿住始作俑者,魏軍就能立于不敗之地。

    她的腳步越來越快,毫無遲疑,可沿途,亂紛紛的思緒卻堵在胸口,就如同哽了一塊石頭在肺管子里,壓得她沉沉地,吐不過氣來。謝律一定要兵戎相見,魏國也不會怕事。他一個陳國世子,流落到魏國來,官卿從未想過取其性命,即便曾經(jīng)被他如此辜負?伤麉s不識好歹,謀刺魏國王駕。

    她說過的,如果謝律敢動這個腦筋,官卿一定會親手殺了他。

    她已經(jīng)大步來到了艙門,官卿冷言命令道:“拉開!”

    艙房的大門被扯出一條縫隙,官卿手掌卡進去,手指并攏拉開,門扉被徹底洞開,她剝掉身上礙事的斗篷,向著舷窗邊,似乎在專注地看著甲板上戰(zhàn)況的謝律走去,聽聞動靜,謝律回眸,見是官卿過來,嘴角挑起一抹笑。

    情況緊急,她第一時間還是過來看他了,雖然或許只是想趕他走。

    然而沒等謝律唇畔的這一弧度放大,官卿如風一般已至近前,她拔下了如云輕攏的發(fā)絲間的一枚攢花鏤空牡丹墜珠花萼紋金簪,右手握緊簪身,揚手重重地朝著謝律的胸膛捅了進去。

    一瞬間,簪尖入肉,猩紅的血珠沿著金簪一顆顆滲出,滾落。

    謝律的笑凝固在臉上,臉色突然變得煞白,不敢相信一般,他僵硬地低下頭,她緊握著那支金簪,毫不猶豫地加重力度,往他的身體里深深地刺進。

    疼痛之感撲天滅地襲來,猶如被戳穿了筋骨,謝律呆滯地伸手,試了試簪上的鮮血,滾燙的血,到了掌心便失去了溫度,他就這么看著,仿佛仍未敢相信,是卿卿用她的發(fā)簪刺進了他的胸口。

    ……她要殺他。

    為什么。疼痛的感覺讓他無法忽視,仿佛被她的長簪攫住心臟再一句貫穿,謝律眉頭擰成了結(jié),受傷地望向她:“卿卿。”

    官卿冷凝地道:“謝律,跟我出去!

    她必須用金簪制服住他,掐住他的命脈,才能讓他聽話地跟自己走,沒有抓住意圖不軌之人,沒想到居然讓這個一直狼子野心的陳國世子露出了馬腳,等把他押解出去,就能換取陳國退兵。

    謝律明白了,“卿卿,你以為是我?”

    從上船以來,她對他處處設(shè)防,甚至一度將他的雙足用枷鎖拷住,都是防止他有不軌企圖。這艘船上載著魏國最尊貴的天子,官卿忌憚他身為陳國世子的立場,出于以防萬一的目的,將他關(guān)在這間艙房,謝律從未絲毫有怨。

    然而,“你不信我……”

    官卿冷笑道:“你值得讓人相信嗎?”

    她不會相信謝律一個字。

    她反掌握住謝律的一只左手,另一手壓在金簪上,只要他敢動手,官卿就會把簪子刺進去,插進他的心臟。

    一押一動間,血涌如注。

    謝律半跪起身,隨著她走出艙房。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帶火的羽箭直奔面門而來,官卿察覺到這枚羽箭奔到面前時,時辰已經(jīng)晚了,就在她進入這間艙房前,從船下射上來的火箭動勢都還不足,可現(xiàn)在這支快疾的火箭已經(jīng)足可以取人性命,這就說明,此刻已經(jīng)上船了!

    官卿心神凜然,可她雙手都用來鉗制謝律,竟然來不及躲開。

    官卿的眼瞳出閃爍出一簇帶火的熾光,下一刻就要被火箭射中眉心,就在電光火石之間,謝律一腳踹開了這支奪命的火箭。

    官卿被他倏然推開,身體踉蹌了一步,被禁衛(wèi)隊護住,她怔了怔,只見謝律已滿身浴血,他握住那支金簪,從胸膛之中抽了出來,血液噴濺而出。此刻一箭不成,近戰(zhàn)沖將上來,照著謝律與官卿身旁的衛(wèi)隊便砍殺,招招要命。她在禁衛(wèi)軍身后站著,那一刻,仿佛天旋地轉(zhuǎn)一樣。

    她錯了?

    今夜的刺殺,不是謝律安排的。

    而她卻……

    “保護公主!”

    大船被此刻沖破,此刻衛(wèi)隊的陣勢也已經(jīng)被沖散,有人嘶吼了一聲,調(diào)遣軍隊保護公主。

    可遠水難解近火,攻上船隊的刺客對于船上的情況簡直了若指掌,鉆的每一處都是布防的空隙,禁衛(wèi)隊排練的陣勢被沖垮之后,刺客猶如蛇打七寸,輕易而舉地拿捏了局勢,順桿就爬,見梯就上,逢人就砍,已經(jīng)殺紅了眼。

    這個時候,方既白呢?一片亂刀廝殺的光影中,不見方既白的身影,官卿內(nèi)心一緊,推了兩名衛(wèi)軍出去:“去護方相公!”

    謝律被沖進來的刺客團團圍住,身負重傷,血流了滿身,突然聽到那一句“去護方相公”,她連自己都難保了,此刻記著的人,卻還是方既白。

    倘若,倘若當年她沒有跟著方既白走,一直留在淮安的話,今時今日,她會像愛方既白一樣愛他嗎?

    都沒如果了……

    官卿推走了護在自己身前的關(guān)鍵兩人,此刻的身前驀然空門大露,她焦急之間,劍光如一匹白練,在月光和燈火兩重輝映下,寒芒刺了官卿的眼眸。

    一陣劍光到處,官卿左右沖將上來的侍衛(wèi)都被砍翻在地,當官卿以為自己也將把性命交代此處時,她向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直至那劍光刺上前來時,突然被一只手握住。

    官卿目光一震,側(cè)眸看去,謝律從身后追至,肉掌握住了刺客的劍鋒,刺客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惶,一時遲疑之際,劍鋒已被謝律肉掌折斷,他反手一擲,斷劍順手拋出,筆直地刺進了刺客的心臟,甚至連痛楚都來不及有,刺客便已當場倒下。

    而謝律也倒下了,他失血過多,體力終于難支,靠在了艙板上。

    廝殺聲里,官卿只覺得自己眼前仿佛蒙了一層淋漓的血霧,她看不清面前的景象,耳朵里也全是紛亂嘈雜的嘶吼與哀鳴,“謝律!”

    可是她只反應(yīng)過來,伸臂要去扶他起來,一柄大刀朝著她的兩臂斬落。

    官卿不得已縮回雙手,可她仍然在看著謝律,只是身體被這把刀逼得節(jié)節(jié)后退,不能再上前。侍衛(wèi)沖將上來保護公主,與此刻纏斗在一處。

    官卿的目光卻仿佛定在了謝律遍布鮮血的身上,她再一次要沖上前。

    身后突然響起了方既白的吶喊:“公主!”

    那道聲音,似乎是在警醒她,官卿一扭頭,身后兩支羽箭,朝著她迎面飛來。

    她根本沒有躲避的能力,就算她反應(yīng)再快,也不可能躲開這兩支去勢狠疾,只為取她性命而來的箭。

    可這兩支箭,攜風雷而來,卻都沒有能夠射中官卿……

    作者有話說:

    古早口味哈哈,作者菌自割腿肉,故意爽這一把的,后面更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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